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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春分之后最新章节!

    一

    敬太郎自从在须永家门前见到那位女子的背影以来,经常想象使他们二人结缘的线索。那是一条如同梦幻一般似有若无的线,当二人在自己眼前时,看看须永或是望望千代子,常常是反而不知道那条线消逝到哪里去了。但是,他们作为普普通通的人,在不给敬太郎的肉眼以现实性刺激的时时刻刻,那逝去的线却又像天定不可离开他二人之间似的把他们系在一起。在能够出入田口家之后,关于须永和千代子的关系,从没有听任何人说过一句,而且,就是直接观察他二人的动静,当然也看不出有丝毫超出正常的表兄妹关系的迹象。不过,受这种一开始就产生了的联想左右,他的脑子里总是有一种将他二人作为一对男女看待的倾向。总之,没有女人陪伴的男人或者是不挽男人手臂的女人,在敬太郎看来是有损自然的一种缺陷,是不完美的。所以,他把自己所了解的这两个人在头脑里如此编配,或许是出自一种道义心的要求吧。他想尽早地赋予他们自然生就的那种资格,因为那二人仍在缺陷的领域中彷徨徘徊。

    这是一种令人费解的理论,所以无论是谁的请求,都没有必要为敬太郎申辩。不过,到了这种时刻,偶然听到有关千代子婚事的敬太郎,为自己头脑中的世界和头脑外边的社会之间的矛盾,确实有些不知所措了。事情是从书生佐伯那里听到的。但是,像佐伯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在事情还没有明朗之前就知道内中详情的。他只是神情比平时紧张,含混不清地说:“反正有这种传闻。”他当然还不知道要娶千代子的那个人的姓名,不过听说是一个有身份的实业家。

    “我总认为千代子应当到须永君那里去,你说是不是这样?”

    “那恐怕行不通吧。”

    “为什么?”

    “要说为什么,那我也难说得清楚。看来是有些难呢!”

    “是吗!我倒认为他们俩是一对很般配的夫妻呢。又是亲戚,就是年龄相差五六岁,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嘛!”

    “不了解的人来看,或许会这么想吧!不过里面还有各种复杂的情况呢。”

    敬太郎很想刨根问底地探听佐伯所说的那个“复杂的情况”,可又对于他把自己当成毫无关系的外人来这一点很有反感,而且,如果让别人说充其量只是从看门的书生那里听到一些家庭内幕的话,会有失自己的身份。再说,敬太郎根本无须担心佐伯还会知道比说过的这些更详细的情况,所以就停止了谈话。随后顺便到内宅给夫人请安,说了一会儿话。因为没有见到什么与平日异常的情况,所以也就没有勇气说句道喜的话了。

    这是敬太郎在须永家听千代子讲述矢来的舅舅家发生不幸的前两三天的事。他很久不到须永家了,那天去访问,实际上也是打算就这桩婚事了解一下须永的想法。须永和谁结婚,千代子要嫁到哪里去,这与敬太郎毫无关系,可是,这两个人的命运到底如何呢?是那样干脆一东一西毫无留恋地分开呢?还是如自己所想象的那样,那条梦幻般的线成为两个人姻缘的无形的纽带,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们系在一起呢?也许,就像形容得十分贴切的所谓在梦幻中织成的锦带,它飘飘荡荡,时隐时现,有时在二人眼前清晰可见,有时却又断成两截而使他们天各一方呢?这些都是敬太郎很想知道的。本来这不过是一种单纯的好奇心理。他自己也完全清楚,就是如此。不过,他又觉得,对须永来说,即使满足自己的这种好奇心,也并非失礼。不仅如此,他甚至相信有权被满足。

    二

    那一天,不巧被千代子妨碍了。而且,后来连须永的母亲也出来了。所以尽管坐得时间很久,却没有机会谈得更深更多就告辞了。当时敬太郎突然发现排列在自己眼前的三个人以毫无修饰的壮态构成了两组相称的关系————夫妻和婆媳。想到这里,他觉得以社会的一般形式把他们结合在一起似乎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接着的一个星期日,又赐给所有的职员们一个难得的暖和天。敬太郎一大早就跑到须永家,想邀他到郊外去玩。又懒又任性的须永被拉到屋门口,还没有答应的意思,经母亲好说歹说才好不容易穿上了鞋。既然穿上了鞋,就可以按敬太郎的意志到任何地方去了。然而,不管怎么和他商量,他总是不赞成一定要一同到某个明确的方位去。他和矢来的舅舅一起出去的时候,两个人都是不考虑去处,盲目地信步而行,所以,有时候竟一块儿走到完全不该去的地方。敬太郎从须永母亲嘴里听说过这样的例子。

    这一天,他们从两国坐火车,到鸿之台下车,然后,顺着宽阔美丽的河,在堤坝上慢悠悠地信步走去。

    敬太郎好久没有这样高兴了,他看看水,望望山,又眺望河里的帆船,眼睛忙个不停。须永也很欣赏这里的景致,可是他说:“现在还不是在这冷风吹打的河堤上漫步的季节。”抱怨敬太郎在这么冷的天把他拉了出来。敬太郎说:“快点走就暖和了。”于是就大步流星地走了起来。须永无可奈何愣愣怔怔地跟在他后面。二人来到柴又的帝释天寺院附近,进了一家叫川甚的饭铺吃了饭。在那里点的烤鳗鱼片,须永说是太甜,又不高兴起来。从开始两个人之间就未造成融洽的气氛,所以没有出现可以从容地倾心谈话的机会。敬太郎为此有些焦急,于是向须永说:“江户人很有些奢望啊!娶老婆的时候,奢望也那么大?”

    “如果说奢望,谁都可以有嘛!也并不只限于江户人。对你这样的乡巴佬也是一样吧!”

    须永说着板起了面孔。敬太郎没办法,又说了一句:“江户人很不惹人喜欢啊。”说完笑了起来。看来须永也感到可笑,突然也笑出了声。最后,和他们二人高涨起来的情绪一样,谈话也进行得很顺利、很圆满。“好像近来你也稳当多了。”敬太郎听了须永的评价,老老实实地说:“好像认真了些。”同时又嘲弄须永说:“你越来越乖僻啦。”须永听后也爽快地承认了自己的弱点,说:“有时连自己也觉得讨厌。”

    在这种融洽的气氛中,二人面对面相互透过眼底看到对方内心,羞耻感也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这个时候提到了千代子的事,这对于要探明其真相的敬太郎来说,的确是千载难逢的时机。他首先把一周前听到的关于千代子最近要结婚的传闻抛给了须永。这时,须永没有一点激动的样子,反倒操着比平素更消沉的语调回答说:“好像又有了什么提亲的事。这次能顺顺利利地谈成才好呢!”接着突然改变了腔调,宛如老生常谈一般给敬太郎解释说:“这种事以前有过好几次啦。”

    “你不想娶她吗?”

    “看我像是要娶她的吗?”

    两个人的谈话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我拉你扯,慢慢地向前发展。可是在要么公开最后的秘密,要么就不得不改换话题的关键时候,须永终于对敬太郎苦笑着说:“又把那根手杖带来了吧?”敬太郎也笑了,接着到走廊取来了手杖。“确实。”把蛇头伸过去给须永看。

    三

    须永的谈话比敬太郎预料的要长得多……

    我的父亲很早就过世了,是在我还不懂父子之情的幼年时突然死去的。我没有孩子,对于由自身精血结成的骨肉的感情,可能现在也还比较淡薄,不过怀念生身之父的心情从那以后强烈了起来。如今我常常发这种感慨:当时我若是有现在这颗心……一句话,我那时对父亲是太冷淡无情了。但是父亲对我也绝不是那么慈爱。今天我心中的父亲的面容不过是一副高高额骨、脸色不佳、感情淡薄、表情严肃的肖像。每当我照镜子看自己脸的时候,感到很像心中收藏的父亲的面容,总觉得不愉快。我非常痛苦,生怕自己给人一种和父亲一样令人讨厌的印象。当然,这不光是因此而产生的羞怯之感,这种愁云密布的额头和紧锁的双眉并不代表一个人,我的血液中那不断增长的炽热的情爱在奔流,以我的今天来推测,看上去是那样冷酷的父亲,在他的心底里不是也储存着远比我自己要多得多的热泪吗?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只把他那不好的外表当做纪念,正是做儿子的可悲之处。父亲在临死前的两三天,把我叫到他的枕边嘱咐说:“市藏,我一死,你就得由妈妈照看了,知道吗?”我从生下来的那一天开始就受母亲的照看,现在父亲又重新讲给我听,使我感到莫名其妙。没办法,我默默地坐了下来,父亲吃力地鼓动着只剩骨头的脸上的筋皮,接着说:“像现在这么顽皮不懂事可不行啊!再不学老实点,妈妈也就不管你了。”当时我满心觉得妈妈过去一直都在管我,我这个样儿就行了。因此,我若无其事地离开了病房,觉得父亲的嘱咐完全是多余的。

    父亲死去的时候,母亲大哭了一场。到了临出殡的时刻,我被改换了装束,觉得非常别扭,就一个人跑到廊檐下,呆呆地仰望那蔚蓝的天空。这个时候,穿着里外一身白的母亲不知想起什么,突然来到我的身后,田口、松本以及跟着来的人们都在对面乱哄哄地忙着,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母亲突然把手搭在我光秃秃的头上,一双哭肿了的眼睛直直地从上边望着我。接着用很小的声音说:“虽然爸爸没有了,可妈妈会像以往一样心疼你的,放心吧!别难受。”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没有掉一滴眼泪。当时就那么过去了。可是到我长大以后渐渐意识到,我之所以双亲的记忆远在天边,模糊不清,正是当时那些话造成的。这种感觉后来越发明显了。对于他们那些没有必要附加任何意思的话语,我为什么一定要裹上一层厚厚的疑团呢?我扪心自问,完全得不到任何答案。有的时候也想直接向母亲问问看,可是常常是和母亲一照面突然就又失去了勇气。这样,在我的心里总是有另外一个人和我私语:“把事情完全挑明之后,亲骨肉就会分离,永远不能再重享现在这样和睦的母子情谊了。”即便并非如此,母亲看着我这一本正经的样子,也会笑着搪塞说:“哪会有那种事呢?”当我预想到这种回避的残酷的后果,我意识到说出口来是很不近人情的,于是缄口不语了。

    对母亲来说,我绝不是个顺从的儿子。正因为父亲临终前把我叫到枕边嘱咐过,所以从小的时候就总拗着母亲,后来渐渐长大,懂得了正因为是母亲就更应当温顺地对待她之后,还是没有完完全全地顺从她。这两三年更是光让她担心了。不过,无论相互说过什么出格的话,母子是生来的母子,还没有损伤过这个神圣的观念,无论是重创还是轻伤都还没有经验过。从这种情况考虑,如果说出那件事,母子二人同时受到不能不遗恨的千古创伤的话,我想那才是无法挽回的不幸。我也曾经怀疑过,这种恐惧之感会不会是因为我生来就是神经质,因而在自己头脑中臆造出来的。而且对我来说,恐惧明显更多地存在于未来。所以,一想到当时没能将父母亲的话过耳就忘掉,至今仍然感到是一件可悲的事。

    四

    父亲和母亲之间美满到怎么个程度,我是不知道的。我还没有娶过妻子,所以很可能没有谈论这些事的资格。不过,我想无论感情多么好的夫妻,有时闹点不愉快也是人之常情吧!他们在长时期一起共同生活的过程中,总会发现对方心里的令人不快的污点。恐怕不会告知外人,也不相互倾吐,而是自己一个人咀嚼那不满的苦果吧!尤其是我父亲,是个性情暴躁却又忧郁的人,而母亲则除了唱三弦曲时之外,从不大出声。所以,直到父亲死我从未见过他们争吵的场面。总之,按社会上的说法,像我们家这样安宁和睦是不多见的。我确信就连那么爱说别人坏话的松本舅舅至今也还是这么看的。

    母亲每逢向我讲起死去的父亲时,总是说父亲是人间的丈夫中最趋于完美的,而且说起来就没完。我总觉得这是一种辩护,是为了把沉没在我心底的混浊不清的父亲的印象清洗得更鲜明一些。此外,也似乎是想用时间的抹布把她身上的记忆渐渐擦出光泽来。但是,当把父亲作为充满慈爱的家长介绍给我的时候,她的态度就完全判若两人了。平素我眼中看到的那位温柔和善的母亲,有时甚至竟然板起面孔以十分严厉的神态盯着我,令我十分惊讶。怎么她会这么严肃呢?不过,那是在我从初中升高中的时期了。如今,即便我央求母亲重说一遍同样的话,自己也再没那份高雅的心情了。我的情操从那个时候直到毕业这一段时期,像近来小说中出现的主人公一样,简直荒唐透顶了。我悔恨诅咒自己在现代社会中中毒太深,每当此时,我就燃起欲望,哪怕是再来一遍也好,非常希望能在母亲面前重新感受那种崇高的感情。可是,与此同时,一股悲伤也就涌现在我的心头。我的这种愿望已成为再也不能实现的既往的梦了。

    说到母亲的性格,只要用我们历来惯用的慈母二字来形容就足够了。依我来看,不如说她是为此二字而生,又为此二字而死。实在是太可悲了。尽管如此,既然母亲把对生活上的满足完全倾注在这一点上,那么只要我能充分尽到孝心,她的喜欢也就莫过于此了。可是,如果我做出更多违背她意愿的事,那么对她来说也就再没有如此程度的大不幸了。一想到这些,我内心就非常痛苦。

    想起来一件事,我就在这里说说。我并不是生来就是个独生子。记得小时候每天都和叫阿妙的妹妹玩耍。妹妹平时穿着一件很大的印有花纹的无领外罩,留着像洋娃娃一样的刷子头。总是叫我“市藏”、“市藏”,决不叫哥哥。这个妹妹在父亲去世的几年前得白喉病死了。那时还没有发明血清注射,所以治疗也是很困难的。本来我连白喉这个名称也不知道,当时来家看望妹妹的松本舅舅逗我说:“你也是白喉吗?”我回答说:“不!不是。我是大兵!”这件事至今我还记得。妹妹死了之后,一时闷闷不乐的父亲脸上的表情看来也缓和多了,他对母亲说:“真是可怜你了。”表情极为平静。尽管我还是个孩子,却连当时的话语都牢牢地刻在小小的心灵上,可是,母亲是怎么回答的,我却一无所知。无论怎样冥思苦索也想不起来。看来恐怕是从开始我就没有记住啊!我在幼年时代就具有锐敏地观察父亲的能力,可是却缺乏对母亲的留心,这也是个不解之谜。如果说人都希望能比了解自己更多地了解别人的话,那么我的父亲或许是比母亲更大程度地被我看成了外人。反过来说,母亲对我亲到了不需要观察的程度————总之,妹妹死了。从那以后,无论是对父亲还是对母亲,我都成了独生子,父亲过世后的今天,我就是母亲一个人的独生子了。

    五

    所以,我应当尽可能地爱护母亲。但是,实际上,同一个原因反而使我更任性了。我自去年从学校毕业后到今天,关于就业的问题连一天的脑筋也还没有费过。毕业时的成绩还算好。如果利用目前这种以名次为标准选用人的习惯,那么我也不是没有机会爬上足以使朋友们羡慕的位置。事实上,甚至曾一度被一位受某方面委托选用人的教授招去谈过志向。尽管如此,我仍然毫不动心。当然我并不是自吹才说这些的。如果和盘托出老底的话,倒是自满的反面,完全是一种因缺乏自信而产生的畏缩心理,因此是令人不愉快的。然而,尽管从早到晚劳心费力并受到社会上众口一词的称赞,从你拒绝的那一刻起,蛮不讲理的莫须有的罪名也就把你无休止地纠缠住了。我认为自己不是那种为大走红运而生的人。假使当初不学法律而搞一搞植物学或者天文学什么的,或许老天会赐给我一个符合我性情的工作。我面对社会是十分懦弱的,可是对于自己却是一个很有耐性的人,所以才有这种想法。

    我的任性之所以能通行无阻,不用说,是父亲留下的仅有的一点遗产。若是没有这点遗产的话,无论我内心多么痛苦,也不得不顶着法学士的帽子去与社会周旋了。一想到这里,我就要深深感谢死去的父亲,同时我也想到,正是因为有了这份财产,我的任性才勉强有了存在的条件,因而,一定也是不安而浅薄的。于是,我觉得更对不起作为我任性的牺牲品的母亲。母亲是个受过旧的正统教育的妇女,作为这类妇女的通常的观念是,做儿子的首要义务就是光宗耀祖,母亲就最看重这一条。不过,她心目中的光宗耀祖,意味着什么呢?是名誉,是财产,还是权利,或者是威望?一讲到这里,就说不清了。只是笼笼统统那么想,若有其中一个落在头上,那么其他所有的就会接踵而至,云集门首。但是,对这种问题,我没有勇气为母亲做任何说明。因为要说明,首先就得用我的意识里认为正确的光宗耀祖的方法来说,否则我就没有资格说。无论从哪方面意义上来讲,我都不是一个能光宗耀祖的人。只是头脑中装了个不玷污家庭名声的想法而已。而这种想法非但不能让母亲高兴,甚至是与她相距十万八千里的毫无干系的东西,因此,母亲感到忐忑不安,我也感到百无聊赖。

    我使母亲挂心的事很多,而第一个就是我现在说的这个缺点。但是,母亲很爱我,即使不改掉这个缺点也能和母亲和睦地生活下去。所以,抱着一种对不住母亲的心理,硬是这样任性下去也不是不行。不过还有一个婚姻问题,这似乎比任性更使母亲大失所望,也是我感到十分痛苦的一件心事。与其说是婚姻问题,莫如说是围绕着我和千代子的周围环境更为合适。要说明这一点,作为谈话的顺序有必要先追溯到千代子出生之前。那时的田口决不像现在这样有势力,也不是什么资本家,只是由于认为他是个将来有前途的人,所以父亲从中斡旋把母亲的妹妹,也就是我那个姨母嫁给了他。田口本来是把我父亲作为前辈敬仰的,有什么事都找我父亲商量,麻烦我父亲。在两家新结下的这个亲戚关系正与日俱增地以加速度圆满发展的时刻,千代子降生了。那时,不知母亲是怎么想的,据说,她向田口夫妇提出:等长大了,能不能把这个孩子嫁给市藏啊?据母亲说,当时他们很爽快地答应了母亲的要求。当然,后来又生下了百代。名字叫吾一的男孩也随后出世了。如果要想把千代子嫁人,嫁给谁都是可以的。我也不知道母亲是否确确实实地得到了一定会嫁给我的保证。

    六

    总之,我和千代子之间,在双方都还不懂事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样一条红线。但是,在系结我们二人这点上,那是一条极不可靠的红线。不用说,两个人都如同钻天的云雀一样自由地成长。就连牵线的人,恐怕也觉得并没抓牢它。我对于现在不能把“不可靠的红线”变为“奇缘”而深深地为母亲感到悲伤。

    在我进入高中的时候,母亲曾含而不露地提到过一点千代子的事。当然,那个时候我已经知春了。但是,关于未来妻子的观念,在脑子里还根本没有,就连认真理会这类事的心情也没有。千代子是从小就和自己在一起玩耍、吵闹的少女,关系亲密得如同在一个家庭里长大的。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才使她看起来很平凡,不足以引起对异性的刺激。这恐怕不只是我这么认为,我想千代子也会有同感的。通过长时期的交往,我从未有过她把我作为一个男性对待的印象,这就是证据。无论我发火还是哭泣,也无论我故作正经还是眉目传情,在她的眼里,我都只不过是她永恒不变的表兄而已。但是,其中也有几分是从她那纯真的天性和性格带来的。说到这一点,还是我最了解她的底细。不过,恐怕也并不是单凭这一点男女间的鸿沟就能够填平的。有那么一次……不,这个问题还是留在后面说为好。

    母亲因为我没听她的话,就说我动不动就害臊,从而把这个问题暂时又收回到她的心窝,似乎准备再等待时机。说我害羞,我也没有勇气否定。可是,母亲认为是千代子有意,因此我才害羞,这简直是将黑说成了白。总之,母亲从对未来的准备出发,百般努力,尽一切可能培育我们二人最亲密的感情。但是其结果反倒使我们男女二人逐渐疏远了。在这当中,她却什么也不知道。可我必须让她知道,我就这样做了。我对母亲太残酷了。

    讲到那天的事,对我来说是极其痛苦的。母亲在我上大学二年级之前,一直把自我高中时代就隐约提到过的千代子问题,暗暗地藏在心底,自己一个人感受着温暖和快乐。有一天晚上————是春假期间,传说樱花开了的某一天晚上————不动声色地又把这桩事摆到了我面前。那时我已很有些成人的气质了,所以,有可能冷静地处理这个问题并认真地思前想后了。母亲在这个时候也不光是兜圈子暗示了,而是为她自己的愿望赋予了正当的形式。我无意地回答说:“表兄妹有血缘关系,我不愿意。”这时母亲说:“千代子出生的时候我曾经要求人家把她许给咱们,这是说好了的事,所以还是娶她的好。”我感到吃惊,问母亲:“为什么去要求这种事?”母亲说:“不为什么,因为我喜欢这孩子,你也不会嫌她的。”母亲就是用这些对吃奶孩子都不适用的话来为难我的。渐渐快要说到底了,最后母亲流着眼泪说:“实际上提出那个要求并不是为了你,而完全是为了我。”可是,为什么那又是为了母亲呢?这个缘故,我怎么问,她也不说。最后她问我:“不管怎么说,你都不喜欢千代子吗?”我回答说:“也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接着我又告诉母亲说:“她本人也没有到我这儿来的意思,而且田口姨父和姨母也都不愿把她给我,所以还是不要再提这门亲事为好。否则,也只有使对方为难。”母亲坚持说:“因为是有约在先,即使让他们为难也没什么,再说他们也不会为难的。”接着又列举了过去田口请父亲帮忙,给父亲添麻烦的许多事例。我出于不得已,就说:“这个问题在我毕业之前先放一放吧。”可以看出母亲的脸色在不安之中升起了一线希望,她央求我说:“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在这之后,母亲过去一直在心里一个人揣摩的问题,我也不得不把它放在心上了。田口会不会按着自己的想法正在考虑如何处理同一个问题呢?即使要把千代子嫁到别处去,如果在最后关头需要得到我们这方面应允的话,姨父也一定会为此担心的。

    七

    我感到不安了。每逢见到母亲的容颜,我都觉得像是在瞒着她混日子,很是对不住她。一时也曾改变主意,想如果可能的话就按母亲的意愿把千代子给她娶过来。因此,我没事也特意到田口家去玩,不动声色地观察姨父和姨母的态度。他们在言谈和举止中都丝毫没有露出一点为准备应付母亲的质问而事先疏远我的迹象,他们还不是那样冷漠薄情的人。但是,作为他们女儿未来的丈夫,我在他们眼中是个多么可怜的形象,这和我很早以前就看透了的情况一样,毫无变化。不仅如此,我觉得近来那种倾向越发明显了。首先我这副弱不禁风的体格和苍白的脸色,似乎就不能使他们把我当做为女婿。不过,我神经有时过于敏感,所以好夸张地考虑一些事物,也常引起些不必要的麻烦。因此,对于在这里毫不客气地讲述内心里对姨父母的细微观察,我思想上还是有所节制的,以免过于失礼。仅用一句话来说,那就是:他们在当初是表示过愿意把千代子嫁给我,至少是考虑过嫁给我也可以,可是,后来他们得到了社会地位,再加上我与他们背道而驰的性格,这两者便构成了双重的障碍。因而他们便将模糊不清、空洞无物的情面的躯壳,抛到脑后去了。我想这样说也不伤大雅吧。

    我和他们之间没有机会就所有人的婚姻问题多谈。只有一次,姨母和我有过这么一段谈话。

    “阿市也该找个媳妇啦!姐姐好像早就惦记着这件事呢!”

    “有了好的,请您告诉我妈吧!”

    “阿市一定喜欢像护士那样老实、温顺、疼人的姑娘吧。”

    “像护士小姐那样的媳妇,我找上门去,也不会有人来的呀!”

    我苦笑着自嘲似的说道。这时候,一直在对面角落里做着什么活的千代子突然抬起头来说:

    “我跟你去吧!”

    我一动不动地仔细观察她的眼睛,她也瞅着我的脸。但是,双方都没有找出一丝含情的东西。姨母根本没回头看千代子就说:“像你这样炮筒子似的,阿市怎么能看得上呢?”在姨母那低沉的声音里,我感到有一种似责备又似惶恐的味道。千代子只是很有趣似的呵呵地笑。那时百代子也在一旁,她听姐姐那么说,就一边笑着一边起身离开了。我的理解是,遭到了无形的拒绝。又过了一会儿,我就告辞了。

    这件事之后,关于婚姻问题,我就越发不肯为满足母亲的愿望而去努力了。作为一个自尊心很强的父亲的儿子,我的神经在这一点上也很敏感,连自己有时也为此而感到吃惊。当然,那时我决没有伤害姨母的感情,作为还没有从我家接到正式提亲的姨母,我想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流露意向的办法。至于千代子怎么说,笑的是什么,我认为只不过是把她那毫无芥蒂的心怀,如实地表露出来了而已。我从当时千代子的话语和表情来观察,认为她并不想到我这里来。和以前一样,唯有这一点,得到了确认。但同时,我又暗地里琢磨着:如果我的母亲面对面和她静静地倾心交谈的话,未必她就不当场答应。她没准会说:若是那样的话,我给您做儿媳来吧!因为我一直相信她是一位极其纯真的女性,遇上那种时候,她是会坦然地牺牲自己的利益和父母的意愿的。

    八

    我很好强,比起让母亲开心,我更祈望尽可能不伤害自己,结果是担心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千代子被母亲说服,于是暗地里谨慎地考虑防止这种事情的发生。母亲正是因为在千代子出世的当初就认定了她是我的媳妇,在众多的侄男甥女当中,才格外地疼爱千代子。千代子也是从小就把我家看成她的生身之家一样,无拘无束地来玩或住在这里。因为这个缘故,尽管现在田口和我家的关系比过去疏远得多,而千代子却还是像来见生身母亲似的爽朗地叫着“姨妈”、“姨妈”,频繁地出出进进。她很单纯,常常连别人为她做媒的事也毫无保留地说给母亲听。母亲为人正直,只是静静地听,没有一点抱怨的神色。这样,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在这关系十分亲密的二人中间发生我所担心的融洽的谈判。

    我的所谓谨慎也无非是关于这一点。首先想设法暂时将母亲的嘴堵住,可是,一旦要郑重其事地向母亲提出这个问题时,心里就冒出一个想法:只为固执己见就夺走软弱的母亲的自由,那个儿子一定是残忍的,因而最终还是不提了事。不过,也不能说完全是因为想到给老人增添忧愁太无情而作罢的。我也想到:她们关系如此密切,母亲都一直没能断然向千代子讲明真情,所以,即使就这样放置不管,恐怕暂时也不会出现什么问题。这种想法对于我对母亲的态度也多少起了抑制作用。

    因此,关于千代子,我并没有采取任何明确的措施。然而,就是在这种不妥的状态下度日的期间,也并没有完全杜绝与田口家的来往。记得曾有时只是为了使母亲开心而乘电车到内幸町去。那其间有一天晚上,千代子硬要留我吃晚饭,让我尝尝她新学的手艺,我就留下了。经常不在家的姨父那天也正巧在,席间又开始了他那高谈阔论,真是海阔天空无尽无休,逗得年轻人哈哈大笑,笑声简直都要震破窗子,家中真是热闹极了。吃过饭,不知姨父是怎么个想法,他突然对我说:“阿市,好久不下围棋了,杀一盘吧!”我没有兴趣,可是既然他说了,还是回答说:“来吧!”就跟姨父到另外一间屋子里去了。两个人在那儿下了两三盘。本来就是一对并不高明的棋手,因此也不费时间,收拾起围棋之后还不算太晚。我们二人一边抽烟一边又聊了起来。这时,我找了个机会故意问姨父说:“千代子的亲事还没有定吗?”这是为了表明我本来对千代子就没有别的意思。另一方面也考虑到如果能早一天解决这个问题,我自己也就安心了,千代子也会幸福的。姨父真不愧是个利落的男子汉,他当即毫不迟疑地说:

    “不,现在还不成。不断有人来提亲,不过,很复杂,不大好办。而且,越了解就越麻烦,所以我想差不多时就给她定下来。姻缘这个东西是很怪的呢。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关系了,我就跟你说说。其实,千代子刚生下来的时候,你母亲曾说希望把她嫁给你的————是把那刚生下来的婴儿啊!”

    姨父说到这儿,一边笑着一边看我。

    “听说母亲是当真说的。”

    “是当真,姐姐本来就是个老实人啊!的确是个好人。就是到现在,听说还一本正经地跟你姨妈说这件事呢。”

    姨父又一次失声大笑了。我想,如果姨父当真是这样轻率地解释这件事的话,那我就要替母亲争辩争辩了。可是,我又一想,如果这是久经世故的人对别人的一种巧妙暗示的话,那么即使说上一句也是愚蠢的。于是我就没有吭声。姨父是个和蔼而又世故的人。他此时的话,如何理解才对呢?至今我也不明白。不过,从那之后,我确实越发不想娶千代子了。

    九

    那以后,有两个月左右我再没到田口家去过。只要母亲不挂心,我也许会永远不再去内幸町的。即使是母亲挂心————如果仅仅是出于对她的担心,我的任性有可能发展到发生问题的严重地步。我天生就是这样一个人。但是,到了快有两个月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如果不改变自己的固执是不利的。说实在的,我越是和田口家疏远,母亲就越会尽可能地寻求各种机会和千代子接触。我感到这样很危险,说不定什么时候母亲就会和千代子直接进行我所最担心的谈判。我决心要把这个危机向后推迟一步。这样,在下定这个决心的同时,我又跨上了田口家的门坎。

    他们对我的态度,当然没有变化。我对他们也还是两个月前的老样子。我和他们一如既往,论长道短,有说有笑,还有时相互抓住话柄取笑一顿。总之,我在田口家消磨的时间里,充满了欢快,甚至达到了喧闹的程度。说真的,对我来说,有点乐得过火了。因此,内心常为空虚的努力而感到疲倦。以锐利的目光仔细观察的话,就会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被投上了虚伪的影子,给本来的面目涂上了各种难看的颜色。在这期间,记得只有一次,自己的心情和言语像白纸那样表里如一。那是田口家照例每年一次或两次全家出游的一天,当时我不知道,进到里边一看,只见千代子一个人静悄悄地闲坐在那里,感到很吃惊。看来她像是患了感冒,湿毛巾捂在咽喉上,脸色苍白,和平日大不一样,给人一种凄楚之感。当她边笑边说“今天我一个人看家”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全家都外出了。

    这天,她可能是由于生病,比往日沉静多了。平时她一见到我,一定要说一大堆嘲弄人的话,无论如何都要挑起一场舌战。今天看到她孤零零一个人那异常恬静的神态,我不由得产生了怜悯之心。因此,还没坐稳,殷切的问候话语就自然而然地从嘴里涌了出来。于是,千代子以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表情说:“你今天可真温和呀!有了夫人要不这样和气地对待她,可不行啊!”这时我才注意到平时对自己太放任了,我平时只是怀着一种单纯的亲切感而别无顾虑,觉得对千代子无论有怎样不招人喜欢的举止也没什么关系,我看出千代子的眼里闪着微微的喜悦,我悔恨自己以往做的太不应该了。

    我们回顾了自己的过去,二人几乎是一块儿成长起来的。叙旧的话语,作为使当时情景再现的信息在二人的唇间交流。千代子的记忆力使我惊讶,远远胜过我,甚至对一些细节都记忆犹新。四年之前,我站在大门口让她缝开了绽的套裙的事,她都记得一清二楚。连那时用的线是丝线而不是棉线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给我画的画,我都保存着呢。”

    她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确实给她画过画。不过那还是她十二三岁时候的事。是她把田口给买的画具和纸放到我面前,逼着我画的。对绘画我没有什么爱好,从那以后直到今天我从未再握过画笔。可想而知,当时画的那些红的、绿的等颜色单一鲜艳的东西若能刺激她的视觉的话,当场也就算满足了她的兴趣。而听说她居然还保存着这些图画,这就令我很难为情,只好苦笑了。

    “拿来给你看看吧!”

    我回绝说:“不看也罢。”可她根本不理会,起身去了。很快从她自己房间里把装着我的画的小文件夹拿了出来。

    一〇

    千代子从中拿出来五六张我画的画让我看。有红山茶、紫关东菊、变色的大丽花,都不过是些单纯的花卉写生,光在一些不必要的地方下功夫,故意涂涂抹抹,不惜浪费时间,涂得很仔细很漂亮。今天的我看了,真感到惊讶,很叹服自己竟有如此细致、一丝不苟的过去。

    “你给我画这些画的那个时候,可比现在亲切多啦!”

    千代子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我完全不懂她的意思,离开画,抬眼看她脸的时候,她也正睁着乌黑的大眼睛凝视着我。我问她为什么那样说,可她并不答话,依旧直愣愣地看着我的脸。过了一会儿,她用比平素要低的声音说:“那,如果现下我再求你画画,你不会再那么用心地给我画了吧!”我不好回答她,只是在心里肯定了她说的有道理。

    “那这些画你居然珍藏得这么好。”

    “我出嫁的时候还打算带上呢。”

    我听她说这样的话,心里格外感到悲伤。而这种悲伤的情绪即刻就会引起千代子内心的反响,这更令人可怕。刹那间我似乎看到在自己面前那乌黑的大眼已经泪水汪汪夺眶欲出了。

    “那些无聊的东西,不带也好。”

    “带去好。这是我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红山茶、紫关东菊叠起来,又收在文件夹里。为了改换一下自己的情绪,我故意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出嫁。她回答说马上。

    “可是,不是还没有定吗?”

    “不,早已经定啦!”

    她作了明确的回答。至今我得以安心的最后底线,就是盼望她的婚事尽早谈成才好。可是现在我这颗心随着她的回答咕咚咚地翻腾起来。像是从毛孔里钻出来的黏汗,从脊背和腋下淌了下来。千代子抱着文件夹站了起来,开隔扇门的时候,从上边往下望着我,清清楚楚地说了一句“假的”,就向她自己的房间走去了。

    我的头脑木然,愣愣地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我的心里没有任何怨恨。千代子出不出嫁,对我有什么影响,关于这个问题,到了这般时候,方才有了切实的感觉,因此我感谢她对我的捉弄。或许我一直是在不自觉地爱着她,也可能她也是在无意识之中爱着我——自己的本心也真怪,怎么会是那么难以识别,而且可怕呢?想到此处,我茫然若失了。这时,对过的电话铃当当地响了起来。千代子顺着走廊急步跑了过来,邀我一同去接电话。我没有理解她要我一同去接电话的意图,却即刻站起身来,随她一块儿来到电话机旁。

    “已经接上了。我嗓子哑了,喉咙疼,说不得话,请你代我说,听还由我来听。”

    我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而且听不到对方讲话,为了接这通电话,我躬着身做好了准备。千代子已经把听筒放在了耳朵上。通过听筒送到她脑子里的话语,只有她独自一人占有,我只是将她小声讲的问候语放大,不知所以然地传给对方。开始也不管滑稽不滑稽,也不怕费工夫,平心静气地打电话。可是后来渐渐千代子说出了引起我好奇心的答话和问话。于是,我弯着腰向她说:“喂,把听筒给我!”说着我就把左手径直伸向千代子。千代子一边笑一边躲着不给。我又换了换姿势,要从她手中把听筒夺过来。可是她死也不松手。在一个要夺、一个不让夺的争执中,她急忙挂上了电话,接着就大声笑了起来。

    一一

    这种光景如果是一年前的话……后来我反复想了多遍。每逢想的时候,我都似乎觉得命运在向我宣告:“已经太晚了,时机错过了。”可也有的时候同一命运又暗暗教唆我:“从现在起,不是也能捉住两次、三次重现这种光景的机会吗?”的确,如若不避讳用眼神互相传情的话,那么我同千代子即使就以那一天为基点,去发展我们的关系,说不定现在已进入了难舍难分的爱的境地。只是我采取了与此相反的方针。

    我认为田口夫妇的意图及我母亲的希望同他人的授意一样没什么意义,若把我二人单独比较,仅从她和我的天性来看,我历来认为我们终究没有走到一起的希望。若要问这是为什么,恐怕我也很难给以满意的回答。我曾经从一位爱好文学的朋友那里听到过邓南遮[1]和一个少女的故事。据说邓南遮是现在意大利最有名的小说家。朋友的用意不用说是想向我介绍他的势力,可是我对被作为见证提到的少女要比对他更感兴趣。那个故事是这样的————

    有一次,邓南遮应邀出席了一个集会。在西方国家,文学家总是像国家的装饰品一样受到欢迎,所以邓南遮在席间受到参加集会的人们的极大的尊敬和好感,人们对他就像对待伟人一样。他吸引着整个会场的注意力,在众人间穿来走去的时候,不知是怎么把自己的手帕掉在了脚下。在那乱哄哄的场面,不用说他,就是周围的人们也毫未觉察。这时,有一位很年轻美貌的少女从地板上拾起了那块手帕并送到了邓南遮的面前。她把手帕递给邓南遮说:“这是您的吧?”邓南遮回答道:“谢谢!”觉得对少女那美丽的容貌应表示好感,而且估计少女也会高兴地接受,于是说:“你收下吧!我奉送了。”可少女一句话都没说,默默地用手指捏着那块手帕走到火炉旁,猛地丢进了火中。邓南遮另当别论,所有其他在场的人脸上都露出了微笑。

    我听这段故事的时候,脑子里浮现出来的不是年轻的褐发意大利美女,而是千代子那动人的眼睛和诱人的眉毛。而且还想到,那如果不是千代子而是百代子的话,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一定会当场道谢,把那手帕收下来。而千代子是不会那样做的。

    嘴上少德的舅舅松本,给这两姊妹取了个绰号,常叫她们大蟾蜍和小蟾蜍。说她们二人嘴唇像装银币的蛤蟆嘴钱包一样,常常逗得她们发笑,或是气得她们火辣辣的。这绰号与她们的性情无关,只是对脸型的形容而已。还是这位舅舅像口头禅一样爱评价这两姊妹,说小蟾蜍老实、温和,大蟾蜍有些过于激烈。每当听到他讲这些,我就想,那位姨父是怎么看待千代子的呢?并总对他的眼力抱有怀疑。我确信,千代子言语好,举止也好,有时看起来有些过激,但那并不是因为她身上隐有一种不像女人的粗野,而是由于她那超出一般的、极富有女人味的过度温顺的情感使她不顾一切地把自己完全抛露出来的缘故。她对是非善恶的分辨,几乎完全与学问和经验无关,只是单凭自己的直观感觉。所谓来得猛烈,其意思是真实和纯粹从她的内心里一下子大量地迸发出来,与那种喷过来的或者劈头盖脸抛打过来的腐蚀剂、毒物、毒刺完全不是一回事。过去我曾多次体验过,无论她对我怎么厉害,我总觉得她是用一种清洁剂为我清洗了心灵。甚至偶尔还会产生一种像遇到了德高的仙人那样的感觉。我愿立于天下人面前为她辩护,她在世上所有的女人中,是最富有女人特性的女子。

    * * *

    [1]Gabriele D’ Annunzio(1863——1938),意大利作家,主要作品有诗集《新歌》和小说《佩斯卡拉故事》等。

    一二

    既然认为千代子这么好,那把她娶为自己的妻子,有什么不合适呢?————其实,我在心里也这样问过自己。不过,在我还没想到理由或者其他什么之前,就先产生了一种恐惧,使我不能多想我们做夫妻的情景。如果把这件事向母亲讲明,她一定会惊讶的,就是向年纪相仿的朋友说起来,很可能也是说不通的。但是,也没必要把自己的想象埋没于沉默之中。因此,我才在这里坦率地向你公开。用一句话来说,就是千代子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女人,而我则是一个只知怕事的男人。所以,不仅是不般配,如果成为夫妇,那简直是南辕北辙。

    我经常这样想:“没有胜于纯粹感情的美,没有比美更强大的东西。”强大的东西无所畏惧,这是当然的。即便我娶了千代子为妻,恐怕也耐受不了妻子眼里往外射出的光芒。那种光芒未必是表示愤怒。无论是感情之光还是爱慕之光,或是渴望之光,都一样。我一定会被这种光束射得畏成一团的。我不是一个富于感情的人,很难以同等程度或更炽热的光回敬她。我即使得到一坛香味浓郁的美酒,也没有资格品尝它,因为迄今为止,我从社会上所得到的教育就是要成为一个不能喝酒的人。

    如果千代子嫁到我这里来,必定会陷于痛苦和失望之中。她将把那天赋的美好情感尽情地倾注到丈夫身上,与此相对也一定会期望沐浴着她的热情的丈夫,作为对她的唯一报答,从她那里得到精神营养之后,出人头地地活跃于世间。她年岁尚轻,学识贫乏,阅历浅薄,从这一点来看,是可怜的。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却还有她的想法,她认为如果不动用头脑并施展手段打入现实社会中攫取肉眼所能看到的权力和财力,就不是男子汉。她幼稚单纯,嫁给我,也定会要求我有那样的作为,而且会认准只要向我要求,我就能办到。可以说,我们二人之间存在的不幸就在于此。还如刚才说的,我的性情愚顽,接纳不了她作为妻子的那么大量丰富的美好感情,会像往烧红的石头上浇水一样徒然把她的情感都一一地吸收了,但终究不会完全按照她的意愿去做。假令她的影响在我身上有所表现的话,那也只能是在无论怎样解释她都根本无法理解的方面,以她完全想象不到的形式呈现。即便她有所察觉,恐怕也难以得到珍视,很可能还不如我那用发蜡打过的头和穿着纺绸袜子的脚值得珍重。总而言之,从她的角度来说,只不过是在我身上永久浪费那美好的感情,渐渐地去叹息结婚的不幸。

    每当把我和她作比较的时候,我总想重复无所畏惧的女人和怕事的男人这句话,最终我似乎觉得这个说法不是我的创造,而是西洋人的小说中出现的。前不久,喜好讲解、评论的松本舅舅谈起有关诗和哲学的区别,打那以后,我一听到无所畏惧的女人和怕事的男人,立刻就想到与自己无缘的诗和哲学。舅舅是门外汉,却对这方面很感兴趣,尽说些五花八门、很有趣味的事。可是抓住我评论什么“像你这样富于感情的人……”暗示我像个诗人,这就错了。让我说,无所畏惧是诗人的特点,而有所畏惧是哲学家的特性。我不能断然行事而迟疑不决,磨磨蹭蹭,这正是先考虑结果而自寻苦吃的缘故。千代子能像风一样自由飘舞,是因为使她失去了远虑的那种强烈感情,一下子从心中迸发出来。在我知道的人中,她是最无所畏惧的一个,因此她轻蔑我怕事。我作为一个不懂命运的讽刺的诗人,对她将会为她那感情的重负所压倒而感到深深怜悯,有时真为她不寒而栗。

    一三

    须永谈话的最后部分使敬太郎理解得很吃力。说真的,或许他也既可称为诗人,也可称为哲学家。但这是旁人观察他而得出的评价,敬太郎本身对两种说法都不认同。对敬太郎来说,诗或者哲学这些字眼是除非在月球上才有意义的梦一般的东西,几乎不值一顾。而且,他还非常讨厌大道理。不能把自己的身体向左或向右移动分毫的纯理论,无论讲得多么好,也完全和毫无用处的伪造纸币一样。因此,对于什么怕事的男人、无所畏惧的女人一类像问卜似的词句,他是不会默默地听下去的。但是,对于感情交融其中的有血有肉而又连续的身世之谈,尽管不能完全理解,敬太郎也不得不老老实实地洗耳恭听。

    须永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说的尽是些空理论,越来越难懂了吧!我自己乘兴乱说起来,就……”

    “不,没关系。我觉得很有意思。”

    “你那个手杖不管用吗?”

    “好像有点怪。接着再往下讲点吧!”

    “再没有啦!”

    须永很干脆地说,然后把目光投向静静的水面上。敬太郎一时也沉默了下来。说也奇怪,刚才须永说的那些令人不解的什么诗呀、哲学呀,就像轮廓不清的云峰一样耸立在头脑里久久不散。映入他眼帘内的一语不发呆然静坐在面前的须永本人,也像是摆脱了人生俗套的另外一类奇怪的人种。敬太郎认为肯定还有要接着说的话,于是问须永:“刚才说的最后那段是什么时候的事?”须永回答说:“那是我上大学三年级时发生的事。”敬太郎又反问说:“这同一个问题在过去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是经由什么途径,又是怎样发展的?现在是怎么解决的?”须永苦笑着说:“先到外面去再说吧!”二人算完账走出店门,须永看着走在前面的敬太郎得意地舞动他那手杖的身影,又苦笑了起来。

    来到柴又的帝释天寺院内的时候,他们像是出自社会上的情理不得不表示敬仰似的朝着那别无二样的平凡的殿堂望了望,很快出了大门。两个人想乘火车赶快回东京。来到车站一看,离那牛车一样慢腾腾的乡间火车的发车时刻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二人当即又走进那里的一家茶馆休息。敬太郎按着刚才约好的,又让须永把话接着讲了下去————

    事情发生在我从大学三年级升入四年级的那个暑假。我正闷在家里二楼上盘算着该怎么度过这个大热天。这时,母亲从下面上来了,她说:“若是有空闲,到镰仓去玩玩吧!田口一家正在镰仓避暑,他们是在一周前去的。”本来姨父对海滨并不那么感兴趣,他们一家人惯例是每年到轻井泽的别墅去避暑。可是今年因为两个姑娘一定要洗海水浴,姨父答应了她们的要求,借下了在材木座的一所别人的房子。临走之前,千代子到我家来告别,顺便通知了我们。我在一旁听她对母亲讲:“还没有去看,不过听说是在凉爽背阴的山崖上建的两层还是三层的一处比较宽敞的房子,请姨妈一定来。”于是我劝母亲说:“您去玩玩,养养身体吧!”母亲从怀里掏出千代子的信给我看。信是千代子和百代子联名写的,好像是传达她们母亲的意思,希望母亲和我一块儿去。如果母亲去,她一个年迈人坐火车让人不放心,只有我陪她去最好。让我这个乖僻人说,两个人闯入那乱糟糟的地方,即使不更多地麻烦人,也觉得不好意思,很惹人讨厌。但是母亲的表情是愿意一块儿去的样子,看起来又像是为了我才去,于是我就更不愿去了。但是最后还是决定一起去。这样说,也许别人不理解,不过,因为我虽是一个很固执的人,可又是个心肠很软的人。

    一四

    母亲素来腼腆,所以平素就不爱好旅行。在重视老规矩而又十分严格的父亲活着的时候,似乎就没能出去过几次。确实我就不记得父亲和母亲为了娱乐有过一起离家外出的事。父亲过世后她本应自由了,可是很遗憾,我的母亲仍然没有机会可以随便到自己喜欢的地方去。她没有一个人出远门或者长时间离开家的条件,闷在只有母子两人的家庭中,就这样又老了几年。

    决定要去镰仓的那天,我为她提了一个皮箱,乘上直达列车,我坐在了母亲的旁边。在车子开动的时候,母亲笑眯眯地同我说:“好久不坐火车啦!”其实我也没坐过几回,在一种新的气氛之中,我们二人的谈话比平素增加了几分生气。也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反正尽是些我根本没有印象的事。在断断续续地你来我往的交谈中,火车到达了目的地。因为事先没有联系,所以没有任何人来车站接我们。当即雇了一辆车,说明到某某别墅,车夫说声知道了,就拉上我们走了。在我没留心的当儿,已经上了两旁新房林立的沙石路。从松林间望去,远处的田地里一片黄花,着实好看,乍一看,简直和油菜花一模一样,十分鲜艳诱人。我坐在车上冥思苦索:这闪闪夺目的花朵到底是什么呢?最后,当发现那是南瓜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很可笑。

    车子到达别墅的大门时,从路上清清楚楚地看到有人影在卸掉窗门的客厅里移动,我看到当中有个穿白色单衣的男人,我想可能是姨父昨天从东京来住下过夜了。可是,屋里的人们一个个地都出来迎接我们的时候,却唯独不见那个男人露面。我想:若是姨父,当然会是这样的,可是进了客厅一看,那里连个人影也没有。当我还在诧异地往四下观望的时候,姨妈和母亲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寒暄开了。什么火车中恐怕很热吧,什么弄到一座景致这么好的房子真不错呀之类。她们都是上了年纪的妇女,应酬话特别多。千代子和百代子劝母亲换上件单衣,把脱下来的衣服拿去晒了。女佣把我领到洗澡间,我用冷水洗了洗脸和头。这里是个离海岸相当远的山坡,可是水却意外地不好。一拧手巾,那金属盆的底部马上就有许多沙一样的沉淀物沉了下去。

    “你用这个吧!”突然背后传来了千代子的声音。回头一看,干干的白手巾搭在了我的肩头上,我拿到手巾站了起来。千代子又从一旁梳妆台的抽屉里给我拿出了梳子。我坐在镜子前梳头发的当儿,她把身子倚在洗澡间门口的柱子上,瞪着大眼看着我那湿淋淋的头。因为我一句话也没说,于是她问道:“水不好吧?”我看着镜子里面说:“怎么染上了这种颜色?”关于水的问答结束之后,我把梳子放在梳妆台上,把毛巾搭在肩上站了起来。千代子先于我离开柱子要去客厅,我冷不防从后面喊了一声她的名字,跟着问了一句:“姨父在哪儿?”她止住脚步回过头来。

    “父亲在四五天前来了一下,前天又说有事回东京去了。”

    “不在这儿吗?”

    “是的。你问这个干什么?说不定今天傍晚会带着吾一又回来吧。”

    千代子说,明天如果天气好,大家准备一起去钓鱼,父亲若是不算计好在今天傍晚以前赶到就不好办了。并且劝我明天也一定要同去。其实,比起钓鱼,我更想知道刚才穿单衣的那个男人住在什么地方。

    一五

    “刚才不是有个男人在客厅里吗?”

    “那是高木。他是秋子的哥哥。知道吧?”

    我既没回答说知道,也没说不知道。不过我心里立刻就想到了这个叫高木的是什么人。很早以前我就知道百代子的同学中有个叫秋子的女同学,她的相貌在她和百代子一块照的照片上也见过。还在印花的明信片上看到过她的字迹。那时还听说她有一个哥哥到美国去了,现在刚回来。那是一个相当富裕的家庭,他到镰仓来玩是不足为怪的。即使在这里有座别墅也是想象之中的。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想问问千代子,叫高木的这个男人住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下边。”她没有多说。

    “是别墅吗?”

    “是。”

    我们二人此外再没说什么就回到了客厅。客厅里母亲和姨妈还在谈论着大海是什么颜色啦,大佛在哪个地方啦等等,把一些无所谓的极平常的事,煞有介事地当成个问题,问过来答过去。百代子告诉千代子,她们的父亲特意捎信来说这天傍晚之前来。她们姊妹二人在眼前绘声绘色地描绘着明天去钓鱼的乐趣,简直像手里已经抓到鱼似的快活地谈论着。

    “高木君也一块儿去吧?”

    “阿市也来吧。”

    我回答说:“不去。”作为不去的理由,我又加上了说明。说家里还有点事,今晚必须赶回东京。我心里想,本来就够乱的了,如果田口再带上吾一来,恐怕连我睡的地方都没有了。而且,我不愿见她们姐妹熟悉的那个叫高木的人。他刚才还在和她们二人谈论我,可是看到我来就躲开了。听百代子说他有些不好意思,从后门回去了,这时我倒很高兴,首先我觉得不那么拘束了。因为我是很怕见生人的。

    听说我要回去,她们俩都感到吃惊,开始挽留我了。尤其是千代子更是不愿我走。她抓住我,说我是个怪人,说没有将母亲一个人留下自己走的道理。还说:“你要走也不让你走。”她对我,远比对她的妹妹和弟弟,更有随便用词的特权。她如果能像对我这样大胆、直率(有时是善意的)、高压式地对待他人的话,像我这样的还有更多缺点的人,恐怕也就能够愉快地生活了。我平素就常这么想象,对于这个小小的暴君很是敬佩。

    “好凶啊!”

    “你不孝敬老人。”

    “这样吧。我去问问姨妈,如果姨妈说住下来好,你就住下啊。”

    百代子操着裁判的腔调,一边说着一边跑到两个老妇人正在谈话的客厅里去了。我母亲的意思,根本用不着问。百代子从两位老人那儿带来的回话在这里说也是多此一举。总之,我成了千代子的俘虏。

    过了一会儿,我托辞说到街里转转,于是撑着一把洋伞,遮住过午那火热的阳光,就在别墅附近东一头西一头地乱转起来。当然这也可以说是为了怀旧,看看许久不见的乡土。然而,纵然有意舒展一下我那寂寞苦闷的心情,现在也是既没有能沉浸在这方面的闲静,也没有那悠闲的时间,我只是转转悠悠地看着门牌往前走去。当我在一座比较漂亮的平房大门的柱子上发现了“高木”二字的时候,就在门前伫立了片刻,心想可能就是这个地方。后来又毫无目的地缓缓而行,大约走了有十五分钟左右,这完全是为了表白自己并不是为了找高木家而特意到外边来的。然后我就很快地返回去了。

    一六

    说实在的,关于这个叫高木的男人,我一无所知,只是从百代子那里听说他正在寻求合适的配偶。记得那时百代子仿佛和我商量似的看着我的脸色说:“我姐姐怎么样?”我当时还是和平素一样,冷淡地说:“也许好哇,跟你父母说说看。”从那之后,我不知又到田口家去过多少次,可是至少在我的面前任何人也没有再提起过高木这个名字。我真不知道为什么对一个没有任何亲近感、连面都没有见过的陌生人的地址那么感兴趣,还特意冒着火烧一样的炎热到外面去寻找。直到今天,我没向任何人讲起过这件事的缘由。就连我自己本身,那时也没能说得清楚。只是觉得有一股朦胧之感刺在我的心头,像是在摸不到的遥远的地方有一种不安在摇撼我的身躯。在镰仓度过的两天时间,这种感觉进一步发展,成为一种真实的有形的东西,从这个结果来看,我现在认为诱我出去散步的肯定还是同一股力量。

    我返回别墅还没到一个钟头,和我注意到的门牌同名的男人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姨妈很亲切地向我介绍说:“这是高木。”看上去他是个肌肉丰满、血气方刚的青年。从年岁来看,我想或许比我要大,可是他充满生气,要形容他那机敏的长相,就非得用青年两个字不可。在刚见到他的时候,我曾经怀疑过这是否是为了自然地进行比较而故意把我们两个人摆到同一个客厅里来的。不用说,处于不利地位的是我。因此,这样郑重其事地把我们两个凑到一块,我只能认为是对我的一种奚落。

    我二人的容貌已经形成了不容乐观的对照。至于衣着打扮、风度举止,我就更不能不觉得相差甚远了。在我面前的母亲、姨母、表妹等等都是非常亲近的有血缘关系的人,然而我在他们当中,和高木比较起来,反倒像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客人一样。他坦然自若,毫无拘束,而且很有些心术,不至于把自己降低到有损身价的危险地步。如果让惧怕生人的我来评论的话,我看这个人是刚一出世就被丢到了交际场里,一直在那种环境中长大成人的。在不到十分钟的工夫里,他夺走了我所有讲话的机会,把一切全都垄断为己有了。当然,他为了不冷落我,还三五不时地跟我说上一句半句的。而那又都是些我不感兴趣的话题,所以,我也不可能和大家对谈,当然也不能只同高木一人谈话。他亲昵地称田口姨母为伯母。对千代子的称呼也同我一样,竟像理所当然似的顺口用“千代”这个我从小就叫惯了的名字。还对我说:“刚才您来的时候,我和千代正谈论您呢。”

    我从一看到他的容貌时开始,就已感到很羡慕了。再听他的谈吐,更觉得望尘莫及。仅这些,在这种场合就足以使我不愉快了。而在慢慢观察他的过程中,又使我产生了疑心。他不正是把自己的长处在我这个劣者面前有意显示以炫耀自己吗?想到这儿,我骤然憎恶起他来了。这样一来,我就是有了开口的机会,也故意地保持沉默。

    以我今日的冷静来回顾当时,只可解释为那是我的乖僻吧。我好怀疑人,可又不能不同时怀疑好疑人的自己。这是我的秉性。所以,结局是在和人谈话时,也难明确地谈出个所以然。假使那真正是我乖僻的天性的话,那么其中就潜含着还没有凝结成形的嫉妒。

    一七

    我作为一个男人,嫉妒心是强还是弱,自己也不清楚。我从小就是一个没有竞争对手的独生子,可以说是被当成掌上明珠抚养长大的,至少在家庭中没有使我产生嫉妒的条件。小学和初中时代,或许是由于侥幸没有比自己成绩更好的学生,似乎是很顺利地过来了。从高中到大学,习惯上也不那么看重名次,而且高估自己的想法逐年见增,所以分数的多少也觉得算不了什么。除此以外,我还没有过陷入爱情深渊的痛切经验。和别人同时去争夺一个女人的事就更没有过。坦白地说,我是一个对年轻女子特别是对年轻貌美的女子十分留意的人,其用心甚至超出一般的男人。走在路上,一看到美丽的容颜和华丽的衣服,我的心情就豁然开朗,恰似明亮的太阳穿云而出时的那般情景。有的时候还产生杂念,想成为那些美好东西的占有者。可是,立刻又想到那美丽的容颜和那华丽的衣服会怎样如幻梦般地变化呢?于是又从迷醉中醒来,感到人生短暂,不禁毛骨悚然。使我不痴迷于美女佳人的,只是因为有被这种东西所抛弃的寂寞凄凉这个障碍物而已。每当我产生这种情绪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年纪轻轻的,岂不是突然变成老人或是和尚了吗?于是就陷入一种极度的不愉快之中。不过,或许正是因此才能够使自己不知嫉妒而了事。

    我希望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所以并不想以没有嫉妒心而引以自豪或者如何如何。不过,在亲眼看到高木之前,由于刚才所说的这些理由,从未经验过这种感情强夺走我的心。那时,我明显地感到高木给了我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快。当我想到这种嫉妒心是为了既不属于自己、也不想去占有的千代子而燃烧起来的时候,我觉得无论如何必须抑制住,否则就对不起自己的人格。我怀着失去存在资格的嫉妒心理,在谁也看不见的心中苦闷起来。幸亏千代子和百代子说太阳不晒了,要到海边去。我想高木一定会和她们一同去的,所以很希望她们快去,好留下我一个人。果然,她们邀高木一同去,可是很意外,他编了个理由,很不愿动。我推测那可能是因为我而产生的顾忌,我的眉头就越发紧皱起来。接着她们又叫我。我当然没答应。本来我还想伸手争取尽早离开高木的机会,可在现在这种情绪下,早就不愿同她二人到海滨去了。母亲带着很失望的表情说:“跟她们一块儿去吧!”我默不作声,眺望着远方的海面。姊妹二人一边笑一边立起身来。

    “你还是那么怪呀,真像个幼稚的孩子。”

    千代子这样抱怨了一句。实际上我在所有人的眼里,恐怕都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幼稚的毛孩子吧。我自己也觉得真有点像顽皮的孩子。高木很随和,到走廊上为她们取过像斗笠那样的大草帽,说了声“请”。

    姊妹二人出了别墅大门之后,高木又接着同两位老妇人谈了一会儿。说什么这样来避暑是很轻闲,不过一天该怎么度过,却又成了问题,反倒使人苦闷等等。看起来是苦于天热和寂寞,无法为充满活力的体魄安排用场。过了一会儿,高木像是自然自语地说:“到晚上之前怎么过呢。”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朝着我说:“玩玩球怎么样?”幸好我生来就没有打过台球,所以马上就拒绝了。他说:“我认为刚好有了个好对手,可您却不会,太遗憾了。”高木边说边走开了。我望着他活蹦乱跳的背影,意识到他这一定是到海滨找千代子她们去了。可是我还是坐着一动没动。

    一八

    高木走了以后,母亲和姨妈谈了一会儿有关他的事。虽是因为初次见面,可母亲对他的印象特别深,说高木是一个心直口快、虑事周到的人,甚是赞赏。姨妈似乎是在证实母亲的看法,举出一个又一个的实例来予以说明。这时,我发现自己对高木的认识十分浅薄,必须全盘修正看法才行。听百代子讲,他是从美国回来的,而姨妈的说法却不是这样,说他是一个受英国教育的人。看来姨妈从谁口里听来了一个所谓“英国式的绅士”这个词儿,一连用了好几次,使一无所知的母亲为之瞠目。不仅如此,她还向母亲说:“所以呀,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人品出众呢。”母亲只是随声附和地表示佩服。

    两个人这么说着,我几乎连嘴都没有张一张。从表面来看,母亲的语调和平素没有什么不同,可她此时此刻在心里把我和高木比较一下,又作何感想呢?想到这里,我对母亲真是又可怜又怨恨。还是这位母亲,若是把我和千代子这一对由来已久的关系放置在一旁,而一味地想象千代子和高木之间的新关系的话,该会是怎么一种心情呢?即使母亲有小小的不安,不是也等于我有意给她制造的吗?本来可以避免,我却偏偏把她带了出来。我本来就很不愉快了,现在又新增加了一层对不起老人的苦恼。

    这只是我从前后情形对母亲心情的推测,实际上母亲的那种心情并没有明显地表现出来,所以我也不好说什么。但是姨妈很可能是有心想利用这种场面,在既不是商量也不是宣告的形式之下,向我们母子讲明:要是有缘,就打算把千代子许给高木。尽管我意识到了这一切,可听到这儿,还是不知,远比我更不了解内情的母亲又当如何。当场我从姨妈的口气里预想到这将是我和千代子永远分手的第一轮谈判。不知是福还是祸,在姨妈还什么都没有说出口的时候,那姊妹二人戴着呼扇呼扇的大草帽回来了。我的预卜没有实现,我真为母亲高兴。与此同时,这同一桩事使得我异常焦躁不安,这也是事实。

    到了黄昏,受母亲之命,我和她姊妹二人一同离开家门去车站迎接预定从东京来的姨父。她们穿着一式的单衣和白布短袜。这一对姊妹的形象映在后面目送她们的妈妈眼里,是多么值得自豪呀!我和千代子并肩而行,这个形象作为一幅出类拔萃的美丽画卷,母亲看在眼里又将是多么高兴呀!我为把自己自然而然地用作欺瞒母亲的材料而感到痛心。迈出大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和姨妈都在向我们这面望着。

    走到半路的时候,千代子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站住了。她说:“哎呀!忘了叫高木啦。”百代子立即看了我一眼。我止住了脚步,但没有讲话。百代子说:“算了吧!都走到这儿啦。”千代子说:“可是,刚才他说过让我们叫他的呀!”百代子又看了看我,有些踌躇。

    “阿市,你带着表吗?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我掏出表给百代子看。

    “还来得及。叫他来也好。我先到车站去等。”

    “已经晚啦!高木要是打算来,他一个人也一定会来的。过后向他道个歉,就说忘了。这样行吧?”

    姊妹俩反复商量,结果决定不再返回去。果然不出百代子所料,在火车还未到达之前,高木匆匆忙忙地赶到站内来了,对她们姊妹说:“也太狠心了。我那么说邀上我,可……”接着又问伯母怎么没有来,最后又朝着我殷切地寒暄了一句,说:“刚才对不起啦。”

    一九

    那天晚上要等姨父和表弟,再加上有我们母子新来入伙,所以开饭时间比平常晚多了。不仅如此,正如我暗自所怕的那样,不得不目睹在十分嘈杂混乱之中交杯换盏的光景。姨父一边笑着一边转着弯子打圆场说:“阿市,这真像是着了大火一样!不过,偶尔这么热热闹闹地吃上一顿饭也是很有趣的呀!”早已习惯了清清静静用饭的母亲,确实如姨父所说的,在这种热闹的气氛中,脸上挂满了愉快的笑容。母亲虽然好静,却也喜欢这种欢快的场面。当时母亲正好吃了一口红烧的爆腌竹荚鱼,说味道很好,赞不绝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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