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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平伯的《红楼梦辨》

    林语堂先生从哥大图书馆借出一本俞平伯的《红楼梦辨》原版,是民国十二年(一九二三)四月出版的,纸张已破烂到不可手触的状态了,所以哥大图书馆已不许出借,语堂托了馆里职员代他借得。

    三十多年没看见这本书了,今天见了颇感觉兴趣。有一些记录,在当年不觉得有何特别意义,在三十多年后就很有历史意味了。

    如顾颉刚序中说《红楼梦辨》的历史,从我的《红楼梦考证》的初稿(一九二一年三月下旬)写成之后,那时候北京国立学校正为了索薪罢课,颉刚有工夫常到京师图书馆去替我查书。

    平伯向来欢喜读《红楼梦》,……常到我的寓里探询我们找到的材料。……我同居的潘介泉是熟读《红楼梦》的人,我们有什么不晓得的地方,问了他,他总可以回答出来。我南旋的前几天,平伯,介泉和我到华乐园去看戏。我们到了园中,只管翻看《楝亭诗集》,杂讲《红楼梦》,几乎不曾看戏。……

    颉刚记平伯给他的第一封信是在四月廿七日,那时颉刚已回南。

    从此以后,我们一星期必作一长信,适之先生和我也常常通信。……适之先生常常有新的材料发见;但我和平伯都没找着历史上的材料,所以专在《红楼梦》的本文上用力,尤其注意的是高鹗的续书。平伯来信屡屡对于高鹗不得曹雪芹原意之处痛加攻击。我因为受了阎若璩辨《古文尚书》的暗示,专想寻出高鹗续作的根据,看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如何联络。我的结论是:高氏续作之先,曾对于本文用过一番功夫,因误会而弄错固是不免,但他决不敢自出主张,变换曹雪芹的意思。

    平伯……很反对我,说我做高鹗的辨护士。他到后来说:

    弟不敢菲薄兰墅,却认定他与雪芹的性格差得太远了,不适宜于续《红楼梦》。(六月十八日)

    后来他又说:我向来对于兰墅深致不满,对于他假传圣旨这一点尤不满意。现在却不然了。那些社会上的糊涂虫,非拿“原书”,“孤本”这类鬼话吓他们一下不可。不然,他们正发了“团圆”迷,高君所补不够他们的一骂呢!(八月八日)

    这都是一九二一年(民国十年)的事。颉刚说,他们(可能我在内)的信稿,不到四个月,已经装钉成好几本。

    我的《红楼梦考证》初稿的年月是民国十年(一九二一)三月廿七。我的《考证》(改定稿)是同年十一月十二写定的。平伯,颉刚的讨论,————实在是他们和我三个人的讨论,————曾使我得到很多好处。其中一个最明显的益处是我在初稿里颇相信程伟元活字本序里“原本目录一百二十卷”一句话,我曾推想当时各种钞本之中大概有些是有后四十回的目录的,我在“改定稿”里就“很有点怀疑了”,并且引了平伯举出的三个理由来证明后四十回的回目也是高鹗补作的。平伯的三个理由:(1)和第一回自叙的话不合,(2)湘云的丢开,(3)不合作文时的程序。我接着指出小红,香菱,凤姐三人在后四十回里的地位与结局似乎都不是雪芹的原意。

    颉刚序文里提到“去年(一九二二)二月,蔡孑民先生发表他对于《红楼梦考证》的答辨”。此指蔡先生的《石头记索隐》第六版自序,我竟不记得此序出版的年月了。我的答覆的年月是十一年(一九二二)五月十日。

    颉刚序中说到:

    平伯看见了(蔡先生)这篇,就在《时事新报》上发表一篇回驳的文字,同时他寄我一信,告我一点大概,并希望我和他合做《红楼梦》的辨证,就把当时的通信整理成为一部书。……

    我三月中南旋,平伯就于四月中从杭州来(苏州)看我。……我……劝他独力担任这事。……夏初平伯到美国去,在上海候船,……那时他的全稿已完成了,交与我代觅钞写的人,并切嘱我代他校勘。……(后来)平伯又因病回国了,我就把全稿寄回北京,请他自校。

    颉刚的序的年月是一九二三,三月五日。平伯自己的“引论”题着“一九二二,七,八”。全书出版的年月是十二年(一九二三)四月。

    颉刚序中末节表示三个愿望。其第一段最可以表示当时一辈学人对于我的《红楼梦考证》的“研究的方法”的态度:

    ……红学研究了近一百年,没有什么成绩。适之先生做了《红楼梦考证》之后,不过一年,就有这一部系统完备的著作。这并不是从前人特别糊涂,我们特别聪颖,只是研究的方法改过来了。从前人的研究方法不注重于实际的材料而注重于猜度力的敏锐,所以他们专喜欢用冥想去求解释。……

    我们处处把(用?)实际的材料做前导,虽是知道的事实很不完备,但这些事实总是极确实的,别人打不掉的。我希望大家看着旧红学的打倒,新红学的成立,从此悟得一个研究学问的方法,知道从前人做学问,所谓方法实不成为方法,所以根基不坚,为之百年而不足者,毁之一旦而有余。现在既有正确的科学方法可以应用了,比了古人真不知便宜了多少。……

    颉刚此段实在说的不清楚,但最可以表示当时我的“徒弟们”对于“研究方法改过来了”这一件事实,确会感觉很大的兴奋。颉刚在此一段说到“正确的科学方法”,他在下一段又说到“希望大家……(读这部《红楼梦辨》)而能感受到一点学问气息,知道小说中作者的品性,文字的异同,版本的先后,都是可以仔细研究的东西,无形之中养成了他的历史观念和科学方法。……”他在序文前半又曾提到他们想“合办一个研究《红楼梦》的月刊,内容分论文,通信,遗著丛刊,板本校勘记等。论文与通信又分两类:(1)用历史的方法做考证的,(2)用文学的眼光做批评的。他(平伯)愿意把许多《红楼梦》的本子聚集拢来校勘,以为校勘的结果一定可以得到许多新见解。……”

    平伯此书的最精采的部分都可以说是从本子的校勘上得来的结果。

    一九五七,七,廿三夜半。记念颉刚,平伯

    两个《红楼梦》同志。适之

    与王梦鸥书

    梦鸥先生:

    承先生送我一部庚辰年《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十分感谢。

    此书正是我民国廿二年(一九三三)校阅过并且写了几千字长跋的原书。(此跋原收在《胡适论学近著》里,今收在《胡适文存》第四集里。如先生无此跋,当奉赠第四集备考,乞示知。)

    此书原在徐星署家,王克敏代为借出给我看。后来此书就归王克敏了。王克敏的藏书后来都归燕京大学。中共取消了燕大,把北大搬到燕大去,所以此书现藏在北大图书馆了。但各书首叶还有“燕京大学图书馆”的印章。前年我在林语堂先生家中看见这部影印本,就想托人买一部,但至今还没有买。今天收到先生分赠的一部,我高兴极了,所以赶写了这封信道谢。

    卷头所附“曹雪芹小像”,真是荒谬之至。此人号雪芹,又号雪琴,但不姓曹!他是一位翰林前辈,是南书房的师傅,故原轴有皇八子的题咏,有陈勾山,钱辛楣诸名士的题咏。

    我在二十多年前就指给原收藏人李祖翰看,指出此人决非曹雪芹。但我当时没有把此轴原有的题咏钞存。不料二十年来收藏的人把原轴上可供考证的题咏都拆去了,重新裱装“曹雪芹小像”!研究《红楼梦》的人都信以为真。(包括周汝昌,吴恩裕诸人!)

    匆匆道谢,敬祝

    平安

    胡适敬上 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十一日

    谈《红楼梦》作者的背景

    各位先生:

    我是曾经在四十年前,研究《红楼梦》的两个问题:一个是《红楼梦》的作者的问题;一个是《红楼梦》的版本的问题。因为我们欣赏这样有名的小说,我们应该懂得这作者是谁。《红楼梦》写的是很富贵,很繁华的一个家庭。很多人都不相信《红楼梦》写的是真的事情,经过我的一点考据,我证明贾宝玉恐怕就是作者自己,带一点自传性质的一个小说,恐怕他写的那个家庭,就是所谓贾家,家庭就是曹雪芹的家,所以我们作了一点研究,才晓得我这话大概不是完全错的。曹雪芹的父亲,曹雪芹的一个伯父,曹雪芹的祖父,曹雪芹的曾祖父,三代四个人,都作过那个时候最阔的一个官,叫做江宁织造。江宁织造就是替政府,就是替皇宫里面织造绸缎的。凡是那个时候皇帝,那个时候宫庭里边用的绸缎,都是归织造。那个时候有江宁一个织造,苏州一个织造,杭州一个织造。这几个织造,可以说是很大的,可以说等于我们现在最大的绸缎纺织厂。同时他有余下来的,宫里不用的,还有皇帝赏赐百官的。之外,他还可以作国外通商。所以,这三个织造是当时最阔的官。《红楼梦》里贾家有一个世职,那个世职实在在我们的考究起来,就是曹雪芹的曾祖父,曹雪芹的祖父,曹雪芹的伯父同曹雪芹的父亲,三代四个人相继作了五十多年的江宁织造,就是所谓“世职”。很有趣的,就是《红楼梦》里有一段话讲到从前有一个李嬷嬷讲的,从前太祖高皇帝南巡,到南方去巡视的时候,我们家里曾经招待过皇帝,接驾一次;那一边说,我们招待过四次。那么,这一个人家,能够招待过皇帝四次,这是倾家荡产的事。这个曹家,我们研究起来,的的确确,曾经在康熙皇帝的时候下江南,康熙皇帝下江南六次,其中有四次就是在曹家住,就是住在江宁织造府里边,所以的的确确作过皇帝的主人,招待过四次。这是最阔的一件事。所以,曹雪芹忍不住要把他的家里最阔的一件事,特别表出来。

    我今天举这个证据,就是要我们知道,曹雪芹所写的极富贵,极繁华的这个贾家,宁国府,荣国府在极盛的时代的富贵繁华并不完全是假的。曹家的家庭实在是经过富贵繁华的家庭。懂得这一层,才晓得他里面所写的人物。曹雪芹在第一回里面所讲的,我不写旁的事,我不写朝廷大事,我要写我一生认得的这些人,这几个人,尤其我认得的这几个女人,这几个女孩子。懂得曹家这个背景,就可以晓得这部小说是个写实的小说,他写的人物,他写王凤姐,这个王凤姐一定是真的,他要是没有这样的观察,王凤姐是个了不得的一个女人,他一定写不出来王凤姐。比如他写薛宝钗,写林黛玉,他写的秦可卿,一定是他的的确确是认识的。所以懂得这一点,才晓得他这部小说,是一个“自传”,至少带着自传性质的一个小说。他写的人物是他真正认识的人物,那么,如果这个小说有文学的价值,单是这一点,刚才我讲的这一段曹家的历史,也许帮助我们的广大的听众,帮助他们了解,《红楼梦》这个小说的历史考据也许有点用处。

    《永宪录》里与《红楼梦》故事有关的事

    一 胡凤翚妻年氏与肃敏贵妃年氏

    《永宪录》卷四:雍正四年丙午,春二月:

    督理苏州织造兼监浒墅关税胡凤翚革职,与妻年代,妾卢氏雉经死。

    凤翚前为宜兴令,巡抚张伯行大计罢之。上即位,特起内务府郎中。妻与温肃皇贵妃(温肃卷三作肃敏。按《爱新觉罗宗谱》所载为“敦肃皇贵妃年氏”,是则既非“温肃”,亦非“肃敏”)为姊妹。至是饬回京,惧罪死。

    四年九月:

    江苏巡抚张楷奉召至京,绑赴刑部。

    上谕:……张楷……大奸大诈,不知君父之义,……荒唐悖谬,其心不可测。着将张楷锁拿。各项情节发与九卿审拟具奏。

    冬十二月:

    张楷罪斩。赦免。籍其父兄子侄入怡亲王辛者库。

    楷所犯七罪:……一,纵容胡凤翚自缢身故。……一,奉旨驰驲,乃乘轿徐行。一,侵用官税二万两。一,奏章纸色沾染,改变面页僵纶。以大不敬,拟斩立决。

    十三年,今上登极复官。“乾隆”六年巡抚安徽。

    “纵容胡凤翚自缢”是张楷七大罪之一!

    苏州织造胡凤翚之妻年氏是“与温肃皇贵妃为姊妹”。这一对年家姊妹都是年遐龄的女儿,年羹尧的姊妹。《永宪录》卷三,雍正三年九月:

    逮年羹尧至京。

    上遣议政大臣,内监,中书等至杭,会署将军诚亲王长史兼副都统鄂密达,署巡抚……傅敏至年羹尧家。上链反绑,讯问口供,封贮赀财。械羹尧子五人及年寿家人王德……等赴京。

    十一月乙未朔:

    上驻跸圆明园。

    丁酉,上回銮进宫。贵妃年氏以不怿留圆明园。

    年羹尧械系至京。

    上谕大学士九卿,将关系年羹尧一切事件详行查看,问写问话,交与提督阿齐图讯问。……

    年羹尧圈在允 空府。年寿交刑部。其家口令希尧给与饮食。闻国法圈禁有数等:有以地圈者,高墙固之。有以屋圈者,一室之外,不能移步。有坐圈者,接膝而坐,莫能举足。有立圈者,四围并肩而立,更番迭换,罪人居中,不数日,委顿不支矣。又重罪颈,手,足上九条铁链,即不看守,亦寸步难前也。

    壬子,冬至,上祀天于圜丘。

    上幸圆明园。

    丙辰,贵妃年氏薨于圆明园,诏追册为皇贵妃。

    赐皇贵妃年氏谥肃敏。

    辛酉,葬肃敏皇贵妃。

    ……按肃敏未知诞于何族。一云遐龄之抚女。

    十二月甲子朔:

    癸酉,……议政大臣等审术士邹鲁与年羹尧谋逆情实拟罪。(印本二四四————二四八)

    议政大臣等胪列年羹尧九十二大罪,请诛大逆以正国法。(印本二四八————二五三)

    ……大逆之罪五,

    欺门之罪九,

    僭越之罪十六,

    狂悖之罪十三,

    专擅之罪六,

    贪黩之罪十八,

    侵蚀之罪十五,

    忌刻之罪四。

    赐年羹尧自尽。斩年富,邹鲁于市。余从宽戍免有差。

    看年羹尧案与年妃的关系,可知年妃是自杀的,或是被雍正逼死的;又可知胡凤翚与其妻年氏也是死在年案里的。张楷“纵容胡凤翚〔夫妇〕自缢”,当然是大罪了。

    胡凤翚死在雍正四年二月。看《永宪录》所记,可知他以内务府郎中出任苏州织造,是在“上即位”的时期,即是在康熙六十一年,或雍正元年。那时胡凤翚是接李煦的任的。

    二 李 煦

    卷四,雍正四年二月:

    和硕康亲王冲安等疏廉亲王允禩不孝不忠诸罪。命宽免其死。告祭太庙,废允禩,允禩为庶人。

    令庶人允禩妻自尽,仍散骨以伏其辜。散骨谓扬灰也。

    三月:

    宗人府请于玉牒除允禩,允禩,吴尔詹子孙世系,更名隶各旗佐领下。

    发庶人允禩归正蓝旗卓鼐佐领下。改允禩名阿其那,弘旺(允禩子)名菩(一作)萨保。

    四月:

    治结党罪,革郡王允禵爵。

    改庶人允禟名塞思黑。

    五月:

    甲辰,……暴阿其那,塞思黑等恶迹,颁示中外。(看二八○————二八一查弼纳供词。又二八一————二八四,颁示中外之文。)

    九月:

    塞思黑死于保定。

    阿其那死于监所。

    《永宪录》续编:雍正五年丁未,春三月:

    原苏州织造削籍李煦馈阿其那侍婢事觉,再下诏狱。辞连故江督赫寿,并逮其子宁保。

    此条可见李煦到雍正五年(一七二七)还活着,又可见他早已“削籍”了,又下过狱了,故此次是“再下诏狱”。

    阿其那即是允禩。塞思黑是允禟。满洲语,阿其那是杂种狗,塞思黑是猪。李煦第一次“削籍”,“下狱”,可能还被抄家,大概是完全为了亏空。(看我的《红楼梦考证》引的《雍正朱批谕旨》第四十八册雍正元年胡凤翚奏摺,及第十三册谢赐履奏摺。)当时(雍正元年)允禩封廉亲王,同怡亲王及隆科多,马齐“总理事务”;允禩兼掌工部,表面上正是最威风的时候。

    但李煦第二次(雍正五年)的“再下诏狱”,则是完全为了“馈允禩侍婢”的事。《永宪录》没有记此次狱事的下场,但那下场是可以推想而知的了。

    三 曹 頫

    (原稿未写完,下缺。)

    所谓“曹雪芹小像”的谜

    近年大陆上出版的一些有关《红楼梦》的书里,往往提到一幅所谓《曹雪芹小照》,有时竟印出那个小照的照片,题作“乾隆间王冈绘曹霑(雪芹)小像”。

    这是一件很有问题的文学史料,所以我要写出我所知道的这幅图画的故事。

    最早相信这个“小照”的,似是《红楼梦新证》的作者周汝昌。周君未见“小照”,他只相信陶心如在民国三十八年对他说的一段很离奇的报告。陶君说他民国廿二年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件“曹雪芹行乐图”,是一条直幅,到民国廿四年他又在一个李君家看见一个横幅手卷,画的正是曹雪芹。上方题云“壬午三月”,……幅后有二同时人之题句,其余皆不能复忆。再后则有叶恭绰大段跋语。……周汝昌深信此说,故他的《新证》第六章《史料编年》在乾隆二十七年,有这一幅记载:

    一七六二乾隆二十七年壬午

    曹霑三十九岁

    三月,绘小照。(《新证》页四三二————三三)

    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是一九五三年出版的,这是最早受欺的一个人。

    一九五五年四月,大陆上有个“文学古籍刊行社”把燕京大学图书馆的徐星署家原藏而后归王克敏收藏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四阅评过》本,用朱墨两色影印出来了。

    这个影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一册的目录之前,有影印的一幅所谓曹雪芹小像,画着一个有微须的胖胖的人,坐在竹林外边的石头上。画是横幅,下面有铅字一行:

    乾隆间王冈绘曹霑(雪芹)小像(一名幽篁图)

    此本前面有“文学古籍刊行社编辑部”的“出版说明”十一行,但没有一字提及这幅所谓“曹霑小像”的来历。

    这是第二批受欺的一群人。

    一九五八年一月,大陆上有个“古典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吴恩裕的《有关曹雪芹八种》。此书就把那幅所谓“曹雪芹小像”用绿色影印作封面。

    吴恩裕此书的第八篇是《考稗小记》三十六页。第一条记的就是这幅所谓“曹雪芹画像”的来历,我摘录在这里:

    一九五四年六月十六日人民文学出版社某君抄寄《曹雪芹画像照片附识》云:

    此图右下角款云:“旅云王冈写”。小印二方,朱文“冈”,“南石”。图为上海李祖涵氏旧藏,曾刊于《美术周刊》。李氏有题语,略云:“王南石名冈,南汇人,黄本复弟子,乾隆庚寅卒。见《画史汇传》。像后题咏有皇八子(有“宜园”印),钱大昕,倪承宽,那穆齐礼,钱载,观保,蔡以台,谢墉等题。

    案《美术周刊》出版处及期号俱不详。此项题语乃李氏致函某氏所自述者。又藏者致某氏函云:

    乾隆题者八人中,其一上款署“雪琴”,其七上款署“雪芹”。

    裕案:又有人云:左上方有“壬午春三月”数字。……据云,乾隆时题诗者远不止此八人。……一九五五年,张国淦先生曾为余函李祖涵,索录题诗,李曾覆允,惟终未见寄。一九五六年,张国淦先生又转请翁文灏商于李,亦卒无消息。此一文学钜人之重要资料,遂不可得。(页八七至八八)

    后面又有吴君略考题咏诸人的事迹。他在谢墉一条下很武断的说:

    谢墉字昆成,浙江嘉善人。乾隆二十七年,曾为雪芹画像题句。(页八九)

    吴君在别处(页七七至七八)又说:

    据我关于“虎门”的考证,可知曹雪芹和敦诚,敦敏兄弟的结识是在所谓“虎门”,就是北京宣武门内绒线胡同的右翼宗学,……大约是乾隆九年……直到乾隆十九年……这一段期间之内,在这一时期中,后来乾隆二十七年为曹雪芹题像的观保正做内阁学士兼管国子监务,钱大昕和倪承宽都于乾隆十九年中进士,谢墉和钱载则是十七年中的进士,那穆齐礼和蔡以台是二十二年的进士。他们题雪芹像,上款都称“兄”。……

    吴恩裕没有看见那幅画的许多题咏,就相信这些名人题咏的真是曹雪芹的小像,并且“上款都称兄”,并且都在曹雪芹死的那一年,————乾隆二十七年壬午!

    吴君引的李祖涵题语里说的题画像的八人之中,有一位“皇八子”,那就是清高宗的第八个儿子仪郡王(后为仪亲王)永璇,生于乾隆十一年丙寅,当乾隆二十七年,永璇还只有十七岁。难道他题“曹雪芹小像”,上款也称“兄”吗!

    吴君很老实的说他曾托张国淦写信给李祖涵请他钞寄这幅画像上的许多名人题咏。后来张国淦又转托翁文灏写信给李君,但李君始终不曾钞寄这些题咏。

    可怜这些富于信心的人们,他们何不想想收藏这幅画像的李祖涵君(应作“祖韩”,不应作“祖涵”)为什么始终不肯钞寄那许多乾隆朝名人的题咏呢?

    吴恩裕,俞平伯,张国淦诸君是第三批受欺的一群人。

    以上略述大陆上研究《红楼梦》的人们相信这幅所谓“曹雪芹小像”的情形。

    现在我要说明这幅小像的真相。

    (1)这幅画上画的人,别号“雪芹”,又称“雪琴”。但别无证件可以证明他姓曹。

    (2)收藏此画的人是宁波李祖韩,他买得此画在三十多年前。

    (3)在三十年前,我见此画时,那个很长的手卷上还保存着许多乾隆时代的名人的题咏。吴恩裕引李祖韩说的题咏的八人是:

    皇八子(有“宜园”印),即仪郡王永璇。

    钱大昕,江苏嘉定人。

    倪承宽,浙江仁和人。

    那穆齐礼,镶红旗满洲人。

    钱载,浙江秀水人。

    观保,正白旗满洲人。

    蔡以台,浙江嘉善人。

    谢墉,浙江嘉善人。

    这八人之外,还有别人的题咏,我现在记得的,好像还有这两人:

    陈兆仑,浙江钱塘人。

    秦大士,江苏江宁人(乾隆十七年状元)。

    (4)我在三十年前看了这些题咏,就对此画的主人李祖韩君说:“画中的人号雪芹,但不是曹雪芹。他大概是一位翰林前辈,可能还是‘上书房’的皇子师傅,所以这画有皇八子的题咏,并且有‘上书房’先后做过皇子师傅的名翰林如陈句山(兆仑),钱萚石(载),钱晓徵(大昕)诸人的题咏。题咏的人多数是浙江江苏的名人,很可能此公也是江浙人。总而言之,这位掇高科,享清福的翰林公,决不是那位‘风尘碌碌,一事无成’,晚年过那‘蓬牖茅椽,绳床瓦灶’生活的《红楼梦》作者。”

    最后,我要追记我在三十多年前亲自看见这幅小像的故事。我的日记不在手边,我记不得正确的年月了。只记得那年(民国十八年?)教育部在上海开了一个书画展览会,郭有守君邀我去参观。我走了展览会的一部分,遇着李祖韩君,他喊道:“适之,你来看曹雪芹的小照!”

    我当然很高兴的走过去。祖韩让我打开整个手卷,仔细看了卷上的许多乾隆时代名人的题咏。那些题咏的口气都是称赞一位翰林前辈的话。皇八子的题咏更是绝对不像题一个穷愁潦倒的文人的小照的话。钱大昕,钱载,陈兆仑几位大名士的手笔当然更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看了那些题咏,我毫不迟疑的告诉李祖韩君:画上的人别号雪芹,又称雪琴,但不姓曹。这个人大概是一位翰林先生,大概还做过“上书房”的皇子师傅。那些题咏,没有一篇可以叫我们相信题咏的对象是那位“于今环堵蓬蒿屯”,在贫病中发愤写小说卖钱过活的曹雪芹。

    李祖韩君听了我的话,当然很失望。一个收藏古董的人往往不肯轻易承认他上了当:买错了某件书画。何况收藏得《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遗像是多么有趣味的一件雅事!是多么可喜的一件韵事!所以我们很可以了解李君为什么至今不愿意完全抛弃这个曹雪芹的小像,为什么不肯轻易接受我在三十年前就认为毫无可疑的看法。我们也可以了解为什么这三十年里还时常有人看见那幅所谓“曹雪芹小像”的照片。

    在三十年前,我还寄住在上海时,叶恭绰君就曾寄一张“曹雪芹小像”的照片给我。他曾搜集许多清代学人的遗像,编作《清代学者像传》,第一集早已印行了,他还想搜集第二集,所以他注意到李祖韩藏的“曹雪芹小像”。我曾把我的意见告诉叶君。

    爱读《经楼梦》的人当然都想看看贾宝玉是个什么样子。如果贾宝玉是作者曹雪芹自己的影子,那就怪不得《红楼梦》的读者都想看看曹雪芹的小照是个什么样子了。这种心情正是李祖韩舍不得否认那幅小照的心理背景,也正是周汝昌,吴恩裕那么容易接受那幅小像的心理背景。

    我回想三十年前初次看见那个手卷的时候,我就不记得曾看见那幅画上有“旅云王冈写”的一行题字,也不记得画上有王冈的两个图章。我也没有看见那画上还有“壬午春三月”一行字。三十年前叶恭绰君写信给我,也没有提到那两行字和两个印章。

    我至今相信李祖韩君不是存心作伪的人。很可能是他和他的朋友们只把这幅小照看作一件有趣味的小玩意儿,不妨你来添上一行画家王冈的题名,他来添上两颗小印章;你又记得曹雪芹死在“壬午除夕”,也不妨在画上添上“壬午春三月”五个字,————岂不更有趣味吗?岂不更好玩吗?这样添花添叶的一幅“乾隆间王冈绘曹霑(雪芹)小像”的照片多张,不妨在几个朋友手里留着玩玩,就这样留传出去了。

    我至今懊悔我在三十年前没有请祖韩把全卷的题咏都钞一份给我做从容考证的材料。我现在写这篇回忆,并没有责怪祖韩的意思。我只要指出,祖韩至今不肯发表那些题咏的墨迹与内容,这就等于埋没可供考证的资料,这就等于有心作伪了。所以我希望在不远的将来,祖韩能把那个手卷上许多乾隆名士的题咏全部印出来,让大家有个机会可以平心评判他们题咏的对象是不是《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

    答高阳书

    高阳先生:

    谢谢你的信(十一月十五日)。

    关于《曹雪芹的年龄和生父新考》的第(一)点,李玄伯先生在《曹雪芹家世新考》(远东图书公司新排本《红楼梦》第一册《考证》页一○九)也引曹頫此摺,说:

    曹頫死于北方,……其妻马氏怀妊已七月,则其遗腹当在五六月间,康熙五十四年下去乾隆二十七年(壬午),凡四十七年,若其遗腹系男子,证以敦诚“四十年华付杳冥”句,或即雪芹邪?

    吴恩裕先生的《有关曹雪芹八种》,其中《考稗小记》有一条谈及旗人“宜泉先生”(姓张)的《春柳堂诗稿》(适按,此书近年已影印出来了,我有一部)里一首《伤芹溪居士》七律,题下有小注云:

    其人素性旷达,好饮,又善诗画,年未五旬而卒。

    吴恩裕说:

    曰“年未五旬而卒”,雪芹似应为曹頫妻马氏所生之遗腹子。若然,则雪芹卒年四十八岁,对于说明《红楼梦》之写作,较为合理。(页九七)

    吴君信雪芹死在“癸未除夕”(周汝昌说,吴君似承认此说,见其书页三一),当一七六四年二月一日,依旧历计算,雪芹卒年应是四十九岁了。

    你信上问及吴恩裕的说法,大概就是此条。他似无他种证据,似重视张宜泉的“年未五旬而卒”一句话。

    吴恩裕曾发见敦诚的《鹪鹩庵杂诗》抄本,其中《挽曹雪芹》的诗原是两首七律,其第一首近于我从《四松堂集》底本钞出的一首,但文字有异同,分钞如下:

    四十萧然太瘦生,晓风昨日拂铭旌。肠回故陇孤儿泣(原注:前数月伊子殇,雪芹因感伤成疾),泪迸荒天寡妇声。

    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故人欲有生刍(原作 )吊,何处招魂赋楚蘅?

    吴君指出:

    可注意的是两次稿中的第一句都有“四十”的字样。流传挽诗作“四十年华付杳冥”,上述第一首作“四十萧然太瘦生”。稿凡两易,始终不放弃“四十”一词,可见对雪芹的卒年,还值得仔细推敲。(页三一)

    此一点似乎有理,但我在民国十一年曾指出:

    “四十年华”,……自然是个整数,不限定四十五岁,但我们可以断定他的年纪不能在四十五岁以上。假使他死时年四十五岁,他的生时当康熙五十八年(一七一九)。你和玄伯先生的推测若是对的,他生在康熙五十四年(一七一五),到壬午(一七六二)除夕(一七六三,二月十二),应是旧法计算的四十八岁了。

    吴恩裕发见的抄本两首挽诗(有照片),有“晓风昨日拂铭旌”一句,我猜想“昨日”可能是“晴日”之误,但吴君特别看重“昨日”二字,说:

    可见敦诚的挽诗是雪芹癸未除夕死后过了年甲申送葬时所作,距雪芹死期是极近的了。(页三一)

    这就证成了周汝昌依据《懋斋诗钞》稿本里唯一的一个干支纪年“癸未”二字考定雪芹死年不是“壬午除夕”而是“癸未除夕”的说法了。

    若雪芹生在康熙五十四年(一七一五),死在乾隆癸未除夕,则他已是四十九岁的人了。“四十年华”四字似乎不太合适罢?

    敦诚兄弟的诗本来不很高明,恩裕发见的钞本的两首挽诗比后来定本的一首更不高明!我猜的“晓风晴日拂铭旌”,定有人问,晓风可“拂”铭旌,晴日也能“拂”吗?(此句大概可解作晴日里晓风拂铭旌。)

    其实这些破落户的“旧王孙”做旧诗,多是凑韵而已,凑平仄而已,他们多不细想文字的意义。“肠回故陇”,“泪迸荒天”,成什么话!俞平伯曾用“旧坰”一句来驳“癸未除夕”之说,吴恩裕又用“昨日”一句来证成“癸未除夕”之说。吴君所见抄本挽诗也有“故陇”之句,恐怕也只是凑对仗,凑平仄而已,与“旧坰”之凑韵,都是不见得可作考据资料的罢?如此说来,“四十年华”的“四十”也未必可以看得太认真。上引的“年未五旬而卒”,似乎可以供你的引用,比较可信赖,你说是吗?(我在四十年前说“我们可以断定他的年纪不能在四十五岁以上”,现在看来,“断定”二字未免太认真了。)

    以上谈的都是关系你的第(一)点,太长了,太琐碎了,千万请你恕罪。此一点还可以说是有一些文件可供推求,但最可惜的是缺乏最后的证据,可以指出那一个结论最可以信赖的。第一,我们不知曹頫的妻子马氏生的遗腹孩子是男是女。第二,我们不知那个遗腹孩子长大了没有。第三,我们不知那个孩子————如果是男孩,如果长大了,————是不是名霑,号雪芹。因为没有法子得着最后的证实或否证,所以你的第(一)点至多只是一个假设。

    其余的各点,求证更困难了,所以我不愿多谈了。

    汝昌的书,有许多可批评的地方,但他的功力真可佩服。可以算是我的一个好“徒弟”。

    多年不谈《红楼梦》了,谢谢你提起我的旧恋,请你恕我啰嗦不休。

    胡 适 十一,十九夜

    答苏雪林书

    雪林:

    谢谢你十一月六日的信。

    谢谢你寄的《跬步诗钞》。

    冬秀因儿子孙子都到了华府,所以今年不肯回来了。儿子是他的老上司王蓬先生调去作助手的。今年我在纽约见着王君,我对他说:“我不谢你。你调了我的儿子来美国,我的太太今年就不回去了!”

    你在《作品》上的长文,我已看见了。《中国语文》上的短文,我还没看见。

    我写了几万字考证《红楼梦》,差不多没有说一句赞颂《红楼梦》的文学价值的话。大陆上共产党清算我,也曾指出我只说了一句“《红楼梦》只是老老实实的描写这一个‘坐吃山空’,‘树倒猢狲散’的自然趋势,因为如此,所以《红楼梦》是一部自然主义的杰作。”

    其实这一句话已是过分赞美《红楼梦》了。

    《红楼梦》的主角就是含玉而生的赤霞宫神瑛侍者的投胎;这样的见解如何能产生一部“平淡无奇的自然主义”的小说!

    我曾见到曹雪芹同时的一些朋友————如宗室敦诚,敦敏等人————的诗文;我也曾仔细评量《红楼梦》的文字以及其中的诗,词,曲子等。我平心静气的看法是:在那些满洲新旧王孙与汉军纨袴子弟的文人之中,曹雪芹要算是天才最高的了,可惜他虽有天才,而他的家庭环境及社会环境,以及当时整个的中国文学背景,都没有可以让他发展思想与修养文学的机会。在那一个浅陋而人人自命风流才士的背景里,《红楼梦》的见解与文学技术当然都不会高明到那儿去。他描写人物,确有相当的细腻,深刻,都只是因为他的天才高,又有“半世亲见亲闻”的经验作底子。可惜他的贫与病不许他从容写作,从容改削。他的《红楼梦》,依据我们现在发见的可靠资料看来,是随写随钞去换钱买粮过活的,不但全书没有写完成,前八十回还有几回是显然“未成而芹逝矣”(脂批本二十二回畸笏记)。我当然同意你说:“原本《红楼梦》也只是一件未成熟的文艺作品。”

    但我也觉得你在《作品》上说的有些话未免太过火。所谓“原本”,都不是随写随雇人钞了去卖钱换粮过活的钞本;所谓“别字”,也往往是白话文没有标准化的十八世纪的杜撰字,我们不可拿二百年后的白话文已略有标准化的眼光去计量他们。(例如“下凡造历幻缘”,“造”字后人多作“遭”,但我们不必把“造”看作别字。“熨斗”作“熅”,“忒”作“特”,“打官私”,也不是别字。又如“名公”作“明公”,“拭泪”作“试泪”,可能是钞手之过。)你看我的话是不是比较公平一点?

    百忙中不能仔细多讨论这个大问题,十分抱歉,我只要你知道我对你的见解大致是同意的。将来有工夫,也许能继续讨论。

    我向来感觉,《红楼梦》比不上《儒林外史》;在文学技术上,《红楼梦》比不上《海上花列传》,也比不上《老残游记》。

    胡 适 一九六○年十一月二十日夜

    与高阳书

    高阳先生:

    写了一封长信之后,我才得读《畅流》上你的文章,也得读苏雪林女士在《作品》上的文章。

    你说的不错,“三十年来(快四十年了,我的《考证》稿是民国十年三月写的,改稿是十年十一月改定的)‘红学’的内容,一直是史学的重于文学的。”

    我写了几万字的考证,差不多没有说一句赞颂《红楼梦》的文学价值的话,————大陆上中共清算我,也曾指出我止说了一句:“《红楼梦》只是老老实实的描写这一个‘坐吃山空’,‘树倒猢猻散’的自然趋势,因为如此,所以《红楼梦》是一部自然主义的杰作。”此外,我没有说一句从文学观点赞美《红楼梦》的话。

    老实说来,我这句话已过分赞美《红楼梦》了。书中主角是赤霞宫神瑛侍者投胎的,是含玉而生的,————这样的见解如何能产生一部平淡无奇的自然主义的小说!

    我曾仔细评量《红楼梦》前八十回里的诗,词,曲子,以及书中表现的思想与文学技术;我也曾评量曹雪芹往来的朋友————如宗室敦诚,敦敏等人————的诗文所表现的思想与文学技术。我平心静气的看法是:雪芹是个有天才而没有机会得着修养训练的文人,————他的家庭环境,社会环境,往来朋友,中国文学的背景等等,都没有能够给他一个可以得着文学的修养训练的机会,更没有能够给他一点思考或发展思想的机会。(前函讥评的“破落户的旧王孙”的诗,正是曹雪芹的社会背景与文学背景。)在那个贫乏的思想背景里,《红楼梦》的见解当然不会高明到那儿去,《红楼梦》的文学造诣当然也不会高明到那儿去。

    试看第二回里冷子兴嘴里说的宝玉和贾雨村说的甄宝玉:“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静的,比那瑞兽珍禽奇花异草更觉希罕尊贵呢。”《红楼梦》作者的最高明见解也不过如此。更试读同一回里贾雨村“罕(悍)然厉色”的长篇高论,更可以评量作者的思想境界不过如此。

    我常说,《红楼梦》在思想见地上比不上《儒林外史》,在文学技术上比不上《海上花》(韩子云),也比不上《儒林外史》,————也可以说,还比不上《老残游记》。(那些破落户的旧王孙与满汉旗人,人人自命风流才子,在那个环境里,雪芹的成就总算是特出的了。)

    你在《畅流》上的文章,其实还不是“文学的”批评,也还不是“史学的”成分居多,————其实还是“猜谜的文学批评”。你不生气吗?你解释“一从二令三人木”,固然是猜笨谜;你解释《终身误》,《枉凝眉》曲子,也走上猜谜的路了。你把“美玉无瑕”看作写宝钗,最可以警告我们“成见”的多么可怕!你试去问一百个读者,定有一百个回答你,《枉凝眉》曲子不是写林,薛二人,是写宝玉和黛玉的。

    我并不想引起争论,我只想指出你也还没有走上“文学的”批评的“红学”。你的十一月十五日的信,更是回到考证的路上去了。

    我这里资料颇多,请你便中来看看。

    胡 适 六○,十一,廿四上午

    与苏雪林,高阳书

    雪林女士:

    高阳先生:

    你们把我在匆忙之中写的三封信送给《作品》发表,我有点感觉不安。我觉得你们和我都有点对不住曹雪芹,都对他有点不公允。

    雪林说曹雪芹是最幸运的作家,我写给你们的两封信,本意正是要指出他是最不幸的作家。但我好像没有把这个意思说清楚,读者可能只看见我说《红楼梦》的见解比不及《儒林外史》,文学技术比不上《海上花列传》,他们可能不容易看出我指出他的贫与病,他的环境,他的背景,全部是要说明曹雪芹是一位最不幸的作家,很应该得到我们在三百年后的同情的惋惜与谅解。

    曹雪芹有种种大不幸,他有天才而没有受到相当好的文学训练,是一个大不幸。他的文学朋友都不大高明,是二大不幸。他的贫与病使他不能从容写作,使他不能从容细细改削他的稿本,使他不得不把未完成的稿本钞去换银钱来买面买药,是三大不幸。他的小说的结构太大了,他病中的精力已不够写完成了,是四大不幸。这些都值得我们无限悲哀的同情。

    我今天要补充一个意思,就是:《红楼梦》的最大不幸是这部残稿既没有经过作者自己的最后修改,又没有经过长时间的流传,就被高鹗,程伟元续补成百二十回,就被他们赶忙用活字排印流传出来了。那个第一次排印本(我叫作“程甲本”)是乾隆五十六年(一七九一)排印发行的。发行出去不久,高鹗就发见了“初印时不及细校,间有纰缪”,他又“详加校阅,改订无讹”。那个修改本(我叫作“程乙本”)是乾隆五十七年(一七九二)发行的。据汪原放的统计,“程乙本”共改了“程甲本”两万一千五百○六字;其中单是前八十回就改了一万五千五百三十七字!很不幸的是那个未经修改的第一排印本一到了南方,就被苏州书坊在乾隆五十七年(一七九二)的冬天雕刻翻印,流行更广了,那个修改了两万多字的“程乙本”就没有人翻刻翻印了。(直到民国十六年,才有亚东图书馆重排印的“程乙本”。到民国四十八年,台北远东图书公司又重排亚东的“程乙本”印行。)

    所以在民国十六年以前的一百三十多年中,全国流行的《红楼梦》都是那部没有经过第一次修改的“程甲本”,这是《红楼梦》的最大不幸。

    雪林依据那部赶忙钞写卖钱而绝未经校勘修改的“庚辰脂砚斋评本”,就下了许多严厉的批评,————我觉得都是最不幸的事。

    我们试比勘《水浒传》的种种不同的本子,就可以明白《水浒传》在几百年中经过了许多戏曲家与无数无名的平话家(说话人)的自由改造,自由改削;又在明朝的一两百年中经过了好几位第一流文人————汪道昆(百回本),李贽(百回本),杨定见(百二十回本)的仔细修改,最后又得到十七世纪文学怪杰金圣叹的大删削与细修改,方可得到那部三百年人人爱赏的七十一回本《水浒传》。

    我手头没有“百十五回”“百二十回”的幼稚《水浒传》本子可以比较,也没有“百回”本可供比较。我这里只有万有文库收的杨定见百二十回本《水浒传》可以用来比勘金圣叹删定的“贯华堂”七十一回定本。杨定见百二十回本已是经过最后一百年的大文人仔细改削的绝好文字了。但金圣叹又大胆的删去了全书三分之一以上,削去了“征辽”,“田虎”,“王庆”的三大部分,真是有绝顶高明的文学见地的天才批评家的大本领,真使那部伟大的小说格外显出精采!

    《水浒传》经过了长期的大改造与仔细修改,是《水浒传》的最大幸运。《红楼梦》没有经过长时期的修改,也没有得到天才文人的仔细修改,是《红楼梦》的最大不幸。

    我试举一个最有名的句子作个例子。

    百二十回《水浒传》第六十三回,石秀劫法场被捉,解到梁中书面前,石秀高声大骂:“你这败坏国家害百姓的贼!”这一句话,在金圣叹删改定本里(第六十二回),就改成了这样了:

    石秀高声大骂:“你这与奴才做奴才的奴才!”

    这真是“点铁成金”的大本领!《红楼梦》有过这样大幸运吗?

    曹雪芹的残稿的坏钞本,是只可以供我们考据家作“本子”比勘的资料的,不是供我们用文学批评的眼光来批评诅骂的。我们看了这种残稿劣钞,只应该哀怜曹雪芹的大不幸,他的残稿里的无数小疵病都只应该引起素来富同情心的苏雪林的无限悲哀。雪林说我的话没说错吗?

    胡 适 一九六一年一月十七日半夜后

    影印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缘起

    民国十六年夏天,我在上海买得大兴刘铨福旧藏的“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的《石头记》旧抄本四大册,共有十六回:第一到第八回,第十三到第十六回,第廿五到廿八回。甲戌是乾隆十九年,一七五四,这个抄本后来称为“甲戌本”。

    民国十七年二月,我发表了一篇一万七八千字的报告,题作《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我指出这个甲戌本子是世间最古的《红楼梦》写本,前面有《凡例》四百字,有自题七言律诗,结句云“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都是流行的抄本刻本所没有的。此本每回有朱笔眉评,夹评,小字密书,其中有极重要的资料,可以考知曹雪芹的家事和他死的年月日,可以考知《红楼梦》最初稿本的状态,如第十三回作者原题“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后来“姑赦之”,才删去天香楼事,少却四五叶。评语里还有不少资料,可以考知《红楼梦》后半部预定的结构,如云“琪官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二十八回评),如云“红玉(小红)后有宝玉大得力处”(二十七回评),此可见高鹗续作后四十回,并没有雪芹残稿本作根据。

    自从《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发表之后,研究《红楼梦》的人才知道搜求《红楼梦》旧抄本的重要。

    民国二十二年,王叔鲁先生替我借得他的亲戚徐星署先生藏的“庚辰(乾隆二十五,一七六○)秋定本”脂砚斋评本《石头记》八十回钞本,其实只有七十七回有零:六十四与六十七回全缺,二十二回不全,有批语说,“此回未成而芹逝矣”。我又发表了一篇《跋乾隆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抄本》。我提出了一个假设的结论:“依甲戌本与庚辰本的款式看来,凡最初的抄本《红楼梦》必定都称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在这二十多年里,先后又出现了几部“脂砚斋评本”,我的假设大致已得到证实了。我现在把我们知道的各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本子作一张总表,如下:

    (1)乾隆甲戌(一七五四)脂砚斋钞阅再评本,即此本,凡十六回,目见上。

    (2)乾隆己卯(一七五九)冬月脂砚斋四阅评本,凡三十八回:一至二十回,三十一至四十回,六十一至七十回,内缺六十四、六十七回,是钞配的。此本我未见。

    (3)乾隆庚辰(一七六○)秋脂砚斋四阅评本,凡七十七回有零,目见上。

    以上钞本的年代皆在雪芹生前,以下抄本,皆在雪芹死后。

    (4)有正书局石印的戚蓼生序本,此本也是脂砚斋评本,重钞付石印,妄题“国初抄本”,底本年代不可知,戚蓼生是乾隆三十四年己丑(一七六九)的进士,暂定为己丑本,凡八十回。

    (5)乾隆甲辰(一七八四)菊月梦觉主人序本,凡八十回。此本近年在山西出现,我未见。

    直到今天为止,还没有出现一部抄本比甲戌本更古的,也还没有一部抄本上面评语有甲戌本那么多的。甲戌本虽只有十六回,而朱笔细评比其他任何本子多得多(庚辰本前十一回无一条评语),其中有雪芹死后十二年的“脂批”,使我们确知他死在“壬午除夕”,像这类可宝贵的资料多不见于其他各本。

    所以到今天为止,这个甲戌本还是世间最古又最可宝贵的《红楼梦》写本。

    三十年来,许多朋友劝我把这个本子影印流传。我也顾虑到这个人间孤本在我手里,我有保存流传的责任。民国三十七年我在北平,曾让两位青年学人兄弟合作,用朱墨两色影抄了一本。三十七年十二月十六日,中央政府派飞机到北平接我南下,我只带出了先父遗稿的清抄本和这个甲戌本《红楼梦》。民国四十年哥伦比亚大学为此本做了显微影片:一套存在哥大图书馆,一套我送给翻译《红楼梦》的王际真先生,一套我自己留着,后来送给正在研究《红楼梦》的林语堂先生了。

    今年蒙中央印制厂总经理时寿彰先生与技正罗福林先生的热心赞助,这个朱墨两色写本在中央印制厂试验影印很成功,我才决定影印五百部,使世间爱好《红楼梦》与研究《红楼梦》的人都可以欣赏这个最古写本的真面目。

    曹雪芹死在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即西历一七六三年二月十二日。再过二年的今天,就是他死后二百年的纪念了。我把这部最近于他的最初稿本的甲戌本影印行世,作为他逝世二百年纪念的一件献礼。

    一九六一年二月十二日在南港

    胡天猎先生影印《乾隆壬子年活字版百廿回红楼梦》短序

    胡天猎先生影印的这部百廿回《红楼梦》,确是乾隆五十七年壬子(一七九二)程伟元“详加校阅改订”的第二次木活字排印本,即是我所谓“程乙本”。证据很多,我只举一点。“程甲本”第二回说贾政的王夫人“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胞胎,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后来南北雕刻本都是从“程甲本”出来的,故这一段的文字都与“程甲本”相同。我的“甲戌本”脂砚斋重评此段文字与“程甲本”相同,可见雪芹原稿本是这样的。但《红楼梦》第十八回贾妃省亲一段里明说宝玉“三四岁时,已得贾妃口传授,教了几本书,识了几千字在腹中,虽为姊弟,有如母子”。这样一位长姊,何止大他一岁?所以改订的“程乙本”此句就成了“不想隔了十几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胡天猎先生此本正作“隔了十几年”,可证此本确是“程乙本”。

    “程甲本”没有“引言”。此本有“引言”七条,尾题“壬子花朝后一日小泉兰墅又识”。小泉是程伟元,兰墅是续作后四十回的高鹗。“引言”说明“初印时不及细校,间有纰缪,今后聚集各原本,详加校阅,改订无讹”,这也是“程乙本”独有的标记。

    一九二七年,上海亚东图书馆用我的一部“程乙本”做底本,出了一部《红楼梦》的重排印本,这是“程乙本”第一次的重排本。一九五九年台北远东图书公司出版的《红楼梦》,就是用亚东图书馆的本子排印的。

    一九六○年香港友联出版社的赵聪先生校点的《红楼梦》,也是用亚东本作底本的。据赵聪先生的《重印〈红楼梦〉序》说,上海“作家出版社”曾在一九五三年及一九五七年出了两部《红楼梦》排印本,也都是用“程乙本”做底本的,可能都是用亚东本重排的。

    这就是说,“程乙本”在最近三四十年里,至少已有了五个重排印本了。可是“程乙本”本身,只有极少的几个人曾经见到。赵聪先生说:“程乙本的原排本,现在差不多已成了世间的孤本,事实上我们已不可能再见到。”

    胡天猎先生收藏旧小说很多,可惜他只带了很少的一部分出来,其中居然有这一部原用木活字排印的“程乙本”《红楼梦》!现在他把这部“程乙本”影印流行,使世人可以看看一百七十年前程伟元、高鹗“详加校阅改订”的《红楼梦》是个什么样子。这是《红楼梦》版本上一件很值得欢迎赞助的大好事,所以我很高兴的写这篇短序来欢迎这个影印本。

    一九六一年二月十二日,曹雪芹死后整

    一百九十八年的纪念日,胡适在南港。

    答赵聪书

    赵聪先生:

    谢谢你二月九日的信。

    明义的《绿烟琐窗集》,我已有了。敦诚,敦敏,周春诸人的书,我都有了。

    新出的“一粟”(似是周汝昌或其兄缉堂)编的《红楼梦书录》一册,古典文学出版社出版,你见了吗?此录收了有关《红楼梦》的书与文至九百种之多,止于一九五四年中共清算《红楼梦》与胡适以前。我们史语所托司法行政部调查局设法买得一部。倘若香港有此录可买,乞代买一部,至感。

    有两个好消息报告你:

    (1)“程乙本”《红楼梦》,此间有一位胡先生收藏一本,他自己照相影印一百五十部,已印至十八回。我今早(二月十二日是雪芹死后一九八年忌辰)给他写了一篇短序,序文中引你的一句话,“程乙本的原刻(我改排字)本……我们已不可能见到。”此本印成时,我要送你一部。

    (2)我的“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在中央印制厂用朱墨两色套印。试验很成功!今天我的《影印缘起》及“样张”半叶,都印成了。影印五百部,收价台币一百二十元,预约只收八十四元。预约办法,旧历年后可见广告。这是世界最古的抄本,虽只有十六回,但我近年倾向于曹雪芹第一次成稿,只有十六回(一至八;十三至十六;廿五至廿六)的看法。我试举证例。如果十三回原稿回目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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