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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早上,他不可能再隔着大街喊:

    “早上好,卡舒达斯。”

    小裁缝肯定还没痊愈。两个小姑娘上学去了,但老大埃丝特看样子不会去商店上班了。八点半,她正在做家务,还没开始换衣梳妆,她母亲这会儿可能在休息。

    这是赶集的日子。他听到从封闭菜场那边传来闹哄哄的嘈杂声,布雷街上也有几位老妇人。总是同样的几个人在同样的地方坐在同样的折叠小凳上,面前摆着几篮子蔬菜、板栗和活禽。

    瓦伦丁到的时候,拉贝先生已经打扫好商店,将垃圾拿到街上倒掉了。小店员没觉察出什么异常。他的老板对他说话时用了庄重的声音————他的声音很好听:

    “早上好,瓦伦丁。您身体怎么样?”

    他很关切地看着瓦伦丁。

    “我想已经好多了,先生,”红头发的年轻人带着点鼻音说,“早上我还有点儿咳嗽,但我母亲说,这是病要好了的征兆。”

    屋子里的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燃气炉已经打开。拉贝先生很平静,或者说很和蔼,他有时候会这样。在这样的日子,他会对瓦伦丁表现出一种父亲般的仁慈,对他说话时声音温柔,愿意逗他笑。

    他和平常一样,刮了胡子,穿上干净的衬衫、锃亮的皮鞋,领带也系得很漂亮。

    “我很担心,瓦伦丁。昨天晚上,我当时在太太身边,听见露易丝出门。我想她大概去街角会情人了,便想着等她回来去锁门。谁知,她到现在还没回来。”

    “您认为她被勒死了吗?”

    “不管怎么样,我得去报警。”

    他再次做了必须做的事。出乎他的意料,他的脸并没有像前一日那般浮肿,眼神也不飘忽,手也不抖了。他平静而严肃,脸上并无忧虑,仿佛只是晚上没睡好。

    他昨晚睡着了。他从卫生间出来,坐进扶手椅,坐在熄灭的炉火前。在整个一生中,他从来没有感到像现在这样空虚。不过他刚才不是用尽所有可能的方式将自己清空了吗?

    他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不到五分钟,便进入了无梦的睡眠。他睁开眼,壁炉上的闹钟显示的是他平日起床的时间。而他已经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样子,十分平静,动作有点缓慢,带着一种内在的极度疲倦和极度的放松。

    他的思维自动恢复了。他需要思考,需要做决定,但是没有把一切想得很糟。

    他已经来不及把尸体拖到地下室,而且也不认为自己今天有勇气翻动那堆煤渣。他抓住露易丝的脚将她拖进房间,推到马蒂尔德的床底下。把她藏起来其实并不明智。如果有人走进卧室,一切肯定将显露无遗,而且他还是不愿每次上楼都看到那个胖女孩。但他没有其他选择,而且他认为露易丝的尸体并没有马蒂尔德的尸体那么重要。

    他和每天早晨一样,做所有需要做的事。今天,他还需要多做一件事:点火煮咖啡。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且自言自语,而今天他其实不必这样做。

    对面还亮着灯。一夜没睡的卡舒达斯太太,正虚弱无力地做早饭。

    最令他痛苦的是去女仆的房间,但他必须去那里。床上特别乱,床单上还有斑迹。他得把床铺好。梳子上挂满了头发,气味恶心得令他差点吐出来。内衣裤、外套堆得到处都是,角落里有两只廉价行李箱。

    最好不要声称她是带着行李离开的。这样他只需带走她前一天夜里穿的衣物,前提是不要有任何遗漏;长筒袜、鞋子、内裤、胸衣、衬裙、连衣裙。还有大衣,外面这么冷,她不可能不穿大衣就出门。

    差点儿功亏一篑。他已经走在楼梯上了,突然奇迹般地想到了发夹,这是他最反感自己去接触的露易丝的东西。他把发夹扔进卫生间,就像之前处理马蒂尔德的食物一样。但他只能将衣服塞到床底,堆在尸体上。

    真的没有任何遗漏了吗?他又折回露易丝的房间,打开床头柜抽屉,看到一只打开的贝壳匣子,里面装着她从集市买回来的几只戒指、镯子、两三张明信片、一把钥匙(可能是其中一只行李箱的钥匙)、几枚硬币,还有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年轻男子头发浓密而杂乱,穿节日盛装,坐在一架彩色纸板糊起来的飞机上。他没有动照片。

    就这样了。接下来就看运气了,但是他有信心。最令他牵挂的是卡舒达斯的病情。他两次撞到对面窗户里卡舒达斯太太看向帽子店。

    小裁缝对她说了什么吗?抑或他只是问了一句:

    “拉贝先生在做什么?”

    或者他已经开始说胡话了?假如他的病情十分严重,牧师为什么还没到?

    他很想去看看。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此举和他们仅限于点头问好的交情不相符。

    但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大概半个小时之后回来。我想太太这会儿不会叫人的。”

    “好的,先生。”

    他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差点儿销毁那根大提琴琴弦。他还想到那根从橱柜里开启二楼信号的细绳。有什么用呢?他不管怎么做,他们如果开始搜查这栋房子,真相总会被发现。

    阳光几乎是温热的,小城在这个早上显得格外欢悦。他没有喝酒。他在克制。他只有在特别想喝时才稍微喝点儿。

    他斜穿过军队广场,走上雷奥米尔大街,来到皮雅克办公室所在的大楼。这不是一栋真正的行政大楼,而是一座私宅,很大,很漂亮,最近才被改作办公楼。一楼是一些社会保险机构,在里面工作的大部分是年轻姑娘。

    他走上二楼。一扇门开着。里面三个人在雾气缭绕中侃侃而谈。炉子坏了,所有的水汽都往房间里跑,只好将朝向院子的窗户都打开。皮雅克穿着大衣,戴着帽子,坐在办公桌边沿上。

    “瞧!”他说,“帽匠!”

    “早上好,皮雅克先生。”

    另一扇开着的门里面是一间浴室,他们把浴缸留在那儿,只添了几个搁架,搁架上堆满卷宗。

    拉贝先生被烟呛得咳嗽起来,皮雅克也咳嗽,他的两个警员则完全处在炉子的下风向。

    “抱歉在这样的条件下接待您。我半个月前就请人来通壁炉了,但是到现在也没人来。要不我们去走廊吧?”

    但他对此并无多大感觉。

    “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拉贝先生?”

    “警长先生,恐怕不是什么好风。说实话,我自己也一无所知。我的惊慌可能是多余的。”

    他对自己组织语言的能力还是颇有信心的。

    “近期这些事件发生后,我应该不是第一个徒然来打搅您的人吧?我有一个女仆,和所有女仆一样,是个乡下姑娘,准确地说,来自沙朗。您大概知道我太太的身体状况,她这么多年一直闭居卧室,谢绝见客。因为这个原因,之前女仆住在外面,我给她在市场街租了一个房间。”

    皮雅克一边听一边注视着他,面带坚定的表情。不过他看谁都是这副表情,以为这样能让自己显得更有权威。他们可以听见楼下社保办公室里小职员们在嬉笑聊天。

    气氛一点也不严肃。

    “一连串的谋杀案弄得大家人心惶惶,这位露易丝就请求住在家里,这样她可以避免在入夜之后出门。我太太虽然不乐意,但我必须接受,因为不然她就不干了。”

    “她和你们在一块儿住了多久?”

    “大概三个星期。如果我的记忆准确,就在屈雅斯太太出事之后。”

    “她和你们睡在同一层楼上吗?”

    “是的,在二楼一个朝向院子的小房间。昨晚,大概九点左右————我也不确定具体是几点,因为我正在照料我太太————我听见她下楼了。我以为她有什么东西忘记在厨房里,或者去为自己煮个热饮。”

    “这种事以前发生过吗?”

    “没有,所以我后来感到担心。我也下了楼,但没有找到她。我发现店铺门上的插销拉开了,所以知道她出去了,因为我在上楼前把插销插上了。”

    “她没有再回来?”

    “没有。昨晚没有,今天上午也没有。我昨天等到很晚。今天早上,我看见她的房间和昨天一样,没有动过。床铺没有打开。”

    “她把自己的日常衣物都带走了吗?”

    “我想没有。我看到有两个箱子,裙子也在衣橱里。”

    “她是个正经姑娘吗?”

    “我从未对她的行为产生过不满。”

    “这是她第一次晚上出门吗?”

    “从她和我们住在一起后第一次。”

    “我和您一块儿去您家看看。”

    皮雅克又钻进灰蒙蒙、雾气笼罩的办公室,对两个警员交待了几句。然后他让拉贝先生走在他前面,他们一起下了楼梯。他表现得体,但很冷淡。在路上,他走在帽匠的左边,但可能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您了解她的家庭情况吗?”

    “我只知道她的父母是沙朗的小农场主。她每个星期天都回去看他们,早上出发,晚上回来。”

    “几点回来?”

    “坐的是九点到军队广场的那班车。反正九点零五分,我准能听见她回来。”

    他们路过圆柱咖啡馆,正在用白垩擦拭窗玻璃的加布里埃尔和他们打了招呼。

    他俩步履一致。拉贝先生感觉这样同警长一起招摇地穿过整座城市很奇怪。他很想表现得自然一些,不想说太多话。

    皮雅克说:

    “可能我们到您家就会发现她已经回来了?”

    “这极有可能。如果不是因为这几周发生的事情,我不会打扰您的。”

    “您做得对。”

    这就对了。尤其不能显露出不安。他有百分之九十的机会可以让事情就这么平静地继续下去。然而,拉贝先生远远地看见卡舒达斯家的房子时,突然揪心起来。

    小裁缝不会看见他们,但是他太太极有可能注意到了他们。她起来了吗?她不会休息得太久。他们不是这样的人。埃丝特也可能认出皮雅克,他的照片多次出现在报纸上,而且他也有可能去她工作的商店买过东西。

    如果有人对卡舒达斯说:

    “警长刚才去了帽匠家……”

    他不会这样眼睁睁地与两万法郎擦肩而过。小裁缝虽然发着烧,但肯定还在不安地惦记着这件事。谁知道他是不是愿意打算抢在前面呢?

    “请进,警长先生。”

    暖气立刻就将他们包围。拉贝先生对此已经习惯,也习惯了整个房子里的明暗和气味。皮雅克开始翕动鼻孔。难道房子里的气味已经如此怪异了?

    “瓦伦丁,我的伙计。他和平时一样,九点到的。所以他什么也不知道。”

    皮雅克先生继续往前走,手插在口袋里,一支烟粘在下嘴唇上。

    “我猜您可能想去她的房间看一下?”

    对方不置可否,只是跟着帽匠走上旋转楼梯。

    “这是我太太的房间,十五年来她寸步未离开过这个房间。”

    拉贝先生压低声音说话,警长也跟着压低音量。警长表情奇异,似乎强忍着恶心,和帽匠在闻到卡舒达斯家特有的那种气味时一样。

    “往这里。”

    他们穿过走廊,拉贝先生打开女仆的房门。

    “就是这儿。我本来可以把她安置在三楼,那里有几个大房间空着,但是必须绕到外面才能进三楼,不是很方便。”

    另一位则神气活现地观察着周围,从口袋伸出一只手来将衣橱打开。他没有脱帽。他漫不经心地抚过一件糖果红的连衣裙,一条旧的黑色天鹅绒半裙,两件挂在衣架上摇摆的白衬衫。地上有一双漆皮鞋,床脚的小地毯上有几双走了样的、早该扔进垃圾桶的旧拖鞋。

    “看来,她没把东西带走。”

    “就如您看到的那样。”

    但愿他打开床头柜抽屉,然后发现贝壳匣子里的那张照片!

    他这么做了。

    “您在附近见过这个年轻人吗?”

    拉贝先生假装十分仔细地辨认这张相片。

    “我得向您承认,我不记得自己见过。没有。”

    “您知道她有情人吗?”

    “不。我不怎么关注她。她性格相当内向,甚至有点儿乖戾。”

    “我把照片带走了。”

    他把照片塞进钱包,拿起那把钥匙,在两个行李箱上试了试,但都打不开。或许那是沙朗某个柜子的钥匙?

    “谢谢您,拉贝先生。”

    他下了楼,来到店铺,停顿了一下。

    “我是不是最好去厨房看一眼?这些女孩子常常把自己的东西到处乱放。”

    在这个时间点,餐厅比房子里其他房间都要暗,警长看起来实在很厌烦。

    “是这儿吗?”他说着钻进用作厨房的小房间。

    他没有任何发现。

    “您想不想喝一杯?我的酒窖里有上好的白葡萄酒。”

    “谢了。”

    他没再说其他话。这是他的做派。拉贝先生也没多说什么。他无比冷静,无比自然。

    “我想不该由我通知她家里,您来吧?”

    “对了,她姓什么?”

    “沙皮。露易丝·沙皮。”

    他在备忘录里记下名字,然后用一根橡皮筋将备忘录合上,扣上大衣纽扣就出门走了。可怜的瓦伦丁呆立在远处。玻璃门被重新关上,瓦伦丁看着警长走远了,便问:

    “他认为她是被勒死的吗?”

    “他知道得并不比我们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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