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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寒冷。拎着毛巾到下面洗澡。

    把衣服脱在三铺席的房间里,走下四段楼梯,进入八铺席大的浴室。这地方看起来石头有的是,地面一律铺着花岗石,正中凿出一个四尺多深的浴池,就像豆腐店的汤槽。虽然像槽,但也是用石头砌成的。既然名为矿泉,总该会有各种成分吧。只见水色纯净透明,洗起来非常舒适。我不时将水含进口里,觉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听说这水能治病,我没有打听,所以不知道究竟能治哪些病。我没有什么宿疾,从未想过它有什么实用价值。每次入浴时所想的只是白乐天的“温泉水滑洗凝脂”的诗句。一听到温泉这个词儿,就立刻想起这句诗,心情十分愉快。我认为,如果温泉不能使人产生此种心情,便没有作为温泉的价值。我对温泉只是抱着这样的向往,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把身子浸下去,泉水到达乳下。不知泉水从哪儿涌出,常常溢出浴槽,看上去非常洁净。春天石头没有干的时候,一直潮润润的,脚踏上去温暖,舒适。春夜细雨,润物无声。只有房檐上的雨滴,渐聚渐多,听起来滴答滴答地响。浴室里水汽弥漫,漫天铺地,仿佛只要有一点空隙也要拼命钻进去。

    我把无常的身子寄托在秋雾凄冷、春霭融和、晚炊飘渺、人烟青青的广大空间,诸多景象情趣各异,而春夜温泉迷蒙的水汽如此温柔地包裹着浴客的肌肤,使我怀疑自己是否成了古人。这水汽并不浓密地缠绕着你,使你睁眼难辨一物;然而它也不像轻纱那样浅薄,使你一触即破,毫不费力地看清下界和自己。冲破一层,冲破两层,冲破许多层也不能冲开这团烟雾,那温馨的彩虹仿佛从四面八方一齐拥来,将我一个人埋没了。“醉酒”的说法是有的,但不曾听说过“醉烟”。即使有,也不能用在雾上。用在霞上也嫌勉强,只能在一个“霭”字上冠以“春宵”二字方感妥当。

    我仰起头靠在浴槽边上,在清澈透底的热水里将轻盈的身子尽量漂向没有抵抗力的地方。我的魂魄像水母一般漂游不定。人世如有这样的感觉该有多么快乐。打开是非之锁,拉开紧闭的门闩,将一切全抛开,既在温泉之中,且和温泉同化好了。生活在流水之中没有痛苦,倘若灵魂也能随波逐流,那比基督的弟子还要幸运。照这样看,土左卫门[1]毕竟是风流人物。记得待史文朋[2]曾经在诗里描写一个女人在水底溺水而死的欢欣之感。我平素认为米勒的奥菲莉亚最为痛苦,现在看来,她是多么美丽。我以前总不明白他如何要选择这个不愉快的题材,如今一想她确实是可以入画的。或浮于水面,或沉入水底,那种悠然漂荡的姿态一定是美的。两岸生长着奇花异草,只要能同水色、漂流着的人的脸色、衣服的颜色协调一致,那一定能摄入画图。然而,假如漂流着的人完全是一副和悦的神情,那简直成为神话或寓言了。僵直苦痛的形象会破坏整幅画面的精神,泰然自若、毫无欲望的面孔也不能反映人情。那么,画出怎样的相貌才算成功呢?米勒的奥菲莉亚也许是成功的,但不能确定他的精神是否和我一致。米勒是米勒,我是我,我想凭自己的兴趣画一个风流的土左卫门,但是我心里又一下子浮现不出我所着意追求的形象。

    我把身子随意漂在热水里,作了一首土左卫门赞。

    雨淋则湿,霜打则冷。

    泥土之下,幽暗凄清。

    浮则波上,沉则波底。

    春水浩荡,何言苦寂?

    我在嘴里低声吟哦着这首赞词,一边漫然浮在水中,忽然不知何处传来弹三弦的声音。我被人称作美术家尚且惶惑不安,至于对这样的乐器所知更少,令人可笑。不管它时而大弦嘈嘈,不管它时而小弦切切,我的耳朵都丝毫不会受到影响。但是在这个宁静的春夜,雨声尚可助兴,何况在这山乡的池中,连灵魂都漂荡于春天的泉水里,又能懒散地受用那远方的琴声,这实在是一大乐事!因为距离遥远,当然听不清唱的是什么歌,弹的是什么曲。只感到其中有一种情趣。从那沉稳的音色上可以推知,仿佛是京阪地方的盲官弹奏歌谣时使用的大三弦。

    幼年时代,我家门前有一座名叫万屋的酒店。酒店里有个姑娘叫仓姐儿。这位仓姐儿每到娴静的春日下午,总要练习唱一大段谣曲。每当她一开始练习,我就走到院子里听。院子前面是一块十坪[3]大的菜园,三棵松树排列在客厅东侧。这些松树的树干有碗口粗细,三株连成一气,别有一番生趣盎然的姿态。我小时候一看到这些松树,心里就非常高兴。树底下有一个生了锈的铁灯笼装在一块无名的红石头上。这块石头不管何时见了,总像一个不通事理的倔强老头子坐在那里一样。我很喜欢盯着铁灯笼看。铁灯笼前面,不知名的春草穿过浓厚的青苔,不管尘世的风情变化怡然自得地散发着芳香。那时我有个习惯,总是爱到草地中寻一块容膝之地,蹲下来痴痴地呆上半天。我当时每天的活动,就是站在松树下观望铁灯笼,嗅嗅春草的香气,远远地倾听仓姐儿的歌声。

    而今,仓姐儿早已过了婚嫁之年,背负着家庭生活的担子端坐在账桌前边了吧。不知道她和丈夫是否和谐,不知道燕子是否年年归来,殷勤地衔泥筑巢。燕子和酒香无论如何都不能从我的想象中分离开来。

    不知三棵松树是否依然完好,铁灯笼一定被毁坏了,春草是否还记得往日那个蹲坐在这里的人呢?当时无言以对,眼下更不认识了吧?仓姐儿每天唱的“游子身穿悬铃衣”这句歌词,也记不清了吧?

    三弦琴的声音在我眼前展开一幅意外的景象,我面对美好的往昔站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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