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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虞美人草最新章节!

    电车挂着红色木牌 呜呜驶来,紧接着,又仿佛骑在铁轨上拼命地追逐着街上的风似地呼啸而去。拄杖的盲人乘隙战战兢兢穿过马路;茶馆店的伙计一面发笑一面转着磨子;挥舞信号旗的站台工作员身穿粗呢制服,织眼里积满尘埃,泛出污浊的黄色;穿西服的人走出旧书店;小剧场前站着戴鸭舌帽的人,身后黑板上用白粉笔写着今晚的说唱节目。天空布满一道道荚状云,看不到一只鹰。上空很安静,下面却是个极度杂乱无章的世界。

    “喂!喂!”有人在背后大声唤道。

    二十四五岁的夫人回头看了一眼,继续前行。

    “喂!”

    这回是穿着印有商铺名号短褂的男人回过头来。

    被唤的人似乎一点儿也没觉察,仍避开对面来人快步往前走。两辆人力车飞驰竞逐来到唤者面前挡住了去路,使他与被唤者的距离越来越远。宗近甩开膀子拔腿追赶,每奔跑一步,身上宽松的和服夹衣和外褂便跟着上下跃动。

    “喂!”宗近伸手从后面搭住对方肩头。肩膀停止了移动,与此同时看到了小野的细长侧脸。小野两只手上提着东西。

    “喂!”宗近搭在对方肩头的手摇着,小野肩膀晃动着转过身来。

    “我当是谁呢……对不起!”

    小野礼貌地颔首行礼。他没摘下帽子,因为他两只手都拿着东西。

    “你在想什么呐?我叫了多少遍,你怎么都听不见?”

    “是么?我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呵。”

    “你好像急着赶路,可又不像走在地面,真滑稽呀。”

    “哪里滑稽?”

    “你走路的样子啊。”

    “因为是二十世纪嘛,哈哈哈哈!”

    “这是新式走法么?好像一只脚是新式的,一只脚却还是旧式的。”

    “那是因为我提着这些东西,所以不好走……”

    小野伸出双手,视线随之移往下方,意思在说:你看嘛。宗近的视线也自然而然从上移至小野的腰部以下。

    “那是什么呀?”

    “这边是废纸桶,这边是油灯台。”

    “你穿得这么时髦,手中竟然提只大废纸桶,难怪看起来滑稽哩。”

    “滑稽也没办法,是别人托我买的。”

    “受人之托就不惜把自己弄得这样滑稽,真叫人感动。没想到你也有一副侠义心肠哩,竟然愿意提着只废纸桶走在大街上。”

    小野没有说话,只是笑着躬了躬腰算是致意。

    “你要去哪儿?”

    “我要把这些……”

    “拿着这些东西回家么?”

    “不是,这是帮别人买的,所以我得给人送去。你呢?”

    “我去哪儿都无所谓。”

    小野有点不知所措。宗近说他似乎急着赶路可又不像走在地面,这通评价对小野眼下的状况而言最为切当了。脚踏的大地既广阔又坚实,但不知为什么小野总感觉不踏实,即使这样他仍急于赶路,他连和游闲公子宗近站在路边说说话都懒得应承,万一宗近提出和他一起走岂不更麻烦?

    平日里若和宗近碰上,小野就会感到不安。他在隐约知道宗近与藤尾关系的前提下,同藤尾发展成了现在这种关系,表面上他并非有意抢夺别人的未婚妻,但宗近心里的感受不用问也是昭然而知的。像宗近这种不懂得掩饰自己喜怒情感的人,从平时的言行举止中便能猜出他对藤尾有意思。小野虽没有暗中去破坏宗近的好事,可事实上因为他的缘故,宗近的希望已经永远破灭了。照人之常情来讲,宗近是值得同情的。

    仅此已经颇为可怜,宗近却仍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丝毫不为小野与藤尾的关系而感到苦恼,就更加让人觉得可怜。每次相遇,宗近依旧心无隔阂地敞开心扉摆谈、逗趣、谈笑风生、慨陈男人的理想、激论东洋经纶,只不过极少谈到恋爱的事————或许不是不愿意谈,而是没有资格谈。宗近似乎是个不解恋爱真谛的男人,他不配做藤尾的丈夫。话虽如此,宗近仍然值得可怜。

    同情是掩藏自己的好名目。正因为可以掩藏自己,所以是宝贵的东西。小野从心底同情宗近,但这种同情很大部分是指向自己的。只要想象一下淘气闯祸的小孩面对父母时惴惴不安的心情便会明白,小孩并不会因自己淘气闯了祸而觉得父母值得同情,并为此悔悟,他们更多是不安,觉得可能挨骂,他们不会想到自己的淘气给别人带来了什么麻烦,只觉得这麻烦折返回来落到自己头上很不痛快。这与害怕雷声的人只要看到寄孕霹雷的奇云怪峰便会逡巡不前一样。小野的同情与一般意义的同情本旨截然不同,可是小野却称其为“同情”。除了同情,小野似乎不愿将自己的感觉解析为其他的东西。

    “你是在散步么?”

    “嗯,刚刚在那个街角下的车,所以现在往哪儿去都无所谓。”

    小野觉得这个回答不合逻辑,但眼下什么逻辑不逻辑的都没心思去理它了。

    “我急着赶路……”

    “我也可以赶路,我跟你走同一个方向一起赶一段吧……你把那只废纸桶给我,我帮你提。”

    “不用不用,拿在手上很丢人的。”

    “你就给我吧————原来这东西体积蛮大分量却很轻嘛。丢人的是你小野哦。”宗近手里晃荡着废纸桶朝前迈开步。

    “你这样拿着,看起来倒是很轻。”

    “东西嘛,就看怎么拿了。哈哈哈哈!这是在劝业场买的么?做得很精致,往里面丢垃圾实在可惜啊。”

    “所以我才敢提着走在街上,如果里面真有纸屑什么的……”

    “有纸屑,照样可以提。电车不就是装满一大堆人类碎屑仍旧神气活现跑在大街上么?”

    “哈哈哈哈,这么说你就是废纸桶的司机了。”

    “那你就是废纸桶的社长,托你买废纸桶的人是大股东对吧?那样的话,乱七八糟的纸屑还不能往里丢哩。”

    “丢些不要的诗稿或藏书之类如何?”

    “那些东西就免了,最好是不要的纸币多丢些进来。”

    “那就丢些废纸进去,再请人帮你催眠一下可能钱来得更快。”

    “就是说首先人必须成为废物?郭隗请始 么?要说人类废物世上多得是,根本用不着施催眠术。为什么大家都想先从隗始?”

    “其实大家都不愿意先从隗始。如果人类废物自动跳进废纸桶,那事情就简单了。”

    “干脆发明个自动废纸桶好了。这样的话,所有人类废物应该都会主动跳进去吧?”

    “那我也申请一个专卖权吧。”

    “哈哈哈哈,好啊。你认识的人当中有没有会主动跳进去的人?”

    “或许有的。”小野赶紧突出圈围。

    “对了,你昨晚带了很不一般的伴儿去看霓虹灯了?”

    事情彻底败露。既已如此,就没必要隐瞒了。

    “是的。听说你们也去了?”小野若无其事地答道。甲野是明明看见却佯装不知;藤尾表面装作不知,却想方设法非要小野自己招认;宗近则是直直落落当面质问。小野若无其事地答着,内心却暗道原来如此。

    “他们是你什么人啊?”

    “你这个问题问得真不客气啊……是我以前的老师。”

    “这么说,那个姑娘是你恩师的女儿?”

    “嗯,是的。”

    “看你们一起喝茶的样子,不像外人。”

    “看起来像兄妹么?”

    “像夫妇,一对很般配的夫妇。”

    “不敢当。”小野笑了笑,随即将视线转开。街道对面玻璃橱窗内烫着金字的洋书亮灿灿地吸引了诗人的注意力。

    “那边好像进了很多新书,过去看看吧?”

    “书?你想买书么?”

    “如果有好的书当然买啊。”

    “又买废纸桶又买书,实在太讽刺了。”

    “怎么讲?”

    宗近没有回答,却手提着废纸桶趁两辆电车驶过的间隙迅速跑到街对面,小野也一溜儿小跑步跟了过去。

    “嚯,陈列着好多漂亮的书哩。怎么样,有想买的么?”

    “是啊,真漂亮。”小野弯下腰将金边眼镜贴在玻璃上入神地看起来。

    有的书以软羊皮装订,墨绿色的封面中央用金线绘着一朵睡莲,花瓣尽头花萼化作一条直线纵贯封面,再绕封面四周一圈;有的书书脊立起摆在桌上,深红底色的封面布满如金发般的装饰线条;有的书使用黄铜装帧成硬壳封皮,沉重的金属竖在桌上将桌布织眼都压得走了形;有的书设计简朴,暗绿色小牛皮书脊分为上下两段,上下分别印着文字;还有的书扉页使用古雅的粗纸,上印朱红色书名,显得颇有格调。

    “你好像都想要?”

    宗近不看书,却只顾盯着小野的眼镜看。

    “全是最新式的装帧,真漂亮。”

    “封面弄得这么花哨,算是给内容附上一份保险么?”

    “这些书跟你们读的那些不一样,这都是文学书呀。”

    “文学书就必须把外表弄得漂漂亮亮的么?难怪文学家必须戴金丝边眼镜哩。”

    “你也太尖刻了。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家多少也算是件美术品吧?”小野的眼镜终于离开橱窗。

    “说是美术品也可以,不过光靠一副金丝边眼镜充当保险的话就太让人扫兴了!”

    “看来都是这眼镜在作怪……宗近先生不是近视么?”

    “我不怎么用功学习,所以想近视也近视不了。”

    “也不是远视吧?”

    “你别捉弄我了……我们快点走吧!”

    两人并肩继续前行。

    “你知道一种名叫鸬鹚的鸟吧?”宗近边走边问。

    “知道。鸬鹚怎么了?”

    “那种鸟一会儿把鱼吞进去一会儿又吐出来,真是无聊。”

    “是无聊。不过鱼最终还是进了渔夫的鱼篓里,不是很好么?”

    “所以说这就是讽刺嘛。本想买书来读的,一转眼却丢进了废纸桶。学者这种人就是一边吞吐书一边活着,读的书一点儿都没有变成营养成分,最后只是便宜了废纸桶。”

    “照你这样说,学者未免太可怜了,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

    “行动!光是读书却一点也不肯付诸行动。就好像把盛在盘子里的牡丹饼当作是画出来的牡丹饼,只知道呆呆地欣赏一样,尤其是那些所谓的文学家,成天说漂亮话,却从来不做漂亮事。小野你说是不是?听说西洋诗人中有很多这样的人呐。”

    “这个……”小野拖宕了片刻才应声,随即又反问:“比如谁啊?”

    “名字我想不起来了,不过有个诗人就曾经干过欺骗妇女、抛弃妻子的事情呐。”

    “好像没有这样一个诗人吧?”

    “有,真的有!”

    “是吗?我也不记得……”

    “你是专家怎么能不记得呢?对了,昨晚那个姑娘……”

    小野感觉腋下好像湿漉漉的。

    “那个姑娘,我知道她的很多事情哦。”

    弹琴的事已经听糸子提过,至于其他事情宗近是不可能知道的。

    “她以前住在茑屋后面是吧?”小野先发制人说道。

    “她会弹琴。”

    “弹得很好对吧?”小野不肯轻易认输,这与他在藤尾面前的态度截然不同。

    “应该弹得很好吧,我都不知不觉快睡着了。”

    “哈哈哈哈,这才叫讽刺呐!”小野情不自禁笑出来。小野的笑声不管什么场合都不离一个“静”字,同时很有股韧劲,很有表现力。

    “你不要取笑,我在说正经事情呢,既然她是你恩师的女儿,我不可能拿她开玩笑的。”

    “可是听得都快睡着了叫人怎么理解呢?”

    “能让人听得睡着才叫好嘛。人也是这样,能够让人觉得想睡着的人,一定有值得敬重的地方。”

    “古老得值得敬重吧?”

    “像你这种新式男人怎么也不会让人想睡着的。”

    “所以不值得敬重?”

    “不只这样,说不定还会瞧不起那些本该值得敬重的人,认为他们跟不上时代。”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路都在被你讥责……不如我们就在这儿分手吧!”小野感觉有点难以招架。他故意堆起笑容,停住脚步,同时朝宗近伸出右手,示意拿回废纸桶。

    “不,我再帮你提一会儿,反正我也没事。”

    二人继续前行。两人一同走着,两颗心却始终如不相交的平行线一般,彼此心里都充满鄙视。

    “你好像每天都很空闲啊。”

    “我么?我是不怎么读书。”

    “你看上去好像也没有其他忙着要做的事。”

    “因为我不觉得有什么必须忙的呀。”

    “真悠闲啊。”

    “趁可以悠闲的时候抓住机会悠闲,否则等到没得悠闲的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

    “临时抱佛脚的悠闲啊!太妙了,哈哈哈哈!”

    “你还去甲野家么?”

    “我刚从他家出来。”

    “又要跑甲野家又要领着恩师出去玩,够你忙的吧?”

    “甲野家那边待了四五天。”

    “博士论文呢?”

    “哈哈哈哈,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了。”

    “还是赶快完成的好,不知拖到什么时候的话,你这样忙东忙西的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等到时候再临时抱一抱佛脚吧。”

    “对了,你恩师的女儿……”

    “唔?”

    “我想告诉你件很有趣的事情呢,是有关那个姑娘的。”

    小野猛地吃了一惊,他猜不透宗近要说的是什么事情。小野透过眼镜边框斜眼偷觑宗近,宗近依旧晃着废纸桶,劲头十足地正视前方走着。

    “什么事……?”小野问道,但语势却让人觉得似乎有点惊怯。

    “什么事?看起来好像缘分不浅呐。”

    “和谁?”

    “我们和那个姑娘啊。”

    小野稍稍松口气,却仍旧觉得好像无法释去重负。不管缘分深或浅,他都希望干净利落地斩断宗近与孤堂老人之间的关系,但上苍促成的缘分,即便是能人和天才也无能为力呀。京都有好几百家旅馆,为什么偏偏住到茑屋去呢?不住茑屋就不会生出这些麻烦来了。非要雇了人力车拉到三条,又非要住进茑屋,全是多出来的事嘛,简直是发疯,简直是没有必要的恶作剧。这样做对自己没有任何益处,只会给别人造成痛苦。但事已至此,再想也于事无补。小野想到这里,连应答的精神气都没了。

    “那个姑娘……小野!”

    “唔?”

    “那个姑娘可不行呵……不可以对她……我们看到了。”

    “从旅馆二楼看到的?”

    “从旅馆的二楼也看到过。”

    “也”字令小野心生狐疑。小野早已经知道宗近他们在春雨中探出廊檐向下望见古旧院子和金黄的连翘花丛,现在举例说出来小野也不会感到惊讶,可是从二楼“也”看到的话,事情就很不妙,说明他们在其他地方也看到了。要是在平时,小野肯定会主动询问,但此时他忽然想到对方可能是虚张声势唬人,于是强忍住没有问出“还在哪里见过?”,自顾自地往前走了两三步。

    “去岚山的时候也看到过。”

    “只是看到么?”

    “我们跟她不认识,不可能随便搭话,当然只是看到啦。”

    “你们跟她聊聊天多好啊。”小野突然开起玩笑。气氛悄然转好。

    “我们还看到她吃团子呢。”

    “在哪里?”

    “也是在岚山。”

    “就这些么?”

    “还有哪。从京都到东京我们是和她一起回来的。”

    “是么?我猜想你们只是搭乘同一列火车吧。”

    “还看到你到火车站接他们。”

    “是吗?”小野苦笑。

    “她其实是东京人吧?”

    “谁……”小野刚说了一个字便停住,很奇怪地从镜片边上偷眼瞄了一眼宗近。

    “谁?什么谁呀?”

    “是谁说的?”小野的语气倒出乎意料地很镇静。

    “旅馆女佣说的。”

    “旅馆女佣?茑屋的?”

    小野小心翼翼地叮问了一句,他的样子看上去既很想知道下文,又很想确认并无下文。

    “嗯。”宗近答道。

    “茑屋的女佣她……”

    “你是往那边拐么?”

    “怎么样,你要不要……再散一会儿步?”

    “差不多了,我得往回走了。喏,这是顶顶要紧的废纸桶,别掉了,快点给人家送去吧。”

    小野恭恭谨谨地接过废纸桶。宗近飘然离去。

    剩下小野一个人时,他便不由自主想赶路。快点赶路便能赶到孤堂老人家,可他并不愿去孤堂家。小野不是急着赶路去孤堂老人的家,他只是莫名其妙地想赶路而已。他双手提着东西,双脚在动,恩赐的怀表在背心口袋里滴答作响。街上很热闹————小野已经忘记一切,他的大脑急不可待。必须赶快。可是不知道怎么办才能赶快。除了将一昼夜缩短为十二小时,让命运轺车朝着他希望的方向全速疾驶,实在想不出其他方法。他不想起恶念去打破大自然的法则,但大自然也该稍许谅察一下眼下这种情形,助自己一臂之力呀。假如大自然能够保证做到,他心甘情愿参拜观音菩萨一百次,或者焚护摩木为不动明王祈愿 ,成为耶稣教的信徒也不在话下。小野一路走一面深切地感到自己多么需要神祇的帮助。

    宗近这家伙没学问又不用功,也不解诗趣。小野实在想象不出,就他那德行将来究竟打算干什么。小野鄙视宗近,断定他一事无成,甚至有时毫不掩饰对他的厌嫌。然而此时细想起来,宗近那种生活态度自己无论如何学不会,不会不等于自己不如他。人有不会做的事,也有不想做的事,小野觉得不会用筷尖转动盘子的人比会此等杂耍的人更高雅,自己很难做出宗近那种言行举止,但是做不出反倒是自己的荣耀。小野在宗近面前总有一种压抑感,感觉很不痛快。作为人,首要的义务就是带给别人愉快。宗近连社交第一要义都不懂,那种家伙即使在满是凡庸之辈的社会里也不会成功,考不上外交官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宗近直直落落表现出来的那种压抑感实在有点不可思议。是因为其直来直去的性格使然?还是因为头脑简单缺心眼使然?抑或因为其所谓旧式老派的率直使然?小野迄今没有剖析过会有这种感觉究竟是何根由,但总之叫人不可思议。对方似乎并非故意强势压人,但自己却莫名其妙总有这种感觉,宗近无须体谅别人的感受,只是自顾自随性而为,便有一股压抑感油然而生。小野在宗近面前总感觉心虚,他一直以为是因为做了对不起宗近的事,所以让自己承受着情分义理的惩罚,但看起来似乎绝非仅此。无惧天地、满不在乎地峨然耸立的高山,与其说无趣,毋宁说它太缺乏美感了;从星际坠下的露华落在花蕊,令人生怜的花瓣一片片摇落在清溪,化作风信流波————对小野来说,这种景色才赏心悦目。假如借此譬喻,宗近与自己一个如长满扁柏的野山,一个似遍植琪草瑶蕊的花圃————二人品性相差甚远,所以才会有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吧。

    对于品性不合之人,小野有时会视若无睹,有时会觉得对方可怜,有时会鄙视对方低俗,却从未像今天这样心生羡慕。他压根不是因为觉得对方人格高尚,或品性高雅,或与自己志同道合而羡慕,仅仅是因同眼下的苦境相较而不由地突然羡慕起对方,心想如果能像宗近那样悠闲自在想必很惬意。

    他已经向藤尾和盘道出自己与小夜子的关系————当然不会承认有那种关系。他只是道出恩人往昔曾照顾过自己,如今恩人无依无助,只有那个弱小影子相伴膝下,自己与他们父女俩云树遥隔已整整五年,此次总算重逢,仅此而已。滴水之恩亦当涌泉相报,况且反哺师恩是弟子的本分,除此以外彼此间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一直以来,小野竭力约束自己尽可能不说谎,但这回小野说谎了。原本无意将谎言伪装成事实,可一旦说出,他就负有了义务,他必须对谎言负责,谁叫他终于说了谎呢,现在即使是谎言也必须全力维持。挑明了讲,由谎言引起的得失利害将伴随他此后一生,他不能再说谎。据说神也不会宽宥双重谎言。从今天起,他必须让谎言成为事实。

    这件事令小野很痛苦。现在他赶往孤堂老人的家,老人抛出的话题肯定会让他不得不说出双重谎言。摆脱困境的蹊路倒是有几条,但如果老人紧逼不舍,小野也没有勇气断然拒绝。假如他生性冷酷一点,便不至于觉得犯难,因为他并无触犯法律的不端行径。若能够断然拒绝的话,麻烦就会不攻自克,只是那样会愧对恩人。在恩人逼自己入彀之前,在谎言没有败露之前,他必须设法让命运轺车加速疾驰,让自己同藤尾堂而皇之地结婚。————然后呢?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考虑。事实是最强有力的武器。只要结婚的事实得以成立,万事都必须基于这个新的事实重新考量、重新选择;只要世间认可这个新的事实,小野愿意做出牺牲承受任何可能的不利后果,愿意做出任何艰难痛苦的选择。

    然而当此千钧一发的危迫之际,小野却烦闷不已,因为一筹莫展而心急如焚。他既害怕前进,又不愿后退;既祈盼事情加速向前发展,又惴惴不安于事情的发展,所以成天优哉游哉的宗近很令他钦羡。万事思前虑后想个不停的人往往羡慕那种碰到任何事情都不加深虑的人。

    春在凋逝,凋逝的春已近穷暮。丝绸般的暗黄帷幕一层又一层飘然而落,笼罩大地。街上漠然得没有一丝风,拂不去黄丝罩子,只得一任夕暮降临。寂静的大地逐渐披覆了一层苍茫之色,只有西方天边徒剩几抹淡淡的晚霞,也渐次染成紫色。

    荞麦面馆招牌上的胖女人在昏暗中鼓着双颊,满脸醉红地在企盼身后的街灯亮起。面馆对面是条宽不足十尺的狭窄小巷,黄昏在密匝匝的屋宇之间射下一缕缕余晖,钻入一户户不上锁的宅门。屋内也许比屋外更昏暗。

    小野拐了个弯来到左首第三家门前。房子根本没有所谓的大门,只是在临巷子的一面用小格子门隔成了住家而已。小野轻轻拉开格子门,屋内的光景让人只觉得屋子里的夜幕似乎降临得更快。

    “有人么?”小野问。

    平静的声音温和得仿佛不忍打乱春天的节奏。小野望着连贯着外廊的一尺宽木板路前面的菱形黑洞,耐心地等候应答。隔了一会儿听到屋内传出应声,却是含混不清,分辨不出究竟是说“嗯”或“啊”抑或“在”。小野站着没动,依旧望着黑乎乎的洞在等待。又隔一会儿,隔扇后传出有人吃惊跳起的动静————看来房子极为简陋,连地板下面木格栅的咯吱声都听得见。糊着洋纸的隔扇拉开。小野刚思忖着屋内人应该马上出来了,顷刻间,孤堂老人那张垂着长须的消瘦脸庞果然出现在两蓆见方的玄关,站在隔扇前的阴影中。

    老人平日看上去就不太健壮。骨骼瘦削,身子也枯瘦,脸庞更是干瘦,由于饱经风雨,茹苦含辛,以致他那颗仍顽强地苟存于艰难尘世的心似乎也在日渐憔瘦。今天身体更加显得劬瘁,那捋引以自豪的胡须也失去了风采,黑须间疵杂着白须,白须间穿透着细风。旧时代的人连下颌也无精打采。假如一根根地仔细观察孤堂老人的胡须,便发现每根胡须都摇摇欲坠。

    小野很有礼貌地脱下帽子,无言地鞠躬致礼,梳着最新潮的英吉利发式的脑袋在渺然的过去面前低垂下来。

    画出个直径数十尺的大圈,在四周悬垂无数个铁格栅笼子。命运的弄儿争先恐后钻进笼子。大圈开始回转。当某个笼子升上碧空蓝天时,另一个笼子便缓缓向将一切尽揽入怀的大地沉落。发明摩天轮的人实在是个幽默的哲学家。

    英式发型的脑袋在这边笼子内正欲升往云端,将斑驳杂花的愁寂胡须爱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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