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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看对方如何回答便万事都一清二楚了。不过,这似乎也已经没必要了————就在小野在胸中和喉咙深处试着一来一去自问自答的时候,甲野已经将细长的杖尖向前移动了约一尺,跟着移动的是甲野的一只脚。看见这个动作,小野暗叫一声“完了”,不得不打消在喉咙深处制订的计划。小野是个宿命论者,一旦被对方掌握了主动权,即使只有一丁点儿,他便会放弃所有努力,压根不敢奢望反败为胜————这是长年教育所造就的,根本无力改变。

    “对了,你快去吧。”甲野又开口道。小野觉得有股无形的力量在催促自己。当意识到命运之神已经为自己指明了向左的方向,这时只要有人在背后轻推一记,人会立即迈开脚朝那个方向去的。

    “那我就……”小野摘下帽子。

    “哦?失陪了。”细长的拐杖距小野差不多已有二尺空间。小野的皮鞋往大门走了一步,又像是被拐杖牵引着似地后退一步回到了原地。命运之神将甲野的拐杖与小野的双脚置于无限的空间内,让它们为一尺间距而争来争去。这拐杖和这皮鞋便是人格。人的灵魂有时栖于鞋后跟,有时潜居在杖尖,小说家没有法子描叙人的灵魂,所以只能描叙拐杖和皮鞋。

    皮鞋拉长了一步的间距之后,亮锃锃的鞋尖终于掉头,将这一步间距又缩回去,然后对着将瘦长身体的全部分量转压给大地的拐杖发问:

    “藤尾小姐昨晚也一起去了么?”

    像棍子似地笔直立在那儿的拐杖答道:

    “嗯,藤尾也去了……说不定她今天功课都没有预习哩。”

    说罢,细长的拐杖笃笃响起,悠然飘入无尽的空间,那杖尖看似戳在地面,却又好像飘离了大地,忽而笔直搘拄在地,忽而又向前倾去。亮锃锃的皮鞋往前踢得太猛,鞋头沾上了点污泥,弄得心情很是不爽,但顾不上擦拭,便小心翼翼踏着院内石子路朝屋子的玄关走去。

    小野走向玄关的时候,藤尾倚着廊檐柱子,两手搭在身后防雨套窗的沟槽上,眺望四面有围墙的宽绰院子。藤尾倚上柱子前的早些时候,谜女却正在紧闭的屋内,对着咕嘟咕嘟响个不停的铁壶,在阑珊的残春中绞尽脑汁思索。

    钦吾不是自己的出腹子————谜女的所有思量皆以这句话为出发点。假如将这句话再详加敷陈,谜女的整个人生观便呼之欲出,人生观之上再稍加增饰,就形成了其宇宙观。谜女整日听着铁壶里水沸声,在六蓆屋之内构筑她的人生观和宇宙观。世上唯有闲人才会绞尽脑汁去构筑自己的人生观和宇宙观,谜女就是这样一个每天坐在丝绸坐垫上安闲度日的有福之人。

    坐姿能正其心。端然而坐渴盼爱情降临的人偶,即使被虫子蛀得掉了鼻子,也依旧雍容娴雅。谜女坐姿端庄,她的六蓆屋人生观自然也必须是高雅的。

    年老守寡本就无依无靠,如果膝下无子更让人觉得心底不安;唯一可仰赖的孩子若是外人,就不只是不安的问题了,还会油然地觉得忿懑不平;假如膝下明明有亲生骨血,老来却必须仰赖外人伺候赡养————这种法令既可恨亦不仁。谜女觉得自己是个可怜的不幸女人。

    外人未必合不来。酱油同甜料酒从来就是可以交融交亲的,但是让香烟和酒搀在一起就可能引起咳嗽。钦吾可不是那种随方就圆根据父母器形而改变自己形状的人。日复一日,经年累月,母子间生出不少隔阂来,眼下彼此已经很难相容,感觉就好像在长崎撞见了江户夙敌一样……唉,学问本应该是出人头地的道具,而不是用来拂逆父母、脱离正常生活轨道的。花了钱却使他变成个怪人,学业完成也无法致用于世间,真是丢人现眼。现在他的名声糟透了,作为继承家业的嗣子显然不合适。谜女不愿让这种人为自己养老送终,况且钦吾也绝对没这份能耐。

    幸好还有藤尾。藤尾肯定能像一株经得住严寒的矢竹,将夙夜递袭并积压在身上的细雪轻松抖落,身穿印有鲜花绣有蝴蝶的华丽衣裳,走上万众瞩目的春天街头。世界广阔得很,自己的女儿必须在这个世界中拥有一席之地。藤尾可以快活地行进在灿烂的天空下,谁迷上她悉由尊便。能让国中首屈一指的未来女婿为她着迷,为她坐立不安,作为抚育她的母亲方才觉得风光无比。与其让冰冻海参一般冷漠如霜的外人来照料自己的晚年,不如让万人仰羡且过着华丽生活的亲生女儿朝夕陪在自己身边,直到步入坟墓————这才是理想的人生呀。

    兰生幽谷,剑归烈士。貌美如花的女儿必须配一个有声望的女婿。虽然跃跃欲试的人不少,但若女儿看不中或自己看不中也都徒然。不合指头的戒指,拿在手上最终也只能丢弃,太大或太小都没资格当女婿。由于这个原因,佳婿直到今天仍没有选定。在众多优秀的人选中,唯有小野一人还没被淘汰。听说小野学识出众,还获得恩赐的银表,再过不多时还能成为博士,不仅如此,小野待人亲切又殷勤,意趣高雅,且处事机灵。藤尾有这样的夫婿绝不会蒙羞,有他照顾自己也才会舒心。

    小野是个无可挑剔的佳婿,唯一缺点是没有家产。不过若是靠女婿的财产过日子,就算女婿再怎么中意,自己也不会过得悠然自得。招个身无分文的人进门,使他老老实实地尊养媳妇和岳母,不只能让藤尾幸福,对自己也有好处。只是眼下最棘手的正是财产问题。丈夫不幸殒命国外已有四个月,所有家产自然归钦吾继承。一切阴谋正是发端于此。

    钦吾说一分家产都不要,又说房子也让给藤尾。假如能够脱掉情理的外套,无所顾忌地不用任何掩饰的衣着,真恨不能立刻跳入这自天而降且正中下怀的温泉。无奈情理的外套本来就是为了体面而穿,不能说脱就脱,坏了体面呀。看看天将下雨,恰好有人递过来一把伞,如果对方手里有两把伞,不客气地借来用一下也是人之常情,但假如对方只有一把伞,仍只顾自己遮雨却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挨雨淋,便会招致世人说长道短,于是才会有拐弯抹角、欲迎还拒之举。钦吾说要让出家产,其实是假装正经的谎话,所以谜女也做出一副不肯接受的样子,那是做给街坊四邻看的,她必须这样做,她要用一个文明的假象让街坊四邻知道是钦吾硬要将家产让给藤尾,而藤尾是老大不情愿才接受下来的。如此一来,所有的谜便冰解冻释了。将对方说的拱手让出理解为不想让出,而明明想要却必须表现出不要,这就叫谜一样的女人。六蓆屋子里的人生观真是复杂透了。

    谜女思索着该如何解决难题,直想到愁苦不堪,终于步出六蓆屋子。心底很想要的东西却必须假意表示不要,然而即使用上微分积分也难以算到一个可以将其早日要到手里的妙计。谜女满面愁容地走出六蓆屋子,正是因为绞尽脑汁依旧想不出妙计,不由急痛攻心,再也无法端坐在垫上的缘故。怎奈出得门来,春日却出人意料地悠然闲适,温煦的细风肆无忌惮吹拂着她的鬓发,似乎都在嘲讽她。谜女的心情越发糟糕。

    廊檐左边尽头是西式房间,与客厅相连的一间屋子钦吾用作了书房;右边是处像钥匙尖似突出的拐角,转过拐角走到尽头,面南向外突出的那间六蓆屋子是藤尾的房间。

    谜女朝对面的匙尖屋角望去,只见藤尾正站在廊檐上。她斜倚着柱子,将仍带湿气的浓密头发散开贴在木柱子上,身姿妖艳,双手插入腰带,露出于外的手臂显得格外白皙。伏地胡枝子,吹靡芒草无心风,惹起故乡情 ————离乡背井的人有时会情不自禁凝眸长眺,不知从未离过故土的藤尾如此凝眸长眺又是为何。母亲转过拐角沿廊檐走到藤尾身旁。

    “在想什么呢?”

    “哦,妈妈。”藤尾将斜倚的身子从柱子上移开,转过头来,眼神中丝毫没有忧愁的影子。

    我执烈盛的女子与谜一样的女人打了个照面。她们俩是亲生母女。

    “怎么了?”谜女问。

    “为什么这么问?”盛气女反问道。

    “什么为什么,我看你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呢。”

    “什么心事都没想,我就是在观赏院子里的景色。”

    “是吗?”谜女的神情好像话外有音。

    “池子里的鲤鱼在跳呢。”我执当然不会承认有心事的。果然,混浊的池水中此时恰好传出扑通一记声响。

    “哎呀呀……在我房间一点也听不到嘛。”

    不是听不到,是因为太专注于思考谜题了。

    “是吗?”这回轮到盛气女面露话外有音的神情。这世界真是诡谲万端。

    “哎哟,荷叶也长出来了!”

    “是呀,您没注意到?”

    “没有,这会儿才看到。”谜女说。人如果专注于思考谜题就会变得粗心大意。除了钦吾和藤尾的事情,谜女脑子里就像一片真空,哪儿会注意到荷叶。

    荷叶长出,接着便是荷花绽放,再接着就可以叠起蚊帐收进堆房,之后切切蛩吟、秋风秋雨、朔风怒号……在谜女绞尽脑汁试图解开谜底之际,世间却已经日没川逝,而谜女却仍打算继续端坐六蓆屋子里解她的谜。谜女自认为世上最聪明,却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竟是个粗心大意之人。

    扑通!鱼儿又跳跃了一记。稍嫌污浊的池中,只有靠近水面的地方微微有点暖意,一个模糊不清的红影子搅起沉淀在池底的泥土,悄悄浮上水面。本以为只是轻摇尾巴,不会打碎灿艳艳照洒在柔波上的阳光,不想它却冷不丁啪地用力拍打着池水一跃而起,水面泛起一团浓黑的污泥之后,朦胧幽慵的红影子随即又潜入池底,背鳍拨开微暖的池水,在水面留下一道蜿蜒波纹,使得去岁的枯寂芦苇无风而摇曳。甲野曾在日记中用楷书写下一联非律非绝的对子:“鸟入云无迹,鱼行水有纹。”春光不蔽天,任意悦人心,不过对谜女来说却一点也不令她愉悦。

    “鲤鱼为什么要那样跃起来呢?”谜女问。鱼儿之所以跳跃不停,大概正如谜女一刻不停地思考谜题一样。要说怪奇二者都怪奇。藤尾不知如何回答。

    中国诗人将轻浮于水面的荷叶比作堆叠的青钱。荷叶当然没有青钱那种滞重的感觉,不过看着这些昨今从池边开始萌发的稚嫩生命仰着圆圆的脸,在风中婆娑的身影,与零星散落的青钱倒真有几份相似。新荷的颜色并不完全称得上是青铜色,厚度也仅仅略厚于美浓纸 ,也许是觉得碧透的绿色太过凝重,它们先是披一层柔莹的浅褐色,然后每天冒出一抹青绿,参差杂错,一点点换成绿装。鲤鱼跃起时溅起数颗水滴在荷叶上,宛似晶亮的珠子,暮春的微风拂过,即刻就令它们晶碎珠飞。————藤尾没有答话,依旧眺望着眼前的景色。鲤鱼又一次跃出水面。

    母亲漠然望着池面,隔了一会儿换个话题问道:

    “这几天没看见小野先生来,他是不是有什么事?”

    藤尾转过脸来,眼神突然变得凶狠。

    “怎么?”藤尾盯视着母亲,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继续望向院子。母亲心里咯噔一记。先前的鲤鱼透出淡红身子从荷叶下游过,荷叶惬意地摇曳着。

    “不来的话,照理会递个话告诉一声的呀,会不会病了?”

    “病了?!”藤尾陡地提高了声音,尖厉得有些刺耳。

    “不不……我只是随便问问,万一他病了呢?”

    “他怎么可能生病?!”

    犹如从清水高台纵身一跃,藤尾自高而下的语气到鼻端戛然停住,转成两声冷哼。母亲心里又是咯噔一记。

    “他什么时候能成为博士呢?”

    “迟早的吧。”藤尾好像跟自己没多大关系似地答道。

    “你……是不是和他吵架了?”

    “我怎么会和小野先生吵架?”

    “那倒是,我们只不过请他来当家庭教师,再说还付了他不少钱。”

    除此以外,谜女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藤尾也不想接着这个话头再多说。

    其实,只需将昨晚的事情照实告知母亲也就到此为止了,不至于搞得如此麻烦。母亲一定会同情女儿,拼命替女儿出主意的。虽然讲出来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但主动去求得别人同情,与迫于饥寒跑到别人家门口乞讨一钱两钱施舍的行为有什么区别?同情乃我执之大敌。直到昨天为止,小野就像一个站在舞台上表演的人偶,乖慵的藤尾无须张口,只要伸出一根小指头,就能让他或站或躺或大笑或焦躁或惊慌失措,一切随我所欲。望着洋洋自得的女儿,母亲在一旁也满脸得意,翕动着鼻翼啧啧称好。谁料这一切都是假象,看看昨晚的真实情景————披靡伏地的芒草居然还会倒向别处!和陌生美女亲热地在一起喝茶!假如揭开这意想不到的盖子,让母亲知道了实情,自己在母亲面前将颜面尽失。盛气女决不容许这样。如果猎鹰吃里爬外令主人失望至极,就可以干脆将它抛弃;如果狗只知跟在脚后却不懂得讨好、取悦主人,就可以一脚踢开,告诉它不必再回来了;但小野虽然怀有二心却还没有达到这样的程度,睁只眼闭只眼或许还会回心转意————不,一定会回头的!盛气女将小夜子与自己比较一番后演证道。一旦小野回心转意,必须让他尝尝苦头。让他尝过苦头后,再命令他或站或躺或大笑或焦躁或惊慌失措。让母亲看到自己洋洋得意的神情,只有这样才能在母亲面前保住面子。让哥哥和宗近见识一下,也可以报回一箭之仇————在这之前她不想做任何解释。所以藤尾不答话。母亲也因此失去了恍悟自己误解女儿的机会。

    “刚才钦吾是不是来过了?”母亲换了一个话题。

    鲤鱼在跳跃,荷花在萌芽,草坪渐渐发绿,望春花已经腐朽。这些事谜女全不在意,她只是没日没夜地被钦吾的幽灵折磨得苦痛不堪————钦吾若在书房,谜女便琢磨他关在房里做什么;钦吾若是思考,谜女便琢磨他在思考什么事情;钦吾若来找藤尾,谜女便琢磨他同藤尾说了些什么……钦吾不是谜女的出腹子,对非亲生儿子万万不可麻痹大意,这是谜女与生禀受的大真理。而自领悟此真理的同时,谜女便患上了神经衰弱。神经衰弱是文明社会的传染病,因为对自己的神经衰弱听之任之,结果使得自己的孩子也饱受神经衰弱的折磨。可即使这样,谜女仍口口声声说钦吾的病让她很是头痛。被传染的人应该感到头痛才是,不知到底是谁令谁头痛。然而对谜女来说,却无疑是钦吾令她头痛。

    “刚才钦吾是不是来过了?”谜女发问。

    “嗯,来过了。”

    “他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

    “他真是……”谜女微微皱起眉头,“叫人头痛啊。”说着,谜女的眉头愈锁愈紧。

    “他老是挖苦人,又含含混混地不肯说透。”

    “挖苦也就算了,有时候还说些让人莫名其妙的话,这才叫人头痛呐。我看他最近好像有点不正常啊。”

    “那大概就是哲学家吧。”

    “天知道哲学家是不是都这副德行……他刚才跟你说了些什么?”

    “哦,他又提起了金表的事……”

    “叫你拿出来?那金表送给谁用得着他瞎操心嘛!”

    “他刚才好像出门了。”

    “他会去哪儿呢?”

    “肯定是去宗近家。”

    二人正说到这当口儿,女佣过来,双手支地通报说,小野先生来了。谜女于是往自己屋子走去。

    母亲的身影折过拐角闪入廊檐尽头的格子门内时,小野正自玄关经过客厅径直朝隔壁的六蓆屋子而去————他没有绕到廊檐来。

    有个和尚曾说过,弟子击磬入室相见时,禅师只需听其脚步声便能知悉弟子是否做好公案 准备,如果心中踌躇必会在脚步上有所暴露。俗谚道,猛兽入屠场,一步一逡巡。这种现象并非只参禅衲僧独有,应用到才子小野的身上也合适。小野平素为人就左顾右虑,今天举止尤其古怪。落败之士草木皆兵。小野蹑手蹑脚踏着青绿色的榻榻米进屋来,黑布袜脚尖已然透出几分惧惮。

    暗处何须点睛。藤尾没有抬眼,她只瞄一下落在榻榻米上的黑布袜脚尖便了悟一切。小野还未落座就已经落入下风。

    “你好……”小野堆起笑脸打着招呼坐下来。

    “你来了?”藤尾这时方才一本正经地抬脸看了对方一眼。小野的眼神游移不宁。

    “好些天没见……”小野随即接上一句权充道歉。

    “不客气。”女子打断了小野的话,随即闭口不语。

    男人如遭当头一棒,登时自信全失,思忖着如何重启话头。屋子里像平常一样静寂。

    “天气变暖和了。”

    “是。”

    屋内滴沥掉下两句话,又恢复原来的静谧。恰好此时,扑通!池中的鲤鱼又跃上水面。池子位于东面,正好在小野背后。小野稍稍侧了侧头,偷偷觑了一眼女子刚想说“鲤鱼……”,却见对方正凝神望着南面的望春花————深浓的紫色自长瓶般的花瓣上褪下,追随着暮春逝去,留下皱巴巴的残骸上还沾着些褐色污斑,有几枝更加彻底,剥脱得只剩光秃秃的花萼。

    小野本想开口说“鲤鱼……”见此只好作罢。女子的脸色比刚才还要峭冷,让人望而却步。————女子打算让好几天都不露面的男人主动交代不露面的理由,才勉强应一声“是”,男人则情知事情不妙便故意用“天气变暖和了”来试图转换气氛,无奈没有见效,于是才将话题转移到鲤鱼身上。男人虽心里七上八下,但是打定主意硬撑到底,女子却端坐着毫无动静。猜不透女子真意的小野只好再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办。

    假如女子只是因为小野四五天没露面而生气,则一切好办;如果她昨晚在博览会会场看到小野,事情就有点棘手了。不过不管怎样,总有办法为自己辩解的。在黑影憧憧人潮络绎不绝的会场,藤尾真的看到自己跟小夜子在一起了么?万一真看到,当然无话可说;可如果没看到自己却主动提起,就等于脱下衣裳硬凑到路人鼻下显摆自己身上的肮脏疮疖。

    带年轻女伴一起逛街是现今的时尚。光是走在大街上,既说不上光荣,也绝不是什么秽亵不端的事情。今宵朦胧今宵梦,于是原为他生之缘的男女在今宵袖联袂合,之后再各分东西消失在嘈杂的黑色人潮中,彼此变成陌路人。假如事情果是如此,也完全没问题,甚至自己可以主动说明事由;遗憾的是,小夜子同自己的关系犹如棋盘上的两颗棋子,绝不是毫无理由被随意摆到那儿的。在自己远走高飞的漫长的五年岁月中,对方每日每夜从不间断地一直扯着情真意浓的细长红线,紧紧维系住两个人的关系,不肯让它断掉。

    一口咬定小夜子与自己只不过是普通关系也未尝不可。但这样的谎言不只对方痛恶,连自己也讨厌。谎言就像河豚羹,喝下去即便当时不发作,让人觉得似乎天下没有比河豚羹更鲜美的东西了,然而一旦中毒就会口吐污血痛苦而死。何况谎言早晚会牵扯出真相。明明只需保持沉默就不会被察觉,自己终将撑过去,却非要刻意拉一件装束、捏一个名目甚至编造一则与自己平素作为格格不入的故事来加以隐瞒,这反而容易成为众人置疑的活靶。缮饰的东西注定会有破绽,当丑陋的真相从破绽后露出时,势必招致世间耻笑,自寻的业果一辈子也无法洗尽。————小野是个具有判别能力、懂得利害关系的聪明人,他不想向坐在眼前正耍脾气的盛气女透露这有一条情丝系着相隔遥远的东西两京,紧紧缚住自己长达五年的事实,至少在另一条贯通着温暖血液的爱情之脉同时脉动于两人手腕,可以光明正大向世人宣告两人是夫妻之前,他不想说出实情。既然决定不说出实情,他便不能为了一时的权宜而谎称小夜子只是普通关系的女人,而一旦决定不撒谎,他甚至连小夜子的名字都不想说出。小野不停地打量、观察藤尾的脸色。

    “昨晚的博览会……”小野鼓起勇气说到这里又踌躇停顿下来,他拿不准接下来该说“你去看了么”还是说“听说你去了”。

    “哦,我去看了。”

    一道黑影唰地掠过踌躇吞吐的男人鼻尖。就在男人暗暗吃惊的一刹那,已经被对方抢得了先机。男人只得接上一句:“很漂亮吧?”

    以诗人来说,“漂亮”二字实在太平凡了,连说出这两字的当事人也自觉俗不可耐。

    “很漂亮。”女人干脆地答,接着又像当头泼盆冷水似地加上一句:“人也相当漂亮。”

    小野情不自禁觑视藤尾的脸孔。他一点儿也估不出藤尾此话另有什么含义,只能含含糊糊地应对着:“是么?”

    模棱两可的回答通常情形下都是愚蠢的回答,但当处于劣势时,即使是诗人也只能自甘愚蠢。

    “我还看到很漂亮的人了呢。”藤尾间不容息地重复了一句。此话听起来总感觉暗藏危机,看来不可能涉险过关了。男人只得缄口不语。对方也引而不发,只是盯着小野,眼神似乎在喝令:还不从实招来!据说平宗盛即使被人横刀迫胁也不肯切腹,讲究利害关系的文明人更不会轻易招供,做出让自己吃亏的事。小野必须进一步摸清敌方的动静。

    “有人陪你去的么?”小野装作若无其事地试探道。

    女子这回不应声。她始终力守关隘。

    “我刚才在大门口碰到甲野先生,听甲野先生说他也一起去了。”

    “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还问?”女子气哼哼地耍起性子来。

    “不不,我是想也许还有别人一起去呢。”小野巧妙地避开锋芒。

    “我哥哥以外?”

    “是啊。”

    “那你可以去问我哥哥啊。”

    虽然仍未转嗔为霁,但若把握得好小野似乎还是有可能脱出漩涡,只要顺着对方的话头一来一往,慢慢就会划抵平地。迄今为止,小野每次都是用这个办法成功躲过危局的。

    “我是想问甲野先生的,只是急着进门就没顾上。”

    “嗬嗬嗬嗬!”藤尾突然朗声笑起来。男人吓了一跳。就在这瞬间,对方突然扔过来一句:“既然你这么急着上我家来,为什么招呼都没打一声就连着四五天都不过来?”

    “不是,这四五天我真的非常忙,实在抽不出时间过来。”

    “白天也忙?”女子向后挺了挺身子,随之晃动的长发每一缕仿佛都在诘问一般。

    “啊?”男人脸色骤变。

    “我问你白天是不是也很忙?”

    “白天……”

    “嗬嗬嗬嗬,你还听不懂么?”女子又笑起来,笑声几乎响彻整个院子。女人晏然自在地发笑,男人却茫然若失。

    “小野先生,白天也有霓虹灯么?”藤尾说着,双手娴雅地叠在膝上。耀灿灿的钻石戒指跃入小野眼帘,刺得他眼睛发痛。小野犹如被竹片狠狠抽打在脸颊上,与此同时脑子里响起一个声音:“被她看到了!”

    “用功过了头,反而会得不到金表哦!”女人若无其事地穷追猛打,男人彻底乱了阵脚。

    “其实,我以前的老师一星期前从京都来了……”

    “哦,是吗?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呀。难怪你这么忙。原来是这样。请原谅我不了解情况,莫名其妙地说了些失礼的话。”女子装模作样地说着,还低下了头。浓黑的长发又晃动了几下。

    “我在京都时,全都仰赖他照顾……”

    “所以你也得好好待你的老师,这样很好啊……告诉你吧,我昨天晚上和我哥哥还有一先生和糸子小姐一起去看霓虹灯了。”

    “喔,是吗?”

    “是啊。那个池子旁不是有间龟屋在那里临时搭的茶室么……小野先生,你知道的吧?”

    “是……我……知道。”

    “你知道……你是知道的对吧?我们在那间茶室喝了茶。”

    男人恨不能马上起身离去。女子却始终做出很平静的样子。

    “那儿的茶很好喝,你没进去过么?”

    小野默不作声。

    “如果你还没去过,下次一定要带你从京都来的老师去坐坐,我也打算让一先生再带我去呢。”

    藤尾说到“一先生”这个名字时,不知为什么声音格外响。

    春影西斜。漫长的一天再漫长也不可能只为二人专享。藤尾说出这句话后,装饰在壁龛的意大利马略卡锡釉彩瓷座钟当地一声打断了两人绵长的对话。半小时后,小野跨出甲野家大门。当天夜里,藤尾在梦中没有听到“惊奇之中有乐趣!女人实在很幸福!”的嘲讽铃声。

    1 .十七字:指俳句,俳句由五、七、五三句共十七音构成,故以此代称。

    2 .芭蕉松尾(1644-1694年):日本江户时代俳人,对俳谐进行革新,集其大成,使其提升为一种正式形式的诗体,并在诗作中融入禅的意境。

    3 .与谢 芜村(1716-1783年):日本江户中期俳人、画家,中兴期俳坛的核心作家,诗风唯美,清新浪漫。

    4 .正冈 子规(1867-1902年),日本俳人、歌人,积极倡导俳句和短歌革新,“俳句”一词正是他确定下来的。

    5 .典出汉司马相如《大人赋》:“呼吸沆瀣兮餐朝霞,咀噍芝英兮叽琼华”。

    6 .优昙华:梵语udumbara的音译,又译优昙、优昙钵罗、优钵昙华等,即俗称之昙花,佛教认为优昙开花是佛的瑞应,称其为祥瑞花。

    7 .漂母进饭:漂母,漂洗衣物的老妇。韩信少时家贫,遇漂母见信饥而饭之,后韩信封楚王,以千金酬答漂母当年恩惠。

    8 .芭蕉布:用芭蕉叶纤维织成的布,质硬,透气性好,可用作夏装衣料,是日本冲绳、奄美大岛一带的特产。

    9 .塔夫绸:用优质桑蚕丝经过脱胶的熟丝 以平纹组织织成的绢类丝织物,名称来源于英文taffeta一词,是一种传统的高级织物。

    10 .三保松原:日本自然景观名胜,位于静冈县三保半岛,黑砂古松绵延达七公里,可清楚地远眺富士山,被评为“新日本三景”之一。

    11 .劝业场:日本明治、大正年代出现的陈列和出售日用百货的场所,由商店公会经营,为今百货商店和超级市场的前身。

    12 .十字、卍字:分别指后面的基督教和佛教。

    13 .临济、黄檗:皆为佛教禅宗派别名。唐义玄禅师于河北临济院创立临济宗,十二至十三世纪间传入日本;黄檗宗在唐贞元年间创于福建黄檗山,至元衰微,明时中兴,后隐元应日本僧人之邀赴日在京都建黄檗山万佛寺,遂为日本黄檗宗之祖。

    14 .丙午女:日本传统观念认为丙午年生的女人个性凶暴,会克夫。小说背景为1907年,1906年正巧为丙午年,故藤尾不可能为丙午女,此处只是用来比喻其是个凶暴的女人。

    15 .我执:本为佛教用语,指执着于自我,以身为实体的观点,现用以形容人陷于一种刚愎主己的迷执状态。

    16 .云斋织:一种斜纹棉布,织法粗糙,一般用于日式布袜底或工作服。

    17 .钱和圆都是日本货币单位,一百钱为一日圆。

    18 .此为夏目漱石1897年所作赠予正冈子规的俳句。

    19 .美浓纸:一种以楮树为原料手工制成的纸张,厚而结实,被认为是日本最古老的纸,因原产美浓国(今日本岐阜县中南部)得名。

    20 .公案 :佛教禅宗指前辈祖师的言行范例,用来判断是非迷悟。公案一般都含意隐晦,如果弟子思索出答案,说给师听,得师同意(称为印可)即表示得道了。以这种方法发展的禅学称为公案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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