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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哥哥很守信用,既然同H君约定好了,他一定会实现……”

    “不是这么回事呀。他不往后拖,不是这个意思呀。”

    我呆呆地望着嫂子的表情。

    “那么,哥哥是什么意思才不往后拖的?”

    “什么意思?————您不是知道了吗?”

    我不知道。

    “我不清楚。”

    “您哥哥不理我呀。”

    “你是说不理你才出去旅行的吗?”

    “不,我是说他把我讨厌透了,因此才出去旅行的。也就是说,他没把我看成是他的妻子。”

    “所以……”

    “所以,他对我不管不顾了,于是出去旅行了。”

    嫂子说到这里便不吭声了,我什么也没说。这时,母亲从浴室出来了。

    “哎哟,什么时候来的?”

    母亲看到我同嫂子正坐在那里,脸上显得很不高兴。

    二十六

    “再不及时把芳江叫醒,她晚上又不好好睡啦。”母亲说完,嫂子不言不语地站了起来。

    “起来后马上让她洗个澡呀。”

    “哦。”

    她的背影拐过走廊后消失了。

    “芳江还睡午觉啊?怪不得这么静呢?”

    “刚才不知因为什么还撒娇哭鼻子,后来就睡着了。不管怎样,已经五点了,时候不早啦,若不及时叫醒……”

    母亲脸上很不满意的样子。

    我那天难得地坐在家里的饭桌前吃晚饭。

    被叫到筑地的饭馆或酒馆的父亲自然没有回来,可阿重还是按时回来了。

    “喂,还不快来坐一坐?大家一直等着你从澡堂回来呢。”

    阿重一屁股坐在廊子上,用团扇向浴衣的胸襟里扇风。

    “用不着那样催我吧?不就是个偶尔露面的客人嘛!”

    阿重板着面孔,故意转向面前的八角金盘的方向。母亲瞅着我笑了起来,似乎在说:瞧,又开始了。我还想开个玩笑。

    “你若认为我是个客人,就不要把你的大屁股对着我,快点到这里坐坐。”

    “真讨厌。”

    “天这么热,你究竟一个人到哪儿去闲逛啦?”

    “到哪儿去你管不着。你说我闲逛,首先你使用的字眼就很庸俗呀————好啦,我今天去坂田那里,把哥哥的秘密全都打听到了。”

    阿重把哥哥叫大哥,把我叫哥哥。当初把我叫小哥,可我每听到“小”字就有一种奇妙的不快感,所以到底让她把“小”字去掉了。

    “我对大家讲讲可以吧?”

    阿重把在澡堂里泡过的红扑扑的脸一下子朝我转了过来。我连忙把眼睛眨巴两下。

    “可是你刚才不还说是哥哥的秘密吗?”

    “哦,是秘密。”

    “若是秘密,说出来肯定不好呀。”

    “说一说满有意思嘛。”

    我不知道阿重会冒冒失失地说出来什么,心里有点胆怯。

    “阿重,你不知道逻辑学上说的‘contradiction in terms’[1]吧?”

    “好啊,你认为讲那样傲慢的英语,别人就不知道吗?”

    “你们两个人都算了吧,说些什么呀,一点也没意思。你们又不是十五六岁的孩子!”

    母亲终于批评了我们。我认为这是个好机会,马上结束了舌战。阿重也把团扇扔到廊子上,老老实实地到饭桌来了。

    局面一转之后,阿重在吃饭时到底没有机会泄漏那个神乎其神的秘密了。母亲和嫂子完全没有露出感兴趣的模样。一个叫平吉的男人从里边出来往院子里洒水。母亲说:“还不那么干燥,随便洒一点就算了。”

    * * *

    [1]英文,自相矛盾,逻辑学用语。

    二十七

    那晚我离开番町的家是在天黑的时候刚点灯不久。尽管如此,在饭后我也坐在那里同大家闲聊了约摸一个半小时。

    在这一个半小时里,阿重到底揭出了我的秘密,使我陷入窘境。然而,所谓秘密也就是我的婚事,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保密的。因此,我反倒放心了。

    “妈,听说哥哥瞒着我们前两天相亲去啦。”

    “我怎能瞒着你们相亲啊?”

    我趁母亲还没开口,打断了阿重的话。

    “不,我可是从可靠人士那里听到的呀。你再装聋作哑也不顶用。”

    从阿重口中听到“可靠人士”这个词儿,我不禁苦笑了。

    “你这个笨蛋。”

    “说我笨蛋也可以。”

    阿重把六月二日的事情喋喋不休地对母亲和嫂子讲开了。其详细程度使我有点惊诧。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催问自己:她是从哪里得到的情报?阿重只是心怀叵测地微笑着,绝口不提情报来源。

    “哥哥对我们一言不发,一定是因为有难以开口的地方。呶,对吧,哥哥?”

    阿重不仅没有满足我的好奇心,反而从对面戏弄我。我说:“随你怎么说吧。”母亲认真地问我事情的来龙去脉时,我照实简单地做了回答。

    “事情只不过如此。而且,对方一点也不知道,所以你们知道也就算了。像阿重那样不负责任地宣扬,对我倒没什么关系,可对方说不定会遇到麻烦的。”

    母亲脸上露出对方不会感到麻烦的表情,开始追问起细节来:什么有多少财产啦,亲戚里有没有穷人啦,家族有没有遗传的重病啦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我根本答不出来。不仅如此,到最后我甚至听起来都腻味了。我终于从番町的家逃脱出来了。

    那天晚上母亲对我提出各种问题时,嫂子始终都在场,可她对这些问题几乎一言不发。母亲对她也未曾说过类似商量的话。母亲和嫂子的这种态度颇能代表两个人的气质。然而,这也不能认为只是二人不同气质的一种对照。嫂子像是在维护她纯粹的局外人的立场,始终把注意力集中到照看芳江上面。芳江已养成只要天黑马上就得睡觉的习惯,可那天晚上由于午觉睡过了头,结果在我回去之前一直没有钻进蚊帐。

    回到小旅店后,我感到自己的房间特别闷热,便有意关上电灯,一声不响地坐在暗处。今天早晨启程的哥哥今晚宿在何处?H君今晚同他谈些什么?H君那张从容不迫的脸自然浮现在我的眼前。同时,我还看见了哥哥那消瘦的面孔上露出难得的笑容。

    二十八

    从第二天起,我就一心等待H君来信。一天,两天,三天,我扳着指头计算日期。H君杳无音信,连一张明信片都没来,我感到了失望。H君没有那种不负责的轻浮。然而,他过于悠闲自得了,以至于不像会切实按照我所预想去完成任务的样子。我作为那些急不可耐的人们中的一员,望眼欲穿地盼着他来信。

    在他们动身后第十一天的晚上,我才收到了沉甸甸的一封信。H君用自来水笔在小格子的西洋信纸上写得密密麻麻的。从页数来说,两三个小时是写不成的。我开始读起来,那姿势好像被绑在桌子前的玩具娃娃似的。我的眼睛里放射出火焰般的目光,决心把这小黑字的一笔一画也不漏掉。我的心简直被钉在每一页上面了,有如雪地上的雪橇一样在上面滑行。总之,我从H君来信的第一页第一行看起,直到最后一页的最后一句,完全不知道用了多少时间。

    信的内容如下:

    邀长野君(哥哥的姓)出来旅行时,你托我的事,我当时虽接受下来了,可事到临头又想————到底是办不到;即使办得到,也无必要;或者不管有无必要,干这种事总是于心不安。开始旅行的头两天,这三件事的全部或某一部分经常在我头脑里翻腾着。因此,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到这样下去势必要毁约。到第三、四天时,我不能不稍加思索一下。第五、六天,积以时日,我不仅考虑,而且认为按照约定给你写信也许是必要的。不过,我这里说的“必要”的意思,你我的理解可能大有出入。你如果把这封信读完就会明白的,我无须说明。还有,当初我在伦理道德上有一种于心不安的感觉,虽过了这么多天也未能泯灭,但另一方面,写这封信的必要的程度又足以抑制住我的这种感觉,这也是真的。恐怕没有时间写信————只有这个问题,如同开头对你说的,总是缠着我不放。我们二人在同一房间睡觉,在同一房间吃饭,散步也在一起。洗澡时只要浴室的结构允许,也在一起。这样算起来,我们分头行动的时候就只有上厕所了。

    自然,我们二人并不是从早到晚聊个没完没了。有时我们手里随便拿本书看,有时一声不响地躺在那里。然而实际在他面前佯装不知地写他的事,而且还偷偷拿给别人看,这对我来说有点难办。尽管我承认有必要写信,可对这一点也感到棘手。我一再想找个写信的机会,可总是没有找到。一个偶然的机会终于牵着我的手去做我认为有必要做的事。我开始写这封信,不那么顾忌你哥哥了。但愿能在这种状态下把这封信写完。

    二十九

    我们在两三天前来到镰仓市的一个叫红谷的深处,让疲劳的身体沉浸在山谷的怀抱中。住的地方是我亲戚的一个小别墅。房主说他不到八月份难以离开东京,房子在这之前随便我用,没想到在旅行中就用上了。

    提起别墅,听起来很好,其实既很简陋又很狭窄。从格局来说,颇像东京近郊的每月四五十元工资的下级官吏的住宅。由于是乡间,宅内的土地多少宽裕些。庭院和菜园里不知名的东西从屋檐一直延续到坡下的篱笆跟前。篱笆上面,珊瑚树的果实累累,透过树叶可以看见附近草房顶的四分之一。

    从同一屋檐下面望去,隔着峡谷,对面的山历历在目。整个山都是某位伯爵的别墅占地。偶尔从树丛间可以看见单和服的颜色,可以听到崖上传来妇女的声音。悬崖顶上耸立着一棵参天的大松树。我们每天怀着学习高深课程的心情,早早晚晚从低屋檐下面仰望这棵松树。

    在迄今为止走过的地方,你哥哥似乎对此处最为满意。这里面也许有种种含义,但我以为最大的原因恐怕是使他完全成为这个只有两个人独立生活的一家之主的气氛,给了你这位不善于交际的哥哥一种镇静的感觉。过去在哪儿也睡不好的他,到这里的那天晚上就睡得很香。此刻我这样用自来水笔写信的时候,他正在酣睡呢。

    另一个我认为来这里之后收获的偶然的幸运是:这里用不着像普通旅店那样两个人始终促膝对坐,在一个房间里无所事事。我刚才已说过,这里房子非常狭小,同门外右面坡上的某位富翁建造的洋房比起来,只不过是个地地道道的火柴盒。尽管如此,还围了一道篱笆,成为脱离四周的独门独户。虽不宽敞,却也有五间房子。你哥哥和我睡在同一房间里吊着的一顶蚊帐里。然而,和旅店不同,不需要同一时间起床。一人起来,另一人也可以尽情地睡。我可以不惊动你哥哥到隔壁客厅里,面对那张纸胎漆的桌子坐着。白天也如此,两人面对面坐着感到痛苦时,谁都可以随便离开做自己想做的事,多长时间都可以,之后在适当的时候又出来碰头。

    我就是利用这一偶然机会写这封信的。我能够意外地利用这个机会,对你来说,我感到是一种幸运;同时,我承认有必要利用这个机会,对我来说,却是种遗憾。

    我说的事,并没有按顺序写成日记体裁,也或许没有科学地进行区别分类。然而,希望你能理解这是旅行本身的障碍(比如火车、人力车、旅店等妨碍着有规律的工作)以及这件工作难以从容着手的性质所造成的恶果。我能够向你汇报以下事情,尽管是片断的,也已出乎我的意料了。这完全是由于偶然机会的缘故。

    三十

    我们俩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旅行癖,因此,我们安排的旅程也很平凡,同我们的经验相称。我们想能同平常一样到就近方便的地方转转也就基本上达到目的了。所以,我们首先隐约地注意到了相模伊豆一带。

    尽管如此,我比你哥哥还强一些。我大体上知道主要的地方及去那里的交通工具,而你哥哥几乎不知道地理方位。他连国府津站是在小田原的这边还是那边都搞不清楚。与其说他不知道,毋宁说他不留意。如此漫不经心的哥哥为什么不能在人事关系的各个方面表现出同样不以为然的冷静态度?想到这里,我不能不有点纳闷。不过,这是多余的话。话一离题就不好收回来。我还是尽可能言归正传,不离本题吧。

    我们商定以神奈川县的逗子市为基点,从那里出发。可是,那天早晨在奔往新桥的人力车上,我突然改变了主意。不管是怎样平凡的旅行,首先去逗子也过于平凡,满足不了心愿。我在车站同你哥哥另行商量。我提议把行程倒过来,先从沼津到修善寺,然后去山那一边的伊东方向。你哥哥连小田原和国府津哪个在前,哪个在后都不知道,当然不会有异议。我们当即买到沼津的车票,就这样乘上了开往东海道的火车。

    在火车里,没有什么事值得向你报告。到达目的地之后,洗澡,吃饭,喝茶,这工夫我也没发现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关于你哥哥,我想起来可以作为你家人的参考有必要告诉你们的,是那天晚上以后的事。

    躺下睡觉还过早,话也说厌了。我被旅行中谁都体验过的一种无聊烦闷困扰着。无意中往壁龛旁边一看,发现那里有一个沉甸甸的围棋盘,我当即把它拿到屋子中央。我自然打算同你哥哥争个高低。不知你是否知道,我在学校时,常常同你哥哥下围棋。后来,我们俩好像商定似的,突然不下棋了。然而,在那种情况下,我们为了愉快地度过余闲的时间,围棋盘就成了理想的工具。

    你哥哥看了看棋盘,说:“哎呀,算了吧!”我露出一心想下棋的样子反驳他:“别那么说,来吧!”即使如此,他还是说:“不,不,算了吧!”一瞅他的脸,眼睛和眉头之间现出奇异的神情。这不是看不起下围棋的轻蔑的表情,也不是漫不经心,所以我感到有点奇怪。然而,我也不愿强求他,便一个人拿起棋子在棋盘上交替地摆开了黑子和白子。你哥哥瞥了一眼,我还是默默地摆着,他蓦地起身到走廊去了。我琢磨他大概是上厕所了,便完全没有留意他的举动。

    三十一

    不出所料,你哥哥马上回来了。他突然说:“来一盘吧!”便从我手中把棋子抢了过去。我毫不在意地回答说:“好吧!”当即开始下棋。不用说,我们的棋艺都不高明,投子又快,解决胜负也不费劲儿。一个小时之内满可以下两盘,所以,看棋的人,下棋的人决不会感到我们是在磨棋。你哥哥还是觉得把一盘下得很快的棋坚持下完实在吃不消,结果中途就不下了。我担心他可能心情不好,而他只是微微一笑。

    上床之前,我才听你哥哥讲述当时的心理状态。他说下围棋自不待言,对其他事也感到厌烦;但同时不干点什么又坐不住。这种矛盾已使他感到痛苦。你哥哥预料到如果下棋肯定要产生受不了的心绪,但又不能不下。因此,不得已才对着棋盘。一到棋盘前就不耐烦了。最后,棋盘上散落的黑子和白子把他搅得头昏脑涨,在他眼中,棋子像个时断时续、又分又合的妖怪一般。你哥哥说差一点把棋盘弄得乱七八糟,以便把妖怪撵走。一无所知的我虽有点吃惊,可还感到自己做错了。

    “不,我不只对围棋如此。”你哥哥这样说着,原谅了我的过失。我当时听他说了他的日常表现。你哥哥的态度,甚至在棋下到一半停下来时就冷静下来了。你也许不理解从表面上看没有任何异常的你哥哥心绪。至少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发现。

    你哥哥说:读书也罢,思考问题也罢,吃饭也罢,散步也罢,从早到晚不管做什么都不能安下心来。不管什么事,干着干着就陷入干不了这种事的心绪之中。

    “自己干的事,再也没有比达不到自己的目的更痛苦的了。”你哥哥说。

    “即使达不到目的,当成一种手段不也很好吗?”我说。

    “是不错。正因为有某种目的,才能确定手段。”你哥哥说。

    你哥哥之所以感到痛苦,是因为他感到干什么事不仅达不到目的,还成不了手段,只有不安,因而他才坐卧不宁。你哥哥说:因为觉睡不踏实才起来的;起床后,不能光起来了事,还得走一走;光走一走还不成,还得跑一跑;一旦跑开了,跑到哪里也不停下来;若只是不停下来还好,还必须逐渐加快速度。你哥哥说,一想到这种极端情况就恐惧,怕得要命,以致出冷汗。

    三十二

    我听了你哥哥的说明感到惊愕。然而,对于生来还从未经历过此种不安的我来说,虽可以理解,却没有同情。我怀着一个不知头痛的人听头痛欲裂的人诉苦的心情,倾听你哥哥的话。我思索了一会儿,在这当中,人的命运朦朦胧胧地浮现在我眼前。我想为你哥哥找到一个美好的慰藉。

    “你所说的不安是整个人类的不安,不是你一个人的苦恼,你若能认识到这一点也就是了。也就是说,万物变迁、生死轮回是我们的命运啊!”

    我说的话不仅含含糊糊,而且拖泥带水,使人很不痛快。你哥哥以敏锐的目光轻蔑地瞥了我一眼,同时把我的话也抛到一边去了。你哥哥说:

    “人类的不安来自科学的发展。前进而不知停顿的科学,不曾允许我们裹足不前。从徒步到人力车,从人力车到马车,从马车到火车,从火车到汽车,后来是飞艇,再后来是飞机,到什么地方也不停顿,还不知要带我们到哪里去,实在可怕!”

    “真可怕!”我也这样说。

    “你说的可怕,不妨使用可怕这个词的意思。其实可能不可怕。你那只不过是头脑中的可怕,同我说的不一样。我说的是心上的可怕,扑通扑通跳动着的活生生的可怕啊!”

    我保证你哥哥的话里丝毫也没掺假。然而,我根本不可能亲自体验你哥哥所说的可怕。

    “既是所有人的命运,你一个人就没有必要那么感到可怕了。”我说。

    “就是没有感到可怕的必要,也有令人可怕的事实。”你哥哥回答道,他还说了下面的话:

    “我一个人在一生中要经历整个人类几个世纪后才会遇到的命运,因此很可怕。在一生中还算好的,即使在十年中,一年中,小而言之,在一个月以至一个星期中,仍要经历同样的命运,所以可怕。你也许认为这是谎言,不过,你把我的生活的任何部分随便切成一个片断看看,那个片断的长度有一个小时也罢,半小时也罢,肯定都经历着我的同样的命运,因此,很可怕。总之,我把整个人类的不安都集中于我一个人身上;而且,在一分一秒的短暂时间里,我都在不安和恐惧中煎熬。”

    “这可不好,你要放宽心呀!”

    “这一点我也知道。”

    我在你哥哥面前一声不响地吸着烟。我心里盘算着要想个办法把他从这种痛苦中解救出来。我把其他所有的事都忘了。一直凝神注视着我的你哥哥突然说:“你比我伟大!”此刻,我在思想上正感到你哥哥才强于我,所以对这句赞美之词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感谢。我仍在不言不语地吸着烟。你哥哥逐渐冷静下来后,我们钻到一个蚊帐里睡下了。

    三十三

    第二天我们也宿在同一个地方。早晨刚起来在海边散步时,你哥哥望着沉睡似的深海,高兴地说:“大海若是都这么静可就好啦!”你哥哥说最近只对不动的东西感到留恋。从这种意义来说,比起水,他更中意山。所谓中意,和一般人欣赏大自然时的心情略有不同。你可以从他在下面说的话中得到答案。

    “从外表看,我蓄着胡须,穿着西服,叼着雪茄烟,确实有一副堂堂的绅士派头。其实,我的心犹如无家可归的乞丐一般,从早到晚七上八下的,整天处在不安之中,慌张得可怜。我终于觉得世上再没有像我这样没涵养的可悲的人了。在这种时候,我在电车里或什么地方,突然抬起眼睛向对面望去,有时会意外地碰到无忧无虑的面孔。我的目光落到那张还没有一点邪念的发愣的脸上,就在这一瞬间,我浑身都感到非常痛快。我的心复活了,恰似久旱枯干的稻穗喜得膏雨一般。同时,那张脸————那张什么也不思索、非常安详的脸显得十分高雅。即使垂眼角、扁鼻子,不管长相如何,也显得非常高雅。我差一点怀着教徒般的虔诚之心跪在那副面孔前,表示感谢之意。我对大自然的态度也完全一样。我现在再也没有心思像从前那样只为了美而去观赏了。”

    你哥哥把我也算在了当时在电车里偶然碰到的那类高雅的面孔之中。我表示谢绝,说:“太出乎我的意料了!”于是,你哥哥认真地说:

    “你也是在一天之内有一两次自然地在脸上流露出不计较得失、不考虑善恶这种天然之心吧。我说的高雅正是指此时此刻的你,也只是限于此时此刻。”

    听了这番话,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你哥哥似乎想为我出示一个具体的证据,便把昨晚我们一起上床前的我引作例子。你哥哥承认当时谈话的劲头过于激动,然而看到我的面孔时,那种激越的腔调就逐渐缓和了。你哥哥断言说,不管我是否同意他的看法,他对此并不介意,只是那时受到我的好影响,尽管只是暂时,但他的确从痛苦的不安中解脱出来了。

    如前所述,我当时只是在一声不响地吸烟,几乎忘掉了一切。我独自盘算着怎样把你哥哥从不安之中解放出来。可我没想到我的心和他的心息息相通,而且,当然也没想让它息息相通。因此,我才默默无言地吸着烟。然而,这里也许有纯真的诚意,你哥哥大概就是从我脸上觉察到这种诚意的吧。

    我同你哥哥漫步在海滨沙滩上。我边走边想:他早晚会步入宗教的大门,成为一个平心静气的人吧。如果用更加强烈的话语重复同样的意思,你哥哥不正是为了成为宗教家而在经受痛苦吗?!

    三十四

    “你近来考虑过神吗?”

    我最后向你哥哥问了这样的问题。我在这里特别提出“近来”是从回忆遥远的学生时代而引起的。那时候,我们还是没有主见的毛孩子,我经常同惯于思索的你哥哥议论神的存在。顺便说一句,你哥哥的头脑当时就和其他人略有不同。他漫不经心地散步时,突然便把发现自己正在走路这一事实,当成一个不可理解的问题,不能不去进行思考。想走路就走路的,肯定是他自己,但想走路的心和走路的力气究竟从哪儿一下子涌出来的?这对他是个很大的疑问。

    我们由此便经常使用一些“神”啊,支配宇宙的“第一原因”之类的名词术语。现在想起来,当时使用这些词,我们并不理解。然而,由于成了口头禅,到最后“神”也不知不觉地成了陈词滥调。后来,我们都心照不宣地不谈这些了。不知沉默了多少年,我才在宁静的夏天早晨伫立在大海这个色调深沉的大容器前,又同你哥哥面对面地谈起了“神”。

    然而,你哥哥把这个词全忘光了,似乎想也想不起来。他只是在那嘲笑人的嘴角上掠过一丝苦笑算作回答我的问题。

    我对你哥哥的态度还没有胆怯到退缩的地步,我们的关系也还没有疏远到不把心里话说完就缩回来的地步。我又前进了一步。

    “你既然看到不知底细的陌生人的面孔都感到很难得,那么,时时刻刻对完美无缺的神的形象顶礼膜拜就不知会感到几百倍的幸福吧?”

    “这种毫无意义的口头上的逻辑有什么用呢?若是这样,索性把神带到我面前,让我看看好了。”

    你哥哥的语气里和眉宇间都流露出焦躁不安。他突然捡起脚下的石子向四五米远的岸边跑去,然后把石子抛进远方的海里。石子静静地掉进大海。由于努力没有得到反应,他怒不可遏地一连重复了两三次同样的动作。他毫不在意的在冲到岸边的海带、裙带菜等不知名的海藻中间乱踩乱跑,然后又回到我站在那里望着他的地方。

    “比起死掉的神,我更喜欢活着的人。”

    你哥哥这样说,然后痛苦地喘着粗气。我领着他又慢慢地回到住处去了。

    “车夫也罢,临时工也罢,小偷也罢,让我觉得高雅的刹那间的面孔就是神;山也好,河也好,海也好,让我感到崇高的瞬息间的大自然也就是神。此外,还有什么神?”

    我听了他的这番议论只能表示“原来是这样”。当时,你哥哥的脸上还是一副不大满足的表情,不过后来他还是向我露出了满意的神态。说真的,其实是我被你哥哥驳倒后感到钦佩罢了。

    三十五

    我们在沼津住了两天。我顺便同你哥哥商量是否去兴津,他表示不同意。本来关于旅行的事他一切都按我的想法去做,可我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只这一次他断然拒绝了我的请求。后来我听他说,他讨厌什么“三保的松原”[1]啦,天仙的羽衣啦这些有来历的地方。你哥哥肯定是位头脑奇特的人。

    我们终于返回了三岛,在这里改乘开往大仁的火车,最后去修善寺了。他一开始似乎对这个温泉地很满意,可一旦真到了这里,他竟大失所望地“哎呀!哎呀!”叫了起来。其实,他喜欢的只是修善寺这个名称,而不是修善寺这个地方。此事虽小,由于能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他的特点,我顺便多说几句。

    如你所知,这个温泉地是个低洼的镇子,犹如从群山环抱的缝隙中下陷到山涧底一样。人们一旦到达这里,四面全是青壁碰鼻,没办法只得仰望天空。低头走路时,路狭窄得很,眼睛连地皮的颜色都看不到。过去总说山比海好的你哥哥一来到四周层峦叠嶂的修善寺,便突然觉得拘束了。我立即领他到外面看看。一般的镇子该是马路的地方,这里全是河床,水撞在岩石上,从中间流过。因此,虽说是走一走,当然没有可以尽情走动的地方。我约你哥哥去看看从河当中的岩石缝里涌出的温泉,因为这里男男女女乱哄哄地泡在一个地方挺有意思的。不干不净的事甚至也成了我们的话题。你哥哥和我确实没有勇气脱掉浴衣进去。不过,我们站在岩石上,总是好奇地望着水里的黑糊糊的人。你哥哥似乎显得兴致勃勃的。踏着从岩石到岸上的危险的木板返回原路时,你哥哥使用了“善男信女”这个词。这不是半开玩笑的形容词,他好像完全是这么想的。

    第二天早晨,你哥哥边叼着牙签边同我在室内浴池洗澡。这时,他说:“昨晚也没睡好,真没办法!”我琢磨现在对你哥哥来说,睡不好觉是最有害的,便无意中以此为题问他:

    “你一睡不着时就很烦躁,总想睡呀睡呀的吧?”

    “完全对!所以就更睡不着了。”你哥哥回答道。

    “你呀,睡不着觉会对不起谁吗?”我又问。

    你哥哥露出诧异的神色,坐在石头砌成的澡盆边上,瞅着他的手和腹部。如你所知,他不那么胖。

    “我也经常睡不着,可睡不着也是一种愉快。”我说。

    “为什么?”这一次你哥哥问道。我当时给他念了一句我记得的古代诗人的诗句:“灯影照无睡,心清闻妙香”[2]。于是,他忽然瞥了我一眼,抿嘴笑着说:

    “你这样的男人还懂风雅呀!”说完,对我投以怀疑的目光。

    * * *

    [1]静冈县清水市东南部骏河湾突出来的半岛。

    [2]中国唐代诗人杜甫所作《大云寺赞公房四首》中的一节。

    三十六

    那天我又拉着你哥哥,到山上去了。因为这地方向上只能登山,向下只能洗澡,此外别无他处可去。

    你哥哥扬鞭似的迈开两条瘦腿,在小道上敏捷地走着。另一方面,他的疲劳也比别人来得快一倍。我这个胖子慢腾腾地从后面爬上来时,他正坐在树根上呼呼直喘。你哥哥不是等着别人,而是走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得已才坐下来的。

    他常常停步望着草丛中盛开的百合。有一次特意用手指着白花瓣申明说:“这归我所有。”我虽不懂是什么意思,却也无意问他,终于登上了山顶。我们在山上的茶馆休息时,他又指着脚下的森林和峡谷说:“那些也都归我所有。”此话已说了两遍才引起我的怀疑。然而,这种怀疑当场是无法消除的。对于我的疑问,他只不过回以凄然一笑。

    我们在茶馆的折叠椅上像死人似的躺了一会儿。当时不知道你哥哥在考虑什么,我只是眺望晴空飘动着的白云。我眼睛炯炯发光,开始想到了回去路上的酷暑。我催促你哥哥又下山了。就在这时,他突然从后面抓住我的肩膀问:“你的心和我的心究竟相通到哪里?从哪里分开的?”我马上站住,同时左肩被他用力捅了两三次。我身上感到的动摇,同样在心中也感到了。我平素认为你哥哥是位思索家,一起出来旅行后,我想把他说成是想加入宗教而找不到大门正在苦恼的人。我心中之所以感到动摇,是因为我说不准他刚才的问题是否是从这一立场提出来的。我这个人对周围事物不大关心,也不那么大惊小怪,非常迟钝。可在出发前由于我接受你委托的许多事,这才对你哥哥变得异常敏感了。我似乎有点欠冷静了。

    “Keine Brücke führt von Mensch zu Mensch.”(人与人之间是搭不成桥的。)

    我回答你哥哥时,使用了我还记得的这句德国谚语。当然,一半是我不想让问题变得复杂而故意采取的策略。于是,你哥哥说:“是的,你现在只能这样回答。”我当即反问:“为什么?”

    “对自己不诚实的人,绝不可能对旁人诚实!”

    我真不知道你哥哥的这句话,用到我什么地方才好。

    “你不是为了照看我才特意同我一道旅行的吗?我感谢你的好意。可我认为你出自这种动机的言行只不过是虚伪的欺骗。作为朋友的我,只能离开你!”你哥哥断言道。

    于是,他把我留在那里,一个人噔噔地顺着山路跑下去了。当时,我也听到从他口中迸出一句德文:“Einsamkeit,du weine Heimat Einsamkeit!”(孤独哟,你就是我的家!)

    三十七

    我提心吊胆地回到了住处。你哥哥在房间里脸色煞白地躺着。看到我也不说一句话,动也不动。我采取的方针是:对尊重自然的人,就任其自然下去吧。我静悄悄地在他枕头旁边吸了一支烟。然后,拿着毛巾去浴室冲掉令人恶心的汗水。我站在澡盆边洗身子时,你哥哥也来了。我们这时才开始说话。我问他:“累了吧?”他回答说:“累了!”

    吃午饭时,你哥哥的情绪逐渐好转了。我无意中对他提起了刚才二人在山上发生的戏剧性动作。他开始时苦笑一声,之后端正坐姿变得严肃起来。他硬说实际上是忍受不了孤独。我当时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样可怜的自白,他说不仅在社会上,在家中也一样感到孤独。他既然对我这样亲近的人都有疑心,对家中的任何人就更怀疑了。在他的眼里,爸爸妈妈都是虚伪的人,妻子看来更是如此。他说前几天还在妻子的头上动了手。

    “打她一下满不在乎,打两下还是满不在乎。我想打第三下就该反抗了,可她还是没有反抗。我越打她,她越像个贵妇人似的。因此,我愈发被当成是个流氓无赖。我为了证明自己人格的堕落,如同迁怒于羔羊身上一样。而对方企图利用丈夫的愤怒夸耀自己的优越,不是太残酷了吗?喂,女人比诉诸武力的男人残酷得多呀!我琢磨打她时,她为什么不起而反抗?不反抗也罢,又为什么不同我争辩一句呢?”

    你哥哥说这番话时脸上充满了痛苦。奇怪的是,他如此条理分明地讲怎样对妻子采取不愉快的动作,可他又不具体谈一谈敢于采取这种动作的原因。他只是说周围的一切都是虚伪的。而且,又不想在我面前把虚伪的表现一件一件显示出来。你哥哥为什么对“虚伪”这个听起来很空洞的词如此激动呢?我感到疑惑不解。他说我只是从字典上知道“虚伪”这个词的,因而才感到疑惑不解。他批评我太脱离实际。在他看来,我是个脱离实际的人。我并不是想非要听他讲虚伪的内容。因此,我一点也不了解你们家中纠缠在什么样的麻烦上。我是一个不愿意打听的人,而且,我想对家庭一员的你没有必要报告的事,即使不打听也没关系,所以就没有问你哥哥。在这里,我只提醒一句作为参考:你哥哥当时尽管笼统地谈到了你的父母和他妻子,但对于你,连二郎这个名字都未曾说出口。此外,对那位大概叫阿重的妹妹也是只字未提。

    三十八

    我对你哥哥谈到马拉美[1]是在离开修善寺来到小田原那天晚上的事。由于你从事的专业不同,我想冒昧地多写一句,马拉美是法国一位著名诗人的名字。其实,我也只是知道他的名字。即使谈他,也不是评论他的作品。从东京出发前,我拆开收到的外国杂志,粗粗浏览一遍,记得其中有一篇写这位诗人的轶闻蛮有意思,我便无意中提起这篇文章,想促使你哥哥反省自己。

    这位马拉美也有许多年轻人崇拜他。这些人经常聚集在他家,侧耳倾听他的谈话直到深夜。不管来多少人,他总是坐在壁炉旁的一把摇椅上。据说这好像按照长期的习惯定下来的规则一样,谁也不曾违反。可是,一天晚上来了一位新的客人,据说是英国诗人西蒙斯[2]。客人由于完全不了解迄今为止的习惯,大概觉得哪个座位、哪把椅子同样都是人坐的,自然就坐到马拉美该坐的特殊椅子上了。马拉美变得不安起来,讲话不像平常那样生动活泼有内容了,使在座的人很扫兴。

    “叫人多么不自在呀!”

    我讲完马拉美的故事后下了这么一个结论,又对你哥哥说:“你不自在的程度比马拉美还厉害!”

    你哥哥是位敏感的人。由于在审美、伦理、智力等方面敏感过人,就陷入了仿佛为折磨自己而降临人间的境地。他没有甲乙都无所谓的那种模棱两可的迟钝表现,一定是或甲或乙,二者必居其一,否则便不答应。而且,如果是甲,甲的形状、程度和色调不同他的想象吻合也不行。正因为他十分敏锐,所以,他就自以为是地在危险的钢丝绳上迈着生活的步履。与此同时,他要求对方也得踩着同样危险的钢丝绳稳稳当当地走过来,否则他是无法忍耐的。然而,如果认为这来自他的任性就错了。想一想你哥哥所期待的对他有作用的社会必须是比当今的社会先进得多,因此,你哥哥才憎恶审美、智力以至伦理方面不如自己先进的社会。他和一般的任性不同,绝不是为失去椅子而感到不安的马拉美式的不自在。

    然而,你哥哥的痛苦也许不止于此。我总盘算着要把你哥哥从痛苦中拯救出来。他本人也忍受不了这种痛苦,犹如溺水者一样,只管在那里挣扎。我能够清楚地看见他内心中的斗争。不过,你哥哥那双由于天赋的能力及教养的功夫好容易变得敏锐的慧眼,只是为了达到沉着冷静的目的就将再度变得黯然无光,这对于人生究竟有何意义?纵然有意义,这是人能办得到的吗?

    我终于明白了:在你哥哥冥思苦想的头脑中,血和泪写成的“宗教”二字正作为最后的手段在那里跳跃呼叫。

    * * *

    [1]Stéphane Mallarmé(1842——1898),法国象征派诗人。

    [2]Arthur Symons(1865——1945),英国象征派诗人、评论家。

    三十九

    “是死?是疯?或是入教?在我面前只有这三条路。”

    你哥哥果然说出这种话了。当时他的神情倒很像走向绝望深渊的人。

    “然而,我怎么也不想入教。死,也被我恋恋不舍地拒绝了。剩下的大概就是疯了。不过,且不必说未来的我,呶,现在的我还算正常吧?也许已经不正常了。我怕得不得了。”

    你哥哥站起来到廊子去了。这里可以看见大海。他凭栏杆眺望了一会儿,然后在房间前面来回踱了两三次步,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失去椅子搅乱了心中宁静的马拉美还算是幸运的。我已失去了大部分的东西,连自己唯一剩下的这个肉体(甚至双手和脚)都无情地背叛了我!”

    你哥哥的这些话不是随随便便的形容,而是从前就善于自我反省的他经过深思熟虑,如今又对这种反省能力的威压感到痛苦才说出来的。他不管自己的心处在什么状态,如果不回顾体味一下,就决不前进。因此,他生命的河流在时时刻刻一点一点地停止流动。如同吃饭时每一分钟都被叫到电话机旁一样,他一定很苦恼。但是,如果说停跳的是你哥哥的心脏,被迫停跳的也是你哥哥的心脏,归根结底,他被两颗心脏所支配。这两颗心犹如媳妇和婆婆,从早到晚互相指责,片刻不宁。

    听了你哥哥的说明之后,我才得以理解他的心:他说过,什么也不思索的人的面孔是最高雅的。你哥哥得出这一结论全凭思索,但思索却不能使他进入这一境界。他想得到幸福,一心研究幸福,可无论怎么研究,幸福还是在对岸。

    我终于在他面前再次提到了“神”这个词。没料到,我的头突然被他打了一下。不过,这是发生在小田原的最后一幕。我的头被打之前还有一段,先让我向你讲讲这段吧。如前所述,你和我专业完全不同,我写的东西在你眼里说不定是卖弄多余的知识。因此,我在掺进与你无关的片假名之类时,就更加犹豫不决。尽管如此,只要我认为没必要,就尽可能把这种文字略去,所以,请你也有个思想准备,虚心地读下去。因为在你心中若是产生一点轻浮的疑念,那么,我特意写给你的东西从头到尾恐怕也就没有任何用处了。

    我还是在学校时从一本书上读过关于穆罕默德的传说故事。据说穆罕默德要把对面的一座大山叫到自己的脚边给人看,想看的人可在某月某日到某地集合。

    四十

    到了那一天,许多群众聚集在他的周围。穆罕默德按约定大声喊叫,命令对面的山到这边来。可是山一点也不动弹。穆罕默德装模作样地又发出同样的号令,山还是不动。穆罕默德不得不第三次发号施令,他看到山还是没有移动的样子,便对群众说:“我已按约定呼唤那座山了,可山似乎不想来。既然不来,我只得自己去了。”说完,他便急匆匆地朝山的方向走去。

    我读这个故事时还年轻。我当作有了一个笑料,便到处宣扬。这当中有一位前辈,大家都在笑,这位前辈却说:“啊,故事太好啦,宗教的本义就在这里,这就表现得淋漓尽致了。”我虽不理解他的话,还是洗耳恭听。我在小田原对你哥哥讲这个故事时,是那以后好几年的事了,故事还是那个故事,可已经不是当作笑料了。

    “你为什么不去山的方向?”

    我即使对你哥哥这么说,他还是沉默不语。我怕你哥哥不懂我的意思,又补充说:

    “你就是呼唤山的人,呼唤不来就发脾气。你是个悔恨得直跺脚的人,而且,只想狠狠批评那座山。你为什么不朝山的方向走?”

    “如果对方有义务来这里又怎么样?”你哥哥说。

    “不管对方有没有义务,你这方面感到有必要,去就是了。”我说。

    “没有义务当然就觉得没有必要。”你哥哥坚持说。

    “那么,如果你不想为必要而去的话,就为幸福而去。”我说。

    你哥哥又哑口无言了。我的意思他完全理解了。不过,你哥哥在鉴别是非、善恶和美丑的问题上,不把他过去养成的高标准作为生活的中心,他就活不下去。因此,他不想同过去一刀两断而去追求幸福。他索性一边死抱住过去不放,一边焦急地追求幸福。而且,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个矛盾。

    “不要把自己当作生活的中心,彻底抛开就会更轻松些。”我又对你哥哥说。

    “那么,以什么为中心而活着呢?”你哥哥问。

    “神嘛!”我答道。

    “神是什么?”你哥哥又问。

    我在这里必须坦白,你读到我同你哥哥的这些对话时,也许会感到我俨然像个宗教家————我似乎在努力设法把你哥哥引进信仰的道路。说真的,我只不过是同耶稣、穆罕默德无缘的平凡的普通人。我并不那么需要宗教,我只是稀里糊涂长大的自然人。我们的谈话之所以总是引到这方面,完全是因为面前的对手是你哥哥这位异常烦恼的人。

    四十一

    我被你哥哥驳倒的原因也全在于此。事实上,我并不知道神,却偏要谈论“神”这个词。你哥哥反问我时,我含含糊糊地回答说神和“天”呀“命”呀的意思相同,这也许还说得过去。可是,事情已到了这种地步,再不容许我做那样的解释了。我记得当时是按以下的顺序进行对话的:

    我:“既然世上的事不完全如自己想的那样,就必须承认自己以外的意志在起作用这个事实。”

    你哥哥:“我承认。”

    我:“而且,这种意志比你伟大得多。”

    你哥哥:“也许伟大,因为我输了。可是,它们多半比我不善、不美和不真。我尽管没有理由被它们击败,可还是被击败了,因此,我气愤。”

    我:“你是说弱者之间的相互竞争吧?我说的可不是这个,我是指更大的东西。”

    你哥哥:“哪里有这种暧昧的东西?”

    我:“假如没有,也就救不了你啦!”

    你哥哥:“那么,就算暂时存在……”

    我:“万事都委托给它嘛!你可以说请多关照。呶,坐人力车时你就会放心地让车夫拉着而不从车上掉下来,你还可以在车上睡觉吧?”

    你哥哥:“我不知道有车夫这样足以信得过的神。恐怕你也如此。你说的事全是为我编造的说教,而不是你本人遵从的经典。”

    我:“不对。”

    你哥哥:“那么,你完全是舍己为人喽?”

    我:“就算是的吧。”

    你哥哥:“我想死也罢,生也罢,神会给我做出妥善的处理,所以也就放心了。”

    我:“就算是这么回事。”

    我被你哥哥如此追问时,逐渐料到要出危险。可是,前后对话的趋势使我身不由己,我又毫无办法。正在这当儿,你哥哥突然举起手,“啪”地打了我一记耳光。

    如你所知,我这个人神经相当迟钝,好在直到现在我还未曾同别人争辩过,也未曾惹人生过气。也许因为我太笨,孩提时代甚至不记得被父母打过,长大成人后更不用说了。我生来第一次挨人家的耳光,当时不由得心头火起:

    “你干什么?”

    “你瞧!”

    我不懂“你瞧”的意思。

    “你不是胡来吗?”我说。

    “你瞧!你不是一点也不信神吗?还不是发了脾气吗?还不是因为一点小事而使情绪失去平衡吗?还不是失去冷静吗?”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什么也不能回答。这当儿,你哥哥忽然离开了座位。我的耳朵中只留下他咚咚地跑下楼梯的脚步声。

    四十二

    我把女佣叫来问道:“我的同伴干什么去了?”

    “刚才到外面去了,大概是海边。”

    女佣的回答同我猜想的一致,所以,我再用不着担心,便一骨碌躺在那里了。这当儿,你哥哥挂在衣架头上的夏天戴的帽子一下子跳入我的眼帘。这么热的天,他没戴帽子就跑出去了。在像你那样担心你哥哥一举一动的人看来,我当时仰面朝天躺着的姿势也许有点过于悠闲了。这本来是我迟钝的神经造成的。不过,除了可以用迟钝加以解释外,还有一点可提供给你作参考,我稍微说几句。

    我一直相信你哥哥的头脑,对他那胜过我的敏锐的理解力表示尊敬。他有时出人意料地说一些一般人不理解的问题。这在不知道的人和缺乏文化的人听起来,宛如什么地方响起了有裂痕的钟声,怪里怪气的。可在能很好理解他的我听来,反而比老生常谈可贵。我平素就是从这里看到了他的特征,所以我才敢如此坚决地向你断言不必为他而操心。因此,我同他一道出来旅行。他出来以后的情况,如同我在前面叙述的那样,但为了在旅途中的你哥哥,我必须一点点修正我原来的想法。

    我认为你哥哥的头脑比我清晰健全,就是现在,也一点不容置疑。然而,现在作为一个人的你哥哥,比起从前,似乎什么地方有点紊乱。考虑一下紊乱的原因,还是来自他清晰健全的头脑功能本身。从我这方面说,我愿对他健全的头脑表示敬意,而对他紊乱的心则感到怀疑;从你哥哥方面来看,他认为健全的头脑也就是紊乱的心。我因而有点茫然。头脑健全,心却有点异常,又可信又不可信。我这样说,不知你是否感到满意?除此之外,我再无法说别的,我本人已无能为力了。

    我不顾你哥哥咚咚地跑下楼梯,一骨碌身躺下了。我就是如此放心。我想他没戴帽子出去,一定会马上回来的。然而,他并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轻易回来。于是我很难再四脚朝天地躺在那里了。最后,我惴惴不安地起来了。

    我来到海边。不知什么时候太阳躲进了云层,海滨和大海在阴沉沉的天空下呈现一片灰暗,显得毫无生气,暖风吹来一股海边特有的腥味。作为点缀这灰茫茫之中的一点,我看见了你哥哥蹲在对面岸边的白色身影。我不声不响地朝那个方向走去。我从身后喊他时,他马上站起来说:“刚才对不起你了!”

    他说是在那里漫无目标地徘徊不止,最后感到太疲倦,就地蹲下了。

    “去山上吧,这里已经腻味了,去山上吧!”

    你哥哥现在也想上山了。

    四十三

    我们那天晚上终于决定去山上。虽说是上山,从小田原能直接去的地方也只有箱根。我是把你这位最不一般的哥哥领到一般的温泉地去。他开始时说那里一定吵得很。不过,因为是山上,忍受两三天还是可以的。

    “为了忍耐而去温泉,太不应该了!”

    这也是当时你哥哥的自嘲话。果然,你哥哥从到达的那天晚上起,就不得不忍受隔壁房间客人的喧嚣。这位客人不知是东京人还是横滨人,从说话的方式判断,他仿佛是商人、承包业主或掮客之类。他常常怪声怪调地大声喊叫,旁若无人地吵闹。就连对这些事不大介意的我都感到很难办。拜他所赐,那晚你哥哥和我没有深谈就睡下了。换句话说,隔壁的客人似乎是为破坏我们的思索而吵闹的。

    第二天早晨我问你哥哥:“昨晚睡着了吗?”你哥哥摇头说:“怎么能睡着呢?你真令人羡慕啊!”他说怎么也睡不着,还得听我整夜不断打呼噜的响声。

    那天,天刚亮就下起了小雨,到十点钟的光景就下大了。中午刚过,甚至要变成暴风雨。这当儿,你哥哥突然站起来掖了掖衣襟,说要马上到山里走走。他硬要冒着大雨,不顾山涧溪谷,胡乱走动。我虽想到要吃尽苦头的,可是与其劝阻他,不如同意他省事。我不由得说声“好吧”,便也掖起了衣襟。

    你哥哥当即顶着令人窒息的大风向前走去。那是在水声、风雨声交织的无法形容的声音中,犹如从地上弹跳起来的皮球一样,嘭嘭地向前飞奔。时而发出令人血管破裂的声音,一个劲地哇哇狂叫。那个势头不知比昨晚隔壁房间的客人凶猛多少倍。光声音就远远超过了那位客人,非常像野兽咆哮。而且,原始的吼叫声一出口,立即被狂风卷走,大雨又扑了上来,把它击得粉碎。你哥哥暂且沉默了一阵子,可是又转开了圈子,一直转到喘不过气来没有办法才停止。

    我们淋得落汤鸡似的回到住处时,已不知是过去了一个钟头还是两个钟头。我是透心凉,浑身发冷,你哥哥的嘴唇也变颜色了。到浴室泡在热水里时,你哥哥连声说:“真痛快!”由于他对大自然没有敌意,即使被征服,大概也是痛快的。我只说了句:“真够呛的!”便在浴池里舒展开双腿。

    那天晚上没想到隔壁房间鸦雀无声。问女佣时,她说昨晚使你哥哥大伤脑筋的客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就在这天晚上,我从你哥哥口中意外地听他讲宗教观。我有点愕然。

    四十四

    你是现代的青年,对“宗教”这个旧词大概没有什么共鸣。我也尽可能不去谈这个复杂的问题。可是,为了理解你哥哥,不得不有所触及。恐怕你既无兴趣又感到意外。不过,若是不去谈它就只能对你可贵的哥哥不了解,所以还是请你忍耐一下把这部分读完,不要跳过去。只要有耐心,你就能了解清楚。你读完并很好地了解你哥哥之后,请你向家人介绍一下,以便使老人们都能想得通。对于为你哥哥操劳过度的老人,我深感不安。然而,如今我只能通过你把你哥哥的真实情况告诉你们家中,此外别无他法。为此,也请你认真地注意生僻的字眼。我可不是异想天开地写那些复杂的事。因为这些事是你活着的哥哥的一部分,不能不写。如果把二者割裂开来,那么,你有血有肉的哥哥也就不复存在了。

    神也罢,佛也罢,不管什么,你哥哥除自己以外,讨厌树立权威的东西。(“树立”一词是你哥哥使用的,我是照搬。)那么,他是不是主张像尼采[1]那样的自我呢?也不是。

    “神就是自己。”他说。不了解的人在背地里听到你哥哥这种武断的结论,也许会觉得奇怪。这种偏激的说法不能不使人感到你哥哥是个怪人。

    “那么,这同主张自己是绝对的不是一回事吗?”我批评他,他还是无动于衷。

    “我是绝对的。”他说。

    越是这样问答下去,他的口气越怪。不仅是口气,谈的问题也逐渐脱离正常的轨道。对手若不是我这样的人,他肯定还没等谈完就早被人当作纯粹的疯子而抛开了。然而,我没有藐视到轻易抛弃他的程度。我终于把你哥哥逼到了尽头。

    你哥哥说的“绝对”并不是从哲学家的头脑中挖出来的空洞的纸上文字,而是身临其境亲自体验出来的一目了然的心理上的东西。

    你哥哥说:真正能做到沉着冷静的人,即使不去追求,也应自然地进入这个境界。一旦进入这个境界,天地万物、一切对象都没有了,只有自己存在。那时的自己,不论有无,都是不完善的,既伟大而又渺小,无法取什么名字。这也就是“绝对”。你哥哥说体验到这种“绝对”的人,如果突然听到警钟的声音,这种声音就是他自己。换句话说,绝对也就是相对。因此,除自己外,没有必要为东西和他人而自寻烦恼,也不会担心受他人的折磨。

    “其根本意义在于,若不把生和死当成一码事,就怎么也放心不下。那种必须超越现代[2]的才子另当别论,我是想一定要超越生死的。”

    你哥哥几乎是咬紧牙关说出了这句话。

    * * *

    [1]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84——1900),德国哲学家。

    [2]引自日本文艺评论家高山樗牛的《无题录》中的一句。

    四十五

    我不能不承认,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头脑也赶不上你哥哥。我作为一个人果然未曾考虑过应该达到你哥哥所说的那种境界。当我听他说采取明确的步骤自然达到那种地步时,心想果然如此啊!转而又想不一定如此吧。总之,我这个人没有资格评论是非、说三道四的。我默默地坐在他的面前,听他谈得十分热烈。可他的态度忽然变了。我的沉默使他锐利的话锋变得迟钝的例子,过去已有好几次了。而且,全都来得很突然。本来,对你哥哥那样的聪明人玩弄别有用心的沉默战术,肯定立即会被识破。所以,我的迟钝有时倒是一个长处。

    “喂,你不要只把我当作耍嘴皮子的人小看!”说着,他突然把手捅到我面前。我无言以对。

    “在你这样忠厚的人眼里,我一定是个非常轻浮的多嘴多舌的人。尽管如此,我还是想把我嘴上说的事付诸实践,我从早到晚都反复考虑一定要付诸实践。我甚至钻到牛角尖里了:不付诸实践就活不下去。”

    我依然是默不作声。

    “喂,你认为我想的不对头吗?”他问我。

    “我不那样认为。”我说。

    “你认为不彻底吗?”他又问。

    “似乎是带根本性的。”我又回答。

    “然而,怎样才能使我从研究过渡到实践呢?请指教!”他对我提出了要求。

    “我怎么有这种能力呀?”我感到出乎意料,表示了拒绝。

    “不,你有这种能力。你生来是个务实的人,所以,你很幸福,你才能那么冷静。”他又说了一遍。

    你哥哥是一本正经的样子,当时我却失望地对他说:

    “你的智慧远远超过了我,我无论如何也救不了你。我的能力如果用于比我笨的人,也许能起作用;而对于比我聪明的你却毫无效果。总之,你生来就是瘦长个子,我则是个矮胖子。你想学我发胖的话,除了把你的长个子缩短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吧?”

    眼泪刷刷地从你哥哥的眼睛里流了下来。

    “我明确承认我处于绝对的境地。然而,我的世界观越鲜明,绝对就越要离开我。总之,我是个翻开地图调查地理的书呆子。尽管如此,我还巴不得想同缠着绑腿跋山涉水实地考察的人有相同的体验。我太漫不经心了,我太矛盾了。我明知自己漫不经心和矛盾,却还在挣扎。我太愚蠢了。作为一个人,你远比我伟大。”

    你哥哥又把手捅到我面前,恰似对我请罪一般低下了头,眼泪从他眼里滴答滴答地滚落下来。我实在过意不去。

    四十六

    离开箱根时,你哥哥说:“以后再也不到这地方来了!”迄今为止走过来的地方,还没有一处使你哥哥感到过满意。恐怕他不论和谁到什么地方去,都会马上讨厌的。这也难怪,因为他对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心都已经不满意了。他说自己的身体和心简直像背叛自己的坏蛋。我同他一起在外投宿到今天,时间这么久,我能够充分理解他这番话不是半真半假随便说出来的。我想,你看到我这份实事求是的报告后,也能想得通吧。

    你也许会想到:我可以经常同你这样的哥哥一道出去旅行。在我想来,也有点不可思议。因为脑子里一旦有了你哥哥上述的形象,我再迟钝也很难陪伴他的。然而事实上,我现在同你哥哥如此形影不离地生活,却也不感到那么痛苦。我认为至少比在一旁想象的要愉快得多。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我还有点不好回答哩。你对这位哥哥没有同样的体会吗?如果你没有同样的体会,就是说作为外人的我比起骨肉兄弟的你,生来就具有同他亲密的性格吧。我说的亲密,不只是说我们关系好,我是想说我们可以相互分担某些美满和睦的特点向前迈进。

    我出来之后的言行经常触怒你哥哥,有时,我的头还挨过打。即使如此,我可以站在你家所有人面前申明,我还没有被你哥哥嫌弃过。同时,至今我还衷心尊敬你这位有着某种弱点的哥哥。对此,我坚信不疑。

    你哥哥是位正直的人,甚至在我这种平庸无奇的人面前还低头流泪。他有勇气敢做这种事,他认为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他有这种远见卓识。他的头脑清楚得很,动不动就想把我丢开向前去。他胸中的器官不能把他的理智和步调统一起来前进的时候,就觉得痛苦。从人格来说,这里面有漏洞;从成败来说,这里面潜伏着破灭。我为他这种不协调感到悲伤。一方面,我把一切原因归咎于他劳累过度的理智,另一方面,我还不能不对他的理智表示敬意。仅仅把他说成是难对付的人、任性的人,恐怕到什么时候也不会有接近他的机会。因此,必须看到,减缓你哥哥痛苦的机缘,哪怕一点也好,是一去不返了。

    如前所述,我们从箱根出发直奔这个红谷的小别墅来了。我在此之前曾打算宿在国府津,一个人还在暗中订了计划,可到底没有对他讲出来。因为我感觉到了国津府后,他又会生气地说:“以后再也不到这地方来了!”而且,他听我讲了这个别墅的情况后,老早就想在这里下榻了。

    四十七

    你哥哥现在很容易受到什么东西刺激,却又对任何刺激也受不了。所以,这种有草庵风味的别墅对他恐怕最合适不过了。他从寂静的客厅里隔着一个峡谷仰望对面崖上的高大松树时说:“好啊!”便坐在那里。

    “那棵松树也归你所有!”

    我以安慰的语气故意模仿他的口吻说。因为我想起了在修善寺时他说的令人费解的话,什么“那百合归我所有”啦,“那山谷都归我所有”等等。

    在别墅里有一位看门的老爷爷。老爷爷为避开我们,回自己家去了。可他早晚必定各来一次擦拭室内、打打水什么的。我们俩都是男的,自然不会烧饭。我们便决定托老爷爷每天三次从附近的旅店把三餐送来。夜里有电灯,可以省去点油灯的麻烦。这样,从早晨起床到晚上睡觉,我们非干不可的事只是铺被子、吊蚊帐之类。

    “比自己烧饭清闲啊!”你哥哥说。实际上,在我们迄今走过的山水之中,这里肯定是最清静的。我和他默默相对时,甚至听不见风声。隔壁的珊瑚树叶掩映着的滑车式水井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倒多少有点吵人。你哥哥却意外地对它并不介意。他似乎逐渐冷静下来了。我想,再早一点把他领到这地方来就好了。

    院子前面有一小块地,里面种着茄子和玉米。我们商量一下想摘茄子吃,可做咸菜太费事,便作罢了。玉米棒子还没长成,不能吃。厨房门口的井旁种着西红柿。早晨洗脸时,我们顺手摘了吃。

    你哥哥有时在阳光最毒的热天到这个不知是院子还是田地的地方,一动不动地蹲着,闻一闻美人蕉的花香。其实,美人蕉是没有什么香味的。有时他还凝视着已枯萎的夜来香的花瓣。在到达这里那天,他到左侧富翁的别墅地边上长着的狗尾草旁,久久地伫立着。我从客厅里望着他,他总是在那里不动,最后我趿拉着廊子边上的草鞋,特意走到他身旁。高一米多的堤坝,成为富翁的别墅同我们住处的地界。由于季节的关系,堤坝被一片狗尾草覆盖着。他回头看我已走到跟前,用手指了指下面的狗尾草根。

    螃蟹在草根上爬着,都是小个儿的,只有大拇指甲那么大,不是一只。看着看着,一只变成两只,两只变成三只,最后眼睛里到处都是小螃蟹,令人讨厌。

    “这家伙还要从狗尾草叶上穿过去哩!”

    你哥哥这样观察着,还是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我把他留在那里,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我看到他被这些小事吸引住以至忘掉了自己,真感到愉快。我甚至想,这就是把他带出来旅行的好处。那天晚上,我对他讲了这个意思。

    四十八

    “刚才看到的那些螃蟹不是归你所有吗?”

    我突然对你哥哥说,他难得地哈哈大笑起来,显得很快活。离开修善寺后,我常把“所有”这个词用在奇特的意思上说给他听,所以,只把它解释成“滑稽”的他听起来大概会觉得可笑。他觉得可笑,总比发脾气好得多。事实上,我倒是很严肃的。

    “绝对归你所有吧。”我马上改口说。这次他没有笑,也没有回答什么。我还得开口说下去。

    “你总是绝对绝对的,前几天谈得很复杂,无论如何也没有必要那样麻烦地钻研绝对之类的吧。只要对螃蟹如此入迷,你就不会感到任何痛苦了。你先意识到绝对,再抓住绝对变为相对的一刹那,去找两者的统一,这恐怕相当费劲吧。首先,你甚至不清楚这是不是人能办到的事。”

    他无意打断我的话,看起来比平时还冷静,我又往下说:

    “与其这样,倒不如走向反面更方便呢。”

    “反面是什么?”

    他反问道,眼睛里放射出真诚的光。

    “也就是说,你看螃蟹入了迷,以致忘掉自己,如果自己同对象恰好吻合,不就像你说的那样了吗?”

    “是这样吗?”

    他的回答似乎有点不放心。

    “看来你还不大放心,现在你不是正这么做吗?”

    “这样啊。”

    他这句话还是有点茫然。我这时蓦地发觉说的废话太多了。说真的,我一点也不懂什么是“绝对”,也没有考虑过,也不记得头脑里出现过。只是在学校受教育时,才知道用这个词。不过,作为一个人,我比你哥哥冷静。说冷静听起来似乎比你哥哥还了不起,怪丢人的,所以还是应该说我比他更具有接近普通人的心理状态。作为朋友,我对他起的作用只是把他拉回到我这样的普通人的立场上来。换句话说,就是把非凡变为平凡这种荒唐的意思。如果他不诉苦,我就想这样同他搭话。他是正直的,只要不理解就寻根刨底。我一被他追问,就不懂了。仅仅是这一点,我还能凑合,但一谈起那种评论性的话题,就有可能把即将开始付诸实践的你哥哥又拉回到原来那种研究性的态度上面去。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问题。我真想把天下所有的艺术品、高山大河或者是美人,什么都可以,凡是能夺走他那颗心而又不使其萌发任何研究性态度的东西,统统给他。然后,约摸有一年的光景,片刻不停地让他受这种力量的完全支配。他所说的“东西归我所有”这句话,归根结底,难道不是“被东西所占有”的意思吗?因此,我认为“绝对被东西所占有”大概就是“绝对归我所有”的意思。他不信神,只有到达这种境界才能在世上平静下来。

    四十九

    前天晚上我们到海边散了步。从我们的住处到海边约摸有三百多米。通过狭窄的小路来到街上,如果不横穿过去就看不到大海的颜色。此刻离月亮出来还有一段时间。海浪在翻动,显得格外地暗。在眼睛习惯之前,还分辨不出水和岸边的界线。你哥哥拼命飞快地走着,我脚底下不时被温水冲击着。拍打到岸上的余浪像牛舌形年糕似的扩展开来,意外地涌到很远的地方。我从后面问他:“木屐湿了吧?”他以命令的口吻说:“把衣襟掖起来!”看来他刚才就准备弄脏两脚,早把衣襟掖起来了。四周很暗,我离他四五米都看不清楚。大概由于季节的关系,这里到底是避暑地,所以能见到人。而且,见到的人都是成双的男女。他们像约定好了似的,一声不响地在黑暗中走着。所以,不到他们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根本发现不了。他们从我们身旁擦过去时,我抬眼一看,全都是青年男女。我好几次碰到这样一对一对的男女。

    这时,我听你哥哥讲了阿贞的事。听说阿贞最近嫁到大阪,你哥哥大概是从天黑时碰到的几对青年男女联想起新娘子阿贞的。

    他说阿贞在家中是个欲望最少的善良人,这种人生来就幸福,令人羡慕。他也想成为那样的人。我不认识阿贞,无法发表任何评论,只是哼哈地回答着。这当儿,他说:“阿贞就像是变成了女人的你。”然后在沙滩上止住了脚步,我也停了下来。

    对面的高处隐隐约约地现出一点灯火,映入我们的眼帘。白天眺望时,见到那个方向有一幢红房子隐现在树丛间,所以,这灯火大概是红洋房的主人点的。灯火宛如黑沉沉的夜色中在远方闪烁着的一颗星。我面对着灯火的方向,他面对着又要涌来波浪的大海。

    这时,在我们头顶上突然响起了钢琴声。那是在距沙滩一米多远的高处,用石头墙规规矩矩地垒起的一幢房子。可能为了从院子直通海边,墙头上修成台阶,斜通到院子前面。我顺着石阶爬了上去。

    从房子里射出的电灯光,像线一样落到院子里。微弱灯光照射下的地面是一片草坪。四下仿佛开着花,由于天黑院子大,看不清楚。钢琴声似乎是从正面洋房灯光明亮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西洋人的别墅吧?”

    “大概是的。”

    你哥哥和我并排坐在最上层的台阶上。钢琴断断续续的声音不时从我们耳边掠过。我们都默默无言。他吸的香烟头部时而变得红红的。

    五十

    我想你哥哥会接着往下讲阿贞的事,便在黑暗中不露声色地等待他开口。可是,他像被香烟迷住一样,不时地只把香烟头部抽得红红的,就是不开口说话。他把烟蒂扔到台阶下转到我这面来的时候,话题已经离开了阿贞。我感到有点意外。他的话题不仅与阿贞无关,而且与钢琴声、开阔的草坪、漂亮的别墅以及避暑、旅行等都无关。他谈的是同我们周围及现在毫无关系的一个古代和尚的故事。

    记得和尚的名字叫香严[1]。这位和尚正如俗话说的,生来是问一答十、问十答百的聪明伶俐的人。你哥哥说,和尚的聪明伶俐反倒成了悟道的障碍,因而始终未能入道。对“悟”一窍不通的我,也能清楚地理解这个意思。对自己的智慧痛苦不堪的你哥哥,恐怕更有切身的体会。他提醒我:“完全是聪明伶俐造成的烦恼!”

    这位和尚在数年间拜一位叫百丈禅师[2]的和尚为师,但还在一无所得的时候,师父就死了。于是,这次又到叫作沩山[3]的人的身边。据说沩山批评这位和尚说:“像你这样卖弄自己聪明的头脑而扬扬自得的人,是没有出息的!”还说:“回到你父母生下你以前[4]的状态中去吧!”和尚回到宿舍后把平时熟读的书本知识一点也不漏地做了清点,叹息说:“啊,画饼到底不能充饥呀!”于是,便把过去搜集的书籍统统付之一炬。

    “我已经死了这条心了。今后只喝粥过日子吧!”

    他这样说,后来连“禅”字都不去想了,“善”也抛弃了,“恶”也抛弃了,“父母生下你以前”的状态也抛弃了,一切都抛弃了。然后,他想选择一个闲静的地方盖间草房。他割去了那里的荒草,挖掉了那里的树根。他为平整土地捡去了那里的乱石。其中有一块石头碰在竹林中,嘎的响了一声。他听到这清脆的响声才恍然大悟。他高兴地说:“真是一击亡所知啊!”[5]

    “我要设法成为香严。”你哥哥说。他的意思你是能够理解的。他是想放下一切重担轻松一下。他没有请神仙为他保存那些重担,所以,他想把它扔到垃圾堆里去。他的聪明同这位香严和尚颇为相似。因此,他就更加羡慕香严了。

    他的话题同西洋人的别墅、时髦的乐器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坐在这黑暗的台阶上,嗅着海滨的气味突然讲这个故事。他讲完的时候,钢琴声也听不见了。也许是快涨潮了,或者是夜里露水的缘故,我们的单和服都湿漉漉的了。我催促他快返回原路。到马路上时,我到常去的点心铺买了豆沙包。我们边吃边在暮色中一声不吭地回到了住处。给我们看门的老爷爷家中的孩子不顾蚊子叮咬,在那里呼呼睡大觉。我把多余的豆沙包给了小孩,马上打发他回去了。

    * * *

    [1]中国唐代的禅僧,姓不详,名智闲。

    [2]中国唐代的禅僧,姓王,名怀海。

    [3]中国唐代的禅僧,姓赵,名灵祐。

    [4]禅语,即自己还不存在的时候。

    [5]这个故事即“香严击竹”,为禅宗典故,《景德传灯录》中有记载。

    五十一

    昨天吃早饭时,由于饭桶的位置靠近我,我便接过你哥哥的饭碗,给他盛上从饭铺买来的饭。这时,他又在我耳边提起了阿贞的名字。他说阿贞还未出嫁时,恰好同我现在做的一样,始终服侍他。昨晚,他从性格上把我和阿贞做了比较,今天早晨又在服务态度上把我比作阿贞。我无意中对他提了个问题:

    “你认为同阿贞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会感到幸福吗?”

    他默不作声地把筷子送到嘴边。我从他的态度推测,他大概不愿意回答,所以我也就不往下想了。可他把饭咽下两三口后,出乎意外地回答说:

    “我说过阿贞生来就是个幸福的人;可是,我没有说我能为阿贞带来幸福。”

    一眼就可看出,他的话在逻辑上贯穿始终。可是在他内心深处,已经显示出矛盾。他曾对我明说,一看到无拘无束的自然的面孔就高兴得几乎要表示感谢。这岂不等于说自己既然生来幸福,就可以使他人幸福吗?我瞅着他的表情,嘿嘿地笑了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他是不会白白放过去的。他马上咬住不放:

    “不,真的这么回事。你若是怀疑就没办法了。实际上,我说了就是说了,没说就是没说。”

    我不想反驳他。我想他头脑如此清晰,还满不在乎地玩弄他平时就看不起的语言逻辑,真有点可笑。因此,我不客气地把他在我心中的矛盾讲了出来。

    他又默默地吃了两口饭。当时,他的碗里已经空了,饭桶仍在我跟前,他的手够不到。我想再为他服务一次,便把手伸到他鼻子尖下。可这次他不答应,说:“把饭桶移到我这边!”

    我把饭桶推到他那边,他自己用饭勺满满地盛了一碗饭。然后,把碗放在食案上,也不拿筷子就问我:

    “你以为结婚前的女人和结婚后的女人是一样的吗?”

    这一下,我就轻易回答不出来了。因为平时我就没想过这种事。我连吃了两三口饭,等待你哥哥做解释。

    “出嫁前的阿贞和出嫁后的阿贞简直是两个人,现在的阿贞已经被丈夫惯坏了。”

    “她到底嫁给什么人家啦?”我打断他的话问道。

    “不管嫁到什么人家,只要嫁出去,女人就要因丈夫而变坏。我真不知道把我的妻子惯坏到何种程度。我哪有脸从我惯坏的妻子那里得到幸福呀?幸福是不能从出嫁后失去天真的女人那里得到的!”

    你哥哥一说完,便端起饭碗,把满满一碗饭吃得精光。

    五十二

    我出来旅行到今天,打算尽可能把你哥哥的迄今为止的情况写得详细些。离开东京仿佛是昨天的事情似的,可屈指一算已十多天了。你和老人等着我的信,也许会觉得这十天太长了吧?我了解这一点。不过,由于我在这封信的开头说的那些情况,来到这里住下之前几乎没有时间提笔写信,不得已拖了下来。好在过去的十天里,你哥哥的情况在信中一天也没有漏掉。我细心地一天一天地把他的情况全都写在这封信中了。这是我的申明,也是我的自豪。因为我完成这个任务比预料的要好,我是在这种自信下写完这封信的。

    由于没有按钟点去计算工作量,因而我花费的时间不能用数字表达,但肯定花了不少力气。我生来第一次写这么长的信,当然不是一气呵成,也不是一天能写成的。我是见缝插针,有时间就伏案写一点,不间断地写成的。然而,这也算不了什么。如果我见到的你哥哥和我所理解的你哥哥都能跃然纸上,那么,我再付出比现在多几倍的代价和辛苦也心甘情愿。

    我为我亲爱的你哥哥写这封信,也是为爱哥哥的你写这封信,最后,也是为慈祥的老人————你们的爸爸和妈妈写这封信。我所见到的你哥哥也许同你们见到的不同;我所了解的你哥哥也许不是你们所了解的。如果这封信没有辜负我的这种努力,你们就可以认为这封信的价值正在于此。我以为从不同的角度看一个人,自然有不同的反映。我的看法谨供参考。

    你们也许希望明确地知道他的未来。我不是预言家,没有资格对他的未来说三道四。乌云遮住天空,有时会下雨,有时下不了雨。但乌云当空见不到阳光,这是事实。你们说你哥哥使旁人不愉快,因而对可怜的他多少带点指责的意思,然而你要知道自己不幸福的人是不会使他人幸福的。追逼被乌云遮住的太阳为什么不投下温暖的阳光,这大概是追逼的人不讲道理。我同你哥哥在一起的时候,尽量想为他驱散这些乌云。你们希望从他那里得到和煦的阳光之前,最好先拨开笼罩在他头上的乌云。乌云不驱散,你们一家也许会发生悲剧。对他本人来说,也将是个可悲的结局。对此,我也感到悲伤。

    我写了你哥哥过去十天的情况。他度过了这十天,还不知道未来的十天怎么样。这个问题谁也回答不了。就算第二个十天我来担保,那么下个月、下半年有谁能担保他呢?我只是把他过去十天的情况如实地写了下来。我头脑不敏锐,没时间再看一遍,提笔就写,因此,里面肯定有矛盾。对头脑机敏的你哥哥的一言一行,我没注意到的地方就可能有矛盾。可是,我敢断言:你哥哥是严肃的,决不想骗我;我也是忠实的,一点也不想骗你。

    我开始写这封信时,你哥哥正在酣睡;现在,这封信写完了,他又在酣睡。我偶然间在他睡觉时开始写信,又偶然间在他睡觉时写完,我对自己感到奇怪。我不禁想到,如果你哥哥这一觉永远睡不醒,大概会幸福的;同时我又不禁想到,这一觉永远睡不醒,大概也是可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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