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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儒的新评价

    我所以要讨论这个题目,是由于最近与一个朋友谈论引起来的。他说中国周、秦、汉、唐的文化都相当健康,宋以后就有了病态。他特别提到周、秦、汉、唐都是文武合一的文化,宋以后文武分离,且有重文轻武之弊,我也很同意他的看法。我觉得孔孟的生活态度淳厚朴茂,有栖遑救世热忱,程朱的生活态度严酷冷峻,山林道气很重,两相比较,前者要康健而近于人情多了。又觉得先秦、汉、唐似都有春夏温厚之气。而宋儒的态度便带有秋冬肃杀之气。我那位朋友,也与许多人一样,尤其抨击程伊川“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一句话。他痛斥这话不合理,压迫女性,刻薄不近人情,提倡片面贞操,害死不少人等等。对于这点,我却认为应当分别论列了。伊川的错误,似乎不在于提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一概括的伦理原则,只在于误认妇女当夫死后再嫁为失节。近代西洋观念固不以夫死妻再嫁为失节(美国某一知名的女作家,曾嫁三次,著书立说,各处演讲,作者曾亲聆其宏论。德国一女文学家,亦曾两次离婚,第三次嫁与一少年哲学家。但伊人格高尚,被德国人尊为女中圣贤)。中国即在唐以前,似亦不以夫死妻再嫁为失节,为违反礼教,不过伊川个人的话无论如何有力量,亦必不能形成宋以后的风俗礼教。他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一语,只不过为当时的礼俗加一层护符,奠一个理论基础罢了。至于他所提出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个有普遍性的原则,并不只限于贞操一事,若单就其为伦理原则而论,恐怕是四海皆准、百世不惑的原则,我们似乎仍不能根本否认。因为人人都有其立身处世而不可夺的大节,大节一亏,人格扫地。故凡忠臣义士,烈女贞夫,英雄豪杰,矢志不二的学者,大都愿牺牲性命以保持节操,亦即所以保持其人格。伊川此语之意,亦不过是孟子“舍生取义,贫贱不能移”的另一说法。因为“舍生取义”实即“舍生守节”,“贫贱不能移”实即“贫贱或饿死不能移其节操”之意。今日很多爱国之士,宁饿死甚至宁被敌人迫害死而不失其爱国之节,今日许多穷教授,宁贫病致死,而不失其忠于教育和学术之节,可以说是都在有意无意间遵循着伊川“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遗训。当然凡事以两全为最好,不饿死,也不失节,最为美满,但当二者不可得兼之时,当然宁饿死而不愿失节,宁牺牲性命而不愿失掉人格,这亦是孟子舍鱼而取熊掌之通义。

    因为只承认伊川那句最为世诟病的话,在应用方面虽有错误,而在原则上却有永久性与普遍性,且含有深义。所以我就想进一步对于整个宋儒思想学术,加以总检讨、总评价,当然我在这里所谓整个,也只是指宋儒的主潮————程朱的思想,附带包括陆王,也就兼包一部分明儒的思想。

    普通批评宋儒的人,大都把宋朝国势的衰弱,和宋明之亡于异族归罪于宋明儒,说宋人议论未毕而金兵已渡江,说宋儒只知道“平日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甚至于说宋学盛行时期,就是民族衰亡时期。宋明理学,好像是不祥之物似的。在我们看来,这都是只就表面立论,似是而非的说法。宋朝之受制于异族,似乎主要的应该向军事和政治方面去求解释。宋惩于唐朝藩镇之祸,自宋太祖杯酒释兵权以来,立国的大策略就是要削弱将臣的兵力。而且宋开国之初,统一中国,但始终没有平定东北幽燕形胜之区,国都又建在汴京,不在东北或西北,不便控制异族。而且摧残猜忌有功的武将,又成为传统的政策。如狄青、岳飞、刘锜,这般有恢复中原勇略的人,皆或被诬陷,或被屈死。开国时的大政方针有了错误,致国势积弱不振,到了中期和南宋以后,以格物穷理为职志的道学家出来,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没有政权,更没有兵权,而且他们所专门研究的问题,也只是宇宙、人生、文化、心性方面的根本问题,对于军事、政治、财政并没有直接关系。把由开国时国策错误所引起的危机,大政治家如范仲淹、王安石尚无法挽救的危机,强要程伊川、朱晦庵这些道学家负责,恐怕走错了门道吧。

    集宋明儒之大成的人王船山,在他的《宋论》一书中,曾痛切论述此点。他把猜忌并贬抑武臣的罪,归在赵普身上。他指出赵普徒侈言“半部《论语》可以治天下”,然而他对于孔孟之道,并不能身体力行,应用来致修齐治平之功,他只凭阴险猜忌的权谋智术以取相位。他竭力夺削武臣的兵权,思以文臣而居开国的首功,致演成宋代猜忌功臣,武力不竞,幽燕不下,而贻数百年的边患,卒致坏华夷之大防。船山并且进而主张宁可容许权臣篡位,切不可使国家亡于夷狄与盗贼。因此他对于曹操和刘裕相当表示褒扬。因为他们当初崛起民间之时,动机尚相当单纯,颇有英雄本色,而他们平乱御侮之武功,亦足以掩其篡夺之罪。总之,船山指出宋代重文轻武,贬抑武臣,致酿成靖康之祸,追溯均开国时国策有误,而与道学无关,这似乎是很正确平允的看法。今欲以宋代数百年祸患,而归罪这几位道学家,不仅诬枉贤哲,而且太不合事实,太缺乏历史眼光了。

    平心而论,这些宋明道学家当国家衰亡之时,他们并不似犹太学者,不顾祖国存亡,只知讲学。他们尚在那里提倡民族气节,愿意为祖国而死,以保个人节操和民族正气。且于他们思想学说里,暗寓尊王攘夷的春秋大义,散布恢复民族、复兴文化的种子。试看宋以后义烈彪炳民族史上的大贤,如文天祥,方孝孺,史可法,皆是宋儒熏陶培植的人才(《宋元学案》列有文天祥的学案,《明儒学案》中有方正学的学案)。

    即当国运昌盛之时,这些宋明的道学家,虽有少数受贤明君相的推尊礼遇,但有时也并非他们的本意(如汉武崇儒术,明清两代尊崇朱学,因出于政治利用者多,基于真知灼见者少,孔孟程朱有知,恐亦并不以为欣幸)。至于大多数的道学家,即在盛世,亦是过的山林清简的生活。但一遇专制君主或权奸在位,他们就成了有权势者的眼中钉。他们处处受逼害、受贬谪。如韩侂胄之禁伪书,如魏忠贤之害东林。这些道学家的力量虽弱,但却是唯一足以代表民意的呼声,反抗奸邪的潜力。他们在政治上自居于忠而见谤,信而见疑的孤臣孽子的地位。他们没有享受过国家给予他们的什么恩惠或权利,他们虽在田野里讲学论道,但他们纯全为尽名分,为实践春秋大义,为实现治国平天下的王道理想起见,他们决没有忘记过对民族的责任。他们对民族复兴和民族文化复兴有着很大的功绩和贡献。那能像一般浅视忘本的人,反加他们以使国族衰亡的罪名呢?

    说宋儒的学问不能挽救国族的衰亡,甚或反有以促进国家的衰亡,大概系根本由于认为程朱陆王之学为虚玄,为空疏,为不切实用。说这话的人,如果意思是说程朱陆王之学,只是道学或哲学,不是军事、政治、经济、工程等实用科学,我们可以相当承认。因为他们不是万能的人,用现代分工分科的看法,他们只是哲学专家,谁也知道,哲学的用处是有限度的。同时我们须要记得,程朱陆王四人中,除伊川纯粹是使师道尊严的老师宿儒,只是与少年哲宗讲了几次经,大概因教授法欠佳,无何影响外,朱子曾先后任潭州及浙东提刑,颇有声威;办社仓,亦惠及人民。陆象山曾做过“知荆门军”,治绩颇佳。他若不死在任内,在政治上当有更大的建树。至于王阳明平边患、定内乱,皆有军功。所以,说宋儒虚玄空疏不切实用,从创学派这几位大师的学行看来,就不甚切当。在我们用现代眼光看来,以专讲格物穷理、身心性命之学的哲学家,而会有“政绩”、有“军功”,较之西洋哲人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之流,已经可称有着惊人的实用了。

    试再就宋儒对几百年来中国文化、教育、政治、社会、人心、风俗各方面的实际影响而论,真可说大得惊人(这些影响之好坏,又是另一问题)。中国文化自宋儒起,可以说是划一新时代,加一新烙印,走一新方向。中国边境上的异族,所受中国文化的影响,大都得自汉文化或“汉化”。日本所受中国文化的影响,大都以唐文化或“唐化”为多。而宋文化对于异族虽少影响,但对于国内政治、社会、人民生活的影响,却异常深刻久远。宋儒影响所以会如此之大,因为宋儒掌握了中国近千年的“教权”————包括礼教上的权威和教育上的权威两方面。程朱哲学不仅是影响中国人思想的正统哲学,他们又成为支配中国人信仰和道德礼仪生活的礼教上或宗教上的正统权威,其权威之大,只有西洋旧教的圣阿奎那可以相比。违反程朱的《语录》和注解,不仅得不到科名,受礼教中人的指责,甚至有人相信将遭天神的谴责而得恶报。譬如,清代攻击程朱最力的人如毛西河、程绵庄、颜习斋等人碰巧皆子嗣断绝,大家都相信这是诋毁程朱的报应。其权威之大,可想而知。在教育方面,朱子所编注的书籍,在明清两代都被政府正式颁布作为教科书,他注的四书五经,特别是《四书集注》,成了全民族的《圣经》。他编的《近思录》,不仅成为哲学概论教本,而且成了精神修养的指针。他纂的《通鉴纲目》,不仅成为标准的历史教科书,而且提供一种论人评事、察往知来的历史哲学。他还编有一种小学教科书,叫作《小学》,一种女子教科书,叫作《女诫》。此外还编了一种《朱子家礼》,以规定家庭冠婚丧祭各项礼仪。我们试想,在现时,一本教科书能为全国各学校采用二三十年,已可算得影响很大很大的了。而朱子编著了许多教科书,每种都被全国采用数百年之久,其影响之大、之深、之久,可以想见了。

    试问宋儒之学如果是虚玄空疏无用之学,如何会有如此大的实际影响呢?以叶水心之重功利,陈同甫之倡霸道,总可谓最切实际,最有实用了,然而他们的学说反不如被斥为虚玄空疏无用的程朱学说较切实际,较有实际影响,这又是什么原因呢?何以最重功利、最切实际的学说,反少实际影响?而最空疏虚玄的学说,反有极大影响呢?我们可以这样解释:凡源远者流必长,根深者叶必茂。程朱之学,凡事必推究至天人心性,而求其究竟至极之理,其理论基础深厚,犹源远根深,而其影响之远大,犹如流之长,枝叶之茂。彼重功利的实用主义,根基浅薄,眼光近小,理论基础不固,不能予人以精神上的最高满足,故流不长,枝叶不茂,影响反不甚大。由此足见,凡说功利主义切实用,凡说程朱之学虚玄空疏不切实用者,皆只是表面上的看法。(附注:西洋近代的功利主义,理论基础较之永嘉学派,远为深厚,其影响亦较佳较大。反之,近代西洋的理学或心学,较之程朱陆王亦较虚玄,其影响亦较健康。)

    现在试总结并补充一下我们上面所讨论的几点:(一)宋以后的中国文化有些病态,宋儒思想中有不健康的成分,我相当承认。须校正宋儒的偏蔽,发扬先秦汉唐的精神,尤为我们所应努力。(二)程伊川的错处仅在于误认夫死妻再嫁为失节,与近代人对夫妇及贞操的看法不同。假如伊川生在现代,他也许不再固执那种旧贞操观念。伊川所提出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根本原则,至今仍有效准。在饥饿线上尚在为教育、为学术守节操的学者们,已经在实行并证实伊川的原则了,更无法去反对他。(三)宋代之衰弱不振,亡于异族,主因是开国时国策有错,宋儒责任甚轻。宋儒哲学中寓有爱民族,爱民族文化的思想,在某意义下,宋明儒之学,可称为民族哲学,为发扬民族、复兴民族所须发挥光大之学。(四)宋儒格物穷理,凡事必深究其本源,理论基础甚深厚,虽表面上似虚玄空疏,而实有大用,故发生极大的影响,说宋儒不切实用,大都是只就表面论,而不明程朱学说之全体大用者。

    以上只是消极的对于最常听见的攻击宋儒的言论,略加驳复。至于从积极方面评估宋儒在哲学上以及在一般文化学术上的贡献,只有待于另篇讨论了。

    陆象山与王安石

    一九四四年的夏天美国副总统华莱士先生来访中国,发表了不少有深远意义的宏论(希望他的言论尚没有完全为健忘的招待他只图敷衍场面的人所忘记)。最有兴味的一点是他特别赞扬我国宋代厉行新法的大政治家王安石。我们除对他异国异代去尚友千古的风度表示钦佩外,想借此来谈一谈王安石的思想。因为他在政治上的措施是植基于他的学术思想的。此外附带还引起我们关于文化交流的一点感想。华莱士先生似乎隐约感觉着王安石之行新法与他和罗斯福总统之行新政,有了精神上的契合,他赞扬王安石,不啻于异国异代求知己、找同志。换言之,他推尊王安石不是鄙弃自己,舍己从人,而是自己卓然有以自立,进而虚怀求友以赞助自己。因此我感觉得到我们之学习西洋文化,也不外是在异国异代去求友声、寻知己,去找先得我心,精神上与我契合者而研究之、表扬之、绍述之而已。假如自己没有个性,没有一番精神,没有卓然可以自立之处,读古书便做古人的奴隶,学习西洋文化便做西化的奴隶。所以顽固泥古与盲从西化,都不过是文化上不自立、无个性的不同的表现而已。我不相信无自立自主的精神与个性的人,读古书时会得到古人的真意,治西学时会得到西学的精华。

    本文的目的不在讨论王安石的新法与华莱士所倡导的新政的比较,也不在讨论中西文化问题,而是借华莱士之推尊王安石作引子,欲进一步去探究一下王安石的基本思想。这种基本思想是他的政治上的措施,以及他的德行文章的基本出发点。因为他的基本思想在哲学上和陆象山最接近,而且在中国所有哲学家中也只有陆象山对于王荆公的人品与思想,较有同情而持平的评价。所以我就把陆(象山)王(荆公)二人,在思想史上第一次加以相提并论。因为他们的关系,最为人所忽视。

    《朱子语类》上载有一个人问:“万世之下,王临川当作何品评?”朱子答道:“陆象山尝记之矣,何待他人说?”足见朱子与陆象山学术虽有不少的异同,但于象山对荆公的品评,却推许为可以代表万世之下的公平议论。朱子所指的,就是陆象山所作的《荆国王文公祠堂记》中的话。在这篇《祠堂记》之中,象山感于“是非不明,议论不公”,特地出来替王荆公说几句公道话。他指出当时反对新法的人,大都意气用事,攻击个人私德,不能“折之以理”,不能使安石心服,所以他们与荆公应平分其罪。他很持平地说:“熙宁排公者,大抵极诋訾之言,而不折之以至理。平者未一二,而激者居八九。上不足以取信于裕陵(指神宗),下不足以解公(指荆公)之蔽,反以固其意成其事。新法之罪,诸君子固分之矣。”批评政治家最忌个人攻击,而象山首先排斥个人攻击而提出纯从政见和根本思想上着眼,去加以评价,足见他能见其大,识解自是不同。他指斥当时攻击荆公的人道:“而排公者,或谓容悦,或谓迎合,或谓变其所守,或谓乖其所学,是尚得为知公者乎?”他根本认定荆公之受知于神宗和政治上的事业,完全是他的人格、思想、志趣一贯的表现,并非出于偶然。他很同情地表扬荆公道:“英特迈往,不屑于流俗。声色利达之习,介然无毫毛得以入其心。洁白之操,寒于冰霜,公之质也。扫俗学之凡陋,振弊端之因循。道术必为孔孟,勋绩必为伊周,公之志也。不祈人之知,而声光烨奕一时,钜公名贤,为之左次,公之得此,岂偶然哉。”他这段简要公正的话,真不愧为荆公千古知己。

    站在学术的立场,他最心折最感契合的是王荆公的“道术必为孔孟,勋绩必为伊周”的理想主义。他认为唐虞三代以来,“道”“仁政”“天下为公”的理想政治,久已衰微,而代以重私利现实的政治。他叹息道:“人私其身,士私其学。老氏以善成其私,长雄于百家,至汉而其术益行。……自夫子之皇皇,沮溺接舆之徒,固已窃议其后,孟子言必称尧舜,听者为之藐然。不绝如线,未足以喻斯道之微也。陵夷数千百载,而卓然复见斯义,顾不伟哉。”所以他对于荆公之以伊周为职志,以尧舜期许神宗,以及荆公之主张变易祖宗成法,皆不仅不说他狂妄,不说他以大言欺人,反而特别予以嘉许,称为卓伟。他似乎隐约以荆公为孔门中之狂者,在政治上足以复兴理想政治,抵制重现实政治的老氏。他对于荆公的批评或惋惜之处,只有一点,即认他学问思想上有所蔽,缺乏穷理格物的工夫。换句话说,他认为荆公法尧舜变法度的根本主张、理想或志趣是对的,问题只在于法尧舜的实际措施是否得当,新建立的法度本身是否合理而无弊病。所以他说:“惜哉,公之学不足以遂斯志,而卒以负斯志,不足以究斯义,而卒以蔽斯义也。”(斯义指尧舜之道,斯志指法尧舜之志。)又说:“典礼爵刑,莫非天理,洪范九畴,帝实锡之。古所谓宪章法度典则者,皆此理也。公之所谓法度者,岂其然乎?”他认为荆公之行新法,恐有穷理未精,不免以己之意见为是,而未必尽契于天理。所谓未必契于天理,亦即未必尽合于人心之所同然的意思。

    以上所引皆出于《祠堂记》,他《语录》中有一段批评荆公的话,似比较更明透:“或问介甫比商鞅何如?先生云,商鞅是脚踏实地,他亦不问王霸,只要事成,却是先定规模。介甫慕尧舜三代之名,不曾踏得实处,故王不成,霸不就。本原皆因不要格物,模索形似,便以为尧舜三代,如是而已。所以学者先要穷理。”(见《象山全集》三十五)足见在象山眼里,荆公是一有高远理想的政治家,因为缺乏格物穷理工夫,所以理想未能实现(王不成),又因为不是商鞅式只图功成名就的实际政治家,所以霸也不就。又足见从象山对于荆公的批评里,他要指出两点教训:第一,法尧舜的理想政治是应该提倡的,不可因荆公之失败,而根本反对儒家法尧舜行仁政的王道理想,而陷于重私利的实际政治;第二,单是理想是不够的,必须格物穷理,辅之以学问,庶理想方可真正实现出来。从这里我们对于象山的学说,也可有一点新的了解。象山虽注重本心,注重理想,然而他仍与朱子一样地注重理、天理、学问、格物穷理。不过象山根本认为理不在心外,且比较在行事方面在实际生活方面(而较少在书本章句方面)去求学问,去格物穷理罢了。

    说到这里,我又想到朱子评论荆公的一段话了。朱子说:“新法之行,诸公实共谋之。虽明道先生不以为不是,盖那时是合变时节。”又云:“新法自荆公行之,有害,若明道行之,自不至恁地狼狈。”照这样说来,足见这里面,除了主张,理想外,还有一个“人”的问题。盖处理政治问题,知“人”,应付“人”,“人事处理得好”,实极关重要。荆公新法之失败,简言之,亦可谓“人事失调整”而已。但一个政治家人事处理得不好,大约不外两因:(一)性情方面先天的有缺陷,如刚愎任性等;(二)学问方面后天的缺乏格物穷理工夫。但性情方面的弱点,大部分亦可由学问和涵养矫正之。故象山惋惜荆公之欠缺格物明理工夫,不仅甚中肯綮,且亦寓有深意。

    其实,荆公自己对于他行新法的动机之纯,理想之正,办法之利,均颇有自信。于《上五事劄子》中,他说:“免役之法成,则农时不夺而民力均矣;保甲之法成,则寇乱息而威势强矣;市易之法成,则货贿通流而国用饶矣。”且于实行诸法成败的关键,他亦洞若观火。他再三着重地说:“窃恐希功幸赏之人,速求成效于年岁之间,则吾法堕矣。臣故曰三法者(指免役、保甲、市易三法),得其人缓而谋之,则为大利;非其人急而成之,则为大害。”那晓得他所约集合作以行新法的人,尽是些“希功幸赏迅求成效”的人,换言之,他厉行新法,实系“非其人急而成之”,其必不免于失败,恐怕也早在他的洞察之中。即就荆公本人而论,他也是一性急的人。他平日最缺乏雍容的度量和从容不迫的风度。以性急的人去担负须缓图的事业,似已包含有失败的内在矛盾。

    以上约略讨论象山对于荆公的人品和政治上的理想与事实的欣赏和批评。以后有机会将再来讨论荆公的学术思想之接近象山、启发象山的地方。

    王安石的哲学思想

    中国儒家的人所尊崇的政治家,大约不外两型:一为伊周型,一为萧曹型。前一类的政治家,同时即是圣贤,道德文章兼备,言行均可为世法则,治平之业,好像只是他们学问道德文章的副产。三代以下这一类型的政治家甚为没落,唯有那“伯仲之间见伊吕”,被宋儒称为“有儒者气象”的诸葛孔明,比较接近此一类型。后一类型的政治家,大都有才能,建事功,平叛乱,维治安。他们似乎是政治本位,事功本位的政治家,以政治上建立功业为唯一目的。他们虽可称为贤臣贤相,然而究不能说是道德、学问、文章兼备的圣贤。汉唐的盛治,都是这一类型的政治家的表现。汉的萧、曹、霍光,唐之房、杜、姚、宋,都是这一类型的代表。伊周类型的政治家当然要行王道,实现大同之治。萧曹类型的政治家,当然免不了掺杂些霸道和申韩之术,只能达到小康之治。如果用现代话来说,前者代表政治上的理想主义,后者代表政治上的现实主义,传统儒家的政治思想一贯地憧憬大同的理想。

    宋朝以尊重儒者、不杀文臣定为祖宗家法,初期胡瑗、孙复之讲学亦开造成伊周型的政治家的先河。而后来理学家程朱的历史观,亦一致地贬斥汉唐,推尊三代理想政治。宋朝的政治家如范仲淹、韩琦、司马光等都是以道德、学问、文章著称,接近伊周型的政治家。即欧阳修、苏轼虽偏以文章见长,其最后理想亦在于为三者兼备的政治家。在历代培养文治的传统下,在杰出之士皆以达到道德、学问、文章兼备为政治家的理想的风气下,王安石不过是最杰出、最完美的代表而已。安石的诗文皆卓然自成为大家。他的人格,陆象山称其“洁白之操,寒于冰霜”。他的生平志事,陆象山称其“道术必为孔孟,勋绩必为伊周”。所以他实在具备了种种条件,使他成为三代以下,伊周型的政治家中最伟大的虽说是一个失败的代表。据说,当他初见神宗时,神宗问他,“唐太宗如何?”他答道:“陛下当法尧舜,何以太宗为哉?”又说:“陛下诚能为尧舜,则必有皋夔稷契,彼魏徵诸葛亮者何足道哉?”许多人都认为安石这番话未免大言欺人,狂妄无忌惮。殊不知这确是表现他多年来所怀抱的根本主张。神宗原来憧憬着汉唐的现实政治,他要把神宗转变为趋向三代伊周式的理想政治。神宗当时接受了他的根本主张,称他为“责难于君”,并嘉勉他“悉意辅辟,同济此道”。于是他才秉难进易退之节,得君行道。

    以上是就理想政治与现实政治在历史上的消长来看,以指出王安石在政治史上的地位。再就哲学与政治的关系,以明示王安石的哲学思想在哲学史上的地位。

    大凡一个政治家必有其哲学见解,必有其所服膺的哲学家。如王安石的哲学倾向,最接近孟子的心性之学,而他所最推尊的哲学家除孔子外,为孟子及扬雄。他所最反对的哲学家为荀子。这也有其政治思想的背景的。因孟子是理想主义者,他的政治思想,在儒家中是提倡大同的。而荀子则是政治上倾向小康的现实主义者。同时一个哲学家,亦必有其政治主张,有其所拥护的政治家。如孔子之尊周公,老庄之尊黄帝,墨子之尊大禹。在宋儒朱陆两派中,显然程朱比较拥护司马光,而象山则拥护温公的政敌王安石。象山是哲学家中第一个替王安石说公道话的人。王安石的新法被司马光推翻,他的政治理想迄未得真正实现。而陆象山的心学被程朱派压倒直至明之王阳明方始发扬光大。而政治家中也只有张居正才比较服膺陆王之学。总之,讲陆王之学的人多比较尊崇王安石、张居正式的有大气魄的政治家。同时王安石、张居正一流的政治家亦多比较喜欢陆王一路的思想。这也许是出于偶然,但亦多少可表明政治家与哲学家亦有其性情的投契,政治主张与哲学思想亦有其密切的关联。同时我也约略暗示了王安石的哲学思想,以得自孟子、扬雄为最多,而与陆王的思想最为接近。

    要讲安石的哲学思想,我们不能不概括地先讲一下程朱陆王的区别。程朱陆王都同是要讲身心性命格物穷理之学,所不同者只是程朱主张先格物穷理,而后明心见性,先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而后豁然贯通,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陆王主张先发明本心,先立乎大者,先体认良知,然后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所以程朱比较注重客观的物理,陆王比较注重主观的心性。一由用回到体,一由体发展到用。而陆王的心学正代表了西洋欲了解宇宙,须了解自我,欲建立宇宙先建立自我的唯心哲学。

    王安石生平最服膺孟子,最反对荀子,而孟子是主张尽心尽性,发挥良知良能,具有先立乎其大,万物皆备于我,方今天下舍我其谁的胸襟与气魄的人。除孟子外,他最推崇扬雄,认“扬雄者,自孟轲以来未有能及之者”。然而他推崇扬雄的理由,乃因为“扬雄亦用心于内,不求于外,不修廉隅,以徼名当世”。如果你问安石,救国救民从何处救起,他一定说先从救自己做起。治国平天下,亦先从治自己做起。他是讲为己之学的人。对于杨墨的评价,他虽说指斥两人各偏于一面,然而他比较赞成杨朱。他认“杨子为己,为己,学者之本;墨子为人,为人,学者之末”,是以学者必先为己。为己有余,则自可不期为人而自能为人。如果“始学之时,道未足以为己,而志己在于为人”,便是“谬用其心”。这样志虽在于为人,其实绝不能为人。他很觉奇怪,为什么“杨子知为己之为务,而不能达于大禹之道”。换言之,安石认为为己是本,本立自能发出为人的效用。他是要以杨子之为己为出发点,而达到墨子之兼爱的归宿点,庶几合乎本末兼赅,体用合一的儒家正道。

    我们可以称安石哲学思想的出发点为“建立自我”。建立自我是他所作的立本、立大、务内的功夫。他的个性倔强,卓越不拔,有创造力,有革命精神,都可说是出自他建立自我的功夫。我这里用“建立自我”四字以表示他的根本出发点,因为建立二字,比较有哲学意味,建立自我为建立宇宙之本,提出建立自我,知的方面以自我意识为认识外物的根本,行的方面即利人济物、修齐治平的事业,不过是自己性分内事,是自我的实现罢了。兹试逐步陈述他建立自我的努力。

    第一,建立自我,消极方面必须使自我不为物欲名利所拖累、所束缚。所以必须用一番摆脱物欲名利的功夫,使自我可以抬起头来,不致沉溺于物欲名利而不能自拔。在答曾子固书中王安石曾经说道:“方今乱俗不在于佛,乃在于学士大夫,沉没利欲,以言相尚,不知自治而已。”“沉没利欲”,即失掉自己,“以言相尚”,即务名而不务实,骛外而不务内。宋人议论(即以言相尚)未毕而金人渡江的后患,可以说他已有了先见。他这里所谓“自治”意义甚深。必定要像扬雄那样用心于内,才算得自治。自治就是我这里所谓自我建立。他于《进戒疏》中说:“不淫耳目于声色玩好之物,然后能精于用志。能精于用志,然后能明于见理。”这已经把他生平的学问修养,全盘托出了。这也就是他“洁白之操,寒于冰霜”的所自来了。必定要摒绝嗜欲,然后才能保持自我的纯真的天机,才能用志不纷,集中精力,以格物穷理。我们须得明白,建立自我,乃是拯拔自我,保持自我,以求体察真理。并不是刚愎任性,放任主观意见。

    第二,建立自我就是使自我以道或以理为依归,而不随俗浮沉,与世俯仰。不以众人的意见为意见,而为真理守节操。送《孙正之序》中有一段,最足以表现他“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韩愈语)及“不但一时之毁誉不关于虑,即万世之是非亦所弗计”(张居正语)的精神:“时然而然,众人也。己然而然,君子也。己然而然非私己也,圣人之道在焉耳。夫君子有穷苦颠跌不肯诎己以从时者,不以时胜道也。故其得志于君则变时而之道,若反手然,彼其术素修而志素定也。”己然而然,不时然而然,表示他重自我的主观精神。然而他所谓己或自我乃是有普遍性永久性的道、理想和主义的寄托,不诎己以从时,并不是乖僻傲慢,而乃是不随世俗趋时代而牺牲自己所代表的道、主义或理想。不仅不以时胜道,有了机会还将进而以自己平素所服膺的道、主义、理想,去改变时代、转移世俗。所以后来他力排众议,不量敌之众寡,以校正“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答司马谏议书》)的风气,而毅然实行新法,实基于这种素养和素志的发挥,并非偶然。

    第三,有了自我建立,则读书的时候,心中自有主宰,自能致良知以读书,不仅六经皆我注脚,而且诸子百家亦皆我注脚。所以他不为狭义的正统观念所束缚,胆敢无书不读,然而能自己受用随意驱遣,而不陷于支离。他与曾子固书说得最好:“某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百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然后于经为能知其大体而无疑。……扬雄虽为不好非圣人之书,然于墨晏邹庄申韩,亦何所不读。彼致其知而后读,以有所去取,故异学不能乱也,惟其不能乱,故能有所去取者,所以明吾道而已。”其博极群书有似朱子,其去取百家之书以明吾道,致吾知,较象山六经皆我注脚的精神似尤为阔大。

    能建立自我,不单是读书可以主动,不受书本束缚,即视听言动,亦有自我作主宰,不随外物转移。他讲知识(视听)和行为(言动)中的自我主宰性或先天成分,尤为精颖。他说:“非礼勿听,非谓掩耳而避之,天下之物,不足以乱吾之聪也。非礼勿视,非谓闭目不见,天下之物,不足以乱吾之明也。非礼勿言,非谓止口而无言也,天下之物不足以易吾之辞也。非礼勿动,非谓止其躬而不动,天下之物不足以干吾之气也。天下之物,岂特形骸自为哉?其所由来盖微矣。不听之时,有先听焉。不视之时,有先明焉。不言之时,有先言焉。不动之时,有先动焉。”(见《礼乐论》)非礼勿视、听、言、动,若不善加解释,而加以权威化,简直会束缚得人不敢动弹。无怪会引起人认“礼教吃人”“以理杀人”的反抗。今安石对于消极的有使人逃避外物趋势的非礼勿视、听、言、动的教训,加以积极的解释,而鼓舞人征服外物,改变外物,以自己为范型去陶铸外物。已经包含有阳明释格物为正物,去物之不正以就己心之正的精神了。因为照他这样解释起来,非礼勿视,并非消极地不看外物,而是看尽天下之物,不能乱吾心之明。非礼勿听,不是消极地不听外物,而是听尽天下之声,不能乱吾心之聪。非礼勿言,不是消极地不说话,而是我自己所说的话,非外物所能推翻驳倒。非礼勿动,不是消极地无有行动,而是自己的行为坚定,非外物所可转移。换言之,他认为非礼勿视、听、言、动,不是束缚自己,而是依理以视、听、言、动,因而实现自己。不是消极地逃避外物,而是积极地借外物以考验吾耳之聪,目之明,言之有理,动之坚定,因为他根本认为外物之所以为外物,并非“形骸自为”,并非独立不依,由于外形如此便如此,而有其隐微的来源,这来源就是先天的自我,或未发的心性。他所谓不视、不听、不言、不动之时的先明、先聪、先言、先动,即指自动的有主宰的理性之我而言,亦即近似象山所谓本心,阳明所谓良知。他所解释的非礼勿视、听、言、动,实即应积极地依本心凭良知而视、听、言、动,或借视、听、言、动,以格物(正物),以复本心,以自致良知之意。有了先天自我的立法性和灵明性,则视、听、言、动自有准则(即有礼),而视、听、言、动所接触之外物自有条理,自受规范,因外物并非形骸自为,而乃为自我所建立,受自我之陶铸而成者。所以他接着说:“是故非耳以为聪,而不知所以为聪者,不足以尽天下之听,非目以为明,而不知所以为明者,不足以尽天下之视。聪明者,耳目之所能为,而所以聪明者非耳目之所能为也。”这段话甚深,推究起来,实包含有康德知识论的精意。耳目只是能听、能见的感官,而所以使耳目能听能见者,不是感官,而是自我的理性。没有理性的理解,没有心中的灵明,耳不能有真听,目不能有真视。这显然是超出了单凭耳目的感觉主义,进入注重理性的理性主义,而以理性为感觉的根本。如果用王阳明的话来解释,便应说:聪明者耳目之所能为,而所以聪明者乃良知之所能为。不致良知,则耳失其所以为聪,而无真听,目失其所以为明,而无真视。能致良知,则耳目得其所以聪明之理,而视听言动皆尽其用,合于理(礼),知致而物格(正)矣。

    同样的意思,在《书洪范传后》一文中,他复有简要的述说:“古之学者,虽问以口,而其传以心。虽听以耳,而其受以意。”口耳不过是传达心意的媒介。如不能心领神会,以心传心,以意受意,单凭口耳,便会沉没于外物,而失掉自己。这固足以表现他在知识方面注重传心的心学,亦即足以表示他处处注重自我的建立,那无自我、无个性,不能借口以传心,借耳而受意的人,根本算不得知识的主体,也就无法得到真知识。

    以上讲安石提出主动的自我或致自己的良知为读书求知、视听言动的根本,以其涉及知识论,为国人所甚少注意,且以其意思特精颖,有开陆王的先河的地方,故说得较多。至于他富于心学意味的见解,此外,尤不胜枚举。兹再举其较显著的话以资印证:“仁义礼信,天下之达道,而王霸之所同也,夫王之与霸,其所以用者则同,而其所以名者则异。何也?盖其心异而已矣,其心异,则其事异,其事异则其功异,其功异则其名不得不异也。王者之道,其心非有求于天下也。所以为仁义礼信者,以为吾所当为而已矣。以仁义礼信修其身,而移之政,则天下莫不化之也……霸者之道则不然,其心未尝仁也。而患天下恶其不仁,于是示之以仁。其心未尝义也,而患天下恶其不义,于是示之以义。其于礼信,亦若是而已矣。是故霸者之心为利,而假王者之道以示其所欲。故曰,其心异也。”依他的看法,王霸之辨,在于王者之心为义,动机纯洁,以仁义礼信为目的。而霸者之心为利,动机不纯洁,以仁义礼信为手段,为欺人的幌子。且心异则结果之事功亦随之异,是心为本,而事功为用。凡此种种注重动机的思想,都一贯是心学的看法。于《虔州学记》中有一段话,更能深切著明地道出心学的义蕴:“周道微,不幸有秦,君臣莫知以为学,而乐于自用,其所建立悖矣,而恶夫非之者,乃烧《诗》《书》、杀学士,扫除天下之庠序,然后非之者愈多,而终于不胜,何哉?先王之道德,出于性命之理,而性命之理出于人心。《诗》《书》能循而达之,非能夺其所有,而予之以其所无也。经虽亡,出于人心者犹在,则亦安能使人舍己之昭昭而从我于聋昏哉。”这段话分析起来,包含有几层意思:第一,包含有象山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意思。第二,诗书,广义言之,道德文化,只是顺人心中的性命之理而表达发挥之,并非外铸,更非斫伤夺掉其固有之本心本性。因此亦包含有性善之旨。第三,即使传统文化,诗书典籍一时遭受毁坏,而人心中自有其义理,自有其良知,因此道德文化亦不会沦亡。第四,人心中固有之义理或良知,活泼昭明,非专制权威所能压迫,非烧诗书,杀儒士,废学校,所能蔽塞消灭(承上文论秦之压迫言论统制思想言)。这简直与象山“斯人千古不磨心”,同一口吻。同时也就不啻提出内心的良知以作反对专制权威的最后武器了。

    第四,由建立自我,以自我之内心所是随机应变为准则,而反对权威,反对泥古,注重随时,权变革新,以作自由解放及变法维新的根本。他说:“古之人以是为礼,而吾今必由之,是未必合于古之礼也。古之人以是为义,而吾今必由之,是未必合于古之义也。夫天下之事其为变岂一乎哉?固有迹同而实异者矣。今之人諰諰求合于其迹,而不知权时之变。是则所同者古人之迹,而所异者其实也。事同于古人之迹而异于其实,则其为天下之害莫大矣。此圣人之所以贵乎权时之变者也。”(见《非礼之礼》一文)他这里所谓古人之实应作古人之心或古人之真意解。把握住圣贤制礼法之心意,之实质,而随时权变,不拘泥于形迹之异同。这种说法岂不予改革维新、自由创造大开方便之门吗?故他所谓法尧舜伊周,并不是守旧复古,可以断言。同样的意思,下面一段话,发挥得尤为透彻精要:“圣贤之言行有所同,而有所不必同,不可以一端求也。同者道也,不同者迹也。知所同而不知所不同,非君子也。夫君子岂固欲为此不同哉?盖时不同则言行不得无不同。唯其不同,是以同也。如时不同而固欲为之同,则是所同者迹也,所不同者道也。迹同于圣人而道不同,则其为小人也孰御哉?”上段以迹与实对举,此段以迹与道对举。足参证道指实言,实指道言(认道、理、名、共相为真实,乃柏拉图式的实在论亦即唯心论的共同看法)。“唯其迹与圣人不同,是以同也”一语,指出不同的言行事迹正所以实现同一的道,不唯洞见一与多的真正关系,而且对泥古拘迹者揭示其弊害,加以有力的排斥,并提供变法革新以一种坚实的理论基础。这是他由建立自我,求心同不求迹同的心学而发挥出自由革新的精神的地方,也是中国思想史上少见的卓识,而为陆王思想中所特有的色彩。

    上面我们已约略叙述了王安石开陆王先河的心学,以下将进而讨论他承继孔孟,调解孟扬,反对荀子的性论。他以性情合一论为出发点,以性善恶混之说为过渡思想,而归结到性善论。

    在《性情》一文中,他首先提出性情合一之旨道:“性情一也。世有论者曰,性善情恶,是徒识性情之名而不知性情之实也。喜怒哀乐好恶欲,未发于外而存于心,性也。喜怒哀乐发于外而见于行,情也。性者情之本,情者性之用。故吾曰,性情一也。”这足见他显然以体用内外合一的原则,来说明性情之一而不可分的关系。他提出性情合一说,有两个作用:一欲借以反对性善情恶说,认吾人不可离情而言性,含有重视情感,反对那枯寂冷酷,抹煞情感的禁欲主义。所以他说:“如其废情,则性虽善,何以自明哉?诚如今论者之说,则是若木石者尚矣。”(同上)一由性情之合一,而认由情之善,知性亦善,由情之恶知性亦恶,而赞助扬雄的性善恶混之说。所以他说:“盖君子养性之善,故情亦善;小人养性之恶,故情亦恶。故君子之所以为君子,小人之所以为小人,莫非情也。”又说:“然则性有恶乎?曰,孟子曰养其大体为大人,养其小体为小人。扬子曰,人之性,善恶混。是知性可以为恶也。”(同上,见《性情》)这是明显地由性情合一说而过渡到性善恶混的思想,且他认为孟子亦有类似善恶混的说法,思借以调解孟、扬的性论。然而这里显见他牵强曲解孟子。盖孟子所谓养大体或可以释作养性或养善性,而孟子所谓养小体,显然只是指养私欲肉欲而言,而非所谓性。孟子绝不会认情欲为性,亦从没有认受蒙蔽刺激而起的恶的情欲为性的说法。孟子只是认恶的情欲为起于外界之引诱刺激,本心之被蒙蔽,为违反本性,而非人之内在的本性。

    在《原性》一篇中,一方面有不少的精意,一方面似亦免不了矛盾。第一,他似乎有认情有善恶,而性无善恶之可言的意思:

    孟子言人之性善,荀子言人之性恶。夫太极生五行,然后利害生焉。而太极不可以善恶言也。性生乎情(按依上下文义,性生乎情乃性产生情之意,非性自情生之意),有情然后善恶形焉,而性不可以善恶言也。此吾所以异于二子。

    照这段话的意思,他与孟、荀不同的地方,乃二人各偏执善恶,而他认性为太极(上文有“性者五常之太极也”的话),是超出善恶(善恶是后天用以判别情之中节与否的名言),而不可以善恶言的。他这里以有善恶的已发言情,以超善恶的未发言性,意亦甚精。但这与他由性情合一而推出的性与情皆有善有恶之说似又矛盾。接着第二段说:

    孟子以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因以谓人之性无不仁。就所谓性者如其说,必也怨毒忿戾之心,人皆无之,然后可以言人之性无不善。而人果皆无之乎?孟子以恻隐之心言性者以其在内也。夫恻隐之心与怨毒忿戾之心,其有感于外而后出乎中者,有不同乎?荀子曰:“其为善者伪也。”就所谓性者如其说,必也恻隐之心人皆无之,然后可以言善者伪也。而人果皆无之乎?荀子曰:“陶人化土而为埴,埴岂土之性也哉?”夫陶人不以木为埴者,惟土有埴之性焉。乌在其为伪也?

    这段话驳荀子善者伪也之说甚精。其意盖谓善乃基于本性,乃本性之自然实现,而非由于矫揉造作的伪。但他同时复反驳孟子,认人皆有怨毒忿戾之心,而怨毒忿戾之心,其伏于中被感而发于外,与恻隐之心,亦并无不同,足见人心之中,亦有恶性。其反驳孟子性无有不善之说,而替扬子性善恶混之说辩护,似亦颇持中而合于常识。不过这说显然与他自己上段认性为太极无有善恶之说不合。且他似有误解孟子处。孟子言“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意谓同情心,恻隐之心(情),为仁的一种表现或端绪,并非混合性情,以恻隐之心言性。孟子虽亦有“恻隐之心,仁也”的明文,其意不过谓仁性即显现于恻隐之心之内,即情见性,不可离恻隐之心(情)而言仁性。虽亦含有安石“性情一也”之旨,但却自有体用之分别。孟子以恻隐之心言仁,非仅以恻隐之心为心理上的内心情绪,乃以恻隐之心之足以表示人之本性,代表真我,发展人格。而怨毒忿戾之心,虽仍系心理上的情绪,但足以戕贼本性,有损人格,不能代表真我,乃本性(仁)之蒙蔽,之丧失,因而只能说是有善有恶之情,不能说是纯善无恶之性。换言之,由情之善以证性之善可,因善的情足以表现本性、发挥本性故。由情之恶以证性之恶则不可,因恶情乃习染之污,本性之蔽,不足以代表本性故。犹如由室中之光明以证太阳之光明可。由室中之黑暗以证太阳之黑暗则不可。因室中之黑暗乃由太阳之被遮蔽,阳光之未能透入,非太阳本身黑暗。安石知性为太极(太极犹心性中之太阳),知情善故性善,而不知情恶而性不恶的道理,自陷于矛盾,盖为扬子性善恶混之说所误引了。

    然而我已说过,安石性有善恶之说,只是他受扬雄的影响,欲调和孟、扬思想的初步的折衷说法,而非他最后极至之见。所以他接着便有进一层的看法:“且诸子(指孟、荀、扬、韩)之所言,皆吾所谓情也,习也,非性也。扬子之言为似矣,犹未出乎以习而言性也。”换言之,他认为他们偏执性善、性恶、性善恶混之性三品,皆是以情、以习、以已发于外者去言性,而未能以理、以太极、以未发之中而言性。如果以理、以太极、以未发之中而言性,则性将为超善恶的真纯之本,而无善恶之可言了。于是他便超出心理方面情习方面的性论,而升入从形而上学的观点以言性。使我们不能不钦佩他超迈独到的识见。但性既是理、太极或未发之中,虽不可用比较的相对的善去言性(因性是超出相对的善恶之上的),却亦自有其本身内在之善。所以在某种意义下,可以说性超善恶,在另一较高意义下,亦可说性是善的。因此他最后复归到孟子的性善论,而与扬子的性善恶混说,再作一新的调解。他这种认性为超出心理上的善恶,而归结到人的本心、本性仍是善的根本思想,与王阳明晚年天泉证道的四句话:“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真是同条共贯,可以互相发明。

    安石提出正性(代表真我的天命之性)与不正之性(指情习而言)的区别。正性纯善无恶,而不正之性,亦可名为俗谛之性,则有善有恶。请看他在《扬孟篇》中调和两家的言论:

    孟子言性曰性善,扬子之言性曰善恶混。……孟扬之道,未尝不同,二子之说,非有异也。此孔子所谓言岂一端而已,各有所当者也。孟子之所谓性者,正性也。扬子之所谓性者,兼性之不正者言之也。……夫人之生莫不有羞恶之性。有人于此,羞善行之不修,恶善名之不立,尽力乎善以充其羞恶之性,则其为贤也孰御哉?此得乎性之正者。而孟子之所谓性也。有人于此,羞利之不厚,恶利之不多,尽力乎利,以充其羞恶之性,则其为不肖也孰御哉?此得乎性之不正,而扬子之兼所谓性者也。……今夫羞利之不厚,恶利之不多,尽力乎利而至乎不肖。则扬子岂以谓人之性,而不以罪其人哉?亦必恶其失性之正也。

    依他这样分别来说,孟、扬之说,实可并行不悖。他这种说法,已包含有程伊川分别义理之性与气质之性的说法了。正性就是伊川所谓义理之性,亦即孟子性善说所指的性。不正之性就是伊川所谓气质之性,“君子不谓之性也”的性,亦即扬子善恶混说所指之性。然而不正之性,乃正性的陷溺、丧失,所以在理论上,我们只应讲正性。因此他最后不能不归到孟子的性善说或正性本善之说了。

    后来在《文集拾遗》中,我们发现他另有一篇《性论》,便纯粹发挥孟子性善之说,无丝毫违异。其醇正无疵,不亚于程朱。兹特详引于下:

    古之善言性者,莫如仲尼,仲尼圣之粹者也。仲尼而下,莫如子思,子思学仲尼者也。其次莫如孟轲,孟轲学子思者也。……然而世之学者,见一圣二贤性善之说,终不能一而信之者何也?岂非惑于《论语》所谓“上智下愚”之说与?噫,以一圣二贤之心而求之,则性归于善而已矣。其所谓智愚不移者,才也非性也。性者五常之谓也。才者愚智昏明之品也。欲明其才品,则孔子所谓“上智下愚不移”之说是也。欲明其性,则孔子所谓“性相近,习相远”,《中庸》所谓“率性之谓道”,孟轲所谓“人无有不善”之说是也。

    夫有性有才之分何也?曰性者,生之质也。五常是也。虽上智与下愚,均有之矣。盖上智得之之全,而下愚得之之微也。夫人生之有五常也,犹水之趋乎下,而木之渐乎上也。谓上智者有之,而下愚者无之,惑矣。……夫性犹水也,江河之与畎浍,小大虽异,而其趋于下同也。性犹木也,楩楠樗栎,长短虽异,而其渐于上同也。智而至于极上,愚而至于极下,其昏明虽异,然其于恻隐羞恶是非辞逊之端,则同矣。故曰,仲尼、子思、孟轲之言,有才性之异,而荀卿乱之。扬雄、韩愈惑乎上智与下愚之说,混才与性而言之。

    这里他灼然见到仲尼思孟的贯通处,以仁义礼智信之五常言性。认人性之善,如水之趋下,如木之渐上。醇正发明孟子本旨,排斥荀卿。且指出扬雄、韩愈只是混才与性而言之,不复去作调解孟、扬的无谓工作,真是洞达性体的至论。依我看来,他的性论,若不为前面未定的善恶混之说所误,将可与程朱的性论争光媲美。他复于《荀卿论》上一文中,力贬荀卿而尊孟子,认为荀卿之名,不宜与孟子相配比。他指斥荀卿性恶说为祸仁义道:

    昔告子以为“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棬也”。孟子曰:“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夫杞柳之为桮棬,是戕其性而后可以为也。盖孟子以谓人之为仁义,非戕其性而后可为,故以告子之言为祸仁义矣。荀卿以为人之性恶,则岂非所谓祸仁义哉?顾孟子之生不在荀卿之后焉耳。使孟子出其后,则辞而辟之矣。

    由此可见安石纯全持性善说,而以孟子的功臣自居,俨以代孟子辟荀子为己任。此外他答孙长倩书说:“语曰,涂之人皆可以为禹,盖人人有善性,而未必善自充也。”更纯正地本孟子之说以立言。所以我敢断定,安石是程朱以前对于人性论最有贡献,对孟子的性善说最有发挥的人。

    有了性善论作根本立脚点,于是他便进而持充性说、复性说、顺性说、养性说,认为礼乐教化皆所以实现本性。前面我们说安石由建立自我而注重实现自我;由提挈本心而注重回复本心,自致良知;此处我们又可见得他如何由主张性善说而注重尽性了。尽性总括充性、顺性、复性、养性而言。

    在《原过》一文中,他明白指出改过迁善为复性之道:

    天有过乎?有之,陵历斗蚀是也。地有过乎?有之,崩弛竭塞是也。天地举有过,卒不累覆且载者何?善复常也。人介乎天地之间,则固不能无过,卒不害圣且贤者何?亦善复常也。……天播五行于万灵,人固备而有之。有而不思则失,思而不行则废。一日咎前之非,沛然思而行之,是失而复得,废而复举也。

    “天播五行于万灵,人固备而有之”,故人性善。不思不行,则失其本性。“思”指反省己性之善或自觉己性之善言。“行”指力行以扩充实现己性之善言。能思能行,能改过迁善,则可以得到其放失之性而回复其本性之常。这纯全代表孟子“求放心”“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的思想。

    除注重改过迁善以复本性之善外,他并进而指出礼乐有顺性、养性的功能:

    先王体天下之性而为之礼,和天下之性而为之乐。礼者天下之中经;乐者天下之中和。礼乐者先王所以养人之神,正人之气而归正性也。……衣食所以养人之形气,礼乐所以养人之性也。(见《礼乐论》)

    这段话一方面说明礼有体性(体即体贴,体性亦顺性之意)、和性、养性,使人归返其正性的功能和价值,一方面也假定了人之性善,故只须顺之、和之、养之、归之。足见礼乐的设施并不是要桎梏人,使人化性起伪,而只是顺适长养其固有之善性罢了。因此他反对荀子的性恶论及化性起伪的礼论。他著有《礼论》一篇专驳斥荀子道:

    呜呼!荀卿之不知礼也。其言曰,“圣人化性而起伪”,吾是以知其不知礼也。……礼始于天而成于人。知天而不知人则野,知人而不知天则伪。圣人恶其野而疾其伪,以是礼兴焉。今荀卿以谓圣人之化性为起伪,则是不知天之过也。……今人生而有严父爱母之心,圣人因其欲而为之制焉。故其制虽有以强人,而乃以顺其性之欲也。圣人苟不为之礼,则天下将有慢其父而疾其母者矣。此亦可谓失其性也。得性者以为伪,则失其性者乃可以为真乎?……夫狙猿之形非不若人也。欲绳之以尊卑,而节之以揖让,则彼有趋于深山大泽而走耳。虽畏之以威,而驯之以化,其可服耶?以谓天性无是,而可以化之使伪耶?则狙猿亦可使为礼矣。故曰,礼始于天而成于人,天则无是而人欲为之者,举天下之物,吾盖未之见也。

    他这里所谓天,是指人之自然的天性或本性。他指出礼并非违逆人性的矫揉造作(伪),而乃顺性之欲,使人得其本性,并不是使人失掉他的本性。譬如狙猿不是理性动物,天性中便没有礼,无论如何用化性起伪的功夫,也无法使他知尊卑揖让的礼节。礼固然须有后天的教导、学习的努力方能完成,但其来源是先天的,人为的学习只是顺从天性、实现本性罢了。

    荀子言礼,知人为而不知天性,可以说是知用而不知体。故他虽盛称礼之“法度节奏之美”,但亦不能为礼建立坚实深厚的理论基础。而老子的弱点,据王安石看来,便恰与荀子相反,是知天而不知人,亦可以说是知体而不知用。故只是注重天,而蔑弃礼乐刑政。遂至放弃人的造作努力,而天亦失其所以为天了。他著有《老子》一篇,最足以表示出他所以要在人事上、在礼乐刑政方面去努力设施的根本原因。兹抄录如下:

    道有本有末,本者万物之所以生也。末者万物之所以成也。本者出之自然,故不假乎人之力,而万物以生也。末者涉乎形器,故待人力而后万物以成也。夫其不假人之力而万物以生,则是圣人可以无言也,无为也。至乎有待于人力而万物以成,则是圣人之所以不能无言也,无为也。故昔圣人之在上而以万物为己任者,必制四术焉。四术者礼乐刑政是也。所以成万物者也。故圣人唯务修其成万物者,不言其生万物者。盖生者尸之于自然,非人力之所得与矣。

    老子者独不然,以为涉乎形器者皆不足言也,不足为也。故抵去礼乐刑政而唯道之称焉,是不察于理而务高之过矣。夫道之自然者又何预乎?唯其涉于形器,是以必待于人之言也,人之为也。其书曰:“三十辐,共一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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