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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春分之后最新章节!

    一

    一觉醒来,敬太郎发现自己和往常一样正躺在这住惯了的六铺席的房间里,感到十分奇怪。觉得昨天发生的一切既像真的,又仿佛是个说不清的梦幻。若形容得更仔细一些,也可以说宛如一场“真正的梦”。记忆中也还有醉醺醺地在街上活动的情景。不仅如此,感受最深的还是人世间充满了这如醉如痴的气氛。电车站和电车都充满了这种气氛。珠宝商、皮革店老板、摇红绿旗的,统统都在这种气氛中陶醉了。涂着淡蓝色油漆的西餐馆二楼,在那里落座过的眉宇间长着黑痣的绅士,肤色白皙的女子,无一不被笼罩在这种气氛之中。二人谈话中提到的不知位于何处的地名,男人答应送给女子的珍贵的珊瑚珠,也全都带有一种陶然欲醉的气氛。而其中这种气氛最足、最活跃的,莫过于那根手杖了。当他一动不动地拄着那根手杖,在淋着冬雨的车篷中迷失方向,不知该向何处去的时候,这种气氛在他心里达到了最高潮,若把此情此景作为演出剧目的一个场面,给他的感觉是自己完全成了一个被狐仙迷住心窍的人。当时,他两眼环视四周,望着店铺冷冷清清的灯光照耀下的湿漉漉的街道,坡道顶上显得矮小的交通岗楼,还有左侧那片朦朦胧胧中显得黑魆魆的灌木林,他简直不相信这竟是今天工作的结局。他还记得,当时是迫不得已才命车夫掉转车把朝根本就未想到的本乡跑去。

    他躺在被窝里直瞪瞪地望着天花板,眼前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映出昨天那万千景象,这些景象第一次使他大开眼界。他有两天是在醉眼朦胧中度过的。这两天里,他不厌其烦地一直凝视着这些犹如春蚕吐丝一般不断涌现出来的富有纪念意义的画面。可是,最后他对这种闹哄哄地总在眼前飘来浮去的烦人的梦境忍受不住了。尽管如此,那些东西还是一个接一个地随心所欲地在眼前浮现出来。因此,虽然他精神很正常,却也竟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被什么邪魔迷住了。

    由这种肤浅的疑虑,他心里不由地想到了那根手杖,昨天那一男一女在他眼里清晰得如同画上人物一般。容貌就不用说了,从穿着打扮到走路的姿态,一切的一切都还记忆犹新。尽管如此,又总觉得二人似乎都在遥远的国度里。虽说是在遥远的国度里,可又仿佛近在眼前,以极鲜明的色彩和形象映入眼帘。敬太郎总有那么一种感觉,认为也许是那根手杖带来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影响。昨天晚上,车费也被敲了竹杠,他钻进公寓正门时,无意中把那根手杖带进了自己的房间。他有些迟疑了,觉得这个东西不能放在人眼能看到的地方,临睡前把它扔到橱柜里边的箱子后头去了。

    今天早晨又觉得蛇头似乎也不会有那么大的作用。特别是马上就要去见田口,并向他报告侦察的结果,这个实际问题在脑海里一出现,那种感觉就更深了。他确实意识到了自己从下午到夜里忙活了一天,一直陶醉于一种莫名其妙的气氛中。可是,一旦到了要把这种结果总结成一般人也可以理解的、合乎情理的报告的阶段,就几乎弄不清自己接受的任务究竟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因此,也就说不清是沾了手杖的光,还是吃了它的亏。敬太郎躺在被窝里反反复复地想了好久,认为似乎确实沾了手杖的光,但又觉得好像根本就没得到它的好处。

    他心里想,不管怎样,反正要等摆脱了两天来一直缠在身上的醉魔之后再说。于是他突然脱掉睡衣跳了起来,然后到洗漱间用冰冷的水哗哗地猛洗了一阵头。这才觉得似乎把昨天的梦从头发根上甩掉,还原成了普通的人,于是轻松愉快地上了三楼的房间。他麻利地敞开室内的窗户,面向东方笔直地站在那里,让全身沐浴在从上野森林上方直射过来的阳光之中,同时做了十来次深呼吸。像一般人那样做完这种刺激神经的动作之后,他一边吸烟,一边切实地开动脑筋考虑应向田口报告的事项的顺序和条目。

    二

    仔细一思量,竟觉得几乎没有对田口有用的内容。敬太郎心里发慌了。但是对方很急,今天早晨就要等他的报告。他很快给田口家打了个电话,问现在是否可以去。等了很长时间,那个书生转达说可以,于是他毫不迟疑地动身到内幸町去了。

    田口家门前有两辆车等在那里。正门那里有一双鞋和一双木屐。和前些天不同,他被让到了日本式房间里。这是间大约十铺席大小的会客室,高高的壁龛上挂着两幅大画轴。书生端来了用茶碗泡好的粗茶。还是这个书生,又拿来了一个桐木旋的手炉。劝敬太郎坐在柔软的褥垫上的也是这个书生,没有一个女人露面。敬太郎端坐在宽敞的会客室正中,耐着性子等待主人走过来的脚步声。可是看来主人关于工作方面的谈话还没有结束,等了很久还迟迟不露面。敬太郎无可奈何地琢磨起已经变成褐色的旧画轴的价格,有时一圈又一圈地抚摸手炉的边沿,有时还把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裤裙遮盖的膝盖上,独自一人正襟危坐。因为周围的一切都布置得十分整洁谐调,他心里感到新鲜极了,可是一时很难安定下来。后来想要取下书架上放的像是画册样的东西来看,可是,那画册封面出奇地漂亮,闪光夺目,似乎在告诉人们:这是装饰品,不能摸。因此他终于没好意思伸手。

    如此折磨人的主人,让敬太郎等了将近一个小时之后,才好不容易从客厅里出来了。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客人老不走,所以……”

    对主人的道歉,敬太郎也讲了一通自认为与之相称的客套话,同时恭恭敬敬地弯下了腰,然后准备立刻就谈昨天的事。可是先讲什么,怎么讲才合适,事到临头又突然不知所措了,结果终于失去了开口的机会。说来也怪,从一开始,主人的声音、动作就使人感到他似乎忙得不可开交,然而又好像胸有成竹似的,根本不急于听有关侦察结果的报告,只顾问一些没用的事。什么本乡一带结冰了吗,三层楼上风很大吧,住宿的地方有没有电话,如此等等,好像对这类问题十分感兴趣。敬太郎针对主人的问话,也相应地做了使主人感到满意的回答。不过,对方却好像在这种无意义的谈话中,暗地里观察着他的动静。这一点,他已经影影绰绰地感觉到了。然而,主人为什么要这样注意自己,其原因却全然不得而知。

    “怎么样?昨天还顺利吗?”主人突然开口问道。敬太郎早就有精神准备,知道对方是会这样问的。可是如果老老实实回答的话,就有可能造成慢待对方的后果,所以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回答说:

    “是的,您信里讲的那个人,我终于找到了。”

    “是眉头上有黑痣的吗?”

    敬太郎回答说从侧面看到有一块微微隆起的黑肉。

    “穿的衣服也和我说的一样吗?头戴黑礼帽,身穿雪花点黑大衣。”

    “是的。”

    “那大概就不会错啦。是四点到五点之间在小川町下车的吧?”

    “时间好像晚了一点儿。”

    “晚了几分钟?”

    “几分钟可不知道,不过好像是五点过了很长时间了。”

    “过了很长时间?要是那样的话,就不必等他了嘛!我特地给你规定了时间界限,就在四点到五点之间,过了五点就等于你的任务完成了。你怎么不马上回来如实向我报告呢?”

    敬太郎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受到这位长者如此严厉的批评,因为在此之前这位长者一直情绪很好,同自己谈话的态度也是很平静的。

    三

    迄今为止,在敬太郎眼里对方一直是东京工商业区出身的一位老板,可是当这位老板突然以满口纪律的军人形象向他威压过来的时候,他的心即刻就乱了。对朋友还可以讲“因为是为了你”之类的话语或其他现成的应酬话,可是眼下这一套是完全不顶用的。

    “因为我的私人原因,时间到了还没离开那个地方。”

    正当敬太郎要这么回答,但还没说出口的当儿,田口却一反刚才那种严肃的态度说:

    “那对我倒是大有好处的。”听来是高兴的口吻。他接着又问道:“你说私人原因,那是怎么回事?”敬太郎一听,有些踌躇了。

    “没什么,我不听也没关系的。因为那是你的事。不想说就不说,无所谓。”

    田口说着把手提烟盘拉到自己跟前,打开抽屉,从里面找出一个用兽角做的细长的掏耳勺。他把掏耳勺伸进右耳朵里来回掏了起来,似乎很痒。敬太郎看着田口这副眉头紧皱的样子,心里有些紧张。田口表面上装作不看的样子,实际上却在有意观察着自己,有时又仿佛只是把精力集中到耳朵上似的。

    “实际上,有个女子一直站在电车站上。”他终于照实说出来了。

    “是上年纪的还是年轻女子?”

    “是年轻女子。”

    “噢,怪不得!”

    田口只说了这么一句,就不再吭声了。敬太郎也中途打住了话头。二人面面相觑地坐了一会儿。

    “哎呀,是年轻的也好,上年岁的也好,我不该问这个事。那只和你有关,算了,不说啦。我只想了解一下对那个脸上有黑痣的男人的调查结果就行了。”

    “不过,那位女子是始终和有黑痣的男人在一起行动的。首先,那女子是在等那个男人。”

    “啊?”

    田口脸上现出有点意外的神情。他问道:“这么说,你根本就不认识那个女子,对吧?”敬太郎当然不敢承认原来认识,尽管觉得很不好意思,也不得不老老实实地说:“是一个既没见过、也没讲过话的女子。”田口只是很平静地听着敬太郎的回答,不在意地说了句“是吗”,并没有显出任何想刨根问底的意思。可是他突然以非常缓和的语气说:

    “你说的那个年轻女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从长相上来说……”田口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把脸探到了手提烟盘的上方。

    “不,没什么。长得不怎么样。”事到如今,敬太郎只好这么回答了。实际上,他心里也确实觉得不怎么样。不过,依据不同的对象和场合,本来也不难说:是的,长得很标致。田口听到敬太郎说“长得不怎么样”,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敬太郎虽然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却觉得好像有一个巨浪劈头盖脸地扑了过来,脸上有几分发烧。

    “好吧,不多说她啦。后来怎么样了?那个男人到女子等他的电车站来了吗?”

    田口又恢复了正常的语调,打算认真地听听事件的经过。说实在的,敬太郎本想一开头首先讲讲自己是怎样下了一番苦功才理好了要报告的内容的,然后再为显示一下自己的功劳,把经过详详细细地叙述一遍。他准备从自己因为有两个同名的电车站而茫然不知所措开始,直到如何利用了那不可思议的起到神话般作用的手杖为止,全都一五一十地报告一番。可是,一见面就因为四点钟和五点钟的问题被训了一通,再加上造成自己随意拖延监视时间的那个女子竟是一个根本构不成原因的、毫不相干的女人,因此,要炫耀自己的劲头一下子就消失了。于是,只好轻描淡写地讲了讲男女二人进了西餐馆以后的事。这样一来,自己的报告正如离开公寓时所担心的那样,最终还是成了一个内容空洞、毫无可取之处的东西,就像把一团灰色的云雾捧到田口的鼻子底下送给他看一样。

    四

    尽管如此,田口并没有显露出格外不满的表情。只是始终平静地抱着胳膊,不时地向敬太郎投去几句帮腔的词句,什么“哼”、“噢”、“原来如此”、“然后呢”等等。可是当报告快结束时,他还是像要等待什么似的轻易不肯改换姿态。敬太郎只好带着抱歉的口吻说:“情况就是这样。实在没有什么价值,很对不起。”

    “不,还是很有用的。你辛苦啦。费了不少力气吧!”

    当然,田口这句应酬话里的确没有包含明显的谢意,然而对于一直被人小瞧的敬太郎来说,只这一句好话,听起来也就够意思了。他这时才好不容易放下心来,心想费了好大力气,总算没太丢脸。与此同时,轻松下来的心情又促使他向田口去摸底了。

    “那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啊,怎么说好呢?你是怎么看的?”

    敬太郎眼前清晰地浮现出那个头戴黑礼帽、身穿开领雪花点黑大衣的男人的身影。他的风度也好,言谈举止也好,甚至连走路的姿势,这一切统统都历历在目。可是对田口却连一句也答不上来。

    “我实在说不清楚。”

    “那么,你看他人品怎么样呢?”

    说到人品,敬太郎大体上还能估计出几分。“我看似乎是个很稳重的人。”敬太郎按自己观察的结论做了回答。

    “你这样说,是看到他和那个年轻女子说话了吧?”

    讲这句话时,田口嘴角上露出一丝微笑的影子。看到这种情景,敬太郎到嘴边的话又憋回去了。

    “对年轻的女子,无论谁都会是亲切和蔼的。恐怕你也有不少体验吧!尤其是那个男人,在这方面他也许是更胜别人一筹的。”田口毫不掩饰地笑了。不过,笑是在笑,眼睛却一直在盯着敬太郎。敬太郎心想,在旁人眼里,自己恐怕要被当成一个没有半点机灵劲的蠢货的,然而他还是不得不十分尴尬地随田口一起笑了起来。

    “那么,那个女子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田口这时突然把焦点从男人身上转向了那个女子,而且这次是主动向敬太郎发问的。敬太郎当即回答说:“女方比那个男人更难判断。”

    “是良家妇女,还是青楼女子,连这个大体区别都弄不清吗?”

    “是的。”敬太郎一边说,一边想了想。皮手套,雪白的围巾,美丽的笑脸,长长的大衣等等,一个接一个地上升到记忆的表层上来。可是一旦要综合起来,却又无从下手,抓不住能应付田口问话的要领了。

    “穿着比较素雅的大衣,戴了一副皮手套……”

    那女子身上的东西,特别引起敬太郎注意的就是这两点,而田口对此却似乎毫无兴趣。他很快认真起来,问道:“那么,对这一男一女的关系,你有什么看法?”

    自己刚才的报告总算顺利地完成了。证据就是,他听到对方说了句“辛苦了”的谢辞。但敬太郎绝没想到在那之后又有这么多难题接二连三地提了出来。而且,或许是因为穷于应付,他觉得这些问题简直像逐步升级似的一个比一个更难回答了。田口看到敬太郎那窘迫的样子,就又用别的话把问题重新解释了一下。

    “比方说,是夫妇呢,还是兄妹?是一般的朋友呢,还是一对情夫情妇?各种关系之中,你认为是哪一种呢?”

    “我观察那个女子的时候,也曾在心里琢磨她究竟是个姑娘还是位少妇。不过,我总觉得不像夫妇。”

    “即使不是夫妇,你看他们有没有肉体上的关系?”

    五

    在敬太郎的心里,这种怀疑最初也不是没有过。若重新解剖自己内心活动的话,一种认为那二人之间已经存在某种神秘关系的假定,或许正在遥控着自己,并使自己的侦察兴趣浓厚起来。敬太郎不是个理论家,他不认为除去肉体关系之外,男女之间就不能再发生有研究价值的交往了。但是他认为,作为人之常情,具有满腔热血的年轻人往往爱从这个角度观察男女之间的关系,而且往往在这种时候才会有一种符合男女特性的心理被诱发出来。因此,他很想尽可能根据这个观点来观察整个世界。在他这个年轻人的眼里,尽管对人类这个大千世界还不十分了解,但对男女这个小天地却是异常清楚的。因而,他总是喜欢把一般的社会关系都尽可能地缩小到这一点上来看。在电车站遇到的这一男一女的关系,在敬太郎没意识到的大脑深处,似乎一开始就已经作为这样一对男女被联系到一起了。他也不是一个道德家,用不着因背地里想象人家的罪恶而产生不必要的恐惧心理。作为社会上一个具有普通道义良心的人,他只是比比皆是的人群中的一员。但是,这种道义良心和他的空想能力不同,常常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发挥作用的。因此,即使把电车站上那两个人还原到自己最感兴趣的男女关系上来看,也没有出现什么格外不愉快的感觉。他只是对二人的年龄差距太大有些怀疑。而另一方面,这种差距反映到他的眼里,反而把“男女世界”的特色更加鲜明地突出出来了。

    他对二人的兴趣在不知不觉之中就这样淡漠下来了。而当田口正式问起是否真有其事时,他没能做出肯定的回答。这倒不是关系到什么责任问题,而是在他的脑海里很难形成一个完整的概念。因此,他才这样说道:“至于肉体上的关系,也许有,也许没有。”

    田口只是微笑不语。这时那个穿和服裤裙的书生端着托有名片的盘子进来了。田口取过那张名片,对敬太郎说:“好啦,你大概是真的不知道吧!”随即把目光转向书生吩咐道:“先请到客厅去……”敬太郎早就没话可说了,正好借来客的机会,想赶紧就此收场。刚想要欠身,田口特地在他要站起来之前,又把他阻止住了。田口根本不理会敬太郎早已发窘而想趁机溜掉的心理,仍然继续提出问题。敬太郎的回答几乎没有一条是明确的,他觉得此刻真比在大学里接受口试还难受。

    “好,这是最后一个问题。那一男一女的名字你知道了吗?”

    对于田口声明是最后的这个问题,不用说,敬太郎也没有做出使对方满意的回答。在西餐馆留心听二人讲话的那段时间里,他就曾暗自盼望能在话里夹杂着出现姓名或其他什么叫法,然而那两个人却好像有意避开似的,不用说彼此间的名字了,就连第三者的名字也没有提到过。

    “根本不知道名字。”

    听到这句答话,田口抬起捂在手炉上的手,仿佛打拍子似的用指尖敲起桐木手炉的边沿来了。敲了几次之后,他说:“不知怎么搞的,还是不得要领啊!”接着又说,“不过,你是诚实的。也许这正是你的可贵之处吧。比起不懂装懂,把不知说成知的报告来,不知要好多少倍。如果说赞许,我就是赞许你这一点呢!”说完,田口便笑了起来。敬太郎发现自己的观察结果果然没有实际用途,尽管对自己的粗心也多少感到有点害羞,但他还是坚信,仅靠两三个小时的观察、忍耐和推测,即使是委托给比自己细心十倍的人去办,也不可能使田口得到满意的结果的。所以,对于田口的这种评价,也没有感到有什么不舒服。相比之下,对于夸奖自己诚实这一点,也没有感到特别值得高兴。因为在他看来,这种程度的诚实,只不过是世上顶一般的罢了。

    六

    敬太郎从刚才起就一直在考虑,哪怕只讲上一句也好,要在自己抬不起头的田口面前干干脆脆地把已经想好的心里话端出来。于是心中萌生出一个念头,觉得现在要是不说,以后恐怕就再没有机会了。

    “尽是些不得要领的东西,我也深深感到很对不起您。不过,您问的那些根底上的详细情况,我认为用那么点时间,像我这样的粗人是不会看透的。我这么说,您听起来可能会觉得有些狂妄,可我还是认为:与其玩弄小伎俩搞什么跟踪,莫如直接去会见对方,把想问的事统统直率地提出来,这样会省去许多麻烦,而且还可以弄清确凿无误的真实情况。”

    敬太郎说完这些话,抬头盯着田口的脸,心想一定会被久经世故的对方奚落和嘲笑的。谁知田口的态度竟意外地认真,他说:“这些事你都懂啊!真令人佩服。”敬太郎故意控制住自己,没有搭腔。

    “你所说的办法,似乎是最愚蠢,其实又是最简单、最正当的。若是能注意到这一点,作为一个人来说,那才是了不起的。”田口又重复讲出这种称赞话语的时候,敬太郎愈发感到无言以对了。

    “你有这样深刻的考虑,我竟托你干那种无聊的事,这都是我不好。因为这和看错了人是一样的。不过,市藏在介绍你的时候,确实是那么讲的呀!说你对当侦探很有兴趣。因此就把这毫无道理的事情托给你了。当初不这样就好了……”

    “不,我记得的确跟须永讲过那种意思的话。”敬太郎尴尬地答道。

    “是有这回事吗?”

    田口把敬太郎的矛盾一语道破,便再没愚蠢地穷追下去。接着又立即摆了个新问题。

    “好吧!怎么样?别偷偷地跟在后边了,就照你说的,大大方方地从正门进去。你有这个胆量吗?”

    “也不是没有。”

    “在那样尾随了之后还……”

    “虽然是尾随了,但我自信决没有做过有损于他们名誉的侦察。”

    “说得不错。那样的话,就请去试试看吧!我来给你介绍。”

    田口说着放声大笑起来。不过,敬太郎觉得这个提议也并非完全是开玩笑,因此,他产生了个念头:想带着介绍信和眉宇间长着黑痣的那个男人面对面地谈上一谈。

    “我去会会他。请您给写个介绍信吧!我很想和他本人谈一谈。”

    “好吧。这也是经验之一嘛。就请你去见见他,当面研究一下吧!你这个人一定会把受田口之托,在前些天的一个晚上曾经跟踪过他的事说出去的吧?不过,那没关系。想说你就说好了。不需要对我有什么顾虑。其次,关于和那个女子的关系,如果有勇气,也请你问一问。怎么样?你有勇气问这些事吗?”

    说到这里,田口稍微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敬太郎的脸色,在没有得到回答之前,自己就又接着讲下去了。

    “不过,在双方都能说出口的那种自然气氛形成之前,千万不要问,也不要说。因为任凭你再有勇气,也会被人认为是个不识时务的家伙。况且,他可是个轻易很难见到的人,如果胡乱谈起那些事,难保他会立即下逐客令的。我给你写封介绍信,不过在这些问题上,你可要当心哪……”

    不用说,敬太郎的回答是:我明白了。但是,心底里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像田口那样看待那位戴黑礼帽的人。

    七

    田口取出笔墨和卷纸,刷刷地写起介绍信来。不一会儿,当他最后写完收信人名字的时候,随即说道:“只罗列了一堆官样文字,这样就可以了吧!”说着就把遮在手炉前的信,给敬太郎念了一遍。信里写的和他本人讲的完全一样,没有任何值得特别注意的事。写的只是,此人是今年大学刚毕业的法学学士,我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关照他,因此请接见并和他谈谈。田口看到敬太郎脸上并没有不同意的表情之后,立刻把信卷起来装进了信封。然后又在信封上写上了“松本恒三先生”几个大字,故意不封口地递给了敬太郎。敬太郎十分认真地看了看“松本恒三先生”这六个字,字体肥大而松散,显得很笨拙。敬太郎想:这个人就写这么一手字啊!

    “不要那么直愣愣地欣赏个没完啦!”

    “住址好像还没写上呢。”

    “啊,对了。这可是我的疏忽。”

    田口又把信接过去,填上了收信人的地址。

    “这回可以了吧!字不好看,又大,真可以说得上是土桥寿司饭店的那种大饭团了。反正能管用就行,凑合点吧!”

    “不,写得挺好。”

    “顺便也给那个女子写一封吗?”

    “那女子您也认识吗?”

    “说来,或许也认识。”田口回答道,脸上露出似乎别有含义的微笑。

    “如果没别的什么妨碍的话,就请顺便多写一封吧!”敬太郎半开玩笑地说。

    “哎呀,还是不写更保险。介绍你这么个年轻人,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就有个责任问题啦。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不是被称为浪漫派还是什么的吗?我没有学问,现今流行的时髦词儿,听了就忘,真没办法。小说家们用的词都是怎么说的?……”

    敬太郎也没心教他那些,只是嘿嘿地傻笑。像这样待的时间越长,就会受到更厉害的嘲笑。因此,他心想:等这件事告一段落,赶快告退回去。他把田口写给他的介绍信揣在怀里说道:“那么,两三天之内我就拿着信走一趟。根据情况,我再来打扰吧。”一边说,他一边从柔软的坐垫上站起身来。田口只是一本正经地道了声“你辛苦了”,随着也站了起来,脸上的那种表情,像是把浪漫派和发蜡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敬太郎在回去的途中,对刚见过的田口和将要见的松本,还有一直等松本的那个标致的女子这三人的关系反复进行了思考。脑子里一会儿把他们联系到了一块儿,一会儿又把他们分开来。这样,越考虑越感到有意思,好像是在一步步地被引向迷宫的深处。今天在田口那里得到的收获,只是松本这个名字,但他觉得这个名字就像一个神奇的宝囊,正在为自己归拢那些形形色色且错综复杂的事实。因此,越是不知道那里面会出来什么东西,就越觉得有趣。据田口的说法,松本像是一个不好接近的人,可是按他自己的看法,似乎要比田口好说话得多。今天在与田口的对话中,他觉得在待人接物这点上,田口的确很老练,使他为之赞叹。而且,作为一个人物,令人觉得也很有几分高贵,有时甚至金光闪闪,耀人眼目。尽管如此,坐在田口面前的时候,总觉得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着,不能自由行动。在他看来,如同不断被置于监视之下的这种状态,并不是暂时的,而是无论再见多少次面,也不会有所缓和的。而对松本,他却总是想象,与令人感到拘谨的田口相反,会是一个言谈话语中充满令人恋慕之情的人,任凭你毫不客气地提出什么问题,松本也是不会发火动怒的。

    八

    第二天早晨,急忙做好准备,正要动身去会见松本,不巧又下起了冷森森的雨。把窗子打开一条细缝,从三楼上往四下里一瞧,整个世界早就被淋得湿漉漉的了。面对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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