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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然后在第八天最新章节!

    那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埃勒里有好半天了,埃勒里却一直没在意。而当他刚一开始注意到它,他便立刻不再是一只眼睛,而变成了_非常清晰的————树干上的一只节孔。哎呀,扯下她那破烂的旗吧————“够了,别胡扯了!”他断然说道,同时就坐了起来。这样猛的一动,身上盖的那床破旧却干净的被子滑落到了地上————倒是没走得太远,一下子他就意识到了,他一直还睡在羊皮毯子上,毯子下面还铺着一床用干草和玉米壳絮的褥子。这三种东西的气味闻着很清晰。不管怎么说,他没有在某个简陋的汽车旅馆里。

    于是,他都想起来了。

    就像以往有过、以后也还会再有的情形一样,醒来之后,他觉得完全休息好了;至于周身筋骨的酸疼,他想那是由于没睡弹簧床垫的缘故。

    他下意识地四下看看在哪儿可以冲淋浴,但没找到,也没看出哪儿有抽水马桶。这幢粗陋的小屋里有三个房间,配了很少几件家具,而家具也像小屋本身一样朴素,都没有上过漆。但是所有木器都因年深日久而泛着光泽,并且散发着一种特别的香味儿。埃勒里凑近一把椅子闻了闻。是蜂蜡……

    一张桌子上摆着一块自制的肥皂,一条显然是做毛巾用的很干净的布,一只上了盐釉的水罐,还有碗和茶杯。水罐里盛满了水。他的行李整齐地码放在房间一个角落里。

    他洗了个擦身浴,然后气喘吁吁地穿上干净衣服,刷了牙,梳了头。刮胡子……没有热水……

    外面传来木头与木头碰击的敲门声。

    “进来,”埃勒里唤道。他打起了精神。

    老师进来了,一只手拿着他的棍子,另一只手上提着一只篮子:“赞美世界以你的到来赐福于我们,”老人声音洪亮地说,接着便露出了微笑。埃勒里也还以微笑,多半儿是为自己正耽迷于奇思异想而发笑。他刚才在想:老人提着的,如果不是童话故事里装着美味吃食的篮子,还能是什么呢?让他感到惊奇的是,结果还就是这么回事儿————篮子里真地盖着餐巾哩。

    “通常我都独自用餐,”老师说,“而你也许有时候愿意在餐厅里跟大家一起吃饭的。不过这头一顿嘛,我想咱们俩一起吃吧,就在这儿。”

    有一种埃勒里不认识的果汁(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桑椹和仙人掌梨的混合汁),其味道平和,考虑到了人在早晨胃口的敏感性。有一大盘子玉米面薄煎饼,配有黄油和糖浆————可能是高粱或甜高粱糖浆。埃勒里没得到咖啡,不过作为有趣的替代,有冒着热气的奶(是羊奶,很稠的),还有一葫芦热热的加了蜂蜜的草药汤。

    除了在他洗手以及吃喝的时候老人的喃喃祈祷之外,整个一顿饭在默默无语中吃完了。

    “吃得还满意吗?”老师最后问道。

    “是的,”埃勒里说,“非常好。”

    “赞美世界,我们感谢……那么咱们可以走了。”他抹净桌上的碎屑,重新收拾好篮子,站起身来。

    一条两边夹着树木的小路上,阳光撒在地上宛似一汪汪水洼,他们正朝着一幢用浅橄榄灰色的火成岩盖成的房子走过去。当走近那房子的时候,能听见小孩子们喊喊喳喳的低语声了。孩子们都集中在一间大教室里,大教室旁边还有一些小隔间,而每个小隔间里都有一张桌子和两条长凳。埃勒里毫不惊讶地想到:他是老师————这儿也一定是学校了。

    最小的孩子们坐在前面最矮的一条条长凳上:女孩儿坐在一边,男孩儿坐另一边。当老师走到面前时,孩子们都站了起来。一排排露出羞涩的微笑、庄重或带着正派的好奇神色的面庞——都晒得黑黑的,干干净净的,也都没有冷漠或者轻慢的表情————一排排,直到后排的十几岁的孩子们,都是一样。埃勒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每一张脸,而一张张脸都是清清爽爽的。

    “我的孩子们,”老师说道,“让我们赞美世界吧。”

    没有人点头,没有人眨眼,也没有人说一个字。一阵紧张的安静笼罩着整个教室。在穿过没有玻璃的窗子照射进来的阳光光束中飘舞着的尘埃,似乎飘动得更慢了。不远处的一只鸟的叫声也显得更响了。

    “这是一件重要的大事,”老师说,“你们所有人彼此在对方的家里都是客人。现在我们这儿有一位客人,他是所有人的客人,是全奎南的客人。他的到来,是赐予我们的最重要的礼物。我现在只告诉你们:这是应了预言所说的。他要做的事情,你们都会做见证的。为了对他的差遣,我们感谢世界。这就是今天的课程。我们要把今天像节日一样度过。现在你们可以回家了,你们可以穿上节日的礼袍,可以玩耍,可以学习,可以帮父母做事,愿意做什么都可以。那么现在,去吧。赞美世界。”

    他从他们中间走过,摸摸这个的头,那个的肩膀,轻轻拍拍其中一个的面颊,或另一个的胳膊。孩子们好奇地看着埃勒里,但都没跟他说话。男孩子们都穿着斯托里凯(在“世界尽头百货店”遇到的老人的那位同伴)那样的衣服————无领汗衫和“掘蛤人”的裤子;女孩子们则穿着连衫长裙。他们都光着脚。过不了多一会儿,他就会看到他们从家里跑出来,一个个像《圣经》题材的绘画中的人物,但一点儿也不会有化装舞会的感觉,有些孩子还会拿着鲜花儿。

    埃勒里跟他的向导一起从村子里走过,时不时惊奇地接受着献给他的鲜花,有些甚至是上了年纪的人们献上的。

    “到你们这儿来的人————客人,从外面来的,多吗?”埃勒里问道,并发现自己又加上一句,“老师?”

    “没有。”老师说。

    “没有?在过去,真的————”

    “过去,从来没有。你是第一位————就像书上写的。我们对外面的世界了解得很少,而外面对我们是一无所知。”

    光照在黑暗中,黑暗却不知晓。

    埃勒里仔细观察着这个村庄,心里越来越感到兴奋。

    一幢幢饱经日晒夜露风吹雨淋的小小屋舍,半掩半现于一片片花园之中,除了随其所欲爬满屋墙的藤蔓而外,没有什么装饰。天然的木料已经变成了银灰色和黄褐色的,间或也有一两块褚色斑驳点染于其间;藤蔓和草木的绿色与花朵缤纷的彩色营造出色彩的和谐,看上去很是宁静。少数几幢体量大一些的公共建筑,其石料的粗糙和不规则,与之形成了对比。

    这些居舍看上去有一种奇异的生命活力,仿佛它们也是从大地上生长出来的。而对于建筑师们来说,埃勒里想道,这儿有个教训了。在这里,似乎要说人们不喜欢艺术的技巧(或机巧),不如说他们对此类事情根本闻所未闻。这儿有一种没有艺术技巧的美,一种天真单纯,一种天然的功能主义,而当他想到具有数学精确性的包豪斯【注】风格的都市盒式建筑,或者勒·科比西埃【注】的居住机器,他们的功能主义便令他感到一阵不安的畏怯。

    地面和路面都没有铺筑。没有电。没有电话线。畜棚、农田和牧场里都见不到发动机设备,甚至犁具也大多是木制的。然而,一切又都是那么繁盛而富饶。很难想起这一圈儿山————克鲁希伯山,那老人是这么叫它的吧?————的外面只是一片毫无生气的大漠。

    而这里的人们……

    时而出来个女人,站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恭敬地跟老师打招呼,那恭敬中带着几许像是不安的感觉,似乎这位客人的新来乍到及由此引起的惊奇,忽然之间给所有的一切都罩上了一层阴影。时而又碰上个走在路上的男人,正要去地里干活,或者刚刚回来——双脚沾满泥土,肩上扛着锄头,手里拎着水葫芦,向老师致意,接着目光飞快地瞥向这位新来的人,然后转开去,然后再瞥回来。

    除了正放假过节的小孩子们,所有的人都在忙着干活儿,但一点也没有做着苦工而感到单调乏味的神情,也没有工业劳动中经常造成的那种紧张或沮丧的感觉。埃勒里见到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显得很快活、很安宁。

    未经铺筑的街道上,尽管偶尔会见到一头牲口在漫移着吃草,但路面上还是非常地干净,之所以如此,在他们遇见了村里环境卫生部门的人后便马上有了解释。这个部门只有两个人,一个很老的男人和一个很年轻的女人,他们这会儿正用像小答帚似的工具耙扫着路上的脏东西,把那些碎树枝、粪块儿和落叶都仔细地丢进驴拉的二轮车里。

    他们俩瞥见了埃勒里,目光又立刻避开,那很老的男人眼神里流露出的惊奇,其程度与那年轻女人是一样的。

    并非只有奎南的人们感到了惊奇,埃勒里自己的感觉中也充满了惊奇。这地方,的确,是个“太平王国”。

    或者看上去是这样。

    “我们得在这儿待一会儿了,”老师说着就在一幢像仓库一样大、也像仓库一样简单的房子跟前停住了脚步。天儿越来越热,这倒可以放松了休息一下。这房子比学校那幢窗户少,里面很凉爽。刚从阳光炫目的外面进来,幽暗中埃勒里眨了眨眼睛。他看见一条凳子,便坐了下来。

    他们进来的这幢房子,显然是中心仓库或补给仓库一类的地方。像墙一样排列着的架子,将屋内的空间切割成了许多部分;到处是箱子、格子和抽屉。一捆捆挂晾着的未干或已干的药草,串成一圈圈的干辣椒,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宛似余烬的残火一般闪着亮光的一串串红色的洋葱头,白谷、黄谷、玉米,其谷粒呈现出由黑到淡紫的各种颜色,一袋袋的谷物的粗粉和晾干的豆子,像这么大的豆粒,埃勒里只有一次在墨西哥或也许是波多黎各的一家杂货店里见过。他还看到一裸裸的奶酪饼;大包大包的羊毛,暴露在外的表面已经脏成了黄褐色,而下面被剪过的地方则露出了奶白色;一绞绞的纱,大轴大轴的线,一匹匹的布;各种工具,织机的部件和纺车;将烛芯打成环挂着的一捆捆蜡烛;一桶桶的钉子,一包包骨针,一堆堆角质梳子,纽扣,木线轴,陶器,种子,甚至还有一坛坛的蜜饯水果。

    这是一种原始的富足,是一处未开化的丰饶角。在一条勉强可以算是柜台的案子后面站着斯托里凯,就是在奥托·施米特的店里跟老师一块儿的那个男人。他一本正经地向埃勒里致意,随即朝外面望去,好像想看看这位客人是否没有(也许)开着那辆车来这儿。那天,在施米特的商店外面,那辆古怪的车子曾令他如此着迷……

    那天?好像就是昨天吧————埃勒里忽然意识到,那不过是昨天的事情。

    这一惊诧,将他从一直以来所处的半梦状态中震醒。仿佛原先他曾坠入了时间的迷宫,过去和现在,就像万花筒中的颜色,总是游移不定。现在他能够(虽然刚才还不能)确知今天是星期几了(尽管至于是哪一年或哪个世纪,他仍毫无把握),而就在这时,他看见老师从袍子的口袋或也许是随身携带的袋子里拿出一把刀,并将刀从鞘中抽出来,给斯托里凯看那豁破的刀刃。

    “我去给你拿把新的吧,好吗?”年纪较轻者问道。

    “不————”老师答道,(或许他说的是“Nay”【注】?那古怪的口音,或发音的屈折变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在奎南公社这与世隔绝的环境里、从语言上某些原本无关紧要的癖习演变而来吗?————还是源自其它方言?————或二者兼而有之?)“————不,我要自己选一把。合不合手,一试就有,保管员。把这把卷了刃的放到修理箱里,回头一块儿拿给木铁匠吧。”

    “好吧,老师,”保管员斯托里凯顺从地嘟嚷着(在这样一个公社里,埃勒里思忖着,“不浪费,不愁缺”的观念,与其说是出于节俭,不如说更可能是一种传统的遗存)。保管员一边嘴里嘟嚷着,一边眼睛仍然看着陌生人,看一眼,目光又移开,再看,再移开。

    老师的声音从阴暗中传来:“你上次看见我们这位客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要到我们这儿来的。他是预言中提到过的那位。这是降临到我们当中的一件大事,保管员,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那声音,如此苍老,如此强壮,终归于沉寂。

    保管员惊奇地睁大了眼睛,那种惊奇,跟埃勒里在所有奎南人眼中见过的一样。埃勒里颇不自在地动弹了一下。一束阳光凑巧照在他的手表上,那手表顿时光芒四射。保管员发出了低声的叫喊。

    “噢,”他叫道,“噢。”

    “我的手表————?”

    “噢!”

    这是一块金表,而且薄极了,是多少年前父亲送他的生日礼物。这表不仅显示一天当中的时间,还显示着日期、月份和年份,甚至还有月相。只有最后这项功能,埃勒里想道,在这片山谷里似乎还能有点用处。在这片被遗忘的————被时间所遗忘的土地上,有了新月和满月之类的月相,还需要什么其它的时间计量方法吗?

    “你从没见过手表吗?”埃勒里边问边举起胳膊。

    保管员的脸因惊异而变大了:“戴在手上的时计?没有,没有。”

    “这么说你见过其它种类的表喽?见过钟?”

    埃勒里但愿自己说话时没有带着趾高气扬的白人对自然人屈尊俯就的口吻。不过事实上,斯托里凯对表和钟并不陌生。奎南有几块表(埃勒里后来见到了其中的几块————外形既硕大又庄重,是怀表中的老前辈,用钥匙上弦,想必它们都是随着在广夜无垠的草地上埋头跋涉的老牛们跨过了大草原的),也有几座钟。“是带指针的钟哩,”保管员颇感得意地解释着,尽管那些钟看起来多半是些沙漏,水漏,日晷(“可以测量阴影时间的”)和水钟(“用来显示夜里的时间”)。

    一阵冲动之下,埃勒里把手表摘了下来。看着可以随意弯折活动的金属网表带,斯托里凯的眼睛张得更大了。

    “是这么弄的,”埃勒里讲着,“然后这样……再这样。”

    “可是还有钥匙呢。没看见钥匙孔啊。”

    “它总是自己上弦的,斯托里凯。平时手臂一运动,它就上弦了。”

    保管员战战兢兢地摸了摸那表。那表又闪闪放光了,并且那闪光还经过他的双眼又反射了出来。片刻间埃勒里揣想着:不知那双眼里闪出的光是否既表露着惊奇,又显明了贪欲。要么也许两者都不是,他想,或者意味着别的什么,或者没什么别的。

    “我选了这把新的,”老师边说边走了过来,“很合手。”

    保管员点点头,不情愿地将目光从埃勒里的手表上移开了。他把一本账薄似的很大的册子拖到跟前,那像是一本自制的记录薄或日记薄。他在上面记下了对这两把刀的处理结果。他写完了,埃勒里————又是出于一时冲动————把那块手表递给了他。“我在这儿可以用我的另一块,”他对斯托里凯说,“你愿意在我走之前戴这一块吗?”

    斯托里凯闪闪发光的双眼下意识地转过去看看老师。老人微笑着点了点头,仿佛面对的是个孩子。埃勒里把表戴到斯托里凯粗实的手腕上。跟老师走出库房的时候,埃勒里回头瞥了一眼,看见那留着胡子的男人正把那块金表凑到一束阳光下翻过来转过去地看着。

    “这是你们的神殿,是吗?————要么,哦,是镇公所?”他们走进那座最高也最庄严的石筑公共建筑时,埃勒里问道。所有窗子都开在墙壁尽上头、几近屋顶的凹进处。

    “神圣大会堂,”老师说,“这里面有我住的房间,还有继承人的房间。这儿是至高会开会的地方,而且————”

    “是什么开会?”埃勒里以为老人又以他特有的语言习惯把“镇议会”说走了音呢。

    但老人却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至高会。十二人的至高会在这儿举行。会议,你会看到的。实际上,埃尔罗伊,你已经看到了。”

    埃尔罗伊!

    这样看来,昨天发生的事情都不是梦。

    可是又说————“已经看到了”?

    是梦,又不是梦。实则如何呢?埃勒里在孤立无援的绝望中寻思着。他不想再提出什么疑问了。就去听吧,他劝戒自己,去聆听吧。去观察,去发现……

    他发现跟学校那边一样,这儿也是一个大厅贯通了整幢房子。厅里摆着一张又长又窄的桌子,桌子两侧是两条相应长度的长凳,首尾两端还各有一条短凳。对着大门的尽里头那面墙上有一座门,在门的上方从墙壁凸出来的一个托架上,一盏灯燃亮着,那是埃勒里在奎南见到的惟一一盏灯————这显然也对老师在“世界尽头百货店”之所以要买煤油做出了解释。“世界尽头……”,要说世界在什么地方有个尽头,那么它就在这儿,在被一圈儿叫做克鲁希伯的山所环抱的这奎南山谷里。

    老师又在说话了,一边还用他那根棍子在昏黄暗淡而且微微有些摇曳地闪动着的光线中指指点点的。左右两面长墙上的几个门是通寝室的,他讲解着,左墙上这单独一个门通到他的房间,而这个房间,有右墙上那两个门后面的房间加起来那么大。这位主教朝右边那面墙走了过去,拿他的棍子在其中一扇门上敲着。

    门立刻开了,开门的是个年轻人,非常年轻,有十八九岁,埃勒里估摸着,不会更大了。这十几岁的青年长着一张酷似米开朗基罗画的天使的脸,只不过面庞边缘多了一溜年轻人干净利落的卷曲胡须。

    那天使似的脸洋滥着喜悦的容光。

    “老师!”他叫道,“兄弟们从学校跑过来告诉我,说你宣布放假了,这不,我就换上了礼袍。”他的袍子的式样跟老人那身儿像极了。“客人,”————他转向埃勒里,并握住埃勒里的两手————“客人,这儿欢迎你。你非常受欢迎。世界得赞美了。”

    埃勒里凝视着他的眼睛,那晒得黝黑的脸上的一双黑黑的眼睛,而那黑眼睛也回望着他,显出无限信赖的神情。那信赖达到了如此的程度,以至于一当那男孩轻轻放开了他的手,埃勒里便赶紧转过脸去了。我是谁呀,他想道,人家竟会以这样的目光凝望我,带着这样的信赖……这样的爱戴……?我是谁——或者他们当我是谁呢?

    “埃尔罗伊————奎南————”那主教说道,“这位是继承人。”

    继承人?埃勒里觉得奇怪。继承什么的人?但听到老人一句话就此说完了,他也就知道了:“继承人”这个词的头一个字母该是大写的。那么又是谁的继承人呢?即刻他就明白了:正是老人自己的继承人。

    “老师,你叫他……”年轻的继承人踌躇着,“你管这位客人叫……?”

    “不错,我的确是以其名呼其人,继承人,”老人庄重地说,“埃尔罗伊是他的名字,奎南也是他的名字。这是他,继承人。真真切切,这正是他。”

    听到这儿,继承人露出崇拜敬慕的神情,跪了下去,俯身拜倒,并去亲吻————是的,埃勒里想,只能说是亲吻————亲吻了他的衣边。

    “隔壁那间是我休息和睡觉的地方。这一间呢,”继承人说着(此时埃勒里心里正怨责自己:为什么我不打住他的话?为什么我不至少问问这一切都是什么意思呢?),“我在这个房间学习和写东西。”他说到“写”的时候,稍稍强调地加重了语气,“这个房间不同于其他任何房间。这是抄写室。”

    桌子上有纸、墨水和笔。至于写些什么,继承人没说。

    老师用他的长棍指着位于油灯下方的那个门:“那是最小的一个房间,”他说,“但最小的也将成为最大的。那是————”他接着说了一个词,听着像“至圣所”【注】。

    至圣所?那最神圣的所在?埃勒里又对自己所听到的感到难以确定了,他觉得听到的那个词中间似乎还是有一处停顿或迟疑……像是sanc‘tum.那梦幻般的膝胧迷雾,半因神秘、半由疲倦而生,他一直不得不透过其障蔽而观照和感受所有的一切,而此刻,有那么一会儿,那迷雾消散了。他听见自己很现实地在提间,以仿佛远遁于百万年前的那位埃勒里·奎因的口吻:“那个词怎么拼?”

    “那是禁室,”继承人说道。接着他又说:“拼————?我给你写出来吧。”那年轻人坐到一张写字台旁,选了一枝苇杆笔,用一把小刀修了修笔尖,在一个墨水罐里蘸了蘸,然后便在一张纸片上写了起来。他的举止做派显得有点神秘,颇有僧侣的风范。“抄写室”……埃勒里忽然明白了;此刻,在这个火箭试验和量子物理学的世纪里,他亲眼目睹的是一个正以古人的方式工作着的抄写员。他默默地拿起那张纸。

    Sanquetum.发音上的疑惑倒是解决了。

    而发音却解释不了任何别的问题。

    “是时候了,老师,”埃勒里说,“你该跟我讲讲你们公社是怎么统治的。我肯定还会问其他一些问题。不过就从这个问题开始谈起吧。”

    老人的目光注视着他——然后,也许,又穿透而越过了他:“你要求我做的,奎南,我会照办,尽管我知道你提的问题只是要考验我。我们不受什么统治,奎南。我们这里没有统治。我们只有治理。”

    有些印象从埃勒里脑子里一闪而过,开始他感到迷惑不解,随后才想明白了。原来那是一本旧书上的几行字:梅兰希顿博士对路德博士说:“马丁,今天你我要讨论宇宙万物的治理问题。”路德博士却对他说:“不,菲利普————今天你我去钓鱼,让上帝去治理宇宙吧。”【注】

    梅兰希顿博士是怎么回答的,埃勒里记不清了。“要么钓鱼,要么摘饵”,【注】(【注】“Fish,or cut bait”,转义为:要么全力以赴,要么干脆放弃。————译注)大概是这么说的吧。

    “那么,就谈谈治理吧。”埃勒里说。老人朝继承人看了一眼,继承人立刻站起来,以年轻人精力充沛而有力的握手和一脸喜悦的微笑跟他们告别,然后离开了。

    老师把埃勒里带到长长的大厅里,让他坐到至高会的会议桌旁,然后自己也到桌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来。有那么一小会儿,他像是在冥想(或是祈祷?),然后他开始讲话了。而他一开口,埃勒里就觉得自己又坠入了那个梦境,那个不为时间所限的永恒的世界,其所保有的,恰好是“此一尘世所失却的”。老人的声音跟映在他脸上的灯光一样柔和,埃勒里禁不住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呈现在眼前的,恍若一幅罩着金色薄雾的古老油画。

    “那十二人至高会的成员,”可敬的老师说道,“我会按顺序给你一一介绍。不过,这个顺序可没有大小尊卑的意思,他们彼此都是平等的。”

    接着他说出一个词。说的是“种植者”?还是“培育者”?埃勒里颇费了一番琢磨,但仍然无法确定。

    种植者,或培育者(听上去又像是这个词):他监管所有的庄稼及相关的一切事务;选定哪些地块儿用来种玉米,哪些种棉花,或亚麻,或豆子,或甜瓜,或诸如此类;对怎样照料、由何人照料以及如何收割、几时收割那些庄稼做出指导。

    牧人:他负责公社的牛,绵羊,山羊,驴和家禽(奎南没有马,老师说,马能做的事情,都可以更方便、更经济地由驴来承担)。他要保证牲畜不得靠近生长着的庄稼和小树;负责牲畜的放牧、繁殖和幼畜的护理。他还要对动物的疾病有丰富的知识,尽管他有各种方法让奎南的牲畜身体如此强健,因此很少会用到他的兽医技术。

    水工:从根本上说,公社的存在得依赖于这位水工的劳动。他的职责是:让用来贮存稀有的雨水的蓄水池和滤污装置保持在维修良好的状态;保证井水的清洁和那些十分重要的泉眼的畅通。他要维护那些小沟渠,节省着使用灌溉渠里的水,负责给人们分配饮用、做饭以及公共洗衣和洗澡所需要的水。

    磨坊工:当水比较多的时候,磨坊工让水车转动,把公社的谷物,豆子,甚至南瓜,碾磨成粗粉或面粉。没水的时候,他把风车的翼板装上,利用风力。既没有水也没有风可借用的时候,他就蒙住牲口的眼睛,以免它们转晕,然后赶着它们一圈一圈地拉磨。

    陶工:克鲁希伯山上没有粘土,但有个地方,赶着驴过去用不了一天,那儿有一片粘土场。陶工和他的助手为公社里的人们烧制一些简单器皿和用具,再用从附近一块洼地取来的盐给这些东西上釉。陶工还制作一些显然要用于宗教目的的器具,但到底是些什么,老师没说。

    然后是奴隶————“是什么?”埃勒里叫了起来。

    “奴隶,”老师答道,并叹息了一声。

    “你们实行奴隶制?”埃勒里听见自己一九四四年的声音发出的盘问。但在这位“奎南的埃尔罗伊”听来,那声音像是控诉,显得蛮横而刺耳。因为,在这样一个过着近于《圣经》时代原始生活的公社,奴隶制现象有那么严重而值得大惊小怪吗————?

    “我们该当受到你的斥责,”老师谦恭地说道,“但是肯定你也知道,我们这儿已经不再把谁当成奴隶了。这是最后一位。他八十八岁了。”

    “现在肯定已经不再干农活儿了吧。”————先还炫耀田园牧歌似的伦理道德,到了儿还有奴隶!

    “这位奴隶根本就什么农活儿都不干,”老师说,“他只是担任至高会的成员。我们大家对他的所有需求都非常关心。”

    “这还说得过去,”————那位一九四四年的埃勒里嘟嚷着。

    “这是在赎罪。是整个公社在赎罪。”

    埃勒里忽然想到,这个公社正在偿赎的也许不是其自身的、却是整个国家的罪孽。这个“奴隶”有没有可能是那篇《宣言》【注】或“第十三条宪法修正案”【注】所解放的奴隶们中的一个呢?还是自那以后在偏远的西南部又遗存了大约十年之久的印第安奴隶制的幸存者呢?

    更有可能的是,埃勒里想道,那位奴隶代表着奎南历史上一段黑暗的篇章。

    奎南。

    这名字究竟意味着什么?又源自何种语言呢?

    在这大房子里凝滞的空气和昏晦的幽暗中,那个一九四四年的埃勒里又疲倦了,而另一个埃勒里————那位埃尔罗伊————两手支着下巴,缓缓地说道:“请接着说吧,老师。”

    “下一位是你已经见过的。”

    保管员:埃勒里借给他手表的那位,是公社财产的看守人。他成天被本地人手工制成的东西包围着,外乡人制造的产品使他感到了孩子般的快乐。

    记史人:他保存公社的历史资料,各种档案,历书,家谱和书籍。这些书籍大部分是祈祷用的,由记史人加以维护和修补。

    木铁匠:他负责所有房屋、家具、车辆和工具的建造、维护和修理。

    织工:眼下织工是一位妇女,尽管这项公职同样也可以由男人担任。听到妇女有资格担任所有的公职,埃勒里有些吃惊,他本来一直想象奎南是那种古代族长制社会哩。

    长者:这个职位由两人担任,一男一女,他们的年纪必须至少在七十五岁以上。他们代表着公社里老年人们的特殊利益。

    公社所有有关福利和政策的事务都由这十二人至高会掌握。遇到需要审判的诉讼和案件时,他们就是陪审团。

    “只有这十二人,加上另外三人————作为老师的我,继承人,还有监督人————此外再没有别人,”老人说,“有进入这座神圣大会堂的权利。”他和继承人就住在这儿,而那位监督人————其职责,埃勒里猜想着,大概类似于管家或司事————充当着老师和至高会之间的联络人的角色。

    “但只有两个人有权默不做声地进来,”老师说,“这两个人就是你的仆人和他的继承人。”

    “你的仆人……”梦意倍加浓重了。埃勒里感觉自己像是正拼力想把头脑从彻底被挫败的状态中拖出来。说到底,已经让他进来了。究竟把他当成谁了呢?“埃尔罗伊·奎南”是谁呀?为了掩饰自己的混乱,埃勒里重复道:“默不做声地进来?”

    那只老手————瘦骨嶙峋,青筋暴凸的手————打着手势。“进入这圣堂的门只有一个,”他说,“就是咱们从那儿进来的那个。这个门从来不锁,门上也没有锁。因为这间屋子是大会的心脏。”他的嗓音没有拔高,倒因为信念的狂热而变得更深沉了。

    用现代人类学的语言来说,这座房子具有玛那【注】的神力,因此它也是公社的禁忌。严格限定了仅有的例外:也就是至高会的成员和那位监督人。而且就连他们也得遵守某种仪式上的规矩。他们任何人想进来,都必须先敲响门外那个钟。只有老师本人答应了,那位公职人员才可以进来。假如老师不在,或者他正在祈祷,或冥想,或研究间题,而没有应答,那么,敲钟的人就得等在那里,或另找时间再进来。

    “只有你的仆人————”(又来了!那仆人是一条狗吗,他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悄?比如像蓄奴这样的事情?他是否感到了轻微的斥责呢?)“————你的仆人或继承人才可以单独待在这圣堂里,”老人解释着,“我们遵从我们神圣的制度,而作为这种遵从的一个外在象征,我们也严格地遵守这个规定:当我不在的时候,任何人不得进入这座房子,只有继承人除外。”

    他想道:为什么呢?却因疲倦而没有问出口。或许老人自己也说不出个理由来。这就是规定,是律法,其中所有仪式规则都是长期形成而且凝固不变的。

    埃勒里的目光游移着,最后落到这长长的大厅尽里头那堵墙上,那儿有那扇关着的门,门上方悬着那盏煤油灯,门后是那位面庞似天使的年轻人称做“sanquetum”的房间。

    随着埃勒里目光所及,老师平和地说道:“还有那间sanquetum.是啊,那间禁室,继承人和公社里的人们通常这样叫它……”

    至于这间禁室,老人接着讲道,有关它的规定就更严格了。全公社只有一个人,就是老师,可以进入这个房间,连继承人也不能进去。门总是锁着的,惟一一把钥匙由老师掌管。(这便与抄写室,也就是继承人那间正式工作室,形成了对比:那抄写室也可以锁上,但不是必须得锁,而开门的惟一一把钥匙通常是继承人拿着的。)

    “那么,现在你明白了,”老师总结道,“我们的治理,是由这十五位当选人掌握的:十二人的至高会,监督人,继承人,还有这位————其人民的领袖、引路人和医治者————你的仆人、被称做老师的人。”

    霎时,埃勒里的梦境里,仿如太阳穿云而出,照得四下通明晃亮,他蓦地想到:这会儿听到的可不是一段古老而被人遗忘的传奇故事,却是对一九四四年美利坚合众国的土地上实际存在的一个公社的描述,而显然,县、州和联邦的官员们,以及大约一亿三千五百万的美国人,对于它的存在都一无所知。

    他在记忆中搜寻着类似的例子,却只找到一个:那个阿帕拉契亚山顶上的小公社————其通往外界的惟一一条路被一次山崩所毁断,于是从此被隔绝————被遗弃了差不多有一代人之久,直至后来恢复了交通。

    但那是大自然的运动所造成的,而且,在各种复杂因素的促成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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