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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次,我又走进第三领域,将它写成诗如何呢?记得有个叫做莱辛[7]的人,他说,以时间经过为条件而产生的事情,皆属诗的领域。他把诗和画看成两种不相一致的东西。这样看来,如今我所急着要表现的境界,终究不是诗所能完成的。我感到高兴时的心理状态也许有时间的经过,但却没有随时间的流动渐次展开的事件内容。我并非为甲去乙来,乙灭丙生而高兴。我从一开始就是以窈然地把握住同一时间的情趣而感到高兴的。既然是把握同一时间的,那么翻译成普通语言时,没有必要一定要在时间上安排材料,仍然同绘画一样,从空间上配置景物就行了。问题仅在于将怎样的情景摄入诗中,是否反映出它那旷然无所依托的样子。既然抓住了这一点,那么即使不照莱辛的说法,也可以构成诗,不管荷马怎样,也不管维吉尔[8]怎样。我认为,如果诗适合于表示一种心境,那么,可以不必借助于受时间限制而顺次推移的事件,只要单单充分具备绘画上的空间要素,也是可以用语言描写出来的。

    议论不管怎样都可以。我大概忘记了《拉奥孔》[9]之类的著作,所以仔细检点一番。我的想法也许有些古怪。总之,作不成画也要作诗试一试。我把铅笔对着写生本,前后晃动着身子。好半天,满心指望铅笔尖能运动起来,可丝毫也没有动一下。宛若忽然将朋友的名字忘记,这名字就在喉咙管里,只是一时说不出来,于是一断念,这个道不出的名字早已滑落到肚子里去了。

    调拌葛粉汤时,起初筷子沙沙拉拉的,总不能得心应手。忍耐一会儿,渐渐有了黏性,搅拌起来手就得用力些。此时不管这些,将筷子继续不停搅拌下去,直到搅不动为止。结果锅里的葛粉不需强求,会争先恐后附着在筷子上,作诗也正是如此。

    无所凭依的铅笔稍稍运动了,渐渐得势,过了二三十分钟,写下六句诗:

    青春二三月,愁随芳草长。

    闲花落空庭,素琴横虚堂。

    蟏蛸挂不动,篆烟绕竹梁。[10]

    试着读一读,都是可以作画的句子。心想,早知这样,开始就作画该多好。为什么作诗要比作画容易呢?作到这里,以下似乎不会太难了。我想吟咏几句不能入画的情况,思索再三,终于写出来了:

    独坐无只语,方寸认微光。

    人间徒多事,此境孰可忘。

    会得一日静,正知百年忙。

    遐怀寄何处,缅邈白云乡。[11]

    再从头读一遍,觉得有点意思,然而要说写出了我刚才那种出神入化的境界,倒又深感索然无味了。我握着铅笔,想乘兴再写一首。无意中向门口一望,看见一个美丽的身影打敞开的格子门的三尺空间里倏忽一闪。哦,真奇怪!

    我转眼注视门口,那倩影有一半已被门遮住了。这人影似乎在我看到之前就在那里闪动了,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舍掉诗专心望着门口。

    不到一分钟,那人影又从相反的方向过来了。对面楼上的走廊里,一个身材颀长的女子,穿着长袖和服,悄无声息地行走着。我不由丢下铅笔,刚从鼻孔吸进的一口气也立时屏住了。

    春阴的天空时时刻刻将浓云压向地面,眼看就要下雨了。黄昏里在栏杆旁悠然来去的长袖倩影,和我的房间相隔一座三四丈宽的庭院,在阴沉、寂寥的空气中时隐时现。

    这女子缄口不语,目不旁顾。她静悄悄地行走着,廊上拖曳着她的长裙,听不到一点响动。因为太远,看不分明齐腰的裙裾上染着什么样的彩色花纹。只看见底子和花色相接之处混然一片,使人感到那是夜和昼的境界,这女子本是在夜和昼的境界里行走呢。

    她穿着这长袖和服打算在长廊里来往多少次呢?我不知道。她从何时起穿上这奇妙的服装,作这种奇妙的散步呢?我不知道。至于她打的什么主意,我当然也不知道。这丽人倩影如此端庄,如此肃静,如此执着地反复进行这种无法理解的举动,在门口时来时往,时隐时现,这使人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她是倾诉对逝去的春天的怨恨吗?却为何又那样漫不经心?要说她真的是漫不经心,却为何又打扮得花枝招展?

    天色向晚,春意婵媛,不一会儿,门外薄暮冥邈,迷离中但见五彩斑斓,她的衣带那般醒目,该是织金缎子吧?那艳丽的织物往还于苍茫的夕暮之中,正向着幽阒、辽远的境界消隐而去,宛若灿烂的春星,坠入黎明前紫色的苍穹。

    太玄之门自动敞开,这华艳的姿影即将被吸入幽冥之府的时候,我产生了如下的感觉: 穿着这样的服饰,本该在金屏银烛之前欢度一刻千金的春宵,而现在却毫无怨色,毫不留连地离开色相世界而去。在某一点上看来,这属于超自然的情景。透过刻刻相逼的黑影,我仿佛看到那女子既不焦灼也不惊慌,始终用那相同的步调在同一地点肃然地徘徊着。倘若她不知有灾祸临头,可谓凄惨之至了。抑或那黑暗之所正是她本来的归宿,那短暂的幻影即将被收回原来的冥漠中去,所以她才带着那样闲静的态度,逍遥于似有若无之间吧。当女人长袖服饰上纷乱的花纹消失尽净、溶进墨黑的暗夜中时,就会显露出她的本来面目了。

    我还这样想,一个美人儿甜美地睡着了,没等苏醒过来,就意识朦胧地停止了呼吸,离开了人世。那时,守护在枕畔的我们,心中一定很难过吧。倘若一个人历尽千辛万苦而死,他本人自会觉得没有生存的价值,守护在身旁的亲人也许觉得杀了他反而是慈悲的。然而,一个沉沉入睡的孩子有什么该死的罪过呢?于酣睡之中带他到冥府去,犹如在他没有意识到死的当儿给他突然一击,夺走他可爱的生命。倘或定要杀他,也应让他明白不可逃脱的罪孽,从此断了生的念头,再为他念几句佛。在死的条件尚未具备,死的事实已经明白确定的时候,有人念阿弥陀佛,为死者祈求冥福,那么,这阵阵诵经之声,就是硬要把一半跨进阴间的人呼唤回来。在从暂时的小睡不知不觉转入永眠的本人看来,唤他回来是迫使他重尝已经解脱的烦恼,反而感到痛苦。也许他想:“大慈大悲,请不要唤我回去,让我安静地沉睡吧!”可是我们仍然要唤他回来。我想,这女人的身影要是在门口再度出现,我要呼唤她,把她从梦幻里拯救出来。然而,当我看到从三尺宽的空间梦一般闪过的身影,不知为何又一下子噤住了。我下定决心务必叫她一声,谁知她又早已倏忽闪过了。我正在想,我为什么没有出声呢?这时,她又走回去了。看她那副样子,全然没有注意这里有人窥视她,有人多么地为她焦灼不安呢。尽管我为她操心,为她怜惜,可她根本没有理睬我这个人。我只想着下次一定叫她,不知不觉间,忍耐已久的云层将漫天雨丝簌簌洒落下来,把女子的身影封闭在潇潇细雨之中了。

    * * *

    [1] 佛教用语,又称四大种,即地、水、火、风。

    [2] 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十九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湖畔派的代表,1843年封为桂冠诗人。代表长诗有《序曲》等。他曾写过一首名为《喇叭水仙》的诗。

    [3] 文同(1018——1079),中国北宋画家,字与可,以擅长画竹而著名,有“湖州竹派”之称。

    [4] 云谷等颜(1547——1618),日本安土桃山时代画家,云谷派始祖,效法雪舟,称雪舟三世。

    [5] 池大雅(1723——1776),江户中期南画家,大雅堂是他的雅号。

    [6] 与谢芜村(1716——1783),江户中期俳人,画家。

    [7] Gotthold Ephraim Lessing (1729——1781),德国诗人,剧作家、评论家。

    [8] Virgil(前70——前19),古罗马诗人,代表作有史诗《伊尼特》。

    [9] 莱辛的美学论著。

    [10] 原文照录。

    [11] 原文照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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