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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虞美人草最新章节!

    春风野岸细雨斜,花露柳烟潜入槛。挂在衣架上的藏青西服阴影下,缩头缩脑蹲踞着反卷了三分之一的黑袜。狭窄的装饰橱架上搁着气宇不凡的旅行行囊,没有扎紧的行囊细绳慵懒地垂着头,一旁的牙膏和白牙刷在互道早安。透过紧闭的格子门上的玻璃,看得见屋外闪动着白色的细长雨丝。

    “京都这地方太冷了。”宗近在旅馆的浴衣外披了件平纹粗绸薄棉袍,背倚松木壁龛立柱,傲然盘腿而坐,望着屋外对甲野说道。

    甲野腰以下盖着条驼毛膝毯,乌黑的头发枕在充气枕上,应了声:“冷倒还好,就是让人特别想睡觉。”说着他稍稍偏了下头,刚梳过的湿发因为充气枕的缘故看起来就像脱下的黑袜。

    “你成天在睡觉,好像就是为了睡大觉才来京都似的。”

    “嗯,这地方真的很舒适。”

    “你觉得舒适就好,你母亲可是担心得很哩。”

    “哼!”

    “一声‘哼’就算对我的感谢?为了让你感觉舒适,我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哩,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

    “你读得懂那匾额上的字么?”

    “嗯,真是怪字:‘僝雨僽风 ’?我从来没见过。两个字都是人字偏旁,大概是形容人如何如何吧?写这字的人到底是什么人啊?净是没人认得的字。”

    “不知道。”

    “不知道就拉倒吧。倒是这道纸拉门蛮有意思的,上面贴满了金纸,看起来很豪华,不过奇怪的是有些地方竟然皱着,简直像草台戏班使用的道具似的。上面还画了三棵直翘翘的竹笋,到底是什么含义?这可是个谜哩,甲野你说是不是啊?”

    “你觉得是什么谜?”

    “我也不知道。这上面画的东西含义不明,所以说算是个谜吧?”

    “含义不明的东西不能成其为谜,有含义的东西才是谜。”

    “可是哲学家之流却向来把含义不明的东西视为谜,绞尽脑汁去研究,就好像气急败坏地对着一盘疯子发明的将棋残局穷琢磨一样。”

    “那这竹笋大概也是个疯子画家画的。”

    “哈哈哈哈,既然你明白这个道理,应该就没什么烦恼了吧?”

    “人世怎能跟竹笋相提并论?”

    “喂,不是有个‘戈耳迪之结’的传说么?你知不知道?”

    “你当我是中学生?”

    “我可没这么说,只不过随便问问。你如果知道的话就说来听听。”

    “你真的很烦人,我当然知道。”

    “所以请你说来听听嘛。哲学家都会糊弄人,而且非常固执,不管问他们什么问题,都是死也不肯承认自己不知道……”

    “真不知道是谁固执。”

    “好好,管他谁固执,你说说看嘛。”

    “戈耳迪之结是亚历山大时代的故事。”

    “嗯,看来你果然知道。还有呢?”

    “……有个名叫戈耳迪的农夫献了辆牛车给朱庇特 ……”

    “喂喂,等一下,有这回事么?后来呢?”

    “什么叫‘有这回事么’?你不知道?”

    “我只不过知道得没这么详细。”

    “搞什么呀,弄了半天你自己都不知道,还来考我。”

    “哈哈哈哈,读书的时候老师没教那么详细,那个老师肯定也不知道这个情节。”

    “那个农夫用蔓藤把牛车的车辕和车轭打了个死结,谁也解不开。”

    “原来如此,难怪把死结称为‘戈耳迪之结’,对吧?后来亚历山大嫌麻烦就拔刀砍断了那个死结。喔,原来如此。”

    “我可没说亚历山大是嫌麻烦才把它砍断的。”

    “这一点无关紧要。”

    “其实是亚历山大听到神谕,说谁能解开这个死结,谁就将成为东方霸主,于是便道:‘既然如此,就只有这样做了……’”

    “这个我知道,学校老师就是这样教的。”

    “你知道那不就行了?”

    “其实,我想说的是,人假使没有亚历山大那种‘既然如此就只有这样做’的气魄是不行的。”

    “你这样说这也未尝不可。”

    “‘这样说也未尝不可’?你这样子好像一点也没有冲劲呀。戈耳迪之结可是个绞尽脑汁也解不开的死结啊。”

    “一刀下去不就解开了?”

    “一刀下去……其实即便解不开,也没什么不妥实的啊。”

    “妥实?这世上最无耻的东西便是讲求妥实。”

    “照你这么说,亚历山大成了极其无耻的男人啦?”

    “难道你觉得亚历山大有那么了不起么?”

    对话一时中断了。甲野仄转身去。宗近继续盘腿坐着翻看旅游指南。屋外,雨丝仍在斜斜地霏落。

    仿佛在为露着赤腹直冲云霄的燕子添势助威似的,本已使得古都愈显萧寂的蒙蒙细雨下得更加繁密了。上京和下京 均被浸濡在抑郁的淅沥细雨中;三十六峰 的嫩绿之下,所有声音都融入友禅染 的嫣红流水中,一径注入油菜花田;女人在门口边洗芹菜边唱着“你在川头我在川尾……”摘下深深盖住黛眉的手巾,便可望见大文字山 ;原本莺啼燕喧的竹林中,只残余着松虫和铃虫 的坟墓,覆满的青苔不知已历多少春秋;自从罗生门不再有妖鬼出没后,那门不知哪朝哪代已被拆毁,被渡边纲 扭断的妖鬼胳膊也不知所踪……唯有春雨一如往昔地下个不停,落在寺院街的古刹,落在三条的名桥,落在祇园的樱花,落在金阁寺的松树,亦落在旅馆二楼甲野和宗近两人的身上。

    甲野躺着写起了日记。横订的日记本褐色布封面一角沾着些许汗渍,他仿佛要将其折断似地用力掀开封面,翻了两三页,有一页三分之一空白着,甲野便从这页接着写起。他用铅笔龙飞凤舞地写下:

    一奁楼角雨,闲杀古今人;

    随后顿笔琢磨开来,看样子想添上转句和结句凑成一阕五绝。

    宗近扔下旅游指南,嗵嗵嗵地踩着重步走向廊檐,好像存心跟榻榻米过不去似的。廊檐上恰好孤零零地放着一把藤椅,似乎正待人来坐。透过稀疏的连翘花可以望见邻家房间, 纸门拉得严严实实,从里面传出阵阵琴音。

    忽弹琴响,垂杨惹恨新。

    甲野另起一行又写了十个字,但似乎自己不满意,当即提笔将其划掉。随后写下一段普通文字:

    宇宙是个谜,如何悟解是人的自由。随心所欲地解意再随心所欲地找出答案是一种幸福。倘使心存疑忌,连父母也是谜,兄弟亦是谜,包括妻子和孩子,甚至作如是观的人自己也是个谜。人降生斯世即是为解开强加于自己的无法解开的谜,以至中夜起长叹,徘徊至白头。为解开父母之谜,就须与父母同体,为解开妻子之谜,就须与妻子同心,为解开宇宙之谜,就须与宇宙同心同体。假如无法做到这一点,父母和妻子以及宇宙便都是谜,是解不开的谜,是一种痛苦。既有父母兄弟这些解不开的谜,又心甘情愿地迎入妻子这个新的谜,不啻自己的财产尚且穷于看管,却还要保管别人的钱财。况且不只是迎入妻子这个新的谜,还会让这个新的谜诞下另一个新的谜,使自己更加痛苦,犹如替别人保管的钱财生了利息,竟将别人的所得视作自己的财富……唯有牺牲自己才能解开所有的谜。问题只在于如何牺牲自己。死?蹈死这样的牺牲未免太过无能。

    宗近一直坐在藤椅上静静聆听邻家的琴声。他当然不会理解有幸蒙赐名琴的琵琶名手于御室御所 蒙赐春寒之中的风雅,更不懂得用南部桐 制成菖蒲形状、面板镶有象牙泥金画 的十三弦古筝的雅趣。宗近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

    散落着连翘黄花的篱笆的另一侧是个不足三坪 的小院,一丛业平竹前摆着一只长满青苔的御影石 洗手盆,院中爬满了卷柏。琴声正是来自此处。

    京都的雨下起来一个模样:冬天能将雨衣冻得邦邦硬,秋天令灯芯变细,夏天让兜裆濡湿如洗,春天————春天时好似一根银制扁簪掉落榻榻米上,滚至珍珠内层闪烁着红金蓝光、用来赛贝壳 的彩贝旁,玎玲鸣一声,又玎玲拨弄一记。宗近听到的琴声宛似这春雨玎玲。

    眼看是形状————甲野又另起一行————耳闻是声音。形状与声音都不是事物真相。假如领悟不了事物的真相,其形状与声音又有何意义?当灵府捕捉到某个事物的本来面目时,其形状与声音便会随之变成新的形状与声音。这即是象征。象征只是为了让眼睛能看到、耳朵能听到那不可思议的本来空 的一种媒介……

    琴声逐渐加快速度。银甲仿佛在雨滴间隙中穿行,不停地在雁柱间飞舞,按颤推揉,声随妙指,弹至绵密浓烈处,低音弦的重浊与高音弦的轻细糅为一体,交互烘托,汹涌奔泻。

    甲野写完“听无弦琴,方始领悟序破急 的含义”这句时,一直在藤椅上俯视邻家的宗近从廊檐向屋内喊道:

    “喂,甲野,你不要光诡辩,过来听听这琴声也不坏啊!真的很好听哦。”

    “嗯,我一直在洗耳恭听呐。”甲野啪嗒一声阖上日记本。

    “哪有躺着听琴的?我命令你到廊檐上来,快出来!”

    “干什么呀,在这儿也一样能听嘛。你别管我。”甲野依旧躺在充气枕上,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喂,东山看上去很美呐。”

    “是么?”

    “来看啊,有人在过鸭川,真是富有诗情画意。听见了么,有人在过鸭川哩!”

    “过就过嘛。”

    “有一首俳句好像说裹着被褥卧看什么来着,到底是裹着被褥卧在哪里 ?嗳,你过来告诉我好不好?”

    “不好。”

    “嗨,就这一会儿工夫加茂川水位大涨,哇不得了,桥都快塌了!听到么,桥快塌了!”

    “桥塌了也没关系。”

    “桥塌了也没关系?晚上看不成艺妓舞蹈大会 了也没关系?”

    “没关系!没关系!”甲野似乎不耐烦了,他翻个身转向另一侧,端详起旁边那扇金纸门上的竹笋图来。

    “你居然这么无动于衷,真拿你毫无办法,我算服了你了。”宗近无奈,最后只得悻悻地折回屋内。

    “喂!喂!”

    “什么事?你真烦。”

    “听到那琴声了吧?”

    “不是说过我一直在听嘛。”

    “弹琴的一定是个姑娘。”

    “那当然啦。”

    “猜猜她有多大?”

    “谁知道。”

    “你这样冷漠真叫人扫兴。如果你想问我的话,就明说嘛。”

    “谁问你呀!”

    “你不问?既然你不问,那我只好主动说给你听了:她还是个梳着岛田髻 的小姑娘呐。”

    “房门开着?”

    “没有,房门关得紧紧的哩。”

    “那又是你随随便便给人家冠的雅号?”

    “这雅号可是名副其实的哦,因为我看到那姑娘了。”

    “怎么看到的?”

    “你瞧,想听了吧?”

    “不听也无所谓。听你讲那种事,不如研究这竹笋更有意思。你知道吗,为什么躺着从横里看竹笋,竹笋会变矮?”

    “大概是你的眼睛也横过来的缘故吧。”

    “只有两扇纸门却画着三棵竹笋,又是什么道理?”

    “可能画得太差劲,只好买二饶一吧。”

    “为什么竹笋如此苍白?”

    “大概是设个谜,意思是吃竹笋会中毒。”

    “还真是个谜啊?原来你也会解谜?”

    “哈哈哈哈,我有时候也会解解玩的。我刚才还一直想解开那个未婚姑娘的谜哩,可你却毫无兴致,不让我解,这不像哲学家的所为呀。”

    “你想解就解嘛,你以为我是那种你一装模作样我就低头认输的哲学家?”

    “好,那我就先献丑试着解解看,然后让你低头认输……你听着,那个弹琴的人嘛……”

    “嗯?”

    “我看见了。”

    “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是吗?那我就没有别的好说的了。”

    “无话可说就到此打住吧。”

    “不,打住可不行啊,还是告诉你吧————昨天我洗完澡光着膀子想在外廊凉快一下……你想听吧?……我随意眺望着鸭川东岸的景色,正觉心情舒畅,无意间往下瞄了邻家一眼,正巧那姑娘拉开半边纸门,靠在门上往院子里张望哩。”

    “是个美女么?”

    “当然是美女啦,比起藤尾小姐来虽然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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