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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来,是这个意思吧?”敬太郎以领会了对方意思的口吻问道。

    “对,应该是这样的。”老太婆回答说。敬太郎尽管刚进来时并没有抱着多大希望,反而迫切地想靠一句卦上的话就得到非左即右的明确答案,但就这样回去又觉得有点不甘心。假如老太婆的话与自己的心事根本不沾边,那当然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可是由于理解的不同,在涉及自己眼下前程的问题上也还有相当的参考价值,因此敬太郎在这一点上还有些恋恋不舍。

    “再没有什么可赐教的问题了吗?”

    “唔,最近也许会出点小事。”

    “是灾难吗?”

    “倒不一定是灾难,不过若不注意就会坏事的。而且如果搞得不好,这件事就永远无法挽回了。”

    一九

    敬太郎的好奇心又上来了。

    “到底是哪方面的事呢?”他问。

    “在没发生之前还不好说。不过,看来不会是失窃或水灾之类的问题。”

    “那么得怎样才能防患于未然呢?这也搞不清吗?”

    “那倒不是。如果您有这个愿望,也可以给您再算上一卦。”

    敬太郎只好说“那就拜托了”。老太婆再次灵巧地运用她那纤细的手指把九枚古铜钱的正反面重新摆了一遍。在敬太郎眼里,这次摆法跟刚才摆的基本上差不多;可是对于老太婆来说,却好像其中有重大差别,每翻动一枚时都从不草率行事。好不容易把九枚铜钱分别细心翻动、摆好之后,老太婆才抬起头冲敬太郎说:“大体上算出来了。”

    “那上面说该怎么办?”

    “怎么办?算卦只能按阴阳之理展示个大概的轮廓,具体情况就只能由每个人面临现实时结合这个大的轮廓就地去考虑解决办法。啊,这一卦是这样的,您有一样东西,它既像自己的又像别人的,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仿佛要进来又仿佛要出去。下次若是碰到什么事,您可千万不要忘了这样东西。只要记住这一条,事情就会进展如意了。”

    敬太郎被推进了五里雾中。再怎么说靠阴阳之理只能给展示个大致的轮廓,老太婆的这番话也只能看成是一团不辨东西南北的迷雾。因此,管它是真话也好,骗人也好,敬太郎想引老太婆把有参考价值的地方再稍微讲得更简洁明确一些,于是又提了几个问题,谁知竟毫无结果。最后,敬太郎只好像怀里揣了个包着布手巾的暖炉,脑袋里装着这番近似禅宗和尚梦呓般的话语走了出来。而且临出来时还捎带买了两袋五香粉装进了和服袖口袋。

    第二天,当他坐在早饭桌前,掀开冒热气的酱汤碗盖时,突然想起昨天买来的五香粉,于是从袖口袋里取了出来。把五香粉分成十二份,将其中的一份撒到酱汤上,强忍住麻酥酥的辣味吃完了早饭。他从记忆里唤起了老太婆讲的“靠阴阳之理展示大概轮廓”这句话,还好,还像浓雾一般模模糊糊地没有跑掉。不过,他对算卦的信仰还没有虔诚到为捉摸不透的谜语而焦思苦虑的程度,所以也就体验不到急于挖空心思解开谜底的苦恼。他只是对尚未揭晓的那部分抱有莫名其妙的兴趣,因而趁着还没有忘掉的时候把老太婆的话记到一张纸片上,然后放进桌子的抽斗里。

    按照敬太郎的理解,对于是否还要想个办法再次去会见田口的问题,已经由老太婆昨天出的主意给解决了。但他又在心里对自己说:不是自己信了卦才采取行动的,只不过是自己正要采取行动时老太婆给帮了个腔而已。敬太郎考虑要不要到须永那儿打听一下他姨父是否已经从大阪回来了,但因碰上汽车那件事仍记忆犹新地压在心头,所以一时还有点拿不出勇气去登门。最近使用电话也难了。没办法,只好用信来解决问题。他首先简要地写了事情的经过,内容大体上与前几天对须永母亲讲的差不多。然后问田口是否已经旅行回来,后面又接着写道:如果已经回来了,尽管田口先生十分繁忙,实在对不起,先生能不能抽时间让我见上一面呢?我这边反正整天都闲着,随时都可以按指定时间到府上去的。看信上这语气,敬太郎已经把前几天怒气冲冲的劲头丢到脑后去了。发出这封信后,巴不得明天就能收到须永的回信。谁知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仍然杳无音讯,这下子他就有些心绪不宁了。其中还掺杂着后悔的心理,觉得自己因受算卦人话语的影响而贸然行事,结果出了洋相,实在是不上算。正当敬太郎暗自悔恨交加的时候,到了第四天的上午,突然被叫去接田口家来的电话。

    二〇

    拿起听筒,没想到竟是田口本人的声音,他只简单地问了一句“能不能马上来一下”。敬太郎立即答应“可以”,但又觉得只讲这么两个字就放下电话未免显得过于生硬,为了不失礼貌,便又客气地问道:“须永同学已经跟您讲过了吧?”对方立即说:“嗯,市藏已经把你的愿望告诉给我了。为了减少麻烦,我才直接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方便。好,我在家等你,请马上来吧!”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敬太郎又把那件和服裤裙穿到身上,心里在想:看样子这次有希望。然后又从衣帽钩上取下前两天刚买来的礼帽,脸上挂满对未来充满信心的兴冲冲的神色,十分快活地走出公寓。外面是阳光普照,虽说已经下过一次寒霜,冬天的冷风却还没有降临,街道上显得宁静而又安详。敬太郎坐在从这种气氛中穿街而过的电车上,觉得自己简直就像在光的海洋中飞驰向前。

    田口家大门外与上次大不一样,显得十分安静。当身穿和服裤裙的那个书生拉开门出现在面前时,敬太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又拉不下脸先说“上次打扰了”,因此只好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颇有礼貌地讲明了来意。不知书生是否还记得敬太郎,只见他“噢”了一声接过名片就到里面去了,不一会儿又转回来说了句“请到这边”,就引敬太郎朝客厅走去。敬太郎换上接待的人为自己准备好的拖鞋,拿着客人的架子走进客厅。进去后却略微踌躇了一下,里面摆着四五把椅子,不知该坐哪把才好。只要挑最小的坐,恐怕就不会出错的吧?基于这种谦虚的心理,他选中了一把腿很高、既无扶手又无任何装饰、最不起眼的椅子,故意只挨边角坐了上去。

    一会儿工夫主人出来了。敬太郎以自己不习惯的一板一眼的口吻讲了一通初次见面时的寒暄话和感谢对方接见之类的客气话,主人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口里“啊,噢”地应酬了几声。本来有好几处可以将敬太郎的话打断的,但对方却什么也没有对他讲。他对主人的态度虽然还没有达到失望的程度,但自己却心慌了,因为肚子里那几个词实在不足以使自己随心所欲地长时间讲下去。把现有的几句客套话讲光之后,明知尴尬也只好默不作声了。主人从烟盒里取出一支敷岛牌香烟,然后把烟盒稍稍向敬太郎这面推了一下。

    “我从市藏那里已经听到了一些有关你的情况,你究竟希望做什么工作呢?”

    说实话,敬太郎并没有特别具体的要求。他只想能得到一个适当的职业,经对方这么一问,才迫不得已稀里糊涂地答道:“我对一切都希望。”

    田口笑了,他兴致勃勃地为敬太郎做了一番诚挚的开导。他说:“在学士数目大量增加的今天,即使再有人帮忙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找到个好工作。”不过,这个问题已根本不需要田口再来晓喻,敬太郎老早就有切身体验了。

    “做什么都行。”

    “做什么都行?当铁路上的检票员恐怕做不来吧?”

    “不,做得来。因为总比闲逛强。只要能有长期把握的,当真干什么都行。当务之急是让人解除闲逛的苦恼,只要有这一点就足够了。”

    “你若有这种想法的话,我这边就再好好留心一下。不过,恐怕也不能保证马上就办成。”

    “那就请您先试用一下。这样说可能有点失礼,就当您的私事,您不妨先用一下试试!”

    “那种事你也想干干吗?”

    “想。”

    “好吧,也许会碰上什么特殊情况,到时候会请你帮忙的。时间上没有什么要求吧?”

    “嗯,越快越好。”

    敬太郎就这样结束了与田口的会见,高高兴兴地来到大街上。

    二一

    冬日里和煦的阳光又连续两三天洒满了大地。敬太郎从三楼的窗口眺望着外面的天空、树木和瓦房顶,心里感到十分畅快。大自然被柔和的阳光染成了橙黄色,显得暖洋洋的,他觉得这阳光恰似在为自己照耀着人间。由于前几天的那次见面,也愈发坚信近期内必将有符合自己心愿的好事落到头上来。而在朝思暮想中最使他感兴趣的是,这件好事将以怎样一种非同寻常的形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拜托田口给找的工作中,甚至包括了超出一般人要求的职业。他不仅希望承担那种由固定职业带来的义务,而且还盼望田口能交给自己一份充满刺激性的临时差事。他有一个天生的怪癖,就是什么事哪怕只有成功的影子从他头顶一闪而过,他也会心存希冀,以为会有某种与一般杂务决然不同的异常精彩的事件猝然降临到自己面前。敬太郎就是抱着这种期望,在令人心醉的阳光下送走了一天又一天。

    就这样过了四五天,田口又打来电话告诉敬太郎:“有点事想请你帮帮忙,要是特地请你来家一趟也于心不忍,电话里讲太费事,反而显得麻烦,只好给你发了一封快信,详细情况看信后就清楚了。如果有什么地方不清楚,还可以再打电话来。”接完电话,敬太郎心里高兴极了,就像远处模糊的物体在望远镜里一下子清晰地出现在眼前一样。

    他寸步不离地守在书桌前,等候快信的早早到来。而且在等信的这段时间里脑海中又照例展开了想象的翅膀,同时也在琢磨田口所说的究竟会是什么差事。想着想着,稍一走神,上次在须永家门外见到的那个女子的背影又不请自来地闯进了大脑。当转瞬间清醒地意识到应该考虑更具有实际意义的问题时,心中暗自责骂自己尽爱凭空胡思乱想。就在这种思绪起伏之中,敬太郎送走了令人焦躁不宁的每一秒钟。

    时间过得很快,心急火燎盼望的那封信终于送到了他的手上。他哧的一声撕开信封,一口气把信从头读到末尾,随后不由自主地轻轻“啊”了一声。因为信里交待给他的工作,比原来凭空设想的还要浪漫多彩。不消说,信内字句十分简单,除了正事没写一句废话。信上只这样写道:今天下午四点到五点钟之间,有一个四十岁光景的男人将会乘坐由三田方面开来的电车在小川町车站下车。这个男人是位头戴黑色礼帽、身穿雪花点黑外套、细长脸高个头、骨瘦如柴的绅士,眉宇间有颗很大的黑痣,你要以这些特征为目标,将他下电车后两小时以内的行动侦察清楚,然后报告给我。敬太郎第一次尝到当了主角时的心情,仿佛自己就要在一部惊险的侦探小说里扮演主人公似的。同时也起了疑心,田口胆敢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莫非是为了保护自己在社会上的利益,企图事先抓住别人的把柄以备日后之用吗?想到这里,他觉得有种给人当走狗的羞辱感和缺德感,腋下不禁流出了有难言苦衷的冷汗。他手里拿着信,双眸凝视前方,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那里。不过,要把听须永母亲讲到的田口的性格和自己与他见面时的直观印象结合起来加以考虑的话,他的为人似乎也还不至于那么卑劣。因此敬太郎断定:即便田口是要探查别人的隐私,也未必就能肯定他的出发点多么见不得人。做出这种判断以后,敬太郎身上一度变得发硬的肌肉里又开始有温暖的血液流通了,要干缺德事时的令人作呕的那种感觉已经消失,甚至有闲情逸致单从兴趣出发津津有味地揣摩起这份差事来了。而作为接触社会的第一遭经验,敬太郎已经打定主意,不管三七二十一,无论如何也要完成田口交给自己的这项任务。他又格外细心地把田口的来信重读了一遍。然后又估量了一下成功的把握,看只靠信上所写的特征和条件,究竟能否真正获得满意的结果。

    二二

    在田口信上指明的特征里,真正长在那人身上的,只有眉宇间的那颗黑痣。可是最近太阳下山早了,下午四五点钟时的光线已经开始发暗,要想只以别人指定的某一局部特征为目标,从昏暗中忙于上下车的众多乘客里准确地找出某个特定的男人,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应该指出的是,下午四点到五点之间刚好是机关单位下班的时间,仅政府机关工作人员的数目就够瞧的了,因为他们都要从丸之内乘坐唯一的一路电车通过神田桥。而且,还有一个特殊情况,被指定的电车站既然是小川町,对那里的乱哄哄的场面恐怕也得早做精神准备。年关接近了,为随时招徕更多的顾客,小川町电车站附近的商店门面都会添加新的花样,除电灯之外,他们还会在店头悬红挂绿,请来乐队吹吹打打,电唱机里放各种唱片。想象到这些情景,再来考虑能否完成任务,敬太郎立时感到心里有点发毛,觉得单靠自己的本事实在没有把握。可是话又说回来,自己要盯住的那个男人,下电车时的装束将是身穿雪花点黑外套,头戴一顶黑礼帽,若是有这两个条件加在一起,看来似乎也还有一线希望。当然,假如只有雪花点外套这一个条件,无论是什么模样都不好做为线索的;可是若再加上头戴黑礼帽这一条,在当今人们只爱穿戴黑白以外其他杂色的情况下,那顶黑礼帽大概会立即跳入眼底的。只要紧紧盯住黑色礼帽,或许就不会出差错了吧!

    敬太郎做了这样一番思索之后,想到还是得到车站去瞧瞧。抬眼看了看钟,刚过中午一点。假定要在三点半之前到达小川町电车站,三点左右从家里出发就足够了,所以还有两个小时的余裕。他准备把这两个小时最有效地利用起来,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可是,出现在眼前的只有美土代街和小川町街汇合成丁字形路口处的一片混乱景象,他根本就没有想出一个足以帮助自己获得成功的像样的好主意。愈思愈想,他的思绪就益发被吸附在同一场面上,简直不知改变思路了。就在这时,一种担心伴随着不安在心里引起了一阵骚动,他担心可能根本就见不到自己要盯梢的那个男人。敬太郎想,趁时间还没到,索性到外面去走走吧!决心一下,便两手撑着桌边准备嚯地站起身来,就在这一瞬间耳边突然响起了一句话:“最近也许会出点什么事,到时候您可千万不要忘了有这么一样东西。”正是前几天在浅草算卦时那个老太婆向自己提醒的。老太婆当时讲的那样东西,简直是个不可解之谜,敬太郎早已忘到脑后去了。尽管如此,为了留作参考,他曾特地把那句话写在纸上放进抽斗里。于是赶紧取出纸条,不厌其烦地反复端详起上面写的那句话来:“既像自己的又像别人的,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仿佛要进来又仿佛要出去。”刚开始时,跟过去一样,从字面上丝毫看不出有什么意思,可是慢慢读了几遍之后,心里却好像开了点窍,觉得只要硬着头皮去琢磨,或许当真能想出具有这种奇妙特性的东西来。更何况敬太郎还记得老太婆曾提醒过自己:那是属于你的东西,一旦遇到什么情况,千万不要忘了。因此,敬太郎想出一个主意,不管它是什么,只要能从自己身边的物件中找出“既像自己的又像别人的,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仿佛要进来又仿佛要出去”的那样东西,这个问题就可以在比较小的范围内得到解决,说不定还会意外迅速地迎刃而解。于是当即决定,要珍惜从现在起完全归自己支配的下面两个小时的时间,并将其全部用在解开这个谜的谜底上。

    可是,事情的进展却不很顺利。他首先从自己眼前的桌子、书籍、手巾、坐垫开始,一件一件地搜寻下去,甚至连装行李的皮箱、袜子都打量到了,却没碰上任何一件类似的东西,就这样白白地用去了一个小时。他的脑子也随着心情的急躁而乱起来,思绪不肯乖乖地只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早就冲破控制飞到户外去自由驰骋了。不一会儿工夫,敬太郎眼前就出现了一个清晰的形象,那是一位绅士,身穿雪花点外套,头戴黑色礼帽,个子很高,骨瘦如柴,颇有自己马上就要去找的那个男人的派头。转眼之间那张脸又变成了正在大连的森本模样。当他在想象中定睛观看长着邋遢胡须的森本的容貌时,突然像触了电似的“啊”了一声。

    二三

    森本二字老早就成了向敬太郎的耳朵里传递某种奇怪音响的媒介,最近则更加糟糕,已经完全变成一种代号了。在过去,只要一出现这位老兄的名字,敬太郎必然要联想到那根手杖;而无论把手杖理解为联系二人的纽带,还是看成隔在二人中间的一个障碍物,反正说明森本和这根竹竿之间还有一段距离,还不可能一下子就从这边飞跃到那边去。现在的情况就不同了,它们已经合二而一,能在敬太郎脑海里引起强烈刺激,以至形成了森本就是手杖、手杖就是森本的条件反射。由于方才受到森本二字的刺激,他脑海里被热血冲上来一个概念,即“既像属于自己又像属于森本的、根本无法断定究竟属于谁的那样东西”。这个概念一出现,敬太郎当即高声叫道:“啊,就是它!”并从乱糟糟的模糊不清的一团黑影里牢牢地抓住了这根手杖。

    敬太郎高兴了,他相信:这样一来,老太婆所说的“既像自己的又像别人的”这个谜就解开了。但是,对于“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仿佛要进来又仿佛要出去”这样两个谜却还没来得及考虑,因此便进一步打起精神,全力以赴地思索起来,他料定剩余的两个特征在这根手杖上也同样可以找得出来。

    起初,敬太郎以为其含义也许只是指外表上的可长可短,便朝这个思路想了半天,但又觉得这样太平凡了,找到谜底和找不到谜底都是一回事。于是又重新把“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这句话在口里反复念了几遍,同时在脑海里搜寻着答案。可是,却轻易找不到解决的线索。一看钟点,可以自由支配的两个小时只剩下三十分钟了。他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本来是想走捷径的,结果却错进了死胡同,这岂不是自作自受地闷在进退两难的境地了吗?他还考虑到,如果眼下已“山穷水尽”,那还不如趁早返回去重新寻找“又一村”为妙。不过,另外一种想法也在他脑海里起着作用,时间已经这样紧迫,倘若再从头开始,那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最简便的办法就是,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索性就把迄今为止取得的成果作为一个好兆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强行突破最后答案才对。究竟孰是孰非,敬太郎左右为难,脑子里简直乱成了一锅粥。就在这时,他的思路突然离开作为一个整体的手杖,移到了雕成握柄的蛇头上。刹那之间,敬太郎毫无意识地将鳞光闪闪的细长蛇身和近似汤匙的短短蛇头做了比较,随之便茅塞顿开:那仅仅是个扬起的蛇头,照理说肯定是要伸长的,然而却偏偏削得很短,这不正是“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吗?当这个谜底在脑海里像闪电一样掠过时,他高兴得跳了起来。剩下的“仿佛要出去又仿佛要进来”这一条,基本上没费什么脑筋,大约有五分钟就解决了。他想象蛇嘴里有一个半隐半现的东西,既不是鸡蛋又不是青蛙,很难说清是个什么物件,反正既吞不掉又逃不脱,正处在进出两难的状态。按照这一想象,他马上认定:这就是答案!

    至此,万事均告顺利解决。想到这里,敬太郎跳也似的离开桌子,将怀表链系到和服腰带子上,手里拿着帽子,准备不穿和服裤裙就出去。但有个问题颇使他费了一番踌躇,就是该怎样把那根手杖带到外面去。有一点是肯定的,不要说用手去触摸那根手杖,就是从伞架里把它拔出来,在森本丢下它走开已经许久的今天来看,即使事先不跟公寓主人打招呼,也没有必要担心会受到责怪。可是,若想等他们不在跟前,就需要很动一番脑筋或做做准备了。敬太郎生长在充满迷信气氛的家庭里,在乡下老家时就常常听母亲讲到人们传下来的规矩,每逢要拿用作咒符的东西(眼下他就准备用于这个目的)时,必须瞅准人眼看不见的空子动手才能灵验。敬太郎下楼走到二楼楼梯半中腰停下脚步,装作看公寓正门入口处的挂钟的样子,偷偷察看了一下楼下的动静。

    二四

    在那间六铺席大小的起居室里,主人正照例拥着那个瓷制的大圆火盆坐在那里。完全不见女主人的踪影。敬太郎正从楼梯半中腰躬身探头往拉门玻璃里面仔细观察,主人头顶上的传呼铃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主人仰脸查看是几号房间拉铃,嘴里朝隔壁房间吆喝道:“喂,没人在了吗?”敬太郎于是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

    敬太郎特地打开橱柜,取出扔在被褥上面的斜纹哔叽裤裙。穿裤裙的时候,他把后腰的衬垫拖在地上,在屋子里转了一遭,然后脱下白布袜,换上普通袜子。把身上的装束如此这般重新打扮了一番之后,他又从三楼走了下来,探头看了看起居室。女主人的身影依然杳无踪迹。附近也没有女佣。传呼铃这次也不响了。整幢楼里鸦雀无声。只有公寓主人依旧靠着大圆火盆,头朝正门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敬太郎走下最后一级楼梯之前,从高处斜眼盯住主人滚圆的脊背,觉得这样还是不理想,最后一咬牙来到了正门口。果然不出所料,主人问候道:“您出去呀?”随即照惯例想叫女佣来给取出放在鞋架上的鞋子。敬太郎为躲过主人一双眼睛就已经煞费苦心了,若再加上一个女佣在场就更应付不过来了,想到这里便说:“不必了。”同时自己动手掀开帘布,忙不迭地从鞋架上取下鞋子。事情很凑巧,在他走下没铺地板的土地房间之前,女佣并没有露面。可是,老板却依然冲着这个方向。

    “稍微麻烦你一下,我房间桌子上放着一本这个月的法学协会杂志,请你替我取来好吗?我已经穿上鞋了,再上去太费事了。”

    敬太郎晓得这位老板对法律多少有点研究,所以才故意求他给办这件事的。老板知道这件事除自己外别人都办不成,便应了声:“好,可以。”说完,很爽快地起身上楼去了。趁这会儿工夫,敬太郎赶紧把那根手杖从伞架里抽出来,迅即塞进外褂抱在怀里,没等主人返回就悄悄溜到外面去了。他顾不上手杖弯头正戳着自己的右腋,便急匆匆地来到本乡大马路。到这里才把手杖从外褂里拽出来,目不转睛地打量起蛇头来。他还从袖口袋里取出手帕,从上到下把灰尘擦得一干二净。而后才像一般手杖那样拿在右手里,使劲挥动着朝前走去。在电车上,敬太郎才得到喘息的机会,他两手重叠按住蛇头,把下颏托在手背上,对自己方才那番努力回顾了一下,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对自己马上就要到田口指定的电车站后的行动能否取得成功,又担心起来了。仔细一想,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偷窃一般带出来的这根手杖,该怎样才能使它成为辨认眉宇间黑痣的必需品呢?觉得这简直不是自己所能逆料的。他只不过是照老太婆所说的那样,竭尽全力找到了“既像自己的又像别人的,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仿佛要出去又仿佛要进来”的东西,而且没有忘记把它带出来而已。这根看似怪异,其实平平常常且轻而又轻的竹竿,你叫它躺倒也好,立起来也罢,无论拿在手上,还是藏到袖子里,在寻找陌生人方面,它到底能起什么作用呢?当敬太郎脑子里闪出这个疑问时,竟像一个摆脱了疟疾的人,浑身感到一阵轻松,两眼朝车内四周打量了一遭。于是对自己方才那番火急火燎的煞费苦心的努力又感到怪难为情的,以至于头皮上都要冒出汗珠来了。为了给方才的行为自我解嘲,他故意把手杖变了个拿法,咚咚咚地轻轻叩着电车的地板。

    稍顷,敬太郎到达了目的地,他匆匆忙忙从青年会馆前折回去,来到小川町大街,但因时间距下午四点还有十五分钟左右,他便从来往行人和电车的轰鸣声中横穿过去,到了马路的另一侧。这里有个派出所,派出所前站了一名警察。敬太郎站在红色邮筒旁边,以跟警察毫无二致的神态仔细观察着笔直朝南而去的大马路,和以平缓的弧形朝自己左右两侧弯过来的宽敞的街道。面对马上就轮到自己大显身手的广阔舞台,敬太郎如此这般审视了一番之后,立即着手核实电车站的方位。

    二五

    从身边的红色邮筒向东大约十一二米的地方,有一根铁柱子首先映入了眼帘,上面牌子上用白漆写着“小川町电车站”。只要站在现在这个地方,纵使由于混乱不堪而漏掉了盯梢的对象,自己也算按规定的时间坚守在岗位上了。想到这点,敬太郎认为自己已经取得了主动权,觉得有了相当的把握,这才把视线从需要盯住的铁柱子移开,观察起四周的风光来了。紧靠身后就有一家类似仓形结构的瓷器店。房檐下挂着一个充当匾额用的箱子,里面摆了许多小巧的酒杯。旁边还吊着一个用铁丝编的大鸟笼子,外面绑了几个陶瓷饵罐。瓷器店的邻居是一家皮货店。皮货店里的重头装饰品是一张四周镶着绯红呢绒边的偌大虎皮,虎皮上的眼珠、爪子全保留着老虎活着时的样子。敬太郎站在店前直视着老虎头上那对类似琥珀的眼珠,仿佛要把它们看穿似的。还有一些皮货看上去也够滑稽的,其中有一件细长的用雪白皮革制成的近似围巾模样的东西,它的一端竟带了一张小狐狸似的脸孔。敬太郎掏出怀表估摸了一下时间,移步到了另一家店门前。这是一家宝石商店,他隔着玻璃窗探头细细观看里面摆得琳琅满目的各种宝石,其中有用玛瑙雕刻的透明小兔子,用紫色水晶石制成的各种有棱有角的印章材料,以及翡翠发卡、孔雀石圆坠子等等。此外还有金戒指啦,袖扣啦什么的。

    敬太郎就这样一家挨一家地看完一个商店再看另一个商店,不知不觉地走过了天下堂药店,来到一家用热带硬木制作家具的木器店前。正在这时,从后面开来的一辆电车突然在自己脚下这条马路的对面停下了,敬太郎不禁犯了怀疑,便斜穿马路走近一家设在小胡同拐角处专卖进口货的商店前,定睛一瞧,原来这里也有一根铁柱子,上面用白字写着“小川町电车站”,跟方才那个站牌一模一样。为慎重起见,他站在这个拐角处又等着过去了两三辆电车。首先来的一辆上写有“青山”二字,接着来的第二辆上写着“九段新宿”。不过,这两辆都是从万世桥方向笔直开过来的,因此他才勉强放下心来。随之他那莫须有的担心也就不存在了,准备赶紧返回到原来的地点去。当他刚要转身迈步的时候,恰巧从南边开过来一辆电车,在美土代町街角轻轻一转,又在他的旁边停下了。他看到在这辆电车司机的头顶上方挂着一个写有“巢鸭”两个黑字的牌子,这时方发现自己疏忽大意了。原来,要想从三田方面经过丸之内到小川町下车,可以一直开到神田桥大马路的尽头,向左拐,就在敬太郎脚下这个电车站下车;向右拐,又可以在方才他观察好的那家瓷器店前下车。而且两处都同样用白漆写着“小川町电车站”,这样一来,自己即将跟踪的那个戴黑礼帽的男人到底会在哪边下车呢?敬太郎简直无法判断了。他用目光把两根红铁柱子之间的距离飞快地估算了一下,大约也就一百米左右,虽说不过是咫尺之隔,可是他那盯梢的本事只对付一个车站尚且没有多大把握,再要让他拿出同时不出差错地监视两个车站的本领,对于无论怎么爱过高估计自己才干的敬太郎来说,这也是绝对办不到的。由于自己住处的地理位置上的关系,敬太郎通常只是乘坐从本乡到三田之间的电车,所以对另一路电车,即从巢鸭方面经过水道桥同样可以到达三田的这路电车,直到方才为止,竟一直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他对自己的这种疏忽深深感到懊悔。

    在束手无策之余,敬太郎突然想到了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要不要去借须永的一臂之力呢?然而时间距四点只剩下七分钟了。尽管须永就住在紧后面那条街里,但若把跑到他家的时间和三言两语让他听懂所求之事的时间加进去,那是根本来不及的。不过,就算还有这么多时间能拉来须永盯住一个车站,而第二步的问题是,如果那位绅士从须永负责的站台下了车,就需要他用个什么办法向敬太郎发出信号。比如扬起手臂示意,或是晃动手帕,在人群如此拥挤的情况下,这类办法恐怕也有点行不通。要想准确无误地让敬太郎了解情况,也许只有一个办法还可行,那就是要用让过往行人吃惊的大嗓门高声喊叫,但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须永那样的人是做不来的,因为他平时就是一个很重面子的人。假使万一他丢开面子朝自己喊了,在自己从这边跑到那边去的时间里,保不准那位头戴黑礼帽的关键人物早就无影无踪了——敬太郎在心里作了这番考虑之后,还是一筹莫展,只得下决心听天由命,去守住其中的一个车站了。

    二六

    虽说像是下了个决心,其实却跟偷懒是一回事,不过是为了不从现在站立的地方挪开罢了。敬太郎委实感到不安,因为这无异于干事之前就故意把成功排除在外了。他伸长脖子再朝东边那个车站望去。不知是由于地形的关系还是方位的原因,要么就是因为自己一直在那里上下车惯了,看上去还是那边显得顺眼。总觉得自己要找的那个人很可能在对面下车。他考虑要不要再次转移监视的站台,但仍然踌躇不决,一时难以做出决策。正在这时,跟前又来了一辆开往江户川的电车,刺溜刺溜地停下了。停下不到一分钟,司机看清没有人下车,便准备继续前进。敬太郎背朝穿到锦町去的一条小胡同站着,心里拿不准是留在这里还是到那边去,以至于对眼前的电车都几乎没有察觉。刚好在这个时候,从背后小胡同里突然跑出一个男人,推开敬太郎飞快地跳上了正要开动的电车的驾驶台。在敬太郎惊魂未定之际,电车已经哐当一声开动了。跳上去的男人半个身子挤进玻璃门,回头朝敬太郎说了声:“对不起!”当敬太郎与他视线相遇时,发现他最后的一瞥落到了自己脚下。原来是他撞上敬太郎时一下子把敬太郎带的手杖给踢跑了,手杖从主人手里掉到了地面上。敬太郎立即弯腰去拾手杖。这时他偶然注意到,蛇头倒地的方向刚好冲着东边。于是感到这蛇头似乎成了向自己暗示方位的路标。

    “恐怕还是东边好。”

    敬太郎快步回到瓷器店前。他站在那里做好了心理准备,要一个不漏地盯住从写有“本町三丁目”电车上下来的所有乘客。开头两三辆倒是盯得很紧,两眼射出凶光,仿佛在寻找杀父仇敌似的,后来神经就有点放松了,心情也随着渐渐踏实了。他把自己视野里的广场看成一片大舞台,发现这个舞台上有三个男人跟自己的态度一模一样。一个是派出所的警察,他站立的姿势跟自己一样,所朝的方向也相同。还有一个是站在天下堂药店前的电车扳道工。最后一个是处于判断力最佳年龄段的中年人,他正站在广场中央,分别挥动着红、绿两面旗帜,煞似神圣的象征。敬太郎想,这几个人里,立在原地期待随时可能发生某种情况而又在人们眼里显得穷极无聊的,恐怕只有自己和那位警察了吧!

    电车络绎不绝地停在他的眼前。上车的硬要挤进那窄小的箱子里去,下车的则趁势欺人地从上面猛压下来。敬太郎一遍又一遍地观看着这些在一分钟里发生的战斗场面,那些素昧平生的男男女女为着在电车上的一聚一散,在自己面前上演了一出出蛮不讲理的闹剧。可是,他要盯梢的那个戴黑礼帽的男人,却左等右等也不见出场。弄不好也许早就从西边那个站台下车跑掉了吧?这个念头一闪现,他就觉得自己现在的举动显得太傻气了,老是站在一个地方死死地瞧着那些与己无关的人脸,连眼珠都冒金星了,究竟有什么用呢?敬太郎想起来了,先前在公寓桌子前像烧昏了头似的白白浪费了两个小时,要是把那段时间充分利用起来,跟须永好好商量一下并取得他的帮助就好了,这个办法才是最最符合常识的。从敬太郎痛切地体味到这种难言苦衷的时候起,天空便渐渐失去了光彩,映在眼里的景物也都显得苍白而无生趣了。瓦斯灯和电灯开始出来为冬季这令人感到阴郁的正要降临的夜幕帮忙,左一盏右一盏地把附近商店的玻璃窗点缀得五彩缤纷。敬太郎蓦然发现,距自己两米左右的地方,还站着一个梳着向前蓬起的发型的年轻女子。因为每次电车开始上下乘客时,敬太郎都留心用警惕的余光扫视自己的两侧,所以当他在出乎意料的近距离内看到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子时,第一个反应便是吃了一惊。

    二七

    这位女子的衣着与她的年龄很相称,身穿一件素色大衣,长得几乎要拖到地面了。敬太郎想象着大衣里面打扮年轻人肉体的鲜艳颜色。女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好像有意把这一切在人们眼前包裹起来似的。连贴身衬衫的领子都用纺绸围巾围了起来。随着夜幕的低垂,只有那条纺绸围巾的洁白颜色还能透过大气映现出来,除此之外,女子浑身上下没有穿任何一件可引人注目的东西。但是,这单打一的洁白颜色恰恰表明了她本人的高尚爱好,说明她根本不把时令放在心上。对于敬太郎来说,这洁白的颜色比任何东西都要显眼。与其说他的感觉是在光线渐趋昏暗的寒天冻地里碰上了一个不谐调的怪物,毋宁说由于意识到自己在灰蒙蒙的马路上发现了一团皎洁的银光,这才去注意那女子的脖颈的。当女子直接感受到敬太郎的视线时,便有意识地稍稍改变了身体的方向。但看样子仍然觉得不放心,就又把右手招到耳朵处,做出一种把掉到鬓角的头发向后拢去的姿势。女子的头发本来就梳理得很整齐很漂亮,所以这个动作在敬太郎眼里只能看成是没有实际意义的故作姿态;可是当他看到女子的手时,注意力益发被吸引住了。

    这位女子并没有像一般日本女性那样戴着丝手套。她戴的是一副山羊皮手套,不大不小刚好合适,服服帖帖地裹着她那纤细的手指。皮肤和羊皮紧紧地贴在一起,连一道皱褶、一丝松弛的地方也没有,看上去简直就跟手背上薄薄地涂了一层粉红色的蜡油一样。女子扬起手时,敬太郎发现这手套竟把女子白白的手腕严严实实地遮去了三寸多。他只看到这里就又把视线移到电车上去了。可是,上下车的一阵混乱结束之后,要找的人并没有出现,这时他心里又可以放松几分钟了。因此,尽管他还没有达到一心要等着利用这段时间的程度,却一直趁电车通过后的间隔,用不被对方察觉的视线留心观察这位女子。

    起初,他一直以为这女子大概是要乘“开往本乡”或“开往龟泽町”的电车的。然而,这两路电车都轮流在自己面前停留过,该女子却毫无上车的意思,这使他略微感到有些诧异。他在心里猜想过,这女子大概是一位善于权衡利弊的专家,她不愿勉强坐进拥挤不堪的车里,免得受不住要把人挤扁的窝囊罪,而是宁肯再多坚持一会儿,等着乘稍微空一点的电车。可是有的并没有挂出满员的牌牌,而且看上去还真有一两个空位子,这样的电车开过来后她也丝毫没有露出要上车的架式,敬太郎因此愈发觉得奇怪了。女子似乎意识到自己已经过分引起了敬太郎的注意,于是当敬太郎稍微改换四肢的姿势时,她便乘机立即采取预防措施,故意躲开敬太郎的视线,就像有人趁天还没下雨就打起伞来一样。而且有时还特地扭头朝相反方向望去,有时又往对面走上几步。由于上述种种的表现,敬太郎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避嫌心理,尽量约束自己不再把视线公开投到那女子身上。然而后来他又突然清醒地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位女子怕不是由于道路生疏才走到一个自己随意选定的电车站前,面对根本不能上的电车永远等下去的吧?要是这样的话,应该善意地给她指出来才对,敬太郎突然冒出来这么一股勇气,于是毫不犹豫地直接朝女子走去。几乎在同一时间里,女子骤然迈步走到五六米远的一家宝石店橱窗前停了下来,好像根本不知道有敬太郎这么个人似的,把脑袋贴近玻璃窗仔细端详起里面陈列的戒指、束腰带用的细绦带和珊瑚树制作的装饰品来了。敬太郎觉得自己好像办了件傻事,本来是出于对一位素不相识的人的好意,人家却不买你的账,结果反而显得自轻自贱了。

    女子的长相根本就算不得漂亮。从正面看并不那么动人,从侧面细一端详,无论谁都会认为她那鼻子长得有点过低。不过皮肤很白,一对眸子很有神,显得晶莹透彻。此刻宝石店里的电灯正透过橱窗玻璃照在她的前额、鼻子和一部分丰满的脸蛋上,从站在斜后方的敬太郎望去,呈现出一种由光和影组成的美妙轮廓。敬太郎把这轮廓和她那被长长大衣覆裹着的倩影一并收进心底,转身又守候电车去了。

    二八

    电车又来了两三辆。这两三辆又统统使敬太郎反复尝受到失望的滋味,然后朝东边开远了。他好像已经看穿不会成功似的,从衣带下取出怀表定睛看了一下:五点钟早就过去了。仰起脸看看笼罩在头顶上的漆黑夜空,仿佛刚刚发现天已经这么晚了,不由得苦涩难言地咂了个响舌。一想到要捉的那只鸟没有粘到自己如此劳神费力张挂的网上,竟从西边那个电车站轻松自在地溜掉了,一切的一切霎时间都成了可憎可恨的对象,其中包括老太婆为了骗人而故意编造出来的那套预言,包括小心翼翼带出来的这根竹手杖,以及这根手杖在方向问题上给自己的那个暗示。他朝四周看了看撑住黑暗、在眼前闪烁的电灯光,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中心位置上,心想这明晃晃的光亮大概是自己梦中最后一幕的幻影吧?尽管他是这般扫兴,却仍旧抱着这般恍惚的心情站在原地一动没动。过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心想还是赶快回家做个头脑正常的人去吧!因为手杖已经成了嘲笑自己愚蠢的见证人。敬太郎暗暗下定决心,准备回去路上找个僻静地方干脆把它折断,蛇脑袋和拄地的铁箍也通通捣它个稀巴烂,然后再从万世桥上把这些东西扔到茶之水河里去。

    他刚迈步准备动身返回公寓时,眼角里无意之中又映进了那个年轻女子的身影。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宝石店的橱窗,又站到了距他有两米的原来那个位置。女子身材修长,两条腿和两只胳膊也比一般人长得好看,敬太郎从端详她的第一眼起就觉得舒服,不过这次却是女子的右手引起了他的特别注意。那只细长的手臂极其自然地下垂着,女子根本没料到会有人去注意它。敬太郎借着夜光看到,五根手指乖乖地并拢着,手腕紧紧地裹在柔软的皮革里,手腕和袖口之间微微露出一点细白的皮肤。对于长时间伫立在一个地方的人来说,冬天夜晚的寒冷是够受的。女子将下颌稍稍缩进围巾,双目低垂一动不动地站着。敬太郎相信已经得到了反证,在女子故意不睬自己的眼神深处,似乎反而正在注意着自己。方才他只顾瞪大眼睛搜寻戴黑礼帽的绅士了,在那段时间里,有谁能保证这女子不和他一样集中了敏锐的观察力,并把视线始终射到自己身上呢?有谁能保证在这儿度过的一个多小时里,在他等着某个男人出现的同时,又被另一个女子给盯了梢呢?正像他根本没考虑过自己为什么要监视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那不知底里的行动一样,自己为什么要被当成不知会干出什么冒失事的人受到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的监视呢?想到这里,敬太郎仍然是丝毫不得要领。敬太郎动了个念头,如果自己稍走几步,做个样子给她看看,也许会更明确地摸准对方的态度吧?于是便蹑手蹑脚地绕过派出所后朝西边移动过去。自然,为了不让女子察觉,他严格控制住自己不扭头往后看。可是,若始终目不斜视地走下去的话,就会失去达到目的的最宝贵的时机,因此当他认定已经走出了二十米左右后,便故意探头去望根本不感兴趣的玻璃橱窗。橱窗里摆着一件天鹅绒领的女式风衣,敬太郎做出一副仔细观察那件风衣的样子,同时暗暗朝后扫了一眼。这时才发现,自己身后根本见不到那女子。各色人等就像要超过自己似的,络绎不绝地走了过来,挡住了敬太郎的视线,即使伸长脖子也看不到对方,至于白围巾和长大衣就更跳不进眼帘了。他怀疑自己是否还有继续向前的勇气。那位头戴黑礼帽的男人,就此罢休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因为那刻早已过了预先说好的五点钟;而对于这位女子,纵使最终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结果,敬太郎也还是想再进一步观察一番。他怀疑自己被女子盯了梢,为了反过来报复一下,他也起了好奇心,想从现在起对女子的行动严密监视一会儿,就像丢了东西的人赶回来找东西一样。敬太郎又步履匆匆地来到那个派出所附近,把身子躲进暗处一瞧,女子依然面向马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上去似乎丝毫也没发觉敬太郎又返回来了。

    二九

    这时,敬太郎脑海里产生了一个问号,这女子是个姑娘呢,还是已经结婚了?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无法做出明确判断,因为她头上梳的是现代大多数日本妇女中间流行的向前蓬起的发式。然而,当敬太郎来到更近一点的暗处目不转睛地打量女子半侧身的背影时,一个新的疑问又首先向他袭来:这女子究竟是属于哪个阶层的人呢?

    从外表上看,给人的印象是似乎已经嫁人了。然而身体的发育情况远比一般人要好,保不准很可能比想象的还要年轻。若果真如此,她为什么要穿那么素雅的衣服呢?关于妇女服饰的花色问题,敬太郎还是个没有任何发言权的小青年,但根据日常观察得出的模模糊糊的印象还是有的,那就是这女子若还年轻的话,身上应该穿几件艳丽的衣服,甚至艳丽得把眼下这寒冬腊月里令人郁闷的空气都驱散了才对。他感到十分纳闷,这位女子竟没有露出任何刺激性的曲线来,这种曲线本应给正处于青春年华的敬太郎的血液里注入强烈的热情。在女子着身的衣物中,略微能引人注意的只有那条围在脖子上的雪白的纺绸围巾,而它本属于冷色,只能给人以清新的感觉。身体的其余部分则被与冬日的萧索天空相似的长大衣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敬太郎又从背后把这身与年龄不相称的过于缺乏魅力的打扮观察了一遍,得出的结论是:肯定是因为她已经与男人发生过关系。而且,这位女子的举止还有一种近似成年人的稳重劲头。对于这种稳重劲儿,敬太郎无法把它只看成是品性和教育的结果。他甚至怀疑,怕是由于接触了家庭以外的环境,她那天真无邪的羞耻之心才像撒在手帕上的香水一样早就自然而然地消失殆尽了吧?不仅如此,他方才还亲眼看到,在这位女子稳重的举止中,常常会有一种不稳重的表现,那就是有时全身肌肉都在动,有时是眉头和嘴部在动。他老早就发现,动作最敏锐的,恐怕要数她那双眼睛了。但是,与此同时也不能不承认,女子的表情正好说明她在竭力控制自己那双灵敏欲动的眸子。所以,敬太郎判断,这位女子的稳重乃是与有意识地自我控制联系在一起的。

    然而,从后面望去,女子的身体也好,情绪也好,现在都比较稳定,给人的感觉是两方面配合得十分和谐。与方才不同的是,她站到了比马路高出一截的人行道边上,这时的姿态简直可以形容为文静典雅四个字。因为她既不怎么改变姿势,也不准备马上走开,既没有凑到宝石店橱窗跟前去的意思,也没有表现出顶不住寒冷的样子。旁边零零散散地站着几个等候乘坐下一趟电车的人。他们都直勾勾地望着从对面开过来的电车,看样子是很想把电车尽快招呼到自己跟前来。由于敬太郎已经撤出第一线,看来那女子大大松了一口气,这会儿成了其中最热心等待什么的一员,开始目不转睛地注视起斜对面的拐角来了。敬太郎从派出所背后绕到电车站上方,走到比人行道低的马路上。并且以涂着油漆的交通岗楼为掩护,从警察所站位置的一旁紧紧盯住女子的脸。随之又为女子的表情变化吃了一惊。因为先前自己躲在暗处端详女子背影时,只是以她那修长的身材、向前蓬起的发型和裹在身上的素淡的大衣为依据,在想象的王国里随意得出可以说是过于自由的结论。可是,当自己现在背着女子毫无顾忌地细细观察她的相貌时,不得不承认产生了一种全新的感觉,仿佛又见到了另一个人似的。要而言之,这女子看上去比刚才年轻多了。她那急切等候什么人的两只眼睛和嘴角上只有充满青春活力的熠熠生辉的神色,此外再找不出任何其他表情。敬太郎甚至从中看到了少女的纯洁和天真。

    从女子注视的方向很快就有一辆电车沿着弓形轨道慢吞吞地转弯开过来了。当电车滑到女子面前停下来时,从里面下来了两个男人。一个手里提着用纸包起来的类似纸盒子的东西,步履匆匆地从警察面前走过去跳上了人行道;另一个则一下来便径直朝那女子走去,并在她跟前停住了脚步。

    三〇

    敬太郎这时才第一次看到了女子的笑脸。敬太郎最初打量这女子时就发现唇薄嘴大是她的一个特点,可是当她此刻露出美丽的牙齿、熠熠放光的又黑又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上下睫毛几乎要合在一起时,还是在敬太郎脑海里留下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新印象。敬太郎并没有只为女子的笑颜而心荡神驰,他还十分惊讶地把视线移到了对面那个男人的身上。因为就在这一瞬间,敬太郎发现那男人头上戴了一顶黑色礼帽。至于他身上的黑外套是否有雪花点,尚无法看得真切,只是光泽与黑礼帽的颜色差不多。还有一点值得注意,此人个头很高,也是骨瘦如柴。唯独在年龄问题上敬太郎难以做出明确判断。但是,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从生命的刻度表上来看,这个男人所处的位置远在自己之上,因此敬太郎毫不犹豫地得出结论:他有四十上下岁。当这些特点不分次序、几乎同时进入敬太郎的大脑时,他不得不承认,方才自己像个大傻瓜似的等着要跟踪的那个真正目标,现在才终于从电车上走下来了。他暗自庆幸,本来限定的五点钟早就过去了,然而自己却偏偏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兴趣,始终在同一个地方转来转去,结果反倒走运了。他觉得应该感谢那位女子,正是由于她的偶然出现,才引起了自己的好奇心,才使自己产生了那种莫名其妙的兴趣。同时还值得庆幸的是,那位女子为了等候她要找的人,以超出自己一倍以上的自信心和忍耐力一直坚持到了最后。因为敬太郎相信,他可能从两个方面得到收获,一是自己可以为田口提供这位暂且称之为X的男人的某些情况;与此同时,自己对称之为Y的女子的好奇心也可以同样得到几分满足。

    看样子,这一男一女对敬太郎的存在根本就没有发现,对周围环境也无所顾忌,只顾一个劲地站在那里说话。女子脸上始终挂着笑容,男人也不时放声大笑。从二人刚见面时互相问候的情景来看,他们的关系也绝非疏远。在他们任何一方的身上都看不出有男女之间恭敬客气的礼节,这种礼节往往貌似连结异性的纽带,实则是在双方之间筑起了一道堤坝。眼下那男人甚至连扬手到帽檐处表示问候的动作都嫌麻烦,公然给免了。那帽檐下应该有个大黑痣的,敬太郎很想设法与那男人来个照面把这个问题搞清楚。假如没有那女子在场,为了查明男人肉皮上留下的这个怪异的黑点,他也许会毫不客气地走上前去,只消随口问个什么事就解决了,反正不管怎样都没问题。即使不问什么,他大约也会直接凑到男人跟前,把人家那张脸仔细瞧个够的。而此刻妨碍他采取这种大胆行动的,正是站在男人面前的那个女子。因为他亲眼看到,由于自己有好大一会儿工夫同她并排站在同一个地方,女子对自己的举动好像早就有了戒心。至于女子是否怀疑敬太郎别有用心,那倒是另当别论。既然明知对方已经产生戒心,却硬要把自己的脑袋毫不客气地再次伸到人家的视野之内,这就多少有失绅士体统;更何况这等于故意加深人家对自己的怀疑,其结果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考虑到这里,敬太郎得出的结论是,在水到渠成之前,在辨认是否有黑痣这件事上还是不要造次为好。不过敬太郎已经暗下决心,准备悄悄地跟在二人后头,可能的话,哪怕是断断续续的也好,要把他俩的谈话装进耳朵一些。他认为,没得到对方许可就把人家的言谈行动记录在脑海里,从道德层面上讲,没有接受良心裁判的必要。而且,他还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即相信自己费尽周折得到的成果肯定会为熟谙世故的田口用到善意方面去的。

    过了一会儿,男人做出了邀请那女子的样子。看来女子笑着拒绝了。最后,半侧身相向而立的二人肩并肩朝瓷器店房檐下走去。然后又从那里朝东走去,二人挨得很近,只差手挽手了。敬太郎急步赶上五六米,紧紧地跟在他们背后,并且把自己的步伐改成和他们一样的速度。为了避免万一女子回过头来引起怀疑,他根本就不把视线盯在二人背后,而是两眼故意瞧着其他方向,就好像在天下人共有的马路上偶然碰到一起,脚前脚后朝同一方向走去一样。

    三一

    “不过,也太过分了。叫人家等了这么长时间。”

    这是钻进敬太郎耳朵里的第一句话,是女子抱怨的声音。可是男人的回答却半句也没听清。接着估摸又走了十多米远时,二人脚下一下子失去了刚才的节奏,挨在一起的影子几乎要拦住敬太郎的去路了。而从敬太郎方面来说,要想避免从后面与对方撞上,唯一的办法就是超到前面去,否则就太难堪了。他怕二人掉身回来,便当机立断靠到旁边一家果品店橱窗前,把身子隐蔽起来,并且装作注视摆在里面的一个大玻璃罐子里的饼干的样子,同时在等着二人的动静。看上去男人仿佛把手伸进了外套,过后又马上略微把身子侧向一边,迎着店里的灯光看右手提着的一样东西。这回敬太郎看清了,原来是块金壳怀表正在男人脸下闪闪发光。

    “才六点嘛,还不算太晚。”

    “不早了,已经六点了。再过一会儿我就该回去啦!”

    “那可太遗憾了。”

    二人又迈动了脚步。敬太郎也不再注视罐里装的饼干,从后面跟了上去。二人来到淡路町,从这里拐进一条通向骏河台下的窄巷。敬太郎也想跟着拐进去,却发现二人进了拐角处的一家西餐馆。趁这个机会,他从侧面朝二人脸上看了一眼,因为这一男一女正处在餐馆门口射出来的明晃晃的光线照耀之下。离开电车站时,敬太郎简直猜不出二人要一块到哪儿去,现在竟突然进了这么一家实在不怎么样的饭馆,因而不能不使敬太郎深感意外。这家西餐馆叫“宝亭”,敬太郎过去就知道,因为他以前常经过这里进出大学。最近经过修缮以后,外面都油漆一新,有半面朝向通电车的马路,看上去像是斜劈下来的屋脊则朝着正南方向,他从这里路过时常常看到。他甚至还记得,当仰头观看制成横额的“慕尼黑啤酒”的广告时,有好几次从这堵闪着淡蓝色油漆光泽的墙壁里面传出了刀叉激烈碰撞的声音。

    关于二人的去向问题,敬太郎既没有明确的把握也没有准确的估计,甚至说不定会被引进弥漫着濛濛紫气的迷宫里去。正是因为有这种预感在暗地里起作用,敬太郎才跟踪到这儿来的,不过这家不断从厨房里往街上飘出一阵阵油炸土豆和油煎牛肉香味的西餐馆,在他看来实在是太平常了。但他马上又转念一想,比起躲进自己根本无法靠近的幽密场所而再不露面相比,还是进了这家西餐馆对自己更为有利。同时他也想通了,这一男一女钻进任凭谁都可以靠近的新油漆的普通西餐馆里面去,反倒令人觉得安全保险。幸好,他身上还带着钱,对于在这种水平的饭馆里打发掉由冬季室外空气引起的食欲,还是绰绰有余的。他准备紧跟二人之后走上这家餐馆的二楼,但当来到明晃晃的电灯光射向街面的门口时,蓦地想到了一件事。既然已经被那女子记住了自己的长相,倘若脚前脚后同时赶到二楼上去,那就未免失算了。弄不好,简直就等于故意让对方怀疑:这人是来跟踪自己的。

    敬太郎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从射到街上的光亮中横穿过去,沿着黑乎乎的小巷往前走了不到一百米远。随之又在小巷尽头下坡处的黑暗中站了一下,宛如把自己的影子收进自身内部一般,然后又悄悄返回明晃晃的餐馆门口,一低头钻了进去。由于过去经常到这里来,他对餐馆内部情况了如指掌。纵使下面没有了接待顾客的房间,二层和三层也足够应付的,不过在客人不太满的情况下决不往三层上招待,大体上二楼就足够了。所以敬太郎心里做好了准备,上楼后只消观察右手尽里面或左手旁边的大厅,就肯定能看到二人的座席;如果不在这两个地方,那就只好打开阳面的那个细长房间了。敬太郎怀着这种想法刚要登上楼梯,发现上面入口处已经站了一名白衣侍者,正准备给他带路。

    三二

    敬太郎是拿着手杖走上楼梯的,所以在带他入座之前,侍者首先把那根手杖接了过去。同时口里说了声:“请到这边!”转过身去把他带到了右手的大餐厅。他从侍者身后一眼就看清了自己手杖的下落。同一瞬间他还发现,那里挂着刚才曾引起注意的那顶黑色礼帽。近似雪花点的黑外套和女子身上的素底大衣也全部挂在那里。侍者掀动大衣下摆把竹手杖戳进去时,素底大衣的纺绸里子在敬太郎眼前闪了一下。待到蛇头隐进了大衣后面,他才把目光转向大衣的主人。幸运得很,女子正与那男人相向而坐,只把后背朝着进门方向。敬太郎瞧着女子的背影,首先感到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因为敬太郎考虑到,对于一般妇女来说,听到新来顾客的响动,纵使满心想回头看看,也怕一转身破坏了落座后的优雅风度,所以除非十分必要,在正常情况下她们是不会这样做的。果然不出他所料,女子没有扭过头来。趁这个工夫,他走到女子的座位跟前,准备坐在与女子背靠背的第二排餐桌边。这时,男人抬起脸,朝既未坐下也未扭转身的敬太郎看了一下。男人餐桌上点缀着一盆盆景,在一只中国格调的圆盘里栽着松梅。男人面前有一碗汤。他和敬太郎四目相视时,手里的大汤匙照常伸在碗里。他俩中间相距不过六尺,明亮的电灯照耀着每一个角落,而铺在桌面上的雪白餐布又恰似为这亮光助兴似的,从四面八方的餐桌上把水银般的光线反射过来。在具备如此方便条件的餐厅里,敬太郎把男人的面孔瞧了个够。正像田口事前通知的那样,在这个男人的眉宇之间,确实长了一颗很大的黑痣。

    除去这颗黑痣,男人的相貌再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特征。眼睛、鼻子、嘴,全都长得普普通通。可是,当这些分开来看似平庸无奇的器官聚在一起,并在一张细长脸蛋上占有各自的位置时,无论谁都只好承认他是一个具有非凡品格的绅士。当他与敬太郎目光相遇时,他把匙子伸在汤碗里,暂时停止了喝汤,从这种态度来看,甚至还可以说带有某种高尚的派头。看到这里,敬太郎转过身去,背朝男人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心里琢磨着“侦探”这两个字的字面含义,觉得这男人的举止风度和侦探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敬太郎发现,从长相上看,这个人没有任何值得侦察的东西。取下摆在他脸上的眼、口、鼻或任何一个器官来看,都长得极为平常,根本甭指望在那里面藏住秘密。敬太郎坐到自己席位上时,不禁有股失望的情绪袭上心头,因为自己对从田口那里接受过来的今晚这项任务的兴趣,至少有三分之一早已消失。首先,连接受这项任务本身在道德上能否站得住脚都值得怀疑。

    他点好菜后就愣怔怔地坐在那里,连面包都没碰上一碰。男人和女子看样子对坐在他们旁边的这位新顾客产生了几分顾虑,暂时中止了谈话。但是,在敬太郎面前出现了热气腾腾的白盘子之后,二人似乎又添了几分兴致,声音交替着飘进了敬太郎的耳朵。

    “今晚不成啦。我还有点事。”

    “什么事?”

    “什么事?重要事嘛。是轻易不能讲的事。”

    “哎呀,你真是的!其实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亏你让人家等了个够。”

    女子有点挑理地说。男人好像对四邻有所顾忌似的低声笑了,二人的谈话到这里又静了下来。稍停了一会儿,男人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总之,今天晚上有点太晚了,还是算了吧!”

    “一点也不晚!坐电车去马上就到嘛!”

    女子的劝说,男人的犹豫,敬太郎全都能理解是什么意思。可是,他们究竟打算去哪儿呢?一到这关键的目的地问题,敬太郎就一点也摸不着头脑了。

    三三

    敬太郎望着残留在自己面前盘子里的西式餐刀和旁边那堆切成一块块的红萝卜,心里在想:再听一会儿或许就会有眉目的。看样子女子仍坚持硬要男人照自己的主意办。男人则每次都找各种借口加以推托,然而态度却总是那么和蔼,竭力避免激怒对方。敬太郎面前送上来肉和青豌豆时,女子也终于开始让步了。敬太郎内心里一直在暗暗求老天保祐,要么是女子坚持到底,要么是男人适可而止地表示屈服,这两者能居其一就好了。所以,当发现女子并不如原来想的那么坚强时,他不禁感到甚为遗憾。别的还都问题不大,唯独二人要去的目的地,敬太郎很想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探听出来,而这个目的地的名字却始终没有被提到,因为它在二人中间是不必讲出来的。不过照现在这种情况,谈话是不会有任何结果了,这一男一女的话题势必要自然而然地转到其他方面去,因此敬太郎的指望也就暂且落空了。

    “好吧,不去也行,把那个给我。”过了一会儿,女子开口了。

    “那个?只说这两字我可不明白。”

    “嗳,就是那个嘛!前几天的。嗯?明白了吧?”

    “一点也不明白。”

    “你呀,太不像话了。你明明知道的。”

    敬太郎真想扭头朝后面看上一眼。就在这时,传来了咚咚的上楼梯的脚步声,一下子乱哄哄地闯进来三名顾客。其中一名是军人,穿着土黄色军服,脚下蹬的是长筒皮靴。当他走在地板上时,腰里挂的剑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跟皮靴踩出的声音合成了一曲二重奏。三人上来之后,被领进了右侧的一个房间,由于这通响动搅乱了那一男一女的谈话,在剑光闪烁之中,敬太郎也只好半路收住好奇之心。

    “就是前几天给我看过的东西嘛。明白了吧?”

    男人没有明确表态。敬太郎自然更无法想象。他真恨这女子,既然自己坦然自若地想要一样东西,为什么不清清楚楚地把名字讲出来呢?他毫无理由地就是想知道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这时,男人开腔了:

    “那种东西,现在能带到这儿来吗?”

    “谁也没说带到这儿来呀!我只是说送给我嘛!下次也可以。”

    “既然那么想要,送给你也行。不过……”

    “啊,太好啦!”

    敬太郎又产生了回头看看女子表情的欲望,顺便也想看看男人的态度。可是,自己坐的位置刚好与女子成一直线,而且是背靠着背,想到这儿便只好慎重地暂时不轻举妄动,做出一副目光窘迫的样子,只是心不在焉地朝正面扫视了一番。这时,从厨房入口方向又有一名侍者端着两个白盘子走了过来。侍者把盘子放到二人面前,换下已经用过的盘子,然后又走开了。

    “是只嫩鸡哩!吃点吧?”男人说。

    “我已经吃好了。”

    听口气女子并没有伸手去动嫩烧鸡,反而腾出口来比男人讲得更起劲了。从二人的一问一答来推测,女子硬朝男人要的,似乎是十分贵重的珊瑚珠之类。男人以精于此道的口吻向女子做了各种说明。然而那只不过是些时髦人物津津乐道的知识而已,敬太郎既无兴趣也不了解。男人耐心地叮嘱女子,有一种伪造的珊瑚珠,往上面按一些指纹,常常可以骗过人的眼睛,不过用手摸上去却显得有点粗糙,所以和真正的古物一下子就能区别开。把前前后后的情况综合到一起,敬太郎听出,原来是女子在向男人要一样古代的珠宝,而且这件珠宝很贵重,又很珍奇,现今已经轻易找不到了。

    “给是可以给的,不过你要那种东西准备干什么呢?”

    “倒是该问你要它干什么。一个男人家,还要留着那种东西。”

    三四

    沉默一阵之后,只听男人朝女子问道:“你是吃点心,还是要水果?”

    “什么都成。”女人答道。

    这简短的对话也可以看成是一个信号,说明他们的进餐终于临近了尾声,而在一直全神贯注窃听二人谈话的敬太郎的耳朵里,这声音顿时成了促使自己注意肩负责任的警钟。他自己给自己规定了任务,认为对离开这家西餐馆后的二人的行动还有进行观察的必要。他十分清楚,若和二人同时下楼就失策了。假使在二人之后离开席位,结局也是很明显的,那就是一支烟还没来得及吸完,他们的身影就会消失在漆黑的夜幕和杂沓的人迹之中,找不到了。敬太郎考虑,如果想不出纰漏地紧紧盯住他们的身影,那就必须抢先一步离开这里,守候在对方不易发现的隐蔽处或别的什么地方,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敬太郎意识到,三十六计莫若赶快结账为上计,于是赶紧叫侍者把账单拿来。

    那一男一女还在不紧不慢地说着话。不过二人之间已经再提不出什么固定的话题,靠这些话题交流感情和意见的机缘也就不存在了,眼下只不过云里雾里漫无边际地东拉一句西扯一句而已。可以列为男人特征的眉宇间的那颗黑痣也从女子口里偶然冒了出来。

    “你怎么在那个地方长了颗黑痣呢?”

    “反正不是最近突然长出来的,一生下来就有了。”

    “不过,长在那个地方倒并不难看。”

    “再难看也没办法喽!天生的嘛。”

    “赶快到大学去让他们给挖掉就成了嘛。”

    敬太郎这时正低着头在映出自己面部倒影的洗手盆里洗手,听到这里不禁偷偷地笑了,同时用两手遮住面颊,尽量忍住不笑出声来。正巧侍者把找回的钱放在盘里给端回来了。敬太郎悄悄站起身,为了避免惹人注意,他从容不迫地走到楼梯口,立在那里的侍者立即放开嗓门朝楼下通知道:“送客啦————”与此同时,敬太郎想起忘记去取方才交给侍者保管的手杖了。那根手杖至今仍被置于室内一角的衣帽架下,躲在女子那件长大衣的下摆后头。敬太郎怕惊动还在餐厅里的那对男女,于是蹑手蹑脚地折回身来,轻轻地取出手杖。当他握住蛇头时,觉得光滑的纺绸里子和柔软的外套衬布甜滋滋地触到了自己的手背。他格外小心地几乎是踮着脚尖走到楼梯上,随后突然改变节奏,急步咚咚咚地跑下楼梯。刚一来到外面,立即从电车路上朝对面横冲过去。跑到快撞墙的地方,正好有一家又像旧衣店又像西装店的大店铺,他便扭身背冲店内的电灯站下。只要站在这个地方,那两人从西餐馆出来后,不论他们沿大马路朝右拐,还是往左转,也不管他们顺着中川拐角朝连雀町方向穿过去,还是一出门立即踏小巷直奔骏河台下,怎么走都不必担心逃出自己的视野。想到这里,敬太郎满有把握地拄着手杖,紧紧锁定西餐馆正门。

    大约等了十分钟以后,在等于监视焦点的光亮中却根本不见人影出现,敬太郎心中不禁产生了怀疑。无奈,只得朝二楼望去,两眼仿佛要看穿那层只有窗子还闪着亮光的内部似的,心中则暗暗祈祷他们能快点离开餐桌。每次移开疲劳不堪的视线时,他都要仰起脸看看屋顶上方无边无际的漆黑夜空。直到方才为止,照耀地面的人间灯火蒙蔽了自己的眼睛,竟让他把这浩瀚夜空的存在给忘掉了。而它,似乎从方才开始就在墨黑墨黑的头顶上酝酿着一场冷飕飕的细雨,这使敬太郎的心变得寂寞凄楚起来。一个想法蓦地涌上敬太郎的心头,情况会不会是这样:刚才二人因为顾忌自己,只讲了一些一般的话题,自己走后他们才趁机商量起最为关键的问题来了呢?自己的任务就是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些事情窃听到手。他带着这种疑惑的心情仰头望着黑洞洞的天空,仿佛从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两个相向而坐的人影。

    三五

    他后悔瞻前顾后过了头,反而过早地离开了西餐馆。可是既然那二人对他已经有所顾忌,即使在原席位上一屁股坐到底,也不可能听到超出普通闲聊范围的话题。所以,假定像刚才那样坐着不动,其结果也仍然和提前离席相差无几。想到这里,他也就只好忍住寒冷继续监视下去了。这时,他感到帽檐上好像落了两滴雨点,于是又仰起脸朝漆黑的空中望去。跟他脚下的电车路不同,头顶上异常静谧,除了黑暗之外,没有任何东西遮住视线。他仰起脸,想等着有一滴雨点掉在面颊上。他久久凝望着混沌一片的漆黑夜空,怕马上会下雨的担心随即跑得无影无踪了,他偶然想到一个问题:在如此从容不迫的夜空下面,自己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地替别人干这种不得安生的勾当呢?与此同时,觉得一切责任似乎都在自己正拄着的这根竹手杖身上。他依旧抓住蛇头,把手杖挥动了几下,好像要把郁积在胸中的对寒冷的怨恨发泄出来似的。正在这时,等得不耐烦的那一对人影从西餐馆门口走了出来。敬太郎第一眼就看到了围在女子细长脖颈上的雪白围巾。二人快步来到大马路上,沿敬太郎对面一侧朝来时走过的路折回身去,方向同刚才正好相反。敬太郎也毫不犹豫地横穿马路到了对面。他以缓慢的步履迈动着双脚,好像在挨家观察点缀得花花绿绿的商店橱窗。跟在后面的敬太郎必须与二人的步伐协调起来,因而对他俩过于迟缓的速度简直伤透了脑筋。男人嘴里叼着香味浓烈的雪茄,边走边朝夜幕吐出微呈白色的烟雾。由于风向的关系,这烟雾常常带着一股香味钻进跟在后面的敬太郎的鼻孔里。他一面嗅着这浓烈的雪茄香味,一边强忍着踩着缓慢的步伐,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男人个头很高,从背后望去,颇有点像西洋人。在这点上,他衔在嘴里的香味浓郁的雪茄,也多少帮忙给人造成了错觉。紧接着,联想又一下子移到了伴侣身上,那女子看上去就像一个给外国人做了小老婆的日本妇女,连手上戴的皮手套也像是外国丈夫给买的。敬太郎心里蓦地泛出这么一种假想,虽说觉得好笑,却自己一个人愈想愈来劲。正在这时,二人来到刚才碰头的那个电车站前稍稍站了一会儿,随即跨过电车路又转到对面去了。敬太郎也照二人的样子走了过去。走着走着,二人又在莫土代町街角处从这边踱到对面去了。敬太郎也跟着来到了同一侧。二人又开始朝南移动。走到离街角大约五十米的地方,这里也竖着一根涂了红漆的铁柱子。二人走到那根柱子跟前停住了脚步。敬太郎这时才发现,他们又要坐三田线往南回家,或是到那边的什么地方去。于是自己也做好了必须坐上同一辆电车的思想准备。二人不约而同地朝敬太郎这边扭过头来。这固然是因为电车要从他所在的方向拐过胡同开过来,但敬太郎仍然觉得心里很不自在。他把帽檐翻过来,用力往下拉了拉;有时又用手摸摸脸蛋,或是把身子尽量靠到房檐底下,或是故意目不转睛地望着莫名其妙的目标,就这样受罪似的急切地等着电车的到来。

    不一会儿,一辆电车开过来了。敬太郎煞费苦心地避开嫌疑,故意要等二人上去之后再登上电车。当他正为此在后面磨磨蹭蹭的时候,女子怕被人踩上那件大衣的下摆,朝后撩着移步上了驾驶台。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紧跟其后的男人却毫无要上的架式,只把双手插进外套口袋并拢脚跟站在那里。敬太郎好不容易才醒悟过来,男人是为送那女子上车才特地来到这里的。说实话,他对这男人倒无所谓,真正感兴趣的是那个女子。假定他俩在这里分手,自己当然要丢开男人而只盯住那女子的去向。可是自己从田口那里接受的任务与女子无关的,只是头戴黑色礼帽的男人的行动,因此他便强行忍住冲动,没有跳上电车。

    三六

    女子上车时,曾以目光向男人微微致意,随即走进里面不见了。因为时值冬季夜晚,玻璃窗子统统都关得严严的。女子也没有再打开车窗从里面探出头来向男人打招呼。尽管如此,男人却依旧直挺挺地立在那里等候电车开走。车开动了。仿佛看清二人之间已不再需要彼此致意似的,电光照耀着车窗急匆匆地往南驶远了。男人这时才把衔在口里的雪茄丢到地上,然后转身来到一个三岔路口,从这里往左拐后停在一家出售进口货的商店前。这里是敬太郎记忆犹新的电车站。他左躲右藏地跟踪男人来到这里,又伸长脖子看起这家商店橱窗里陈列的自己根本不想看的商品来,其中有什么新式领带呀,西式大礼帽呀,花纹新颖的裹在腿上保暖的毯子呀,等等。脑子里却没有停止思考,他觉得若照这样顾虑重重,当侦探的念头也就只好打消了。如果说女子走开,敬太郎对自己的工作也就厌倦起来了,这种讲法也未必尽然;但有一点却十分明显,那就是与以前程度相仿的压抑感又急剧地充塞于心头而不能自已。他的任务只限于侦察戴黑礼帽的男人在小川町下电车后两小时以内的行动,到这里早就完成了,他甚至想干脆还是回家睡觉去吧!

    就在这时,来了一辆似乎是男人一直在等的那路电车,只见他伸出长长的手臂抓住车门两边的铁棍,说时迟那时快,十分自然地一下子把身体送上了还没停稳的车厢。方才正在犹豫的敬太郎猛然想到此刻机不可失,也立即跳上了同一辆电车。车内并不太挤,乘客有充分条件彼此自由地打量对方的面孔。敬太郎刚走进车厢,立即有五六个已经落座的乘客同时把视线射了过来。其中也夹有刚刚坐下的戴黑礼帽男人的视线,他的眼神里现出吃惊的样子,好像记得见过敬太郎,但没有进一步表现出怀疑自己正在被盯梢的神色。敬太郎好不容易才使神经松弛下来,选了个与男人同一侧的座位坐了上去。这辆电车将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呢?想到这里,看了看牌子,只见用黑字写着“开往江户川”。他暗自做好思想准备,只要男人换车,自己也赶快下去,所以每到一个电车站都要偷偷看一下男人的动静。男人始终把手插在衣袋里,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目不斜视或把视线落到自己的膝盖上。若把他这副神态形容一下的话,似乎可以说什么也没想,又好像在想什么。然而从快到九段下的时候起,他就不时地伸出本来就很长的脖子,好像要认准什么东西似的,探头朝窗外望去。敬太郎也情不自禁地受到影响,目不转睛地盯着什么也看不清的车窗外边,仿佛要把它看穿似的。没过多久,在电车行驶的轰响声中,雨点撞击窗玻璃的声音就稀稀拉拉地在耳边响起来了。他端详着随身携带的竹手杖,想到要是不带它,而把雨伞带来就好了。

    自从离开西餐馆以后,敬太郎一直留心观察头戴黑礼帽的这个男人的人品和他那对世界根本不存疑虑的眼神,结果这时才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与其这样窝窝囊囊地搜集毫无价值的材料,还不如索性公开主动地跟他搭话,然后只把得到他本人同意的事实报告给田口,尽管这样做似乎已经为时过晚,但也还是够痛快的。想到这里,敬太郎便开动脑筋研究起向他做自我介绍的良策妙计来了。就在这阵工夫,电车终于开到了终点站。雨看来是越下越大了,电车刚一停下,哗哗的雨声就骤然袭进了他的耳膜。戴黑礼帽的男人说了声:“太糟糕啦!”边说边竖起外套衣领,把西服裤脚卷了起来。敬太郎拄着手杖站起身子。男人走到雨里,立即抓住一辆靠过来的人力车。敬太郎也不甘落后地雇了一辆。车夫驾起车把问:“去哪儿?”敬太郎命令道:“跟在那辆车后面!”车夫说了声:“好!”便没命地跑了起来。沿着唯一的一条路跑到矢来交通岗下面,车夫又停住脚步放下车把问道:“先生,往哪边走啊?”那男人乘坐的人力车,从车篷内怎么张望也找不到影子了。敬太郎一动不动地用手杖撑住车身,在哗哗的落雨声中不知该向何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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