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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行人最新章节!

    一

    阴郁的冬天被春风吹走后,我宛如从冰冷的地窖里出来的人一样,眺望着光明的世界。我心中有一种感觉,这个光明的世界也同刚刚过去的冬天一样平凡。不过,我并没有衰老到会忘却每次呼吸时春天的气息流进血管的快感。

    天气晴朗时,我打开拉窗眺望马路,还透过房檐眺望头上的蓝天。这当儿,我不禁想到远方玩一玩去。如果在学校,此刻已利用春假准备外出旅行了。如今我在办公处上班,再也没有这样的自由了。偶尔在星期天由于睡醒后情绪不佳,我一整天待在小旅店,连散步的心思都没有。

    我心中一方面欢迎春天,另一方面诅咒春天。回到小旅店吃完晚饭后,坐在火盆前面,边吸烟边直愣愣地想象自己的未来。在描绘我的未来的图画当中,我经常看到火盆里向我献媚的斑斓色彩同崭新的佐仓[1]炭火一起燃烧,火光闪闪;但是,有时眼前却是清一色,不管哪里都像死灰一样黯然无光。我从这样的幻梦里,蓦地又回到了现实中。于是,我琢磨着用什么办法才能把我现在的命运同未来的命运联系起来。

    一天傍晚,我正在这种幻想和现实之间徘徊,凝神对着火盆烤手的时候,忽然被小旅店的女佣给吓怔了。大概因为我把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一个人身上了,所以没有觉察到女佣从走廊过来的脚步声。她出乎意料地唰的一声打开拉门时,我才冷不防抬起眼睛同她打了个照面。

    “是洗澡吗?”

    我马上问道。因为我想除了这件事外,女佣不会在这种时候打开房间的拉门。女佣站在那里只说“不是”,就再也不做声了。我看到女佣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笑意。在这种笑意中奇怪地闪现出女性所追求的能够玩弄对方的瞬息间的快感。我对女佣严厉地说:“怎么,你就呆呆站在那里?”女佣这才跪坐在门口,稍微严肃地回答说:“是位客人。”

    “是三泽吧?”我问。因为我有件事等着三泽来。

    “不,是位女人。”

    “女人?”

    我怀疑地对女佣皱皱眉头。女佣却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气。

    “我把她领进来吧?”

    “她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不知道?怎能不问一下名字就胡乱地把客人领到别人的房间呢?”

    “可是我问她,她也不说呀。”

    女佣说着,眼神里又流露出刚才那种不怀好意的笑。我突然从火盆抽回手站起身来,像是把跪坐在门口的女佣轰出去似的,来到楼梯口。我看见嫂子穿着大衣冷飕飕地站在“土间”的一角。

    * * *

    [1]千叶县地名,盛产优质木炭。

    二

    那天从早晨就阴沉沉的。寒风吹来,仿佛把一连几天的好天气一下子赶走了。我刚走出办公处便竖起大衣领子,一路上边走边担心下雨。我刚在晚饭桌前坐下时,雨就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你在这么冷的夜晚还出门呀。”我说。

    嫂子只是轻轻地“嗳”了一声。我把自己一直坐着的坐垫翻了过来,放到三尺壁龛[1]前,劝嫂子道:“好了,到这边来吧。”她一边用力地脱大衣的一只袖子,一边说:“我可不喜欢这样被当成客人招待呀。”我松开为了通知女佣洗涮茶具而按着电铃的手,瞅着她的面孔。她注视着我的眼睛,面孔由于接触了室外的冷空气,比平时更显得苍白,甚至平时就使人感到凄凉的笑窝,在消失的那一瞬间也隐约闪现出不同以往的凄寂。

    “好啦,请到这边坐吧!”

    她顺从地在坐垫上就座后,把白皙的手伸到火盆前面烤。从她的风度上可以想到,她是位手指纤细、脚尖美丽的女人。她天生的器官当中,从一开始就引起我的注意的,便是窈窕的手脚。

    “二郎,您也伸出手烤烤吧!”

    我不知为什么踌躇起来,没有伸手。这时,窗外响起了哗哗的雨声。白天越刮越大的西北风和雨一起来了,使世上显得格外静谧。只有时断时续地打在导水管上的雨点声吧嗒吧嗒地响着。嫂子以平时的那种安详的态度,把房间环视了一遍说:“果然是个好房间,也很安静。”

    “因为是晚上,看起来不错。请你白天来看看,真是个邋遢房间呀。”

    我同嫂子交谈了一会儿。现在,坦白地说,我内心里绝不像我讲话时语调那样平静。因为直到那时我还没料到嫂子会到这个小旅店来看我,连做梦都没想到啊。看到她出现在楼梯口的“土间”时,我大吃一惊。这一惊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惊恐。

    “她为什么来呢?为什么在这么冷的天特意而来呢?为什么特意在晚上点灯以后来呢?”

    这是我见到她瞬息间产生的疑问。我从一开始心里就有这些疑问,同她隔着火盆相对而坐时的若无其事的态度中,能感受到持续不断的压迫感,使我说话语调带有不愉快的虚伪性。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而且也知道这种虚伪性常常反映在对方的头脑中。但我是无可奈何的。我对嫂子说:“春寒也够受的呀。”“下雨还出门呀。”又问:“为什么现在出门呀?”话谈到这里,我心里还不觉得敞亮,我变得拘谨起来,恰似在蒙娜丽莎的奇怪的微笑面前呆立着。

    “在我们分别这阵子,二郎突然变得一本正经起来啦。”嫂子开口说。

    “哪里的话。”我说。

    “不,是这样的。”她把我顶回来了。

    * * *

    [1]壁龛是客厅内摆设装饰品的地方,通常为三尺长。

    三

    我猛然间站起来转到嫂子的身后。她背靠着三尺壁龛坐着。房间太窄,她的衣带几乎碰到杉木的壁龛柱子上。我一只脚伸进去时,她很别扭地向前弯着身子,问:“干什么呀?”我一只脚悬在空中,从壁龛里面取出一个涂黑漆的套盒放到她的面前。

    “喂,吃一个怎么样?”

    我边说边打开盒盖,她流露出一丝苦笑。套盒里整整齐齐地摆着撒上白糖的牡丹饼。看到这牡丹饼才知道昨天正是春分。我瞟了嫂子一眼,板着面孔问:“不吃吗?”她忽然笑了起来。

    “您太健忘啦,那牡丹饼不是昨天家里让人带给您的吗?”

    我不得已苦笑着吃了一个。她给我倒了一碗茶。

    通过这些牡丹饼,我终于弄清楚了她今天回娘家扫墓,回来时顺便到这里来的。

    “很久没见面了,那边都好吗?”

    “哦,谢谢,很好……”

    她不爱说话,只简单地回答了这么一句。随后又加了一句:“若是说很久没见面,您可好久没回番町的家啦。”说完,特意瞅着我的脸。

    我同番町的家完全疏远了。开始时还惦记家中,一个星期不回去一两次还过意不去,可不知不觉之间就偏离了家这个中心,习惯从别处偷偷观望了。而且,我感到在我观望期间至少家中没出什么事,这似乎意味着我久不回家是家中太平的一个原因。

    “您为什么不像从前那样常回来啦?”

    “因为工作有点忙。”

    “是吗?可当真?不是这个原因吧。”

    我真受不了嫂子对我如此追逼,而且,我不理解她的心。因为我过去一直坚信,不管其他人怎么样,唯独嫂子在这点上没有勇气追问我。我一狠心想说:“你太冒失了!”可我老早被对方看成是胆小鬼,到底还是没敢说出来。

    “的确是忙啊。说真的,最近我想学习一点东西,正着手准备,所以哪儿也不想去。我感到总是这样游手好闲地混日子很无聊,所以趁现在读点书,打算再过段时间到外国去看看。”

    这话后半部分确实是我的愿望。我怎么都无所谓,只想远走高飞。

    “您说是去外国,去欧美旅行?”

    “噢,是啊!”

    “好啊。请您快一点托爸爸给办一办吧。我替您说说好吧?”

    我明知此事办不成,还是抱这种幻想,可听她这么一说,连忙摇头说:“爸爸办不成啊。”她也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她以无精打采的口吻说:“还是男人轻松自在啊。”

    “一点也不轻松自在。”

    “可是男人一旦腻味了,不是随便哪儿都可以远走高飞吗?”

    四

    我不知不觉地把手伸出来在火盆上烤着。那火盆虽然又大又厚,但从大小说,同普通的方火盆一样,两人对面烤手时,脸和脸的距离挨得太近。嫂子刚坐下就说冷,像个驼背的人似的,胸部向前弯曲着坐在那里。无可非议,她的这种姿势只能说有女人风度。结果,我自然要向后挺直腰板坐在那里。即使如此,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如此靠近的地方长时间注视着她那梳成“富士山形”的前额发际。我感到她苍白的面容犹如火焰一般地刺眼。

    我就是在这种比较拘束的情况下,突然听她坦白她同哥哥的关系在我离家后仍一直在恶化这一令人讨厌的事实。迄今为止,她采取的方针是:我若是不问,她对哥哥的事也绝口不谈。我即使问她,她也常常是笑眯眯地说什么“还是老样子呀”,什么“不必担心哟”等等。现在,嫂子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积极向我吐露我最感不安的问题的真相,所以,我这个胆小怕事的人就好像冷不防泡在硫酸里似的火辣辣地痛。

    然而,一旦找到了线索,我就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可她不喜欢多说话,未能使我如愿以偿。她只不过一闪而过地谈点他们夫妻间的不和,而且,还只字不提不和的原因。问她时,她只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实际上,也许是她不知道,也许是她知而不讲。

    “反正我生来就这么蠢,真没法子呀。不管怎么样,也只能听天由命。我这么一想也就认了。”

    她仿佛生来就是这样的女人:一方面从一开始就具有不畏自己命运的虔诚之心,另一方面又具有不畏他人命运的秉性。

    “男人若是腻味了,就可以像二郎那样远走高飞,可女人就不行呀。像我这样的,正如父母亲手栽的盆花一样,一旦栽上就完事大吉,只要没有人来挪动就再也动弹不了啦,而且只能一动不动,直到枯死。此外,别无它法。”

    我强烈地感到她这番可怜的倾诉的背后有着女性难以估量的倔强。当我想到这种倔强将对哥哥产生什么样的作用时,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哥哥只是情绪不好吧,此外还有什么异常表现吗?”

    “是啊,这可不好说呀,人嘛,说不上什么时候就得什么病。”

    过了一会儿,她从衣带里掏出女式怀表看了看。房间里静悄悄的,连关表盖的声音都听得十分真切,恰似锋利的针尖扎在平整光滑的皮肤表面一样。

    “我该回去啦。二郎,我谈这么多不愉快的话,实在打搅您了。至今为止,我可没向任何人讲过呀。今天我回到家里,就再也不讲了。”

    在楼梯口等着的车夫的灯笼上,带有她娘家的堂号。

    五

    那天晚上,雨静静地下了一整夜。在仿佛敲打着我的枕头的雨点声中,我的脑子里总萦绕着嫂子的幻影。她的浓眉深眸一浮现在我眼前,那苍白的额头和脸膛便以磁石吸引碎铁片的速度立刻跟着反映出来。她的幻影多次破灭了,可每破灭一次,又以同样的顺序很快再现出来。我终于连她嘴唇的颜色都看得一清二楚了。我看到她嘴唇两端的肌肉宛如不出声的言语符号那样微微颤动。随后,那张脸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脸上那个试图逃避肉眼注意的小涡儿也不知是形成笑窝还是自消自灭,不断地起伏波动。

    我就是这样急切地想象着她栩栩如生的形象。在滴答滴答的雨声中,我漫无边际地遐想着,并开始烦恼于自己发热的头脑。

    既然她同哥哥的关系变坏,我的身体不管飞到哪里,我的心也决不会安稳下来的。关于这一点,我希望她具体地讲一讲,可她和普通的女人不一样,不讲任何零星琐碎的事,她几乎不理睬我的要求。从结果来说,我等于在她访问之后更加焦虑不安了。

    她的话都像影子那样阴暗。尽管如此,还像闪电那样在我心中留下一道短暂的闪光。我把影子和闪光联系起来考虑,是不是哥哥最近由于暴怒而对嫂子做出了未曾有过的粗鲁举动呢?“殴打”这个词同“痛骂”、“虐待”这些词排列起来看,使人有一种不吉利的残酷之感。嫂子是现代的女性,说不定完全在这种意义上去理解哥哥的所作所为。我问她哥哥的健康状况时,她冷冰冰地说了一句“人嘛,说不上什么时候就得什么病”。她也应该知道,我是担心哥哥的精神状态才提出这个问题的。因此,她这句比平时还冷淡的回答也可以理解为将抽在她娇美肉体上的鞭子声化作对丈夫的未来的复仇声————我感到可怕。

    我想明天回番町的家,一定要向母亲悄悄打听一下他们俩的近况。可嫂子已经明说,关于他们夫妻关系的变化谁也不知道,而且也未曾告诉任何人。天下只有我一个人从她那影子一样的闪电般的语言里,模模糊糊地知道了这件事。

    为什么那么沉默寡言的嫂子只对我讲这个话呢?她平素是冷静的,今晚也同平素一样的冷静。不能认为是她兴奋过度无处申诉才故意访问我。首先,“申诉”这个词儿就同她的态度不相称。从结果来说,正如我方才说的,倒是我被她弄得更着急了。

    她望着我对着火盆的脸,说:“您为什么那么拘谨呀?”我说“没什么拘谨的。”她笑嘻嘻地说:“话虽这么说,您不是向后挺直腰板了吗?”当时,她的态度十分狎昵,好像用她纤细的食指从火盆对面捅我的脸蛋似的。她又叫着我的名字说:“您受惊了吧?”她突然在寒冷的雨夜到我这里来,就使我感到愕然,可她把这事说得简直像个愉快的恶作剧一样。……

    我的想象和记忆在吧嗒吧嗒的有节奏的雨点声中,一幕一幕没完没了地旋转着,直到深更半夜。

    六

    此后有三四天的光景,我的脑袋不断地被嫂子的幽灵缠绕着。我甚至在办公处的桌子前绘重要的图表时,都不知用什么办法消除这个倒霉的后果。我不耐烦地想,总有一天要借助他人之手干工作。就这样,我心中犯疑:自己总是神不守舍,却又在外表上装得同一般人一样,旁人怎能不对我投以怀疑的目光?我在办公处老早就不被看作是个活泼的人。尤其是最近连话都很少说。因此,我琢磨这三四天发生的变化大概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就会过去了。我感到了一个人同周围完全隔绝的寂寥。

    我前几天从各个角度审视了这位嫂子————她从嫁到我家那天起,就已超越了甚至男人也超越不了的某种东西;或者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必须跨越的墙壁。从一开始,她就是放纵不羁的自由的女人。她迄今为止的行动只不过是不拘泥于任何东西的天真的表现。

    有时,在我眼里,她又是把一切都深藏在心中,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所谓稳重的人。从这个意义上看,她远远地超出了普通稳重之人的范围。她的沉着,她的风度,她的寡言,不论谁评论,肯定认为她是一个过于稳重的人。同时,她又令人吃惊地厚颜无耻。

    在某一瞬间,她恰似忍耐的化身站在我的面前。而且,她的忍耐之中潜藏着不露一丝痛苦痕迹的高雅。她不紧锁双眉,而是笑容可掬;她不哭倒在地,而是端然正坐。那副模样真像要等自己的双脚在座位下坐烂似的。总之,她的忍耐已经超出了“忍耐”的含意,几乎接近于她的自然面貌。

    我就是这样从各个角度观察了这位嫂子。在办公处的桌子前,在午餐桌上,在回家的电车里,在小旅店火盆的周围,在各个地方,从各种不同的角度观察了她。我尝到了旁人不知道的苦头,还不能对旁人讲。我常常涌出一个念头:不管怎么说,照理应该在此期间下决心回番町的家摸一摸大致的情况。可我很胆怯,没有勇气这么做。明知眼前有可怕的东西,却故意闭上眼睛不去看它。

    到第五天的星期六下午,父亲突然来电话,我到办公处的电话机旁去接。

    “你是二郎吗?”

    “是啊。”

    “明天早晨我去你那里行吗?”

    “哦。”

    “碍事吗?”

    “不,不碍事……”

    “那么,等着我,行吧?再见!”

    说到这里,父亲放下了电话。我狼狈不堪,悔不该连有什么事都没来得及问明白就放下了话筒。我顿时觉得有点怪:若是有事,父亲似乎该把我叫到跟前去呀。我仿佛感到父亲破例地从家到我这里来,同前两天嫂子的来访有某种关系。我更加忐忑不安了。

    回到小旅店时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张冈田从大阪寄来的彩色明信片。那是他们夫妇邀请佐野和阿贞在郊外愉快度过半天的纪念。我对着桌子把那张明信片端详了好久。

    七

    我在星期天虽有喜欢睡懒觉的毛病,可第二天早晨还是起得比较早。饭后拿起报纸,报纸如同等火车时买来随手翻阅的,几乎没什么值得看的内容,让人感到无聊。我马上把报纸扔掉了。然而,没过五六分钟,又拾了起来。我时而吸烟,时而仔细地揩揩眼镜,手脚不闲地等待父亲来。

    父亲还是没来。我清楚地知道父亲起得早。他的急性子从小就养成了。我沉不住气,想打电话问问父亲是怎么搞的。

    我从小被母亲溺爱,经常躲着父亲。可是,打开窗户说亮话,慈祥的母亲比严厉的父亲还可怕。常有这样的事:父亲生我的气、责骂我时,我虽惶恐不安,却在心里想男人终归是男人。眼下同平常不一样,即使是父亲也不会轻易瞧不起我。因此,我刚要打电话,又作罢了。

    父亲终于在十点钟光景来了。他穿的是外褂和裙服,极为平常的装束,但面孔显得格外安详。我从小就是在他身边长大的,凭经验,从他的表情可以马上判断出有事没事。

    “以为您会来得更早些,我刚才就一直在等您。”

    “我想你多半会在被窝里等着我。我若想早一点来,怎么早也无所谓,可对你有点过意不去,于是有意来得晚一些。”

    父亲把我沏的茶端到嘴边上,像是喝又像是品尝的样子,眼睛骨碌碌地环视着室内。室内只有桌子、书箱和火盆。

    “房间不错啊!”

    父亲经常对我说这样好听的话。他把长年社交时用惯了的话不知不觉地拿到用不着客气的家庭里来了。因为是一句十分干瘪的恭维话,在我听起来,只不过像别人说句“早安”似的。

    他瞥了三尺壁龛一眼,看见了挂在那里的轴画。

    “正合适啊。”

    那是我为装饰这里的壁龛从父亲那里借来的小型的半幅宣纸的挂轴。他当时说:“这幅画你拿去吧!”说完便扔给我了。在我看来,那是幅一点也不合适的古怪画作。我苦笑着看了看那幅画。

    画面上用淡墨画一条斜杠杠,写着画赞:“此杠自己不动,一摸就动。”总之,画和字都是些支离破碎的无聊之物。

    “你见笑啦?这可是一幅很古雅的作品呀,因为是挂在客厅壁龛上面的。”

    “出自谁的手笔?”

    “我不清楚,反正是大德寺[1]的什么人……”

    “啊,原来如此。”

    父亲还想把挂轴的事讲下去。什么大德寺如何,“黄檗”[2]如何,我听起来一点也不感兴趣。最后,他问我:“这条杠杠的意思你懂了吗?”这倒把我难住了。

    * * *

    [1]京都市上京区的寺院,里面有许多著名书法家及画家。

    [2]日本三禅宗之一,在京都府宇治市有寺院,以藏古书闻名。

    八

    那天我陪父亲去参观了上野的表庆馆[1]。过去跟他去过几次类似的地方,可我万没想到他特意到小旅店来约我同去。和父亲一起走出旅店门去上野的路上,我猜想他一定会谈点正经的事。但我根本没有勇气问他。在他面前,我绝口不提兄嫂的名字,他们的名字好像被禁用的字眼一样。

    在表庆馆,父亲站在利休[2]的书信前,结结巴巴地硬去读他也不懂的句子,什么“请允许”之类。看到皇室收藏的王羲之[3]的手稿时,他感慨地说:“嗯,果然不错。”在我看来这手稿很没意思,便说:“可以鼓舞人心。”父亲连忙反问道:“为什么?”

    我们走进二楼的大厅。这里整整齐齐地悬挂着十来幅应举[4]的作品,奇怪的是都连在一起,右端的岩石上立着三只鹤,除左角上有一只正展翅翱翔外,约摸有四五米的空间是一片碧波。

    “有人把贴印花纸那部分揭去当挂轴啦!”

    父亲用手指给我看每幅画用手揭来揭去擦破的痕迹以及拆掉拉手后留下的白印记。我站在大厅中央听了父亲的说明,才知道对描绘出如此雄伟画卷的古代的日本人表示敬意。

    从二楼下来时,父亲给我解释中国的玉石、朝鲜高丽时代的陶器之类,还讲到柿右卫门[5]的名字。最无聊的是吉兵卫[6]的饭碗。我们都觉得很累,便走出了表庆馆。右侧有一株遮掩馆前的挺拔苍松,我们缓步走在雅静的小路上。尽管如此,父亲还是只字不提重要的事。

    “樱花马上要开啦!”

    “要开啦。”

    我们又缓慢地来到东照宫[7]前。

    “到精养轩[8]吃饭吧?”

    时间已是一点半了。我自幼随父亲外出时,一定要在什么地方吃点东西,这已成为习惯。长大后也不想同父亲分开吃饭。可这一天不知为什么想早点离开父亲。

    上午路过时未曾留意的精养轩的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纵横交错地拉上了挂满五色旗的绳子,热烈欢迎戴大礼帽的客人。

    “今天有什么事吧,大概是包租下来的。”

    “不错。”

    父亲停住脚步,望着在树丛间闪闪晃动的旗子。不大会儿,父亲若有所悟地问我:“今天是二十三号吧?”这一天正是二十三号,是哥哥的一位叫K的朋友举行婚礼的日子。

    “我倒忘记啦,一个星期前来了请帖,是给一郎和阿直的。”

    “K君还没有结婚吗?”

    “是吧。我不大清楚。该不会是再婚吧。”

    我们下了山,最后走进了左侧的西餐馆。

    “这里可以看清马路,说不定一郎会戴大礼帽从这里路过。”

    “嫂子也一起来吗?”

    “这我可说不好呀!”

    我们在二楼窗户附近找个座位坐定,隔着一个插着鲜花的矮花瓶,俯视下面宽阔的三桥大街。

    * * *

    [1]上野公园的东京国立博物馆的一部分。

    [2]千宗易的号(1522——1591),茶道名人,其一封书信收藏于东京国立博物馆。

    [3]我国晋代的书法家,此处指王羲之的书信集《丧乱帖》的一卷,据说是仿抄本。

    [4]圆山应举(1733——1795),日本著名的写生画家。

    [5]柿右卫门(1596——1666),姓酒井田,江户初期的著名陶瓷匠。

    [6]吉兵卫(1599——1656),陶瓷匠。后改名吉左卫门,剃度为僧,号为道入。

    [7]在上野公园,17世纪前半叶建成,祭祀德川家原、吉宗的神社。

    [8]上野公园的一家西餐馆。

    九

    吃饭时,父亲兴致勃勃地谈了起来。然而,直到喝咖啡,他也没谈正经的事。到外面时,他才露出有所发现的神情,望着对面的大型白色建筑。

    “哟,不知什么时候联营商店改成电影院啦,我一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改的呀?”

    白色西洋风建筑正面金字招牌的周围装点着无数面不值钱的小旗。由于职业的关系,我以可悲的眼神望着这个虚张声势矗立在东京中央的低劣建筑物。

    “世上的变化之快真是惊人啊!一想到这里,像我这样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死呢。”

    因为是晴朗的星期天,加上正赶上人多的时候,马路上行人熙熙攘攘。在五颜六色、张张笑脸、步履轻松的人群中,父亲讲这种话同周围的气氛太不协调了。

    在回番町的家和小旅店的叉道上,我想同父亲分手。

    “你回去有事吗?”父亲问。

    “嗯,有点事……”

    “别管了,到家里坐坐吧!”父亲说。

    我的手搭在帽檐上踌躇起来。

    “好啦,来吧。这不是自己的家吗?你偶尔才来一次。”

    我不好意思地跟在父亲后面,父亲连忙回头说:

    “你近来不回家,家人觉得很奇怪,都说二郎怎么搞的?俗话说‘老去串门子怕给人家添麻烦’,可你是‘不去串门子也怕给人家添麻烦’,这就更不好啦。”

    “话可不能这么说呀……”

    “不管怎么说,还是来的好。道理等到家后对你妈痛痛快快地说好啦!我的任务只是把你拉回来。”

    父亲大步流星地走着。我心里讥笑自己简直像个嘴上没毛的年轻人,一声不吭地跟父亲一起走着。这一天天气不同于前些日子,转回南方的太阳把开春第一天的和煦阳光洒在我们头上。父亲穿着水獭领子的沉甸甸的大衣,我也穿着略微厚实的大衣,我们由于刚才的走动,都感到有点闷热了。立春后,我就是这样难得地陪着父亲到处转了半天。近来,我还没有同年迈的父亲如此并肩走过。而且,我也不知道今后还能这样同年迈的父亲走几次。

    我在惴惴不安之中,感到一丝喜悦,伴随着喜悦又感到有点渺茫。我是在心头突然泛起伤感的气氛中,怀着听任摆布的心情移动着脚步的。

    “你妈可有点担惊受怕呀,春分时让人给你拿去牡丹饼,你既没回个信,也没送回套盒。回来也好嘛,哪怕坐一会儿。你又不是有什么急事不能来。”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

    “今天是隔了很久才带你回来,想让你见见大家————你最近没见到一郎吧?”

    “哦。我只在搬到小旅店时同他打了声招呼。”

    “你瞧瞧!可是今天一郎偏巧不在家。爸爸竟忘记了上野婚礼的事,都怪我不好。”

    我跟着父亲终于钻进了番町的家门。

    十

    一进客厅母亲见到我时,只是说:“哎呀,难得哟!”我虽然差不多是被父亲强拉到这里来的,一路上却也感激父亲的情分。我暗自猜测到家后见到母亲的刹那间的光景。没想到母亲这一句话打乱了我的猜测。因为父亲对家中任何人都没打招呼,完全是他一个人的主意,热情地把我这个行为不端的儿子领了回来。阿重像望着逃出去的家犬似的对我说:“瞧,走丢的孩子回来啦。”嫂子同平常一样寡言寡语,只说了句“请进”,好像完全忘记了前几天晚上一个人访问我的事。我在众人面前也有顾虑,一点也未触及那件事。比较高兴的是父亲。他以多少有点诙谐和夸张的口吻得意地向母亲和阿重讲今天是怎样把我诱骗来的。他说把我“诱骗来”,在我听起来有些夸大和滑稽。

    “因为到了春天,大家也得快活一些呀。若是老像近来这样死气沉沉的,简直像在阎罗殿里,只能把人憋坏了啊。这不是到了连桐畠都盖起漂亮房子的时节了嘛!”

    所谓桐畠是我家附近马路拐角地皮的名字。自古传说住在那里风水不好,所以直到前些日子还空着。最近终于有人买下地皮,开始大兴土木。父亲活灵活现地对身旁的人讲起这件事,仿佛是怕自家变成第二块桐畠似的。平时,他常住的卧室是里面连着的两间,有事时通常把母亲、哥哥叫到那里去。那天,和平时不同,他一进门就没到他的卧室,而是把裙服和外褂一脱就坐在那里,同我们聊个没完。

    偶尔回到自己长期住惯了的家,多少有点想起遗忘的东西的感觉。离开家时还很冷,客厅的玻璃窗大体上关着双层,满地的白霜把院子里的苔藓残酷地从地皮上揭掉了。现在,外面的隔扇都已收放在板窗隔里,里面的隔扇也都向两侧打开了。家里和天空显得最大限度地连接起来,树木、苔藓和石块都从大自然中直接跳入眼帘。一切都和我离开时有不同的情趣,一切也和小旅店有不同的情趣。

    我坐在这里怀念过去,好久没有同父母、妹妹、嫂子这样在一起拉话了。家人之中,只有哥哥不在场。哥哥的名字,刚才谁也没有提到。我问了问那天他应邀参加K君婚礼的事。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去参加婚礼了,还是到上野去了,抑或是不在家。我看见眼前的嫂子,只知道她没有参加婚礼。

    我为哥哥的名字没进入我们的话题而苦恼,同时也为说出他的名字而顾忌。我怀着这样的心情打量着大家,仿佛觉得没有一张面孔是天真无邪的。

    过了一会儿,我对阿重说:“阿重,让我看看你的房间,你吹嘘说房间收拾得可干净了,给人看吧?”她说:“当然喽。我既然自吹自擂过,就请您去看看。”我站起来去看我原来的房间。在去小旅店前,我早晚起居都在这里,这是我在家中最熟悉的地方了。阿重果然跟着我来了。

    十一

    阿重的房间虽然没有像她吹嘘的那样漂亮,可同我那时破破乱乱的情况相比,总觉得飘荡着一股娇媚的气息。我盘腿坐在桌子前面铺着的图案鲜艳的坐垫上,环顾那里说:“果然不错。”

    桌上放着日本仿制的花饰瓷碟。“分离派”[1]的小花瓶中插着一束人造蔷薇花。绣着白色大百合花的壁饰挂在旁边。

    “这不是很时髦吗?”

    “很时髦呀。”

    阿重假装正经的面孔上现出得意的神情。

    我在那里同阿重开了一会儿玩笑。过了五六分钟,我突然问她:“近来哥哥怎么样?”于是,她压低嗓门说:“有点怪呀。”她的性格同嫂子截然相反,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同她谈哥哥是非常合适的。一旦找到谈话的引子,下面就根本不需要我去诱导了。她心里藏不住什么事,把她知道的情况都和盘托出了。我默默地听着,到最后都有点腻味了。

    “也就是说,哥哥不大同家人说话呀?”

    “嗯,是的。”

    “那么,同我离开家时不是一样吗?”

    “大概是一样吧。”

    我感到失望。我边思考边把烟灰不客气地掸在花饰瓷碟里。阿重显得很不高兴。“那是放笔的碟子,可不是烟灰碟哟。”

    阿重不如嫂子聪明,我知道从她口中得不到什么,便想回到父母所在的客厅里。这时,我突然听她说了一件怪事。

    据她说,哥哥近来在认真地研究什么“心灵感应”之类的。哥哥让阿重站在书斋外面,他把自己的胳膊掐一下,然后问:“阿重,哥哥刚掐了胳膊一下,你的胳膊也觉得痛吧?”他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把茶杯里的茶喝了后,问:“阿重,你的嗓子眼里是不是觉得在咕嘟咕嘟地喝什么?”

    “我在听哥哥解释之前,吃惊地想:他肯定是精神失常了。过后,哥哥告诉我这是法国的什么人搞的实验。他说我的感受性迟钝,所以没有反应。我倒很高兴哩。”

    “为什么?”

    “因为有了那种反应,比得了霍乱还让人讨厌。”

    “你那么讨厌呀?”

    “那当然喽。不过,令人不痛快呀,再怎么是做学问,干那种事……”

    我也感到可笑,同时心里有点不舒服。回到客厅后,嫂子已不在这里了,只见父母面对面地小声嘀咕什么。刚才我一个人把家里搞得热气腾腾的欢闹场面再也不见了。“我可不想那样抚养呀。”我听见这么说。“那可就难办了。”我又听见这么说。

    * * *

    [1]1897年从维也纳学院派为主的艺术家协会中分离出的艺术家群体,主张革新传统艺术形式,作品具有造型简洁、集中装饰等特点。

    十二

    我在这里从父母口中知道了哥哥近来的一般情况。他们列举的事,除证实了我从阿重那里得到的情况外,别的没谈什么新东西。虽然如此,他们的表情也罢,言谈也罢,看起来对哥哥甚为担忧,让人为之心痛。他们(尤其是母亲)由于哥哥一个人使全家的气氛变得阴郁而感到难过。他们自信对自己孩子的爱超过了一般父母,这更加深了他们的不满。他们在背地里似乎认为没有理由被自己的孩子弄得如此不愉快。因此,我坐在他们面前,他们除对哥哥说长道短外,没有对任何人加以谴责。甚至平素不满意嫂子对哥哥采取那种态度的母亲,此刻对嫂子也没说一句牢骚话。

    在他们的不满当中,多是充满出自同情的担心。他们也相当担忧哥哥的健康状况,对哥哥多少受健康状况支配的精神状态也无法冷漠相对。总之,哥哥的未来对他们来说,还是个可怕的未知数。

    “怎么办?”

    这是他们商量时必然重复的话。说实在的,即便是他们都不在一起时,他们的心中也还在隐隐约约地重复这句话。

    “真是个性情古怪的人,过去也常有这种情况,可因为性情古怪,说好也就好了。这次可真怪呀。”

    父母从小就摸透了哥哥喜怒无常,却仍觉得近来的哥哥不可理解。哥哥闷闷不乐的样子,从我搬到小旅店前后直到今天,一刻也没有间断,而且每况愈下,越演越烈。

    “我真没办法呀,我是又生气又觉得可怜。”

    母亲瞅着我,像诉苦似的说。

    我同父母商量的结果,决定劝哥哥出去旅行。父母说他们对此无能为力,我提议最好拜托哥哥最亲密的H君,父母表示同意。然而,拜托的任务非我出面不成。离放春假还有一个星期,学校的课程马上就要结束了。若是去拜托H君,不赶早一点不成。

    “那么,这两三天或者到三泽那里让他去说说,或者看情况我直接去说说,反正得决定下来。”

    我同H君交往不那么亲密,无论如何也要让三泽介入此事。三泽在校读书时曾请H君作保人。从学校毕业后,始终出入H君的家,好像他家的一名成员似的。

    我临回去时想同嫂子道个别,往她的房间探头一望,嫂子正在芳江面前给光着身子的玩具娃娃穿美丽的衣服。

    “芳江可长大啦。”

    我站在那里,把手搭在芳江头上。芳江突然被好久没见面的叔父哄逗着,羞答答地歪着嘴笑了。出门时,已将近五点,哥哥还没从上野回来。父亲说我好久没来了,还是吃了饭见见哥哥再走,而我到底未能等到哥哥回来。

    十三

    第二天,我从办公处回来的路上顺便访问了三泽。听说他刚出去理发,我就不客气地进去等他。

    “这两三天明显地暖和起来了,樱花也快开啦。”

    三泽还没回来,他母亲来到客厅,和往常一样,同我很有礼貌地谈了起来。

    他的房间里照例挂满了画和草图之类的,几乎都碰到鼻子了。其中也有的不带画框,就那么光秃秃地用大头针直接钉在墙壁上。

    “我不知道是些什么,反正是他喜欢的,胡乱钉在墙上了。”他母亲辩解似的说。我在旁边的书架上看到一张同圆罐子并排放着的油画。

    画的是一位女人的头部,她长着一对又黑又大的眼睛。而且,那黑眼睛中柔媚的水灵灵的痴呆劲儿使整个画面充满梦幻般的气氛。我凝神注视着这幅画。他母亲苦笑着回头对我说:

    “那幅画也是前两天瞎画的。”

    三泽是作画的好手。由于职业的关系,我也懂一些作画方法,但从是否具备足够的艺术素养上来看,我毕竟赶不上三泽。我在看这幅时,联想起可爱的奥菲莉亚[1]。

    “真有意思。”我说。

    “他说是对着相片画下来的,神采没画出来,不如活着的时候让他画下来就好了。她真不幸,两三年前就死啦。特意给她找的人家也没那个缘分呀!”

    油画上的模特儿就是三泽所说的离婚后又回娘家的那位姑娘。三泽母亲还没等我开口问,便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她,但一点也没涉及她同三泽的关系,也全然没谈她患精神病的事。我也不想听下去了,反倒想打断她的话。

    话题不谈姑娘的事情后,马上又谈起了三泽的婚事。他母亲显得很高兴。

    “这事您也操了不少心,这次总算定下来啦……”

    前几天我接到三泽的信,信上说有点个人问题想同我谈谈,改日定去拜访。听他母亲这么说,我终于明白了。我对他母亲只表示了一般的祝贺,心里却总想先知道他的对象是不是如这幅油画所画的女人那样,有一双又黑又大的水灵灵的眼睛。

    三泽没有如我想的那样回来得那么早。他母亲说大概回家时顺便洗澡去了,问我是否让她去看看三泽在干什么,我谢绝了。然而,我的话中并没有包含多少过意不去的意思。

    阿重————我曾问三泽是否有意娶她————现在还拖拖拉拉,不知会嫁到哪里。我自己也和阿重一样。已经成家的兄嫂却不和睦。把这些事对照起来想一想,我怎么也快活不起来。

    * * *

    [1]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中的一位年轻姑娘。她爱哈姆雷特,但父亲的死、哈姆雷特被驱逐国外使她受到强烈刺激而发疯,最后投河自尽。

    十四

    不久,三泽回来了。他近来身体看来不错,理了发,洗了澡,显得满面红光。健康和幸福————他盘腿坐在我面前的神色明确地述说着这两个事实。他的言谈举止也同样活泼爽朗。我若是突然提出我带来的不愉快的事,也不会冲淡他的愉悦心情。

    “你有什么事吧?”

    当他母亲起身离席,剩下我们俩相对而坐时,他这样问我。我不得不勉强地把哥哥的近况告诉了他,希望他托H君劝哥哥去旅行。

    “我不为父母分点忧愁,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儿呀。”

    他一直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抱着胳膊,望着膝盖,直到听我说完最后这句话。

    “那么,我同你一起去吧。一起去比我一个人好,可以谈得详细些。”

    三泽既有这番好意,我也不便推辞。他说去换件衣服,马上起身走了。不大会儿,又从隔扇背后探出头说:“喂,母亲说你好久不来了,要留你吃饭,正在准备呢。”我在这里吃饭心中也不踏实,可若是拒绝,也总得找个地方吃饭。我做了含含糊糊的回答,把很快抬起来的屁股又坐到原来的位置,眼光不住地扫视书架上放着的女人头部的画像。

    “没有什么招待您还让您留下吃饭,实在不好意思。只是一点现成的。”

    三泽的母亲一边让女佣将菜端上食案,一边来到客厅。食案的一头放着古香古色的九谷[1]的小酒杯。

    即使如此,同三泽一起出门的时间也比我想象中要早。下电车后行走五六百米来到H君的会客室时,我看了一下表才八点钟。

    H君穿着丝绸和服,缠了一条白绉绸腰带,盘腿坐在椅子上。他对三泽说:“带来一位稀客呀!”H君圆脸膛,圆脑袋,留着平头,胖墩墩的像个中国人,说话也慢条斯理的,恰似中国人操着不熟练的日语。他一张嘴,肌肉丰满的脸膛就颤动,所以总是笑容可掬的样子。

    他的性格同他的态度很相称,落落大方。他特意把两腿盘坐在比较不牢靠的椅子上。从一旁看,他的姿势很拘束,却也泰然自若。他的这种表现及风度同哥哥恰成鲜明的对照,倒成为哥哥同他相结合的一种力量。哥哥在他百依百顺的态度面前,大概也不会兴起顶撞的念头。我至今还没听到哥哥说过H君的坏话。

    “你哥哥还是那么用功吗?那么用功可不好呀!”

    他不慌不忙地说,眼睛瞅着我吐出来的烟。

    * * *

    [1]石川县加贺市九谷地方,古时以产陶瓷器闻名。

    十五

    不一会儿,三泽谈起了那件事,我随即在他之后扼要地说了一下。H君扭过头来说:

    “那可有点怪呀,好像不会这样吧。”

    他的怀疑看来绝不是假装的。他昨天参加了K君的婚礼,在精养轩同哥哥见了面。离开时,二人一起走出大门。因为话未说完,二人便漫不经心地搭伴走着。最后,哥哥说太累了,H君便把哥哥拉到他的家中。

    “因为你哥哥是在我家吃的晚饭呀,似乎同平常也没有什么两样。”

    娇生惯养的哥哥平素在家里很难对付,可在外面却非常稳重。然而,这是从前的哥哥。如今再用“娇生惯养”四个字来形容他就过于单纯了。我不得不问H君:哥哥当时对你主要说了些什么,不妨讲给我听听。

    “没什么,家里的事,他什么也没说。”

    这也是真话。记性满好的H君清楚地记得当时的谈话内容,用最坦率的态度对我讲了。

    听说哥哥当时一再谈论死。他对英美流行的《关于死后的研究》这个题目感兴趣,大都谈这方面的问题。可一切都不能使哥哥满意。他叹息说,虽读了梅特林克[1]的论文,也是跟普通的“招魂术”一样无聊。

    H君同哥哥的谈话只限于学术研究方面。H君似乎认为这当然是哥哥的本领。可是,我听起来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位哥哥和家里的哥哥分成两个人考虑,而只能认为正是家里的哥哥生出了这位学者的哥哥。

    “这是心理上的动摇呀,是否同你家有关系我不了解,不过,肯定是思想上动摇不稳而陷入了困境。”

    H君最后这样说。他并且承认哥哥有神经衰弱症。然而,这也并不是哥哥的隐私。哥哥每次见到H君几乎像口头禅似的一再谈到自己的神经衰弱。

    “因此,这次出去旅行是最好不过的了,这样的话,我可以劝他试试看。不过,他会马上同意吗?他是个不好动的人,也许很难成行。”

    H君的话里缺乏自信。

    “如果是您劝他的话,我想他会答应的。”

    “那可难讲啊。”

    H君苦笑着。

    从H君家出来时已快到十点了。几个稀稀落落的人影悠闲地趿拉着木屐,漫步在闲静的住宅街上。天空星光暗淡,恰如眨着困倦的眼睛。我感到眼前被一层模糊的东西包围着,在昏暗的街道上同三泽肩并肩地走回去了。

    * * *

    [1]Maurice Maeterlinck(1862——1949),比利时诗人、剧作家,作品多带有象征性的神秘倾向。

    十六

    我伸长脖子等待H君的消息。樱花的信息开始出现在东京市内报纸的一个星期之后,H君还是没来任何消息。我失望了。我又不愿打电话到番町的家询问。我心想随它去吧,便一动不动地待着。这当儿三泽来了。

    “听说有点不顺利。”三泽说。

    事实果然不出我所料。哥哥断然拒绝了H君的劝告。H君不得已把三泽叫来,让他把结果转告我。

    “那么说,你是特意来的喽?”

    “就算是吧。”

    “你辛苦了,对不起!”

    除此之外,我再不想说什么。

    “H君就是那种人,他很过意不去,觉得自己要负责似的。他说这次事情太突然,没有办好,等暑假时一定把你哥哥领到什么地方玩玩。”

    我不禁苦笑着瞟了这样安慰我的三泽一眼。在H君这种非常悠闲的人看来,春假和暑假大概都一样;可在我们这些蹲办公室的人看来,暑假是遥远未来的事。遥远的未来和现实之间蕴藏着巨大的不安。

    “不过,没有办法呀。本来我想随便安排个活动能够适合哥哥,让他自由行动起来。”

    最终我还是放弃了。三泽对我的想法未发表任何评论,他把胳膊肘支撑在桌角上,又托住腮帮子瞅着我的脸。过了一会儿,三泽说:“所以,你还是照我说的办为好。”

    前些日子去托H君帮哥哥的忙。在回家的路上,一声不吭的三泽突然在马路中心使我怔住了。他对哥哥的事一直没说一句话,当时却突然捅了一下我的肩膀说:“让你哥哥出去旅行也罢,让他快活一些也罢,你与其为这些事操心,不如自己早点结婚为好。这样做对你有利哟!”

    那晚上三泽劝我结婚可不是初次。我总是回答他没有对象。他最后说给我介绍一个。就这样,一时几乎快成为事实。

    我那天晚上对三泽又谈了这些话。他记得此事,但比平时冷淡些。

    “那么,照你说的办,真能给我找个对象吗?”

    “如果真的照我说的办,真能给你找个好对象。”

    他说这话时心中似乎已经有数了。我想大概是从他最近要娶的女人口中听说的。

    他已经不大谈起那位长着一双乌黑大眼睛的精神病姑娘了。

    “你未来的妻子还有那么一副面容吗?”

    “啊,让我怎么说呢,改日介绍给你看看。”

    “结婚典礼在什么时候?”

    “按对方的意思,也许要拖到秋天。”

    他似乎很愉快。他把自己过去的诗兴投到即将来临的生活中了。

    十七

    四月不知不觉过去了。樱花从上野、向岛,然后是荒川,按着这个顺序逐渐开放,又逐渐凋谢。我虚度了一年之中最愉快的这一赏花时节。然而,春去夏来,大地披上新绿之后再回过头看一看已经过去的春天,就深感不能令人满意。即使如此,虚度的时光还是很宝贵的。

    自那以后,我一次也没登家门;家中谁也没到这里来。母亲和阿重倒是打来一两次电话,只不过谈的话题都跟我穿的衣物有关。我根本没见到三泽。樱花盛开时,大阪的冈田又寄来一张彩色明信片,同上次一样,有阿贞和阿兼的签名。

    我如同到办公处上下班的动物般活着。到五月底,三泽突然寄来一个大请帖。我以为是结婚通知,便拆开看。没想到,原来是富士见町[1]的“雅乐[2]练习所”的请帖。上面写着:“兹定于六月二日举行音乐演奏会,下午一时开始,敬请届时光临。”我过去没想到三泽同这方面还有关系,他为什么要把请帖送给我?我一点也不理解。半天之后,我又接到了他的信。信上附带一句:六月二日务必来!既然要我务必去,他本人无疑要去。由于对方盛情邀请,我决定不管怎样也得去看看。可我对雅乐本身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促使我情绪转变的,倒是三泽在收信人的姓名后[3]作为“又及”附记的一条短消息:

    “H君是位诚实的人,他终于说服了你哥哥。据说已约定今年六月学校课程一结束,二人即到某地旅行。”

    我为父亲,为母亲,并为哥哥本人感到高兴。哥哥既然有心思答应H君出去旅行,只这点就表明他有很大变化。不喜欢撒谎的哥哥肯定会付诸实行的。

    我没有询问父母是否属实,也没有设法请H君证实这个消息,只想从三泽口中再了解得详细点。我琢磨在这次见面时也不迟,便暗自等待他所说的“务必来”的六月二日。

    六月二日偏巧下雨。十一点光景,雨虽停了一下,但毕竟到了雨季,天空没有一下子放晴。马路上的行人一会儿打着伞,一会儿又折起来。城门外的长长柳枝倒垂着,仿佛缕缕青烟。从下面走过时,使人感到灰白的霉粉之类粘在衣服上,经久不落。

    雅乐所的大门里排列着很多人力车,也有一两辆马车,但看不到一辆汽车。我在正门口把帽子递给一个穿一身带有金黄色纽扣制服的人。另一个人把我领进了观众席。

    “请坐在那边!”

    他说完又回到正门那边去了。椅子上稀稀落落地只有几个人。我在后排的一个座位上坐下,尽量不让别人看见。

    * * *

    [1]在东京千代田区。

    [2]日本古代的宫廷音乐。

    [3]日本书信的写法,收信人的姓名通常在信的最后。

    十八

    我心里一边等待三泽,一边四下张望,可是,哪儿也没见到三泽的影子。观众席除正面外,左右还有两个侧席。我是被人领着从正门向左走到尽头又向右拐,从金色屏风前面通过才到正面席的。我前面有两三位穿有家徽的和服的女人,后面是两位穿土黄色军装的军官。此外,还有六七个人散坐在各处。

    同我隔一个座位的一对夫妻正在谈论舞台正面挂的幕布。幕布上竖染成好几行似乎与雅乐毫无关系的奇异的花纹。

    “那是织田信长[1]的家徽呀。据说信长哀叹王室的衰落,进献了那种幕布,从此以后必定得挂带有木瓜纹样的幕布。”

    幕布的上下镶着紫底金色蔓藤花纹的边。

    向幕布前方望去,正中央放着鼓。鼓上涂着绿、金黄、赤三种美丽的色彩,装在又薄又圆的框子中。左端有个熨斗大小的钟也吊在框子中。此外,还有两把古琴和两面琵琶。

    乐器前是铺着天蓝色地毯的跳舞的地方。结构很像能乐[2]舞台,三面观众席都是分开的。相隔四五尺的距离,阳光可以射进来,通风也好。

    我正在好奇地欣赏这种情景时,观众陆陆续续地走了进来。其中有一位N侯爵[3],记得我在一次音乐会上见到过他。他对旁边一位秃顶的矮胖子好像谈他的妻子似的说:“今天因为有教育会,不能来了。”后来三泽告诉我,这位小圆胖子是K公爵[4]。

    三泽身穿大礼服,在舞乐开始五六分钟前才到。他在门口金色屏风那里环视观众席,犹豫了一会儿,一看到我便立即到我身旁坐下。

    和他一前一后,有一位身材修长的男青年领着两位妙龄女郎也到正面的席位来了。男青年身穿大礼服,姑娘们自然穿带家徽的和服。男青年同陪伴他的一位姑娘面庞极为相似,我马上意识到他们是兄妹。他们隔着五六排人头同三泽互相致意。男青年尽量表现出和蔼可亲的样子,女方稍微有点羞怯。三泽特意站起身来。妇女一般坐在前面,所以,他们最后还是没到我们旁边来。

    “她就是我的未婚妻。”三泽悄声告诉我。我在心中对比着那位有一双梦幻般乌黑大眼睛的精神病姑娘和这位距自己四五米远坐在那里的面色红润的姑娘。她坐在那里只露出乌黑的头发和雪白的脖颈,而且被人影遮住,时常无法看到。

    “另一位姑娘呀……”三泽又悄声说着,然后突然把手伸进衣袋里,掏出了白纸片和自来水笔,马上在上面写什么。正面的舞台上,雅乐演员已经出场了。

    * * *

    [1]织田信长(1534——1582),日本战国、安土时代的武将。

    [2]日本古典歌舞剧的一种。

    [3]据漱石1911年6月3日的日记,指锅岛侯爵。

    [4]据漱石上述日记记载,指九条公爵。

    十九

    演员的头上戴着帽子或头巾之类叫不出名字的新奇玩意儿。我熟悉《富士鼓》[1],心想这大概就是鸟形盔一类的东西。从脖子往下也同头上戴的东西一样,都不是现代的东西。他们身穿锦缎做成的上衣和裙裤。这种衣裤没有垫肩及垫托物,肩膀附近用柔软的线紧紧附着在身上。白袖口上缝有三寸宽的红绸子。他们都穿着白色紧扎的和服裙裤,一律盘腿坐在那里。

    三泽把在膝上写了什么字的白纸片揉烂了。我从旁边看到了他揉烂的纸团。他什么也没对我说,只是望着舞台。从蓝地毯左侧帐幕的影子下出来一个人,手中拿着矛。此人也同奏管弦[2]的人一样,穿着锦缎背心。

    三泽总是不想说“另一位姑娘”的事。观众非常肃静,甚至挨着坐的人都怕说话。没办法,我只好忍耐着,不去催促三泽。三泽也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他同我一样,似乎第一次在这里露面,显得有点拘束。

    舞蹈在彬彬有礼的观众面前按既定的安排进行,不厌其烦地做一些单调而文雅的手足动作。他们的服饰,每换一个主题就有古代的闲雅色彩,一幕一幕从我们眼前掠过。有的人帽子上插着樱花,宽大的纱袖下面透出火红的五色花纹,还佩带着金刀。有的人在束紧袖口的红衣上披着一件中国锦缎做的无袖短外套,一直耷拉到膝盖上,恰似一位锦缎裹成的猎手。有的人散披着类似蓑衣的青衣,腰上挂着青斗笠。一切宛如梦境一般,使观众领略了我们祖先留下的远古的遗物。观众带着很难得的表情在欣赏,三泽和我坐在那里都有点像鬼狐缠身似的。

    舞乐告一段落时,不知谁说了一句“用点茶去”,周围的人便离开座位向另外的房间走去。这时,刚才那位同三泽订婚的女人的哥哥走了过来,以熟悉的口吻和三泽交谈着。他似乎是位与这次雅乐演奏会有关的人,谁接受了当天的邀请,他都一清二楚。三泽和我向他请教了直到现在还在那里的华族、高官和名流的尊姓大名。

    在另外的房间里有咖啡、巧克力和夹心面包之类。虽然看不到一般演奏会那种不礼貌的行为,但由于人多拥挤,有些妇女一坐下就不离开座位了。三泽和他的朋友把点心及咖啡放在盘子里,特意端到两位姑娘面前。我剥着巧克力的锡纸,站在门口,从远处偷偷地瞅着他们。

    三泽的未婚妻鞠了个躬,只取了咖啡杯子,没有动点心。所谓“另一位姑娘”,连咖啡杯子都不轻易伸手去取。三泽端着盘子站在那里,看样子撤回来也不好,递过去也不好。姑娘的脸上布满了孩子般的痛苦表情,比刚才见到时还厉害。

    * * *

    [1]谣曲之一。世阿弥元清作。说的是大阪的一位叫富士的演奏雅乐的人的妻子,因做了噩梦便领着女儿去东京,得知丈夫被害因而精神失常。女人穿上丈夫遗留的衣服,头戴鸟形盔击鼓狂舞。故名《富士鼓》。

    [2]雅乐中不伴随舞蹈的乐器合奏被称为管弦。

    二十

    我刚才就对“另一位姑娘”特别注意。这肯定是三泽的神情及态度这个重要原因,对我起了作用,但单以她的美丽姿色,也足以吸引我的视线。每当舞乐演出的间歇,我就不断地向她和三泽的未婚妻的背影望去。我的座位很方便,可以自然地看到她们,我都用不着特别转动眼珠。

    我刚才是一味地望她们的脖颈,现在站在比较自由的地方,开始斜视她们的面庞。我琢磨说不定会有从正面看到她们的机会,便一边往嘴里塞巧克力,一边暗自密切注意捕捉这一瞬间。可她和三泽的意中人始终没有面对着我这个方向。我从远处只看到了她们容貌三分之二的侧面。

    这时,三泽又端着盘子向这边走来。从我身旁经过时,他笑嘻嘻地说:“怎么样?”我只问候他:“你辛苦了!”随后,那位身材修长的哥哥来了。

    “到那边去吸支烟怎么样?吸烟室在那边的尽头。”

    我同三泽刚有点头绪的谈话又告吹了。我们跟着他到吸烟室去了。这个比较狭小的房间全给烟雾和男人占满了,比想象的还要热闹。

    我在角落里见到一个熟人。他是位有雅乐师姓氏的大眼睛的男子。作为某一协会的主要成员,他在舞台上巧妙地利用了他的大眼睛。他正以说台词时那样深沉的腔调在同旁人交谈。他几乎和我们脚前脚后地走出了吸烟室。

    “听说他到底当了演员啦。”

    “赚了钱吧?”

    “哦,大概赚了。”

    “前两天报上登的什么节目,是他演的吧?”

    “哦,听说是他。”

    他出去后,房间当中有三个男人这样议论他。三泽的朋友把那三个人的名字告诉了我们。其中,两位是公爵,一位是伯爵。三个人都是朝臣出身的华族。从他们的交谈判断,他们似乎对剧这种艺术没有任何知识和兴趣。

    我们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听了两三支西洋曲子之后,快到五点时离开了雅乐所。周围没人时,三泽这才开始谈“另一位姑娘”的事。他的想法同我当初判断的一样。

    “怎么样,满意吗?”

    “长相不错呀!”

    “只是长相吗?”

    “其他我不了解,不过有点守旧吧?好像觉得凡事只要客气就是礼貌。”

    “总是同家庭教养有关系啊。不过,那样做是不会错的哟。”

    我们沿着堤坝走着,上面的松树挂满了雨水,映在空中更显得郁郁葱葱。

    二十一

    我同三泽没完没了地谈论着女人。他的未婚妻是宫内省[1]一位官吏的女儿。她的伴侣同她是要好的朋友。三泽同她商量好,特意把她的伴侣约了出来。我让三泽给我介绍了她的伴侣的家庭、地位、所受教育等所能得到的情况。

    我喧宾夺主了。在雅乐所见到三泽之前,我在心中一直暗想那天的话题应是谈H君同哥哥今年夏天一起外出旅行这件事。离开雅乐所时,我才感到此事竟成了小小的陪衬。我快要同三泽告别时,才站在十字路口说:

    “我今天见到你本想好好问问你关于哥哥的事。可现在看来只好照H君说的办了。”

    “H君特地把我叫去那么说的,没错,不要紧的。”

    “去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只要想去,什么地方都无所谓。”

    处于观望地位的三泽的眼里一开始就没把哥哥的命运当成一个了不起的问题。

    “我看应该积极抓紧进行单方面的工作才好。”

    我独自回小旅店的途中,不能不考虑兄嫂的事。然而,那天见到的那位姑娘在我头脑中所占的位置说不定比兄嫂要多。我同姑娘连句话都没搭上,也没能听到她的声音。三泽说只想让我们二人的目光能够自然地在同一房间相遇,而不喜欢留下矫揉造作的痕迹,因此,就没有对我做任何介绍。说完,他便向我表示了歉意。他的做法不论对她还是对我都很简单直率,不至于引起麻烦困扰。唯其如此,才令人感到美中不足。我想让他再想点办法。三泽解释说:“不过,我不了解你的意思呀。”他这么说,也只好如此。既然这样,我也就不想死盯住她不放了。

    此后的两三天,她的面容虽然不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然而,我还没有发热到急着去见她。那天一时激动的心逐渐凉下来之后,番町家中的事又成为一个重要的问题。我勉强从远处嗅了一点女人的味道,其结果起了反作用,倒使我变得邋遢起来。我在往返办公处的路上,手摸长满胡碴的脸,悲观地想:我真像不费事就坐上电车的貉一样。

    过了一个星期之后,母亲打来了电话。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昨天H君到家来玩了。母亲说,嫂子有点感冒,由自己代表招待客人,H君提起了同哥哥一起旅行的事。母亲高兴地向我道了谢,还说父亲也问我好。我回答说:“那很好啊!”

    那天晚上我思绪万千。我认为旅行对哥哥有利才烦劳H君办了这些手续。可说句心里话,我最烦恼的还是哥哥对我的看法。他是怎样看我的?恨我恨到什么程度?怀疑我到什么程度?我最想知道这些。因此,我放不下心的是未来的哥哥,同时也是现在的哥哥。我好久以来就无法同他见面,几乎一点也不能直接了解他现在的情况。

    * * *

    [1]旧时主管皇室、皇族、华族事务的官厅,相当于现在的宫内厅。

    二十二

    我感到有必要在出去旅行之前见H君一面。

    从人情来说,也需要对H君盛情解决我所拜托事情的好意表示感谢。

    我从办公处回来时顺便到他家大门口递上一张名片。传达的人刚到里面,他那胖墩墩的圆身子马上就出现在我的面前。

    “说真的,我现在正为明天的课程犯愁呢,如果不是急事,今天就算了吧。”

    一向对学者生活不关心的我听到H君这番话,忽然想起哥哥的日常表现。他们把自己关在书斋里,未必是对家庭及社会的反抗。我问清了H君什么时候方便,决定改日再来。

    “那么,对不起,就这样办吧。我尽可能早点把课程结束,也好同你哥哥一起去旅行。”

    我不能不对H君恭恭敬敬地鞠个躬。

    我再次访问他家,是两三天后梅雨放晴的傍晚。这位胖子坐在那里,说是太热了,把单衣的掩襟敞开,直到胃的上方。

    “哎呀,去哪儿呢?去大海还是去高山,还没定下来呢。”

    真不愧是H君,去什么地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我也是满不在乎,可是……

    “关于这件事,我还有个希望。”

    我家中的一般情况,前几天同三泽一起来的时候,我已对H君讲了。然而,哥哥同我存在的那种特殊关系,还一点没告诉H君。不过,我琢磨此事到什么时候也不该由我在H君面前捅开。就连亲密的三泽,一提到这件事也只不过是猜测一下。H君说不定从三泽那里间接地听到一些他猜测的情况。但我既然没把事情挑明,H君就无法判断事情的真假程度。

    我非常想了解哥哥现在是怎样看我的,怎样认识我的。为了搞清这些情况,如果这次想借助H君,那就势必要把一切对他和盘托出。我之所以对三泽什么也没说,好像抢在他前面只身访问H君,实际上也是因为我尽量不想让别人知道那件事的真相。然而,那件事的真相,我甚至对三泽都感到良心上说不过去,就更没有理由在H君面前说了。

    不得已我把这个特殊的问题当作一般问题处理了。

    “也许要给您添麻烦的,您同哥哥一起旅行期间,能否把哥哥的言行举止、思想感情等情况,就您观察到的,尽量详细写给我?弄清这些情况,我想也有助于家人怎样对待哥哥。”

    “是啊,这也不是绝对办不到的事,可似乎有点难办呀。哦,做这种事,首先就没有时间。就算有时间,也没有必要吧。索性在我们旅行回来后,你来这里慢慢谈谈吧。”

    二十三

    H君说的是正确的,我低垂眼睑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了谎:

    “其实是我父母担心,他们说若能办得到,就想一段一段地了解整个旅行过程的情况……”

    看我露出一副窘态,H君笑了起来。他说:

    “你不必那么担心嘛。不要紧的,我担保。”

    “不过,因为老年人……”

    “那就不好办啦。所以,我不喜欢老年人。你回家就这么说,没关系。”

    “再没什么好办法了吗?既让您不感到麻烦又能使我父母满意的办法。”

    H君又抿嘴笑了。

    “谁有那样的灵丹妙药?你呀————不过,既然你特地委托我,我就这样办吧。如果在旅行地有值得向你报告的事,那就给你写信;如果不给你写信,那就是同平常一样,你可以放心。这样行吧?”

    我不能再对H君奢求更多。

    “这就行了。不过,所谓值得向我报告的事,请不要理解为一般说的意外事件,而应解释成您观察到的哥哥的思想感情中那些不同于寻常的东西。可以吧?”

    “还相当麻烦哩。不过,算了,可以这么办。”

    “还有,哥哥也许会提到我的事,母亲的事,家庭的事情等等,我想也请您不客气地一一告知。”

    “嗯。只要没妨碍就告诉你。”

    “有妨碍也不要紧,还请告诉我。否则,家人不好办呀。”

    H君一声不吭地吸起烟来。我发现自己尽管是个缺乏经验的年轻人,却有点说得过分了,一种多此一举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H君望着院子,角落里种着五六棵房东从秋田带来的大蜂斗菜。雨后的初夏,天空总是把明亮的光辉洒向大地。所以,蜂斗菜的粗茎在薄暮中显得格外绿油油的。

    “那里有个大癞蛤蟆哟。”H君说。

    闲聊了一会儿之后,我想趁天还未黑时离开这里。

    “你的婚事怎么样啦?前两天三泽来这里时得意地说给你找了个漂亮的哩。”

    “哦,三泽也是挺好管闲事的。”

    “可是,好像不完全是出于好管闲事才给你介绍的哟。所以,你也得适可而止,娶过来算了。听说容貌不错嘛,你不满意吗?”

    “不是不满意。”

    H君笑着说:“哈哈,还是满意的呀!”我走出H君的门,心想此事如不及早设法解决,情理上对三泽说不过去。然而,哥哥的问题尚未告一段落,我也就没心思转到这件事上来。我也胡乱想过,干脆认为是女方看上我了,这样的话……

    二十四

    我又去访问三泽。但不是拿定主意后去的,所以,实际上我无意向前挪动脚步。我的态度总是优柔寡断,然后只是漫不经心地谈起那位姑娘。

    “怎么样啊?”

    三泽这样问我,结果,我连一句得要领的话都回答不出来。

    “我的职业飘飘忽忽的,生活不稳定,像个流浪汉似的。可若是作为家庭的一员,我也愿意受一定的方针支配,并脚踏实地地前行。而你同我完全相反。你虽然在成为一家之主啦、当别人的丈夫等方面故作迟钝,但在职业问题上,你却解决得很干脆利落,能沉着应对。”

    “我心里也不大踏实呀。”

    我接到冈田从大阪的来信,他说在那里已有合适的工作,劝我去。我琢磨说不定要离开现在的办公处。

    “前两天你不是还一再嚷嚷着到欧美旅行吗?”

    三泽揪住我的矛盾不放。对我来说,到西洋去还是到大阪去,此刻没有什么大的不同。

    “什么事没个目标可不成呀。我那么认真地考虑你的婚姻问题也太傻了,算了吧。”

    三泽似乎很生气,我却没有发火。

    “对方究竟说了些什么?你光指责我,我还一点不了解对方的意思。”

    “我怎么知道啊?我对对方什么还没说哩。”

    三泽有点激动。他激动是有道理的。他对女方的父兄也罢,对女方本人也罢,还只字未提我的事。即使有什么差错,也只不过是在不影响他们面子的情况下,把女方和我置于相互交换视线的范围内。三泽特别感到自豪的是,这种办法一点也留不下人为的痕迹,几乎是利用自然条件而促成的。

    “你既然没考虑成熟,那我就无能为力了。”

    “那么,让我再稍微想一想。”

    三泽似乎很不耐烦,我自己也很不愉快。

    H君同哥哥一起乘火车离开东京,是我到三泽那里后还不到一个星期的事。我并不知道他们的出发时间和旅行日期。三泽和H君都没有告诉我,我只是从家中打来的电话中知道的。我接电话时,想不到是嫂子的声音。

    “您哥哥是今天早晨出发的,爸爸说告诉您一声,我这才找您说说。”

    嫂子的口气是一本正经的。

    “和H君同行吧?”

    “哦。”

    “去什么地方?”

    “听说好像是到伊豆海岸转转去。”

    “乘船去吗?”

    “不,还是从新桥……”

    二十五

    那天我没有回小旅店,从办公处马上回到番町的家。直到昨天我还怕靠近这里,一听说哥哥动身了,便马上登门。我这种做法太自私自利了。我不想隐瞒这一点。家里似乎没有一个我需要隐瞒什么的人。

    嫂子正在茶室看杂志的卷首插图。

    “今天早晨对不起了。”

    “哎哟,把我吓一跳!我还以为是谁呢,二郎。刚从京桥来吧?”

    “哦,天气热起来啦。”

    我掏出手绢擦脸,然后脱掉上衣放到铺席上。嫂子递给我一把扇子。

    “爸爸呢?”

    “爸爸不在家,说是到筑地有什么事。”

    “去精养轩了吧?”

    “不是。我想大概是别处的茶馆。”

    “妈妈呢?”

    “妈妈正在洗澡。”

    “阿重呢?”

    “阿重也……”

    嫂子终于笑了起来。

    “在洗澡吗?”

    “不,不在家。”

    女佣进来问冰水里放草莓还是放柠檬。

    “家里已经能保存冰啦?”

    “哦,两三天前已经用上冰箱啦。”

    也许是心情的关系,嫂子比我上次见到时有些憔悴,两颊好像清瘦了些。在夕阳照射下,她的脸蛋一动,就一晃一晃的从我眼前掠过。她左脸对着廊子坐着。

    “哥哥到底是下决心出去旅行啦。我原以为他这次也许会往后拖一拖。”

    “他不会往后拖的。”

    嫂子说这话时低垂眼睑,声音很低,比平时更加冷静深沉。

    “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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