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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虞美人草最新章节!

    有人用十七字 标榜贫穷,陶然自得地将马粪马尿吟咏入诗。芭蕉 让青蛙跳进古池,芜村 则荷伞观赏红叶。到了明治之年,有个名叫子规 的人为肺结核所折磨,居然用丝瓜泡水来祛痰。以贫穷为荣的风雅至今踵续不绝,但小野鄙视这种风雅。

    仙人餐流霞,吸朝沆。 诗人的食物就是幻想,而没了从容就不可能耽于美丽的幻想,没了财产保障就无法实现美丽的幻想。二十世纪的诗趣与元禄时代的风雅截然不同。

    文明人的诗是由钻石生成的,由紫色生成,由蔷薇香、葡萄美酒和琥珀杯生成。冬天,坐在地面用斑纹大理石铺就的四四方方的起居间,烤着漆一样乌黑的上等木炭,脚穿丝绸袜子烘火取暖————怡然之中自有诗趣;夏天,用冰镇果盘盛着草莓,让血红色的甜果慢慢溶入雪白的奶油中————奢尚之中自有诗趣;有时候,种植在温室里的热带奇兰夸炫似地飘散出一阵异香也有着不一样的诗趣;有时候,一条织满旷野雁空、月下秋草的锦缎宽幅腰带又别是一种诗趣;还有的时候,仅仅是丝绸的衬衣与和服轻轻摩挲,照样能令人品出诗趣————文明人的诗离不开金钱。小野为了践履诗人本分不得不追求金钱。

    常言道,作诗不如种田。诗人坐拥巨亿的倾古今也寥寥无几。尤其文明人喜爱诗人的奇行胜过喜爱诗人的诗,他们日夜践行着文明之诗,在风花雪月之中诗化着富庶的现实生活。小野的诗一文不值。

    诗人是世上最发不了财的营生,同时又是世上最需要金钱的营生。文明诗人必须靠他人的金钱才能吟咏出诗来,靠他人的金钱才能过上理想的生活。小野期冀借助藤尾践履其诗人本分是必然的结果,因为她能理解自己的价值。他知道藤尾家拥有中产以上的家产,她母亲不可能让钦吾随便用几样衣橱衣箱就将同父异母的妹妹打发出去嫁人的,加上钦吾体弱多病,或许藤尾母亲打算让亲生女儿招赘找个上门女婿也难说。街头常有些煞有介事的卖卜人,劝诱路人占上一卜,小野曾试着问卜过,结果每次都是吉。操之过急反招损。小野打定主意让事情顺其自然发展,静待优昙华 开花现瑞那天到来。小野是个不擅主动出击的人,况且他也无法主动出击。

    时光对这个前程似锦的青年来说特别悠长。和煦的春风似乎毫无保留地在他洋洋得意的额头吹拂了九十天。小野是个性情温厚、极有耐心、凡事顺其自然的人。————孰料,过去却又向他迫近过来。之前,小野一直不愿回顾过去那段二十七年的长梦,本以为它早该干净彻底地付诸西国流水了,却不想从里面冒出一个墨水般的黑点,转滚着追到光明的大都市。人有时原本不想跨向前,但是被人一推搡也会情不自禁地往前扑去,本来拿定主意静待时机的诗人不得不赶紧去迎接未来。黑点不偏不倚正停在头顶上方,仰头看去,黑点似乎马上就要旋转起来,一旦转着转着散逸开来,一场骤雨便将从天泻下。小野恨不能立即缩起脖颈,甩开双脚避之夭夭。

    因忙于照顾孤堂老人和应付其他事情,小野有四五天没去甲野家了。为聊表对恩人的情分,昨晚勉强挤出时间陪老人和小夜子参观了博览会。不管是昔日蒙恩还是现在蒙恩,终究都是恩情,小野不是忘恩负义的薄情诗人,孤堂老人不是给自己讲过漂母进饭 的故事么,小野决心往后尽一切所能帮助孤堂老人。救人所难是诗人的高尚义务,履行这种义务,正好可以在眼下一帆风顺的人生中留下一段浓情厚谊的历史,作为值得回味的诗词素材,这种温情行为跟性情温厚的小野最相适了。只是任何事情缺了钱都做不成。不同藤尾结婚便没钱。早日同藤尾结婚,便能早日遂心如愿地帮助孤堂老人————小野站在书桌前悟出了这样一个道理。

    必须及早同藤尾结婚,这样做不是为了抛弃小夜子,而是为了帮助孤堂老人————小野认为自己的考虑没有错,说给别人听也会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小野是个头脑清晰的人。

    想到这里,小野翻开书桌上那本褐色封面、烫着粗体金字的厚厚的书,书里夹着一张新艺术风格的书签,绘着红瓦屋顶掩映在绿柳丛中。小野左手拿开书签,透过金丝边眼镜阅读起细小的铅印字来。起先五分钟还好,但过了一会儿,小野的黑眼珠子便不知不由自主从页面上滑开,凝视着斜前方纸窗的方格子出神,日影正映在纸窗上————四五天没去见藤尾,她一定在寻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要是在以前,不要说四五天,就是十天不见面他也不怎么当回事,可眼下过去已经追上自己了,现在可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啊,每见一次面就能朝目标接近一步;若不见面,本该将两人越拉越近的那根爱情细绳恐怕分毫也不会缩短。不光如此,邪魔是无孔不入的,说不定半天不见面太阳便已落山,窝在屋子里踌躇一夜月亮也西沉了。小野做梦都想象不出,在自己没当回事的这四五天中,藤尾的眉间是如何电闪雷鸣的。为了写论文,读书用功固然重要,但藤尾比论文更重要。想到此,小野啪嗒一声放下了手里的书。

    拉开贴着芭蕉布 的壁橱门,上段放着寝具,下段有只柳条行李箱。小野拿起叠放在箱子上的西服匆忙换上,挂在壁上的帽子被主人急吼吼地摘下。小野哗啦拉开纸门,惶惶急急正将穿着羊绒袜子的双脚套进室内拖鞋时,女佣出现了。

    “哎哟,您要出门?您等一会儿再出去吧。”

    “怎么了?”小野的视线离开拖鞋,抬起头来,却看见女佣在笑。

    “有事么?”小野问。

    “是呀。”女佣仍在笑。

    “什么事?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吧?”小野还是决定出门,但簇新的拖鞋蹬脱一只,顺着擦得光溜溜的地板一直滑向走廊尽头收纳油灯的壁橱。

    “呵呵呵呵,您也太紧张了吧?客人来了。”

    “是谁?”

    “哎唷,您明明一直在等还假装不知道……”

    “我在等?我等谁啊?”

    “呵呵呵呵,您装得像真的一样!”女佣不等小野答话,就边笑边转身往门口退去。小野穿好另一只拖鞋,一脸忧虑地站在纸拉门旁望着走廊尽头,猜想到底会是以什么情况出现。他挺直修长的身子,头上深褐色呢帽高过门楣,板正端重的西服本就颜色暗淡,他又是站在昏暗的走廊上,使得从西服背心窄尖领口露出来的白衬衣和白领子看上去特别上档次。小野身着得体西服,强抑忐忑不定的心绪,站在已显陈旧破败的走廊边,透过歪斜的亮闪闪的眼镜注视着走廊尽头,与此同时在心里猜测:到底来的会是谁呢?小野双手插在西服裤子口袋里————这是一种心神不宁但故作镇静的姿势。

    “从那儿拐过去,然后直走就是了。”女佣的声音刚传进耳朵,走廊尽头便出现了小夜子的苗条身姿,半边绛紫色缎子腰带上的龙纹反射着异样的光亮。小夜子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平纹粗绸夹衣,一双白布袜露在外面,她屏气静息地从走廊拐角转过来时,和服内的贴身长衬裙隐隐约约露了出来。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东西遮蔽彼此,一男一女相隔约七步站在走廊两端彼此对视着。

    男人大吃一惊,但仍保持镇静的姿势;女子显得很紧张,迟疑不动。隔了片刻,女子双肩无力地垂下,双颊的飞红总算随之褪去,同时脸上略显慌乱的笑容也消失了。小夜子的黑发没有抹油,微微蓬松的半边玄鬓贴着一只用塔夫绸 裁制成的颜色艳丽的大蝴蝶。

    “进来吧!”小野招呼站在远处的人往跟前来。

    “您是不是要出门……”迟疑不动的女子双手交叠在身前,微微抬了抬刚才垂下的肩膀,仍可怜兮兮地不敢移步。

    “没关系的……进来吧。来啊!”小野一只脚退进屋内。

    “打扰您了。”女子说着,依旧双手交叠,踅手踅脚地顺着走廊向前滑动。

    小野已回到屋内,女子也跟在后面进了屋。明媚的阳光钻入窗户,似乎在催促这对年轻男女赶快开始年轻人间的对话。

    “昨晚劳烦您百忙之中……”女子在靠门口处双手撑地俯首道谢。

    “哪里。你一定很累吧?身体怎么样,完全恢复了么?”

    “哎,托您的福。”女子答道,可脸色看上去仍带几分疲悴。男人稍显不放心,女子随即解释道:“我很少去那么拥挤的地方。”

    文明人是为了共享惊喜而举办博览会,但活在过去的人在观赏霓虹灯后却只有惊骇。

    “你父亲还好吧?”

    小夜子凄寂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你父亲好像也不喜欢人多嘈杂的地方。”

    “他年纪大了嘛。”女子似乎觉得有些歉疚,将视线避开对方,盯着搁在榻榻米上的木化石茶托看起来,京都蓝釉花的茶碗仍旧搁在膝上。

    “让你们受累了吧?”小野从衣袋掏出香烟盒。香烟盒上精致地镌刻着一幅画,是月色下的富士山和三保松原 ,松林直接用大片绿色来表现显得稍稍俗气。这不像是诗人自己的东西,大概是对富丽情有独钟的藤尾赠送的礼物。

    “您说什么呀,怎么是我们受累?本来就是我们拜托您带我们去的呀。”小夜子断然否认。小野打开烟盒,烟盒盖的内侧整面镀金,登时一扫银盒盖上的莹洁明澈,透出一股富丽气质。浑身上下一副寒酸相的女子觉得非常美。

    “如果是你父亲一个人,或许带他去那种清静一点的地方比较好。”

    小夜子暗想,父亲特地让忙碌得不行的小野挤出时间带他去不喜欢的嘈杂地方,完全是因为疼爱自己,但遗憾的是自己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父亲一片苦心,为的是让自己可以跟小野并肩把袂在春宵悠然散步,无奈自己依旧没办法接近小野。听到小野这样说,小夜子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上茬————她倒不是基于世故人情顾虑到对方的心情,不想让对方扫兴所以才这样————她踌躇不语是因为实在苦不堪言。

    “也许还是京都更加适合你父亲吧?”不知小野是怎么理解小夜子的踌躇,他接着道。

    “来东京之前,他总说要早点搬过来,但来了才觉得好像还是以前住惯的地方更加惬意。”

    “是么?”小野平静地回应着,内心却觉得既然不适合为什么还要来这种地方呢?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小野真替自己觉得不值。

    “那你呢?”小野试探着问。

    小夜子又不作声了。东京是好是坏,全在于眼前这个抽着洋味儿香烟的青年一念之间。好比船客坐在船上,船夫问“你喜欢坐船么”,船客也只能回答说,喜不喜欢全看你怎么把舵了。船客最讨厌船夫问出这样的问题来;同样道理,当这个人支配着自己好恶却以事不关己的态度问“喜欢还是不喜欢”,也实在令人懊恨。因此小夜子仍旧不作声,她心想,有些话小野为什么支支吾吾地不肯爽快说出来呢。

    小野从背心口袋掏出怀表看了一眼。

    “您是要出门吧?”小夜子立即明白了。

    “嗯,出去办点事。”小野赶紧顺水推舟。

    小夜子说不出话来,小野则开始心焦起来————藤尾说不定正在等自己呢。两人相对无语沉默了小半会儿。

    “爸爸他……”小夜子横了横心,终于张口说道。

    “哦,他有什么事么?”

    “他想置办些东西……”

    “噢。”

    “他说,假如小野先生有空,想请小野先生陪着一起去劝业场 买点东西,所以……”

    “呃……是吗?真抱歉,我现在有事情,必须马上出门一趟……要不这样吧,你告诉我要买的东西,我回来时顺便买了,晚上再送去你家好么?”

    “那太过意不去了……”

    “没关系的。”

    父亲的好意再次化为泡影。小夜子沮丧地告辞离去。小野将脱下的帽子戴到头上,匆匆走出家门。————与此同时,逝春的舞台也转到另一场景。

    廊前的望春花几经雨打,花瓣终于由嫣红色变成紫褐色,开始腐朽。藤尾安静地坐在廊檐上,解去束发带好让头发披散开来吹干。她轻轻甩了下头,登时肩背上袅袅蒸腾起一团氤氲。黑发对着廊外,任风拂弄,由阳光狎玩,方才还有一只黄蝴蝶翩翩飞来撩拨几下。藤尾漠然处之,脸孔朝着屋子内。轮廓分明的瘦俏侧脸,在背后的日影下,在遮住耳朵、流泻至肩的鬓影下,显得既恬静又迷蒙。千缕发丝闪着光泽披散在肩,惹得人情不自禁想越过洒满紫色斜晖的双肩往这边窥视,随即闭上眩晕的眼睛————日斜水白思蓼花,道是佳人潜丽影。阳光穿过浓密长发在廊上投下一个模模糊糊的瘦俏侧影,只能看清描得很浓的眉尾,而眉毛下凤眼黑眸在诉说些什么却无人能知晓。藤尾支着肘垂着头,坐在拼花小木桌前。

    黄金锤敲打着心扉,青春杯盛满恋恋激情,掉转身去碰也不碰酒杯的人准是肢残手缺者。月慕山而西斜,人老岁而妄说道。年轻人的天空星乱眼,年轻人的大地花吹雪,年年月月时光如梭,岁至二十爱神步入盛期。浓绿的黑发婆娑舞动,将春风织成轻罗、编成蛛网,张悬在五彩轩窗,只等男人自投罗网。被网勾挂住的男人在迷宫中探寻夜光璧,在闪射着紫光的蛛丝缠结而成的十字、卍字 面前神魂颠倒,直到下辈子都无法逃出令他心乱如麻的迷宫,女子只是欣悦地看着。耶稣教牧师说能够拯救男人,临济、黄檗 说可以劝导男人开悟,女子却只需转动黑眸就能令其迷乱。坐怀不乱的男人都是女子的敌人;男人迷乱、痛苦、发狂、拼命挣扎,女子这才感觉称心如意。女子从栏杆伸出纤纤玉指,命男人学狗叫,男人便汪地叫了一声;男人叫一声,女子就要男人再学一遍,狗只好汪地又叫一声。女子半边脸漾开笑靥,狗则汪汪吠叫着,不停地左右窜突;女子一语不发,狗就竖起尾巴直发狂,女子则越发得意扬扬起来————这才是藤尾所理解的爱情。

    石佛无爱,因为石佛从一开始便悟到自己没有色缘。爱是建立在相信自己拥有被爱资格的自信基础之上的,但有的人自以为拥有被爱的资格,却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爱别人的资格。这两者通常是成反比的。大胆标榜自己拥有被爱资格的人,往往会逼迫对方为自己牺牲一切,因为他们没有资格主动去爱对方。被“美目盼兮”的女子勾走魂魄的男人早晚会被吃掉,所以小野处境危险;将自己命运伪托于“巧笑倩兮”的女子注定会杀人,因为藤尾是丙午女 。藤尾只知道为了自己而爱,压根就没想过世上还存在为了他人的爱。藤尾懂诗趣,却少道义。

    爱情的对象不过是玩具而已,当然是一件神圣的玩具。普通玩具的效用仅仅是被人赏玩,爱情玩具则以是互相赏玩为原则的;但藤尾赏玩男人却丝毫不容被男人赏玩。藤尾是爱情的女王,因而她所成就的爱情必定是逸脱于一般原则的爱情,唯有以被爱为己任的男人和一意追求爱情的女子,在春风劲吹和内心恋潮涨落的双重作用下,恰巧邂逅于天地之间的时候,这种异常的爱情方能得以成就。

    陷入我执 的爱情,犹如戴着消防头盔喝甜酒,令人觉得滑稽。爱情能熔化一切。就算是犟头倔脑总想挣脱绳索而去的风筝,那也是饴糖捏成的,早晚会被熔化掉。但假如将我执浸泡在爱情的蜜水中,即使三天三夜也不见软涨,依旧是坚凝一块。带着我执去追求爱情的女子就像一块不会轻易熔化的冰糖。

    莎翁评女人道:“脆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脆弱女人如果执意不肯甩掉我执去爱,犹如在松软的米饭上撒一层花岗岩沙,硌得毫无防备的牙齿咯吱作响,同时寒彻入心————如果不具橡胶一样的弹力就无法太平地享用。我执强烈的藤尾为了爱情才选择了自我乏竭的小野。油蝉即便落入蛛网也不敢反抗,但是会伺机咬破蛛网逃走。网住宗近很容易,但想驯服他,就算是藤尾也觉得非常棘手。我执强烈的女子喜欢下颌轻轻一点呼之即来的男人。小野非但会即刻直趋而来,而且来的时候必定还怀拥着诗歌之璧。小野做梦也不敢想赏玩藤尾,他只会献出满腔真诚,以成为藤尾的爱情玩具为荣,他丝毫也不怀疑藤尾是否具有爱别人的资格,却从藤尾的黑眸、黛眉、绯唇以及才华中看到了被爱的资格,从而专心一意地仰慕她。藤尾的爱情对象非小野不可。

    可是,本该唯唯诺诺来拜谒女王的小野,居然一连四五天不露面。藤尾每天淡施粉黛,将我执的棱角隐藏在镜中。谁想第五天的昨晚……!惊奇之中有乐趣!女人很幸福!嘲讽之铃又在藤尾耳边振响。藤尾将双肘支在木桌上,一动不动让阳光照射着已经滚烫的黑发。背对廊外,将脸庞掩在阴影中,表明人在凝思某件不想让人知晓的事————这是古来的惯习。

    藤尾满脸得意地看着不用绳索却被捆绑得严严实实的爱情俘虏,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正当她专心致志赏玩这件大玩具时,不曾想将美丽的叶子翻转来一看,发现背面竟有毛毛虫。男人与心上人比肩对着镜子的时候,指天发誓说镜中只有你和我,谁料往镜里一觑却不是这回事:男人还是那个男人,但偎依在旁的却是个陌生女子。惊奇之中有乐趣!女人真的很幸福!

    隔着三五张桌子看到电灯下那张苍白得发青的忧郁的脸时————假使在自己身边,绝对不敢挨近其他美丽年轻女子的男人,竟然心事重重同时亲密无间地与那个女子相对而坐于一张桌子前————藤尾感觉似乎有根木槌猛地击在自己的心上,霎时间一腔热血冲上了双颊。灼热的双颊在对她说,这种时候应该一跃而起啊!

    潜意识中的我执猛然站出来阻止了藤尾:“既然事已如此,你现在千万不能回头去看,也不能流露出一丝诧异,哪怕对此说一个字都会显得很没气度。你必须当他不存在,昂然自若,彻底鄙视————男人看到你这种态度,就会感到自己颜面尽失,这才叫复仇呢。”

    我执强烈的女子即使身处危急关头也不会面露愁容,但当自己亲赖的人见异思迁的时候,仍不免恨由心生。面对侮慢最切当的词便是愤怒,懊伤和嫉妒交织在一起的愤怒。文明时代的淑女以侮慢别人为第一义,而被别人侮慢对她来说则是件比死更丢人的事————小野确实让淑女蒙羞了。

    爱情是筑在信仰之上的,信仰容不得一心膜拜二神。既然已经向具有被爱资格的人垂首表示皈依,岂能再怀有二心转向无耻街头去摇响别家神社前的铃铛?祭牛头、奉马骨,别人想膜拜谁就膜拜谁,那是他们的自由,只是小野已经向任性的神祇奉上香钱,就不可以随心所欲再去祈求其他卜卦了。藤尾从黑眸射出看不见的光缕在半空织成一张网,小野就是网上的饴饵————虽然没有缝上家徽,但是绝不会让给别人来享用。藤尾要把他当作神圣的玩具惜护一辈子。

    所谓“神圣”即只有自己一个人才可以将之当作玩具,绝不容别人染指。但从昨晚起小野已经变得不那么神圣了,非但如此,或许对方把自己当成了玩具————藤尾支着肘垂着头,突然,她的双眉狠狠搐动了一记。

    如果自己被对方当成了玩具,肯定不能就此罢休。我执会将爱情撕成碎片。她有的是办法回敬小野。富贵可以滋润爱情,贫穷也可以让爱情变成饿鬼;功名可以牺牲掉爱情,我执也会将绻恋不舍的爱情踩在脚下蹂碎。我执可以使人用一把尖锥扎穿自己的大腿,然后若无其事地叫别人欣赏;我执可以使人笑吟吟地扔掉自己最贵重的宝物;我执使起性子来,甚至可以让人在虚荣闹市屠刎自己的性命。撒旦被驱离天界,头脚倒悬着堕入黑暗地狱时,地狱之风在撒旦耳畔高喊的话是:“自尊!自尊!”————藤尾低头使劲咬着下嘴唇。

    没见面的这四五天,藤尾本想写信给小野的。昨晚回家后立即动笔写了起来,但只写了五六行便又将信纸撕得粉碎。绝不能给他写信!必须等对方主动来低头认错。只要自己不动声色等着,小野肯定会现身。如果小野来了,必须要他向自己赔罪;假如他不来……?这倒叫人不知所措,我执不可能去威势触不及的地方发威。————他不来?不可能,会来的,他一定会来的!藤尾默默念叨着。果然,毫不知情的小野被一个无形的我执牵纵着,正在赶来路上。

    如果小野来了,绝对不能提昨晚那个女子的事。假如开口问,就表示自己很在乎那个女子。昨晚在喝茶的桌上,哥哥与宗近一唱一和打起哑谜来,大概是暗示那个女子同小野的关系,想故意惹自己急恼。假如低声下气地去理会他们,就等于让自己低下高贵的头颅。如果他们打算仗着人众戏弄自己也无妨,只要举出一个反证,就能彻底推翻他们暗示的所谓事实。

    至于小野,无论如何必须让他认错,朝他狠狠撒一通气,然后命令他向自己赔罪。同时还要让哥哥和宗近向自己赔不是,要让他们亲眼看到自己同小野亲密无间的场面,让他们明白小野是自己的猎物,明白昨晚他们俩的恶作剧完全不起作用,让他们灰溜溜地向自己赔不是。————藤尾将脸掩在刚洗过的长发里,思索着如何凭我执之力来解决掉两桩互相矛盾的事情。

    安静的廊檐响起脚步声,一个高瘦的影子慢吞吞地踱了过来。印有白碎花的外褂敞着前襟,露出灰色的贴身毛料衬衣,倒三角形的胸部上面是长长的脖子,再往上是一张长长的脸,脸色苍白,头发蜷曲着,看上去两三个月没修剪了,而且可能有四五天都没梳理过。只有那双浓眉还有胡须称得上俊美,胡须又黑又密。未经任何打理的胡须倒是别有一种自然逸趣,不经意间显现主人的人品。腰上系着条脏兮兮的白绉绸腰带,缠了两圈,再将多余的端头在右侧袖笼下方打成一个狗尾草似的结,松松垮垮地垂着。衣服下摆左右高低不齐。整件衣裳浑似一件宽大法衣披在身上。法衣下面露出一双黑色布袜,全身上下只有这双布袜是新的,似乎还能闻到一股靛花染料的味道。旧首新足的钦吾,倒立江湖似地行走在世间,此刻信步晃到了廊檐上。

    细直纹的地板擦拭得干干净净,几欲映出云斋织 袜底的花纹来。听到轻轻的脚步声,藤尾披散在后肩的黑发柔滑地晃动了一记,眼角刚好瞄到落在廊檐上的黑布袜。藤尾不用转头看也知道布袜主人是谁。

    黑布袜静静地靠近过来。

    “藤尾。”

    身后响起一声招呼。钦吾好像倚在防雨套窗的铁杉木直柱子上停住了脚步。藤尾没有搭腔。

    “又做梦了?”钦吾俯视着女子刚刚洗过的一丝不乱的长发。

    “什么事?”女子说着猛地转过头,就像锦蟒迅疾地昂起头来一样。黑发上的氤氲碎了。

    男人眼睛一眨都不眨,苍白的脸依旧居高临下定睛俯视着朝向自己的女子的额头。

    “昨晚玩得开心么?”

    女子回答前先用力咽下一颗热汤团。

    “开心。”声音极其冷淡。

    “那就好。”男人镇定地说。

    女子焦躁起来。争强好胜的女子察觉到自己处于被动招架之势时,会不由自主变得焦躁起来。对手越是从容镇定她就越是焦躁,假使对手满头大汗地砍将过来还好受些,若是边出手还边偷闲悠然地倚住柱子朝这边俯视,无异于边盘腿喝酒边向人打劫,未免欺人太甚了。

    “你不是说惊奇之中有乐趣么?”女子反击道。

    男人一动不动,依旧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女子甚至察觉不出他是否理解了自己的意思。钦吾曾在日记中写道:有人视十钱 为一圆的十分之一,有人视十钱为一钱的十倍,对同一个词的理解因人而异,可高可低,取决于使用这个词的人的器识。钦吾与藤尾之间相去悬殊,不同器识的人斗起嘴来会很有趣。

    “是啊。”懒得换个姿势的男人只以两个字回答。

    “像哥哥那样有学问的人就算想惊奇也惊奇不起来,所以一点乐趣都没有吧?”

    “乐趣?”男人反问道。藤尾觉得钦吾似乎在诘问她到底懂不懂得乐趣的真正含义。哥哥接着说:

    “乐趣确实没有,不过这样反而让人安心。”

    “为什么?”

    “没有乐趣的人就不用担心他会自杀了呀。”

    藤尾完全听不懂哥哥在说什么。那张苍白的脸依旧在俯视自己。本想再追问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这样会显得自己缺心眼,于是干脆不响。

    “像你这样乐趣太多的人很危险哦。”

    藤尾忍不住让黑发甩出一个大洄旋。她仰头狠狠地瞪了哥哥一眼,哥哥依旧俯视着自己,脸上那副神情似乎在问:你明白么?不知道为什么,藤尾忽然莫名地想起了“这才是埃及之王的荣光谢幕……”这句话。

    “小野还每天来么?”

    藤尾的双眸立刻溅射出两串钉锤敲击燧石似的火花。

    “不来了?”哥哥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接着问道。

    藤尾恨得咬牙切齿。哥哥总算打住不说了,但仍倚靠在柱子上,似乎并没有离去的意思。

    “哥哥。”

    “什么事?”视线又向下俯来。

    “那块金表,我不会给你!”

    “不给我?那你给谁啊?”

    “暂时由我保管着。”

    “暂时由你保管?这样也好。不过,那块金表说好了要给宗近……”

    “想给宗近先生的时候也由我去送给他。”

    “由你送给他?”哥哥微微低下头注视着妹妹。

    “是的……由我……由我亲手送给某个人。”藤尾撑在小木桌上的手肘一用劲,猛地站起身。藏青、深黄、墨绿、绛紫色的竖条纹顺合成一圈竖条子,唯有下摆旋出四色波浪,遮住了白布袜上的别扣。

    “是么?”

    哥哥露着云斋织布袜底的脚后跟飘然离去。

    当甲野像幽灵般出现又像幽灵般消失的时候,小野正在朝这儿赶过来。数场雨后,泥土中的绿意重新醒绽,小野踩着湿暖的大地朝这儿赶来。他脚蹬一双擦得看不到一缕尘埃、干干净净的山羊皮鞋,踩着急促的碎步走近甲野家大门。

    甲野一副懒懒散散、玩世不恭的装束,因为顾虑别人的感受,才勉强在衣服外面又披了件外褂,将系绳打个圆结,两手空空实在感觉闲得难受,于是拿根细拐杖在手里以解无聊。在围墙外,甲野与急急赶来的小野碰个了正着。大自然喜欢对比。

    “你要去哪儿?”小野抬起手摘下帽子,笑吟吟地凑近甲野。

    “呃……”甲野应了一声。手中的拐杖停住不动了————本来拐杖就是手闲着无聊才拿的。

    “我正想去你家……”

    “去吧,藤尾在家呢。”甲野爽快地准备给对方让道,可是小野却踌躇着没动。

    “你这是去哪儿?”小野重复着。他不想让对方觉察到自己“我是来找你妹妹的,你怎么样我一点也没有兴趣”的态度。

    “我么?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就像我拽着这根拐杖到处乱走一样,也不知道是谁硬拽着我到处乱走哩。”

    “哈哈哈哈,你的话听起来很富有哲理……是去随便散步吧?”小野抬高视线盯着对方。

    “嗯,是呵……今天天气真不错。”

    “天气是不错……随便散步倒不如去看博览会了,你说是不是?”

    “博览会?博览会……昨晚看过了。”

    “昨晚去看过了?!”小野顿时两眼发直。

    “是啊。”

    小野心想“是啊”后面应该还有什么话要说,所以没有接茬,等甲野继续往说下。可是杜鹃似乎只啼叫了一声便没入了云端。

    “一个人去的?”小野只好想办法套对方的话。

    “不不,有人邀我去所以一块儿去的。”

    果然有伴。看来小野非得再进一步试探下去不可了。

    “是么?很漂亮吧?”小野想暂且先把接住话头再说,同时思忖接下去该怎么问,不料甲野只简洁地挤出一个字:“嗯。”

    小野这边还未思忖停当,又不得不接上去才能让对话继续下去。先是想问“跟谁去的”,继而觉得问“几点去的”比较讨巧,又或者干脆坦白说“我也去了”,然后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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