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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三次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只是笑嘻嘻地说:“再过一阵子您就知道了。”我还是蒙在鼓里,便回到三泽的房间。

    “又是那个人吧?”三泽问。

    我心里盘算着冈田刚才来的电话,便不想马上提出离开大阪了。不料三泽却开口说:“你对大阪已经腻味了吧?你再没有必要为我留在这里了。你想到什么地方就不必客气啦。”他还对我说,他已认识到即使出了院,眼下也不能随便进行登山之类的活动。

    “那么,就看我什么时候方便了。”

    我这样回答后就沉默不语了。护士一声不吭地往室外走去,我听到她的草鞋声逐渐消失了。然后,我悄声问三泽:“还有钱吗?”三泽还没有把他生病的事通知家中,我怕我这个他唯一的熟人一旦从他身旁离开,他可能不仅在精神上,而且在物质上更没有底儿。

    “你有办法借到钱吗?”三泽问。

    “没有什么大的指望,不过……”我说。

    “刚才那个人怎么样?”三泽问。

    “冈田吗?”我稍微沉思了一下。

    三泽突然笑了起来:

    “即使没有托你借钱,我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哟。钱总还有点呀。”

    十八

    钱的事终于不了了之。我一想到要到冈田那里借钱就很腻味。即使为病友着想,也毫无动力。另一方面,我又拿不定主意是离开这里还是留在这里,犹豫不决。

    冈田给我打来电话后,大大地牵动了我的好奇心,我甚至有意找他问明真相,可是睡了一个晚上之后,觉得太麻烦了,就此作罢。

    我还是从医院的大门进进出出的。上午九点钟来到医院大门后,常常看到外来的患者挤满了走廊和候诊室。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病人呀!我故意带着诧异的神情环视他们之后再上楼。就在这一瞬间,我偶然发现了那个女人。所谓那个女人,是因为三泽这么称呼,我也就这么称呼了。

    那个女人当时蜷缩在走廊暗处一条凳子的一角,只露出个侧脸。旁边站着一位用梳子挽起刚洗过头发的修长身材的中年女人。我瞥了一眼,目光首先落在那个女人的背影上。我不知为什么在那里磨蹭了一会儿。这工夫中年女人向对面移动了一下。那个女人从中年女人的身影后显现出来了。她真像一尊忍耐的佛像,蜷缩着,纹丝不动。然而,她的气色和表情几乎看不到苦闷的迹象。我最初看到她的侧脸时竟怀疑是一张病人的脸。不过,她把胸部几乎贴到肚子上,这种大弯腰的模样似乎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使我很不愉快。我边上楼边寻思,“那个女人”的忍耐和美貌的背后,此刻正包藏着疾病的痛苦。

    三泽还听得护士讲医院里一位叫A的助手的事。这位A君是个年轻人,夜阑人静时总好吹箫。他住在医院,孑然一身。他的房间就在三泽住的三楼拐角上。直到前几天还整天趿拉双拖鞋,啪嚓啪嚓地走来走去。可这两天再也见不到他了。三泽和我甚至都议论过他出了什么事。

    护士笑眯眯地说,A君常常一瘸一拐地到厕所去,那模样很可笑。护士还说她看到病房的护士经常拿着纱布和脸盆去A君的房间。三泽对护士这番话也说不上感兴趣还是不感兴趣,带着冷淡的表情,只是哼哈地听着。

    三泽又问我打算在大阪待到什么时候。自从他打消了旅行的念头后,见到我就常常问这件事。话音里既像对我客气,又像催促我,反而使我不高兴。

    “我感到方便的时候,随时可以回去嘛。”

    “那就这么办吧。”

    我起身从窗子往下看。怎么看也看不见“那个女人”到门外来。

    “你故意到向阳的地方干什么呀?”三泽问。

    “看看嘛。”我说。

    “看什么呀?”三泽反问道。

    十九

    即使如此,我也没有轻易从窗边离开。对面的阳台上摆着五六盆松树、石榴之类的盆景,一位挽着“岛田髻”[1]的年轻女人不住地把洗了的衣服穿在竹竿上晾晒。我向这个方向扫了一眼,便又把目光移到下面。可是,我盼望的那个女人看样子总也不出来。我终于忍受不住酷暑,又到三泽的病榻旁坐下了。他瞅着我的面孔提醒说:“你这个人犟得很,人家越是好意劝你,你越是故意把脸对着向阳的地方晒,看你的脸可真红啊。”我平素认为三泽才是个刚愎自用的人,于是有点摆架子似的说:“我从窗子探出头去,同你那种无意义的固执不一样,我是有目的地故意把头探出去的呀。”这么一来,最要紧的“那个女人”我倒说不出口了。

    过了一会儿,三泽又笑眯眯地问我:“刚才你当真是在看什么?”我的情绪已转了过来,很愉快地说出了“那个女人”。我琢磨着三泽反正很固执,听我这么一说,肯定要痛骂我是个“傻瓜”、“无聊”之类,可我并不想介意。果真如此,我可以回敬三泽由于某种原因我对“那个女人”产生了特别的兴趣。我存心激怒三泽。

    可是,三泽的态度同我的预料截然相反,他仿佛赞美似的听我说的每一句话。我也来了劲头,把本来一两分钟就可以讲完的话竟拖长了三倍多,唠叨了十来分钟。最后,在我中断话头时,三泽问:“她当然不是个良家女子吧?”我虽把“那个女人”详尽地做了说明,可到底没有使用“艺妓”这个字眼。

    “若是个艺妓,说不定我还认识她哩。”

    我为之一怔。我琢磨肯定是三泽跟我开玩笑,然而他的眼神却告诉我全然不是开玩笑。他却在咧着嘴笑,一再问我“那个女人”的眼神和鼻子的长相如何。我只是上楼时看到她的侧脸,说不了那么详细。只有她大弯腰时深深把头埋在怀里的可怜相,活灵活现地浮在我的眼前。

    “一定是她!我马上就问护士她叫什么名字。”

    三泽说完冷冷一笑,可根本看不出有捉弄我的样子。我简直进了三泽的圈套,真想打听一下他和“那个女人”的关系。

    “果真是她,我马上讲给你听。”

    就在这时,病房护士进来打招呼说“查病房”,“那个女人”的事也就谈不下去了。我怕查病房时乱糟糟的,所以一到时间就走开,或到走廊里,或到放着蓄水桶的高处。那天,我拿起身旁的帽子便下了楼。我仿佛感到“那个女人”就在什么地方待着,便伫立在门口四下张望,可走廊和候诊室连个患者的影子也看不见。

    * * *

    [1]未婚妇女或妇女结婚时梳的一种发型。

    二十

    那天黄昏风停了,四周一片寂静。掌灯时分,我又疾步爬上弯弯曲曲的楼梯来到三泽的房间。看样子他已吃完晚饭,大模大样地盘腿坐在垫子上。

    “我已经一个人去厕所了。还吃了鱼。”当时,他得意地说。

    三个窗子都敞开着。房间在三楼,眼前没有遮挡,天空显得很近。满天繁星亮晶晶的,光灿夺目。三泽边摇团扇边说:“蝙蝠会飞来的吧?”白衣护士走到窗前探出身子向窗外望了望。我没去想蝙蝠,而是惦记着“那个女人”,便问道:“喂,那件事打听明白了吧?”

    “还是那个女人呀!”

    三泽边说边以意味深长的眼神瞅着我。我说声“是这样啊”。可能因为嗓门太高了,三泽用团扇朝我脸上“扑”地扇了一下。然后急忙把扇子倒过来,用扇柄指了指我们斜对过的房间。

    “你回去以后,她进那个房间去了。”

    三泽的房间在走廊的堵头,对着马路方向。她的房间在这个走廊的角上,院子里的光线可以射进来。因为太热,两个房间的门都敞开着,隔扇也拆掉了。因此,我在这个地方可以斜看到三泽用扇柄指的房间门的四分之一光景。在那里,她的床底部像一幅画似的,只露出个三角。

    我定定地看着她的被褥边,沉默了一阵子。“溃疡很厉害,还吐血哩。”三泽又小声告诉我。我这时想起三泽对我说过,他搞不好可能得溃疡病,所以才住院的。“溃疡”这个词儿当时在我脑海里没有任何印象,可这一次却使我产生了异常可怕的反响,似乎溃疡的背后潜伏着死亡的恐怖。

    过了一会儿,从她的房间隐隐约约传来了哇、哇的声音。

    “哎呀,吐了!”三泽紧皱双眉。一会儿,护士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痰盂,趿拉着草鞋,朝我们的房间瞥了一眼便走出去了。

    “像是好了一些吧?”

    今天早晨那位把腮帮子紧贴在胸口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的年轻美丽女人的面孔又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若是那样呕吐可不好办呀。”三泽回答说。他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可怜她,毋宁说对她有某种担忧。

    “你当真认识她吗?”我问三泽。

    “真的认识。”三泽严肃地说。

    “然而,你这次来大阪可是第一次呀。”我紧追三泽不放。

    “这次到这里才认识的。”三泽辩解说,“这个医院的名字,说实在的,我还是向她打听的哩。从住进这里的时候起,我就担心她也许会进来。可是,听到你今天早晨那番话之前,我一直认为她未必会进来。因为我对她的病是有责任的呀……”

    二十一

    原来,到大阪后三泽同朋友们在某茶馆饮酒时遇见了“那个女人”。

    由于天热,三泽当时就感到胃不舒服。死乞白赖拉着他的五六个朋友借口久别重逢,像是盛情款待似的要把他灌醉。三泽也是个听天由命的老实人,频频举杯,尽管已经感到胸部以下阵阵不适。有时,他哭丧着脸,痛苦地咽一口唾沫。恰巧坐在三泽前面的“那个女人”,用大阪话问他是否服药。三泽便把五六粒仁丹之类放在手心上送到口里去了。她接过小瓶后也在白嫩的手掌上倒出几小粒送入口中。

    三泽刚才就发觉她无精打采的样子,便问:“你也是什么地方不舒服吧?”她惨然一笑,说是可能因为天热食欲不振造成的。还说特别是这个星期不想吃饭,只喝冰水;刚喝了冰水马上又想吃饭,真没办法。

    三泽一本正经地劝她说,这大概是胃病,到什么地方找个名医看看才是。她也问了旁人,旁人也说肯定是胃病,劝她找个好医生看看。可她说她毕竟是干这行的,往下就不好意思说了。三泽这时才向她打听了这所医院及院长的名字。

    “我也想到那个医院去看看哩,我也有点不舒服。”

    三泽半真半假地说完这句话后,她紧蹙双眉,似乎在说别讲那种不吉利的话了。

    “那么,先痛饮一顿再往下说吧。”三泽把面前的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把酒杯推到她面前,她老老实实地又斟满了。

    “你也喝嘛!即使吃不下饭,可酒总能喝吧。”

    他把她拉到跟前,硬是递给她酒杯,她也乖乖地接过去了。最后,她说:“饶了我吧!”可还是呆呆地坐在那里,没有离开座位。

    “若是喝酒杀死了胃病虫,马上就可以吃饭。不喝酒可不成啊。”

    三泽酩酊大醉后,胡言乱语地强迫她喝。可他自己的胃也痛得七上八下,好像马上要爆炸似的。

    我听三泽讲到这里,不禁毛骨悚然。他何必如此残酷地折磨自己的肉体?就算是他自作自受,又为什么那样无益地折磨“那个女人”纤弱的身躯?

    “我不知道呀。她不了解我的身体,我也不了解她的身体,周围的人都不了解我们二人的身体。不仅如此,我和她,自己也不了解自己的身体。而且,我感到自己的胃真可恨,我企图借酒劲压倒它。她大概也是如此。”

    三泽说完,露出了悲伤的神情。

    二十二

    “那个女人”睡觉时,即使从她的房间前面走过,从走廊也看不到她的脸。三泽的护士告诉我,如果靠在门口柱子旁往里面窥视就可以见到,但我没有勇气这么做。

    照看“那个女人”的护士由于天热,一般都靠在那个柱子上一个劲地瞧着外面。而且,这位护士在护士中长得特别标致,三泽说她经常满脸不高兴瞧不起人的样子。三泽的护士还别有用心地说这位漂亮护士的坏话,说她丢开病人不管啦,不热情啦,她在京都有个男朋友,一接到男朋友的信就不顾一切啦,等等。三泽的护士每当探听到各种情况时就向三泽和我报告。还告诉我们她玩忽职守,有一次甚至把病人的便盆插进去竟忘记拉出来,在那里睡大觉。

    实际上,我们也经常看到这位漂亮的护士虽然姿容婉丽,却不重视自己的职责。

    “这样的人若不换掉,‘那个女人’可就太可怜啦!”三泽经常愁眉苦脸地说。即使如此,当这位护士靠在门口的柱子上打盹儿的时候,三泽有时还从他的房间定定地看她的侧脸。

    三泽的护士不时透露“那个女人”的病情————牛奶也罢,肉汁也罢,怎样清淡的汤汁,她那不正常的胃也吸收不了。连最重要的药也不喜欢吃,勉强灌下去,马上又吐出来。

    “吐血吗?”

    三泽总是这样反问护士,每当听到这句话时我就感到挺不愉快的。

    探望“那个女人”的客人络绎不绝。可是一点也不像其他房间那样喧嚣热闹。我躺在三泽的房间看见好几个挽着“岛田髻”和“银杏髻”[1]的女人身影从“那个女人”的房间出出进进。其中,也有穿一身异常艳丽花纹的和服的女人。但大体上都是一般妇女的朴素衣着,悄悄地进来,又悄悄地出去。也曾经有一位在门口用了个感叹词————“哎哟,姐姐!”但只不过这么一次。这一位也在走廊的一头放一把阳伞,一进房间就变得鸦雀无声了。

    “你看望过她吗?”我问三泽。

    “还没有。”他回答道,“然而,我现在对她的担心比看望她还厉害呀。”

    “就是说,她还不知道你住在这里吧?”

    “护士不说,她不会知道。她住院时,我见到她了,把我吓了一跳。可她没有见到我,大概不知道我在这里。”

    三泽告诉我,医院二楼住着一个“那个女人”的熟客,客人把“你为了胃,我为了肠,都是苦酒把我们伤”这首情歌写在纸片上送到她的房间,出院时还穿上外褂和裙子特意来看望她。三泽说完,脸上露出他简直是个大混蛋的神气。

    “要肃静,一定不要刺激她。当然,进去时要悄悄的,出来时也要悄悄的。”三泽说。

    “不是很静吗?”我说。

    “因为病人不愿开口讲话,这是病情恶化的证明呀。”三泽又说。

    * * *

    [1]妇女的一种发型,头上左右梳两个发髻,形同银杏叶。

    二十三

    三泽对“那个女人”了解的详细程度超出我的预料。每当我去医院时,三泽第一句话就把她端了出来,对我谈我不在时他得到的“那个女人”的内情,好像谈同他有关系的某个女人的秘密一样。这时,他脸上现出能把这些情况告诉我感到很自豪的神气。

    据三泽说,“那个女人”原来是一家艺妓馆的红人,被捧为那家艺妓馆老板的干女儿。体质柔弱的她,对这一点最为心满意足,便学习如何做生意。她从不偷懒,身体有点不舒服也不休息。偶尔实在支持不住,就是上了床,口中还是不住地唠叨着:“我想快点去陪客呀,想快点去陪客呀!……”

    “刚才来到她房间的是那个艺妓馆的从前的女佣。虽是女佣的头衔,由于资格老,自然就有权,行为可不像女佣,倒像个大婶之类的。‘那个女人’也只是乖乖地听这个女佣的话。因此,需要有这么个人劝劝‘那个女人’吃讨厌的药,或者劝她不要说任性话。”

    三泽把这些内幕消息的来源都归之于他的护士,说全是从护士那里听来的。可是,我对此并不是没有一点疑问。趁三泽上厕所的机会,我抓住护士问道:“三泽虽是那么说的,可我不在的时候,他去‘那个女人’的房间聊了什么吧?”护士板着面孔说:“不会的。”一句话否定了我的疑问。护士随后解释说,即使有那样的客人来看她,她也不会讲自己身世的。护士还对我讲了“那个女人”的病情逐渐恶化、令人不安的例子。

    由于她呕吐不止,已无法从口中摄取营养,昨天终于开始了灌肠的尝试。然而,结果并不理想。她极度衰弱的肠子连少量牛奶搅拌鸡蛋这种单纯混合液体都感到负担过重,不能很好地吸收。

    护士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副表情:谁能到这样重病患者的房间悠然自得地听病人讲述自己的身世呢?!我也认为护士讲得有道理。于是,我忘记了三泽的话,心中只是默默地对比着从前衣着华丽的红极一时的艺妓和眼前这位病入膏肓的可怜的年轻女人。

    “那个女人”靠出卖自己的姿色和技艺当上了一家不知叫什么名字的艺妓馆老板的干女儿后,被她家里的人奉为至宝。如今已经不能再干这种事了,她还能同从前一样受到那家人的器重吗?假若他们因为她得了病而对她越来越冷酷无情,那么,她那颗和重病搏斗的心该多么没有底啊!她好歹总算有了艺妓馆老板干女儿的身份,她的生身父母肯定是身份低微的人。经济上如果不充裕,怎样牵肠挂肚也无用。

    我也考虑了这些问题。三泽从厕所回来时,我问:“你知道那个女人有没有生身父母?”

    二十四

    三泽说他只见过一次“那个女人”的生母。“那也只不过是个背影啊。”他有意声明说。

    她的母亲正如我所料,似乎是位身份低下的人,好歹能穿上一身整洁的衣服。偶尔来到这里也很拘谨,偷偷摸摸地来,又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楼回去,生怕别人看见。

    “即便是父母,这么一来也显得很拘束啊。”三泽说。

    探望她的客人都是女人,而且年轻女人居多。和普通的小姐、媳妇不同,她们全是爱貌如命的佳人。因此,她母亲夹在这些人当中,本来就土里土气的,更显得质朴。我心里描绘着这位贫穷年迈母亲的背影,暗暗表示同情。

    “从母女的情分上说,女儿得了那么重的病,做母亲的大概想早晚都守在她的身旁吧。一个外来的女佣倒在这里逞威风,生身的父母却被当成外人,叫人看着心里也不好受啊。”

    “作父母的也无可奈何呀。首先,就没有时间守在她身旁;即使有时间,也没有那么多的费用!”

    我觉得她很可怜。我琢磨着干那种轻佻行业的女人,即使平常阔气得令人羡慕,可一旦染病,比普通人还惨啊。

    “好像有了丈夫吧?”

    三泽的脑子里似乎只对这个问题未曾加以注意,当我提出来的时候,他无以作答,一声不响。提供有关她的一切新情报的护士,对此也一无所知。

    “那个女人”的纤弱身板总算经受住了当时的酷暑。三泽和我几乎像发现奇迹似的议论这件事。可是,我们都怕做得太露骨,从未从柱影后面向她的房间窥视。因此,她现在憔悴到什么程度,我们只能凭空想象。她连灌肠都不顺利这一消息传到我们的耳朵时,三泽的眼前也只是出现一位衣着华丽的艺妓,我的脑海里也只是浮现出她入院前气色挺好的面容。因此,我们当时议论她的病恐怕难以治好,实际上谁也未曾想到她会死。

    在这期间,又有各种患者从医院出来进去的。一天晚上,二楼有一位同她年纪相仿的女人被人用担架抬走了。一打听,原来是病人今明两天可能会出现险情,陪伴的母亲把病人带回乡下。那位母亲对三泽的护士暗示她很拮据,说仅冰块一项就花了二十多元,除了出院,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从三楼的窗子俯视着抬回乡下的担架。担架在夜色中看不见了,事前备好的灯笼火光不久便动起来。窗子高加上路很窄,灯火宛如在山谷底下悄悄移动。担架在拐过对面黑糊糊的十字路口一下子消失的时候,三泽回头望着我说:“能坚持到家就好了。”

    二十五

    刚刚出现这种不得不出院的悲惨的患者,又有一个无事赋闲的男子每天背个孩子在走廊里和瞭望台上,或者在别人的房间里踱来踱去。

    “简直把医院当成娱乐场了!”

    “首先,他们哪一个是病人呀?”

    我们又感到可笑,又觉得新奇。一问护士才知道背的人是叔叔,被背的人是侄子。据说侄子刚到医院时瘦成皮包骨,由于叔叔的精心护理才这么胖的。叔叔是个经营针织品的商人之类,总之是个不愁钱财的人。

    三泽隔一间房子的邻居,又来了一位奇怪的患者。他出去的时候提溜个手提包,大模大样像个普通人似的,有时甚至不在医院,到外面去了,回来时把衣服脱得精光,贪婪地吃医院的饭菜。昨天他满不在乎地说去了神户一趟。

    还有一对夫妻特意从岐阜到京都参拜本愿寺,顺便住到这个医院就再也不走了。在他们夫妻双人房间的壁龛上挂着佛光闪耀的阿弥陀佛的画轴。两口子有时面对面坐在那里悠闲地下围棋。问女方时,女方煞有介事地说,今年过年吃年糕时吐了血,有一小杯半那么多,这才在丈夫陪伴下来了。

    “那个女人”的护士仍旧靠在门口的柱子上,双手常抱着膝盖。三泽的护士评论说她是在卖弄姿色,故意到“那个女人”能看得见的地方。我有时辩解道:“不至如此吧。”可是,“那个女人”和这位漂亮的女护士的关系在冷淡程度上,当初和现在似乎没什么大变化。我解释说,大概是两个美人凑在一起无意中争风吃醋吧。三泽认为不是这么回事,他说大阪的护士派头大,不把艺妓放在眼里,“那个女人”压根儿就不是对手,这才是冷淡的原因。虽然有这种看法,三泽却也不怎么恨这位护士,我对这位护士也不那么厌恶。照看三泽的那位面貌丑陋的护士怪里怪气地对我们说:“到底是长得漂亮占便宜啊!”逗得我们好笑。

    三泽在周围这些人的关照下,身体日渐恢复,对“那个女人”的兴趣也似乎与日俱增。我在这里之所以不得不使用“兴趣”这个奇怪的词汇,是因为三泽的态度既不像恋爱,又不是十分热情,除了用“兴趣”二字表达外,再也找不到恰当的字眼了。

    当第一次在候诊室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我的兴趣很大,一点也不比三泽逊色。可是,一听到三泽讲“那个女人”的情况,我便感到有主次之别了。自此,每当议论“那个女人”时,三泽总是对我摆出前辈的架子。我也一时中他圈套似的,当初的兴趣好像被搞得越来越大。可我既然身居客位,兴趣的高潮就不可能保持那么久。

    二十六

    我兴趣大的时候,三泽的兴趣比我还大;我的兴趣稍有减弱,他的兴趣却越来越强。他本来是个粗鲁的人,可内心深处却有着比别人善良一倍的感情。他还有个脾气:遇到什么事马上会激动起来。

    三泽已恢复到能在医院内蹓跶了,我心里纳闷他为什么不去“那个女人”的房间。他决不像我这样羞羞答答的。为了说几句慰藉的话,到曾见过面的她的房间探望一下,从三泽的性格上看,这算不了什么。我甚至说:“你既然那样担心她,为什么不直接去见见她、安慰她呢?”他当时扭扭捏捏地说:“噢,我很想去,不过……”这句话实际上很不像他平时说的,还让人莫名其妙。虽然如此,说真的,我并不希望他去。

    我同照看“那个女人”的漂亮护士不知不觉地搭上话了。她本来靠在那根柱子上,抬头看见我从她前面走过时,我们互问时安,如此而已。有一次,我从这位漂亮的护士那里借来一本叫作《命运一览表》之类的占卜命运的玩具书,我把它拿到三泽的房间里玩。

    玩的方法是:先拿出几颗两面分别涂成红黑两种颜色的类似围棋子的扁平棋子儿,闭着眼睛把棋子摆在铺席上,算一算红的有多少,黑的有多少。然后从书上横翻一个数字,竖翻一个数字,在两个数字的交叉处再查查书本,就会找到占卜出来的字句。

    我闭上眼睛把棋子一颗一颗摆在铺席上,护士一边计算红黑棋子的数量,一边查看占卜的字句。那字句是:“此恋若成,脸面丢光。”她读着读着,扑嗤一声笑了出来,三泽也笑了。

    “哎哟,你可得当心哩!”三泽说。三泽在此之前就经常戏弄我,说我对“那个女人”的护士鞠躬有点反常。

    “你才应该留点神哩!”我反唇相讥。于是,三泽一本正经地反问道:“为什么?”我寻思在这种情况下对这个固执的人说多了,事情会变得复杂,所以便缄口不言了。

    实际上,我一直怀疑三泽为什么不想去“那个女人”的房间,另一方面我又担心他这个人容易激动,过去姑且不谈,今后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起变化。他身体恢复很快,每天早晨已经能到下面的洗手间去洗脸了。

    “差不多就出院怎么样?”

    我这样劝他。我甚至考虑到万一由于钱的关系拿不定主意是否出院,为了节省从他家寄钱的手续和时间,我可以下决心找冈田商量一下。三泽对我的建议避而不答,反问而我:“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大阪?”

    二十七

    两天前,“天下茶馆”的阿兼出乎意料地访问了我。结果,我终于弄懂了冈田前几天在电话里对我讲的那句话的意思。冈田当时说一个星期内有使我感到吃惊的事,此刻我才感到自己被他的预言束缚住了。三泽的病、女护士的漂亮面孔、不见音容笑貌的年轻艺妓以及她在病榻上将就的憋闷生活————我并不是单单为这些而在大阪拖时间,借用诗人所喜欢的语言来说,我是期待某个预言的实现而住在炎热的旅店里。

    “我因为有那件事,必须在这里少等几天。”我如实地回答了三泽。三泽却多少有点遗憾地说:

    “那么,咱们不能一起到海边疗养啦。”

    三泽这个人很怪。我觉得事关重要想去做的时候,他总是给顶回来;我想躲开的时候,他忽然又紧紧揪住你的袖口不放。他的情绪就是如此反复无常。他同我的关系历来就是在这种此消彼长的状态中延续到今日。

    “你是打算和我一起去海边吗?”我叮问了一句。

    “是的。”他答道,远方的海岸仿佛就浮现在他眼前。此时此刻实际上他眼睛里既没有“那个女人”,也没有“那个女人”的护士,似乎只有我这个朋友。

    我那天高兴地别了三泽回到旅店。然而,在回来的路上,我也考虑了快分手前的不愉快。我要求三泽快点出院,他问我在大阪待到何时。表面上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只不过如此。然而,三泽和我都尝到了里面的不寻常的苦味。

    我对“那个女人”的兴趣虽然减弱了,却不愿三泽同“那个女人”打得火热。而且,三泽对那位漂亮的护士虽没打什么主意,可看到我一点点接近她,也不会心甘情愿。这里存在着我们尚未注意到的暗斗;这里存在着人天生的任性和嫉妒;这里存在着既达不到调和又发展不到冲突的失去中心的兴趣。总之,这里存在着性的争斗,只不过双方都未能露骨地说出口罢了。

    我一边走着,一边为自己的卑劣感到可耻,同时也憎恨三泽的卑劣。可是我意识到,我们既然都是卑鄙的人,今后即使相处多少年也是不会从这种卑劣之中抽出身的。我当时真是心虚,而且觉得可悲。

    第二天,我到医院一见到三泽便申明说:“我再不劝你出院了。”我低着头,怀着负荆请罪的心情对他说了这句话。三泽却说:“不,我也不能这样磨磨蹭蹭的了,我决定听从你的劝告很快出院。”他谈了今天早晨院长批准他出院的意思,告诉我:“听说活动太多不好,所以我想坐卧铺直接回东京。”我对他突如其来的决定感到愕然。

    二十八

    “你为什么又突然想出院呢?”

    我不能不提出这个问题。三泽在回答之前凝视着我,我感到他是从我的表情揣度我的心思。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想还是出去的好……”

    除此之外,三泽什么也没说。我也只好沉默不语了。我们对坐着,比平时更沉闷。护士已经回去了,房间里更显得冷冷清清的。一直坐在垫子上的三泽忽然像倒了似的仰面躺下,翻动眼珠望着窗外。外面同平时一样,湛蓝的天空,太阳火辣辣地散发着热量。

    “喂!”三泽不久开口道,“你常说的那个人,他有钱吧?”

    我本来就不了解冈田的经济状况。一想到那位省吃俭用的阿兼,我就不喜欢从嘴里吐出个“钱”字。可为了三泽出院,就不能嫌这点麻烦。我昨天已经有了这个思想准备。

    “他们过日子勤俭,我想会有一点的。”

    “一点也好,借来吧。”

    我琢磨着三泽是付给会计的住院费不够,出院有困难。我问他缺多少。可是,事情出乎我的预料。

    “我在这里的开销和回东京的路费好歹总算够用的,仅仅是为了这个就不必麻烦你了。”

    他虽不是积财万贯的财主家的幸运儿,却也是个独生子,因此,在这一点上比我们随便得多。而且,母亲和亲戚托他在京都买东西的钱,由于路上遇到新旅伴而无意中坐过站到了大阪,仍在手头上还未动用。

    “你为预防万一才想借钱的吗?”

    “不!”他马上说。

    “那么,你干什么?”我追问道。

    “干什么我自有主张。你只要给我借来就行了。”

    我又生气了,他简直把我当成了外人。我满脸怒气,一声不吭。

    “不要发火嘛!”他说,“不是瞒着你,对你无关的事我不喜欢故意吹牛,我只是不想告诉你。”

    我还是默默无言。他躺在床上仰着脸瞅我。

    “要是这样我就对你说了吧。”他讲了起来,“我还没有去看那个女人,她大概也不会等我去,从人情上说,我也不一定非去看她不可。可我总觉得是我使她的病情变得危险了。这个想法在我头脑中一直抹不掉。因此,我一直在想,我和她不管谁先出院,想在临出院时见一次面。我不是看望她,是为了道歉。只要说一句‘对不起你了!’就行了。可是,不能光道个歉,所以才拜托你。不过,你若不方便也不必勉强,但总得想个办法吧,比如往家里打个电报。”

    二十九

    事已至此,我有必要到冈田那里试试看。我让想往家打电报的三泽稍等一会儿,便晃晃悠悠地走出医院大门。冈田所在的公司在三泽房间的相反方向,所以无法从他的窗子眺望,好在路程没有多远。天太热,走着走着我已是汗流浃背了。

    冈田一见到我,就像久别重逢的好友那样叫道:“哎呀,好久不见啦!”又在我面前重复以前在电话里一再唠叨的客套话。

    我同冈田讲话现在可要郑重点,不过,从前我们的关系是无所顾忌的。我记得有一次曾帮助他筹点款子,便有意唤起当时的记忆,以便给自己鼓足勇气。他一无所知,站起来爽朗地说:“二郎,我的预言怎么样?”“一个星期之内,总算发生使你吃惊的事情了吧?”

    我一狠心先把那件重要的事对他讲了。他露出意外的神色听着,听完之后轻易地答应说:“行啊,那个数目无论如何也要凑齐。”

    他衣服口袋里本来没有这么多的钱,便问:“明天可以吧?”我又果断地将了一军:“如果能办得到,希望在今天。”看他的脸色有点为难了。

    “那么,没法子又得麻烦你了。我写封信,请你到我家把信交给阿兼好吗?”

    我本想此事尽量避免直接同阿兼打交道,可实在不得已,便把冈田的信揣在怀里去“天下茶馆”了。阿兼一听到我的声音便跑到楼梯口,惊讶地说:“天这么热,哎呀!”两次三番地说“请进!”我站在那里说:“有点急事呀。”就把冈田的信递了过去。阿兼双膝支在楼梯口上把信拆开了。

    “您特意来这里,实在不敢当。那么,我马上陪您走一趟。”说着,阿兼进里屋去了,里面传来了小柜橱把手的声音。

    我和阿兼一起乘电车到终点站,下车后分手。阿兼说声“回头见”便打开了阳伞。我又雇辆车回到医院,洗洗脸,擦擦身子,同三泽聊了起来。这当儿,我正盼望的阿兼来了。她把我叫到医院大门口,从腰带中抽出银行的存折,取出里面夹着的钞票放在我手中。

    “请您清点一下。”

    我形式上点了点之后便谢道:“不错————太麻烦你了,大热天的。”阿兼由于急匆匆赶路,脸上的汗珠都把她“富士山形”的前额发际两侧润得湿漉漉的。

    “怎么样,上来凉快一下吧?”

    “不,今天很忙,这就告辞了。代问病人好。————不过,好了就快点出院吧。我爱人也是很放心不下,听说他常打电话询问病情。”

    阿兼一边说应酬话,一边撑开那把淡黄色的阳伞回去了。

    三十

    我咳嗽了几声,握着钞票从台阶上跑也似的来到三楼。三泽比平时更加心绪不宁,刚点燃的香烟马上又放到烟灰缸里,也不说声“谢谢”,就从我手中把钱接了过去。我提醒他点一点钱数,问:“可以吧?”他只是“嗯”了一声。

    他凝神注视“那个女人”的房间。由于时间关系,走廊上看不到一双前来探望的人脱下的草屐。平时就很安静的房间,此刻更加寂寞。那位漂亮的护士照例倚在门口的柱子上,正在读助产学之类的书。

    “那个女人好像正在睡觉。”

    三泽在寻找去“那个女人”房间的好机会,却又怕妨碍她睡眠。

    “也许正在睡觉。”我也这样想。

    过了一会儿,三泽轻声对我说:“你去问问那位护士是否方便。”三泽说他未跟这位护士搭过腔,这个差事只好由我完成了。

    护士瞅着我,脸上现出又惊诧又滑稽的神情。可是,一看到我的严肃面孔,便进房间里去了。不到两分钟又笑吟吟地走了出来。护士说患者此刻心情很好,可以会客。三泽不声不响地站了起来。

    三泽没看我一眼,也没看护士一眼,默默起身后很快就消失在“那个女人”的房间里了。我坐在原来的座位上,呆呆地望着他的后影,直到看不见他之后还在徒劳无益地盯视那个地方。冷冰冰的护士瞥了我一眼,嘴唇上掠过一丝轻蔑的笑便靠到原来的柱子上,又在膝盖上默默地摊开了刚才读的那本书。

    “那个女人”的房间在三泽进去后也是静悄悄的,同三泽进去之前一个样。当然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声。护士不时突然抬头向房间里面望望,然后目光马上落到书本上,一点也不给我递个眼神。

    傍晚时我在这个三楼上听到过清脆的虫鸣,但白天从未听到蝉的喧叫。我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房间里,耀眼的阳光射进来,比半夜还要静谧。这死一般的寂静反倒使我烦躁不安,急不可耐地等待三泽从“那个女人”的房间里出来。

    不大会儿,三泽慢腾腾地出来了。我只听到他跨门槛时笑嘻嘻地对护士寒暄说:“打搅你了。你真用功啊!”

    他故意把草鞋的声音弄得很响,一到他的房间便说:“好容易办完啦!”我问:“怎么样?”

    “好容易办完啦,可以马上出院了。”

    三泽只是重复同样的话,其他只字未提,我也不便再去多问。我琢磨还是及早办完出院的手续为好,便动手收拾乱丢在那里的东西。三泽本来就等不得了。

    三十一

    我们雇人力车离开了医院。三泽的车夫在前面撑着车把跑得太猛,我大声喊叫想进行劝阻。三泽回过头来摆手示意,好像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也就不再提醒他注意了。到旅店后,他双手扶在靠河边的栏杆上,定定望着眼睛下面的大河。

    “怎么样?心情不好吗?”我从后面问。他头也不回,说:“不,我到这里看这条河之前,简直把这个房间给忘了。”

    他这么说着,仍面对着河流。我不去管他,盘腿坐在麻布垫上。由于等得发急,我便从和服袖口中取出“敷岛”牌香烟吸了起来。吸了三分之一的时候,三泽才离开栏杆到我面前就坐。

    “在医院这些日子就好像昨天今天的事似的,想起来时间已经不少啦。”三泽说着便扳手指头计算天数。

    “三楼的情景大概暂时不会从你眼前消失的吧。”我打量着他的表情。

    “我真没想到经历了这么一段,大概也是某种因缘吧。”三泽也望着我的面孔。

    他拍手叫来女佣,预定了今晚的快车卧铺票,然后,掏出怀表看一看吃完饭后还能剩多少时间。我们不习惯拘束地坐着,便一骨碌躺下了。

    “那个女人的病好了吗?”

    “啊,也许会好的。不过……”

    女佣把我们要的水果装在盆里上楼来了,“那个女人”的事也就给打断了。我躺在那里吃水果,三泽只是瞅我的嘴,一声不吭。最后他说了一句:“我也想吃啊!”话音很像个病人。刚才我就看他不高兴的样子,便劝他:“不要紧的,吃好了。吃吧!吃吧!”幸好三泽忘记了那天我不准他吃冰激凌的风波。他只是苦笑着把脸扭了过去。

    “我不管怎样想吃,可明知吃了不好,硬吃下去像她那样可就糟了!”

    他刚才似乎在想“那个女人”,现在也只能认为是在想“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记得你吗?”

    “记得。前些日子相遇时,我还强迫她喝酒哩。”

    “恨你吧?”

    一直把脸扭向一边拉话的三泽蓦地转过头来,从正面瞅着我。我觉察到他的变化,立刻严肃起来。可是,三泽到“那个女人”的房间同她谈了些什么,还是滴水不漏。

    “那个女人也许会死的。若是死了,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了;万一她的病好了,恐怕也没有机会见到她。真怪啊!提起人的离合,尽管有些小题大做,可在我看来,实际上已经有了离合之感。那个女人知道我今晚回东京,笑盈盈地祝我一路平安。我总感到今晚在火车里要梦见她的凄惨的笑。”

    三十二

    三泽只说了这些。他还没有做梦,眼前就好像浮现出“那个女人”的凄惨笑容。我十分了解三泽有些多愁善感,然而,三泽被“那个女人”打动到这种程度是否仅仅因为这一点,尚值得怀疑。我想仔细问问他同“那个女人”告别时说了些什么,便用话挑逗他,可是毫无效果。而且,他的态度似乎是:把自己舍不得的东西分给别人一半就少了一半,所以他是不愿意的。我心里越来越觉得有点离奇。

    “咱们走吧,夜里的快车很挤呀。”我终于催促三泽说。

    “还早哩。”三泽给我看看表。果然离开车时间还有两个多钟头。我决心不再打听“那个女人”的事,也尽量不提医院的名字,躺在那里开始同他聊聊普通家常话。他虽做了一般的应酬,可不知什么地方总有点不协调,显得挺不愉快。尽管这样,他还是没离开座位,到最后索性哑口无言地眺望着河流。

    “你还在考虑吧!”我有意地大声叫道。三泽直愣愣地望着我。从前在这种场合他眼里一定露出“你这个庸俗之辈”的神色,非得轻蔑地瞥我一眼不可,然而,此时此刻却一点也未显出这种表情。

    “哦,在考虑呢。”他轻声说,“我正在考虑是对你讲明白呢,还是不讲,不知怎样才好。”

    我当时听他讲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这番话同“那个女人”毫无联系,更使我感到意外。

    离现在五六年前,三泽的父亲曾把一位朋友的女儿嫁到另一位朋友的家中。不幸,姑娘由于复杂的情况还不到一年就从丈夫家出走了。可是,那里也有复杂的情况,不能马上把她领回娘家。因此,三泽的父亲便以媒人的情分暂时把姑娘收留下来。三泽把这位已嫁过人的女子叫“姑娘”、“姑娘”的。

    “这位姑娘大概由于担惊受怕,精神有点不正常。不知是来我家前还是来我家后,总之,我家人发现她有这种病是在来我家不久。肯定是原来精神就有点不正常,可是乍一看,一点也看不出来。她每天总是沉默寡言,郁郁不乐。可是,这姑娘……”

    三泽说到这里稍稍犹豫一下,又说:

    “这姑娘说话虽然滑稽可笑,我外出时却总要送我到大门口。我即使想偷着出去,她也一定送出来。而且,必然说:‘快点回来呀!’我回答:‘嗳,我早点回来,你乖乖地等着吧!’她才满意地点点头。我若是不吭声,她就‘快点回来呀’地唠叨个没完。我在家人面前实在不好意思,可我又觉得这姑娘十分可怜。因此,外出时尽量注意早点回来。回来后要到她身旁站着说一句‘我回来啦’。”

    三泽说到这里又看了看表说:

    “时间还早哩!”

    三十三

    当时,我想打断三泽讲这位姑娘的事,幸而时间还很充裕,我还没有开口,三泽便又接着讲了下去。

    “我家里人明显看出这姑娘精神不正常后,起初还好,不知不觉之间,像我刚才说的,我对姑娘的露骨表现很伤脑筋了。父母愁眉苦脸的,厨房的人偷偷嗤笑。没办法,当姑娘送我到大门口时,我把头转回两三次想狠狠地发一顿脾气。可是一打照面,我就很可怜她,别说发脾气,连句刻薄话都说不出来了。这姑娘是位面色苍白的美人。黑油油的眉毛下,有一对黑溜溜的大眼睛。那乌黑的眸子水灵灵的炯炯有神,仿佛始终眺望着远方的梦境,流露出一种无依无靠的哀伤。我回过头来想发火,可那姑娘跪坐在门口对着我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恰似倾诉她的孤独。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仿佛感到姑娘扯住我的衣袖央求说:我一个人这样生活太寂寞啦,请救救我吧!————就是那眼睛呀,那对黑溜溜的大眼睛对我这么诉说的呀!”

    “她爱上你了吧?”我问三泽。

    “这个嘛,因为是个病人,谁也不知道是爱呢还是病。”三泽答道。

    “所谓花痴说的就是这种人吧?”我又问三泽。

    三泽面色阴沉下来。

    “花痴对谁都是招风惹草的。这姑娘只是把我送到门口时才说‘快点回来呀’,不一样哟!”

    “原来是这样啊!”

    我的回答太令人扫兴了。

    三泽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说:“不管这姑娘病也罢,什么也罢,我想姑娘的心里装着我。至少,在我这方面是想这样解释的。”三泽脸上的肌肉反倒紧张起来。他接着说:“然而,听说事实并不是这样。姑娘先前的丈夫不知是个浪荡汉还是个交际家,刚结婚就经常不回家,有时夜里回来很晚,把姑娘的心伤透了。可是,她对丈夫绝口不谈自己的苦楚,一直忍受着啊!因为当时的烦恼在头脑里作祟,即便离婚后也想对丈夫讲的事,由于得了病而对我讲了。————可是我不相信。至少,我相信不是这么回事。”

    “你对这位姑娘如此钟情啊?”我又问三泽。

    “她病得越重,我越是看上她啦!”

    “那姑娘后来呢?”

    “住进医院后死了。”

    我沉默不语了。

    “你劝我出院那天晚上,我算算正是这位姑娘的三周年忌辰,仅为了这一点,我就想回来。”三泽对我讲了出院的动机,我仍旧一声不响。

    “啊,忘了件重要的事!”三泽叫了起来。我不禁反问一句:“什么事?”

    “那个女人的脸,说真的,真像这位姑娘呀!”

    三泽的嘴边流露出一丝微笑,仿佛在说:这一回你懂了吧。我们后来雇车直奔梅田站去了。站内已挤满了等待快车的旅客。我们过了桥,到对面等着上行列车。不到十分钟,列车轰隆轰隆地驶了过来。

    “再见吧!”

    我为了“那个女人”,也为了“这位姑娘”,紧紧地握住三泽的手。列车呜地叫了一声,三泽的身影也随之消失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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