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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开场] 各位希望我谈谈“学术作为一种志业”[1]这个题目。我们国民经济学者通常有个学究习惯,总是从问题的外缘条件讲起,我也预备从俗。因此,首先我要提出一个问题:学术作为一种物质意义下的职业,具有怎样的面貌?基本言之,这个问题在今天实际问的是:一个决心取在学院里从事学术工作(Wissenschaft)为职业的研究生,居于怎样的处境?为了解德国情况的特殊性,通过比较方式,知道一些外国的情形,将是有助益的。在这方面,美国与德国恰成最鲜明的对比。就让我们把焦点放在美国方面。

    * * *

    [1] 1918年到1919年之交的冬季,对慕尼黑大学的学生,就志业问题作辅导,而发表的演讲。————德注

    “Wissenschaft”(science)一词,随脉络不同,译作“学术”“学问”“学术工作”“学术研究”“科学”“知识”等。“Beruf”(vocation, calling)一词,则译作“志业”“使命”“职业”“去从事某事的召唤”等。在德文中,“Beruf”是一个很普通的词,一般用来指我们所谓的职业,不过因为马丁·路德译基督教《圣经》时,给这个词提供了强烈的基督教背景,强调“奉神所召去从事某事”,因此它有强烈的价值意涵。关于“Beruf”这个概念的宗教背景,参见周伯戡,《韦伯的“天职”观》,《食货月刊》,第十三卷11,12期合刊(台北,1984年3月),pp.36——58。

    一

    [§2 年轻学者学术生涯的外缘条件:德国与美国] 大家都知道,在德国,有志献身学术研究的年轻人,通常都是从“私讲师”(Privatdozent)[1]的职位做起。经过与某大学里的本科专家学者讨论并得到他们同意之后,他提出一本著作,通过教授团所举行的一场通常属于形式的面试,然后才具备这所大学的正式教书资格。接下来,他可以按照自己的专长选开一门课。但是,除了学生的听讲费之外,别无薪水可领。在美国,学术生涯通常是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开始,即先以“助理”(assistant)身份受聘。这种身份,类似德国自然科学与医学大型研究机构里的助理,其中只有一部分助理可望获得私讲师的正式职位,而且这种机会经常来得很迟。这种制度上的不同,实际上表示,一般而言,德国学者的事业是建立在金权取向(Plutokratie)的前提上。事实上,一个身无恒产的年轻学者,要面对学院生涯的这种现实,必须承担极大的风险。至少几年之内,时间长短不定,他必须想办法维持自己的生活。在这同时,他对自己将来是否能够得到一个职位,使生活过得比较像样,却毫无把握。相反,在官僚制度已经建立的美国,年轻人一踏进学术圈,就开始有薪水可领。当然,他的薪水很微薄,几乎比不上一个半熟练劳工的收入。可是,表面上他已经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因为他有一份固定收入。不过,通常他也和德国的助理一样,有被解聘的危险;如果他的表现不符期望,他得经常有这种心理准备,不必奢望同情。这些期望是什么呢?很简单,他必须招徕众多学生。类此不幸事件,不会威胁到德国的私讲师。他的情形是一朝在位,没有人可以请他走路。当然,他不能提出任何“要求”。但是,基于颇自然的想法,他会期望在工作几年之后,别人会给予他某种考虑。在他,这可以说是一种道德权利。同时,他也预期————这点常常是很要紧的————别人在讨论其他私讲师的进用问题时,会想到他。所有条件符合的年轻学者,原则上均应取得教书资格抑或考虑“教学需要”,因而让授课成为在职私讲师的专利,是一个令人困扰的两难问题;这和学院这门行业的双重性格有关,我们稍后即会谈到。多半时候,人们会赞同第二项选择。但是它也增添了若干危险,也就是相关的专任教授,无论用心多么嵚崎磊落,都不免要袒护自己的学生。我个人的做法,奉行下面这个原则:我要求经我指导完成论文的学生,在另一所大学获得另一位教授的认可,给予他私讲师的位置。这样做的结果,我的一位学生,而且是最优秀的学生之一,没有被别人接受,因为没有人相信我所说的理由是真的。

    德国与美国另一个不同的地方是,在德国,一般情形是私讲师开的课比他希望的要少。照规定,他有权开他研究范围之内的任何一门课。但是,此举若付诸实行,将会被认为是对资深的先生们不恭敬。因此,“重头”课都留给正教授,私讲师则开次要课程。这种安排的好处是,学者在年轻的时候,有充裕的时间作研究,虽然这不一定出于当事人自愿。

    美国的情形与此有基本上的差异。最初几年,正是助理教授学术生涯中工作负荷超重的时候,只因为他拿了薪水。例如,在德文系里,正教授只要开一门三小时关于歌德的课就够了。可是对一位年轻的助理教授,每周十二节课之中,如果除去德语听讲实习,能够获准教一些如乌兰德(Ludwig Uhland)之类的作家,他就很高兴了。学校当局决定课程表,而助理教授和德国研究机构里的助理一样,得向它屈服。

    [§3 学术研究机构的“国家资本主义化”] 最近,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学术的许多领域里,德国大学也走上美国大学的发展路线。大型医学或自然科学的研究机构,本是“国家资本主义形态”的企业;如果没有庞大经费,这些机构即难以维持。这里,我们碰到一个一切资本主义企业滋长之后都会造成的情况:“工人与生产工具的分离。”工人,即助理,完全仰赖国家交给他使用的工具;如此一来,他之依赖所属机构的负责人,就如同工厂工人依赖雇主。机构负责人诚心地认为机构是“他的”机构,用他的方式去管理。因而助理的位置,经常和“准无产阶级”或美国大学助理的差事一样,缺乏保障。

    在一些重要的方面,德国大学和德国人的一般生活一样,正在美国化。我相信,此一发展终将波及那些研究人员自行拥有工具的学科,这里工具主要是指个人图书馆。目前,在我这行里,研究人员多半仍是这种状况,如同过去工匠曾经有过的情形。不过,资本主义化的发展,现在已成为全面的趋势。

    [§4 学术生涯中的机运问题] 不可否认,就像所有官僚化的资本主义形态企业一样,这一切的确有它技术层面的优点。但是,这种新“精神”,却与德国大学传统的气氛不同。无论就外观还是本质而言,这些大型资本主义企业形态大学的主持者,与一般旧式的教授之间,都有一道鸿沟,心态方面也呈现同样的对比。关于后面这个问题,我不拟在此深究。在本质与外观两方面,旧式大学的构成方式都已成为幻影。唯一不曾消失并且有变本加厉之势的,乃是机运(Hasard)在大学学术生涯中所扮演的角色;也就是说,一个私讲师,乃至于一名助理,是否有朝一日能够升成正教授,甚或当上学术机构的主持人,纯粹靠运气。当然,在这场赌博中,机运不是唯一的决定因素,但却占有非常高的比重。我几乎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哪种行业,机运在其中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我尤其有资格说这种话,因为当我相当年轻的时候,纯粹靠着一些意外的机运便被聘为正教授,而在这个学科中,一些与我年龄相若的同行的成就,无疑早超过我。我猜想,因为有这段个人亲身经验,我特别有锐利的目光,看出许多人尽管才气纵横,但因时运不济而不能在这套选拔制度里,取得他们应得的职位。

    机运,而非真才实学,之所以扮演如此重大的角色,不能完全归咎于人性,甚至我们不能说人性是主要因素。学术界的选拔过程和其他选拔过程一样,必然会牵涉到人性因素。但是,如果把众多才智平庸之士在大学里扮演重大角色这个事实,归罪于学校教授或教育主管个人程度低劣,却是不公平的。造成凡才当道的原因,要到人类协作的法则中去找,尤其是好几组人的协作的法则。在这里,这是指负责推荐的教授与教育官员之间的协调合作。几个世纪以来选举教宗的情形与此相似。教宗选举的性质与学界选拔人才相同,是同类选拔中最重要的可以控制的例子。“众望看好”的枢机主教,很少有机会脱颖而出,获胜的反而往往是那排名第二或第三的。美国总统大选也是一样:如果最杰出的一流人才得到党代表大会提名,那是例外。多数情况下,都是名列第二、经常是第三的候选人获得提名,参加最后的大选。美国人早已发明了一套技术性的社会学名词,来替候选人分门别类。以这些例子探讨集体意志进行选拔的法则,将会十分有趣,不过这不是我们今天的课题。这些法则同样适用于德国大学里的合议制。我们不应对经常出现的错误感到吃惊,而应对所择得人的次数诧异。尽管在种种困难之下,这种情形仍然占了相当的比例。唯有当国会(如在某些国家)或君主(德国到目前为止)————二者结果相同————或取得权力的革命者(如德国当前),因政治原因干预学术界的用人时,我们才能确定有人和的平庸之辈及一心向上爬的人会垄断贤路。

    没有一位大学教授喜欢回忆任命案中所进行的讨论,因为这种事很少令人感到愉快。但是,我可以说,我所知道的许多例子,用心都是尽量依据纯粹客观的理由来做决定,没有一个例外。

    [§5 学者与教师的难以得兼] 除此之外,我们要明白,学术命运的决定主要凭“机运”,并非仅只是因为借集体决定拔擢人才的方式有所不足。每位受到召唤、有志从事学术工作的年轻人,都必须清楚地认识到,他所肩负的重任具有双重面貌。他不仅需要具备学者的资格,同时也必须能够做一位好老师,而这两种条件并不一定全然吻合。一个人可能是十分杰出的学者,同时却是一位糟糕透顶的老师。说到这里,我想起赫尔姆霍茨(Hermann von Helmholtz)与兰克这些人上课的情形,而他们绝非罕见的例外。不过,目前的情况已演变成我们的大学,尤其是小的大学,竞相招徕学生,这真是极其可笑。大学城里的房东,在学生人数突破一千大关时,要举行庆祝会,到超过两千时,他们必然兴奋得要办一次火炬游行。学费收入会因为相近学科聘请到了有办法“吸引大批学生”的教授,受到可观的影响,这点我们必须公开承认。除此之外,学生人数的多寡,乃是一种可以用数字来表示的通过考验的标志,而学者的素质却不可测量,碰到勇于创新之士时,更大有争议余地;这是十分自然的。结果,几乎每个人都为学生众多及因此而带来的好处而眩惑。说某某教授是个糟糕的老师,通常无异宣布他学术生命的死刑,即使他是举世数一数二的学者。可是他是好老师还是不好的老师,却要看学生老爷们上他课的人数多寡而定。事实上,学生是否涌向某位老师,多半————比一般人认为可能的程度要大————取决于一些纯粹外缘的因素,诸如性情,甚至声音的抑扬顿挫。根据我个人算得上相当丰富的经验,加上平静的思考,我对那些能够吸引众多学生的课程,有很深的怀疑,虽然这类现象也许是不可避免。民主,只能在该谈民主的场合推行。至于学术训练(如我们在德国大学传统下推展的),是精神贵族的事;对这点,我们无需讳言。确实,以适当方式呈现学术问题,而使一个未曾学而能学的心灵,对这些问题有所了解,并且————这在我们看来是唯一重要的————对这些问题作独立的思考,或许是教育使命里最艰巨的一项工作。但是,这项使命有无达成,并非取决于学生人数之多寡。再回到我们的主题上,教学这种艺术涉及个人的天赋,并且绝非与学者研究学问的能力相吻合。与法国相对比,德国在学术上并没有一群“不死之士”[2]的制度。依照德国的传统,大学应同时肩负研究与教学两种责任。至于一个人是否同时兼备这两种能力,完全得靠运气。

    [§6 学术生涯外缘条件的总结] 因此,学术生涯乃是一场疯狂的冒险。当年轻学者要我对他们进大学教书做些建议时,我几乎没办法负起鼓励之责。如果他是犹太人,我们自然可以说:“放弃一切希望。”[3]但是对其他的人,无论基于感情或良心,我们都必须问这样一个问题:你真的相信,你能够年复一年看着平庸之辈一个接一个爬到你的前面,而既不怨怼亦无创痛吗?自然,我们得到的回答总是:“当然,我活着只是为了我的‘志业’。”然而,我发现只有少数人能够忍受这种情形,而不觉得这对他们的内在生命是一种伤害。

    关于学者这行的外在条件,所必须说明的,也就是这些了。

    * * *

    [1] “私讲师”是德语国家的大学教职中最低的一级;私讲师没有大学所发的薪水,而是直接向听课的学生收费以取得收入。

    [2] “不死之士”(die Unsterblichen)指法兰西学院(Académie française)的四十名院士。所谓“不死”,是指院士死亡之后,随即递补新院士,永远维持四十人在位。院士所从事的唯一工作,便是有保障的终身研究工作。————日注

    [3] 但丁《神曲》之《地狱篇》第三章;在《神曲》中,进入地狱的门上写着这句话:“进入这里的人,放弃一切希望。”参见本书《韦伯的政治关怀》p.52注2。

    二

    [§7 学术的专业化] 我相信诸君实际上希望听我谈一些别的东西,那就是:学术作为精神上的志业。今天,相对于学术作为一种职业的经营,以学问为生命志业首先受到的限制,就是学问已进入一个空前专业化的时代,并且这种情形将永远持续下去。从表象与实质两方面来说,我们都必须认清,个人唯有通过严格的专业化,才能在学术研究的世界里,获得那种确实感到达成某种真正完美成果的意识。与相关领域重叠的研究工作————我们不时涉及而社会学者必须经常从事的————都带有几分莫可奈何的味道,因为我们知道,我们至多只能提供专家一些有用的问题,这些问题是他从专业角度不容易想到的;我们知道,不可避免地,我们自己的工作离完美之境太远。唯有凭借严格的专业化,学术工作者才有机会在有朝一日充分体认到,他完成了一些可以传世的成就,但是这种情形一生也许只有一次。今天,真正确定并且重要的成就,无不属于专业性的成就。任何人如果不能,打个比方,戴起遮眼罩,认定他的灵魂的命运就取决于他能否在这篇草稿的这一段里做出正确的推测,那么他还是离学术远点好。他对学问将永远不会有所谓的“个人体验”。没有这种圈外人嗤之以鼻的奇特的“陶醉感”,没有这份热情,没有这种“你来之前数千年悠悠岁月已逝,你来之后数千年岁月在静默中等待”的壮志————全看你是否能够成功地做此臆测————你将永远没有从事学术工作的召唤;那么你应该去做别的事。因为凡是不能让人怀着热情(Leidenschaft)去从事的事,就人作为人来说,都是不值得的事。

    [§8 灵感在学术工作中的位置] 然而,同样肯定的是,无论这份热情是多么炽烈、真挚和深邃,它并不能保证对一个问题必然会产生学术上的成果。当然,对于具有决定性作用的“灵感”(Eingebung)来说,热情乃是先决条件。晚近,年轻人的圈子里流传着一种说法,即学问不过是数学计算上的问题,在实验室或统计归档系统中即可生产出来,和“在工厂里”制造产品没有两样。而从事这种计算,只需要冷静的头脑,可以不要“心和灵魂”。我们首先要指出,这种论调对于在工厂或实验室里作业的情形一无所知。在这两种地方,工作人员的脑子里都必须有一些想法,而且必须是正确无误的想法,他才能够用这些想法成就有价值的东西。这种灵感不能强求;它和冷冰冰的计算毫无关系。当然,计算本身也是一项不可或缺的先决条件。举例而言,没有哪一位社会学家,即使是年事已高的学者,会自认为已经了不起到可以不做成千上万、琐琐碎碎的计算工作的地步;这些计算有的一次得花上几个月的时间。如果你想得到点结果,你绝不能放心大胆地把工作交给技术助理全权处理,即使最后得到的结果经常只有微乎其微的重要性。但是如果你对于计算的方向,以及在计算过程中对于浮现的单项结果所代表的意义毫无“概念”,那么即使这微不足道的结果,也不可得。在正常情况下,这种“灵感”唯有经过辛勤工作之后,才会涌现;当然也并非一径如此。在学术的领域内,业余工作者的直觉对学术的影响,可能与专业人士的等量齐观,甚至更大。我们有一些最好的假说和见解,正是来自业余学者。正如赫尔姆霍茨论梅耶尔(Robert von Mayer)[1]之语,业余人士与专业工作者唯一的不同,在于他缺少一套确切可靠的作业方法,因而往往造成一种结果,使他无法对他的一项直觉的意义,加以判定、评估及经营发展。如果灵感不能取代工作,那么工作也不能取代灵感或者迫使灵感涌现;热情自然更办不到。热情与工作可以激发灵感;最主要的,二者要结合起来。即使如此,灵感只有在它们愿意的时候才会造访,并非我们希望它们来就会来。就像伊赫林(Rudolf von Ihering)所描绘的,有些精彩绝伦的想法,是当我们“坐在沙发上吸雪茄”的时候,突然出现;或是如赫尔姆霍茨以科学般精确的句子,描述他自己的状况:当他正沿着一条缓缓上坡的街道散步时,或者是其他类似的情况。不管怎样,灵感之涌现,往往在我们最想不到的当儿,而不是在我们坐在书桌前苦苦思索的时候。然而,如果我们不曾在书桌前苦苦思索过,并且怀着一股献身的热情,灵感绝对不会来到我们脑中。无论如何,学术工作者必须考虑到一切学术工作必须承受的风险:灵感会不会出现?一个人可能孜孜矻矻地努力工作,但却永远没有自己的创见。如果我们以为这种情形只发生在学术界,譬如说,商行办公室的情形就和实验室中不一样,那就大错特错。商人或工业巨子如果没有“做生意的想象力”,亦即没有灵感,没有直觉,终其一生,他还是做一个本本分分的职员或事务员比较稳当;他将永远不会在组织上真正有所创新。灵感绝不像一些自大的学者所想象的那样,在学术领域中,扮演一个比它在现代企业家对实际生活问题的掌握方面,更为重要的角色。另一方面,灵感在学术上的重要性,又并不亚于它在艺术领域中的重要性;这点也经常被人误解。如果有人以为数学家只要坐在书桌前,把弄米尺、计算器等,就能得到有学术价值的成果,这是很幼稚的想法。一个维尔史特拉斯(Karl Weierstrass)在数学上的想象力,无论从意义与结果来说,在导向上自然都和艺术家的想象力迥然有别,性质上也有根本差异,但是其间心理过程并无不同。二者皆为狂热(Rausch)(即柏拉图所谓的“迷狂”〔mania〕[2])与“灵感”。

    [§9 当前流行的“人格”论] 我们从事学术研究时是否有灵感,靠的是人所不能测知的命运,此外就是靠“天赋”。目前流行一种心态,把这项无可置疑的真理变成崇拜偶像的借口,这些偶像就是“人格”(Persönlichkeit)[3]与“个人体验”(Erleben)。这种崇拜充斥大街小巷与各种报刊,在年轻人的圈子里,尤为风行,这是可以理解的。这两个偶像彼此紧密连在一起:一般认为,“个人体验”构成人格,并为人格本质的一部分。于是人们使尽解数,努力去“体验”生活。因为他们相信,这才是一个“人格”应有的生活方式。即使“体验”生活没有成功,也得装出一副有异禀的样子。从前德文把“个人体验”称为“感动”(Sensation),我认为在当时人们对人格及其代表的意义,有更恰当的了解。

    [§10 学者的“人格”] 各位贵宾们!在学问的领域里,唯有那纯粹向具体工作(Sache)献身的人,才有“人格”。不仅研究学问如此,就我们所知,伟大的艺术家,没有一个不是把全部心力放在工作上;工作就是他的一切。就艺术家的艺术而论,即使“人格”伟大如歌德者,要想把“生活”变成一件艺术品,都会对艺术造成伤害。如果有人怀疑这点,他必须是歌德,才能胆敢让自己拥有这种自由。至少,每个人都会同意,即使在像歌德这种千年一见的人身上,这种自由也必须付出代价。在政治方面,情形亦复如此,不过今天我们暂不讨论这个问题。在学术圈内,当一个人把他应该献身的志业,当作是一项表演事业,并以其经理人身份自居的时候;当他出现在舞台上,竭力以“个人体验”来证明自己的价值的时候;当他自问我如何证明我不只是“专家”而已,我又如何在形式与内容上发前人未发之言的时候————我们绝对不能把他当作是一个有“人格”的人。今天,这种现象已经相当普遍;它始终给人一种卑劣的印象,并降低当事人的人格。反之,唯有那发自内心对学问的献身,才能把学者提升到他所献身的志业的高贵与尊严。在这一点上,艺术家也是一样的。

    [§11 何处寻觅学术工作的意义] 在这些先决条件上,学术工作和艺术有共同之处,但在其他方面,学术工作与艺术工作相当不同。学术工作和一个进步(Fortschritt)的过程不可分离;而在艺术的领域中,没有进步这回事,至少不同于学术上所说的进步。我们不能说,一个时代的艺术作品,因为这个时代采用了新的技巧方法,甚或新的透视法则,就比那没有采用这些方法与法则的艺术品,具有更高的艺术价值————只要后者的形式,充分表现了它所欲表达的题材,也就是说,对于题材的选择与处理,即使未使用这些新的方法与条件,也能充分掌握艺术性。一件真正“完满”的作品,永远不会被别的作品超越,它永远不会过时。欣赏者对其意义的鉴赏各有不同;但从艺术的角度观之,人们永远不能说,这样一件作品,会被另一件同样真正“完满”的作品“超越”。在学术园地里,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我们所成就的,在十、二十、五十年内就会过时。这是学术研究必须面对的命运,或者说,这正是学术工作的意义。文化的其他领域,也受制于同样的情况,但是学术工作在一种十分特殊的意思之下,投身于这种意义:在学术工作上,每一次“完满”,意思就是新“问题”的提出;学术工作要求被“超越”,要求过时。任何有志献身学术工作的人,都必须接受这项事实。学术研究,若由于本身所带有的艺术性,能够提供人们以“满足”,当然可以流传;或是作为一种训练方法,也可以有持久的重要性。然而就学术本身的观点来说,我再重复一遍,将来总有一天,我们都会被别人超越;这不仅是我们共同的命运,更是我们共同的目标。当我们进行一项工作时,不能不希望别人会更上一层楼。原则上,这进步会无限地继续下去。有了这种了解,我们接下来要谈的,便是学问的意义(Sinn)这个问题。毕竟,一种活动如果受制于这样一种法则,那么它本身是否合理,或有无意义,并非自明。人们为什么要努力从事这样一种在实际上永无止境并且永远不可能有止境的工作?首先,人们会说,是为了纯粹实用的目的,或者,我们用较广义的说法,是为了技术性的目的;换言之,是为了按照学术经验所提示的期望,调整我们实际活动的取向。好,但这一切只对应用者有意义。学术从业者本人,对他的志业抱持的又是怎样的态度呢————如果他确实有心追求这样一种人生态度?他会说,他是“为学术而学术”,而不是图求看见别人因为利用学术而获得商业或技术上的成功,或是人们借此吃得更好,穿得更好,心智更开明,统治管理更成功。可是,一个人如果为了学术本身,投入这个专业分工精细而又永无止境的经营里,在他的成就与发现早已注定了会被后人超越的情况下,他认为自己的这些努力能完成什么有意义的事?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做一些一般性的思考。

    * * *

    [1] 1840年,梅耶尔以船医的身份,在赴爪哇途中,看到船员所流鲜血的颜色与在寒带流血的颜色不同,认为这是体内热能的变化所引起的,因此发现了“热的工作当量”,创立了“能量不灭”的法则。后来赫尔姆霍茨以严密的数学方法,将这个原则表现出来。————日注

    [2] 见柏拉图的《斐德罗篇》(Phaedrus):“迷狂”是一种受“激发”后的忘我状态,见诸直接通灵的先知、诗人等。

    [3] “人格”是韦伯的哲学思想中很重要的一个概念:“人格”使人的行动和自然界的事件有别。用韦伯自己的话来解释:“人格的本质,在于人格和某些终极价值及生命意义的内在关系的坚定不渝……”Max Weber, Roscher and Knies: The Logical Problems of Historical Economics, English tr. Guy Oakes(New York, 1975) , p.192;参见Max Weber, The Methodology of the Social Sciences, p.55。关于“人格”的精细讨论,请参见Rogers Brubaker, The Limits of Rationality: An Essay on the Social and Moral Thought of Max Weber(London, 1984) , pp.95——98。最近一本以“人格”为韦伯思想关键的著作,是Harvey Goldmann, Max Weber and Thomas Mann: Calling and the Shaping of the Self(Berkeley, 1988),其中对这个概念有深入的探讨。日译本将此词译作“个性”,或可供中文读者参考。

    三

    [§12 理知化的主要意义] 学术的进步,是人类理知化(Intellektualisierung)过程的一个部分,并且是最重要的一个部分。此一过程已持续数千年之久,可是到了今天,流行的风气却是用极其否定的态度来看待它。

    关于由学术(Wissenschaft)和以学术为依据的技术所孕育的理知主义的合理化(Rationalisierung)趋势,让我们先来澄清一下其现实含义。它是不是表示,今天在座的每一个人,对于自身的生存状况,都比一个美洲印第安人或一个霍屯督人(Hottentot)[1]知道得更为清楚?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搭乘电车,对车子为什么会前进一无所知,除非你是专业机械师;而且我们没有必要知道。我们只要知道电车行驶有一定规则可循,据以调整我们的行为,那就够了。至于这样一个会走的机器是怎样制造的,我们并不知道。相形之下,未开化的野人对他的工具的了解是我们比不上的。今天我们在花钱的时候,对于为什么用钱可以买到东西,并且买的东西有时多、有时少这个问题,我敢打赌,如果听众中有学政治经济学的同事,大概每一位都会提出不同的答案。可是野人知道,为了得到每天的食物,他必须做些什么事,什么制度会帮助他达到这个目的。因此,理知化与合理化的增加,并不意味着人对他的生存状况有更多一般性的了解。它只表示,我们知道或者说相信,任何时候,只要我们想了解,我们就能够了解;我们知道或者说相信,在原则上,并没有任何神秘、不可测知的力量在发挥作用;我们知道或者说相信,在原则上,通过计算(Berechnen),我们可以支配(beherrschen)万物。但这一切所指唯一:世界的除魅(Entzauberung der Welt)[2]。我们再也不必像相信有神灵存在的野人那样,以魔法支配神灵或向神灵祈求。取而代之的,是技术性的方法与计算。这就是理知化这回事的主要意义。

    [§13 进步与死亡的意义] 那么,这个在西方文化中已持续数千年之久的除魅过程,以及以知识作为环结与动力的“进步”,在纯粹应用与技术层面之外,是否还带有任何其他意义?诸位在托尔斯泰(Leo Tolstoy)的作品里,可以看到这个问题以最原本的形式提了出来。他提出这个问题的方式很独特。他整个思考,环绕在“死亡是不是一件有意义的事”这个主题上逐渐发展。他的回答是:对于文明人来说,死亡没有意义。死亡对于文明人来说没有意义,因为文明人的个人生命是置放在无限的“进步”当中;依照这种生命本身的内在意义来说,这样的生命永远不会走到尽头。因为对那些身处进步过程中的人来说,前面永远有下一步待走;任何人在死亡之时,都没有抵达巅峰,因为巅峰是在无限之中。亚伯拉罕(Abraham)[3]或古代的农民“年高而享尽了生命”[4],因为他是站在生命的有机循环过程中;因为就生命的本质而言,他在生命的黄昏已经获得了他的生命所能给他的一切;因为他眼中再也没有他会想要去解开的疑惑;因此,他可以说,这一生已经活“够”了。反观文明人,处在一个不断通过思想、知识与问题而更形丰富的文明之中,很可能“对生命倦怠”,而非享尽了生命。他只能捕捉到精神之生命不断新推出的事物中微乎其微的一部分,而他所能掌握的,却又只属一时而非终极。在这种情况下,死亡在他眼中,乃成为一桩没有意义的事件。既然死亡没有意义,文明生命本身也就不再带有任何意义;因为死亡之所以缺乏意义,正是肇因于生命之不具意义的“进步性”。在托尔斯泰后期小说中,此一论点随处可见,形成他艺术的基调。

    [§14 学问的价值————问题的提出] 我们应该如何来面对这个问题?在技术层面以外,“进步”本身是否尚有什么可以明认的意义,因于这种意义,对“进步”的服务,遂可成为一桩有意义的志业?这个问题是一定要提出的;但这已不单单是奉学问为志业的问题,亦即不单纯是学问作为一种志业,对于献身于它的人有什么意义的问题。现在我们问的问题是,在人的整体生命中,学问的使命是什么以及它的价值在哪里。

    [§15 前人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关于这点,过去与现代,呈现相当大的对比。让我们回想一下柏拉图《理想国》第七卷开头那个精彩的意象:一群人被铁链锁在山洞里,面向石墙,光的源头就在他们身后,他们却看不见。他们只关心光射在石墙上所显现的影像,并努力揣想它们彼此之间的关系。终于,其中一人成功地粉碎了他的桎梏,转过身去,看见了太阳。目眩神摇之下,他四处摸索,结结巴巴地把所看到的讲出来。别人都说他疯了。渐渐地,他习惯了用眼睛去注视这道光源,然后,他的使命是回到洞穴的囚犯中,引领他们走向光明。这个人是哲学家,而太阳代表学问的真理。唯有在这真理之中,我们才不以幻觉与影像为足,而是追求到真实的存在。

    [§16 概念的发现之意义] 但是,时至今日,谁还对学问抱着这样的态度?现在年轻人的想法,刚好与此相反:在他们眼里,学问所做的思想建构,乃是一个由人为的抽离所构成的渺冥世界;这些人为的抽离,伸出瘦骨嶙峋的双手,试图抓住现实生命的元漓之气,却总是惘然。其实,在生命里面,在柏拉图指为洞穴墙上的影像的舞动之间,正是有道地的真实在搏动;舍此之外,一切都完全是生命的衍生物,是没有生命的幽灵。这种转变是怎么发生的呢?在《理想国》中,柏拉图挟热情而发的勃勃意兴,终极言之,必须归诸一件事:在当时,概念(Begriff)————一切学问性的知识最重要的工具之一————的意义,头一次被有意识地发现了。苏格拉底(Socrates)发现了概念的重要性;不过苏格拉底并不是这世界上唯一有此创见的人。在印度,诸君也可以找到和亚里士多德(Aristotle)逻辑十分相近的一套逻辑的开端。但在希腊地区以外,没有人像苏格拉底这样意识到概念的重要意义。他首先利用此一便利的工具,对人一步一步地施加逻辑上的压力,迫使对方必须承认:或者自己一无所知,或则概念便是唯一的真理,并且是永恒的真理,永远不会像盲目人类的活动那般消散于空无。在苏格拉底的弟子眼前展现的,正是这项强烈的经验。由这些,似乎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只要发现美、善,或者例如勇气、灵魂,或任何事物的正确概念,就等于把握到这件事物的真实存在。而这种知识,似乎又使人得以知道并教导人在世上应如何正当行事,最主要的,作为城邦的公民应该如何正确行事。对于心中思考彻头彻尾以政治为依归的希腊人来说,这个问题就是一切。人努力从事学问,便是为了这个理由。

    [§17 理性实验的兴起] 在上述希腊心灵所发现的概念之侧,是学术工作的第二项伟大工具:理性实验(rationale Experiment);这是文艺复兴时代的产物。借着理性实验方克获得可以稳当控制的经验;如果没有它,现代经验科学便不可能成立。当然,在这之前,人们已经开始做实验;举例而言,在印度,为改良瑜珈禁欲技巧,曾进行生理实验;在古希腊时期,为了战争技术的目的,曾进行数学性质的实验;在中古时期,目的则是为了开矿。但把实验提升成为研究本身的原则,则是文艺复兴的成就。这项发展的先驱,当推艺术领域的伟大创新者: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及与他相当之人,特别是十六世纪用试验钢琴在音乐中进行实验的人,更具代表性。通过这些人,实验传入学问的领域;伽利略曾在这方面发挥最大的影响,而通过培根(Francis Bacon),实验开始进入理论的领域。接着,在欧洲大陆的大学里,若干精密学科也陆续采用实验方法,起初特别是意大利及荷兰的诸大学。

    [§18 近代人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对这些踏在近代之门槛上的人,学术代表什么意义?在达·芬奇这类艺术实验者与那些音乐创新者看来,学术是通往真实艺术的道路;而对他们来说,所谓到真实艺术,意思就是到达真实的自然。艺术当被提升到学问的地位;这意思主要是说,艺术家应该跻身于大学者(Doktor)的地位,无论在社会方面言之,抑就其个人生命的意义言之。例如达·芬奇的《论绘画》,就是本着这样一种抱负而写成的。但今天的情形又如何呢?“学术为通往自然之路”这句话,听在年轻人耳朵里,不啻亵渎神圣。现在年轻人的论调刚好与此相反:我们要从学术的理知主义中解放出来,以回复人的自然本性,由此回归大自然。学术是通往艺术的道路?算了。这句话连批评都可以免了。————但是,在精密自然科学兴起的时代,人们对学问有更高的期望。如果你们记得斯瓦默丹(Jan Swammerdam)所说的“我借解剖跳蚤,向你们证明神的旨意”,你们就知道在新教(Protestantism)与清教(Puritanism)的(间接)影响之下,学术工作者眼中自己的任务乃是:指出通往神的道路。当时人们已经无法从哲学家及他们的概念和演绎中找到这条路————当时整个敬虔神学(pietistische Theologie)[5],特别是斯彭内尔(Philipp Jakob Spener),都知道不能循中世纪所走的道路去寻找神。上帝隐藏了起来,他的道路不是我们的道路,他的意念不是我们的意念。[6]不过,通过精密自然科学,人既然可以有形地把握他的作品,人就希望找出他对世界的旨意的蛛丝马迹。然而今天情形又如何?除了几个老儿童————在自然科学界,还真有这种人————谁还相信天文学、生物学、物理学或化学上的知识,能在世界的意义这个问题上对我们有所启发?谁还相信自然科学能够指点迷津,告诉我们要循哪一条路才能找到它的踪迹?其实,照这些自然科学的倾向,一旦它们真要涉及这些问题,那么有所谓世界的“意义”存在这个信念,将会被它们从根铲除。总而言之,学问引导我们“走向神”?学问这种明确非宗教的力量?学问是一种非宗教的力量,今天已没有人会在心底怀疑,即使有人尚不肯对自己承认。与神合一的生命,有一个基本前提,就是要从学问的理性主义与理知主义解脱出来。这种盼望,或是其他意义相类的希望,已成为德国具有宗教倾向或渴望获得宗教经验的年轻一代不时可闻的主要口号之一。他们追求的尚不只是宗教经验,并且是经验本身。唯一令人奇怪的,是他们所走的途径:到目前为止,非理性的领域,乃是理知主义唯一尚未触及的领域,然而现在却被提升到意识层面,并置于放大镜下仔细检视。以近代理知主义形态出现的非理性浪漫主义,其实就是这样产生的。不过,取这种途径以求摆脱理知主义,最后得到的结果,很可能与当初心目中的目标背道而驰————最后,还有人要以一种天真的乐观,歌颂科学————也就是以科学为基础的支配生活的技术————是到达幸福之路;经过尼采对那些“发现了幸福”的“终极的人”[7]加以毁灭性的批判之后,我对此完全不用费词了。除了某些在大学里教书或坐在编辑台上的老儿童,还有谁相信这一套?

    * * *

    [1] 南非土著人种之一,原居于好望角附近,现已几乎灭绝。

    [2] 据Gerth与Mills的说法,韦伯自席勒(Friedrich Schiller)取得“世界的除魅”(日译本作“解除魔咒”)一词;见H. H. Gerth & C. Wright Mills, trans.and eds., From Max Weber : Essays in Sociology(New York, 1946) . p.51。但是Gerth与Mills没有告诉我们席勒在何处用过此词,我们也没有机会从席勒的作品中找到此词的出处。不过,根据英国一位研究黑格尔的学者的说法,席勒的诗《希腊众神》(Die Götter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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