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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宗教信仰与社会阶层

    在一个各种宗派信仰混杂之处,只消一瞥其职业统计,往往便会发现一个屡见不鲜的现象,此一现象在天主教的报章与文献[1]及德国的天主教会议席上一再引起热烈的讨论,那就是:在近代的企业里,资本家与企业经营者,连同熟练的上层劳动阶层,特别是在技术上或商业上受过较高教育训练者,全都带有非常浓重的基督新教的色彩[2]。不只是在信仰宗派之别与国籍之别相一致之处,也就是与文化发展程度相一致之处,就像德国东部地区的德国人与波兰人之间那样,而是几乎举凡是在资本主义的发展、于其兴盛时期里大展手脚、按其需求而致使人口在社会上产生阶层分化而职业上产生结构分化之处————而且情况越是如此,就越是明显地————在宗教派别的统计数字上显现出这种现象来。诚然,在近代大型工商企业里,基督新教教徒在资本拥有[3]、经营领导与高阶劳动上的相对优势人数[4],亦即相对于新教徒占整体人口的百分比来,他们在此等事务上的超高比率,部分而言要回溯到历史的成因上[5],而且可以推溯到远远的过去,在其中,属于何种宗派似乎并不是经济现象的原因,在某种程度上倒可说是其结果。要从事上述这些经济职能,部分是以资本拥有、部分是以所费不赀的教育为必要条件,多半是要两者兼备,而现今则非得是遗产继承者或是某种程度的富裕人士不可。昔日帝国的许许多多极为富裕的、受惠于自然与交通且经济上最为发达的地区,特别是大多数的富裕城市,在十六世纪时皈依了基督新教,而此事的后作用力如今仍使基督新教徒在经济的生存斗争里受惠不已。那么,如此一来就形成了一个历史问题:经济上最为发展的地区为何会对宗教革命具有如此强烈的倾向?答案绝非如我们一开始所想的那么简单。诚然,自经济的传统主义里解放出来似乎是个重要的契机,此一契机必然强烈支持了怀疑宗教传统与全面反抗传统权威的倾向。然而,其中必须要考虑的一点,也是如今往往被忘怀的一点是:宗教改革的意义并不在于消除教会对于生活的支配,而毋宁在于以另一种形式来取代原来的支配形式。的确,旧有的是一种极为松弛的、实际上当时几乎让人感受不到的、在很多情况下不过是形式上的支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以人们所能想见的最为广泛的程度、深入到家庭生活与公开生活的所有领域里、对于整体生活样式无休止地苛责与严阵以待的规律。天主教教会的支配————“惩罚异端,但宽容罪人”,以往如此更甚于今————如今仍为呈现彻底近代经济面貌的民众所服膺,如同十五世纪末世上所知最为富裕、经济上最为发展的地区的人们之服膺于它那样。加尔文教派的支配[6],如其于十六世纪施行于日内瓦与苏格兰,十六七世纪之交施行于尼德兰大部分地区,十七世纪施行于新英格兰以及一度于英国本身,对我们而言,是教会所能施加于个人的统制里最令人无法忍受的一种形式。当时旧有的城市贵族的广大阶层,不管是在日内瓦或荷兰或英国,感受正是如此。出现在经济最发达地区的宗教改革者所加以非难的,并不是教会对于生活的宗教支配太多,而是太少。到底为什么,当时正是这些经济发展最先进的国度,而且,如我们后面会看到的,在这些国度里正是当时经济上崛起的“市民的”中产阶级,会忍受那种史无前例的清教的专制暴政(puritanische Tyrannei)?不只如此,还为了要替其辩护而发展出一种英雄主义?就这样一个市民的阶级而言,英雄主义还真是空前绝后闻所未闻的,就像卡莱尔不无道理所说的,这是“我们最后的英雄主义”[7]。

    然而,进一步来看,重要的是:或许如我们所说,在近代经济里,基督新教徒于资本拥有与领导地位上占了较重的分量一事,如今部分而言必须理解为这不过是他们在历史传袭上平均较有利的财产条件的结果,但另一方面,种种现象显示,因果关系无疑并非如此。在这些现象里,稍举几例便可明白:首先,不管是在巴登、巴伐利亚或匈牙利,一般确实可见的是,天主教徒的父母通常给予其子女的高等教育的种类与新教教徒的父母所给予的大异其趣。天主教徒在“较高的”教育机构的学生与毕业生里的百分比,整体而言远远落后于天主教徒在人口里所占的比率[8],此事在很大的程度上或可归因于上述遗产继承的差别上。不过,在天主教徒的毕业生当中,从近代的,特别是为了技术研习与工商职业做准备且一般而言为了迎合市民的营利生活之故所设的特定的学校————诸如实业高中、实业中学、高等小学————毕业的百分比,同样也明显远远落后于新教徒[9],然而提供人文高教的预备教育却是他们所偏好的。此一现象是上述方法所无以解释的,而相反,此一现象本身却必然足以说明天主教徒较少从事资本主义营利的缘故。不过,更加引人注目的一个事实,有助于我们了解为何天主教徒较少参与近代大工业的熟练劳工阶层。工厂大幅度地从手工业的子弟那儿补充其熟练的劳动力,也就是让手工业为其准备劳动力,并在准备完成之后将之交付给企业,而此一众所周知的现象在基督新教徒的雇工身上远比在天主教徒雇工那儿本质上强烈许多。换言之,天主教徒的雇工显示出一直留守在手工业里的强烈意愿,所以比较多成为工匠师傅,而基督新教徒则相对较多流入工厂,为的是在这儿占有熟练劳工层与工业经理层的高阶位置[10]。在这些事情上,因果关系无疑是这样的:得自教育的精神特性,以及特别是此处经由故乡与双亲家庭的宗教气氛所制约的教育方向,决定了职业的选择与往后的职业命运。

    在德国,天主教徒较少参与近代营利生活一事之所以如此突出,正是因为这与自古以来[11]且于今仍是的那种经验背道而驰。民族上或宗教上的少数者,作为“被支配者”而与作为“支配者”的另一个集团处于对立的情况下,由于其自愿或非自愿的被排除于政治上的有力地位之外,通常特别强力地被驱往营利生活的轨道上,而他们当中最具天赋的成员,由于在政治活动的舞台上毫无用武之地,故而试图在这方面满足其名利心。在俄国与东普鲁士踏向经济繁荣发展的波兰人,很明显便是如此————情形与他们作为支配者的加利西亚[12]地方相反————还有在路易十四治下的法国的休格诺教徒、英国的非国教派与教友派教徒[13]以及————最后但非最微末————两千年来的犹太人,也无非是如此。然而我们在德国的天主教徒身上却看不到一丁点这样的作用,或者至少没什么显著的事实,即使是在过去被迫害或仅只被宽容的时代里,不管是在荷兰或在英国,他们也和基督新教徒相反,并没有显现出什么特别突出的经济发展。实情反倒是这样的:基督新教徒(尤其是后面特别要加以详究的某些教派),不管是作为支配者阶层也好,作为被支配者阶层也罢,也不论是作为多数者或是作为少数者,在在展现出一种走向经济理性主义的特殊倾向,而在天主教徒身上,无论他们是身处这样的或那样的地位,过去跟现在都看不到同样的倾向[14]。因此,生活态度之所以不同,主要必须从宗教信仰的恒久的内在特质当中来寻求,而不是单只求之于其一时所处的外在历史——政治情况[15]。

    重要的是,首先我们或许应该研究一下,宗教信仰的种种特性里到底是或曾经是哪些要素导致了前述的那种态度倾向,并且部分而言至今仍在发挥作用。从表面的观察且从某些近代的印象出发,人们可能会试图为以上的对立做如此的定式化:天主教较强烈的“超尘出世”(Weltfremdheit)、其最高理想所显示的禁欲特色,必然导致其信奉者对于此世财货不大感兴趣。此种推论事实上也相应于现今普受欢迎的对于两个宗派的评判模式。基督新教这一方利用此一观点来批判天主教生活样式的(真实的或所谓的)禁欲理想,而天主教那一方的响应则是指责“唯物主义”乃是由基督新教所带来的整个生活内容的世俗化所造成的结果。有个当代学者相信,两派对于营利生活的态度所显示的对比,应做如此的定式化:“天主教徒……较为平静,较少营利欲;比起危险、刺激但可能带来荣耀与财富的生活来,他们偏好尽可能的安定生活,即使收入少一点。俗谚谑云:要不吃得好,要不就睡得稳。在眼前这个事例上,基督新教徒偏爱吃好,天主教徒宁愿睡稳。”[16]事实上,在德国当代对教会较不关怀的基督新教徒里,以“想要吃得好”来描述其生活动机,尽管未必尽然,但至少部分而言是正确的刻画。然而,事情在过去可就大不相同:英国、荷兰与美国的清教徒如众所周知,正是以“俗世享乐”的正对反面为其别具一格的特色;而且诚如我们后面会看到的,这个正对反面对我们而言正是其最重要的一个性格特色。不只如此,例如法国的基督新教长久以来即具有被烙印在各地的加尔文教会,尤其是烙印在信仰斗争时代的“十字架下”者身上的性格特色,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至今仍保有此种特色。虽然如此(或者,如我们后头还得提问的,或许正因为如此?),众所周知,新教教派乃是法国工业与资本主义发展最重要的担纲者之一,而且在幸免迫害的小规模范围里至今仍是如此。如果生活样式里的这种严谨与强烈无比的宗教关怀可以称之为“超尘出世”,那么,法国的加尔文教徒不论过去与现在至少都像诸如北德的天主教徒一般的超尘出世,后者对天主教的切心投入无疑已达世上无一民族可与比拟的程度。二者以同样的方式各自与国内占支配地位的宗派分道扬镳:法国的天主教,在下阶层里是极度生活享乐,其上阶层则是径直敌视宗教,而德国的基督新教如今欣欣然融入俗世的营利生活里,其上阶层则是异常宗教漠然[17]。再没有什么比这种比较更清楚地显示出,以如此混沌暧昧的观念,诸如天主教(所谓的!)“超尘出世”、基督新教(所谓的!)唯物主义的“俗世享乐”以及诸如此类的许多观念,在此根本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而且既不符现今情况,至少更不切合既往的过去。然而,如果硬是要利用这样的观念来进行讨论,那么,除了上面的说明之外,还有其他一些现象自然而然会引发如此的想法:一方是超尘出世、禁欲与宗教虔信,另一方是资本主义营利生活的参与,二者的整个对立难道不是反而有着一种内在的亲和性(Verwandtschaft)?

    事实上,从非常表面的关键契机出发,已经清楚显露出,基督教虔信的最深沉内在形式的代表者里,出身于商人圈子的数目有多么大。特别是,虔敬派[18]的最热切的信奉者里不可胜数地是来自此一出身。人们或许可以设想,这是内在不适应商人职业的天性对于“拜金主义”[19]的一种反动,而且确实如圣方济[20]及其他许多虔敬派教徒那样,改宗者本身往往如此主观表述其“皈依”的始末。同样的,一个显然常见的现象,亦即有那么多大规模资本主义的企业家————直到罗德兹[21]为止————是来自教士家庭,或许也可以被试图解释成对于青少年时期的禁欲教育的一种反动。然而这样的解释方式碰到以下情况可就不灵光了,亦即:当练达的资本主义企业精神,与贯穿并规制整体生活的虔信的无比强烈形式,同时着落在同一个人与群体的身上时。并且,这并非零星个案,而是在历史上占有重要角色的基督新教教会与教派的整个集团独树一格的特征。特别是加尔文派,举凡其登场现身之处[22],便显示出这种结合。在宗教改革的扩张时期里,加尔文派(如同其他任何新教教派)很少在任一地区与某一特定的阶级相结合,然而特色独具且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典型的”是,法国的胡格诺派教会里的改宗者当中,修道僧与实业者(商人、工匠)却特别为数甚伙,尤其是在迫害的年代里[23]。西班牙人早就知道,“异端”(die Ketzerei,指尼德兰的加尔文教派)“提振了商业精神”,而佩蒂爵士[24]在其有关尼德兰资本主义兴隆的原因探讨里,便得出与此完全一致的见解。戈泰因[25]指称加尔文教派的分布地为“资本主义经济的温床”[26],实有其道理。于此,我们当然也可以说,这些分布地大多发源于法国与荷兰的经济文化,而这两国经济文化的优越性才是上述状态的关键所在,或者说这也是因为流放的重大影响以及与传统生活关系撕裂所致[27]。然而,在法国本身,如同我们从柯尔伯特的奋斗当中所得知的[28],即使是在十七世纪,事情还是如出一辙。奥地利————不消说其他国家————便时而直接引进新教的制造业者。只不过,并不是所有的新教教派好像都一起在这个方向上发挥同样强大的作用。加尔文教派在德国似乎也强力发挥了此种作用;比如“改革派”这一宗[29],在乌伯塔[30],如同在其他地方,相较于其他宗派,似乎更加促进了资本主义精神的发展。例如比起路德教派[31],不论就大体而言或就各地情况来说,特别是在乌伯塔,此派的推进作用俨然可证[32]。至于苏格兰,巴克尔和英国诗人特别是济慈[33]都强调了此种关系[34]。更加醒目显著而只消稍加提示一下就行的是,在新教诸派里,其“超尘出世”如同其财富在在为人所称道的那些教派,特别是教友派与门诺派[35],无不是宗教的生活规制与事业精神的最强盛发展两相结合在一起。前者在英国与北美所扮演的,正是后者在尼德兰与德国所扮演的角色。在东普鲁士,尽管门诺派教徒绝对拒绝服兵役,但由于他们是工业不可或缺的担纲者,腓特烈·威廉一世[36]也只得听任了事,这只不过是许许多多众人皆知、足以见证此种势态的事实之一,只是有鉴于这个君王的性格,这应该是最强而有力的一个事证。最后,在虔敬派信徒身上,同样可以看到强固坚定的信仰与同等强盛发展的事业精神与成果的两相结合,这也是无人不知的[37]————光是想到莱茵河地区和卡尔夫[38]一地的情形便已足够。因此,在这仅止于大体初步的描述里,无需再堆砌更多的事例。因为,这少数几个例证已经全都显示出一件事:“劳动的精神”、“进步的精神”,或人们倾向于归诸新教所提振起来的精神,并不能被理解成现今通常所说的“俗世享乐”或“启蒙主义”之类的意义。路德、加尔文、诺克斯与沃特[39]的早期基督新教,与我们现在所说的“进步”实在没什么关系。现今连最极端的宗教家都不想加以拒绝的现代生活的整体层面,是昔日的基督新教所正面敌视的。因此,如果说昔日的新教精神的某些特定表征与近代资本主义文化之间有某种内在亲和性存在的话,那么我们好说歹说也不能试图由其(所谓的)多多少少唯物主义的或当然是反禁欲的“俗世享乐”当中去寻求,而毋宁应从其纯粹宗教的特性当中去寻求。孟德斯鸠[40]提及英国人时(《法意》20:7),说他们“在三件重要事情上远比世上其他民族都要来得先进,那就是信仰、商业与自由”。那么,他们在营利领域上的优越性————连同(属于另一关联层面的)他们对自由政治体制的运作特质————会不会是和孟德斯鸠所称许他们的那种虔信程度有所关联呢?

    当我们如此提出问题时,一连串可能的关联,尽管隐约蒙,立刻浮现在我们眼前。现在我们的任务就是尽可能清楚地把这些飘浮在眼前的模糊关联扒梳条理出来,尽管所有的历史现象里无不隐没着如此淘之不尽的形形色色。为此,我们必须跳脱开至此一直运用的含糊不清的一般概念,并且致力于深入探究历史上出现的基督教各门各派里的那些伟大的宗教思想世界的固有特征与相互间的歧异。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必要对一些事加以说明:首先,是关于我们试图做出历史解释的对象有何特性?其次,是关于什么意念使得我们在这个研究范围内得以做出此种解释?

    * * *

    注释

    [1]参照例如Schell, Der Katholizismus als Prinzi Pdes Fortschrittes(Würzburg, 1897), S.31; v.Hertling, Das Prinzi Pdes Katholizismus und die Wissenschaft(Freiburg, 1899), S.58。

    [2]我的一个学生仔细研究了关于这方面,也就是巴登的信仰统计,截至目前最为详尽的统计资料。参见Martin Offenbacher, “Konfession und soziale Schichtung, ”Eine Studie über die wirtschaftliche Lage der Katholiken und Protestanten in Baden(Tübingen und Leipzig, 1901), Volkswirtschaftlichen Abhandlungen der badischen Hochschulen, Bd.IV, Heft 5。以下叙述所征引的事实与数字,全都出自此一论文。基督新教(Protestantism),详见附录6。————译注

    [3]例如1895年巴登地区成为资本收益税课税对象的资本额:

    每一千名基督新教徒    954 060

    马克每一千名天主教教徒  589 000马克

    犹太人则是每千人超过四百万马克,自然遥遥领先居于首位。数字根据欧芬巴哈(Offenbacher),前引论文页21。

    [4]关于这点,参照欧芬巴哈前引论文的整体说明。

    [5]关于这点同样参照欧芬巴哈前引论文最初两章的更进一步详述。

    [6]加尔文(John Calvin,1509——1564),法国新教神学家,十六世纪欧洲宗教改革运动的主要人物。加尔文教派(Calvinism),详见附录6。————译注

    [7]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十九世纪英国历史学家和散文作家。卡莱尔在《英雄崇拜》一书里特别为马丁·路德与诺克斯留下一章《作为教士的英雄》。详见附录13。————译注

    [8]1895年巴登的人口中,基督新教徒占37.0%,天主教徒占61.3%,犹太人占1.5%。1885——1891年小学以上、不属于义务教育的学校学生,在信仰类别上分布如下(欧芬巴哈,页16):

    在普鲁士、巴伐利亚、乌腾堡(Württemberg)、阿尔萨斯——洛林(Reichslanden)与匈牙利等地也出现完全相同的现象(参见欧芬巴哈,页18f.)。

    [9]参见前注数据,据此,天主教徒就读各中等学校的学生百分比,比起天主教徒在总人口中的百分比,低了三分之一,只有在高等学校(主要是为神学研究做准备)的学生百分比上,比平均高了数个百分点。与后文所述相关联的,我们要特别指出,关于基督新教徒在各中等学校占较高比率的这种典型的现象,在匈牙利的改革派那儿更形显著(欧芬巴哈,前引论文页19末尾批注)。

    [10]参见欧芬巴哈,前引论文页54所举例证及论文末尾诸表。

    [11]佩蒂爵士(Petty)的作品里描述得特别好的片段,下面将一再引用。

    [12]加利西亚(Galizien),东欧的一个地区,详见附录18。————译注

    [13]胡格诺派(Huguenot)、非国教派(Nonconformist)与教友派(Society of Friends),十六世纪宗教改革后出现的教派。详见附录7。————译注

    [14]佩蒂所举关于爱尔兰的例证,其中道理很简单,因为在那儿,基督新教徒阶层只不过是不在地的地主罢了。若认为还有什么多过于此的意味,那么就像“苏格兰裔爱尔兰人”的地位所显示的,将会是(如众所知的)谬误。资本主义与基督新教之间的典型关系,存在于爱尔兰如同其存在于其他各处(关于爱尔兰的“苏格兰裔爱尔兰人”,参见C.A.Hanna, The Scotch-Irish, two vols, Putnam, New York)。

    [15]这当然并不否定,后者也会产生极为重要的结果,并且特别是与以下事实并不矛盾:如同后文所说的,许多基督新教教派是规模小并因此为同构型的少数集团,这点对其整体生活氛围的发展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同时也对其参与经济生活的方式有反作用的意义,就像例如居住在日内瓦与新英格兰之外的严格的加尔文教徒,无论何处都显示出来的特色那样,即使是在取得政治支配地位之处。世上所有宗教的亡命者,譬如从印度、阿拉伯、中国、叙利亚、腓尼基、希腊、伦巴底和“cawerzische”等地流亡到其他地方,并成为高度发达国家的商人训练的担纲者,不啻是个普遍的现象,但与我们的问题一概无涉。(布伦塔诺在其经常被引用的、关于《近代资本主义之萌芽》一文里,即以其自身的家族来说明。不过,外地出身的金融业者,作为优秀的商业经验与贸易关系的担纲者,存在于所有时代的任何地方。他们绝非近代资本主义所特有的,并且,如后文所述,遭到基督新教徒待以伦理上不信任的眼光。迥异于此的,从罗卡诺[Locarno]搬迁到苏黎世的基督新教家族,如Muralt、Pestalozzi等,很快就成为苏黎世一地近代特有的、资本主义的[产业的]发展的担纲者。)

    [16]欧芬巴哈,前引论文页68。

    [17]对于德国与法国境内种种信仰的特色、其间的对立差异与阿尔萨斯(Alsace)的民族斗争里的其他文化要素之间的错综复杂情形,维奇的论文有非常细致的考察:W.Wittich, “Deutsche und französische Kultur im Elsaß, ”Illustrierte Elsässische Rundschau, 1900(也以别册出版)。

    [18]虔敬派(Pietism),欧洲宗教改革后出现的教派。详见附录7。————译注

    [19]拜金主义(Mammonism),源自玛门(Mammon,贪婪),基督教所谓的七大罪之一,其实也就是财神,从希腊文Mamonas而来。耶稣说过:“一个人不能事奉两个主,不是恶这个爱那个,就是重这个轻那个。你们不能又事奉上帝又事奉玛门。”(《圣经·马太福音》6:24)————译注

    [20]圣方济(St.Francis of Assisi,1181——1226),天主教方济会创始人。详见附录12。————译注

    [21]罗德兹(Cecil Rhodes,1853——1902),英国殖民者,南非金融家和政治人物。详见附录15。————译注

    [22]这时,指的当然是,资本主义发展的可能性在当地毕竟还存在的情况下。

    [23]关于这点,参见例如Dupin de St.André, “L'ancienne église réformée de Tours.Les members de l’église, ” Bull.de la soc.de l'hist.du Protest., 4, p.10。对此,人们也很可以————特别是天主教徒的论者更易于抱此种见解————认为,从修道院甚或一切宗教的规制里解放出来的欲求,是主要的动机所在。然而,不只当时的反对派人士(包括拉伯雷)不同意此种看法,就连胡格诺派的第一次全国会议里(例如L.Synode, C.partric., qu.10 bei Aymon, Synod.Nat., p.10)关于金融业者是否可以担任教会长老的良心问题,也显示这点;而且,尽管加尔文无疑持肯定的立场,全国会议里由于心怀不安的会众成员不断提出质疑,因而对是否准许收取利息的问题一再反复讨论的事实,一方面显示出,在他们之中关心此一问题的人实在很多,但同时也显示出,希望能撇开忏悔义务而径行“高利贷之恶”(usuraria pravitas)的愿望,并不是什么关键重点(在荷兰,参见下文,情形也是一样。让我们就此声明,教会法的取息禁令,在本研究中一概不扮演任何角色)。

    [24]佩蒂爵士(Sir William Petty,1623——1687),英国政治经济学家、统计学家。详见附录13。————译注

    [25]Gothein, Wirtschaftsgeschichte des Schwarzwaldes, I, S.67.

    戈泰因(Eberhard Gothein),曾任教海德堡大学,韦伯同事。————译注

    [26]关于这点,参见桑巴特的简短注记:Der moderne Kapitalismus, I.Aufl., S.300。可惜,由于受到凯勒的影响,桑巴特后来在其大作里(Der Bourgeois, Müchen, 1913),在我看来关于这点是此作最无力的部分,捍卫了一个完全错误的“命题”,我们将适时再论及。参见F.Keller, Unternehmung und Mehrwert, Schriften der Görres-Gesellschaft, 12 Heft.,此作尽管有许多不错的记述(但在这点上却也了无新意),仍然未及天主教近代护教者著作的水平。

    [27]因为,再清楚不过的是,光是离乡背井的这个事实,便属于劳动强化的一个最有力的手段(参照第一部第一卷第一章注[15])。同样是波兰的少女,在家乡时,无论怎样有利的赚钱机会也提振不了她们传统主义的惰性,然而当她们到了像萨克森这种陌生的地方工作赚钱时,却好像完全变了个人,经得起无止境的剥削利用。意大利的出外劳动者也显现出完全相同的现象。此时,决定性关键绝不仅仅是由于移入较高的“文化环境”而受到教育影响————当然这也是个有力的因素;因为当工作的性质,譬如从事农业,与在故乡时完全没有两样,甚或被安置在外来劳工营里等,一时要忍受在家乡时根本不会忍受的较低下生活水平时,还是出现相同的现象。光是在一个迥异于熟悉之地的不同环境下劳动的这个事实,便足以打破传统主义,并产生“教育的”效果。美国的经济发展是多么地仰赖于这样的作用,几乎是不用加以分说的。若溯及古代,巴比伦俘囚对于犹太人而言也具有完全相同意义,可以说,该加以大书特书的,其他例如琐罗亚斯德教徒的情形也是一样的。不过,对基督新教徒而言,正如清教的新英格兰殖民地的经济特色,对照于天主教的马里兰、圣公会的南部地方、诸教派混合的罗得岛,相互间不容否认的差异所显示的,各自的宗教特性所产生的影响,极为明显地扮演了作为独立因素的角色,就好比耆那教徒在印度的情形。

    巴比伦俘囚,前六世纪犹太人被俘虏到巴比伦一事。详见附录16。琐罗亚斯德(Zoroaster),前六世纪波斯宗教改革家和琐罗亚斯德教创始人。其教徒曾因受迫害逃往印度,被称为帕西(Parsi)。琐罗亚斯德教在中国史籍称为祆教。————译注

    [28]】柯尔伯特(Jean-Baptiste Colbert,1619——1683),法国政治人物,路易十四的财政大臣。详见附录14。————译注

    [29]如众所知,改革派的信仰,无论采取何种形态,大半或多或少是温和化的加尔文派或兹文利派。

    改革派(Reformed church),指欧陆加尔文派各教会。详见附录7。

    兹文利(Huldrych Zwingli,1484——1531),瑞士神学家,近代欧洲宗教改革运动肇始者之一,加尔文的先行者。————译注

    [30]乌伯塔(Wuppertal),德国北莱茵——威斯特伐利亚州城市。详见附录18。————译注

    [31]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1483——1546),德国教士,掀起了十六世纪欧洲史上著名的宗教革命。路德派(Lutheranism),详见附录6。————译注

    [32]在几乎全属路德派的汉堡,直到十七世纪时,唯一的资产家是某个知名的改革派家族(承蒙渥尔教授惠予告知)。

    [33]巴克尔(Henry Thomas Buckle,1821——1862),英国史家,详见附录13。济慈(Keats,1795——1821),英国诗人,十九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译注

    [34]所以,主张此种关联,并非什么“新的”物事,拉瓦埃(Lavaleye)与阿诺德(Matthew Arnold)等人都已提到这点,反之,毫无道理地加以怀疑,才是新鲜。问题在于,对此关联做出说明。

    [35]门诺派(Mennonite),欧洲宗教改革后出现的教派。详见附录7。————译注

    [36]腓特烈·威廉一世(Friedrich Wilhelm I,1688——1740),普鲁士第二代君主。详见附录14。————译注

    [37]当然,这并不否定,官方的虔敬派,如同其他宗教的立场,由于家父长制的氛围,后来抵制资本主义经济体制的某种“进步”,例如从家内工业转移到工场制度。同样,某种宗教立场力求达成的理想,与此一立场对其信徒的生活样式实际产生的影响,是必须严格区分清楚的。这点我们后面还会常常观察到。关于虔敬派劳工契合工业劳动的独特劳动能力,从我自己对威斯特伐利亚的一个工厂所做的考察里取得了实例,收在论文“Zur Psychophysik der gewerblichen Arbeit, ”Archiv f.Soz., Band XXVIII, S.263,及其他多处。

    [38]卡尔夫(Calw),德国黑森林东北的小镇。详见附录18。————译注

    [39]沃特(Gisbert Voёt,1588——1676),荷兰改革派正统论的代表人物,多尔德宗教会议主要人物之一。诺克斯(Knox),十六世纪苏格兰宗教改革领袖,苏格兰长老派的创始人。详见附录9。————译注

    [40]孟德斯鸠(Montesquieu,1689——1755),法国哲学家。详见附录13。————译注

    第二章 资本主义的“精神”

    在这篇论文的标题里使用了好像有点了不起的概念:“资本主义的精神”。对于此一概念到底该做何理解呢?当我们尝试给它个“定义”时,马上就面临到存在于研究目的本质里的某些困难。

    假如有某种对象,既用得上这样的名称又具有任何意义的话,那么这对象就只能是个“历史实体”(historisches Individuum),也就是说那必定是个在历史真实当中的各种关联的复合体,是我们就其文化意义的观点在概念上总绾成一个整体的那种实体。

    然而,这样一种历史概念,由于在内容上牵涉一种在其个别特性里饶富意义的现象,所以不能依“类同、种别”(genus proximum, differentia specifica)的公式来加以定义(德文的话就是“界定”),而是必须将其历史真实当中所得出的个别构成要素慢慢加以交织糅合而成。因此,终极的概念掌握并不在于研究的开端,而必定是在研究的结尾;换言之,我们此处所谓的资本主义“精神”的最佳的————亦即就此处所关切的观点看来最适的————定式表述,必定会在探讨的过程当中且作为其主要的成果显露出来。只是,这些观点(后文会再提及)绝不是我们可以用来分析那些被考察的历史现象的唯一观点。其他观点于此,如同面对一切历史现象,也会得出其视之为“本质的”其他特征。依此,结果便是:关于资本主义“精神”的概念,从我们的观点看来是本质性的东西,既不能也完全没有必要被当作是唯一可能的理解。此乃根源于“历史概念形成”的本质,在方法上,其目的并不是要把历史真实嵌插在抽象的类别概念里,而是要在往往且无可避免各具独特个别色彩的具体发生关联里,致力整理出历史真实的面目[1]。

    以此,如果要明白确定我们正试图分析且做历史说明的这个对象,那么重点就不在于对它做出个概念性的定义,而是首先至少要对我们此处所说的资本主义“精神”预做一番举例说明。事实上,这样的举例条陈对于研究对象的理解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为此目的,我们将从关于此一精神的一件文献入手。此一文献以几近古典的纯粹性包含着此处最为紧要的内涵,而且同时也具有与宗教全无直接关系的好处,因而————对我们此处的主题而言————是“没有预设前提的”:

    “记住,时间就是金钱;一个每天能靠自己的劳动赚取十先令的人,如果有半天是在闲逛或赖在家里,那么即使他只花了六便士在这休闲上,却不该只计算这项,除此,他实际上还多支出了或毋宁说浪掷了五先令。

    “记住,信用就是金钱。如果有人将钱存放在我这里超过该交还的日期,那么他等于是把利息或在这期间借着这笔钱我所能赚得的都赠送给我。这总计起来会是相当可观的数目,如果一个人的信用既好又大并且善加利用的话。

    “记住,金钱天生具有孳生繁衍性。钱能生钱,钱子还能生钱孙,如此生而又生。五先令一翻转就是六先令,再一翻转就成七先令三便士,然后一直翻转到一百镑。手头的钱越多,翻转孳生出来的钱就越多,所以获利也就节节高升,越来越快。杀死一头母猪,等于是杀了它所能繁衍的成千上万头猪。毁掉五先令,等于是谋杀了(!)它所能孳生的一切,不知有多少镑。

    “记住,俗语说,善付款者是他人钱袋的主人。一个大家都知道他会准时依约定付款的人,就能够随时借取到他的朋友刚好用不着的所有钱财。

    “这往往大有好处。除了勤奋与节俭,再没什么比得上任一次交易都守时与公正更有助于年轻人功成名就。所以依约准时偿还欠款,一刻也拖不得,以免朋友生气因而对你永远关紧他的荷包。

    “足以影响个人信用的任何行为,不管再怎么不足为道,都必须小心留意。无论是早上五点或晚上八点,你的下槌声响传到债权人耳里,都会让他安心个半年;倘若在你理当劳作的时刻,他却看到你在撞球场的身影或听到你在酒馆里的话声,那么第二天早上他就会来催你还钱,甚至在你还筹措不及时就要你还清。

    “除此之外,你的槌声还显示出,你对自己的债务并未忘怀,这让你看起来像个既小心又诚实的人,将会提升你的信用。

    “注意,别把手头所拥有的都当成是自己的财产,并依此顺当过活。许多动用到信用的人都沉陷在这样的迷思里。为免如此,要对自己的支出与收入精确地计算清楚。如果你劳心费神地留意到每一笔收支,那么便会有这样的好结果:你会发现,小小的一丁点花费足以聚积成一大笔数额,也将发觉,本来可以省下多少而将来又可以省多少……

    “假设你是个大家熟知的精干又正直的人,那么一年有六镑,你就可以有一百镑使用。每天无谓花掉一格鲁先(Groschen,十便士)的人,每年就浪费了六镑,而这是使用一百镑的代价。要是每天浪费相当一格鲁先价值的部分时间(而且可能就只有几分钟),日复一日,一年下来等于浪掷了使用一百镑的特权。如果白白浪费价值五先令的时间,就等于损失五先令,可能不啻是把五先令往海里丢。损失了五先令的人,所损失的不止是这个数目,而是损失了利用这钱做买卖所能赚到的一切利得————这数额,从青年到老年,将累积成一笔相当可观的数目。”

    在这段文章里教训我们的,正是本杰明·富兰克林[2]————这和克恩伯格在其既富才气又蛮带恶意的《美国厌恶:美国的文化图像》[3]里,指为所谓扬基的信仰告白而加以嘲讽的内容并无不同。富兰克林以独特方式所宣告的,是“资本主义的精神”,没人怀疑,但没有什么人会认为,人们对此一“精神”所能理解的如今全都包含在里头了。让我们稍停一下看看这段文章。其中的生活智能在克恩伯格的《美国厌恶》里被总结为:“从牛身上榨油,从人身上榨钱”,然而在此种“贪吝哲学”里所突显出来的特色,是信用可靠的诚实人的理想,尤其是认为个人的义务在于以扩大自己的资本作为前提利益且为目的本身的想法。事实上,此处所训诲的不单是生活技术,而是一种独特的“伦理”,违犯此一伦理,不仅是愚蠢,而且还被视为忘失义务————这就是事情的精髓所在。这儿所教导的不只是“从商才智”————这类东西其他地方多得是;这儿所展现的是一种风格(Ethos),而就是此一特质吸引了我们。

    雅各·富格尔[4]有个业已退休的商业伙伴来劝说他不妨退隐,因为他如今确实赚得够多了,好歹也让别人有些赚头;富格尔驳斥说这是“怯懦”,并回答说“他(富格尔)可不这么想,只要有可能就要赚”[5];此话的“精神”与富兰克林的迥然有别:前者所表达的是商人的胆大无畏和一种无关道德的个人嗜欲[6],而后者所呈现的是一种带有伦理色彩的生活样式准则的性格。本文所谓的“资本主义精神”的概念,就是在此种特殊意涵下指称的[7]。当然,指的是近代的资本主义。因为,此处所谈的仅止于此种西欧——美国的资本主义,这自然是由于提问的方式使然。在中国、印度、巴比伦,在古代与中世纪,都曾有过“资本主义”。然而,如我们将看到的,它们全都欠缺那种独特的风格。

    固然,富兰克林所有的道德劝诫如今全都转向了功利:诚实是有用的,因为它带来信用,守时、勤奋、节俭无不如此,所以都是美德。推而论之,譬如说,要是诚实的表面功夫就达到同等的效果,那么这就够了,再在这美德上多做不必要的努力,在富兰克林眼里看来必然显得是无谓的浪费。而且,事实上,当我们在他的自传里读到他“皈依”那些美德的故事[8],或甚而是关于他谈论到严格保持简朴的外表及故意隐晦自己的功绩以博取世间人认同的效用时[9],必然会得到这样的结论:在富兰克林看来,那些美德和所有的美德一样,只有当它们对个人具体有用时才算是美德,而且光以表面功夫来作代用品而产生同等效用时,那么这也就够了————就严格的功利主义而言,这实在是个无可避免的归结。德国人常觉得美国式的美德不过是“伪善”,在此似乎罪证确凿。只不过,实情绝非如此单纯。不只富兰克林自己的性格,一如浮现于其自传里的那种世所罕见的诚实正直,加上他将美德必然对他“有用”的这个事实归诸上帝对他的启示以使他心向美德,凡此种种在在显示,这其中所蕴含的确实不光是纯粹自我中心主义的花腔巧调而已。其实,尤其是这“伦理”的“至善”(summum bonum)————赚钱,赚更多的钱,并严格回避一切天生自然的享乐————是如此全然褪尽一切幸福主义甚或快乐主义的念头而纯粹地认为这就是目的本身,因而单就个人自己的“幸福”或“利益”而言,这不啻是完完全全的超越,而且简直极为不合理[10]。营利变成人生的目的,而不再是为了满足人的物质生活需求的手段。对于人天生的情感而言,这简直就是我们将谈到的“自然”事态的倒错,毫无意义,然而如今却无条件地公然成为资本主义的指导纲领,正如尚未触及资本主义气息的人所会感到的那样陌生。然而,这同时却也带有某种情操,与一些宗教观念紧密关联。如果有人问起,为什么要“从人身上挣钱”,富兰克林在其自传里引用了一句《圣经》经文来回答,尽管他自己是个无宗无派的自然神论者,但这却是他那严格加尔文派教徒的父亲在他年轻时不断耳提面命的:“你看见在其职业(Beruf)上办事殷勤的人吗?他必站在君王面前。”[11]赚取钱财,只要是以合法的方式,在近代经济秩序里乃是职业上精诚干练的表现与结果,而此种精诚干练,于今不难看出,正是富兰克林道德训诲的根骨始末,如其在上引文章连同其所有著作毫无例外地向我们所揭示的[12]。

    事实上,这种职业义务(Berufspflicht)的独特思想,如今我们是如此地熟悉,其实却又如此地不认为是理所当然,因为这乃是个人应当感觉到的一种义务,而且是有义务实际意识到一己“职业的”活动内容,而不管其内容如何,特别是不管这在天生情感看来是否必然显得是自身劳动力甚或只是财货资产(作为“资本”)的纯粹利用而已;此一思想正是资本主义文化的“社会伦理”独树一格的特征,而且就某种意义而言,正是其本质之所在。然而此种思想应该不单是在资本主义的基础上才能发生滋长,反之,我们后文将会试图追溯到过往以究明根底。当然,我们更不能认为,对现今的资本主义而言,其个别担纲者,诸如近代资本主义经营的企业家或劳动者,有意识地学习采纳此种伦理准则是其继续存在的条件。现今的资本主义经济秩序是个巨大的宇宙,个人呱呱坠地于其中,对他而言,至少作为个体,这是个他必须生活在里头的、既存的、事实上如铜墙铁壁般的桎梏。这宇宙强迫个人奉行其经济行为的规范,只要个人被卷入市场关系中。制造业者要是长期背此规范而行,注定会被市场经济淘汰,就像劳动者不能或不愿适应这样的规范,就会变成失业者沦落街头。

    如今已支配经济生活的资本主义以经济筛选的方式来教育与创造其所需的经济主体————企业家与劳动者。不过,正是如此,我们可以轻易看出,以“筛选”的概念来作为解释历史现象之手段的限制。因为适合资本主义特性的那种生活样式与职业观若要能被“筛选”出来,亦即从其他种类中胜出,那么它们显然首先就必须是既已形成的,而且并不是形成于个别孤立的个人,而是人群团体所具有的一种观念见解。因此,关于其如何形成,才真正是必须加以解释的。天真的历史唯物论认为那种“理念”是作为经济状况的“反映”或“上层建筑”而产生的,关于此种看法我们会于后文详加讨论。在此,就我们的目的而言,只要指出以下这点也就够了:无论如何,无可怀疑的,在富兰克林的出生地(马萨诸塞州),“资本主义精神”(就我们此处所指意义而言)先于那儿的“资本主义发展”(早在1632年人们就已抱怨新英格兰————相对于美国其他地区————擅于利得追求精算的特殊现象),而譬如在隔邻的殖民地,后来的美国南方各州,资本主义精神则远远处于尚未发达的状态;虽然如此,后者却是为了商业目的而由大资本家所创建的,而新英格兰殖民地则是由牧师、学院毕业生,连同小市民、手工匠与自耕农出于宗教理由所建立起来的。在此情况下,因果关系与“唯物论”立场所设想的,毋宁恰好相反。这类理念的成长期一般说来比起“上层建筑”的理论家们所认为的更加荆棘满目,而且其发展更非如草木生花。资本主义精神,就我们至此对这概念加以掌握的意义而言,必得与一整个敌对势力的世界历经一番艰苦的斗争方得卓然挺立。前引富兰克林的讲述所表达出来的精神,赢取了一整个世代人的称赏,然而若在古代及中世纪[13],这会被贬斥为卑污贪婪、毫不自尊自重的表现,如同现今所有那些最未卷入或最不适应近代特有的资本主义经济的社会群体一般所持的看法。因此,这并不光是由于————一如人们常常这么说的————“营利欲”(Erwerbstrieb)在前资本主义时代仍是不为人所知或尚未发展,或者也不是因为,如同近代浪漫主义者所玄想的“auri sacra fames”[14],亦即无可抑制的拜金欲,在当时甚或如今,在市民的资本主义圈外较之资本主义特有领域内,来得更微弱。资本主义与前资本主义“精神”之区别,并不在这点上。中国满大人、古罗马贵族与近代农业主的贪欲,经得起任何比较。拿坡里的马车夫或船夫、亚洲从事类似行当的代表,甚或南欧或亚洲国家的工匠们之“贪财”,一如任何人都能体会的,比起处于相同情况下的英国人,都远远来得更加彻底,尤其是更加肆无忌惮[15]。借着赚钱以充实自我利益的绝对肆无忌惮之普遍横行支配,是市民的资本主义发展在西方判准的评量下,仍属“落后”的那些国家的固有特色。如同任何工厂业主所知的,这些国家的劳动者之缺乏“自觉”(coscienziosità)[16],像是意大利较之于德国,乃是其资本主义发展的主要障碍之一,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至今仍是。资本主义无法雇用那些毫无纪律的“随心所欲”(liberum arbitrium)者来作劳动者,而且正如我们从富兰克林那儿所学到的,言行举止一贯厚颜无忌的商人也同样无法为资本主义所用。对于钱财的“欲求”有多大程度不同的发展,并非区别的分殊所在。贪财与吾人所知的人类历史同其久远。我们将会看到,那些毫无保留地一意以贪财为动力、就像“为利扬帆赴地狱,哪怕炼火灼尽帆”的荷兰船长那样的人,绝不是让近代特有的资本主义“精神”滋长成————这是重点所在————群体现象的那种心志的代表。毫无顾忌、内心不受任何规范所约束的营利,历史上无时不有,只要时空环境允许的话。如同战争与海上劫掠,与异种族、非团体伙伴往来、不受规范束缚的自由贸易也是无拘无碍的;凡在“兄弟间”的关系之下禁止的,在“对外道德”(Außenmoral)之下却可容许通行。并且,外在上,举凡懂得以货币方式聚积财富并提供机会得以利用财富————经由康曼达、承包税赋、举贷国债以及融资战争、王侯宫廷与官员等方式————来获利的所有经济体里,总会有土生土长的、形同“冒险”的资本主义营利存在。同样的,嘲弄伦理限制的那种内在的冒险家心态也四处可见。绝对且有意肆无忌惮地追求利得,往往正紧贴着最严格的传统束缚而立。随着传统的崩解以及自由营利之多多少少长驱直入社会团体内部,结果通常并不是这新进事物获得伦理的肯定与正当化,而毋宁只是事实被容忍,要不是被视为与伦理不相干,就是根本不受欢迎,但不幸却无可避免。这不仅是所有伦理学说的普遍立场,而且,本质上更加重要的,这也是前资本主义时代一般普通人的实际行为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所谓“前资本主义”,指的是:理性的经营方式的投资与理性的资本主义劳动组织尚未成为决定经济行为取向的支配力量。不过,这样的态度却是人们在适应市民的资本主义经济秩序的前提条件时,普遍遭遇到的最强烈的内在障碍之一。

    披着“伦理”外衣、受着规范束缚的特定生活样式意义下的资本主义“精神”,首先必须相搏斗的对手,是人们可以称之为传统主义的那样一种感觉与作风。在此,同样必须中止做出最终“定义”的任何企图,我们毋宁得就几个特殊情况来说清其含意————当然也不过是暂定的。且从底层,也就是劳动者开始。

    为了从“他的”劳动者获取尽可能最大量的劳务且提升劳动的密集度,近代企业主常用的一个技术手段是论件计酬(Akkordlohn)。例如在农业方面,收成的时候最是讲究尽可能提高劳动密集度,因为每当天候不稳定,收成速度是否能加快到极限往往关系到莫大的获利或者无比惨重的损失。以此,最常被采用的就是论件计酬制。因为,随着收益的增加与经营密度的提升,企业主对于收成加速的关注通常也愈见加遽,所以当然会一再试图通过升高劳动者的论件计酬费率,以提供他们在短时间内就能赚取非常高的报酬的机会,从而使他们有兴趣提高自己的劳动成效。只是,在此出现了一种独特的困难:提高论件计酬费率的结果,往往并不是增加,反倒是减少了同一时间内的劳动量,因为劳动者对于费率提高的响应,不是一日工作量的增加,而是减少。譬如说,每收割一亩(Morgen)地的报酬是一马克时,有个人一天收割2.5亩,所以一天就赚取2.5马克,若是将论件计酬费率提高为每亩1.25马克,那么结果并非如预期的,他会为了较高的赚钱机会而收割到3亩,从而赚到3.75马克————照理说本来应该是这样的。然而相反,他却一天只收割2亩,因为如此一来照样可以赚到2.5马克,套句《圣经》上的话说,这让他“知足”了。赚得多反不如做得少来得愉快。他不会问:我一天能赚多少,如果我把工作量放到最大程度的话?而是问:我必须做多少工,才能够赚到我一向所得的报酬(2.5马克),从而满足我的传统需求?这不过是我们称之为“传统主义”的那种心态的一个例子:人们并非“天生”就想要赚得愈多愈好,而是想单纯地过活,过他所习惯的生活,而且只要赚到足以应付这样的生活就好。无论何处,举凡近代资本主义开始借着提升人类劳动密集度以提振其“生产力”的工程时,总会遭遇前资本主义经济劳动的这种鲜明特性层出不穷的顽强抵抗,而且时至今日,近代资本主义所要面对的劳动阶层愈是“落后”(从资本主义的观点看来),其遭遇到的顽抗也就愈强。再回到我们前述的例子,既然通过较高报酬率来提振“营利心”(Erwerbsinn)的诉求宣告失败,那么反其道而行的试图便不难想见,亦即借着降低劳动者的报酬率来迫使他比以往做更多的工才赚得到向来的所得。且说,低薪资与高利润之间似乎有着连带关系,这是过去的肤浅之见,如今亦然:凡是多付到薪资上头的,必然会使利润蒙受相应的减损。资本主义打从一开始也一而再地走上这条道路,而且几百年来守着这样的信条:低薪资是“有绩效的”(produktiv),意思是,低薪资可以提高劳动成果,一如彼得·库尔[17]曾说过的,民众因为贫穷且贫穷当头时才肯工作————就这点而言,我们后面会看到,与早期加尔文教派的精神完全吻合。

    只是,这个看似如此有效的手段,效果自有其界限[18]。当然,资本主义为求发展,必须要有能使其在劳动市场上以低价雇用的过剩人口存在才行。但是,太庞大的一支“预备军”有时确实有利于其量的扩大,然而却有碍于其质的发展,特别是对转型为劳动密集运用的经营形态有所妨害。低工资绝不等同于廉价劳动。纯就量的方面来看,不足生理所需的薪资无论如何都会使劳动效能下滑,长此以往,这甚至意味着“最不适者生存”的后果。现今一般的西里西亚人即使拼尽全力也只能在同一时间内收割到薪资较高且营养较好的波美拉尼亚人或梅克伦堡人三分之二强的田地面积[19],而出身愈近东边的波兰人肉体劳动成果就愈不及德国人。纯就生意面而言,举凡产品的制造要求任何一种够格的(熟练的)劳动之处,或是使用高价而易损坏的机器,或者一般而言需要有某种程度的敏锐注意力与创意之处,低薪资根本无法成为资本主义发展的支柱。以此,低薪资不仅不划算,而且还造成与意图正相对反的效果。因为,在此情况下,不仅绝对要有高度的责任感,而且一般还得具备一种心态,那就是至少在工作的时候去除掉不断计较怎样才能最悠闲最不费力又能赚到同样薪水的想法,并且把劳动当作绝对的目的本身————“天职”(Beruf)————来从事。然而这样一种心态绝非天生自然的。不管高薪或低薪都无法直接产生出这种心态,它只能是长年累月的教育过程的结果。现今,资本主义一旦基石稳固,在所有的工业国家以及在各工业国的一切产业领域里,都能较为容易地募集到所需劳力。然而在过去无论是何种情况下,这都是个极大的难题[20]。纵使现在,资本主义若无一位强而有力的助手来支持,则至少不一定总是能达到这个目的,而这有力帮手,如我们后面会看到的,在资本主义成长期间是其良伴。意何所指?我们可以再举一例来加以说明。今日,落后的、传统主义的劳动形式,特别常由女工来呈显其图像,尤其是未婚女工。雇用少女,尤其是德国少女的雇主几乎无不异口同声地抱怨:这些女工毫无丁点能力与意愿放弃传统和已学到的劳动方式以利另一种更加实用的方法得以采行,也全然欠缺能力与意愿去适应和学习新的劳动形式、去集中甚或只是去运用她们的智力。再怎么分析说明如何可能使其劳作轻易,尤其是使其收入更丰,通常面对的是她们的完全无法理解,而提高论件计酬费率,碰到习惯之壁也只能徒呼负负完全无效。与此大异其趣的————而且这点对我们的考察而言并非不重要————一般说来是唯独受过特殊宗教教育的少女,特别是虔敬派信仰流传地区的少女。我们常听说,而随机的统计调查也证实[21]:最完善的经济教育可能性大大地呈现于这群少女身上。思考的集中能力、“对工作负有义务”的绝对专心态度,在她们身上往往特别与积极计算获利多寡的严密经济性以及冷静的克己自制结合在一起。以劳动为目的本身,以及符合资本主义所要求的以劳动为“天职”的观念,在她们身上找到最有利的土壤,而通过宗教教育的结果,战胜传统主义因袭章程的机会也最大。对于现代资本主义的这层观察[22]再度告诉我们,无论如何值得问一问:适应资本主义的能力与宗教契机二者间的这种关联性,在资本主义的成长期里是如何可能发生的?因为从许多个别现象中可以推断,二者间在当时即处于类似的关联情况。例如,十八世纪时卫理公会的劳动者遭受其职场同僚的嫌恶与迫害,绝不只是或主要是因为其宗教的偏执诡异————英国有过更多更偏激的教派,而毋宁是肇因于其特殊的“劳动意愿”————从其劳动工具如此一再地被毁损的记录里即可得知。

    不过,首先让我们再次回到当代,而且这回是针对企业家的情形,用以阐明“传统主义”的意涵。

    桑巴特在其有关现代资本主义起源的讨论里[23],区分了“需求满足”(Bedarfsdeckung)与“营利”(Erwerb),视其为左右经济史走向的两大“主轴”;前者致力于满足个人的需求大小,后者则跨越了需求的门槛而致力于追求利得与获利的可能性,二者决定了经济活动的形态与方向。他所指称的“需求满足的经济体制”(System der Bedarfsdeckungswirtschaft),乍看之下似乎与我们此处所表述的“经济的传统主义”并无二致。如果我们把“需求”的概念视同为“传统的需求”,那么二者事实上是一致的。但是如若需求不限于传统需求,那么按照桑巴特在其著作的另一处[24]对“资本”所下的定义,依其组织形式应被视为“资本主义的”经济的一大部分都要被划出“营利”经济的范围之外,从而属于“需求满足经济”的范围。换言之,在私人企业家的指导之下,以一种资本周转的形式(包括货币与具有货币价值的财货),通过购入生产手段与卖出产品以达致获利目的的经济————无疑就是“资本主义企业”的经济————也同样可能带有“传统主义的”性格。这在近代经济史的过程里非但不是个例外,反而正是个通则————尽管饱受“资本主义精神”一波又一波日益强大的侵扰而一再中断。一个经济的“资本主义”形式与引领此一经济的精神之间,一般而言确有“适合的”关系(adäquate Beziehung)存在,然而并非“法则性的”相互依存关系(gesetzliche Abhängigkeit)。尽管如此,我们在此还是暂且要用“(近代)资本主义精神”[25]一词,来指涉那种以我们在富兰克林之例上所见到的、将工作奉为天职有系统且理性地追求合法利得的心态,这是出于历史的理由,因为那种心态在近代资本主义企业里找到其最适合的形式,另一方面,资本主义企业则在此心态上找到最适合的精神推动力。

    然而,这两者也很可能分别各自存在。富兰克林自己充满着“资本主义精神”,而当时他的印刷工场在形式上与任何手工业经营丝毫无异。我们还会看到,我们称之为“资本主义精神”的那种心态的担纲者,不但绝不仅止于,或者主要是身为商贸贵族的资本主义企业家,而毋宁大多是力争上游的产业界的中产阶层[26]。即使到了十九世纪,此一心态的典型代表,并非利物浦或汉堡等地身负祖上传来商业资产的上流士绅,而是曼彻斯特或威斯特伐利亚地区[27]往往出身寒微而出人头地的新贵。其实早在十六世纪情形业已如此,当时兴起的工业主要大多是由这样的新贵创办的[28]。

    比如一家银行,或大出口商、大型零售商,或是以转售家庭手工制品为业的大规模货庄,确实只有以资本主义企业的形式才有可能经营。然而,他们可能全都是在非常传统主义的精神下营运:发行纸币的大银行根本无法以其他方式经营;一整个时代的对外贸易全都奠基在带有强烈传统性格的独占与规制的基础上;在零售业方面————我们说的可不是现今那些向政府呼叫求援的、规模既小又欠资本的游手好闲之辈————终结古老传统主义的革命正在进行中;正是这样一场变革摧毁了旧日形态的批发体系,而近代的家内劳动不过是在形式上与这旧体系有类似之处而已。这场革命的经过如何?有何意义?尽管我们是如此熟悉,但还是要再举个实例来加以说明。

    直到上个世纪(十九世纪)中叶,货庄批发商的生活,至少在欧陆纺织工业的某些部门里[29],依我们今日的概念看来,是相当悠闲的。我们可以将其生活情形略做如此想象:农人带着他们的纺织品(以麻布来说,往往大多或全都是由自家生产的原料所制成)到批发商所住的城里来,经过详细的、通常是官方的品质检查后,依惯常的价格领取货款。批发商的顾客是贩售点远在各处的外来的中间商,他们多半并不依样品选货,而是按传统的品质要求直接从货栈里购货,或者在交货日期很久之前就向货庄的批发商下订单,然后再由货庄转而向农民下订。亲自上门购货的顾客虽有,但不多,而且久久才来一次,其余就靠通信以及慢慢愈来愈多的样品寄送来补足。营业时间并不长,一天恐怕就五六小时,有时更是少得多,有市集的时候营业时间就会拉长些。收入还可以,足以维持像样的生活,光景好时,尚可累积一笔小财富。竞争者之间由于营业方针颇为一致,彼此的关系也相对融洽,天天泡在“小酒馆”里痛饮,气味相投者更是燕游往还,生活步调一派闲适舒缓。

    以上情形不管从哪一点上看来,都是一种“资本主义的”组织形式————无论我们是着眼于企业家的纯粹在商言商的性格,或是着眼于资本在事业里的翻滚运转上不可或缺的这个事实,或者最后着眼于经济过程的客观面向或簿记的方式,皆是如此。然而,这仍属“传统主义的”经济,如果我们从激发企业家的精神这一点来看:传统的生活方式、传统的获利率、传统的劳动量、传统的事业经营方式、传统的劳资关系,以及本质上传统的主顾圈子、招揽新顾客与商机的方式等,全都支配着事业经营,成为这群企业家的————很可以这么说————“风格”(Ethos)的基础。

    有一天,这种悠闲的状态突然被捣毁了,而且往往全然没有发生组织形式上有任何根本改变的情形,比如转变成集中经营或机械织造等。所发生的事或许仅仅只是这样:有个出身某批发货庄家庭的年青人从城里来到农村,精心挑选符合他需要的织工,逐渐强化对他们的监督与控制,以此使他们从农人转变为工人,另一方面,通过尽可能直接接触终端客户的方式,将零售业务全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并且亲自招揽顾客,年年按例造访他们,尤其是完全因应客户的需求与愿望来调整产品的品质以迎合他们的“口味”,同时开始实行“薄利多销”的原则。如此一来,这样一种“理性化”过程无论何时何地总是会发生的结果,这时也出现了:若不跟进,就得退场。田园牧歌的场景在激烈的竞争苦斗展开下全面崩解;巨额的财富赚了来,但并不放贷取息,而是不断投资到事业上;昔日安逸舒适的生活态度,让位给刻苦的清醒冷静;迎头跟进的人就出人头地,因为他们不愿消费,只想赚钱;仍想按老路子过活的人势必得节衣缩食[30]。而且,在此至关紧要的是,在这类的情形里通常并不是什么新货币的注入,才带动了此番变革————在我所知的一些情况里,从亲戚那里筹借个数千马克就足以使整个革新过程上路————而是新的精神,亦即“近代资本主义精神”,灌注了进来。近代资本主义扩张的原动力为何的问题,首要并不在于追究可供资本主义利用的货币量从何而来,而是,尤其是,在于资本主义精神之发展的问题。举凡此种精神觉醒并且能发挥作用之处,它便会自行筹措到所需的货币额来作为运作的手段,但反之则不然[31]。虽然如此,此一新精神的登场通常并非安然平顺。猜疑,有时是憎恨,尤其是道德的愤怒,一般而言会如潮水般涌向最初的革新者,关于其生平也往往开始制式的飞短流长,绘声绘影地传说他有不可告人的丑事————我就知道许多个这样的例子。少有人能坦率承认,正是这样一种“新式的”企业家,唯独具有一种异常坚毅的性格,方能始终保持清醒冷静的自制,从而避免道德上与经济上的沉船灭顶;除了眼光明锐与行动力具足之外,尤其是极为坚决且高度突出的“伦理”资质,才能使他在这样的革新里赢得客户与劳工绝对不可或缺的信任,一直保持张力以克服无数的对抗,尤其是能够担负起现在所要求于企业家的、与安逸的生活享受无法并存,甚且与日俱增紧迫密集的工作。这些是与适合于过去的传统主义迥然有异的另外一种伦理资质。

    上述这种变革,表面上并不起眼,但对于此一新精神之贯彻于经济生活中实具决定性意义,而开创此种变革者,通常并非经济史上任何时代都惯见的那些蛮勇厚颜的投机者与经济冒险家,也不是那些只不过是个“大金主”的人,而是在严苛的生活训练中成长起来,心细又胆大,尤其清醒且坚定、敏锐且全心投入工作,带有严格市民观点与“原则”的人。

    人们倾向于认为,此种个人的道德资质与任何伦理准则一点关系也没有,更甭说宗教思想;在这个方向上,本质上毋宁是某种消极因素,换言之,自因袭的传统解脱出来的能力,亦即比什么都重要的自由的“启蒙思想”,才是这样一种做事业的生活样式最适合的基础。而且,事实上,现今一般的情形就是如此。生活样式与宗教出发点通常没什么关系,即使有,至少在德国,多半也是负面的。现在,那些充满着“资本主义精神”的人,要不是对教会抱有敌意,就是漠不关心。深信天国无所事事的想法,对他们活跃的性格而言没什么吸引力,宗教在他们看来不啻是把人从地上的劳动抽离的手段。如果有人问他们,这样不眠不休的奔走追逐,到底“意义”何在?毕竟,镇日奔走而无暇享用财富,对于纯粹此世的生活取向而言岂不是显得毫无意义吗?他们偶尔会给这么个答案————如果有的话————“为了子孙后代”;可是这显然并不是唯独他们才有的动机,“传统主义的”人们同样是这么想的;所以,更常见而且毋宁更正确的响应干脆是:为事业而不停地劳动已成为“生活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事实上这就是唯一确切的动机,而此一表态同时也点明了:从个人幸福的观点看来,此种生活样式是如此的非理性,在其中,人是为事业而活,而不是反过来(事业为人而存在)。当然,光是财富就能取得的权势与声誉,也扮演了某种角色:就像在美国,整个民族的梦想一旦被引领到纯粹数量之大的方向上,那么此种数字的浪漫之美就会对商人里的“诗人”产生无法抗拒的魔力。至于不是这样的国家,被此种魔力魅惑住的,整体而言并不是那些真正的领导人物,特别不是那些老牌的成功企业家。自己躲入家族世袭财产与贵族名号的避风港里,儿子则在大学与官僚体里表现出企图忘却出身来历的行径,一如德国的资本主义新兴家族常见的光景,毕竟不过是仿冒的颓唐产物。资本主义企业家的“理想型”[32],就像我国也有些出色的范例所代表的,和这类或粗鲁或文雅的虚张声势者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他们不但避免虚荣与不必要的花费,也避讳有意地利用权势,并且对于他们所受到的社会赞赏的外在表征也是敬谢不敏。换言之,他们的生活样式往往具有某种像是前引富兰克林的“训示”所清楚彰显的禁欲色彩————我们将会深究这个对我们而言重要的现象所具有的历史意义。特别是他们所秉持的某种程度的冷静自制绝非偶发,而是常态,而且比起富兰克林见仁见智的那种自持,本质上更加诚实正直。他们的财富加之于个人身上的,可说是“一无所有”,只除了给人以“遂行天职”的那种非理性的感觉。

    然而正是这点,在前资本主义的人看来,似乎是如此无法理解、不可思议、既不体面又令人鄙夷。如果有人能把毕生劳动的目的唯独专注于背负着大量的金银财宝走进坟墓,对他来说,这显然不外是倒错的本能————“贪欲”(auri sacra fames)————的产物罢了。

    当今,在我们的政治、私法与交易体制底下,在我们的经济特有的经营形态与结构当中,这种资本主义“精神”,如人所说,很可以被理解为纯粹是适应的产物。资本主义的经济秩序需要这种对于赚钱“天职”的献身:这种献身,在人对于外物的态度里,是如此切合于资本主义结构的一种,而且是与经济生存斗争里的存活条件如此紧密地连接在一起,所以事实上现在可以不必再谈什么“营利的”生活样式与单一统合的“世界观”之间的必要关联。特别是此种生活样式再也没有必要援引任何宗教势力的赞同为支持,并且觉得教会规范对于经济生活的影响————只要还感觉得到的话————就像国家对于经济生活的规制一样,不啻是一种妨碍。如此一来,商业与社会决策上的利害关系通常有决定“世界观”之势。凡是在生活样式上无法顺应资本主义的成功条件者,势必向下沉沦,或者至少是上升不了。不过,这些都是近代资本主义业已取得胜利并解脱昔日支柱之后的时代才有的现象。如同其过去唯有与兴起中的近代国家权力相结合,方足以打破中古经济规制的旧有形式那样,我们或可暂且先这么说,其与宗教力量之间的关系恐怕也是一样的。是否这样?并且在何种意义下是这样?正是此处所要加以探讨的。因为,以赚钱作为人有义务要达成的目的本身、作为“天职”,这样一种观念是与其他任何时代的道德观感相背反的,这几乎无须证明。被纳入教会法里且在当时(如同福音书里有关利息的经文一样)[33]被认为是真正教义且适用于商人活动的那个教条,“总非上帝所喜”[34],以及圣托马斯·阿奎那[35]用以指称营利欲的用语“卑鄙”(turpitude,甚至包括那无可避免且伦理上容许的利得在内),都已经包含了天主教教理对意大利城市之金融势力利益的高度让步,后者与教会在政治上极为紧密关联;尽管,相当多的人仍抱持着激进的反营利观点[36]。而且,就算是在天主教会的教理更加顺应通融之处,例如在安东尼·佛罗伦萨那儿[37],这样的观感也从未完全消失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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