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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克牌。大家各拿四张牌,然后把其中一张面朝下依次传给下一个人,在这当中把点数一致的拿出去,最后看看谁手中还剩一张黑桃。拿黑桃的人就算输了。这是在温泉地一类的地方流行的最简单的游戏。

    母亲和我每当拿到黑桃时就露出奇异的表情,马上可以看出来。哥哥也常常苦笑着。最冷淡的是嫂子,拿没拿到黑桃,那模样好像根本与己无关似的。与其说是模样,毋宁说是她的性格。尽管如此,我还在琢磨哥哥刚才同我那样交谈后还能这样克制住兴奋的神经。我暗中表示佩服。

    晚上我失眠了,比昨晚更甚。在轰隆隆的波涛声中,我侧耳倾听兄嫂睡觉的房间,他们依然同昨晚一样恬静。我怕母亲责备,那一夜没敢去廊子里。

    早上,我领母亲和嫂子去乘那个“东洋第一电梯”。同昨天一样,给山上的猴子甘薯吃。这一次,旅店那位同猴子混熟了的女佣也一起来了。她又是抱猴子,又是逗它叫唤,比昨天还热闹得多。母亲坐在茶馆的折叠椅上用手指着叫作新和歌浦的光秃秃的咖啡色的山峰,问那是什么。嫂子一再嚷嚷着有没有望远镜。

    “嫂子,这可不是东京芝公园的爱宕神社[1]呀!”我对嫂子说。

    “不过,有个望远镜不好吗?”嫂子还在嘟嘟嚷囔的。

    傍晚,我到底被哥哥拉到纪三井寺去了。哥哥借口昨天她们已参观过了,只好我们俩去。其实,这是哥哥为了对我谈他的要求才约我去的。

    我们径直登上母亲望而生畏的高石阶。石阶上面是半山腰,在便于眺望风景的地方放一把长椅子。正殿旁边有四重塔[2],比一般常见的佛阁更古雅。从房檐正中垂下一条白带子[3],显得特别幽静。

    我们并排坐在长椅子上,眼前景物一览无余。

    “景色真美呀!”

    极目远望,大海波光闪闪,宛如沙丁鱼的肚子。夕阳洒满海面,绚丽而耀眼,仿佛把我们的面颊都染红了。很像沼泽的不规则的水面在比大海还近的地方,平坦地舒展开来,恰似一面镜子。

    哥哥把手杖支在下巴下面默默无言。过了一会儿,好像下定决心的样子转过来对我说:

    “二郎,说实在的,我有件事求你。”

    “哦,我就是想听听什么事才特意来的,请慢慢讲吧。能办得到的话,我是有求必应。”

    “二郎,说实在的,有点不便开口呀。”

    “不便开口的事也无妨,是我嘛,没关系的。”

    “嗯。我相信你才对你讲,你可别吓一跳。”

    我还不知道什么事,哥哥就这么说,我倒先吃了一惊。我怕从哥哥嘴里不知会提出什么要求哩。如前所述,哥哥的情绪反复无常。可一旦谈了出来就固执己见,不照他的话去办,他是不答应的。

    * * *

    [1]据说当时爱宕神社备有望远镜供游客使用。

    [2]正殿旁并无五重塔,可能是作者记忆的错误。

    [3]大概指参拜的人鸣铃时的带子。

    二十四

    “二郎,可不要吓一跳呀。”哥哥又说了一遍。而且,仿佛以嘲笑的目光注视着正感到惊讶的我的面孔。我把现在的哥哥同在神社前的哥哥一比较,简直判若两人。现在的哥哥以不可动摇的坚定决心面对着我。

    “二郎,我相信你,你的清白已经用你的言语证明了。这大概是不错的。”

    “不错。”

    “那么,实话对你说吧,我想让你试试阿直的贞操。”

    我听到“试试贞操”这句话时,着实吓了一跳。尽管哥哥两次提醒我不要吓一跳,我还是非常惊愕,只能目瞪口呆。

    “为什么你脸色变成这个样子?”哥哥说。

    我不能不感到我的面孔在哥哥眼里显得特别没出息。我只能认为同之前会面时相比,我们的兄弟关系简直调换了个位置。于是,我猛然间打起精神说:

    “要试试嫂子的贞操?————这种事还是不要干吧。”

    “为什么?”哥哥问。

    “为什么?您不觉得太愚蠢了吗?”

    “愚蠢什么?”

    “也许不愚蠢,但没有必要吧?”

    “因为有必要,我才求你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宽敞的寺院内见不到一个参拜人的影子,四周格外寂静。我环顾周围,心里有点发毛。

    “您说试试,可怎样才能试出来啊?”

    “你同阿直两个人去和歌山市睡一个晚上就成了。”

    “真不像话!”我一句话给顶回去了。哥哥这一次不吭声了,我当然也保持沉默。射向大海的落日光辉逐渐减弱,但仍把那淡红的余晖拖到遥遥的远方。

    “你不愿意吗?”哥哥问。

    “哦,别的事都好说,唯独这件事不能做。”我斩钉截铁地说。

    “那么我不求你了。可我一辈子要怀疑你的。”

    “那就不好办了。”

    “若是不好办,你就照我的要求去做。”

    我只是耷拉着脑袋。若在平时,此刻哥哥早就动手了。我低头寻思着哥哥的拳头马上就要飞到我的帽子上,或者他的巴掌会啪的一声扇到我的脸上。我一动不动地等着他大发雷霆。我想抓住他大发雷霆后常常出现的反悔心理使他的情绪稳定下来。我早就以超过他人一倍的强烈感觉充分掌握了哥哥这种容易反悔的气质。

    我耐心地等待着哥哥铁拳飞来,可我的期待完全是徒劳的。哥哥安静得像个死人。最后,我不得不露出狐疑的眼神窥测哥哥的表情。哥哥的脸色是苍白的,一点也看不出冲动的神情。

    二十五

    停了一会儿,哥哥以激动的口吻说:

    “二郎,我相信你,可我怀疑阿直。而且,被怀疑的那个人的对象不幸就是你。但是,这种不幸对你来说是不幸,对我来说也许是幸运。正像我说的,你讲的那些话都可信,而且什么都能讲出来,所以我是很幸运的。因此,我才求你。我说的话也不完全是不合情理呀。”

    我当时怀疑哥哥讲这话的背后可能有什么深奥的含义。我相信哥哥心中认为我同嫂子已发生了肉体关系才故意提出这个难题的。我叫了声“哥哥”,好歹让他听起来我的声音是强有力的。

    “哥哥,同别的事情不一样,这可是伦理道德上的大问题呀……”

    “那当然喽。”

    我对哥哥十分冷淡的回答感到意外,同时刚才的怀疑越来越重了。

    “哥哥,就算是兄弟关系,我也不想干那种残酷的事啊。”

    “不,对方对我太残酷啦。”

    我无意问哥哥嫂子为什么残酷。

    “那么,我再向您请教一次,您刚才求我的事就免了吧。我有我的名誉,就是为了哥哥也不能牺牲名誉呀。”

    “名誉?”

    “当然是名誉。人家求我试试别人————旁的事我都讨厌,何况这种……我又不是侦探……”

    “二郎,我不是要求你主动同对方干那种下流勾当,只是让嫂子和弟弟去一个地方,同宿一个旅店,没有什么名誉不好的问题吧?”

    “您这样强求我,大概是怀疑我吧?”

    “不,相信你才求你。”

    “口头上相信,内心里可怀疑哩。”

    “混蛋!”

    哥哥同我如此交锋了好几遍,每重复一次,双方就激烈一些。这当儿因为一句什么话,像突然降温似的,二人都平静下来。

    在争吵激烈的刹那间,我甚至断定哥哥是个真正的精神病患者;然而,他的发作像一阵风似的过去之后,我又感到他是一个正常的人。最后,我说:

    “实际上,最近我也稍微考虑了一下这件事,我想找机会问问嫂子心里有什么想法。如果只做这件事,那我就包下来。因为我们马上就要回东京了。”

    “那么,你明天就做吧。明天白天你们一块儿去和歌山,天黑前就赶回来。这总可以的吧?”

    不知为什么,我不愿意做。我本想回东京后慢慢找机会再说,可刚刚拒绝那件事又不好说不愿干这件事,因此,我终于决定只去和歌山游览一下。

    二十六

    第二天清晨起来时,不巧,天空出现了一片片乌云。而且,风刮得很猛,在堤坝上撞碎的波浪发出可怕的轰鸣。凭栏眺望,白烟蒙蒙,弥漫整个海岸。上午,四个人都没心思去海边了。

    中午之后,天气有所好转。甚至从云层的裂隙中断断续续地透出了阳光。即使如此,仍有四五条渔船比往常还早地划到了楼前的水渠中。

    “真叫人不舒服,好像暴风雨快来啦。”

    母亲仰望不同寻常的天空边说边回到原来的座位。哥哥马上起身又到栏杆前。

    “没关系呀,肯定没什么了不起的。妈,我已经答应哥哥了,还是出发吧。再说,人力车已经订妥了。”我说。

    母亲什么也没说,瞅了我一眼。

    “去是可以去的,不过若去还是大家一起去吧。”母亲说。

    我觉得这样轻松得多。我琢磨着如果办得到,我就设法陪伴着母亲,不去和歌山。

    “那么,我们一起到开凿的山路方向去看看吧。”我说着站起身来。这当儿,哥哥凶狠的目光马上落到我的脸上。我转而一想还得履行约定,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噢,对了,我同嫂子已经约好了。”

    我如果不对哥哥假惺惺地讲这么一句,就说不过去。母亲这次却露出了难堪的脸色。

    “我看别去和歌山了。”

    我打量一下母亲和哥哥的表情,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嫂子同平常一样,还是冷冰冰的。我在母亲和哥哥之间犹豫不决的时候,嫂子几乎一言不发。

    “阿直,你应该让二郎带你到和歌山去啊。”哥哥这样说时,嫂子也只是“哦”了一声。母亲劝阻说“今天别去了”时,嫂子还是“哦”了一声。我回头问嫂子“怎么样”时,嫂子又说:“怎么都成啊。”

    我有点事到楼下,母亲也跟着我下来了。看母亲的神色,有点心慌意乱。

    “你真想同阿直两个人去和歌山吗?”

    “哦。不过,是哥哥同意的呀。”

    “哥哥再同意,妈也不好办,所以别去了。”

    母亲脸上露出不安的神情。这种不安是对哥哥呢,还是对嫂子和我呢?我一时判断不清楚。

    “为什么?”我问。

    “为什么?你就是不能同阿直一起去呀。”

    “您是说对哥哥不好吧?”我直截了当地问。

    “不仅仅是对哥哥不好……”

    “那么,您是说对嫂子啦,或者对我不好吧?”

    我的话比前一句更加露骨。母亲默默地伫立在那里。我难得见到母亲的脸上笼罩着猜疑的阴影。

    二十七

    我看到母亲脸上露出信任而又钟爱我的表情时,马上又畏缩了。

    “那么,我不去了。本来就不是我提议邀请嫂子去的,只是哥哥说‘你们两个人去吧!’我才去的。妈若是不同意,我随时可以拒绝。不过,请妈向哥哥谈清楚还是不去的好。因为我已同哥哥约定好了。”

    我这样说,羞羞答答地站在母亲面前。实际上,我没有勇气离开母亲。母亲也有点无可奈何的样子。然而,母亲终于果断地说:“那么,我去对你哥哥说,你在这里等着。你若是同我一起到三楼来,说不定事情又麻烦了。”

    我目送着母亲的背影思忖着:如今事情变得这么错综复杂,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想带嫂子去和歌山了;就是去了,也无法说明关键的目的,还是设法按母亲的想法行事为好。于是,我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宽敞的客厅里来回无目的地踱着。

    不大会儿,哥哥从三楼下来了。我瞥了他一眼,马上意识到我是无论如何也得去的。

    “二郎,事到如今,你若毁约我可不好办。你小子也是个男子汉呀。”

    哥哥常常叫我“你小子”,而且,一旦从他口中冒出“你小子”,一定要当心避免不测的后果。

    “不,我是打算去的。因为妈说别去了。”

    我这样解释着,母亲又放心不下地从三楼下来,马上凑到我跟前说:

    “二郎,妈刚才虽然那样说了,可仔细问了下一郎,才知道原来你们在纪三井寺已约好了,很遗憾,但也没办法。还是照你们约定的办吧!”

    “哦。”我只答应了一声,往下我什么也不说了。

    不久,母亲和哥哥坐上在下面等着的人力车,车轮从楼前发出吱吱响声向右侧跑去。

    “那么,我们也该出发了吧?”我回头对嫂子说,实际上我心里很不痛快。

    “怎么样,你有勇气去吗?”我问。

    “你呢?”嫂子问我。

    “我有。”

    “你若有,我也有呀。”

    我站起来开始换衣服。

    嫂子一边给我挂起上衣一边半开玩笑地说:“你呀,今天好像没勇气似的。”我根本没有勇气。

    我们向电车站走去。偏巧,由于抄近路嫂子的薄木屐和白袜子之间,每走一步就往里面钻沙子。

    “不好走吧?”

    “哦。”她手拿着阳伞,转过身来看她的后脚。我穿双红鞋,一边在沙土里蹚着,一边琢磨在什么地方、怎样完成今天的使命。也许因为边思考边走路的关系,一点也没有同嫂子拉话的兴致。

    “你今天沉默得出奇呀。”嫂子终于提醒我说。

    二十八

    我同嫂子并排在电车里坐下。由于心里装着就要同嫂子谈的重要问题,我们的拉话怎么也快活不起来。

    “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呀?”她问道。我从旅店出来后,她已经两次这样问我了。言外之意就是两个人还可以谈得有趣些。

    “你对哥哥说过这样的话吗?”

    我略微严肃地说。嫂子瞟了我一眼,马上眺望窗外,说:“景致很美啊!”果然,当时电车通过的地方景致确实不错。可很明显,她是故意向外眺望。我有意叫声嫂子,又重问她一遍。

    “你为什么要问这种无聊的事呀?”她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电车又开了。我在到达下一站之前,又死乞白赖地提出这个问题。

    “真讨厌啊。”她终于说,“你问这种事干什么?毕竟是两口子,类似的话我记得说过呀。怎么啦?”

    “不怎么的。我只是说你对哥哥说话时也要始终这样好言好语。”

    她苍白的脸上涌出一点血色。也许是血量不足的关系,好像面颊后面点一盏灯从远处烤着皮肤似的。然而,我并没有深思这里面有什么含义。

    到和歌山后,我们下了车。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初次来和歌山。实际上,我是借口到这里游览把嫂子带来的,所以在形式上必须去什么地方看看。

    “哎呀,你还不熟悉和歌山就把我领来了,真够粗心大意的。”

    嫂子怯生生地打量四周,我也有点不好意思。

    “是坐车让车夫随便拉到什么地方,还是向城里方向蹓跶蹓跶呢?”

    “这个嘛……”

    嫂子眺望远方的天空,眼光没有落到跟前的我身上。这里同海边一样,天空阴沉沉的。几层不规则的浓淡交错的乱云遮在我们头上,比太阳直射还闷热。而且,天空的某一部分已黑压压的,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来一场暴雨。黑压压的那一圈四周闪烁着模模糊糊的光,恰好在我们刚才未曾留意的和歌浦方向的天空勾画出可怕的一角。嫂子似乎紧蹙双眉正在眺望那个瘆人的地方。

    “要下雨吧?”

    我本来就料到一定要下雨。因此,觉得好歹雇辆车从值得看一看的地方跑过去为上策。我当即命令车夫不论什么地方都可以,尽可能快些把我们拉到可以游览的地方。车夫似懂非懂地乱跑起来。忽而拉到狭窄的街道,忽而拉到荷花盛开的水渠,又来到狭窄的街道,根本没有一个像样的地方。最后,我发觉只是坐在车上这么跑谈不成要紧的事情,便吩咐车夫拉到一个能够坐下来不慌不忙谈话的地方。

    二十九

    车夫领会了意图之后又跑起来。我正在想车夫同刚才不一样,跑得太猛的时候,车子拐过一条狭窄的横道,突然钻进一个大门。我急忙要叫住车夫,车把已横靠在门前。我们毫无办法。之后,一位年轻的衣着华丽的女佣出来引路,我们不得不跟进去。

    “就不该到这种地方来。”我终于申辩似的说。

    “为什么?不过,这里可是个很美的茶馆呀。挺好嘛。”嫂子说。从她说话的神态推断,她似乎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会到这种茶馆来。

    实际上正如嫂子所说,客厅修建得很美观坚固。

    “比东京一带的便宜旅馆还好哩。”我巡视了一下顶梁柱的木头材质和壁龛上的挂轴之类后说。嫂子到栏杆附近朝院子里张望。在老梅树下,繁茂的兰花一片葱茏。梅枝上处处黏附着坚硬细长的青苔。

    女佣拿着浴衣领我们去洗澡。我舍不得进澡堂的时间,怕洗完澡天黑了。我打算尽可能早点办完事,以便按约定在天还没有黑时回到海边。

    “怎么样嫂子,洗澡吗?”我问。

    由于哥哥事前交代了天黑前赶回来,嫂子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她从腰带里掏出表看了看。

    “还早哩,二郎。洗个澡也没关系呀。”

    她将错以为时间不早了完全归咎于天气的原因。天空乌云密布,天色确实比钟表上显示的时间看起来阴暗得多。我怕马上就要下雨,可转而又想,哗哗地下一阵雨之后回去时倒也舒服。“那么,咱们就进去冲冲身上的汗吧。”

    我们到底还是进澡堂去了。从澡堂出来时,食案已经放好了。从时间来说,吃饭还有点早。我不想喝酒,也不会喝,只好喝点清汤,夹几片生鱼片吃。我嫌女佣待在这里碍事,便说“有事时叫你”,她便退下去了。

    我盘算着:是对嫂子郑重地谈出来呢,还是在拉话时顺便婉转地提出来呢?想来想去,哪个办法都各有利弊。我手端碗汤,直愣愣地望着院子。

    “你在想什么?”嫂子问。

    “噢,我在想会不会下雨。”我马马虎虎应付了一句。

    “哦,这么害怕天气呀,可跟你这个人不相称呀。”

    “我倒不怕。不过,来场暴雨可不得了呀。”

    我正在说话时,雨点稀稀拉拉地落了下来。对面二楼的客厅里,可以看到两三个穿着有家徽的外褂的人影,他们似乎老早就在那里举行宴会。还可听到艺妓合着三弦唱的曲调。

    从旅店出来的时候,本来我那颗怦怦直跳的心此刻更不平静了。我内心里很怕今天不能平心静气地谈话。我也后悔为什么要在今天答应这种怪事。

    三十

    嫂子不会留意到这一点。她看到我担心下雨,反而莫名其妙地责怪我。

    “你为什么那样担心下雨?下雨后变得凉爽些岂不更好吗?”

    “因为不知雨什么时候才能停,所以愁人呀。”

    “没什么愁人的。虽说约好了来此游览,但天气不好也没法子呀。”

    “然而,我对哥哥是要负责的哟。”

    “那么,咱们马上回去吧。”

    嫂子这么一说便站起身来,表现出一种下定决心的模样。对面的客厅大概是客人到齐了,三弦的声音隔着雨听起来很清新悦耳。电灯也亮了。我一半是受嫂子决心的影响也站了起来,可转而一想,我答应哥哥的话还一句没说出口。如同我回去晚了对不起母亲和哥哥一样,不对嫂子把重要的事情讲明白,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嫂子,这雨看样子不那么容易停下来啦,而且我来这里是同嫂子谈件事的呀。”

    我望了望天空,又回头看看嫂子。别说我,就是已经站起来的嫂子也没开始做回去的准备。嫂子站起来,似乎要在不到五分钟之内根据我的情况决定她下面怎么办。我又伸长脖子向檐端上方看了看。由于这个房间隔着院子的对面是一个二楼的大客厅,天空在视野中不像平常那样开阔。因此,一般情况下看不出云脚和下雨的势头。但狂风刮得院子里的树摇摇晃晃的,比刚才还厉害,这倒是事实。我对这种风有点胆怯,甚至超过了对雨和天空的担心。

    “你这个人有点怪啊,说是要回去,也打算作准备,可又坐了下来。”

    “还谈不上什么准备吧?只不过是站起来了嘛。”

    我说这话时,嫂子莞尔一笑。接着故意打量一下我的衣袖和下襟,那惊异的眼神像是说果然如此,又像是感到意外。然后,她又一屁股坐到我的面前,我正含笑望着她。

    “有什么事要谈啊?我可不懂那种深奥的东西呀。还不如听听对面客厅的三弦哩。”

    外面传来雨打在屋檐的声音,说得确切些是让风吹动随便打在什么地方的声音。这当儿三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我们二人的耳边掠过。

    “你若有事,就请快点说吧。”嫂子催促我。

    “可不是一催促就能轻易说出来的事呀。”

    实际上,她这么催促我,我不知从哪儿说起才好。于是,她吃吃地笑着说:

    “你今年多大啦?”

    “你不要奚落我了,当真是个严肃的问题呀。”

    “所以,你快点说嘛。”

    我终于对继续故作正经地规劝她感到厌倦了。我深深感到自己现在来到她面前被她看不起,比她矮了半截。然而,又不能不感到这里面有一种亲密的感情。

    三十一

    “嫂子多大年纪啦?”我终于提出了突如其来的问题。

    “还很年轻呀。估计比你小得多。”

    我压根儿就无意把我的年纪同她比较。

    “嫁给哥哥已经几年啦?”我问。

    嫂子只是若无其事地说“这个嘛”,然后接着说:

    “这种事我全忘啦,甚至自己的年纪也记不得啦。”

    嫂子以装糊涂而出名,这句话就很典型。而我却琢磨着,这种娇滴滴的造作不正是给一本正经的哥哥带来极大的不愉快吗?

    “嫂子连对自己的年纪也很冷漠呀。”

    我不由得挖苦说。然而,我马上觉察到自己说话时滋生了一种邪念,心中突然充满了对不起哥哥的恐惧。

    “你对自己的年纪怎样冷漠也无所谓,可对哥哥要注意再热情一些。”

    “我对你哥哥似乎不那么热情,尽管这样,我还是想对你哥哥做我力所能及的事呀。不只是你哥哥,对你也如此。是不,二郎?”

    我以恳求的目光注视嫂子的眼神说:“对我不热情也无妨,但对哥哥要再热情点。”我又突然发现自己太天真了。我甚至想到,在嫂子面前这样相对而坐,终归是不能诚心诚意为哥哥办成事的。我一点也不感到理屈词穷,什么话语都可以为哥哥而说。但容易落到这样的结果:话说出来时,我的心不是为了哥哥,反倒是为了自己。我这个人决不该接受这个任务,事到如今我后悔了。

    “你怎么一下子不说话啦?”嫂子这时开口道,简直像击中我的要害一样。

    “因为我刚才为了哥哥而求你的事,你并没有认真听啊。”

    我抑制着自己的羞涩故意这样说。嫂子露出异常凄凉的神色,笑着说:

    “不过,这办不到呀,二郎!说不定因为我糊涂没有注意到,大家感到我冷酷无情,可我完全是想对你哥哥做力所能及的事呀。————我真是个窝囊废。尤其是最近,我简直丢了魂啦!”

    “别那么垂头丧气,再积极一点怎么样?”

    “你说积极一点是什么意思?说奉承话吧?我最讨厌奉承话了,你哥哥也讨厌哟。”

    “不是什么奉承话或讨人欢心的话。可是,如果再想点办法,哥哥会幸福的,嫂子也会幸福的呀……”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嫂子说着眼泪就簌簌地落了下来。

    “像我这样丢了魂似的人,你哥哥大概是看不上的吧。然而,我却以此为满足。我感到这就足够了。对于你哥哥,到现在为止我不曾对任何人讲过他的不是。这一点,二郎你应该大致都了解的呀。……”

    嫂子抽抽搭搭地说,听起来断断续续的。然而,这种时断时续的话却以其强烈的感染力深深刻在我的脑海中。

    三十二

    一位有经验的长辈曾告诉我:女人的眼泪里基本上没有钻石,一般都是玻璃制品。我当时很佩服地想:原来如此啊!可这只不过是口头上说说而已。缺乏经验的我看到嫂子在面前流泪,不由得产生不胜怜悯之心。如果在别的场合,我真想拉着她的手一起哭一场。

    “谁都知道哥哥难以对付,你的忍耐大概也是非同小可的。可哥哥人品高尚,十分清白,十分正直,是个可爱的人……”

    “二郎,你不讲这些我也了解您哥哥的为人,我是他的妻子嘛!”

    嫂子说着又抽泣起来。我越来越可怜她。我看到她擦拭眼睛的小手绢揉搓得湿淋淋的,我真想把手伸到她面前用自己的干手绢给她擦眼睛和脸蛋。我又强烈地感到有一股说不出的力量紧紧捆住我的手,使我动弹不得。

    “说真的,嫂子是喜欢哥哥,还是不喜欢?”

    我这样说了之后,发现自己没有伸手去擦嫂子的脸蛋,而是自然地从嘴里吐出了这句话。嫂子在用手绢擦眼泪的间隙窥视了我一眼。

    “二郎!”

    “哦。”

    我这个简短的回答恰似被磁石吸出来的铁屑那样,没有任何阻力和感觉,脱口而出。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你有什么必要问我这种事呀?你认为我除你哥哥以外,另有所欢吗?”

    “我绝不是这个意思呀。”

    “所以,刚才我不是说了吗?我看起来冷酷无情,完全因为我是个窝囊废。”

    “你故意把自己说成是窝囊废,那就不好办了。家里谁也没有这样骂你呀。”

    “就是没人说,也是个窝囊废。我自己很清楚呀。尽管这样,有人还经常表扬我热情哩,也不是那样看不起我。”

    我曾有一次请嫂子在大坐垫上用五颜六色的丝线绣上蜻蜓、花草之类。我向她道谢说:“你真热情。”

    “哎呀,那件东西还在吧?漂亮吧?”

    “哦。我珍藏着呢。”我回答道。因为这是事实,我只能这样回答。我既然说了这话,就不能不从反面承认她对我是热情的。

    侧耳倾听,对面二楼弹的三弦不知什么时候已停止了。剩下的客人喝醉酒的声音,不时被风吹了过来。已经这么晚了吗?我正想找个表看看时,女佣脚踩踏石从走廊探出头来。

    我们从女佣的口中得知和歌浦眼下正在暴风雨的包围之中,电话线被刮断,不能通话了,路上的松树被刮倒,电车也不通了。

    三十三

    我当时蓦地想起了母亲和哥哥,简直像火烧眉毛似的着急。狂风恶浪戏弄他们所住的旅店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

    “嫂子,不得了啦!”我回头对嫂子说。

    嫂子并不那么大惊小怪。可能由于情绪的关系,平时就苍白的脸显得更苍白了。在苍白的脸上的一角和眼眶上还挂着刚才的泪痕。大概嫂子是怕给女佣看出来,把脸转到电灯照不到的很别扭的方向故意不看门口。

    “无论如何也回不去和歌浦了吧?”嫂子说。

    由于估计不准声音的方向,我没弄清这句话是对我说的,还是对女佣说的。

    “坐人力车也不成了吧?”我把同样的问题转达给女佣了。

    女佣虽然没有说“不成”二字,却一再把危险的意思说给我听,劝我今晚无论如何也要住在和歌山。女佣的表情很严肃,毋宁是以我们二人的利害关系为出发点而谈问题的。我越是听信女佣的话就越挂念母亲。

    堤坝和母亲住的旅店约摸有五六百米的路程。我又盘算着,如果海浪略高于堤坝,大概用不着担心能轻易冲到三楼房间。然而,若是海啸一起涌来的话……

    “喂,那一带的旅店有没有因海啸而被大浪卷走的事?”

    我由于焦虑过度便向女佣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女佣断言没有这种事。然而,她却说有两三次由于海浪越过堤坝落到坝下,坝内积满海水,像个湖泊似的。

    “这样一来,泡在水中的房屋很危险吧?”我又问道。

    女佣回答说房屋至多在水中打转转[1],不必担心冲到海里。这种漫不经心的回答使忧心忡忡的我不禁失笑。

    “在水中打转转就足够啦!一旦被冲到大海里,那才叫大难临头了!”

    女佣一声不吭地笑了笑。嫂子也从暗处朝电灯看了看。

    “嫂子,怎么办呀?”我问。

    “怎么办?我是个妇道人家,不知道该怎么办呀。你若是说回去,危险再大我也跟你一起走。”

    “走是没关系的,不过————难办啊。那么,今晚是没法子啦,在这儿住下吧?”

    “你若是住下,我也只能住下。一个女人,天又这么黑,无论如何也是走不到和歌浦的。”

    女佣露出一直把我们误会了的眼神打量着我们。

    “喂,电话怎么也打不通吗?”为慎重起见,我又问了一次。

    “不通。”

    我也没有勇气到电话机旁直接打打看。

    “那么,没法子就住下吧。”我这次对嫂子说。

    “哦。”

    嫂子的回答和往常一样,简单而冷静。

    “到街上去有人力车吧?”我又对女佣说。

    * * *

    [1]当时的日本式房屋多为木质结构,易在水中漂起。

    三十四

    我们不得不马上去饭馆给介绍的旅店。整装完毕走出大门时,那里的电灯和车夫的灯笼在风雨交加的吼叫声中闪闪发光,好像照明工具照耀着在黑暗中狂舞的怪物。嫂子那色泽鲜艳而耀眼的倩影,首先消失在黑色的车篷中,接着我也钻进了又窄又深的车篷。

    我躲进车篷里几乎无暇顾及街道上的可怕景象。我的头脑不是被自己还未经历过的海啸占据着,就是痛苦地感到由于天公不作美,自己的命运就是无论如何也得干在哥哥面前已拒不接受的事。在我的头脑里,当然没有工夫从容地进行想象或领悟,只是像身处纷乱的失火现场一般,滴溜溜地转着圈子。

    这当儿,车把横靠在一家旅店模样的店门口。我仿佛感到自己掀起门帘进到“土间”[1],但记不大准确了。“土间”从长度和宽度的比例看是相当长的。既看不见账房,也没有掌柜的,只有一个女佣代为办理。天刚黑就这个样子,也太冷清了。

    我们默默无言地伫立在那里。不知为什么,我不想跟嫂子拉话了。她也满不在乎地站在那里,把绸面阳伞的尖端斜戳在“土间”。

    女佣领我们进去的房间是古香古色的客厅,客厅前面是走廊,屋檐上挂着神殿常挂的那种帘子。顶梁柱由于年代过久,闪着黑油油的光。天棚也都黑不溜秋的。嫂子把阳伞挂在套间的衣架上说:“这里对面好像是高大的房脊,这边是厚厚的土墙,因此刮风的声音听不大清楚。可刚才坐车时很厉害呀。车篷上呜呜直叫,怪瘆人的。你坐在车里应该知道风吹打车篷的厉害吧。我想差一点要翻车哩。”

    我有点头昏脑涨,当时未能很好地留意,可现在也没有胆量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哦,风是不小啊。”我支吾了一句。

    “这里都这个样子,恐怕和歌浦更吃不消了。”嫂子还是第一次提到和歌浦。

    我的心又怦怦直跳,说:“嫂子,这里的电话也不通吧?”还未等嫂子回答,我就走到靠近浴室的电话机旁。我一边翻阅着电话簿,一边不断地拨号码,试着往母亲和哥哥住的旅店打打看。不可思议的,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了三言两语,我想这可难得啦,刚要问一问暴风雨的情况,又戛然无声了。然后我又叫了好几遍“喂!喂!”反复拨弄号码盘,叫也罢,拨也罢,一点也无效。我终于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房间。嫂子坐在铺垫上饮着茶,听到我的脚步声时回过头来问:“电话怎么样?打通了吗?”我把打电话的前后始末对她谈了。

    “我想今晚无论如何是回不去了,电话怎么也打不通,因为风把电话线刮断啦。你听外面那种声音不就明白了吗?”

    不知从什么地方刮来两股风突然交错而过,一阵怪叫之后好像又升腾到遥远的太空。

    * * *

    [1]日本房屋入口处没铺地板的地方叫土间。

    三十五

    我们竖起耳朵听风的声音时,女佣来领我们去洗澡,然后问“是否吃晚饭?”我没有心思吃。

    “怎么样?”我同嫂子商量一下。

    “这个嘛,怎么办都可以。不过,特意住了下来,还是吃顿饭好吧。”她回答道。

    女佣心领神会刚站起来要走,室内的电灯啪的一声熄灭了。屋子里的黑梁柱和烟熏的天棚本来就显得阴森森的,这一下更是一片漆黑。我仿佛用鼻子闻都能闻到坐在我身前的嫂子。

    “嫂子,不害怕吗?”

    “我怕呀!”声音是从我预料的方向传来的,可声音之中丝毫没有害怕的味道,但也不是故意装作害怕给我看的那种娇滴滴的轻浮态度。

    我们在黑暗中坐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地默默坐着。也许是眼睛看不见颜色的关系,外面的暴风雨比任何时候都要响彻耳鼓。雨被风吹散后,声音不那么可怖了,可风又把房脊、墙和电线杆一股脑儿地刮得嗷嗷直叫。我们的房间像是地面上的窖子,四面被坚固的建筑物和厚墙包围着,连走廊前面的小院落看起来也比较安全。然而,四周发出一种可怕的音响,在漆黑的夜晚使人感到难以抵抗、不可思议的恐惧。

    “嫂子,请再忍耐一会儿,女佣就要拿灯来了。”

    我这样说着,暗中期待嫂子能从那个地方大声讲点什么,可她什么也没说。这似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在逞威风,连女人纤细的声音都传不过来。我多少有点害怕。

    最后,我担心起本应坐在我身旁的嫂子来了。

    “嫂子!”

    嫂子还是不吭声。我通过想象描绘出电灯未灭时坐在我对面的嫂子同我保持的适当的距离,并据此又叫了声“嫂子!”

    “什么事?”

    她似乎有点不耐烦了。

    “你在吗?”

    “我在,你呀!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哩,你若不信就请把手伸到这里摸一摸。”

    我想凑过去伸手摸一摸,可没有这个胆量。这当儿在嫂子坐着的地方发出了腰带的摩擦声。

    “嫂子在做什么呀?”我问。

    “哦。”

    “你在做什么呀?”我又问。

    “刚才女佣拿来了浴衣,我想换上,正在解腰带呢。”嫂子答道。

    我正在黑暗中听嫂子解腰带的时候,女佣点着一支旧式的蜡烛,从走廊走过来了。之后把蜡烛插在客厅里壁龛旁边的桌子上。烛光一闪一闪地左右摇摆着,不用说黑色的梁柱和烟熏的天棚,凡是能照到的地方都被抖动着的微暗的光照得忽闪忽闪的,使我感到很孤寂烦躁。尤其是壁龛上挂的轴画以及前面的插花,在烛光的照耀下更令人毛骨悚然。我拿着毛巾又到浴室中冲汗去了。浴室里点着怪里怪气的马灯。

    三十六

    我借着微弱的灯光好容易认出小木桶来,便用它哗哗地冲了脊背。刚出门时,为慎重起见又“吱————吱”地拨了电话,可总是打不通,便放下了。

    我从浴室出来,嫂子刚一进去便又退了出来。她说:“里面黑洞洞的,有点害怕呀。而且水桶和澡盆都是旧的,我不想洗了。”

    当时,我不能不把恭恭敬敬端坐在那里的女佣叫到面前,借着烛光在登记簿上登记。

    “嫂子,登记簿上怎样写才好呀?”

    “怎么都行,马马虎虎写上就成了。”

    嫂子说着从小衣袋中掏出一个装着梳子之类的印花纸包,然后背过脸去独占一支蜡烛对着梳妆台在做什么。没办法,我写了东京的住址及嫂子的姓名,还特意在旁边注上“一郎妻”,同样在我的名字旁边特意注上“一郎弟”。

    饭前,没想到刚才熄灭的电灯又都亮了。厨房里有人高兴得哇的一声叫了起来。尽管女佣解释说由于暴风雨的关系没有鱼,可我们的食案上却明显地摆着鱼。

    “真像死而复生一样啊!”嫂子说。

    这当儿电灯突然又灭了。我顺手放下筷子,一时也动弹不得了。

    “喂!喂!”

    女佣大声招呼着同伴拿蜡烛来。我在电灯突然亮起来的瞬间看到嫂子不知什么时候已淡施粉黛的娇艳面容。现在电灯又灭了,我感到只有她的面庞在黑暗中依然如故。

    “嫂子什么时候化妆的呀?”

    “哟,真讨厌,黑咕隆咚的说这种事。你什么时候看到的?”

    女佣在黑暗中笑了起来,赞赏我的敏锐的目光。

    “嫂子,这种时候还带来了胭粉,真用心周到呀。”我又在黑暗中对嫂子说。

    “我才没带胭粉哩。那是雪花膏,你呀。”她又在黑暗中辩解道。

    我在暗处,特别是在女佣面前开这种玩笑,觉得比平常更有意思。这工夫其他女佣又点燃两支蜡烛拿来了。

    室内被光溜溜的蜡烛光照得直晃动,像水打漩一样。我和嫂子都紧蹙双眉凝视着燃烧的火苗,心里那种平静不下来的寂寥感实在无法形容。

    不大会儿我们睡觉了。上厕所时我从窗子仰望天空,刚才多少缓和一点的暴风雨似乎在这夜阑人静时更加猛烈,在漆黑的夜空逞凶,没有片刻止息的样子。我脑海里浮现出黑色的电光在可怕的空中互相摩擦,不间断地释放出黑针似的东西,把黑暗藏在巨大的声音里。想到这里,我真有点胆怯。

    女佣在蚊帐外面整理床铺时拿掉蜡烛,换上了纸灯笼。那灯笼又陈旧又阴暗,发出令人生畏的微弱的光,还不如索性灭掉让人摸黑心里倒舒服些。我擦根火柴,在暗处吸起烟来。

    三十七

    我从刚才起就一点也没睡着。去厕所小解时,在吸支香烟的工夫考虑了许多事情。杂乱纷繁的问题一齐涌了出来,我抓不住什么主要的。甚至有时划了火柴竟忘记吸烟,想起来后再把烟嘴叼在嘴里时,烟味特别难闻。

    在我的脑海中剧烈地翻腾着刚看过的弄不清本来面目的漆黑夜空,然后母亲和哥哥住的三楼房间几度蒙受大浪冲击的景象滚滚呈现在眼前。这方面还没完,又想起正在这个房间睡觉的嫂子。我琢磨虽是天气造成的,可我们二人睡在这里有何理由?我还想到我辩解之后怎样才能使哥哥的情绪恢复正常。同时,我今天和嫂子一起出来共同历经了这种不多见的风险,却有一种喜悦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这种喜悦使我把风、雨、海啸、母亲和哥哥都置诸脑后了。这种喜悦转眼间又变成一种恐怖。与其说是恐怖,毋宁说是恐怖的前奏,潜伏在什么地方的一种不安的征兆。这时候外面肆虐的狂风暴雨把树连根拔起,刮倒了围墙,掀掉了房顶上的瓦。不仅如此,还似乎预示着要把正在昏暗的灯笼光下吸无味的香烟的我毁成齑粉。

    我正在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在蚊帐里老实得像个死人似的嫂子忽然翻了个身。而后,好像让我听见似的,打了个很长的哈欠。

    “嫂子还没睡吗?”我在香烟的烟雾中问道。

    “哦。风雨这么大,想睡也睡不着呀。”

    “那么大的风声在我耳边作响,我也毫无办法。电灯熄灭好像是因为这附近有一两根电线杆子刮倒了。”

    “是的,刚才女佣说了。”

    “不知母亲和哥哥怎么样了?”

    “我刚才也光在想这件事。不过,大浪不至于进去吧。即使进去了,被卷走的也是堤坝上松树附近的不牢固的单房呀。假如海啸真的袭来把那一带洗劫一空,我还觉得真可惜哩。”

    “为什么?”

    “为什么?我想看看那种凄惨的场面呀。”

    “别开玩笑了。”我想打断嫂子的话。

    可嫂子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哟,是真的呀,二郎!我若是寻死的话,才不愿搞那些上吊、抹脖子之类的小动作哩。我想还是让大水卷走或者遭雷殛,猛然间一口气死去的好。”

    我第一次从不大喜欢读小说的嫂子口中听到了如此浪漫的语言。我心中盘算这完全是神经过度兴奋的结果。

    “这种死法好像是哪本书里描写的吧?”

    “是书本上的还是戏剧中的,我不清楚。不过,我是当真这样想过的。你若认为我说谎,咱们马上去和歌浦,大浪也罢,海啸也罢,一起跳进去试试如何?”

    “你今天晚上太兴奋啦。”我安慰她说。

    “我不知比你冷静多少倍。男人大体上在关键时刻都是胆小鬼呀。”她在床上说。

    三十八

    我这时才发现自己对女人并没有研究。嫂子无可争辩地是一位怎么也无法下手的女人。你若积极往前上,她会像个帘子似的毫不抵抗;你若是无奈地退回来,她会突然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表现出惊人的顽强。在这种力量中,有一种令人难以接近的恐怖。你也许会想:既然对方理我就可以往前上的,可还没等你前进的时候,对方又忽然无影无踪了。我同她谈话过程中始终有一种被她捉弄的感觉。奇怪的是,这种被捉弄的心情对自己来说本应是件不愉快的事,我却感到非常愉快。

    她最后谈到了可怕的决心:希望被海啸卷走或者被雷殛毙,总之想死得壮烈而不平凡。

    我平时(尤其是我们俩来到和歌山后)在身体、力气方面占绝对优势,可对嫂子总有点胆怯,而这种胆怯又和一种极易产生的轻佻心理奇妙地搅在一起了。

    我更想追究明白,对诗和小说不那么感兴趣的嫂子为什么竟激动地说要葬身于海啸之中呢?

    “嫂子提到死的事,今晚是第一次吗?”

    “哦。从嘴里说出来,今晚也许是第一次。不过,死,也只有死这件事在我心里可没有一天忘记过啊!所以,你若认为我说的不是实话,请把我带到和歌浦去,我一定跳进大浪里,死给你看看。”

    在微暗的灯笼光下,在暴风雨的怒吼中,我听了嫂子这番话真感到可怖。平素她是位娴静的女人,几乎没有歇斯底里的表现。寡言寡语的她,脸色经常是苍白的。一不对劲儿,眼睛里就射出意味深长的不可理解的光芒。

    “嫂子今晚可同往常大不一样呀,有什么兴奋的事情吧?”

    我未能看到她流泪,也未能听到她哭泣。可我仿佛觉得她马上要这样做,便借着昏暗的灯笼光向蚊帐里窥视。她把红被子叠成双层,上面还有一条镶边的白麻被子整齐地盖到胸口附近。我在昏暗的灯光下瞅她时,她正挪动枕头看着我。

    “你老是说我‘兴奋、兴奋’的,可我比你不知要冷静多少倍。我随时都做好了精神准备呀。”

    我无言以对。借着昏暗的灯影默默地开始吸第二支“敷岛”牌香烟。我只是望着从鼻子和口中喷出的浓烟。这当儿我转动有点可怕的眼珠不时地向她的蚊帐里窥视。嫂子安静得像死人一般,使人感到她也许已经入睡了。突然,她仰面朝天地叫道:“二郎!”

    “什么事?”我答道。

    “你在那儿干什么?”

    “吸烟呢。因为睡不着啊。”

    “请快点休息吧,睡不着对身体可有害呀。”

    “哦。”

    我掀起蚊帐回到自己床上了。

    三十九

    第二天同昨天相比,天气完全变了样,黎明时分即可望到美丽的晴空。

    “天气变好啦。”我对嫂子说。

    “真的。”她答道。

    我们由于睡得不好,没有从睡梦中醒来的感觉。只是天空一片蔚蓝,使我们有一种一离开床铺就从混沌中清醒过来的感觉。

    我面对放有早饭的食案,望着从房檐透过的光线,突然发觉气氛起了变化,感到对面坐着的嫂子好像同昨晚完全不一样了。今天早晨一看,她的眼睛里再也没有放出浪漫的目光,只是那睡眠不足的眼眶忍受着突然射进来的清爽的阳光,呈现出一种异常慵懒的倦怠。她面容同平素一样,仍旧是苍白的。

    我们尽快吃完早饭离开了旅店。旅店的人告诉我们电车可能还不通,我们便雇了人力车。车夫一眼望到从“土间”走到外面的我们便似乎认定我们是夫妇。一上车,我乘的那辆车便到了前面。我制止说:“到后面去!到后面去!”车夫会意,递个眼神说:“夫人在前面。”嫂子的车从我身边擦过时,她又露出那个笑窝儿说:“我先走了!”我虽说“请吧!”可心里总是想着车夫说的“夫人”这个词。嫂子毫不在意,车子一超过我,便撑起那把绣花的绢伞。她的背影好像十分清爽。她大模大样地坐在车上,那态度只能叫人感到:管他叫不叫夫人的,跟我毫不相干。

    我一边望着嫂子的背影,一边想到她的为人。我以为平时对嫂子的性格了解得相当透彻,可一旦正式听她谈自己的真实想法时,却恰似陷入迷宫,一切都变得茫然无知了。

    从男人来观察,所有的女人大概都像嫂子那样,难以了解其本来面目。缺乏经验的我曾这样想过。同时,我也想过:难以识别本来面目这一点似乎是其他女人身上没有而只是嫂子才有的特点。总之,在我对嫂子的本来面目还根本没搞清楚的时候,天空放晴了,万里无云。我心里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不断地眺望着她在前面的背影。

    突然,我发觉回到旅店后还有向哥哥汇报嫂子情况的义务。我真不知道汇报什么才好。应该说的东西虽然很多,但我毕竟没有勇气当着哥哥的面一一讲出来。即便讲出来,最后一句也只能简单地归结为“不可能了解她的本来面目”。也许哥哥本身也同我一样,为弄清嫂子的本来面目而心烦意乱,结果就陷入这种状态。当我想到我如果和哥哥遭到同样命运可能比哥哥更要操心劳神时,心中第一次感到恐惧。

    车子到了旅店,三楼的走廊上见不到母亲和哥哥的影子。

    四十

    哥哥在三楼太阳照不到的房间把乌黑铮亮的头枕在枕头上仰面躺着,但没有睡着,不如说他正睁大充血的眼睛紧张地盯视着天棚。一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他马上把充满血丝的眼睛转向嫂子。我事前不是没有料到哥哥会有这种眼神,但我同嫂子并排站在门口,看到他流露出昨晚一夜未曾合眼的通红而尖锐的目光时为之一怔。在这种情况下,我照例要把母亲叫来充当“缓和剂”。母亲不在客厅,也不在走廊,什么地方也找不到。

    当我找母亲的时候,嫂子坐到哥哥的枕头旁寒暄说:

    “我回来啦!”

    哥哥什么也没说,嫂子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不得不就势开口道:

    “昨晚这里的暴风雨很厉害吧?”

    “嗯。风很厉害呀。”

    “大浪越过那个石坝从林荫道流下来了吧?”嫂子问。

    哥哥打量她一会儿,然后慢条斯理地说:

    “不,没流下来,房子没出事。”

    “那么,我们若是坚持回来是可以回来的。”

    嫂子说着回头瞅瞅我。我没有看她,反倒转向哥哥说:

    “不,绝对回不来的。首先电车就不通嘛!”

    “也许是这样。昨天从傍晚起,那浪头就非常大。”

    “半夜里房子是否摇晃了?”

    嫂子又问哥哥,哥哥这一次旋即答道:

    “摇晃了,连妈都说很危险,到下面去了。”

    哥哥的目光虽很阴险,但他的言行举止却没有那么大的杀气,我看到这一点时总算松了口气。哥哥脾气非常暴躁,约摸胜过我五倍。然而,一种天赋能力有时使他能够巧妙地把这种暴躁控制住。

    这当儿母亲参拜玉津岛明神社回来了。看到我之后,脸上现出总算放下心来的神色。

    “能回来得这么早就好啊————哎呀,昨天晚上可吓坏啦,简直没法说了,二郎!这根顶梁柱嘎吱嘎吱一响,房子就左右摇晃,还有那大浪的声音————我现在听起来还浑身打冷战哩……”

    母亲特别害怕昨晚的暴风雨,尤其联想到可能冲垮堤坝,就更厌恶波浪声。

    “我可不去和歌浦,也不去大海了。我不贪那个眼福,想快点回东京。”

    母亲说着,紧锁眉头。哥哥瘦削的脸上堆满皱纹,苦笑着问道:

    “二郎,你们昨晚睡在哪里了?”

    我说出了和歌山的旅店名字。

    “旅店好吗?”

    “总而言之,那是个黑暗阴森的地方。是不,嫂子?”

    哥哥把血红的眼睛转向嫂子。

    嫂子只是瞅着我说:“那房子里简直要闹鬼了!”

    傍晚我在楼梯下面遇见了嫂子。我问道:“怎么样,哥哥发脾气了吗?”

    “什么怎么样,我一点也不了解他肚子里想什么啊。”嫂子惨然一笑上了楼。

    四十一

    母亲害怕暴风雨想早点离开这里,大家便就此告一段落,决定尽快回去。

    “再好的名胜,看一两天还可以,时间一长可就无聊了。”哥哥同意母亲的看法。

    母亲把我叫到僻静处问道:“二郎,你打算怎么办?”我心里嘀咕着我不在时哥哥是不是把一切都向母亲挑明了。然而,从哥哥的日常表现观察,他好像不是那种心里装不住话的人。

    “昨晚我们没回来,哥哥不高兴了吧?”

    我提出这个问题时,母亲沉默了一阵子。

    “昨晚啊,你知道风大浪急,没工夫谈这些,可是……”

    母亲怎么也不往下说了。

    “妈妈像有点怀疑我同嫂子的关系吧……”我刚一开口,一直盯住我眼睛的母亲急忙挥手打断我的话头,说:

    “你呀,妈怎能那么想呢?”

    母亲的话是很明白的,脸色和眼神也显得很兴奋。可母亲的内心是叫人摸不透的。作为她的亲生儿子,我有时明明知道父母在说假话,可还得一本正经地听下去,因此,我早就认为世上没有一个人会讲真心话。

    “我要把一切都告诉哥哥,因为我们是约定好了的。妈不必操心,放心好啦。”

    “那么,你也尽快收拾一下吧,二郎。”

    我们决定乘第二天晚上的快车回东京。其实,在大阪等地还有许多值得参观或顺便逛一逛的地方,但母亲情绪不高,哥哥提不起兴趣,甚至连在大阪换车的时间都舍不得,要直接坐卧铺到东京。这就是母亲和哥哥的意见。

    我们不得不乘明天早晨的火车从和歌山到大阪。按照母亲的吩咐,我给冈田家打了电报。

    “不必给佐野打电报了吧?”我边说边瞅母亲和哥哥。

    “没有必要。”哥哥说。

    “只要给冈田打电报,即使不给佐野打电报,他也一定会来送行的。”

    我拿起电报稿纸,脑海里浮现出一定要娶阿贞的佐野的锛儿头和他脸上那副金边眼镜。

    “那么,就不给那位锛儿头打电报了。”

    我这么一说,把大家逗笑了。如同我老早就注意到佐野的锛儿头一样,其他人也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这个特征。

    “那锛儿头比照片上看到的还厉害哩。”嫂子严肃地说。

    我一面在开玩笑过程中掩饰自己,一面琢磨利用什么机会向哥哥汇报嫂子的事。于是,我不时偷偷趁哥哥不注意时观察他的表情。哥哥同我预料的相反,完全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四十二

    哥哥把我叫到别的房间去,是这以后不久的事。当时,哥哥同平常一样(让嫂子评论,她说哥哥故意装成这种态度)安详地说:“二郎,有句话对你说,到那个房间来。”我顺从地回答声“好吧!”便站起身来。可不知为什么,我站起来时瞥了嫂子一眼。当时还没有留意到有什么问题,过后才感到这个平凡的动作是我的一种傲慢,不断地在我心中回荡。嫂子同我目光相遇时照例绽出一个酒窝笑了笑。别人若是看到我和嫂子的眼神岂不感到其中带着得意的光芒吗?我站起来回头向正在隔壁房间叠单衣的母亲瞟了一眼,不禁怔住了。母亲的眼神只能说明她刚才一个人一直偷偷地观察着我们。我怀着被母亲怀疑上了的心情走进哥哥的房间。

    当时,正赶上旧历的盂兰盆节[1],可能因为波涛汹涌,当天返回的客人都不见踪影,更不要说住店的客人了。因此,宽敞的三层楼上有许多空房间,如果想通融一下,随时都办得到。

    哥哥似乎老早就命女佣在房间里面对面地准备了两个坐垫,中间放个精美的烟灰缸,甚至还放一把团扇。我坐在哥哥面前,应该说点什么才好呢?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只是一声不吭。哥哥也不轻易开口。然而,我猜想在这种情况下,从性格上说准是哥哥主动搭话,我便故意没完没了地吸烟。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解剖当时的心理状态虽不至于戏弄哥哥,但不能不承认确实多少存有点想让他焦急的心思。不过,我为什么能对哥哥如此大胆,我也不明白。大概是因为嫂子的态度不知不觉地移到我身上的缘故吧。如今,我愿对自己这种既不可挽回又不能补偿的态度深表忏悔。

    我正在默默吸烟的时候,哥哥果然叫了声“二郎!”

    “你了解阿直的性情了吧?”

    “不了解。”

    由于哥哥的问题过于严厉,我结果如此简单地回答了一句。话出口后,我发觉徒具形式,后悔这样说不好,但已来不及了。

    哥哥后来什么也没问我,也没有回答一句。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地待着,我感到非常痛苦。现在想来,哥哥一定比我还痛苦。

    “二郎,作为你的哥哥,没想到你只回答一句‘不了解’,太冷淡啦。”

    哥哥说这话时声音很低而且颤抖。哥哥似乎极力抑制着他那在母亲面前、旅店前、我的面前以及谈问题时本应很高的嗓门。

    “你就那么冷冰冰地回答我一句,难道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吗?你又不是小孩子。”

    “不,绝没有这个意思。”

    我这样回答着,确实是个纯朴善良的弟弟。

    * * *

    [1]旧历7月15日祭祀鬼神、保佑祖先在天之灵的节日。

    四十三

    “既然你没有这个意思,你就应该说得详细些,像个没有这种意思的样子。”

    哥哥痛苦不堪地注视着团扇上的画。我暗中偷偷地看哥哥的面孔,幸亏哥哥没有看到我的表情。我的答话似乎是轻侮了哥哥,让人很是于心不安。但在哥哥的表情中,更重要的是在他的态度中也稍微表现出缺乏大人风度的稚气。我现在认为对哥哥这种纯真而待板的态度应该表示适当的敬意。但当时还不会做人的我,在这个问题上总纠缠着一种利害观念:钻对方的空子办事才是聪明的办法。

    我把哥哥的模样打量一阵子,感到他是容易对付的。他在发脾气,他在焦躁不安,他在故意克制,他紧张得完全沉不住气了,却又像个汽球一样轻飘飘的。只要再等一会儿,不是自我爆炸就是自己飞到什么地方————我就是这样观察哥哥的。

    我这时才感到嫂子对哥哥无能为力,其根源全在这里。而且,我也想到从嫂子的处境来说,她采取的办法是最巧妙的了。我在今天以前只是看到哥哥的正面,对他客客气气,顾虑重重,有时又觉得对不起他。然而,昨天同嫂子度过一天一夜的经验,不料从反面变为瞧不起这位令人讨厌的哥哥的结果。我不记得嫂子什么时候教会我要这样看待哥哥。可是,当着哥哥的面,我也没有这么大的胆量。我比较装模作样地在这里盯视着正在看团扇的哥哥的前额。

    这当儿哥哥突然抬起头说:

    “二郎,不说点什么吗?”一句鼓励的话射进我的耳鼓,这声音又使我恢复了常态。

    “我正想说哩。可事情很复杂,不知从哪儿说起啊。哥哥也知道此事不同于别的事情,所以,我再说下去您就要耐心地听。如果像法官那样板起面孔斥责我,我话到嘴边也会吓得咽回去的。”

    我这么一说,哥哥确实是位有见识的人,他说:“啊,原来是这样,都怪我不好。你是个急性子,而我脾气又暴躁,这样就会把事情搞糟的。二郎,你有时间可以慢慢谈。如果需要我耐心听,我现在就办得到。”

    “哎呀,等回到东京后再谈吧。回东京也就是明晚的快车,说到就到。而且,我想把我的想法也慢慢地对您谈一谈。”

    “这也好。”

    哥哥冷静地说,仿佛我的信任把他过去的暴躁都吹散了一样。

    “那么,希望这么办吧。”我刚要站起来,哥哥“啊”了一声点头表示同意。但我一跨门槛,哥哥又招呼我:“喂,二郎!”

    “详情等到东京后再问你,现在我只问你一句好吗?”

    “关于嫂子吧……”

    “当然喽。”

    “关于嫂子的人格,完全没有可疑的地方!”

    我这样一说,哥哥马上变了脸色,可什么也没说。于是,我便起身走了。

    四十四

    我估计当时搞不好要挨哥哥的拳头,或者背后挨一顿臭骂。我是不理睬变了脸色的哥哥而离开座位的,因此,肯定比平时更瞧不起哥哥。而且,我做了充分准备为嫂子辩护,必要时不惜诉诸武力。与其说这是因为嫂子清白无辜,毋宁说我对嫂子有了新的同情更为妥当。换句话说,越是这样,我就越开始蔑视哥哥。我离开座位时甚至对他多少产生了一种敌忾心。

    我回到房间的时候,母亲还未叠完单衣,正在埋头整理小件,即使如此,好像精力也不那么集中,一听到我的脚步声便转过身子问:

    “哥哥呢?”

    “就要过来了吧。”

    “你们谈完了吗?”

    “谈完也罢,没谈完也罢,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嘛。”

    为了让母亲放心,我故意说得这么啰唆。母亲把零碎东西从行李中拿出来又放进去的。我这一次对嫂子有些羞怯,再也不敢瞅一瞅在旁边帮忙的嫂子。她细嫩而凄凉的嘴唇上闪出的冷笑仿佛从我眼前掠过。

    “现在就捆行李呀?有点早啊!”我故意嘲笑似的提醒年迈的母亲。

    “不过,既然说回去,还是尽早做准备好啊。”

    “是嘛。”

    嫂子这句话好像是抢先堵住我的嘴,应声脱口而出似的。

    “那么,用绳子捆吧,这可是男人的任务呀。”

    同哥哥相反,我擅长干车夫和手艺人做的那种粗活儿,尤其是捆行李更内行。我把绳子摆成十字形后,嫂子便起身去哥哥的房间了。我禁不住目送着她的背影。

    “二郎,哥哥的情绪怎么样?”母亲故意悄声问我。

    “没有特别明显的变化。您有点放心不下吧。不要紧的。”

    我特意说得粗声粗气,用右脚紧紧踩住行李的外罩。

    “说实在的,我也有话对你说,回东京后再慢慢谈吧。”

    “哦。我耐心听您说。”

    我满不在乎地回答着,心中却恍恍惚惚地浮现出母亲所谓的谈话内容。

    不大会儿,哥哥和嫂子从别的房间走了出来。我故作镇静地同母亲拉话的时候,心里也多少惦记着他俩见面以及见面的结果。母亲见到他俩并排走出来,露出这下可放心了的样子。我也多少有这种感觉。

    我用力捆行李,汗水从脸上和背上一直流了下来。于是便卷起袖子,不客气地用袖头揩汗。

    “喂,他太热啦,给他扇一扇吧。”

    哥哥说完,回头扫了嫂子一眼。嫂子不慌不忙地站起来给我扇扇子。

    “不,不必啦,马上就完了。”

    我表示拒绝。不大会儿便把明天要带的行李打包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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