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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行人最新章节!

    一

    我送走三泽的第二天,又到这个车站来接母亲和兄嫂。

    对我来说几乎想象不到的这件事,从开始筹划到最后办成,全是冈田。他平时就好玩弄这种手法来炫耀他的成功。他还故意把我叫到电话机旁说过几天一定有使我吃惊的事。不久,阿兼来到旅店找我说明原委,我着实怔住了。

    “你来有什么事啊?”我问。

    我从东京出发前曾听说我母亲在城郊有块地皮,正挡住那里准备新铺设的一条电车轨道,所以政府要征购前面的几坪[1]地。我劝母亲说:“那么,用这笔钱今年夏天带着大伙儿出去旅行吧。”母亲笑话我说:“二郎又出鬼点子了。”母亲老早就说过有机会想到京都、大阪看看。也许是钱一到手,由于冈田的劝诱才有这么庞大的计划吧。就算是这么回事,冈田又为什么出这个主意呢?

    “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考虑,大概只是想报答府上从前对他的关照,陪你们在这里玩玩吧。而且,还有那件事。”

    阿兼说的“那件事”就是那桩婚事。我琢磨母亲再喜欢阿贞也不会专门为此事而远路迢迢到大阪来。

    当时我的腰包快要空了,后来还为三泽向冈田借了一些钱。母亲和兄嫂此行有什么其他用意姑且不管,但他们的到来对弥补我用钱的不足却有利。我想冈田也一定知道这点,才痛快地借给了我所需要的钱。

    我同冈田夫妇一起去车站。我们三人在等火车时,冈田问我:“怎么样二郎,吓一跳吧?”类似的话我不知听他说过多少遍了,我无法作答。阿兼对冈田说:“你近来一个人太得意忘形了。那件事二郎早听腻味了。”她边说边把目光转向我,道歉似的加了一句:“您说对吧?”我从阿兼温存的话语中不由得看出她有一种艺妓般的媚态,使我回答她的腔调也一下子失常了。阿兼假装糊涂似的对冈田说:

    “你好久没见夫人了,说不定夫人的态度有了改变呢。”

    “我们前不久见面时,大婶还和从前一样哩。”

    冈田叫我母亲为“大婶”,阿兼叫“夫人”,我听起来很不顺耳。

    “假如始终站在局外旁观,可不知道变还是没变哟。”我笑着回答说,这工夫火车到了。冈田又说预先特地为他们三人订下了旅店,已让车夫直接把他们拉到南面去了。我呆呆地坐在车上,对冈田经常搞突然袭击感到愕然。上一次他突然到东京把阿兼抢也似的带走了,也肯定是使我吃惊的显赫功绩之一吧。

    * * *

    [1]计量土地的单位,1坪约等于3.3平方米。

    二

    母亲住的旅店虽不那么大,可比我住的地方高级得多。房间里有电扇、中国式台桌,尤其是桌子旁还安装了电灯之类。哥哥当即在桌上的电报稿纸上写“已抵大阪”几个字交给了女佣。冈田从袖口中掏出不知什么时候准备好的三四张彩色明信片,分别写上叔父、阿重、阿贞的名字,然后分给大家说:“喂,请每人写一张吧!”

    我在给阿贞的明信片上写了:“祝贺你!”母亲又接在后面写:“请注意身体!”我吃了一惊。

    “阿贞生病了吗?”

    “说实在的,因为有那件事,这次正是个好机会。本想带她一起来,都让她做了准备,可是不巧,她肚子坏了,真遗憾哪。”

    “不过,不要紧的,她已经能喝粥了。”嫂子在一旁说。嫂子拿着给父亲的明信片在思索什么。冈田建议说:“叔父是位风流人,擅长和歌吧?”嫂子说:“他哪里懂什么和歌。”冈田又在给阿重的明信片上恭恭敬敬地写了一句:“未能听到您恶语伤人实在抱歉。”哥哥取笑说:“将棋的棋子[1]还在兴风作浪哩。”

    写完明信片又聊了一阵家常话之后,冈田和阿兼说“改日再来”,也不顾母亲和哥哥的挽留就回去了。

    “阿兼真像个夫人啦。”

    “想想她往咱家送和服的时候,简直认不出来啦。”

    母亲同哥哥评论着阿兼,语气里含着淡淡的哀愁:我可上年纪啦!

    “阿贞也快啦,妈!”我从一旁插嘴道。

    “真的哟。”母亲说。母亲的心里似乎正在嘀咕着还没有对象的阿重。哥哥回头问我:“听说三泽生了病,你们哪里也没去吧?”我答道:“哦,没想到卡到这么个鬼地方,哪儿也没去成。”我同哥哥拉话时使用的语言经常相差这么悬殊,一方面是因为我们年纪差几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旧脑筋的父亲总想把长子培养成最高掌权人。母亲偶尔也在我的名字后面加个敬称,叫“二郎君”,可我确信这只不过是借哥哥的光。

    大家只顾说话,忘记了换上单衣。哥哥站起来一边往肩上披件浆得硬邦邦的单衣,一边催促我:“你怎么样?”嫂子递给我一件说:“你的房间究竟在哪里?”正在栏杆那里闷闷不乐地望着鼻子尖下高大漆墙的母亲问我说:“这里的房间倒可以,就是有点阴森森的。二郎,你的房间是这样吗?”我走到母亲身旁往下面看了看。下面是宛如晒衣板一般的细长院子,稀稀拉拉地长着细竹,石头上面放着一个生了锈的铁灯笼。那石头和竹子都在洒水时被淋得湿漉漉的。

    “地方虽窄小却也讲究,可是不像我住的地方还有一条河哪,妈。”

    “哎哟,什么地方有河呀?”母亲的话音刚落,哥哥和嫂子都提出希望换一个能见到河的房间。我把自己的旅店方向、街道等情况做了介绍。我们暂时商定我先回去拾掇行李,然后搬到这里来。随后我便离开了旅店。

    * * *

    [1]在《朋友》中,阿重曾说过冈田的脸像将棋的棋子,这里是借用阿重的话。

    三

    那天傍晚我付了店钱后,同母亲、哥哥等住在一处了。看来他们三人晚饭吃得迟了些,正在食案前使牙签。我打算领他们散散步去。母亲不想去,说是太累了。哥哥怕麻烦。只有嫂子露出想去的样子。

    “今晚就算了吧。”母亲制止说。

    哥哥躺着同我拉话。听他的口气好像很了解大阪似的。可仔细一听,全是什么天王寺[1]啦,中岛[2]啦,千日前[3]啦等地名,在地理知识方面零零碎碎、懵懵懂懂的,好像在梦里一样。

    不过,哥哥似乎还记得一些片断,什么“大阪城石头墙的石头[4]非常大”啦,“登上天王寺的塔[5]向下俯视令人头晕眼花”之类的。其中我听得最有兴趣的是他从前住过的旅店的夜景。“在旅店内一条窄路的拐角,到有栏杆的地方可以看见柳树。房屋一间挨一间的,很拥挤,但是很幽静。从窗子里望见的长长的桥富有山水画的情趣。从上面通过的车子的声音也很悦耳。不过,旅店对客人不热情而且脏得很……”

    嫂子问:“这究竟是大阪的什么地方?”哥哥完全不知道了,甚至方向也记不得了。这就是哥哥的特点。他有个毛病:对事情的片断有惊人的记忆力,记得一清二楚,而对地点及时间却忘得一干二净。对此,他满不在乎。

    “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多没意思啊。”嫂子又开腔了。哥哥和嫂子在这种场合经常是意见不一致。哥哥高兴时倒也没什么,可稍不顺心就麻烦了。这种情况并不是偶尔一两次。心中有数的母亲开口道:“在什么地方也无所谓,也不光是这一点忘了。往下讲吧。”哥哥声明说:“这些话对妈和阿直(嫂子的名字)都是无聊的呀。”又对我说:“二郎,你住在那里的二楼时觉得有意思吧?”本来我就该一个人听哥哥讲话。

    “后来怎么啦?”

    “夜里一觉醒来看到一轮明月照着青柳。我是躺在床上看的哩。突然下面有人‘嗨’地叫了一声。四周静悄悄的,那声音特别响亮。我赶忙爬起来到栏杆旁往下面窥探,只见对面柳树下有三个精赤条条的男子在轮流比赛举一大块压咸菜缸的石头。‘嗨’的叫声就是两手用力向上举石头时发出来的。三个人拼命地比赛,大概是过于专心了,没有一个人说话。我望着在皎洁的月光下默默转动的赤身露体的人影,心里泛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这当儿,其中一个人把一根细长的扁担似的东西抡得团团转……”

    “有点像中国《水浒传》中的人物呀!”

    “从此以后,这件事便隐隐约约地留在我的记忆里,今天回想起来真像一个梦。”

    哥哥喜欢回忆这些事,母亲和嫂子听不大懂,只有父亲和我还能听懂。

    “我当时在大阪感到有兴趣的,只有这件事。现在想起这件事,觉得一点也不像大阪呀。”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从三泽住的医院三楼望到的下面那条整洁的小路。我想哥哥看到的舞棒的人和力士们大概就是这种街道上的年轻人吧。

    冈田夫妇按约定那天晚上又来了。

    * * *

    [1]即“四天王寺”,据说是593年圣德太子所建最早的寺院。战争中几乎夷为平地。

    [2]大阪市内淀川内的一个岛名,大阪市最早的公园建于此。

    [3]大阪的娱乐中心地,在南河区原町。

    [4]据说大阪城石头墙的石头是丰臣秀吉筑城时用船从濑户内海各岛运来的,给每块巨石都取了名字。

    [5]四天王寺有著名的“五重塔”及“六时堂”。

    四

    冈田特意在家里绘制了一份颇为详尽的游览目录之类的东西拿来给母亲和哥哥看。搞得非常精密,母亲和哥哥“嗬”地惊叫了一声。

    “各位能在此逗留几天吧?我还根据情况搞了个日程表哩。这里同东京不一样,稍离市区就有许多地方可以游览。”冈田的话音里多少带点不满意,同时又颇为得意。

    “在一旁听您讲话,您简直是吹捧大阪哪。”

    阿兼笑眯眯地提醒一本正经的丈夫。

    “不,不是吹捧,不是吹捧……”

    冈田让妻子这么一说,态度更严肃了,还显得很滑稽,大家都笑了起来。

    “冈田在这五六年里已经完全‘大阪化’了呀。”母亲开了个玩笑。

    “冈田只是没有忘掉东京话呀。”哥哥接着又挖苦了一句。冈田瞅着哥哥说:“好久不见面了,一见面就来这个可受不了。东京人到底是嘴皮子厉害。”

    “何况又是阿重的哥哥哩,冈田。”这次是我脱口而出。

    “阿兼,帮个忙啊。”冈田最后说,一边把刚才放在母亲面前的日程表拿起来装到袖口中,一边故意嗔怪说:“我费了牛大的劲儿还给人捉弄,真傻。”

    开了一阵玩笑之后,正如我所料,母亲把话题转到了佐野。母亲以和刚才完全不同的郑重其事的口吻对冈田说了“这次又给你添了许多麻烦”的感谢话,冈田还是装模作样地说“做得还很不够”之类的客气话。在我看来双方都有些夸大其词。然后冈田说:“现在正是时候,一定请你们见见佐野本人。”便开始商量会见的事。哥哥不参加进来说几句,于情理上说不过去,就边吸烟边同母亲、冈田聊起来了。我琢磨着让病榻上的阿贞看到这种情形是值得庆幸呢,还是弄巧成拙呢?我真想问个明白。同时,我又想起了同三泽分别时在我脑海中留下崭新印象的那位患精神病的美丽“姑娘”的不幸姻缘。

    嫂子和阿兼关系并不亲密,由于都是年轻的女性,刚才她们两人就在交谈。然而,可能因为都摸不透心思,两人都很拘谨,一点也谈不拢。嫂子生来沉默寡言,阿兼和蔼可亲。阿兼说十句话的工夫,嫂子只能说一句话。而且,话题光了,还得阿兼提供。最后谈到了孩子,这一次嫂子突然占了优势。她津津有味地谈起了她的小独生女儿的日常表现。阿兼对嫂子的絮絮叨叨的叙述似乎很佩服地听着,实际上完全是漫不经心,只说了一句“哎哟,一个人都能看家了!”还像真心诚意。嫂子回答说:“因为对阿重很亲近啊。”

    五

    母亲和兄嫂在这里停留的天数意外地少。他们预定在市内玩两三天,再到郊外玩两三天,不到一个星期就回东京。

    “哪怕再多待几天也好,难得到这里来一次,以后想来也不易,懒得出门呀。”

    冈田虽然也这么说,可母亲在这里停留期间,自然不容许他完全不到公司上班每天陪伴到处走。母亲也好像惦挂着东京家中的事。让我同母亲和兄嫂一起来,这已是奇妙的组合了。本来按自然的组合可以配搭成两三组,比如父母一起来呀,兄嫂同来避暑呀,或者为了阿贞的婚事可以等她病好后父亲或母亲带她来,早点把事情办完。为什么会出现现在这种奇妙的组合形式,我一开始就不理解。母亲似乎是心照不宣。不只母亲,兄嫂仿佛也有所察觉。

    按照惯例,同佐野见了面。母亲和哥哥对冈田表示了谢意。冈田回去后,母亲和哥哥对佐野都没有发表评论。也可以解释为大事已定,不容议论了。谈妥了年底结婚,佐野找机会到东京来举行婚礼。我对哥哥说:“事情办得如此顺利,可本人还蒙在鼓里,真有意思。”

    “本人当然知道喽。”哥哥回答说。

    “会非常高兴的。”母亲作了保证。

    我闭口无言。过了一会儿,我说:“不过,日本的女性也没有自己主动处理这种事情的勇气。”哥哥默默不语了,嫂子露出诧异的神色扫了我一眼。

    “不光是妇女哟,即使男子自己随便胡来也不行啊。”母亲提醒我说。可哥哥却说:“索性那么办反倒好些。”腔调也许过于冷淡,母亲脸色有点不高兴。嫂子还是那副诧异的神情。可是她们什么也没说。

    过了片刻,母亲总算开了腔:

    “不过,只要阿贞定下来,妈就非常放心啦,因为下面只有阿重了。”

    “此事也是托了父亲的福啊。”哥哥回答说。母亲没有留意到哥哥说这话时嘴唇上轻轻闪过讥讽的影子。

    “完全是托你爸爸的福啊。他同冈田一样,现在很积极呀。”

    可怜的母亲一心相信父亲如今在社会上还有从前那种势力。到底是哥哥,他早看穿了父亲如今等于从社会上隐退,连从前的一半影响也没有了。

    我同意哥哥的看法,不禁深深感到我们一家人合伙欺骗了佐野。然而,从另一个角度说,我脑海里从一开始就萦绕着一个想法:佐野上当也是很自然的。

    总之,会见圆满地结束了。哥哥说天气太热头不舒服,主张早些离开大阪。我本来就表示赞成。

    六

    实际上,当时的大阪是很热,尤其是我们下榻的旅店更热。院子狭小,墙又高,阳光射不进来,通风又不好。有时,潮湿的茶室内很憋闷,好似四周生了火炉一般。我彻夜开着电扇呜呜地响,母亲甚至还批评我尽干蠢事,说吹感冒了怎么办?

    我赞成哥哥离开大阪的意见,心想若是去有马[1]很凉爽,对哥哥的头脑有好处。我还不了解这个有名的温泉。我从前听到一个故事,便讲给他们听:据说车夫在车把上拴一条绳子,绳子头上还拴一条狗,让狗帮助拉上坡路。因为太热,狗总想喝溪流中的清水,车夫便怒气冲冲地用竹竿乱抽乱打,狗便痛苦地呻吟着拉车。

    “我可不喜欢坐这种车啊,太可怜了。”母亲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不让狗喝水呢?怕耽误时间吧?”哥哥问道。

    “听说在半路上一喝水就累得不成,狗再也无用了。”我答道。

    “嘿————,那为什么?”这次是嫂子好奇地问,我也答不出来。

    有马之行尽管不是狗的原因,可到底是告吹了。没想到哥哥提议去和歌浦[2]。这是我老早就想游览的名胜。母亲说孩童时就对这个名字有好感,便立即同意了。只有嫂子显出好像到哪儿都无所谓的样子。

    哥哥是个学者,又是个有见识的人,还是个具有诗人般纯粹气质的天生好人。可是,正因为是长子,总有点任性。在我的眼睛里,他比一般的长子娇生惯养得多。不仅对我,对母亲和嫂子也是高兴时好得出奇;一旦来了倔脾气便几天没个好脸色,故意缄口不言。而一到人前,哥哥简直判若两人,即使发生一般问题也要保持他的绅士风度,真是个十全十美的好人。因此,他的朋友们都相信他是个稳健的好人。父母听到这种评论总是感到意外,但心里还是乐滋滋的,露出一副“到底是我的儿子!”的神气。我若是同哥哥吵架时听到这种反映,就火冒三丈,恨不得一个一个地找到他们的家门去消除他们的误会。

    我琢磨母亲立即赞成去和歌浦,大概因为她摸透了哥哥的脾气。母亲长期对长子娇惯成宝贝似的,结果现在只能在宝贝面前磕头作揖,任其摆布。

    我上厕所时发现嫂子呆头呆脑地站在水盆旁,便问:“嫂子,近来怎么样?哥哥的情绪是好了些,还是坏了?”嫂子只是说:“同以前一样。”即使如此,嫂子凄怆的面容上还是绽出一个笑窝。她的脸历来就苍白,当中有一个凄凉的笑窝。

    * * *

    [1]神户市兵库区有马町,那里有据称日本最古老的温泉。

    [2]和歌山市的名胜地,自古以在此地咏和歌而闻名。

    七

    我想在出发前付清向冈田借的钱。本来,只要对他讲一下回东京后再偿还也未尝不可;但我想这种人的钱,尽可能早点还清心里更踏实些。于是,我找个谁也没在跟前的时机求母亲给想想办法。

    母亲正因为看重哥哥,自然打心眼里疼爱哥哥。不过,也许因为哥哥是长子或者哥哥难对付,有些地方总要显得客气些,即使劝他一件小事,从一开始就得当心不要惹他生气。反过来,母亲简直把我当成小毛孩子看待,劈头盖脑地批评我:“二郎,哪有这种规矩呀!”可另一方面也曾有过这种情况:有时母亲疼爱我甚至超过哥哥。我记得经常背着哥哥给我点零花钱什么的,还不知什么时候把父亲的衣服改了给我穿。这种事不止一两次了。哥哥很不满意母亲的这种态度,一点小事常使哥哥不痛快。因此,这个快活明朗的家庭便顿时充满了忧郁的气氛。母亲紧锁双眉,常常对我悄声细语说:“一郎又犯病啦!”我很高兴母亲把我看成她的心腹,便装模作样地说:“老毛病啦,请您不要管他。”哥哥不仅性格乖僻,而且忌讳大事小事总在背地里偷偷摸摸地捣鬼。当我后来知道哥哥这是出自一种正义感时,我为自己对哥哥做出这样轻率的评价而脸红。可是,好多事情表面上征求哥哥的意见时,他总是不同意,因而我一有机会便独自投到母亲的怀抱里央求。

    母亲听我说完为三泽从冈田那里借钱的原委,露出惊愕的神色。

    “三泽怎么能为那么个女人花钱呢!太糊涂了。”母亲说。

    “不过,三泽也有他的情义呀。”我争辩道。

    “什么情义不情义,你的话妈可不懂哟。若是可怜她,空着手去看看就行了嘛!若是空手不好意思,带盒糕点去不就足够了吗?”

    我半天没说出话来。

    “好,就算三泽有那么多的情义,可你却没有从冈田那里借钱的情义吧?”

    “好啦,算了吧。”我答道。说完,便起身想下楼。哥哥正在洗澡,嫂子借用下面的小房间正在梳头。房间里除母亲外别无他人。

    “哎,你等一下呀。”母亲叫住我,说,“我可没说不给你一分钱呀。”

    母亲的话里充满了不安:你哥哥一个人就够受的了,你又何必欺负我这个老太婆呢。我照母亲的吩咐又回到原来的座位,觉得很不好意思,脸也不敢抬起来。于是,很难堪地像个孩子似的从母亲手中接过了我要的钱。母亲压低嗓门,同往常一样地对我说:“要对哥哥保密呀!”一种难以形容的不愉快蓦地涌上我的心头。

    八

    我们第二天早晨就该向和歌山出发了。我寻思着反正还得返回这里一次,那时把钱还给冈田也不迟。可性急的我又不愿在怀里揣个钱包。我猜想冈田晚上照例要来旅馆话别。我打定主意那时再悄悄还给冈田。

    哥哥从浴池出来了,腰带也没系,披着浴衣一直走到栏杆附近,把湿毛巾挂到上面了。

    “让你久等了。”

    “妈,怎么样啦?”我催促着母亲。

    “噢,你们进来吧。”母亲说完瞧瞧哥哥的脖颈和胸部夸奖说,“气色很不错啦,而且还长了点肌肉。”哥哥生来就是个瘦干儿。家人都议论说是神经造成的,不再稍胖一点可不好。其中,母亲是最焦躁不安的了。哥哥本人也跟受罪一样忌讳自己的瘦削。尽管如此,还是一点也胖不起来。

    听了母亲的话,我实在觉得母亲的心肠太可怜了,因为母亲不得不把这种疼爱作为一种慰藉献给自己的儿子。我抬起比哥哥结实得多的身子对母亲说声“那么,我先走了”,便下了楼。向浴室隔壁的小房间瞟了一眼,嫂子刚刚挽好发髻,正在用两面镜子前后对照着又梳鬓又抚弄头发的。

    “已经完了吧?”我问。

    “哦,您到哪儿去呀?”

    “我想洗个澡。对不起,我先进去可以吧?”

    “请吧!”

    我边进浴室边琢磨嫂子今天为什么又在那蓬松的头发上梳个椭圆的平髻呢?我从热水池中大声喊道:“嫂子!嫂子!”从走廊的出口传来了回答声:“什么事呀?”

    “天这么热您受累了。”我说。

    “为什么?”

    “为什么呀,你把头梳得那么显眼,是投哥哥的所好吧?”

    “我不知道。”

    我清楚地听见了嫂子从走廊上楼的草鞋声。

    走廊前面就是院子,有一棵八角金盘的残株。我眺望黑糊糊的院子前方,让伙计给我擦背。这当儿,从入口顺着走廊又响起了清脆的脚步声。

    穿着一身白色立领制服的冈田从我面前走过去了。我不由得叫了声:“喂,你,你!”

    “哟,正洗澡呢,太暗了,我一点也没留意呀。”冈田向后退一步,边向浴室窥望边对我寒暄。

    “找你有点事。”我突然开口道。

    “有事?什么事?”

    “噢,请进来吧。”

    冈田露出这可不是开玩笑的神气。

    “阿兼没来吗?”

    我回答说“没来”,冈田又问:“大伙儿都在吧?”我说“都在”。冈田迷惑不解地问:“那么,你们今天哪儿也没去呀?”

    “出去了,已经回来啦。”

    “实际上我也刚从公司回来,天气太热啦。————不管怎样,我先去问个安,失陪了。”

    冈田说完这句话,也没问我有什么事便到二楼去了。过了一会儿,我也从浴室出来了。

    九

    冈田那晚痛饮了一场。他本打算同我们一起去和歌浦,不巧他的同事因病请了假,他很遗憾自己的愿望未能实现。为此,再三向母亲及哥哥道歉。

    “今晚就要分别了,请再坐一会儿吧。”母亲劝道。

    我的家人都不爱喝酒,谁也无法陪冈田对饮。因此,大家告了声罪,先一步用餐完毕。冈田摆出“那我可就不客气了”的架势,独自在食案前自斟自饮起来。

    他生来精力旺盛,而且一喝酒就更加神采奕奕。不管对方听不听,他心不在焉地信口开河,一个人还不时地放声大笑。

    他十分满意地罗列一些统计数字,说大阪的财富过去二十年增加了多少,今后十年将是现在的几十倍。

    “比起大阪的财富,你自己的又如何呢?”哥哥嘲弄他时,他把手放在斑秃的头上笑了起来。

    “我能有今天————这样说有点吹牛,然而总算能凑合过去,全是托叔父和婶母的洪福,别看我喝了这么多的酒口若悬河,东拉西扯,可这一点决没忘记啊!”

    冈田说完,对身旁的母亲和遥远的父亲表示了谢意。他一喝醉总会把一句话重复好几遍。尤其是这个谢意,他以稍微不同的形式从嘴里说了好几次。最后,他激动地表示一定要请父亲去吃什么“滩万的鲳鱼”[1]。

    我记得从前他还是寄食学生时,有一年过年那天晚上不知在哪里喝了一通招待酒,回来时把三寸来长的红蟹腿放到父亲面前磕着头说:“谨献上北海的珍味!”父亲顿时发了火:“什么玩意儿?像个压纸用的红镇尺!我不要,你快拿到那边去!”

    冈田还是没完没了地喝酒不回去。他的话开始时还能增添一些兴致,逐渐大家也听腻味了。嫂子用团扇遮住脸打哈欠。我终于不得不把冈田领出去了。我借口出去散步,和他一起蹓跶了五六百米。这时我从怀里掏出钱还给了他。他把钱接到手时,尽管醉醺醺的,确实是愣住了。他说:“你用不着现在还嘛!不过,阿兼会高兴的呀,谢谢!”说着把钱装到西服的内口袋里了。

    路上鸦雀无声。我禁不住仰望夜空,星光格外地朦胧。我担心明天的天气。这当儿冈田没头没脑地说:“一郎其实是个难对付的人啊!”他这句话又勾起我对一件往事的回忆:从前有一次哥哥同我下棋时,因为我说了句什么话,哥哥动了肝火,突然抓起棋子打在我的额头上。

    “反正那时他很任性啊。近来他的脾气好多了吧?”冈田又说。我含含糊糊地应付过去了。

    “不过有了夫人以后已经好多了。然而,夫人也够操心的吧,对吧?”冈田说。

    我还是无以作答。当来到十字路口同他分手时,我只说了句“问阿兼好!”就顺原路回来了。

    * * *

    [1]滩万是大阪市东区的一家饭馆,以做鲳鱼著称。

    十

    第二天早晨我们坐火车出发,并在火车上狭小的餐车里吃了午饭。冈田早就对我说:“餐车招待都是女的,很有意思。而且,其中有的很漂亮,还围个白围裙哩。请你务必在餐车吃顿午饭看看。”我用心地审视着端盘的或倒汽水的女招待,并没有发现特别标致的。

    母亲和嫂子好奇地眺望窗外欣赏田园风光。实际上,窗外的景色对刚离开大阪的我们来说,真是别有一番情趣。尤其是火车沿着海岸附近飞驰时,松绿和海蓝交互辉映,在被煤烟熏得疲倦的眼睛中反射出清爽的蔚蓝色。树荫里时隐时现的屋脊的形状,在东京地方的人看来也别具风格。

    “那屋脊很奇特,我还以为是寺庙哩,其实不是。二郎,你看还是个庄户人家吧?”母亲特意用手指着一个比较大的屋脊给我看。

    我在车中挨着哥哥坐着,哥哥在沉思。我琢磨哥哥是不是又犯老毛病了?我真不知道是跟他谈点什么让他快活起来呢,还是默不作声佯装不知才好呢?哥哥不知为什么生气的时候或者思考高深难题的时候都表现出这副模样,所以我一点也辨别不清楚。

    最后我终于下决心找个话头同他谈谈,因为坐在对面的母亲在同嫂子拉话的间隙曾偷偷地瞅了哥哥一两眼。

    “哥哥,我谈一件有趣的事吧。”我望着哥哥说。“什么事?”哥哥的语气跟我预料的一样冷淡。不过,我早有精神准备。

    “就在前两天我刚从三泽那里听到的呀……”三泽对我讲过,那位患精神病的姑娘出嫁后又离了婚,被收养在三泽家。三泽出门时,她总想三泽,嘴里不住地念叨“快回来呀”。我刚谈到这里便停住了。这当儿哥哥颇有兴趣似的说:“这件事我已听说了。听说那女人死的时候三泽还在她冰冷的脑门上亲吻了一下哩!”

    我吓了一跳。

    “还有这种事吗?三泽可一点也没提亲吻的事呀。众目睽睽之下,三泽能去亲吻吗?”

    “是当着大家的面干的,还是别人不在时干的,我可不清楚。”

    “就算谁也不在时吻了她,我想三泽也不可能一个人守在那姑娘的遗体旁。”

    “所以,我事先声明不知道嘛。”

    我默默地思索着。

    “哥哥到底是从哪儿听到这件事的?”

    “从H君那里听到的。”

    H君是哥哥的同事,三泽的老师。H君又是三泽的保人,交情可能很深,但他为什么把听到的这种下流事告诉哥哥,哥哥自己也不知道。

    我最后问哥哥:“哥哥为什么把这事藏在心里不说,一直到今天?”哥哥沉下脸来说:“没有必要说嘛。”我想看情况再追问哥哥几句,这当儿火车到站了。

    十一

    一出车站,马上就有电车等着。哥哥和我一手提溜手提包,一手搀扶着母亲和嫂子赶忙上了电车。

    电车里只有我们四人上来,还不能开车。

    “电车可清闲呀。”我轻蔑地说。

    “早知这样,把我们的行李拿上来都行嘛。”母亲回头望了望车站方向。

    这工夫手拿书本的学生模样的男子和摇着扇子的商人打扮的男子前后上来两三个人,零零散散地找个地方坐下了。司机这才开始转动方向盘。

    我们拐过好像城市外围的两侧是连绵不断的断垣残壁的狭小街道,又通过两三个车站之后,看到高大石墙下有一条护城河。河面上满满地浮着青翠的荷叶,中间红花点点,真使我们眼花缭乱。

    “嘿,这是从前的老城啊!”母亲以赞许的口吻说。据说母亲的婶母从前在纪伊[1]藩主德川家上房干活,所以母亲更加感慨无限。我也不禁想起孩提时代常常响在耳边的“纪州太太”、“纪州太太”这个封建时代的字眼。

    过了和歌山市,在乡间公路上行驶一会儿,电车便到了和歌浦。办事周到的冈田老早就提醒我到当地第一流旅馆预订房间。不巧,来避暑的客人太多,依山傍水便于眺望的房间都客满,我们当即让车夫绕过海滨的一角,在面临大海的高大三层楼上租了一个房间。

    这里虽是朝南和朝西的宽敞房间,但建筑结构却像东京的漂亮的小客店。从等级来说,根本无法与大阪的旅馆相比。二楼是提供给不时来此的团体客人的,那里都是连着的大厅,站在空荡荡的大厅中央望着凹凸不平的劣质铺席,不由得使人感到有点煞风景。

    哥哥默默地望着大厅里作为临时间壁竖起来的六折屏风。由于父亲的熏陶,哥哥对这种东西有一定的鉴赏能力。屏风上工笔纤细地画着栩栩如生的竹叶。哥哥突然转过头来叫道:“喂,二郎!”

    当时哥哥和我想到下面洗澡,我们都提溜着毛巾。我站在离他约摸不到四米远的地方又看着他正在欣赏屏风上竹子的样子。我琢磨哥哥一定要对屏风上的画发表点评论。

    “什么事呀?”我答道。

    “刚才在火车里谈到的三泽的事呀,你怎么看的?”

    哥哥的问题真使我感到意外。在火车里我问他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时,他只是露出一副苦相回答说没有必要。

    “就是亲吻那件事吗?”我反问道。

    “不,不是亲吻。是这件事————那个女人在三泽出门后很想念三泽,一定要说句‘快点回来呀!’”

    “我觉得两件事都挺有意思的,不过,亲吻更显得纯美。”

    此时,我们已从二楼楼梯走下一半。哥哥突然止住脚步说:

    “你这话很富有诗意,用欣赏诗的慧眼看问题才会感到两件事都有意思。可我说的并非这个,而是更实际的问题。”

    * * *

    [1]旧国名,大部分指今和歌山县,部分属三重县。

    十二

    我不大理解哥哥的意思,一声不响地下了楼,哥哥只得跟在我的身后。我在浴室门口停了下来,转过身来问哥哥:

    “你说的实际问题是什么?我有点不懂。”

    哥哥焦急地说:

    “也就是说,那个女人果真是像三泽想象的那样在思念着他呢,还是克制着想对从前的丈夫说的事,由于精神病而迷迷糊糊地说了出来呢?你认为是哪种情况?”

    我开始听到这话时也稍微动了一下脑筋,可我毕竟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便不再考虑下去了。因此,我对哥哥的问题提不出像样的意见。

    “我不了解。”

    “是这样啊。”

    哥哥这样说,仍不想进浴室,就站在那里。我也没办法,只好暂不脱光衣服。浴室比预料的小而且有点旧。我先朝昏暗的浴室内探视一下,然后对哥哥说:

    “哥哥有什么话要说吗?”

    “不管怎样,我也只能认为那个女人对三泽有意啊。”

    “为什么?”

    “我是这么解释的。”

    我们没谈出个结果就走进浴室。从浴池上来,该轮到妇女们洗澡了。海面上波光粼粼,我们的房间正当夕阳西晒,烫得像熔化的铁水一样。我们到隔壁的房间躲避了一会儿。二人相对坐定之后,哥哥又提起了刚才的话头:

    “不管怎样,我也是这样想的呀!”

    “哦。”我只是老老实实地听着。

    “人在一般情况下,有许多事,比如什么体面啦,情义啦,即使想说也说不出口的,是吧?”

    “是有许多。”

    “可是,如果是精神病————这样说似乎包括所有的精神病,说不定要被医生笑话的————一旦得了精神病,不是就变得放纵不羁了吗?”

    “大概有这样的患者吧。”

    “不过这个女人如果是这种类型的精神病患者,那么,一个普通人的责任感肯定都从她的头脑中消失了。一旦消失,涌上心头的事情不论什么都会露骨地说出来吧。这样看来,她对三泽讲的话比起我们信口寒暄的客套话,不是更富诚意和真心吗?”

    我对哥哥的解释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禁拍手说:“太有意思了!”可是,哥哥的脸色却意外地难看,追问我说:“可不是有意思没意思这种轻薄话呀。二郎,说实在的,你认为我刚才说的对吗?”

    “这个嘛……”

    我不能不犹豫了一下。

    “啊,若是不把这样的女人看成疯子,就不会了解她的本来面目呀。”

    哥哥说完,痛苦地叹了一口气。

    十三

    旅店下面有一条相当大的水渠。水渠怎样连接大海还不大清楚。黄昏时分不知从什么地方划来一两条渔船,缓缓地从楼前驶过。

    我们沿着水渠向右走了一两百米后,又拐向左侧开始横穿田间小路。向对面望去,田野的尽头是个缓坡,顺着缓坡登上去是个堤坝,左右两侧有长长的两排松树。大浪敲击石头的咚咚声震动我们的耳鼓。从三楼上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撞碎的波浪忽然化作一股白烟升向空中。

    我们终于到大堤上来了。波浪经常是撞在堤坝稍前面一点的筑得厚厚的石墙上粉身碎骨,翻滚起一阵白烟刮到空中。偶尔也有大浪撞碎后流过石墙,哗啦一声落入墙内。

    我们一时对这壮观的景色入了迷。不久,便在波浪的咆哮声中走开了。当时母亲和我并排而行,谈论着这大概就是山部赤人在《万叶集》中描写的大浪吧。哥哥和嫂子略微走在我们前面一点。他们都穿着单衣,哥哥拄着一根细拐杖,嫂子还系一条绣着优美图案的窄幅麻腰带。他们距我们几乎有四十来米,两人还是并排走着,可他们之间约摸有五尺多的距离。母亲不时地以一种又关切又不在意的目光望着他们。这种神经过敏的眼神只能使人想到母亲边走边考虑着兄嫂的事。我怕话太絮烦,就假装糊涂,故意放慢了脚步。我尽可能地表现出悠闲自得的样子,光说逗母亲发笑的滑稽事。母亲同往常一样,说:“二郎,若是都能像你这样生活,世上就没有什么苦恼啦。”

    最后,看来母亲终于忍不住了,说:“二郎,你看。”

    “什么?”我反问道。

    “那两个人嘛,真叫人伤脑筋。”母亲说,眼睛定定地注视着走在前面的兄嫂的背影。我至少在表面上不能不承认母亲所说的“伤脑筋”的含义。

    “哥哥又因为什么事生气了吧?”

    “那是他的事,我说不上来呀。可既然是两口子,丈夫再冷淡无情,你这方面总是个女人呀。应该劝劝阿直把脾气改一改才好呢。你看,这下可好,简直像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朝同一个方向走着。不管怎么说,一郎总不会要求阿直不准靠近他吧。”

    在这对默默无言保持一定距离走着的夫妇中,母亲只想怪罪嫂子。我多少也有同感,而且在一个平素观察兄嫂关系的局外者心中自然会产生这种感受。

    “哥哥又在专心思考什么问题,嫂子可能有所顾忌故意不搭话吧。”

    我为了安慰母亲才有意说这样的宽心话,以便搪塞过去。

    十四

    “即便你哥哥在思考什么问题,可阿直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使你哥哥也没法搭腔呀。真像故意保持距离似的。”

    在主要同情哥哥的母亲眼中,嫂子的背影该使人感到多么冷淡啊。我对母亲的话无言以对,只是边走边从一般的角度考虑嫂子的性格。我并不认为母亲的批评毫无道理,但我怀疑母亲是不是由于溺爱自己的亲生儿子而把嫂子的缺点看得过重。嫂子在我眼中绝不是一个热情的女人。可你若对她亲热,她也给你温暖。她没有天生的妩媚,却可以看你手段如何而赢得她的好感。她嫁给哥哥后,我经常发现她的冷淡令人气愤,但我相信她绝没有不可克服的不热情和冷漠。

    不幸,嫂子的这种气质在哥哥身上更多。因此,这一对类型相同的夫妇相互间从一开始就要求对方满足自己难以达到的需求,为此至今还在感情上合不来。只有哥哥心情舒畅时嫂子才似乎显得愉快,这当然应视为哥哥容易兴奋的秉性能激发出女人的热情。如果不是这种情况,那就正如母亲评价嫂子过于冷淡一样,嫂子说不定在内心里也认为哥哥冷若冰霜哩。

    我一边同母亲并排走,一边这样思考着走在前面的兄嫂二人。我不想对母亲讲这种深奥的道理。于是,母亲说:“真叫人纳闷啊。”

    “阿直的性情本来就不招人喜欢,但对你爸爸对我倒总是相同的态度。二郎,对你也一样吧?”

    这的确如母亲所说,我本来是个急性子,常常大声喊叫,发脾气,奇怪的是还没有跟嫂子吵过架,而且有时比哥哥和她还谈得投机。

    “对我也是一样的。不错,听您这么一说,她肯定是有点怪。”

    “所以嘛,我总认为阿直是故意对一郎赌那么大的气啊。”

    “真没想到会有这种事。”

    坦白地说,我对这个问题并不像母亲考虑的那么细致。因此,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怀疑。即使有,首先也是在原因方面。

    “不过,对嫂子来说,哥哥岂不是家中最宝贵的人吗?”

    “所以嘛,妈才感到纳闷呢。”

    特地到这风景优美的地方来同母亲喋喋不休地背后议论嫂子,我感到太无聊了。

    “以后有机会我再请嫂子谈谈心里话,妈放心好了。”说完,我便从对面石墙下面的茶馆跑到堤坝上,扯着嗓门用力喊:“喂————喂————”兄嫂吃惊地回过头来。这当儿在堤坝上撞碎的浪头高高溅起形成浪花,落下来变成冲洗脚面的水流,把我弄得像个落汤鸡似的。

    我挨了母亲的申斥,身上的水滴答滴答地往下直淌,和他们三人一起回到了旅店。轰隆隆的波涛声在回来的路上震动我的耳膜。

    十五

    那天晚上我和母亲一起在一顶雪白的蚊帐中睡觉。蚊帐比一般麻制品薄得多,风戏弄着华丽的束带显得很凉爽。

    “这蚊帐真好啊,咱们家也买一顶这样的吧。”我劝母亲。

    “这蚊帐看起来很漂亮,可并不那么贵呀。咱家那顶白麻蚊帐倒是上等货哩。不过,这蚊帐轻飘飘的,没有接头,所以显得美观呀。”

    我家的那顶是早年山口县岩国一类的地方生产的麻蚊帐,母亲很赞赏这种东西。

    “首先,在睡觉不着凉这点上,咱家的蚊帐就有利得多。”母亲说。

    女佣进来关上拉窗,蚊帐一动也不动了。

    “一下子变得闷热了呀。”我唉声叹气地说。

    “是呀。”母亲安详地说,简直没把闷热当回事。不过,也可以隐隐听到她摇团扇的声音。

    这以后,母亲便完全缄口不语了。我也闭上眼睛睡觉。兄嫂在隔扇拉门的隔壁房间里睡,他们刚才就静悄悄的。我没有了谈话的对象,房间里突然变得鸦雀无声,细听哥哥的房间更为静谧。

    我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然而总是不能成寐,最后深深体会到这种闷热仿佛是寂静带来的。为了不影响母亲的睡眠,我悄悄地从铺席上起来了。然后,撩起蚊帐的下摆,想去廊子里。我尽可能不发声响地“唰”的一下子打开了拉窗。我一直认为已经睡着的母亲突然问我说:“二郎,去哪里呀?”

    “热得睡不着,想去廊子里凉快一下。”

    “是这样呀。”

    母亲的声音清晰而平静。我这才知道直到现在她也未曾入睡。

    “妈也没睡着吗?”

    “哦,也许因为床变了,总觉得什么都跟原来不一样了。”

    我在借来的单衣腰上只围了一条三尺腰带,怀里揣上“敷岛”牌香烟和火柴到廊子里去了。走廊上放着两把套着白罩的椅子,我拉过来一把就坐下了。

    “弄得咚噔咚噔地响,妨碍哥哥可不好呀。”

    母亲这样提醒我。我边吸烟边默默地望着眼前梦幻般的景色。在夜里,景色自然是朦朦胧胧的。没有月亮的晚上更是一片昏暗。白天看到的堤坝上的两排松树更显得黑糊糊的,好像向左右两侧伸出的长长的带子。下面撞碎的白色浪花在夜色中不停地翻动着,格外刺眼。

    “差不多就进来吧,感冒了可不好呀。”

    母亲从拉窗内提醒我。我倚在椅子上想劝劝母亲欣赏一下夜景,但她不同意。我又乖乖地钻进蚊帐里,把头放到枕头上了。

    我从蚊帐里出出进进的时候,兄嫂的房间寂静无声,依然如故。我躺在床上后还是一片寂静。只有撞在堤坝上破碎的波浪声总是在耳边轰隆隆地响个不停。

    十六

    早晨起来坐在食案前一看,四个人的脸色都呈现出睡眠不足的样子。四个人都在睡眠不足的阴云中望着食案,好像故意将谈话的气氛变得阴郁似的。我感到异常拘束。

    “好像昨晚吃砂锅蒸真鲷中毒了。”我说完便紧绷着脸离开了座位来到栏杆附近,眺望隔壁的“东洋第一电梯”的牌子。这个电梯不同于一般电梯那样从房屋底层通到上层,而是把好奇的游人从地面拉到山顶。这东西安装在这里肯定既不相称又不风雅,但是这种连东京的浅草都没有的新奇装置从昨天就吸引着我的注意。

    果然,早起的游客三三两两地开始乘电梯了。很快吃完饭的哥哥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边用牙签剔牙边同我一样眺望着那个上上下下的“铁箱子”。

    “二郎,今天早晨咱们也坐坐那个电梯好吗?”哥哥突然说。

    我感到哥哥的话有点孩子气,便连忙回头看了看。

    “总觉得那玩意儿挺有意思的。”哥哥的话音里流露出不合哥哥身分的稚气。我坐电梯是可以的,但能否到达一个明确的目的地,心里没把握。

    “能去什么地方?”

    “随便什么地方都无所谓。喂,走吧!”

    我琢磨当然要把母亲和嫂子一起领去,便对她们大声喊:“喂!喂!”可哥哥急忙制止住我。

    “咱们俩去吧,只两个人就够了。”哥哥说。

    这当儿母亲和嫂子出来说:“到哪里去?”“和二郎一起坐坐那个电梯。妇女上去有点危险,妈和阿直还是不去的好。我们先坐坐试试。”

    母亲望着升向空中的“铁箱子”,露出不悦的神情问嫂子:

    “阿直,你怎么样?”

    嫂子照例绽出一个凄凉的笑窝回答说:“我怎么都可以。”这句话既可理解为老老实实听从摆布,又可解释成冷淡无情。我认为这对哥哥是个不幸,对嫂子也无益。

    哥哥和我穿上单衣走出旅店便坐上电梯。“铁箱子”有六尺见方,进去五六个人就关上门,随后就往上升。哥哥和我从脸也伸不出去的铁栏杆的空隙向外看,感到特别闷得慌。

    “简直是坐监牢啊。”哥哥对我窃窃私语。

    “是啊。”我答道。

    “人也就是如此而已。”

    哥哥习惯用这种哲学家式的语言。我只回答“是的”。可是,我只能理解哥哥说的大概意思。

    监牢般的“铁箱子”上升到小石山的山顶就是终点了。矮小的松树仿佛紧紧叮在山上似的,翠绿的色彩打破了单调,使人看到了夏天的欢快气氛。在一小块平地上有个茶馆,那里喂养着一只猴子。哥哥和我又给猴子甘薯吃又逗它玩,我们的东西都在这个茶馆消耗光了。

    “什么地方可以两个人单独拉话呀?”

    哥哥说着巡视四周,他的眼神像是真在寻找只能两个人拉话的僻静场所。

    十七

    这里由于地势高,四下的景物可尽收眼底。尤其可以望见远处掩映在郁郁葱葱树林中的著名的纪三井寺[1]。山麓下,海湾的水泛着柔和的光,又把似乎不像海滨的泽畔景色映照得五彩缤纷。我向身旁的人请教“净琉璃”中咏唱的那株“下垂松”[2],一看,果然有一株好像顺着悬崖倒伸树枝的老松树。

    哥哥问茶馆的女人这里有没有安静的地方便于谈话,可那女人似乎没听懂哥哥的话,说的话一点也不得要领。而且,一句话的末尾总是带着本地的乡音“诺西”。

    最后,哥哥对我说:“那么,咱们去东照宫[3]吧。”

    “东照宫也是名胜之一,很好嘛!”

    我们当即下了山,没坐人力车,也没打阳伞,只戴顶草帽在灼热的沙路上走着。就这样,我同哥哥一起坐了电梯又去东照宫。这一天我总有点不安。我平时跟哥哥相对而坐时虽有点憋气,可像这一天那样心神不宁也是很少见的。当哥哥对我说“喂,二郎,咱们俩去吧,只两个人就够了”时,我心中就出现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们俩额头上直冒油汗。而且,实际上我昨晚吃砂锅蒸真鲷有点中毒。渐渐升高的太阳毫不留情地照射我晕晕沉沉的脑袋,我只好一声不吭地挪动着脚步。哥哥也是不言不语地走着,从旅店借的粗糙的木屐陷在沙子里发出沙沙的声音。

    “二郎,怎么啦?”

    哥哥突如其来地问了这么一句,把我吓了一跳。

    “心里有点不舒服。”

    两人又默不作声地走着。

    好容易来到东照宫下面,我抬头看了看又窄又陡的台阶,其高度就令人望而生畏,我再也没有攀登的勇气了。哥哥趿拉一双摆在下面的草鞋,一个人爬了十来个台阶时发现我没有跟上来,便厉声叫道:“喂,上来呀!”无可奈何,我也从老奶奶那里借一双草鞋开始吃力地往上爬。即使如此,到半腰的时候,每爬一个台阶就得把双手放到膝上以便支撑身体的重量。从下面抬头望哥哥时,只见他焦急地站在山顶的寺院山门的拐角处。

    “看你东倒西歪爬台阶的样子,真像喝醉酒似的!”

    哥哥怎么评论我,我都顾不得了。我急忙摘下帽子扔到地上,同时脱光了膀子。因为没有带扇子,便用手中的手绢不住地扇着胸部。我在后面想,哥哥一定要叫我一声“喂,二郎”,说我点什么,心中忐忑不安,便胡乱地挥动着被汗水润湿了的手绢,一个劲地叫着“热啊!热啊”。

    不大会儿,哥哥走过来坐在我身旁的一块石头上。石头后面矮竹丛生,十分繁茂,一直把下面老远的石墙都遮住了。巨大的山茶向各处伸展着淡茶色的枝干,十分引人注目。

    “这里果然安静,在这里似乎可以慢慢地聊了。”哥哥环视四周说。

    * * *

    [1]和歌山市纪三井寺的名草山上的救世观音宗寺,建于770年。

    [2]“净琉璃”中有这样的词句:“和歌浦的名胜,一为东照宫,二为玉津岛,三为下垂松,四为盐釜。”

    [3]祭祀德川家康的大殿,建于1621年。

    十八

    “二郎,有件事对你说说。”哥哥说。

    “什么事?”

    哥哥踌躇一下没有开口。我又不愿打听,也没有催问。

    “这里真凉快啊。”我说。

    “啊,真凉快。”哥哥也说。

    实际上这里是个高处,阳光照不到,凉风习习。我用手绢扇了三四分钟后连忙穿好衣服。正门里有个古香古色的小前殿,看模样是相当古老的建筑,房檐上雕刻的狮子头上的涂色已剥落一半。

    我看了一会儿便从正门进去来到前殿。

    “哥哥,这里还要凉快,到这里来吧。”

    哥哥没有回答。我利用这个机会在殿前踱来踱去,又看看遮蔽骄阳的高大常绿树。这当儿哥哥满脸不高兴的样子走了过来。

    “哎,我不是对你说有件事要谈谈吗?”

    我只好坐在前殿的台阶上,哥哥也挨着我坐了下来。

    “什么事?”

    “实际上是关于阿直的事呀。”看那副模样,哥哥终于说出了很难说出口的事。我一听到“阿直”二字心里就打了个冷战。兄嫂关系母亲已对我说过,我也知道个大概。我曾对母亲保证,想找个机会好好地摸一摸嫂子的心事,了解情况后再主动找哥哥聊聊。我暗自担心自己还没找嫂子谈,哥哥若是先找我那可就麻烦了。说真的,今天早晨哥哥说“二郎,咱们俩去吧,只两个人就够了”时,我就担心哥哥也许要提出这个问题,一种厌倦情绪便油然而生。

    “嫂子怎么啦?”我不得不反问道。

    “阿直不是爱上了你吗?”

    哥哥的话是如此突如其来,以致同他平素具有的风度很不相称。

    “怎能这么说呢?”

    “你这么问我,我就不好办了。你若再生气说‘告辞了’我就更不好办了。因为我没有拾到什么情书啦,看到你们接吻啦,我没有这类证据。说真的,我算是她的丈夫,不应该向别人公开提出这种愚蠢的问题。不过,对方是你,我也顾不上体面才忍受着痛苦提出了不便问的事。所以,你要对我讲一讲呀。”

    “不过,对方可是嫂子呀。是一位有丈夫的女人,是我现在的嫂子呀。”

    我只能这样回答,再没有其他话可说了。

    “从形式上说,谁都要这样回答,你也是个普通人,这样回答最妥当不过了。听了你这句话,我只能感到羞愧。可是二郎,爸爸的正直品德幸好传给了你。而且,最近你又把‘无事不可对人言’这个信条奉为座右铭,所以我才问你。你早就知道我也不需要形式上的回答,只想听听你心灵深处的感受。请谈谈你的真心吧!”

    十九

    “这种心灵深处的感受,我怎么会有呢?”

    我这样回答时目光没有对着哥哥的面孔,而是望着正门的屋脊。我有一阵子没有听到哥哥讲话。一会儿,一种尖声尖气、仿佛抑制着激动的腔调在我耳边响了起来:

    “喂,二郎为什么要说那种轻率的话?我和你可是兄弟呀。”

    我惊愕地望着哥哥,也许是在常绿树荫下的缘故,哥哥的脸色带点苍白。

    “当然是兄弟,我是您真正的弟弟,所以才愿说实话。刚才我说的绝不是什么虚情假意的话,我心眼里那么想的才那么说的。”

    同哥哥的神经过敏一样,我的性情也容易激动。如果在平时我也许不做这样的回答。当时,哥哥简单地从口中迸出一句:

    “肯定是实话吗?”

    “哦,肯定是实话!”

    “不过,你的脸可红了。”

    说实在的,当时我的脸也许红了。同哥哥的苍白的面孔相反,我不由得深深地感到自己两颊发热。而且,我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

    这当儿哥哥好像想到了什么,蓦地从台阶上站起来抱着胳膊在我前面来回踱步。我以不安的目光盯着他。他开始还注视着地面。虽然从我面前走过两三次,可决不抬起眼睛看我一次。到第三次时,他突然在我面前停住了。

    “二郎!”

    “嗳。”

    “我是你哥哥呀。我刚才实在是说了孩子气的话,对不起。”

    哥哥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为什么?”

    “我自认比你有学问,也一直认为自己比一般人有见识。可我刚才竟说出了那样孩子气的话,真丢脸啊。请你不要看不起哥哥呀!”

    “为什么?”

    我一再重复这句简单的问话。

    “你不要那么认真地问我为什么了。啊,我太蠢了。”

    哥哥说着伸出手来,我马上握住哥哥的手。哥哥的手很凉,我的手也很凉。

    “只因为你的脸有点红我就怀疑你的话,在人格上实在对不起你,请原谅我吧。”

    我十分了解哥哥的气质很像个女人,恰似反复无常的天气那样变幻莫测。然而,在我的眼里,他是个颇有见识的人,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又像个晶莹玲珑的诗人。我尊敬他,但又认为他有时总容易办蠢事。我握着他的手说:“您今天有点反常啊。这种无聊的话下不为例。好啦,咱们回去吧。”

    二十

    哥哥突然松开我的手,可一点也没有离开那里的意思,还是站在原来的地方默默地低头看着我。

    “你理解别人的心吗?”哥哥突然问道。

    这次轮到我不得不一声不吭地抬头望着哥哥。

    “我的心哥哥还不了解吗?”我稍停了一会儿说道。我回答的语气比哥哥还要坚定有力。

    “你的心我很了解。”哥哥马上答道。

    “那不就得了吗?”我说。

    “不,不是你的心,我是说女人的心啊。”

    哥哥说的后半句话火烧火燎地刺耳,以致我的耳中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反响。

    “女人的心也罢,男人的心也罢,……”我的话刚出口,他突然打断我,说:

    “你是个幸福的人,恐怕还没感到有必要研究这种事吧。”

    “因为我不是哥哥那样的学者……”

    “混账话!”哥哥训斥似的叫道。

    “什么钻书本啦,抠心理学啦,我指的不是那种转弯抹角的研究。现在,在我眼前本来是个最亲爱的人,如果不研究这个人的心就坐卧不安。我是问你碰到过这种情况没有?”

    我对哥哥说的“本来是个最亲爱的人”的含义一下子就明白了。

    “哥哥做学问的结果思虑过度了吧?稍微蠢一点不好吗?”

    “对方反而利用我惯于思考的头脑故意逼我进行思考,我无论如何也蠢不了啊!”

    事已至此,我几乎无言相劝了。头脑不知比我聪明多少倍的哥哥对这种奇妙的问题不知比我伤多少脑筋。一想到这里,我就非常于心不安。哥哥和我都清楚地知道,哥哥比我更加神经过敏。可至今为止还没有什么事情让哥哥如此歇斯底里,因而我也实在无计可施。

    “你知道梅雷迪斯[1]这个人吗?”哥哥问道。

    “只听说过他的名字。”

    “你读过他的书简集吗?”

    “连书皮都没看到,更不要说读了。”

    “原来是这样!”

    哥哥说着又坐到我的身边。我这才想起怀里的“敷岛”牌香烟和火柴,便取出来先点燃一支递给了哥哥。哥哥机械地接过去吸了起来。

    “他的书简集中有一封信是这样说的————我看到对女人的容貌心满意足的人就很羡慕;看到对女人的肉体心满意足的人也很羡慕。但无论如何,不抓住女人的灵魂即所谓精神,我是不会心满意足的。因此,我从未经历过爱情。”

    “这么说,梅雷迪斯这个人一辈子就是过独身生活喽?”

    “这我不知道,而且此事也无关紧要。然而,二郎,我同一个既没抓住灵魂也没抓住所谓精神的女人结了婚,这一点可是千真万确的!”

    * * *

    [1]George Meredith(1828——1909),英国小说家、诗人。据说夏目漱石早前很喜欢他的作品,并受到极大的影响。

    二十一

    哥哥的脸上分明露出了苦闷的表情。我在各方面都忘不了尊敬哥哥,但此刻内心深处不能不泛起一种近于恐怖的不安。

    “哥哥!”我故意从容不迫地说。

    “什么?”

    哥哥的话音刚落,我便站了起来,特意在哥哥坐着地方的前面同哥哥刚才做的一样,来回走动了两三次,但我的用意和哥哥完全不同。哥哥对我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两手好像梳子齿那样深深地插入略长的头发中间,眼睛瞅着下面。他有一头光泽很美的头发。我每次从他面前走过的时候,总要瞟一眼他那漆黑的头发以及头发中显露出的关节纤细而娇嫩的手指。那手指平时在我的眼中犹如反映他的神经质一样,显得温柔而瘦削。

    “哥哥!”我又叫了一声,他终于吃力地抬起了头。

    “对哥哥讲这种话也许很不礼貌,我想别人的心,您再有学问再加以研究,也不会理解的。哥哥比我有学问,是个了不起的学者,自然会注意到这一点的。可是,再亲密的父子也罢,兄弟也罢,也只能有心心相通之感,实际上彼此的心是分离的,正如双方的身体分离一样。因此,还是没有别的办法呀。”

    “别人的心可以从外表研究出来,但是却不能变成那颗心,这一点我想我是明白的。”

    哥哥很直率地却又懒洋洋地说。我当即接着说:

    “只有宗教才是超脱的呀。我这个人很笨,无能为力,可哥哥凡事都善于思考,所以……”

    “只是思考,谁能有宗教的虔诚之心?宗教可并非思考,而是信仰呀。”哥哥以厌恶的口吻断言道。过了一会儿又说:“啊,我无论如何是不会有信仰的,无论如何是不会有信仰的。我只是思考,思考,思考!二郎,请你相信我吧。”

    哥哥的话是受过堂堂教育的人说的话。可他的态度几乎像一个十八九岁的孩子。我为自己面前的这位哥哥感到可悲。当时他真像一条在泥沙中翻腾的泥鳅。

    各方面都比我强的哥哥向我表示这种态度,还是第一次。我一方面感到可悲,另一方面又为哥哥担心:他长此以往发展下去,说不定不久就会精神失常。我顿时感到恐惧。

    “哥哥,这件事实际上我也早就想到了……”

    “不,我不想听你谈什么想法。今天我把你领到这里来是因为有件事求你。请听我说呀。”

    “什么事?”

    事情似乎越来越麻烦,可哥哥又不轻易谈出他的要求。这当儿台阶下面出现三四名同我们一样的男女游客。他们纷纷脱下木屐换上草鞋,顺着高台阶向我们这里爬了上来。哥哥看到这些人影,马上站起来说:“二郎,咱们回去吧。”说完,便开始下台阶。我随即跟在后面。

    二十二

    哥哥和我又返回原路。早晨出来时,我肚子和脑袋感到不舒服,回去时也许是阳光最毒的时候更加难受。偏巧我们都忘带表了,也不知道时间。

    “已经几点钟了?”哥哥问。

    “啊……”我抬头看了看刺眼的太阳,“大概还没到正午吧。”

    我们本想按原路返回,可不知怎么走错了路,来到腥气扑鼻的海边。这里已形成一个渔家和杂货铺混杂的穷镇子,还有屋脊上插一面旧旗的轮船公司的候船室。

    “好像走错路了吧?”

    哥哥还是看着地面,边思考边走路。地上到处都散落着贝壳。我们踩碎贝壳的脚步声不时给单调的行走带来一种乡村风味的变化。哥哥停住脚步向左右张望着。

    “这里不通大路吧?”

    “哦,不通。”

    “原来是这样。”

    我们又向前走着。哥哥还是低头看下面。我担心迷了路回旅店晚了怎么办。

    “什么呀,这地方很小,再搞错也总能回去的嘛!”

    哥哥说着便加快了脚步。我从后面看他的步子想起“信步而行”这句老话。在这种情况下,我感到落后他十来米是最好不过的。

    我在同哥哥一起回来的路上暗中做了思想准备:哥哥一定会向我谈出刚才的要求。可事实正相反,他采取了尽可能少说话快走路的方针。这固然令人扫兴,却又使人高兴。

    在旅店里,母亲和嫂子把条纹罗和绉绸之类的出门用的衣服挂到栏杆上后,都穿着单衣相对而坐。见到我们回来,母亲露出惊异的神情问道:“啊,你们到哪儿去啦?”

    “你们哪儿也没去吗?”

    我边望着栏杆上晒的衣服边问她们,这时嫂子回答说:“哦,出去过啦。”

    “去哪儿啦?”

    “请你猜猜看。”

    哥哥就在我面前,嫂子对我讲话这么随便,我感到对哥哥实在抱歉。不仅如此,在哥哥看来,只能解释成嫂子故意向我表示亲热而使哥哥感到有一种无法对人表白的苦痛。

    嫂子一向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是冷淡的表现呢,还是满不在乎呢,还是不顾常识呢?我有点难以理解。

    母亲和嫂子去参观了纪三井寺。母亲对哥哥说是从玉津岛明神社[1]前面走到马路上,在那里乘电车直接到纪三井寺前面的。

    “台阶可高啦,妈只抬头向上一望就头晕眼花的呀!我琢磨无论如何是爬不上去的,不知怎么办才好。可我让阿直拉着我的手,好歹算上去了,浑身都湿透了呀……”

    “噢,是这样啊,是这样啊!”哥哥不时心不在焉地回答着。

    * * *

    [1]和歌浦的一个神社。

    二十三

    那一天什么事也没发生。傍晚,四个人玩扑克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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