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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噢,离开家门倒也容易,您要我明天走,我明天就走。然而,媳妇若是像个哈巴狗,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丢在路上就捡回来,那种做法我可不答应!”母亲刚说“那当然……”我有意打断她的话说:

    “尽管在妈的面前,我还是要谈谈哥哥同嫂子的关系。他们的关系本来就错综复杂。我老早就同嫂子相识,所以好像使妈很放心不下。可是,从根本上说,哥哥除做学问外,不舍得浪费时间,一切都得别人代劳,他自己什么也不动手,俨然以‘华族’[1]的派头自居,这很不好呀。做学问的时间再宝贵,学校的课程再重要,可妻子总要和你共同生活一辈子。如果让哥哥说,他又要以学者身分提出意见,可对于我们这些不具备学者资格的人来说,决不会那么干的。”

    我在起劲地讲这些无聊的道理时,母亲的眼睛里不知不觉渐渐含满了晶莹的泪水。我为之一惊,不往下说了。

    家里人对哥哥是那样顾虑重重,敬而远之,而我不知是脸皮厚呢,还是太不客气了,我去敲哥哥的书斋门同哥哥拉话比别人都多。一进屋里,连我也有点拘谨,可过了十分钟,哥哥快活得简直像另一个人。甚至有时我主要是显示一下自己改变哥哥痛苦心情的本领,恰似满足自己虚荣心的一种手段似的,我以这种态度故意出入哥哥的书斋。坦白地说,我突然被哥哥抓住,差点陷入绝境的时刻,实际上也是我最得意的一瞬间。

    * * *

    [1]明治维新后被赐给爵位的人及其家族,战后已废除。

    二十一

    当时,我说了些什么,如今确实不记得了。好像是哥哥问我台球的历史后,特意让我看路易十四[1]时代台球桌的铜版画。

    我每次到哥哥的房间总是以这类问题为谈话的引子,“是!是!”地听他谈新得到的知识,这是最保险的。不过,我也健谈,同哥哥不同的地方是我经常装成颇有学问的样子,卖弄什么“文艺复兴”啦,“歌德建筑”啦这些词藻。然而,在通常情况下,只谈点与众不同的话就走出书斋。不过,这一次哥哥来了兴致,给我看过铜版画之后,讲起了他所擅长的什么“遗传”和“进化”的学说。一般说来,我说不上话,只是默默地听他谈。这当儿,哥哥突然问我:“二郎,你是爸爸的儿子吧?”我带着迷惘的神情回答说:“是的。”

    “因为是你我才对你说,说实在的,我们的爸爸有一种奇怪的轻佻。”

    我从前就知道哥哥评论父亲肯定是对的,可在这种场合,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应对哥哥才好。

    “那恐怕不是您所说的‘遗传’和‘性格’吧。如今的日本社会不搞这一套就行不通。所以,是不得已而为的吧?世上岂止爸爸,还有更让人受不了的轻佻哩。哥哥整天在书斋和学校里深居简出,也许不了解这些呀。”44

    “这我也知道,同你说的一样。当今的日本社会————也许西方也是如此————培养出来的人都是些油腔滑调的谄媚者,这样的人才能存在下去,真没办法!”

    哥哥说着,沉默片刻后低下了头。过一阵子,抬起了懒洋洋的眼睛。

    “然而,二郎,很遗憾呀,父亲天生就是这种性格哟。不管生在什么社会,要想超脱这种性格而存在,对父亲来说是很难办到的。”

    研究如此高深学问简直成了书呆子的哥哥,在家中不仅被视为一个古怪的人,甚至一天天疏远生身父母。我望着眼前这位哥哥,不禁低下头凝视着自己的膝盖。

    “二郎,你也和父亲一脉相承呀。一点也没有诚实的气质。”哥哥说。

    我虽然同哥哥一样容易无名火起,性情粗野,但在这种情况下听了哥哥这番话,心里一点也没萌发愤怒的念头。

    “姑且不谈我吧,但是把父亲都和世上轻佻的人一样看待,太过分了。哥哥一个人整天关在书斋里才会有这种偏见啊。”

    “那么,我给你举个例子吧。”

    哥哥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我不由得闭上了嘴。

    “前几天演唱谣曲的客人来家时,父亲讲过女盲人的故事吧。当时,父亲堂堂代表什么人去见女盲人,只一句话就把那女人二十多年不解的烦闷给搪塞过去了。我当时为那女人暗自流了泪。虽然是一位素不相识的女人,没有对她深表同情,但说实在的,我是为爸爸的轻薄而流泪,真可悲啊!……”

    “如果用这种眼光看那女人,那么,什么都是轻薄的吧。不过……”

    “你说这样的话只不过是证明你继承了爸爸的缺点。我把阿直的事托给了你,总等着你向我汇报,可你总是言不及义,躲躲闪闪地装糊涂……”

    * * *

    [1]Louis XIV(1638——1715),法国国王,1643至1715年在位,在位期间曾建造凡尔赛宫。

    二十二

    “说我装糊涂,可有点冤枉我呀。我是既没有说话的机会,又没有说的必要嘛。”

    “机会每天都有。你觉得没有必要,我还觉得有哩。那可是我特意求你办的事呀。”

    我当时紧张得一下子喘不上气来。实际上,自那件事之后,我一个人到哥哥面前认真地谈论嫂子的事是非常痛苦的。我硬是想把话题扯到一边去。

    “哥哥已经不相信爸爸了,我也是爸爸的儿子,所以您似乎也不相信我了。不过,这同您在和歌浦说的话完全是矛盾的呀。”

    “我说什么来着?”哥哥面有愠色地反问道。

    “当时您不是这样说的吗?‘你继承了正直的父亲的血统,是信得过的,所以才把这件事告诉你,拜托你。’”

    我这么一说,哥哥这次露出好像突然喘不上气的样子。我琢磨是时候了,便有意比平时加重语气说:

    “因为是我们约定好的事情,关于嫂子,我现在在这里对您把当时的前后过程都谈谈也无妨。本来,我认为挺无聊的,没有机会就不想谈;即使谈,也是一句话就能谈完的事。哥哥既然也没放在心上,我认为也没必要谈,所以一直拖到今天————然而,我既是一个被迫奉命出差的下级官吏,就必须向上司汇报,那也没办法。现在我马上谈谈我见到的情况。我事前声明一下,我的汇报里决不会有您所期望的奇妙的幻想。本来您头脑里的幻想,客观上什么地方也不存在!”

    哥哥听了我的这番话一反常态,脸上的肌肉几乎纹丝不动。只是把双肘支撑在桌子上发愣,连眼睛也低垂着,我一点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哥哥有个毛病,他似乎深明事理,又轻易丢开事理。我只是见他脸色有点苍白,猜想他到底被我那番激烈的言词打动了。

    我从放在那里的烟盒取出一支香烟点燃后,看了看从我鼻孔里冒出的青烟,又瞅了瞅哥哥的表情。

    “二郎。”哥哥终于开口说,那声音是有气无力的。

    “什么?”我应道,我的声音倒有些傲慢。

    “关于阿直的事,我不会再问你什么了。”

    “是啊,这对哥哥,对嫂子以至对爸爸都有好处啊。请您成为一个善良的丈夫吧,这样,嫂子也会是个善良的夫人。”我的口气像是为嫂子辩护,又像是规劝哥哥。

    “你这个混蛋!”哥哥突然大声叫道。那声音恐怕下面都听到了,而我紧挨着哥哥坐在那里,心中简直受到意外的震惊。

    “正因为你是爸爸的儿子,也许比我更会处世,可你并不懂以诚相见。事到如今,难道我还要听你讲阿直的事吗?你这个浪荡公子!”

    我的腰不由得从坐着的椅子上倏地抬起来,朝门口走去。

    “我听了你那番同爸爸一样虚伪的自白,怎能指望你来汇报呢?!”

    我边走边感到哥哥的猛烈言词敲击着我的脊背,随后我关上门来到了昏暗的楼梯。

    二十三

    自此以后,大约有一个星期,除晚饭外,我未曾同哥哥打过照面。平素大家甚至认为我有义务把饭桌搞得热闹些,由于我突然沉默不语,桌子上变得冷冷清清的。不知在哪儿鸣叫着的蟋蟀声都使坐在桌旁的人感到皮肤上有一种凉意。

    在如此寂寥的团圆之中,阿贞除考虑一天比一天临近的婚期外,仿佛再也没有什么天地了,只是把盘子放在膝盖上服侍大家。性格开朗的父亲对周围并不关心,一味信口开河,谈他自己特有的话。然而,同平素一样,谁对他的话也没有反应。看样子,父亲一点也没预料到这种情况。

    只有芳江经常在饭桌上成为大家的笑料。母亲等人每逢谈话停下来感到不安时,总是勉强找个“芳江,你……”之类的话题应付一阵子,这已成了习惯。可这种造作的姿态马上刺激了哥哥。

    我每当离开饭桌回到自己房间时,总会好容易松口气似的吸一支香烟。

    “真无聊。比素不相识的人在一起聚餐还无聊。别人的家庭也许都是这么不愉快吧。”

    我经常这样想,决心早点离开家门。饭桌气氛过于冷淡时,阿重总跟在我身后,像追赶我似的来到我的房间。有时她什么也不说,在那里抽抽搭搭地哭,有时恶狠狠地瞪着我,指责我为什么不快点向哥哥认错。

    我越来越讨厌这个家。我本来性急,却又不够果断。我这次下决心去住小旅店或租间房子,以便暂时宽宽心。我到三泽那里商量去了。我对三泽说:“你在大阪等地病了那么久可不好啊。”他回答说:“你在阿直身旁黏糊得那么久才不好呢。”

    我从京都、大阪回来后,有好几次见到他。可关于嫂子,我未曾对他谈过一句。他对嫂子也是只字未提。

    我这是第一次听他从嗓子里说出嫂子的名字,而且听出他的话是指嫂子同我之间的既可理解很深、又可理解很浅的关系。我向三泽投以惊异和怀疑的目光。三泽认为我的目光中含有愤怒,便说:“不要发火嘛!”又接着说:“像我这种觉得自己被一个疯女人而且是死了的女人爱上,并且自我陶醉的人,反倒比较安全吧,可心里却又不安。然而,由于不会引起麻烦,相互之间怎样热恋也无妨。”我默不作声了。他笑嘻嘻地捅着我的肩膀问:“怎么样?”我一点也不理解他的态度是当真,还是开玩笑。当真也罢,开玩笑也罢,我无意对他做任何说明或辩解。

    即使这样,我还是向三泽打听了一两处适当的住处,临回来时顺便去看看我的房间才回家。到家后,我第一个把阿重叫来,告诉她:“哥哥也听你的劝告,就要搬出去啦。”阿重眉宇间现出既感到意外又像是不出所料的神情,紧紧盯着我的面孔。

    二十四

    作为兄妹来说,我同阿重的关系并不太好。我把自己离开家门的事首先告诉她,与其说是兄妹之爱,毋宁说是妹妹对我挖苦讽刺的结果。这当儿,眼看阿重的两眼就噙满了泪水。

    “你快搬出去吧,我到什么地方也无所谓,早一天出嫁就是了。”

    我一声不吭。

    “哥哥大概是一旦出去就不再回家,马上娶个媳妇独立生活的吧?”她又问道。

    我当着她的面说:“那当然喽。”这时,阿重一直忍着的眼泪簌簌地落到膝盖上。

    “为什么哭得这样伤心呀?”我连忙以温和的语调问道。实际上,关于此事我没有料到阿重会流一滴泪。

    “因为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只听清了这一句,其他在耳朵里都不成句,全给她抽抽搭搭的声音搅得听不清了。

    我照例开始吸烟,老老实实地等着她停止哭泣。不大会儿,她用袖子揩揩眼睛站起来了。我看到她的背影,突然感到她很可怜。

    “阿重,我总好同你吵架,今后很少有机会像过去那样吵嘴了。喂,咱们和好吧,握个手。”

    我说着伸出了手。阿重反倒不好意思地犹豫了一下。

    我琢磨从现在起要逐渐向父母挑明自己到外面去的决心,一一征求他们的同意。只是最后要到哥哥那里去,也要重复一下同样的决心,这一点倒伤脑筋。

    向母亲讲明此事,记得是在第二天。母亲对我这个突然的决定似乎很吃惊,说:“我原以为反正你要出去,就等订了婚以后。不过————唉,没有法子呀!”说完,失望地看了看我。我马上要去父亲的卧室,母亲急忙从后面把我叫住了。

    “二郎,你即使离开家……”

    母亲说到这里就憋住了。我不得不在原处站着问:“什么事?”

    “你对哥哥谈了吗?”母亲突如其来地问道。

    “还没有。”我回答说。

    “你直接对哥哥讲一下倒好些,因为硬叫父母去转达,反而会伤感情的。”

    “哦,我也是这么想的,尽可能把事情办好再走。”

    我这么一说,便走进父亲的卧室。父亲正在写一封长信。

    “大阪的冈田最近又来信询问阿贞的婚事,所以我总想写回信,可一直拖到今天。我想今天一定要完成这个任务,此刻我正在提笔写信。顺便说一句,你来信中写的‘拜启’的‘启’字写错了。如果是连笔字,就应该像个连笔字的样子。”

    长信的一头恰好放在我盘腿坐着的膝盖前。我横扫一眼“启”字,根本看不出什么地方错了。父亲动笔写信时,我心里品评着壁龛上插养的黄菊以及后面的挂轴之类。

    二十五

    父亲一面把长信从底部向上折起,一面对我说:“有什么事?又是钱的事啊?钱可没有啦!”说完,在信封上写收信人的姓名及地址。

    我很简略地谈了自己的决心,稍后又补充一句“久蒙关照……”之类的话。父亲只是说:“嗯,是啊。”不大会儿,父亲把邮票贴在信封的一角上,对我说:“你按一下那个电铃。”我说:“让我给您寄出去吧。”便把信接了过来。父亲提醒我说:“把你住的小旅店的门牌号写下来,交给你妈好了。”然后,他对壁龛上的画轴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我听完后便走出了父亲的卧室。至此,没去道别的只剩哥哥和嫂子了。前几天那件事之后,我同哥哥几乎没有亲切地交谈过。我对他没有勇气发火。如果发火,前几天我被他骂出书斋时,就已经够激昂慷慨的了。我不是那种背后飞来个小石膏像就感到害怕的人。然而,只是在这时,我仿佛觉得再也没有勇气发火了。我像一个窜进屋子里的幽灵又忽地窜出来一样,无力地退却了。后来,我怎么也没有胆量敲哥哥的书斋门去心甘情愿地向他道歉。这样,我每天只是在晚饭的桌子上见到他那副苦相。

    我近来同嫂子也不大搭话。与其说近来,毋宁说从大阪回来之后更为恰当。她单独有一间放置自己衣柜之类的小房间。不过,她同芳江两个人在那里玩的时间,每天加起来也没有多长。她每天大体上同母亲在一起,帮助做些针线活什么的。

    我向父母讲明自己未来打算的第二天早晨,在从厕所通向浴室的廊子上忽然遇见了嫂子。

    “二郎,听说你要到小旅店去啦。不喜欢这个家吧?”她忽然问道,听口气像是不知什么时候从母亲那里听到了我说的话。我漫不经心地回答说:“哦,不久就搬出去。”

    “那样就少惹麻烦了吧?”

    她以为我会说点什么,定定地看着我的脸。可是,我什么也没说。

    “那么,早点娶一位夫人吧。”她又说道。我还是一言不发。

    “你还是早点结婚好。我给你物色一位吧?”她又问我。

    “就拜托你了。”我这才开口。

    嫂子薄薄的嘴唇两端流露出轻蔑的笑,像是看不起我,又像是戏弄我。然后,故意加重脚步向茶室走去。

    我默默盯着靠在浴室和厕所之间的水泥地角落里的大铜盆。这个盆直径有两尺多,又重又大,一个人都拿不起来。我从小看到这个脸盆就觉得挺好玩的,心想这一定是大人们沐浴净身用的。铜盆如今积满灰尘,脏得很难看。透过低矮的玻璃门可以望到我从孩提时代就难以忘怀的秋海棠。秋海棠每年都是一个颜色,显得很凄怆。记得我同哥哥站在那前面,经常在初秋时打落门前的枣子吃。我现在虽是个青年,但发现自己背后如此天真无邪的往事正不断地成为过去时,一种抚今追昔之感便油然而生。我又联想到此刻的变化:我不得不同这位当年是孩子头的哥哥进行不愉快的交谈,然后离开这个家。

    二十六

    那天我从办公室回来时问阿重:“哥哥呢?”阿重回答说:“还没回来。”

    “今天到什么地方转转去了吧?”我又一次问道,阿重说:“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我去书斋给你看看贴在墙上的时间表吧。”

    我只要求她等哥哥回来后通知我一声,便谁也没见,进房间里了。脱西装也太麻烦,就那么穿着躺下,不知不觉便沉沉入睡了。我被一个不安的梦袭扰着,其变幻复杂无法向他人解释。就在这当儿,阿重忽然把我叫醒了。

    “大哥回来啦。”

    话音传进我耳朵时,我马上起来,可神志还不清醒,边走边继续做梦似的。阿重在后面提醒我:“哎,洗洗脸再去吧。”我昏昏沉沉的,觉得没有必要洗脸。

    我就这样到哥哥书斋去了。哥哥也还没脱西装。他听到开门的声音,连忙回头瞅瞅门口,目光之中显然流露出他已有某种预感。他从外边回来时,嫂子总要领着芳江给他拿来平日的和服,这是当时的习惯。我曾在一旁听到母亲吩咐嫂子说:“你要这样做呀。”我虽然迷迷糊糊的,但从哥哥的眼神中也觉察到与其说他在等着换穿日常的和服,不如说他在等待嫂子和芳江。

    我正因为睡眼惺忪,才若无其事地突然推开他的房门。他看到我在门前,一点没有发脾气的迹象。然而,他只是默默地打量着我这身西装打扮,看样子不想马上说什么。

    “哥哥,我有几句话要说……”我终于开腔了。

    “到这边来。”

    他的口气很冷静,而且听起来似乎对前几天的事一点也不介意。他特意将一把椅子放到我面前,对我指了指。

    我故意不落座,手放在椅子的后背上,把同父母谈的大体差不多的话对他寒暄了一番。哥哥以值得尊敬的学者的风度静听着。我做了简单的说明后,他也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悲伤,以接待平常来客的态度说:“你先坐下。”

    他穿一身黑色晨礼服,吸着味道不大香的纸烟。

    “出去就出去吧,你也是个大人啦。”说完,往外喷吐一股烟,然后又接着说:“不过,大家若认为是我撵你出去的,可就不好办了。”我回答说:“不会的,我是根据自己的情况出去的。”

    我昏昏沉沉的脑袋此刻逐渐清醒过来,想尽快从哥哥面前退出去,便回头望了望门口。

    “阿直和芳江好像正在洗澡,谁也不会上来的。别那么着急,有话慢慢谈,开开电灯吧。”

    我起身开电灯,房间亮了起来,然后,取出一支哥哥吸的那种香烟点燃了。

    “一支八分钱,味道很差吧?”哥哥说。

    二十七

    “打算什么时候出去?”哥哥又问。

    “我想在这个星期六左右。”我回答道。

    “一个人出去吗?”哥哥又问。

    听到这个奇怪的问题,我茫然盯着哥哥的脸。他要么是故意说这种不礼貌的讽刺话,要么是头脑有点不正常,很难说是哪一方面。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不知道怎样对付他才好。

    他的话平时听起来就充满讽刺味道,不过,这是由于他的智力超群而造成的,此外并无其他的恶意。这一点我是完全能够理解的。只是刚才这句话总震动着我的鼓膜,震得热辣辣地嗡嗡直响。

    哥哥瞅着我嘿嘿发笑。我甚至从他的笑声中看见了歇斯底里的影子一闪而过。

    “你当然想一个人出去吧,因为你也不需要有人带着。”哥哥说。

    “那当然,一个人想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我也想呼吸新鲜空气。然而,这么大的东京竟没有一个地方能让我呼吸到新鲜空气。”

    我一方面对这位喜欢孤独的哥哥感到可怜,另一方面对他的过敏的神经感到可悲。

    “到外面旅行一下怎么样?也许心情会畅快些。”

    我这样说时,哥哥从西装背心的内袋里掏出了怀表。

    “离吃饭还有点时间。”说着,他又坐到椅子上望着我说:“喂,二郎,我们经常拉话的机会不那么多了,饭前你就在这里聊聊吧。”

    我“哦”了一声,但屁股一点也没坐下,而且也没有什么话题。这当儿哥哥突然问我:“你知道保罗和佛朗切斯卡的恋爱[1]吗?”我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没有马上回答。

    据哥哥说,保罗是佛朗切斯卡的小叔子,保罗同佛朗切斯卡瞒着哥哥相爱,结果被佛朗切斯卡的丈夫发现,二人均被杀。这个悲剧在但丁的《神曲》中有描写。我与其说对这个悲剧表示同情,毋宁说对有意讲这个故事的哥哥的心绪产生一种令人厌恶的疑念。哥哥在难闻的烟雾中始终注视着我的面孔,对我讲这个不知是十三世纪还是十四世纪的意大利的古代故事。我当时好不容易克制住了心中的不愉快。故事一讲完,哥哥突然向我提出一个意料不到的问题:

    “二郎,世人为什么把故事中最重要的丈夫的名字忘掉了,而单单记住了保罗和佛朗切斯卡?你知道是什么原因?”

    我无可奈何地说:“大概同《三胜半七》[2]的故事类似吧。”哥哥对我的意外的回答似乎有点愕然,可最后还是说:

    “我是这样解释的。自然形成的恋爱实际上要比人为的夫妻关系神圣得多。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我们的耳鼓里只会响起一种声音:摒弃狭隘的社会所产生的束缚人的道德观念而赞美大自然的法则。不过,当时人们都站在道德观念一边,谴责那两个人的关系是一种不义行为。然而,这好像是一场阵雨,道义只能在发生问题的一瞬间起作用,阵雨过后,剩下的只有青天白日,也就是保罗和佛朗切斯卡。怎么样,你不这样想吗?”

    * * *

    [1]保罗和佛朗切斯卡是意大利诗人但丁(Dante,1265——1321)叙事长诗《神曲》中《地狱·第五篇》所描写的犯贪色罪的人。据传是十三世纪意大利的真实人物。保罗是某领主的次子,佛朗切斯卡是另一领主的女儿。这两个领主曾达成妥协:佛朗切斯卡嫁给保罗的哥哥。保罗的哥哥虽是勇士,却是个面貌丑陋的残废人。因此,让美男子保罗代替哥哥去迎亲。佛朗切斯卡出嫁后,便同保罗有秘密勾搭。一次在秘密约会时被哥哥发现,二人均被杀。

    [2]三胜是个妓女,她同有妇之夫半七发生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三胜的哥哥虽为他们承担了罪过,但三胜、半七最后还是殉情身死。

    二十八

    不论从年龄说,还是从性格说,如果在平时,我会举双手赞成哥哥的看法。然而,现在他为什么故意提出保罗和佛朗切斯卡的问题,又为什么煞有介事地讲他们二人永远活在人们心中的理由,我不知道他的意图。因此,我本身的兴致完全被不悦与不安抵消了。我听了哥哥吞吞吐吐的解释,心想其中必有缘故。

    “二郎,因此,站在道德观念一边的人虽是暂时的胜利者,却是永久的失败者。按自然办事的人虽是暂时的失败者,却是永久的胜利者……”

    我无话可说。

    “可是,我连个暂时的胜利者都不是,当然,永远是个失败者。”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吭一声。

    “就是练习相扑的招数,实际上没有力气也是不成的。若不拘泥于那些形式,谁有实力,谁就一定会取胜。这是理所当然的。相扑的四十八招只不过是人为的小伎俩,臂力才是自然恩赐的……”

    哥哥没完没了地论述这种目光短浅的实用哲学。我坐在他面前被难闻的烟雾呛得喘不过气来。对我来说,驱散这种朦胧的烟雾比咬断一根粗麻绳还苦。

    “二郎,你打算现在、将来、永久都作为胜利者而存在吧?”他最后这样说。

    我尽管脾气暴躁,但也不像哥哥那样露骨地蛮干。尤其是这种时候,我最担心的是:哥哥是完全精神正常呢,还是由于过于激动而引起不正常的精神状态呢?而且,哥哥的精神状态发展到这步田地,究其原因,无论如何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对这一事实,我尤其感到难过。

    我直到最后也没说一句话,尽量听哥哥说话。我还想到,哥哥既然如此犯疑,索性同嫂子离婚,心里倒痛快些。

    这当儿,嫂子拿着哥哥平素穿的衣服,牵着芳江的手,同往常一样上楼来了。

    嫂子出现在门口,似乎刚从浴室出来,平素略带苍白的脸上泛起令人畅快的红晕,细嫩的皮肤十分柔软,仿佛诱惑人用手去摸一摸。

    她向我瞥了一眼,可一句话也没对我说。

    “我来得太晚,大概难为您了。不巧我正在洗澡,没能及时给您拿来衣服。”

    嫂子对哥哥说了这些客套话,又提醒站在一旁的芳江说:“嗳,要对爸爸说‘您回来啦’!”芳江便按母亲的吩咐鞠躬说:“您回来啦!”

    我好久没见到嫂子对哥哥表现出如此和蔼可亲的家庭主妇的态度了。我也没见到哥哥由于这种和蔼可亲的态度而得到缓和的情绪,集中地反映在他的眼神里。哥哥在人前是位自尊心非常强的人,但我自幼同他一起长大,最了解他脑海里翻来覆去想什么问题。

    我怀着意外得救的喜悦心情走出了哥哥的房间。出去的时候,嫂子宛如问候素不相识的晚辈似的,微微低头向我默默致意。我受到她如此冷淡的礼遇也是罕见的。

    二十九

    过了两三天,我到底离开了家,离开了父母兄弟姐妹居住的历史悠久的家。走的时候,几乎没感到有什么事。母亲和阿重依依不舍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反倒使我讨厌。我感到她们故意妨碍我自由行动。

    只有嫂子露出凄凉的神情,笑眯眯地说:

    “您要走啦,祝您平安!以后常来玩啊。”

    我看到母亲和阿重的阴沉的面孔后,听了嫂子这一句热情的问候,多少感到点愉快。

    我搬到小旅店后,每天照例去有乐町的办公处上班。介绍我到这个地方工作的,还是那个三泽。办公处的主人是从前当过三泽的保人(哥哥的同事)H君的伯父。此人曾长期侨居国外,在国内也是一个有相当经验的名门富户。他有一个习癖:常常把手指插入斑白头发中胡乱挠下头皮放到对面的火盆里,从火里冒出奇异的味道,使对方苦不堪言。

    “你哥哥近来在研究什么?”他经常这样问我。我没办法,通常只做个大概的回答:“好像一个人关在书斋里搞点什么。”

    梧桐树叶落得精光的一天早晨,他突然抓住我又问:“你哥哥近来怎么样?”我虽然已经习惯了这种问题,但由于是意外的突然袭击,我竟忘了回答。

    “身体怎么样?”他又问。

    “身体不大好。”我答道。

    “只顾学习,不注意身体可不行哟。”他说。

    我注视着他的表情,发现他的眉头和目光都是一本正经的。

    我从家出来后只回去过一次。当时,我把母亲叫到僻静处打听哥哥的情况。母亲说:“近来似乎好一些,常到里屋来,还让芳江打秋千,有时还推一推……”

    我有点放心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找到同家人见面的机会,一直到今天。

    中午,我随便点了一份饭菜。正吃饭时,办公处的主人B先生又突然问我:“你真的住小旅店了吗?”我只简单地回答说:“哦。”

    “为什么?你家不是很宽敞很方便吗?或者是出了什么麻烦事吧?”

    我支支吾吾地含糊过去了。我当时嘴里含着一片面包干巴巴的,好像一点水分也没有。

    “不过,大家在一起乱哄哄的,还不如一个人自在哩————可是,你还是单身吧?早点找个老婆怎么样?”

    我对B先生这番话也不能像平时那样回答得那么轻松了。B先生说:“你今天情绪特别消沉呀。”随后便改换话题,谈了一些别的无聊至极的废话。我感到要出什么事似的,凝视着面前茶杯中浮起的茶叶梗,对身旁的笑声似听非听的样子,默然坐在那里。心中产生一种不愉快的忧虑:我最近是不是得了神经过敏症?我发现由于自己住在小旅店过于孤独,头脑中才引起这种奇异现象。我决心回去时到久别的三泽家聊聊去。

    三十

    那天晚上我被领到三泽住的二楼,看到他悠闲地盘腿坐在那里,心中甚为羡慕。他的房间有明亮的电灯和暖烘烘的火盆,似乎全然不知道初冬的寒冷。我老早就从他的脸上和身上看出他的老病随着秋风的加剧而日益好转。可是,同现在的我比较一下,我想不到他是这样悠闲自得。记得在大阪医院时,他每天战战兢兢仰望炎热高空的模样,使我感到当时的他和现在的我简直调换了个位置。

    他的父亲最近去世,结果,他自然成为一家之主。通过H君向B先生提议录用他时,他把这个难得的工作让给了我。真不知他是出于把自己推后一点的好意,还是挑剔过度。

    我环视一下被电灯照亮了的房间,同他谈了一会儿墙上装饰得满满的雅致的蚀刻版画和水彩画。不知为什么,还不到十分钟,我们谈论艺术的话题就自然消失了。于是,三泽突然对我说:“可是,你哥哥……”我惊愕地想:在这里还谈哥哥吗?

    “哥哥怎么啦?”

    “不,不怎么的,不过……”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定定瞅着我。我心里自然而然把他的话同今天早晨B先生的话联系起来了。

    “你不要把话说半截儿,若说就都对我说了吧,哥哥究竟怎么啦?我正感到奇怪,今天早晨B先生也问我这件事。”

    三泽凝视着我焦急的神情,少顷便说:“那么,我就告诉你吧。”

    “我想B先生的话和我的话都是从H君那里听到的,H君说他是从学生那里听到的。听说你哥哥平时讲课明白清新,颇受学生欢迎。可是,课虽讲得明白,就是有一两个地方前言不搭后语,前后矛盾。学生提出了疑问,你哥哥本来是一个正直的人,不厌其烦地解释了好几遍,而学生就是不懂。最后,他把手放在脑门上说:‘近来头总有点不舒服呀……’说完呆呆地眺望着窗外,久久地伫立在那里。学生想‘既然这样,等下次再问吧’,便退了下去。听说这种情况有好几次啦。H君对我说如果这次见到长野(我的姓),还是稍提醒一下为好。你哥哥也许是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可我一直把这事给忘了,现在见到你才想起来。”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连忙催问道。

    “我想刚好是你住小旅店前后的事,不过,我也记不大清楚了。”

    “现在还这样吗?”

    三泽望着我困窘的神色,安慰我说:“不,不!”

    “不,不!好像是暂时的事。近来似乎同平时没有两样,H君两三天前就对我讲了,所以,你放心吧。不过……”

    我眼前不由得浮现出离开家时铭刻在我心中的同哥哥会面的情景。我琢磨大概是我当时的怀疑在学校得到了印证,心中非常不安。

    三十一

    我竭力想把哥哥的事忘掉,这当儿突然联想起在大阪医院时听三泽讲的那位患精神病的“姑娘”。

    “你赶上给那位姑娘做法事[1]了吗?”我问。

    “赶上啦。虽然赶上了,可说实在的,那姑娘的父母都是些没礼貌的家伙!”三泽摆出挥动拳头的架势说。我吃惊地问他为什么。

    他那天代表三泽家去参拜了筑地的本愿寺境内的香火院。在幽暗的正殿内念完长长的经文后,他作为一名参加者在白灵牌前焚了一缕香火。据他说,再没有谁能像他那样虔诚地在那位美丽姑娘灵前叩拜的了。

    “那些家伙们尽管是父母的亲友,但好像是来参加什么肃穆的祭祀活动似的无动于衷。真正落泪的只有我这个外人。”

    我听了三泽这番气愤的话感到有点可笑,表面上还是点头说:“原来如此。”于是,三泽又说:“不,光是这点还不值得发火,真正叫人生气的还在后头哩。”

    根据一般惯例,做完法事之后,他应邀去本愿寺附近的一家饭馆。正在吃饭时,像是姑娘父母的一男一女在同三泽拉话过程中就莫名其妙地展开了围攻。毫无恶意的三泽最初一点也不理解他们的冷嘲热讽,可过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他们的本意。

    “再笨也有个限度呀。说穿了,他们是把那姑娘的不幸都归咎于我,精神病也归咎于我。从前离了婚的丈夫似乎一点责任也没有,太没礼貌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想?不会这样的,是你误会了吧?”

    “误会?”他大声叫道。我不得不把嘴闭住。他没完没了地罗列这些人的蠢事,连声痛骂那女人的丈夫太轻佻。末了,他说:

    “那样的话,为什么不在开始时就说嫁给我?眼睛只盯着财产和社会地位……”

    “你究竟提出过要娶她没有?”我打断他的话。

    “没有。”他说。

    “我对那姑娘————那姑娘的水灵灵的大眼睛不停地在我的心中转来转去的时候,是她得了精神病之后的事了。也是她开始要求我快点回来以后的事。”

    他这样说着,依然活灵活现地描述着那女人的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如果那女人现在还活着,他就会不怕任何困难地把女人从她愚蠢的父母手中,或者从她轻佻的丈夫手中永远夺过来搂到自己温暖的怀抱里。这种坚强的决心当时就流露在他紧闭着的嘴边上。

    我的想象此刻与其说在那眼睛美丽的女人身上,不如说又回到了即将忘却的哥哥身上。而且,那女人因精神失常而发出的狂叫越在耳边回响,我就越担心哥哥的脑袋。哥哥在和歌山的火车里断定那女人肯定想着三泽。哥哥甚至解释原因说:精神病人,心里是不会有什么顾忌的。哥哥大概是想让嫂子得这种精神病以便吐露真情。从侧面看,有这种想法的哥哥说不定是由于神经衰弱发展的结果,精神多少有些失常,自己便疯疯癫癫地说些可怕的话吓唬家人。

    我已经没有工夫看三泽脸上的表情了。

    * * *

    [1]人死后,为祈祷亡灵而做的各种佛事活动。

    三十二

    我事前受母亲的委托,答应此次去三泽那里转弯抹角地摸摸三泽有没有娶阿重的心思。然而,那天晚上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谈这件事。三泽不了解我的心意,反而不住地劝我结婚。我的头脑还没有冷静到可以兴致勃勃回答他的地步。他说等找个机会给我介绍一位对象。我含糊其词地回答后,离开了他家。外面刮着交叉风,仰望天空,繁星点点,宛如粉末般聚在一起在寒风中闪烁。我把双手捂在发冷的胸口上回到了小旅店,然后马上钻进冰冷的被窝里。

    两三天后,我还是惦记哥哥的事。我心烦意乱,想的和做的总是统一不起来。我终于又到母亲、哥哥他们的家————番町去了。我不喜欢同哥哥见面,到底没上二楼。我对母亲及其他人怀着久别重逢的心情,随便扯了些家常话。一家团圆之中没有哥哥,反倒使我感到宽慰和温暖。

    我临走时把母亲叫到套间里问了哥哥的近况。母亲高兴地说,近来哥哥的情绪大体上稳定下来了。我听了母亲这句话总算放心了。但是,在母亲没有注意到的特殊地方,总有点异常,这倒使我担心。虽然如此,我自然没有勇气见见哥哥去试验他一下。我也没能告诉母亲三泽说哥哥讲课一时反常的事。

    我虽然没什么话可说,却茫然伫立在昏暗的房间隔扇的后面,显得冷飕飕的。母亲也面对着我在那里一动不动。而且,看起来她似乎要对我谈点什么。

    “不过,前两天哥哥有点感冒时,说了奇怪的胡话呀。”母亲说。

    “说的什么话?”我问。

    母亲并没有回答,而是打消我的疑团,说:“哪里,那是因为发烧,用不着担心的。”

    “烧得那么厉害呀?”我又问别的事情。

    “啊,发烧三十八度或三十八度半,照理说不会说胡话的,一问医生才知道神经衰弱的人有点发烧脑袋就不正常。”

    我连医学的初步知识都不懂,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不禁皱了眉头。房间很暗,母亲没有看见我的表情。

    “不过,脑袋用冰降温后,烧马上退了下来,就放心了。可是……”

    我还想知道哥哥烧未退时说了些什么胡话,仍站在冷飕飕的隔扇后面。

    套间让电灯照亮了。父亲每逗芳江说笑话时,就可以听见大家爽朗的笑声。在那笑声中夹杂着父亲叫我的声音:“喂,二郎!”

    “喂,二郎!你又死乞白赖地向妈要零花钱吧?阿纲,你可不能随便上二郎的当呀。”父亲大声说。

    “不,不是这么回事。”我也不甘示弱地大声说。

    “那你在那么个暗处偷偷和你妈嘀咕什么?喂,快到亮堂的地方来吧。”

    父亲说这话时,聚在亮堂屋子里的人一下子哄堂大笑。想问母亲的事,我也没问,便按照父亲的命令答应一声“是”,来到大家面前。

    三十三

    自此以后,有一阵子我见到B先生也罢,去三泽那里玩也罢,总不谈哥哥的事。

    我稍稍放下心来,想尽量忘掉家里事。然而,在小旅店里闲得无聊比什么都痛苦。所以,便经常消磨三泽的时间,有时我找上门去,有时他拉我出去。

    三泽不厌其烦地总是讲那位精神病的姑娘。我每当听他讲这种离奇的风流韵事,便一定要联想到哥哥和嫂子,自然感到不快。因此,在我的言谈举止中常常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可三泽还不肯罢休。

    “你也有你的风流韵事,从这点来说,咱们是彼此彼此吧。”他讽刺我说。我同他差一点在大街上吵起来。

    他就这样同精神病的姑娘形影不离,因此,我没有办法同他谈母亲事前委托我的关于阿重的事。阿重的相貌在谁看来都要超过一般人,就是关系不融洽的我也是这么看的。遗憾的是,同三泽心上那位姑娘比起来,简直是完全不同的脸型。

    同我的拘谨态度相反,三泽大模大样地为我介绍对象。他曾劝我:“这一次在什么地方见见面吧。”我开始时还回答得很暧昧,后来当真想见见那位姑娘了。可是三泽又说时机还不成熟,再等一等,再等一等,一再推迟会面的日期。我感到气馁,心里再也不想那位姑娘的幻影了。

    另一方面,阿贞的婚事终于就要成为现实,日期一天天临近。阿贞虽然已到结婚年纪,在家中却是一个最单纯幼稚的女人。她没有什么显眼的特征,一说话就脸红,这点倒很招人喜欢。

    同三泽玩到深更半夜,我从寒冷的街上回来钻到小旅店的冷冰冰的被窝里,还不时想起阿贞。我想到此刻她也可能盖着冰冷的被子,正在梦想着即将到来的美满生活,把谁也未注意到的笑脸一半埋在天鹅绒的衣领子里。

    她结婚前两三天,冈田和佐野在寒气逼人的火车里冻得直发抖,在新桥站下了车。冈田看到我去接他们,喊了声“哎哟!”然后说:“还是二郎自在呀!”让人觉得好像我没有认识到自己有多自在似的。

    第二天去番町的家中,冈田一个人就使全家变得热热闹闹的。哥哥似乎没有见外,脸色不那么阴沉,也默默地被卷了进来。

    “听说二郎眼下住进小旅店,哪有这么糊涂的人啊。家里这一下不是变得寂寞了吗?对不,阿直?”冈田对嫂子说。嫂子只有在这时才露出十分奇特的表情,一声不吭。我也无法搭话。哥哥却是冷冰冰的,谁也不理睬。冈田已经喝醉了,什么事都不在乎,唠唠叨叨地讲个没完。

    “不过,我认为一郎也不好。你呀,总关在书斋里学习,也太无聊了。我若有你那样的学问,到哪里也不会吃亏的。然而,二郎,还有阿直、伯母也不好呀!一郎虽然说除书斋外什么都讨厌,可我去把他拉出来,他二话没说就从二楼下来,还同我谈得津津有味。对吧,一郎?”

    冈田说着,瞅了瞅哥哥。哥哥默默地苦笑着。

    “对吧,伯母?”

    母亲也默不作声。

    “对吧,阿重?”

    冈田似乎要逐个问一问等待回答。阿重马上开口道:“冈田,你多嘴多舌的毛病到多大年纪也改不了啊,烦死人了!”大家都笑了起来,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三十四

    芳江从套间伸出小手招呼我:“叔叔,请来一下!”我问:“什么事?”便走了过去。她不知从哪里拉出来一个大旅行袋,得意地瞅着我说:“这可是阿贞的哟,给您看看吧。”

    她从旅行袋中掏出一个天鹅绒的四方盒子。我取出里面的珍珠戒指放在手上,“嗯”的一声端详着。芳江说“瞧这个!”又取出一枚绛紫色戒指。这一枚是我为答谢阿贞给我洗衣服、干其他事而给她买的无宝石的纯金戒指。芳江又说“瞧这个!”便掏出一个丝绸钱包,上面用金线织满了菊花花纹的图案。芳江又拿出一个比较大而细长的泡桐木盒子,里面装着金线、铜线和银线缀成藤叶的带个环的衣带扣子。最后,芳江拿出梳子和簪子说:“听说这是蛋甲[1],不是真正的玳瑁。阿贞说真品价格太贵,就没有买。”我不懂“蛋甲”的意思,芳江当然也不懂。可她到底是个女孩子,说:“这玩意儿最便宜啦,大概是仿制品,价钱不贵,因为上面是鸡蛋清贴成的。”我问她:“怎样贴鸡蛋清儿?贴在什么地方?”她用一本正经的口吻说:“这我可不知道。”说完敏捷地把旅行袋拖走,回到套间去了。

    我让母亲给我看看阿贞结婚那天穿的衣服。那是一件带点浅紫色的青灰色绉绸服,常春藤的花纹,下襟的图案是竹子。“按年龄说,这身衣服太素气了吧?”我问母亲。母亲说:“不过,别的款式太贵啦!”还补充说:“这一身就花了二十五元呀!”没有这方面知识的我有点愕然。母亲说去年春天京都的布商背来料子时,买下三十多米白色的做准备,直到前几天还放在衣柜的抽屉里。

    阿贞刚才就没有在大家面前露面。我琢磨她大概是不好意思,我真想在这里看一眼她羞涩的表情。

    “阿贞在什么地方?”我问母亲。哥哥说:“噢,我忘记啦,阿贞走之前,我还有话对她说哩。”

    大家都露出惊异的神情,这当儿嫂子的嘴唇上掠过明显的冷笑。哥哥现出一副谁也不理的模样,对冈田说声“失陪了!”便上楼去了。他的脚步声刚消失,阿贞便出现在我们房间门口,彬彬有礼地向冈田鞠躬。

    冈田向她打招呼说:“请进!”可她却说:“我马上要去书斋一趟,过一会儿再来。”说完便抬起身来。在座的人看到她羞得面红耳赤的样子,也不知是同情她还是什么原因,就不想勉强挽留她了。

    哥哥上二楼的脚步声不那么响,但由于总趿拉双拖鞋,吧嗒吧嗒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下面。阿贞赤着脚,加之为了表示女性的温良恭谨的禀性,一点也听不到她的脚步声。连开门关门的声音都没有传进我的耳朵。

    哥哥同阿贞在书斋里约摸谈了三十分钟,这工夫嫂子与平素的冷淡态度相反,又说又笑,比一般人还高兴。但是,我很清楚她在背地里非常不自然地努力掩饰内心深处的不悦。冈田则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阿贞同哥哥见完面从我们的房间前穿过去时,我听到她的脚步声,便做出找她有事的样子急忙来到走廊。这突如其来的相遇,羞得她依然满脸通红。她低头从我身旁擦身而过。当时,我仿佛看到她的眼皮上有泪痕。她到书斋后同哥哥面对面谈了些什么,我直到现在还无法知道。不只是我,知道详情的,恐怕除他俩之外,我想天下没有一个人吧。

    * * *

    [1]以蛋清为原料经过特殊加工制成的仿玳瑁材质。

    三十五

    父母命我作为亲戚之一参加阿贞的婚礼。那天,天公不作美,细雨濛濛,同婚礼很不协调。我比平时起得早,到番町的家一看,阿贞的礼服零乱地放在八铺席的房间。

    我从厕所回来往浴室门口一看,玻璃窗半开着,一眼瞥见阿贞正在里面梳妆打扮。一会儿,我听到她说:“唉呀,不要摸那里哟!”芳江似乎在那里嬉戏淘气。我也想学芳江的样子,可一想到在这种场合不合适,便打消了念头,回到了茶室。

    过了一阵子,我又到八铺席房间,看到大家正在换衣服。芳江当着众人的面夸张地说:“阿贞连手上都擦了香粉呀。”说实在的,阿贞的手和脚比脸蛋要黑一些。

    “可真白呀。欺骗你丈夫可不好。”父亲开玩笑说。

    “明天你男人大概会吓一跳的。”母亲笑着说。阿贞低头苦笑着。她第一次挽“岛田髻”,使我感到意外的新鲜。

    “这种发髻插上那种沉甸甸的东西,大概吃不消吧。”我一问,母亲便说:“分量再重,一辈子也就一次啊……”说着,母亲一再担心我的和服上的黑色花纹同白领子是否般配。嫂子把阿贞的和服衣带给她绕到身后,系得紧紧的。

    哥哥还是边吸那种劣质香烟,边在宽阔的廊子上悠闲地来回踱步。他不时地朝我们的房间窥视,露出对这门亲事一点不感兴趣的样子,又像是心里有独特的评论似的,态度让人难以判断。他只是停留在门口,决不到里面来,也不催促“还没准备好呀?”他穿一身男士礼服,头戴大礼帽。

    快出发时,父亲选了一辆最漂亮的人力车让阿贞坐上了。原定十一点钟举行婚礼,由于时间耽误了一点,冈田便到大神宫[1]迎接客人的木板台阶上特意等待我们。大家一窝蜂地拥进休息室一看,新郎正坐在椅子上,好似一个充当人质的傀儡。一会儿,新郎站起来一个一个地寒暄问候,我望着室内的桌子啦,地毯啦,白木条拼成的带格的天棚等物。休息室堵头挂个帘子,后面好像有点什么,因为里屋太暗,看不清楚。前面竖着一对贺喜的金色屏风,上面画满了仙鹤与海涛。身穿外褂及裙服的男子出来宣布入场顺序:新娘子和女媒人走在前面,接着是新郎和男媒,最后是亲友。可是,由于最重要的媒人冈田没有把阿兼带来,冈田便同父亲商量:“啊,太对不起了,这件事托给一郎和阿直如何?只这一次。”父亲干脆地说:“可以吧!”嫂子照例说句“怎么都行”。哥哥也说“怎么都行”,可接着又说:“不过,由我们这样的夫妇当媒人,对他们两位不大好吧。”

    “有什么好不好的————比我当媒人还光荣哩。对吧,二郎?”冈田照例以轻松的口吻说。哥哥好像要讲点理由,又立即改变了主意,说:“啊,我可是生来第一次接受这个重大的任务呀。不过,我什么也不懂。”父亲马上说:“哪里,他们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一点不麻烦。你们什么也不做装装样子一直到结束就行啦。”

    * * *

    [1]可能指今千代田区有乐町的日比谷大神宫。

    三十六

    过拱桥的时候,前边的人给什么挡住了,大家停了下来。我利用这个机会扯了一下冈田大礼服的下摆说:

    “冈田你真自在呀。”

    “为什么这么说?”

    他主动充当媒人,可又没把妻子带来。他似乎一点也没有发觉这种疏忽。当我指出这一点时,他才不好意思地笑嘻嘻地挠头说:“我原想把她带来的,可又觉得不合适……”

    从拱桥下来,到正房门口时,新娘在一整面镜子前坐下,在黑漆盆中洗手。我从后面跷着脚看阿贞,心想怪不得队伍会耽误啦,同时我几乎要笑出声来。因为阿贞特意用心涂了香粉的手,会因为这一勺圣水而无情地变得原来那样黑乎乎的。

    正殿左右有耳房。哥哥把佐野领进了右耳房,嫂子把阿贞领进了左耳房。看见他们从左右耳房出来就座后,兄嫂也板着面孔对坐着,新娘新郎自然是规规矩矩地相对而坐。

    我们(包括父母)对着讲坛在后面排成一排,静悄悄地望着这两对别具风味的夫妇、颜色绚丽的漂亮的鼓以及里面不知藏着什么东西的帘子。

    哥哥内心里盘算什么,冷眼一看,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嫂子不像平时那样故作姿态,而是显得风度自然、大模大样的。

    他们是一对老夫妻,在过去多少年已经体会到了夫妻在社会上应有的重要经验。他们体会到的经验,作为人生的一部分,对他们来说也许是不可复得的宝贵的东西。可是,不管从哪方面说,都不是甘甜如蜜的东西。我不知道这一对备尝艰辛的老夫妻是不是要把他们那种不幸的命运加到这一对年轻男女的头上,从而制造新的不幸夫妻。

    哥哥是位学者,而且易动感情。在他苍白的额头里也许正在思考这件事,也许思考得比这还深入,也许在亲自诅咒所有结婚者的时候又同时感受到了媒人让新郎新娘握手时的喜剧和悲剧。哥哥就是这样坐在那里。

    总之,哥哥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嫂子、佐野和阿贞也都板着面孔坐在那里。这当儿婚礼开始了。一个巫女说是肚子痛中途退场了,因此,服侍的人代替了她。

    坐在我身旁的阿重对我耳语说:“比大哥那阵子要冷清啊!”那时有箫鼓演奏,巫女穿梭来往的情景翩翩然宛如蝴蝶一样轻盈多彩。

    “等你出嫁时,也搞得跟那时一样热闹!”我对阿重说。阿重笑了起来。

    婚礼结束,大家回到休息室的时候,尽管我们还站在那里,阿贞还是特意把双手放在地毯上,恭恭敬敬地道谢,说些“过去承蒙关照”的话。她眼睛里含满泪水,显得怪凄凉的。

    新婚夫妇和冈田乘白天的火车当即回大阪了。雨还下着,我在站台上送别预定在箱根一带逗留两三天的阿贞之后,同父亲和哥哥道别,一个人回小旅店了。一路上我琢磨着下一次自然该轮到我结婚了,对此,我仿佛感到是一个人生的不幸之谜。

    三十七

    阿贞好像被抢走似的消失之后,家中的气氛依然如故。在我看来,阿贞在家是最安闲自在的了。她多年受雇于我家,早晚或打扫,或洗涮,也说不清是女佣还是干零活的。她就这样干了十年之后,也没有流露出什么不满意的神情,同佐野一起冒雨乘火车离开了东京。她的内心里对此似乎很明白,而且很单纯机械,如同她日常翻来覆去干惯了的工作一样。上次可视为一家团圆的晚餐,饭桌上一时笼罩着阴郁暗淡的气氛,阿贞甚至在这时坐在其中也同往常一样把服侍用的盘子放在膝上,毫不介意地等着。结婚当天还被哥哥叫到书斋,出来后,她的脸色和点点泪痕说明哥哥不知对她的未来说了些什么。不过,从她的性格来看,哥哥的话不会对她有什么长远的影响。

    阿贞走了,冬天也过去了。与其说是一走一去,毋宁说没出什么大事就结束了更为恰当。稀稀落落的雪花,摇曳枯枝的风,封住洗手盆的冰,历年的景象都秩序井然地映入我的眼帘,随后又消逝了。大自然冷酷的课堂如此循环着,番町的家还是安然不动。家中人与人的关系同过去一样,勉强地维持着。

    我的处境当然没有变化。只是阿重不时半真半假地来我这里诉苦。她每逢来时总要问:

    “阿贞现在怎么样?”

    “还问我怎么样————没到你那里说什么吗?”

    “来是来了。”

    一问才知道,阿重对阿贞婚后的情况比我知道的多得多。

    阿重每次来我这里,我都没有忘记询问哥哥的事。

    “哥哥怎么样?”

    “还问怎么样呢,是你不对呀。因为你到家来也不去见见哥哥就回去了。”

    “不是我有意回避他,我去时他总不在家,我也没法子。”

    “撒谎!前几天你回去时没进书斋就溜走了。”

    阿重到底比我老实,气得满脸通红。我自从那件事之后,心里也想设法同哥哥恢复从前那种亲密关系,但实际上刚好相反,总感到难以接近。因此,完全像阿重说的,即使回家有机会同他寒暄几句,我也尽量不见他就回来。

    我被阿重问住后,好像默认自己服输似的,又是哈哈大笑,又是故意摸唇上边的胡子茬儿,还同往常一样点燃一支香烟喷出一口浓烟。

    不料阿重突然说:“大哥也真是个古怪的人。我现在认为你同他吵架离开家也不无道理呀。”我被阿重这番没头没脑的话惊待了,心中庆幸我又增加了一个伙伴。可是,我还没有幼稚到会公然赞成她的意见,也没有虚荣到会对她进行批评。只是在她回去后,我突然一反常态,没完没了地担心起哥哥的精神状态对周围产生的影响了。有时,我仿佛看到他渐渐从生物中孤立出来,被拖到书本中去了。我更感到他很可怜,甚至超过平时的一倍。

    三十八

    母亲也来了一两次。第一次来时非常高兴,煞有介事似的问一些我也不大清楚的事,比如隔壁房间的法学士到哪里干什么工作之类。当时,母亲对家中的近况一点也没讲,只告诉我:“最近到处患流行感冒,你可要当心呀!你爸爸两三天前就嗓子痛,现正在敷湿布哩。”说完就走了。母亲回去后,我连回忆兄嫂的工夫都没有。我忘掉了他们,舒舒服服地洗个澡,美美地吃了顿晚饭。

    母亲第二次来看我时,口气同前次不大一样了。自打从大阪回来,特别是我住小旅店之后,她在我面前故意装出避免议论嫂子的样子。我在母亲面前也有些内疚,只要没有必要,就避开嫂子的名字,尽可能不说出口来。可是,谨小慎微的母亲忽然问我:“二郎,这话只能在这里说,阿直的脾气到底好不好?”我心想果然是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我搬到小旅店后,一点也没有勇气不负责任地对兄嫂说些轻率的话,所以,母亲没有从我这里得到任何满意的信息就回去了。我也对母亲突然问我这个令人不快的问题摸不着头脑,就让母亲走了。我虽然也问:“您又有什么担心的事吧?”但母亲只回答:“哪里,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随后,只是定定瞧着我的脸。

    母亲走后,这个问题在我脑海里不停地翻腾起来。可是,把前后情况、母亲的态度等综合起来考虑一下,我判断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为家里出现了新的状况。

    母亲由于忧虑过度,终于不理解嫂子了。

    我最后这样解释着,仿佛感到噩梦缠身似的。

    阿重也来这里,母亲也来这里,唯独嫂子一次也没有来我房间的火盆烤手。她故意躲着我,不来看我,她的用意我也很清楚。我去番町的家时,她问我:“听说二郎的小旅店是高级旅馆,房间里有漂亮的壁龛,院子里栽着美丽的梅花呀!”然而,她没说“下次我去看看。”我也不便说“请来看看吧。”不过,她说的梅花,只不过是从哪块地里拔出来栽到这里的无味的东西。

    哥哥也决不在我这里露面,这和嫂子不到这里,意义相同又不同。

    父亲也没来过。

    三泽经常来。我曾利用某个机会婉转地试探他是否有意娶阿重。

    “是啊,那姑娘也到年纪啦,眼看要嫁到什么地方了。快找个好人家,让她高兴高兴吧。”

    三泽只这么说,没有搭理的意思。此后,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看样子很长实际很短的冬天,在像要出事又没出事的我的面前,平凡地重复了阵雨、霜解、干风……等既定的日程之后,就这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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