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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昇
洪昇（1645——1704），字昉思，号稗畦，又号稗村、南屏樵者，浙江钱塘（今杭州市）人。国子监太学生。王士祯、施闰章弟子。工乐府，精音律，与孔尚任并称“南洪北孔”。康熙二十八年（1689），适在佟皇后丧期演出所作《长生殿》传奇，触犯禁忌，被除学籍。世人大为不平，有“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之叹。不幸又遭家难，流寓困穷，备极坎。康熙四十三年（1704），漫游江南，道经吴兴浔溪，老仆堕水，救之，因醉，遂与俱死。所作尚有杂剧《咏雪》、《簪花》、《斗茗》、《画竹》四种，总名《四婵娟》。另有传奇《回文锦》、《回龙记》、《锦绣图》、《闹高唐》、《节孝坊》、《天涯泪》、《青衫湿》、《长虹桥》等，均不传。诗词有《稗畦集》、《稗畦续集》、《啸月楼集》、《昉思词》、《啸月词》。散曲存小令一首，套数五套。
小令
北中吕·朝天子
送融谷宰来宾和竹垞[1]
鼪鼯[2]，鹧鸪，啼遍桄榔树[3]。郁金香散雨如酥[4]，村社敲铜鼓[5]。退食公馀[6]，岸帻升车[7]，向青山闲吊古。男巫，女巫，酹酒拜刘因户[8]。
这是一首送别朋友的和曲，写出了对方将要去的南方地区的民风习俗，描绘了一幅政清人和的宜人景象，表现作者积极的人生态度。
套数
南商调·集贤宾
题其翁先生填词图[9]
〔集贤宾〕谁将翠管亲画描，这一片生绡[10]。活现陈郎风度好，捻吟髭慢展霜毫。评花课鸟，待写就新词绝妙。君未老，旁坐着那人儿年少[11]。
〔琥珀猫儿坠〕湘裙低覆[12]，一叶翠芭蕉。素指纤纤弄玉箫[13]，朱唇浅浅破樱桃[14]。多娇，暗转横波[15]，待吹还笑。
〔啄木鹂〕他声将启，你魂便消，半幅花笺题未了。细烹来阳羡茶清[16]，再添些迷迭香烧[17]。数年坐对如花貌，丽词谱出三千调。鬓萧萧，须髯似戟，输你太风骚。
〔玉交枝〕词场名噪，赴征车竞留圣朝[18]。柳七郎已受填词诏[19]，暂分携绣阁鸾交。梦魂里怎将神女邀，画图中翻把真真叫[20]。想杀他花边翠翘[21]，盼杀他风前细腰。
〔忆多娇〕夜正遥，月渐高。谁唱新声隔柳桥？纸帐梅花人寂寥[22]。休得心焦，休得心焦，明夜飞来画桡。
〔月上海棠〕真凑巧，画图人面能相照。觑香温玉秀，一样丰标。按红牙月底欢娱，斟绿醑花前倾倒[23]。把双蛾扫，向镜台灯下，不待来朝。
〔尾声〕乌丝总是秦楼调[24]，空轴奚囊索护牢[25]，怕只怕并跨青鸾飞去了。
这是为友人索题而作的酬应篇什。散曲用来题图是清人的风气。因为受到画图的限制，又受到图主人命意的束缚，要做到贴切自然，图文并茂，颇不容易。稗畦此题章法严密，遣词俊逸，形象地再现了其年填词时红袖相伴、诗思如潮的“风骚”状态，极尽曲家驰骋之能事。
北中吕·粉蝶儿
题徐虹亭枫江渔父图
〔粉蝶儿〕江接平湖，渺茫茫水云烟树，战西风一派菰蒲。白洲，黄芦岸，厮间著丹枫远浦。秋景萧疏，映长天落霞孤鹜[26]。
〔醉春风〕俺只见小艇乍迎潮，孤篷斜带雨。柳边渔网晒残阳，有多少楚楚[27]。停下了短桨轻帆，趁著这晚烟秋水，泊在那野桥官渡。
〔普天乐〕见一个钓鱼人江边住，笋皮笠子[28]，荷叶衣服。足不到名利场，心没有风波惧[29]。稳坐矶头无人处，碧粼粼细数游鱼[30]。受用足一竿短竹，半壶绿醑，数卷残书。
〔红绣鞋〕那渔父何方居住？指枫江即是吾庐[31]，何须隔水问樵夫。云藏林屋小[32]，天逼洞庭孤[33]。刚离著三高祠不数武[34]。
〔满庭芳〕傍柴门停舟暂宿。江村吠犬，霜树啼乌。纵然一夜风吹去[35]，也只在浅水寒芦。破蓑衣残针自补，枯荷叶冷饭平铺。秋如素，渔歌一曲，千顷月明孤。
〔上小楼〕正安稳羊裘避俗[36]，不提防鹤书征取[37]。逼扎您罢钓收纶，弃饵投竿，揽辔登车。离隐居，到帝都，龙门直度[38]。拜殊恩古今奇遇。
〔十二月〕但莫忘旧盟鸥鹭[39]，且休提新脍鲈鱼[40]。空想象志和泛宅[41]，慢寻思范蠡归湖[42]。凝望处云山杳霭，梦魂中烟水模糊。
〔尧民歌〕描不出满怀乡思忆东吴[43]，因写就小江秋色钓鱼图。翠生生包山一带有还无[44]，片时间晚云收尽碧天孤。传书，平沙落雁呼，直飞过斜阳渡。
〔耍孩儿〕俺不能含香簪笔金门步[45]，只落得穷途恸哭[46]。山中尚少三间屋，待归休转又踌躇。不能做白鸥江上新渔父，只混著丹凤城中旧酒徒[47]。几回把新图觑，生疏了半篙野水，冷落了十里寒芜。
〔尾声〕江波寒潦收，枫林夕照疏。比磻溪也没甚争差处[48]，单只您这垂钓的先生不姓吕。
徐虹亭，名，字电发，号虹亭，别号菊庄、枫江渔父，江苏吴江人。工诗文，善画山水，尤擅填词。康熙十八年，以户部尚书梁清标荐举，试博学鸿词，授检讨，与修《明史》。未几，因病乞假归。他在康熙十四年（1675）应鸿博前曾请钱塘名画家谢彬绘了一幅《枫江渔父图》，自寓归隐之意。图成，他广征题咏，先后为他属题的有九十二人。洪昇的这一套曲，大概是在徐到北京受职之初写的。曲中形象地再现了吴江的深秋景色和虹亭的浮家泛宅之乐：烟水茫茫，江天一色，丹枫远浦，一叶扁舟，真是令人神往。〔上小楼〕至〔尧民歌〕三曲写虹亭的被迫应征以及不忘鸥鹭旧盟之意，是深得徐的隐衷的。〔耍孩儿〕一曲对自己的穷途困厄，欲归不能，深致慨叹。全曲使典隶事，切合主人身份；写景抒情，紧扣本地风光。在语言上活用前人名句，驱使成语，如从己出，绝无勉强凑插之病。
* * *
[1] 融谷：沈皞日，字融谷，号柘西，浙江平湖人。工词，与朱彝尊（竹垞）等六人合称“浙西六家”。康熙二十三年（1684）秋，出任广西来宾知县。他赴任时，朱竹垞写了令曲《朝天子·送融谷宰来宾》，同作的除昉思外，尚有徐善、龚翔麟二人。
[2] 鼪鼯（shēnɡ wú生吴）：黄鼠狼。
[3] 桄榔（ɡuānɡ lánɡ光郎）：常绿乔木，产于广东、广西等地。
[4] 郁金香：多年生草本植物，花大而艳。
[5] 村社敲铜鼓：社是古时春秋两次祭祀土神的日子。铜鼓，是南方少数民族的乐器，古时曾作为祭祀、赏赐、进贡的重器。
[6] 退食：本指臣子退朝后在家就膳。这里和“公余”同义。
[7] 岸帻：帻，头巾，本覆在额上，把帻掀起露出前额叫“岸帻”。表示不拘小节的洒脱态度。
[8] 刘因户：不详。
[9] 其翁：指陈其年，作者比他小二十二岁，题图时他已过五十五岁，故尊他为翁。其年名维崧，号迦陵，江苏宜兴人。因貌清癯而多须，时称“陈髯”。康熙十八年（1679）举博学鸿词科，受翰林院检讨职，与修《明史》。词与朱彝尊齐名，时称“朱陈”。著有《湖海楼诗集》、《迦陵文集》、《迦陵词》等。康熙二十一年（1682）卒，年五十九岁。
[10] 生绡：指画绢。
[11] 那人儿：指图中的美女。
[12] 湘裙：即缃裙。缃，浅黄色。
[13] 弄：吹奏。
[14] 樱桃：比喻女子的嘴唇。白居易诗“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
[15] 波：即秋波，形容女子眼睛的清澈。
[16] 阳羡茶：阳羡在今江苏宜兴县，从唐以来，以产茶著名。
[17] 迷迭香：唇形科常绿小灌木，有香气。茎、叶和花都可提取芳香油。
[18] 征车：古时以公家的车马，递送应征的人。这里指维崧应征入京参加博学鸿词科殿试。
[19] “柳七郎”句：柳永，字耆卿，以兄弟排行第七，人称“柳七”，宋时福建崇安人。他曾写过《鹤冲天》词，发泄了怀才不遇的牢骚，其中有“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句，传说宋仁宗赵祯看了很不满，说“此人风前月下，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他就由此自称“奉旨填词”（《能改斋漫录》）。这里反用其意，指维崧授官。
[20] 真真：传说系唐进士赵颜于画中所见美女的名字。见《太平广记》卷二八六引《闻奇录·画工》。以后泛指美女或美女图。
[21] 翠翘：古时女子的一种首饰，形状像翠鸟尾上的长羽。
[22] 纸帐：纸制的蚊帐。以布为顶，画上梅花或蝴蝶。
[23] 绿醑：美酒。
[24] 乌丝总是秦楼调：指其词作多写家庭美满生活。乌丝，即乌丝栏，指有黑格线的绢素或纸笺。秦楼，相传秦穆公之女弄玉喜爱吹箫，后与善吹箫的仙人萧史结为夫妻。萧史每日教她吹箫，作凤鸣之声，能把凤凰引到他们的住处凤台，即秦楼。几年以后，他们都随凤凰飞去（《列仙传》）。这里化用这个典故，暗寓他们的美满生活。下文“并跨青鸾飞去”，亦用此典。
[25] 轴：指装裱成卷轴形的字画。奚囊：《新唐书·李贺传》：“（贺）每旦日出，骑弱马，从小奚奴，背古锦囊，遇所得，书投囊中。”后因称诗囊为“奚囊”。
[26] 落霞孤鹜：唐·王勃《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鹜，野鸭。
[27] 楚楚：鲜明、整洁意。〔醉春风〕调这里例须叠字。
[28] 笋皮笠子：用笋皮、竹篾编制的斗笠。
[29] 风波：这里比喻官场的风险。
[30] 碧粼粼：水流清澈的样子。
[31] 吾庐：我的家。陶潜《读山海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32] 林屋：山名，即包山，亦作苞山，一名夫椒山，在江苏吴县西南太湖中，俗称洞庭西山。
[33] 洞庭：山名，在太湖中，有东西二山：东山古名胥母山，又名莫釐山；西山即林屋。俗称东山为洞庭。
[34] 三高祠：祀越·范蠡、晋·张翰、唐·陆龟蒙，祠在江南钓雪滩上。武：古代半步叫作武。
[35] 纵然一夜风吹去：这是前人诗句，次句为“只在芦花浅水边”。
[36] 羊裘：汉·严光披羊裘而垂钓，后来以它当作隐者的标志。
[37] 鹤书：书体名称，也叫鹤头书，就是汉代的尺一简，写诏书用的。
[38] 龙门：在山西河津县西北和陕西韩城县东北的黄河中。那里两岸峭壁对峙，形如阙门，水险流急，河里的大鱼聚集在龙门的下边上不去。据传说，鲤鱼如果跃过龙门，就会化龙。因此往往用以比喻士人的一朝荣显，叫作“登龙门”。
[39] 盟鸥鹭：与鸥鹭订盟同住在水云乡里，指归隐。
[40] 脍（kuài快）鲈鱼：脍，把肉削成细片。《世说新语·识鉴》记载：西晋张翰，吴地人，在洛阳做官，见秋风起，便思念家乡美味的莼菜羹和鲈鱼脍。他说：“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于是他就辞官归家。后来称思乡和归隐为莼鲈之思。
[41] 志和泛宅：张志和，字子同，号玄真子，浙江金华人。唐肃宗时待诏翰林，后隐居江湖间，自称烟波钓徒。《新唐书·张志和传》载他曾对湖州刺史颜真卿说：“愿为浮家泛宅往来苕霅间。”即以船为家，浪迹江湖之意。
[42] 范蠡归湖：范蠡，字少伯，越国大夫，助越王勾践灭吴，功成身退，泛舟五湖。
[43] 东吴：古代苏州的别称。
[44] 翠生生：形容翠色的鲜明。
[45] 含香簪笔金门步：旧制尚书郎含鸡舌香奏事答对，使气息芬芳。簪笔，古代近侍之臣插笔在冠前，以备随时记事。金门，汉宫门名。这一句指自己未能做高官显宦，当了长时期（二十年）的国子监太学生。
[46] 穷途恸哭：晋阮籍每次驾车出游，到穷途就痛哭而返。这里指困穷之境。
[47] 丹凤城：指京城。见曹德〔清江引〕注〔2〕。
[48] 磻溪：在陕西宝鸡市东南。相传吕尚曾垂钓于此。
孔尚任
孔尚任（1648——1718），字聘之，又字季重，号东塘，别号岸堂，自称云亭山人，山东曲阜人。孔子六十四代孙。康熙南巡，被召讲经，得到褒奖，授国子监博士。康熙二十五年（1686）随工部侍郎孙在丰于淮扬疏浚黄河海口。三十四年迁户部主事、宝泉局监铸；三十九年擢户部广东司员外郎，不久因事罢官。他工词翰，博学有文名。所著传奇《桃花扇》，历十数年，三易其稿始成，当时与洪昇有“南洪北孔”之称。尚有《湖海集》、《岸堂文集》、《长留集》、《享金簿》、《出山异数纪》等。并与顾彩合撰《小忽雷》传奇。散曲现存小令四首，套数一套。
套数
北商调·集贤宾
博古闲情[1]
〔集贤宾〕脱下那破烟蓑搭在渔矶，好趁著一片片岫云飞。路迢迢千株驿柳，花暗暗十度晨鸡[2]。才望见翠芙蓉龙塞峰高，早拜了金华表凤阙天齐[3]。猛回头旧山秋万里，红尘中渐老须眉。常则是鹓班及早坐[4]，画省最迟归[5]。
〔逍遥乐〕侨寓在海波巷里，扫净了小小茅堂，藤床木椅。窗外儿竹影萝阴，浓翠如滴，偏映着潇洒葛裙白纻衣。雨歇后，湘帘卷起，受用些清风到枕，凉月当阶，花气喷鼻。
〔金菊香〕偏有那文章湖海旧相知，剥啄敲门来问你[6]。带几篇新诗出袖底，硬教评批。君莫逼，这千秋让人矣[7]。
〔梧叶儿〕喜的是残书卷，爱的是古鼎彝，月俸钱支来不够一朝挥。大海潮[8]，南宋器；甘黄玉，汉羌笛[9]；唐羯鼓[10]，断漆奇；又收得小忽雷焦桐旧尾[11]。
〔挂金索〕他本是蜀产文檀，精美同和璧，撞著个节度韩公，马上亲雕制[12]。一尺宝万手流传，光彩琉璃腻[13]。你看这蛇腹龙头，含着春雷势。
〔上马娇〕人道是郁轮袍知者稀[14]，那有个妙手赛王维？樊花坡竟把双弦理[15]，奇，这法曲传自旧宫妃[16]。
〔胜葫芦〕每日价梧桐夜雨响空墀，砧杵晚风催，却是那怀里胡琴声声脆。似这般凄情惨意，灯窗雨砌，不湿透了舞裙衣。
〔柳叶儿〕问起他宫中来历，倒惹出万恨千悲。中丞原是女倾国，为甚的乌夜啼，雉朝飞，直待那凤去台空也才得于归[17]？
〔醋葫芦〕想当初秋宫弦索鸣，到如今故府笙歌废。这九百年幽怨少人知，偏则写闲情唐人留小记[18]。点缀了残山剩水，借重的旧文人都立著雁塔碑[19]。
〔幺篇〕合该那伤心遗事传，偏买着劫火唐朝器，又搭上多才一个虎头痴[20]，做出本《小忽雷》风雅戏。好新词芙蓉难比，他笔尖儿学会晓莺啼。
〔幺篇〕倩一班佳子弟，选一座好台池。新乐府穿著旧宫衣，把那薄命人儿扮得美。沦落客重来作对，还借你香唇齿吟出他苦心机。
〔浪里来煞〕试看这易酒浓，还带些英雄泪，赏新声且和你珍重饮三杯。说甚么胸头有块垒，那古人都受风流罪，亏他耐性儿熬得甜味苦中回。
〔清江引〕看忽雷无端悲又喜，游戏浮生世。都愁白发生，谁把乌纱弃，听那景阳钟儿还要早些起[21]。
孔尚任自康熙二十九年（1690）从淮扬治河工地回到北京后，仍任国子监博士。同淮扬明季遗老接触中产生的兴亡之感，加上京国闲曹的冷宦生涯，使他在刚刚出山时报效朝廷的心思大减，常以收集古器物来消遣苦闷的生活。几年之间，他收集到了大海潮、玉羌笛、唐羯鼓、小忽雷等多种古代乐器。
关于小忽雷的传说，在唐·段安节的《乐府杂录》中有过一段幽怨的记载：唐文宗时，善弹这乐器的宫女郑中丞，忤旨赐死，被宰相权德舆的旧吏梁厚本所救，结为夫妇。孔尚任想把这故事写入传奇，于是就和一位工于音律的朋友顾彩合作，在康熙三十三年（1694）把《小忽雷》传奇写成了。传奇以郑中丞为郑注之妹，与书生梁厚本有婚姻之约，被郑注献入宫中，又为宦官仇士良所陷害。中间牵入朝官李训、郑注等对宦官仇士良、鱼弘志等的斗争，反映了唐文宗一朝的政治。这套《博古闲情》，就是编在《小忽雷》传奇的开端，“叙作传填词之由”的开场曲。曲中把自己的冷宦生涯，以及写作《小忽雷》传奇的因由，叙述得清清楚楚。字里行间所流露的对官场生活的心灰意冷，和由郑中丞事而产生的伤感情绪，使我们窥见他在创作《桃花扇》过程中的心境。这对了解他的名作《桃花扇》是有帮助的。曲子写得珠圆玉润，清丽动人。
* * *
[1] 博古：通晓古代事物。这里指收集古器物。
[2] 十度晨鸡：指十年时间。从诗人御前讲经，被任命为国子监博士，到撰写这套曲，经过了十年。
[3] 龙塞、凤阙：都指皇宫。
[4] 鹓班：指朝官的排列。
[5] 画省：指尚书省。汉代尚书省中皆以胡粉涂壁，上画古烈士像。
[6] 剥啄：形容敲门的声音。
[7] 千秋：指留名后世。
[8] 大海潮：琵琶名，南宋绍兴内府物。
[9] “甘黄玉”二句：指汉玉羌笛，色甘黄如柳花，原为内府秘藏。
[10] 唐羯鼓：又名“两杖鼓”，一种细腰小鼓。《羯鼓录》：“如漆桶，下以小牙床承之，击用两杖。”
[11] 焦桐：指琴。《后汉书·蔡邕传》：“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裁为琴，果有美音。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
[12] “他本是蜀产文檀”四句：叙述小忽雷出处。清·桂馥《晚学集》载：“唐文宗朝，韩滉伐蜀，得奇木，制为胡琴二，名曰大小忽雷。”（《南部新书》亦有记载）文檀，深紫色有花纹的檀木。和璧，即楚和氏璧，稀世之宝。节度韩公，指韩滉，他在德宗时曾为镇海军节度使。
[13] 琉璃腻：形容光彩照人。
[14] 郁轮袍：相传为王维所作的一首琵琶曲。
[15] 樊花坡竟把双弦理：樊花坡，名祾，山东郓城人，弹琵琶能手。原注云：“郓城樊花坡弹琵琶得神解，偶示以小忽雷，入手抚弄，如逢旧物。自制商调《梧桐雨》、《霜砧》二曲，碎拨零挑，触人秋思。”
[16] 法曲：本隋、唐时的一种音乐，这里指樊花坡所演奏的乐曲。
[17] “中丞原是女倾国”四句：指郑中丞因忤旨赐死，为梁厚本所救，结为夫妇事。乌夜啼、雉朝飞，均系乐府琴曲歌辞，格调悲凄。于归，旧时称女子出嫁。
[18] 小记：指唐代段安节《乐府杂录》中，关于小忽雷和郑中丞传说的记载。
[19] 雁塔：在陕西西安市郊慈恩寺中，世称大雁塔，为唐代高僧玄奘所建。唐新中进士在曲江宴会后，常题名于雁塔。这里指为小忽雷作的题词。
[20] 虎头：晋人顾恺之小字虎头。这里指顾彩。顾彩，字天石，号湘槎，别号梦鹤居士，江苏无锡人。精音律，与孔尚任友善。曾据孔拟定的故事提纲撰写传奇《小忽雷》，另著有《往深斋诗集》、《辟疆园文稿》、《草堂嗣响》以及《南桃花扇》、《后琵琶记》、《离骚谱》、《大忽雷》传奇等。
[21] 景阳钟：《南齐书·后妃传》：“齐武帝以宫内深隐，不闻端门鼓漏声，置钟于景阳楼上，宫人闻钟声，早起装饰。至今此钟唯应五鼓及三鼓也。”这里指上朝的时刻。
林以宁
林以宁（1655——？），字亚清，浙江钱塘（今杭州）人。林蕉园女，洪昇表弟钱肇修妻。善书画，尤长墨竹，与其姑顾之琼（玉蕊），均工诗文骈体。玉蕊曾集合当地能诗女子，组蕉园诗社，当时称为“蕉园五子”，即指以宁及徐灿、柴静仪、朱柔则、钱云仪五人。以宁婚后继续姑志，重组蕉园七子社。加入张槎云、毛安芳、冯又令、顾启姬，而徐灿、朱柔则不在其中。以宁著有《墨庄诗文钞》、《墨庄词》、《凤箫楼集》及《芙蓉峡》传奇等。散曲有《墨庄诗馀》一卷，存套数十二套。
套数
南越调·小桃红
忆外[1]
〔小桃红〕暗风萧瑟起林皋，卷得那一天的彤云罩也。看空闺中朱门欲闭转无聊，飞霰乱飘飖。咱便有凤笙吹，倩谁调[2]；熏炉暖，同谁靠也。怎当他竹上梅梢，共夜漏，一声声生生的把魂销[3]。
〔下山虎〕画楼晚眺，想着前朝，把手阳关道[4]。柳垂嫩条，转眼是暮景冬天，六花袅袅[5]。我这里重重绣幕交，尚然儿冻倒；他那里伴凄凉一敝貂，冒雪冲寒去，病馀体劳，想杀伊人天际遥。
〔五般宜〕咱为你担愁思瘦成楚腰；咱为你尘封镜翠眉懒描；咱为你清泪透鲛绡。待要向游子寄语，晚云缥缈，天涯去了，如何是好。须知道总贫困相依，胜黄金身畔绕。
〔五韵美〕寄来的平安报，声声劝我休恼，道相逢应须在春杪[6]。刀环尚杳[7]，怎不教伤人怀抱！幸得个新诗句格调高，灯影下还细细将伊意儿寻讨。
〔山麻秸换头〕梦忆着燕山道[8]，望着那滚滚黄河，堪渡轻桡。今宵，谁将那倩女的魂灵相召[9]？怎安排一腔心事，半眶清泪，千种情苗！
〔江神子〕多君才思高，更和那卫玠丰标[10]，使人梦想魂劳。垆头春暖酿新醪[11]，待归来和他倾倒。
〔尾声〕孤帏片影寒风悄，残雪里一灯相照，还只索和衣儿睡到晓[12]。
这套曲子和以往的“闺情”、“闺怨”是同一类型的作品。但过去写这样内容的曲家，多数是男人，由男性来替女子设想总有些不切之处。现在这篇“忆外”则是女作者的手笔，细腻，深挚，一吟三叹，写出了“悔教夫婿觅封侯”的诗意，令人黯然神伤。
* * *
[1] 外：旧时妻子称丈夫叫“外”或“外子”。诗人的丈夫钱肇修，就是顺治十五年（1658）以科场案诛死的江南乡闱副主考钱开宗的儿子。所谓科场之案，蔓延几及全国，被株连者不计其数，甚至连累及举人的父母兄弟妻子，为旷古所未有。肇修幼年亦身受其害。关于他们的夫妻之爱，唱和之乐，《钱塘县志·名臣》有这样的记载：“钱肇修，字石臣，号杏山。学问渊博，工诗。年四十游燕，辇下公卿皆折节与交。登辛未（康熙三十年）进士，授河南洛阳令，擢监察御史，直声大振。平居性恬淡，不治生产，公馀辄读书。妻林以宁，亦工诗。方宰河阳日，衙斋萧散，熏炉茗椀，则夫妇唱酬，为士林佳话。”
[2] “凤笙吹”二句：用萧史弄玉事。见洪昇〔集贤宾〕《题其翁先生填词图》注〔16〕。
[3] 生生：即活活的，活生生的。
[4] 阳关道：指送别的地方。
[5] 六花：即雪花。
[6] 春杪：即春末。
[7] 刀环尚杳：还乡之期尚远。见尤侗〔醉扶归〕《秋闺》注〔11〕。
[8] 燕山道：指北京。
[9] 倩女：元·郑光祖杂剧《倩女离魂》，写张倩女思念爱人王文举而魂魄离躯。事本《太平广记·陈玄祐离魂记》。这里是诗人的自况。
[10] 卫玠：晋朝人，字叔宝，风神秀异。这里指钱肇修。
[11] 垆头：安置酒具的地方。
[12] 只索：只得。
徐旭旦
徐旭旦（1659——1720），字浴咸，号西泠，别署圣湖渔父，浙江钱塘（今杭州）人。少有才名，但仕途不顺，一充拔贡，三中副车，九赴棘围，不能博一第。一度为大将军尚善幕僚，从戎湖湘，康熙十八年复荐举博学鸿词。旋以河督靳辅荐开中河。三十三年（1694），大工告成，以六品服俸补兴化县丞；三十八年，升知县。次年丁母忧；服除，起补清浏、溆邑等地。四十九年，迁广东连平知州。工诗擅曲。著有《世经堂初集》、《世经堂诗词集》、《世经堂集唐诗词删》、《灵秋会》杂剧和《芙蓉楼》传奇。散曲有《世经堂乐府》四卷，另从《世经堂集唐诗词删》中录出令套若干，共存小令三十四首，套数五十套。
套数
南南吕·香罗带
感怀（有序）
侧身天地，无限悲思；凭望云山，每成浩叹。愁来莫遣，谁舒江上之心[1]；恨有难堪，孰慰平原之目[2]。壮怀沦落，百感俱生。爰赋此词，以书伊郁[3]。
〔香罗带〕青毡冷似铁，乱愁如织。伤心万事皆瓦裂[4]，叹飞蓬廿载风云劣。只指望功名遂，瞻帝阙。谁知老大鹑衣结[5]！（合）[6]但见处处沧桑，也消不得我男儿一点血。
〔前腔〕男儿一点血，向谁分说？青衫脱却琴书辍，笑当初用尽广长舌[7]。那里是抛壮志，甘霜雪？出门满地生荆棘。（合前）
〔醉扶归〕三间茅屋雎鸠拙[8]，秦楼楚馆空抛撇。本待淮阴拜将汉高兴[9]，到做苏秦下第咸阳别[10]。（合）一从他日月去如梭，好教我魂梦寒如铁。
〔前腔〕世情反覆空寒热，谁人枉守西山节[11]。只为王孙一去不归来[12]，十年徒洒江东血[13]。（合前）
〔香柳娘〕叹花飞月缺，叹花飞月缺，中心如结，不怕他才子文心呕血。看怀中抱璧[14]，看怀中抱璧，一生心事，半明不火。（合）恨萧条蓬荜[15]，只见空囊羞涩，家中无担石。
〔前腔〕任英雄豪杰，任英雄豪杰，何须哽咽。也只是枉费鸡窗消息[16]！怕风波忒劣，怕风波忒劣，又听得剑啸床头，呼天无极。（合前）
〔尾文〕一番壮志须投笔[17]，封侯酬愿知何日，正是春梦未成休话说。
这套曲对自己的怀才不遇，感慨无限。曲调苍凉，扣人心弦，很有艺术感染力。
北双调·新水令
冬闺寄情
〔新水令〕冷云残雪阻长桥[18]，闭红楼冶游人少。栏杆低雁字[19]，帘幕挂冰条。炭冷香消，人瘦晚风峭。
〔驻马听〕绣户萧萧，鹦鹉呼茶声自巧；香闺悄悄，雪狸偎枕睡偏牢[20]。榴裙裂破舞风腰，鸾靴剪碎凌波靿[21]。愁多病转饶，这妆楼再不许风情闹。
〔沉醉东风〕记得一霎时娇歌兴扫，半夜里浓雨情抛。从桃叶渡头寻，向燕子矶边找[22]，乱云山风高雁杳。那知道梅开有信，人去越遥。凭栏凝眺，把盈盈秋水，酸风冻了[23]。
〔雁儿落〕欺负俺瘦琼花薄命飘飖，倚着那游冶子忒骄傲[24]。得保住这无瑕白玉身，免不得哭损如花貌。
〔得胜令〕恰便似桃片逐雪涛，柳絮儿随风飘。袖掩春风面，黄昏出汉朝[25]。萧条，满地尘无人扫。寂寥，花开了独自瞧。
〔乔牌儿〕这肝肠似搅，泪点儿滴多少。也没个好梦闲相邀，听那挂帘栊的钩自敲。
〔甜水令〕你看疏疏密密，浓浓淡淡，鲜血乱蘸[26]。不是杜鹃抛，是脸上桃花做红雨儿飞落[27]，一点点溅上冰绡。
〔折桂令〕叹儿家揉开云髻，折损宫腰。睡昏昏似妃葬坡平，血淋淋似妾堕楼高[28]。怕旁人呼号，舍着俺软丢答的魂灵没人招[29]。银镜里朱霞残照[30]，鸳枕上红泪春潮。恨在心苗，愁在眉梢。洗了胭脂，涴了鲛绡。
〔锦上花〕一朵朵伤情，春风懒笑；一片片消魂，流水愁漂[31]。摘的下娇色[32]，天然蘸好；便妙手徐熙[33]，怎能画到。樱唇上调朱，莲腮上临稿，写意儿几笔红桃[34]。补衬些翠枝青叶，分外夭夭[35]，薄命人写了一幅桃花照。
〔碧玉箫〕挥洒银毫[36]，旧句他知道；点染红幺[37]，新画你收著。便面小，血心肠一万条[38]。手帕儿包，头绳儿绕，抵过锦字书多少[39]。
〔鸳鸯煞〕莺喉歇了南北套[40]，冰弦住了陈隋调[41]。唇底罢吹箫，笛儿丢，笙儿坏，板儿掠[42]。只愿扇儿寄去的速，夫婿束装得早。三月三檀郎到了[43]，携手儿下妆楼，桃花粥吃个饱[44]。
这套曲在孔尚任《桃花扇》传奇第二十三出“寄扇”中也可以见到，不同的只是曲文中有十九个字的差异。过去大家对《桃花扇》“馀韵”中《哀江南》一曲的作者是谁，已有争议；现在又出现了这篇“冬闺寄情”的著作权问题，都值得深入研究。徐旭旦和孔尚任的认识，约在康熙二十六年（1687），是他们随同靳辅和孙在丰在江苏治河的时候，在一起共过事。当时河署设在泰州，他们日夕相见，同是诗社的社友，也有诗简往来，这在孔尚任和徐旭旦的诗集《湖海集》和《世经堂诗词集》里都有收录。由于他们旨趣相同，在湖海三年中，遂成了朋友。而这时孔尚任对《桃花扇》正在进行修订，所以徐旭旦也很有可能参加到这一活动中去。后来他自己刊刻诗文集，就把这些曲子收进去，这就出现了我们今天所见到的情况。这套曲情辞并茂，早已脍炙人口。
北双调·新水令
旧院有感[45]
〔新水令〕山松野草带花挑，猛抬头翠楼来到[46]。荒烟留废垒，剩水积空壕。亭苑萧条，还对着夕阳道。
〔驻马听〕野火频烧，绕屋长松多半消；牛羊群跑，买花小使几时逃。鸽翎蝠粪满堂抛，枯枝败叶当阶罩。谁洒扫，牧儿拾得菱花照[47]。
〔沉醉东风〕横白玉阑干柱倒，堕红泥燕落空巢。碎鸳鸯瓦片多[48]，烂翡翠窗棂少，舞西风黄叶飘摇。直入阳台一路蒿，住几个乞儿饿莩。
〔折桂令〕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当年粉黛[49]，何处笙箫。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
〔沽美酒〕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50]，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太平令〕行到那旧院门何用轻敲，也不怕小犬哰哰[51]。无非是枯井颓巢，不过些砖苔砌草。手种的花条柳梢，尽意儿采樵，这黑灰是谁家厨灶？
〔离亭宴带歇指煞〕俺曾见红楼翠馆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青苔碧瓦堆，曾睡风流觉，百十年兴亡看饱。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52]。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风流换稿。把俺那汉宫春，一幅幅记到老。
〔清江引〕大泽深山随处找，预备嫦娥巧。抽出五言诗，取开三弦调，把几个白衣山人尽走了[53]。
《桃花扇》传奇末出“馀韵”，以苏昆生唱《哀江南》一曲作结。这套北曲，写弘光败亡后南京宫廷和秦淮旧院的荒凉景象，用来结束全剧，给人留下极深的印象。《旧院有感》也是以旧院的荒凉景象，抒发对南明覆亡的感慨。曲文苍凉慷慨，音节流利酣畅，大笔渲染，撼人肺腑。
* * *
[1] 江上之心：指乡思。崔颢《黄鹤楼》：“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2] 平原之目：梁元帝《荡子秋思赋》云：“登楼一望，唯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化用其意，指自己前途坎坷。
[3] 伊郁：抑郁；忧闷。
[4] 万事皆瓦裂：指所事无成。
[5] 老大鹑衣结：意说年纪老了还是那么穷困。鹑鸟尾秃，故用来形容破旧的衣服。
[6] 合：即合头，见吴承恩〔南南吕·梁州序〕《咏雪》注〔4〕。
[7] 广长舌：源自佛经，指善于辩说的口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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