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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叙之笔暂且离开甲野的书房,插入宗近家。这是同一天,且是同一时刻。
宗近的父亲像往常一样坐在檀木书桌前的粗棉印花洋布坐垫上。他不喜欢穿西式衬衫,黑八丈 和式单衣的领子敞开着,露出胸前的蓬乱胸毛,伊部烧 的布袋和尚摆饰中常可以看到类似形象。布袋和尚面前搁着一只稀奇古怪的烟具盆,刻有“吴祥瑞造 ”底款的蓝釉陶盆上,有山,有柳,有人物,人物画得与山差不多大小;中央有一道金粉蜿蜒爬至盆沿;盆的形状似瓮,顶上开着圆口,收口骤急;两边盆耳上缠绕着苍虬古拙的藤蔓,延伸至顶上交合而成提手。
宗近父亲昨天不知从哪家旧货店淘得这只打有补丁的烟具盆,早上起来便“祥瑞”“祥瑞”咭咭呱呱地兴奋不已,末了又是往盆里敲烟灰又是往盆里扔火柴头,吧嗒吧嗒抽起烟来。
这时纸门被轻轻拉开,宗近像往常一样活泼泼地走进来。父亲的视线从烟具盆移开去,只见儿子身穿一套松松垮垮的西服,这还是父亲转给他的,唯独脚上的山羊绒袜子倒显得很入时。
“你要出门么?”
“不是要出门,是刚回来……哎呀,真热,今天好像特别热。”
“在家倒没什么感觉。你急三急四的所以才会感觉那么热,就不能从容一点走路么?
“我已经很从容了,难道您没觉得?唉,真是的……哎哟,烟具盆终于用来弹烟灰了。”
“这个祥瑞怎么样?”
“怎么感觉像个酒瓮呢。”
“是烟具盆!你们笑话了我半天。你看,烟灰弹进去之后再看不就像个烟具盆了么?”
老人握住藤蔓提手,将祥瑞提起拎在半空。
“怎么样?”
“嗯,不错。”
“不错吧?祥瑞的赝品不少,能淘到一件真货不容易啊。”
“花了多少钱?”
“你猜猜看多少钱。”
“我猜不出来。说不中的话,又会像上次那棵松树一样没头没脑挨您骂了。”
“一圆八十钱。便宜吧?”
“这还便宜?”
“绝对是捡到了一件好东西。”
“是吗?咦,廊檐上又放了新的盆栽?”
“刚刚把朱砂根移走,换上了这棵蔷薇。那个盆是萨摩烧的,也是老货。”
“样子好像十六世纪葡萄牙人戴的帽子……这棵蔷薇怎么这么红?”
“这个叫佛见笑,是蔷薇的一种。”
“佛见笑?这名字真奇怪。”
“《华严经》里有一句:外面如菩萨,内心如夜叉。你知道吧?”
“我只是听到过这句话。”
“据说这蔷薇的名字就是从这儿来的。花很漂亮,但是有很多刺,不信你触触看。”
“那还是不要触的好。”
“啊哈哈哈!外面如菩萨,内心如夜叉。女人真可怕呀。”老人边说边将烟管头伸至祥瑞内来回拨弄。
“世上竟然还有这么难侍弄的蔷薇。”宗近望着佛见笑似有所感。
“是啊。”老人拍一下膝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一,你见过那种花么?就是插在壁龛前面那个。”
老人边说边回头。脖颈一转动,赘肉便无处可躲,于是堆叠成三段被挤向肩头。
略带茶褐色的壁龛墙上闲静地挂着一幅用疏淡线条勾画出肩扛钓竿的蚬子和尚的画轴,画轴前立着一只青铜古瓶,从仙鹤般细长的瓶颈中伸出两株连茎,叶子向四方散成十字形,茎上各有两穗串成念珠般的露珠小花,相对绽放。
“这花怎么这么小……我没见过。这是什么花?”
“这就是人们经常提到的二人静。”
“二人静?经常提到也好什么的也好,反正我是从来没有听说过。”
“那你就记住了。这花很有意思,必定是两株两株白色的花穗开在一起,所以叫二人静。谣曲中描写静御前 的灵魂化为两个人一起舞蹈,你知道么?”
“不知道。”
“二人静……啊哈哈哈,很有意思的花呐。”
“好像都是很有说道的花嘛。”
“只要仔细考查,可以找到许多说道哩。你知道梅花有多少种类么?”老人又端起烟具盆,用烟管头在灰中拨弄着。宗近趁此隙机岔开话题:
“老爸,我今天去理发铺子理了发……很久没理发了。”说着,举起手在乌黑的头顶上不停抚摩。
“理了发?”老人将烟管中间部位搁在祥瑞边缘笃笃敲着,倒出烟灰,然后回过头来望着宗近道:“好像理得不太干净利落嘛。”
“不太干净利落?老爸,我理的这不是平头呀!”
“那你理的什么头?”
“分头。”
“可是根本没有分嘛!”
“过些时候就分开了。您看中间不是留得稍长一些么?”
“你这样一说,好像是感觉稍稍长那么一点点————你干吗理这么个头?真难看。”
“难看么?”
“再说马上就到夏天了,这种发型会感觉很热……”
“再热也没办法,我必须理这种发型呵。”
“为什么?”
“不管为什么,都必须这样。”
“莫名其妙!”
“哈哈哈哈,老爸,老实告诉您吧……”
“嗯?”
“我考上外交官了!”
“考上了?哎呀!哎呀呀!是吗?那你怎么不早点说呀?”
“我本来打算等头发长起来再告诉您的。”
“头发根本不是问题。”
“可我听说理平头的人到了国外会被当成囚犯的。”
“国外……你要出国?什么时候?”
“大概等头发留长到像小野清三那样的时候吧。”
“那么,大概还要一个月。”
“是,差不多一个月。”
“既然还有一个月,我就安心了,在你出发前可以和你慢慢商量。”
“是啊,还有的是时间。虽然还有很多时间,不过我想今天得把这套西服还给您。”
“啊哈哈哈,不好么?很配你嘛。”
“就因为您说很配,我才一直穿到今天……整个松松垮垮的。”
“是吗?那你就别穿,还是我自己穿。”
“哈哈哈哈,这可太让人吃惊了,您不要穿才好呐。”
“那我也不穿了。要不送给黑田吧?”
“这不是叫黑田为难么?”
“有那么可笑么?”
“不是可笑,是太不合身了。”
“是嘛,那不还是可笑么?”
“那倒是,说到底确实可笑。”
“啊哈哈哈。对了,你告诉糸子了?”
“考试的事?”
“是啊。”
“还没对她说哩。”
“还没说?为什么……你到底什么时候知道消息的?”
“通知是两三天前刚接到的,因为太忙,所以还没对任何人提起。”
“你也太笃定泰山了,这样可不行呵。”
“我会记住的,您放心。”
“啊哈哈哈,忘记了可就不得了喽,还是留神点好。”
“明白了,我正打算现在去跟糸子说……她很在乎哩……我得告诉她考上的事,再跟她解释一下这个发型。”
“发型说不说倒无所谓……你到底要去哪儿?英国?还是法国?”
“这个嘛目前还不清楚,反正终归是西洋吧。”
“啊哈哈哈,你想得真美。其实不管去哪儿都不错啊。”
“虽然我不想去西洋……不过这是顺序,没办法。”
“嗯,能去想去的地方当然最好。”
“如果去中国或朝鲜,我就还是理原来的平头,穿这套松松垮垮的西服去。”
“西洋人很严谨,像你这种不守礼法的人去正好可以学习学习,这倒是好事。”
“哈哈哈哈,我觉得我到了西洋可能会堕落。”
“为什么?”
“因为去西洋的话,必须具备两种人格,要不然会很不适应。”
“怎么叫两种人格?”
“一种是不守礼法的内面,还有一种是文明的外表,烦死人了。”
“日本不是一样么?因为文明社会压力大嘛,外表不假装成很有教养的话就没法在这个社会生存。”
“可这样子导致生存竞争更加激烈,所以内心就更加不循规蹈矩。”
“说的没错,表里都在朝着反方向发展,往后的人活在世上却好比受刑被碎尸万段一样,肯定越活越辛苦。”
“人类越是进化,越是造就一大堆把猪睾丸安在上帝脸上似的家伙,大概只有那样才能活得心安理得吧。唉,想到要去外国学习那种本事,实在讨厌!”
“那干脆放弃吧?在家里穿着老爸的旧西服,哼唱哼唱太平乐多自在呀。啊哈哈哈!”
“尤其是英国人让我最讨厌了,他们老是一副英国在方方面面都是最佳楷模的嘴脸,任何事情都固执得非要按照他们的那一套做不可。”
“不过现在好像是言必称英国绅士,都异口同声赞赏哩。”
“其实根本不值得那样赞赏。英日同盟也是一样的道理:那些跟着起哄的人明明没有去过英国,就知道摇旗呐喊,这不是等于自己把日本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么?”
“嗯,任何国家都存在这个问题。表面发达了之后,内面也要跟着发达起来……其实不光是国家,个人也一样。”
“有朝一日日本强大了,一定要让英国人反过来好好学一学日本。”
“你会让日本强大起来的,啊哈哈哈!”
宗近没有回答会不会让日本强大起来。他无意中伸手往胸前,这才发现印花领带从白衬衣的衣领中央钻了出来,领带结歪在一旁。
“这个领带老是滑来滑去,真难伺候。”宗近摸索着将领带重新正了正,站起身说:“我去告诉糸子。”
“你先等一下,我有个事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宗近刚抬起的屁股又落下,坐下时趁势打个近似盘腿的坐姿。
“说实话,之前因为你的事情一直没定下来,所以我才不怎么提……”
“媳妇的事?”
“没错。反正你也定下来要出国了,到底是出国前把事情定了,还是干脆把婚结掉,还有要不要一起带出国……”
“我不可能带媳妇一起出国的,哪儿有那么多钱啊。”
“不带出国也可以,但你先得把事情定下来然后再走,你出国期间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其实我也打算这么做。”
“那好。怎么样,你有没有中意的人?”
“我打算娶甲野的妹妹,您觉得怎么样?”
“藤尾?唔……”
“不行么?”
“不是不行……”
“外交官夫人就应该找像她那样的人。”
“可问题就在这儿。甲野他父亲还在世时,我和他父亲曾经提过这事,你大概不知道吧?”
“伯父说过要把那块金表送给我。”
“那块金表么?就是藤尾当作玩具的那块名牌表?”
“是啊,就是那块老古董表。”
“啊哈哈哈,那块表针还能走么?先不说表,其实我想要说的是事情的关键————人。前几天甲野的母亲来我们家时,我顺便试着跟她提了这件事。”
“哦,她怎么说?”
“她说这桩亲事门当户对再好不过了,只是你自己的事情还没有确定下来,所以很遗憾……”
“我自己的事情还没定下来,是指我外交官考试还没考上?”
“大概是吧。”
“‘大概是吧’?大概可不好办啊。”
“呃……我的意思是那个女人嘴皮子特别厉害,但说出来的话又让人听不懂。真头痛,她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通,可到最后还是弄不清楚她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反正不是个省事的女人。”
父亲神色稍显不痛快,他将烟管在膝头敲了一记,视线也移向了廊檐。刚刚换种上的佛见笑在春夏之交的时节炫耀地绽着鲜艳的红花。
“只是,她到底是想退亲还是不想退亲,这点不弄清楚实在很麻烦。”
“当然麻烦。迄今为止,只要跟那个女人扯上关系,不知道发生过多少麻烦事呐。老是嗲声嗲气的废话一大堆……我讨厌她。”
“哈哈哈哈,先不管这个……你们没有谈出结果么?”
“对方的意思是等你考上了外交官,才能把藤尾嫁给你。”
“那就好办,我现在已经考上了呀。”
“还有问题哩!这可是件麻烦的事情,真的非常麻烦。”父亲边说边用两只手掌使劲地擦拭眼睛,擦得眼睛都泛红了。
“考上了还不行么?”
“不是这个意思……听说钦吾要离开那个家。”
“荒唐!”
“她说,假如钦吾离家的话,就没人照顾她这个老人啦,所以她必须让藤尾招赘。这样一来,不管是宗近家也好或其他任何人家也好,她都不可能让藤尾嫁出去的。”
“这话说得太过分了吧?!首先,甲野是不可能离开那个家的!”
“就算要离开那个家,他也不可能去当和尚。大概是不愿意娶媳妇,留在家里照顾他那个母亲吧?”
“甲野是因为神经衰弱,才会说出那种荒唐话的。这里边肯定有名堂……不会是伯母希望他离开,然后好招赘吧?”
“可她说是她很担心,生怕事情会变成这样。”
“既然这么说,那让藤尾嫁出去不是一个很好的解决办法么?”
“当然是个好办法。好是好,可她说一想到万一有点什么事情,就觉得心里没着没落。”
“她到底想说什么?一点也搞不明白,简直就跟走进迷宫一样!”
“是啊……不知道她究竟什么打算,真是让人头痛。”
父亲额上挤出几道皱纹抬眼看着儿子,同时搔了搔头皮。
“对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几天,大概有一星期了吧。”
“哈哈哈哈,我只不过晚两三天向您报告我合格的事,您却晚了一星期,真不愧是老爸,比我还笃定泰山一倍呐!”
“啊哈哈哈,这是因为她说的话让我毫无头绪嘛。”
“确实毫无头绪,那我就去理出个头绪来。”
“怎么个理法?”
“我想先说服甲野娶媳妇,让他不要去当和尚,再跟他问问清楚,到底愿不愿意让藤尾嫁给我。”
“你一个人去办这件事?”
“是啊,我一个人就够了。毕业后一直无所事事,如果连这种事情都不做,那真是无聊透顶了。”
“嗯,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很好,你去试试看吧!”
“不过,假如甲野同意娶媳妇,我想让糸子嫁给他,您看可以么?”
“可以啊,我没意见。”
“我先去问问她本人的意思……”
“不用问了吧?”
“不问怎么行啊,这种事情可不像其他事。”
“那你就问问看。要不要叫她到这儿来?”
“哈哈哈哈,怎么能在父亲和哥哥面前直接说这种事呢?我过去问她。要是她愿意,我就照此去跟甲野说。”
“嗯,好吧。”
宗近起身,折断的圆筒裤腿恢复成两条直线。他撇下佛见笑、二人静、蚬子和尚、活的布袋和尚等摆设,穿过连廊跨上中楼楼梯。
嗵嗵跨上两级,宗近便望见妹妹漂亮的鼓形和服腰结,跨上第三级时看到了斜向一边的浅蓝色蝴蝶结。妹妹半边丰润的脸颊正对着楼梯口。
“你今天在读书呵?真难得。那是什么?”宗近一屁股坐到书桌旁。糸子啪嗒一声阖上书,并且将肉肉乎乎的手压在阖起来的封面上。
“什么也不是。”
“你在读什么也不是的书?真是天下第一的高人逸士呐。”
“反正你说是就是吧。”
“你把手拿开好不好?简直跟抢到一手好牌似的。”
“你别管我,是牌还是别的什么,拜托你到那边去。”
“嗬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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