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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另一些则从事那些神秘技艺,

    惟少数蜜蜂才能成为其徒弟。(第3页第15行)

    在青年的教育方面,为了使他们成年时获得一种生计,大多数人都为他们寻找那些确有保障的行业,在每个大型的人类社会当中,这些行业形成了完整的实体或联盟。这些行业,既指各种贸易和手艺,亦包括一切艺术及科学,而凡被认为有用的行业,均能在社会共同体中永远存在。年轻人每天都被带入这些行业,源源不断地替补着其中的老人和死去的人。然而,其中一些行业的声誉却远远胜于其他行业,这个差别,乃是由于学会从事某个行业时所需的费用大为不同。为青年择业时,所有精明的父母所参照的,主要是自身的财力及境况。一个人若为了儿子而付给一位大商人三四百镑,却省不出两三千镑以备不时之需,那么,在为儿子打开通往世界之路方面,他便是没有选对时机。他的做法实在应当受到责备,因为他并未让自己的孩子从事那些可以花较少的钱去学习的行业。46

    许许多多受过上等教育的人,其年收入却非常微薄,因而只得依靠他们令人尊敬的职业,来维持自己高于常人的地位,而常人的收入却是他们的两倍。这样的人若有孩子(往往如此),他们的穷困便会使他们无力让孩子去从事确有保障的行业。因此,他们的骄傲便使他们不愿让孩子去从事任何卑鄙而劳累的贸易。于是,他们或者希望改变自己的财运,或者希望借助于某些朋友或有利的机会。而朋友或良机却一次次推迟对他们的帮助,直到他们不知不觉地上了年纪,到头来一无所获。我不知道这种疏忽怠慢是对儿童更为野蛮,还是对社会更为有害。在古代的雅典,所有儿童都必须在必要时帮助自己的父母。不过,梭伦注25却制定过一条法律:不得强迫任何做儿子的去救济没有使他学会任何职业的父亲。

    一些家长让自己的儿子从事非常适合他们现有财力的良好贸易,然而,不等他们的孩子出徒或成为适合那行生意的人,他们便或是死去,或是破产,因此,许多年轻人便再度失去了足够的经济支持,而只得自食其力。有些年轻人或缺少勤勉,或缺乏对自己那个行业的知识;另外一些人则沉溺于享乐;还有为数更少的人是命乖运舛,他们均沦为贫困,根本无法以他们将学会的生意去维持生计。我所说的这些疏忽、管理不善以及厄运,不可能不必然频频发生于人口稠密的地方,因而每天都向这个广阔的世界里投入大量失去生计的人,无论一个国家如何富足,如何有效,无论一个政府如何尽力防止产生这些现象,情形都会如此。究竟应当如何处置这些人呢?我知道,海洋以及军队会接纳其中一些人,而这个世界绝不缺少海洋与军队。诚心从事艰苦劳作者天性耐劳,将成为他们那个行业的熟练工人,或者转入其他的行业:其中那些有知识并被送入大学的人,将成为小学校长、家庭教师,一些为数不多的人则进入办公室等地。然而,懒汉却根本不愿工作,浮躁者则极端厌恶忍受一切约束,这些人又必定变成什么呢?47-48

    一些人能够从戏剧和浪漫传奇里获得乐趣,并带有几分温和情趣,他们很有可能将目光投向舞台。倘若口才不错,外表还过得去,他们便会去当演员。有些人热爱自己的肚囊甚于热爱一切,倘若具备良好的味觉,并粗通烹调之术,他们便会奋力加入饕餮者及美食者的行列,学会奉承,学会忍受一切规矩,而成为寄生的食客,永远对主人阿谀逢迎,永远成为家庭中其他人的祸害。另外一些人,他们及其同伴的淫荡都使他们认为人人都是放荡者,自然会沉溺于私通,并且竭力依靠拉皮条为生,还以没有闲暇或者没有技巧为自己开脱。至于最不在乎道德原则者,倘若他们狡诈机灵,则变成了骗子和扒手,而倘若他们的技能和智力都够用,他们便会成为伪币制造者。还有一些人看到头脑简单的女人以及其他一些蠢人都易于轻信别人,倘若他们厚颜无耻,并且具备几分精明,便或者会当起医生,或者装作能够预言吉凶。你看:每个人都将他人的恶德和缺点变作了有利于自己的东西,竭力找到一种谋生方式,它是其天赋及能力所允许的最轻巧、最便当的谋生方式。

    这些人当然是文明社会的祸根。但他们也是些蠢人,因为他们并不顾及我们已经说过的那些话,却朝着使他们生活吃苦的法律疏漏大声吼叫。而聪明人则满足于极力小心不让自己被那些疏漏所害,而并不去抱怨任何人类精明审慎都无法防止的东西。49

    [B]他们被称作骗子,但拒绝这名,

    严肃的勤劳者也是同样情形。(第4页第5行)

    我承认,这只是在不偏不倚地恭维一切从业者。然而,倘若我们能够充分理解骗子这个字的全部含义,并且懂得:每个人的诚实都不是发自内心的,每个人都在将己所不欲施予他人,那我便不会对这个指控提出质疑,而只能说它成立了。买主与卖主无不依靠无数诡计行事,用它们互相斗智;纵使在最光明正大的交易者当中,每天亦都在允许并实行这种做法。这使我看到:商人总是能够发现自己货物的缺点,那些缺点降低了货物的价值;不,任何时候都不向买主拼命掩盖货物的缺点,你能找到一个这样的商人么?昧着良心,对自己的货物大吹大擂,将货物夸耀得超过其实际价值,以更快地将它们销售出去,你可曾见到过不这样做的商人?50

    德西奥(Decio)是个极有钱的商人,向海外一些地方大量订购白糖。他正与阿尔桑德(Alcander)进行一大宗白糖买卖的谈判,此人是西印度群岛一位出名的商人。虽然两个人都对市场了如指掌,却无法达成协议,因为德西奥是个殷实的商人,认为自己应当出比任何人都低的价钱买进白糖;而阿尔桑德亦与他相同,他并不缺钱,所以坚持自己的出价。两人在交易所附近一家小酒馆里谈交易时,阿尔桑德手下的一个人给主人送来了西印度群岛来的一封信,信中告诉他:正有大量白糖运出到英国,其数量比预计的要多得多。此刻,阿尔桑德的最大希望是:在这个消息公布之前,按照德西奥的买价卖掉白糖。可是,他是只精明的狐狸,认为自己既不能显得急不可待,又不能坐失买主。于是,他便中断了正在进行的谈判,显出一副愉快的心情,聊起了宜人的天气,并由此谈到他从自己花园中得到的乐趣,还请德西奥到自己的乡间别墅去,那里离伦敦至多只有十二英里。时值五月,实际上,那是个星期六的下午:德西奥是个单身汉,在下个星期二之前,他不用在城里做生意。于是,德西奥便接受了对方的盛情邀请,两人坐上阿尔桑德的马车出发了。当晚及次日,德西奥受到了热情款待。星期一上午,德西奥到阿尔桑德的别墅外面享受散步的乐趣,满足了自己的愿望。他散步回来时,恰好遇到一位熟人,此人告诉他:昨夜有消息说,巴巴多斯船队毁于一场暴风雨,还说,在他出来之前,劳埃德咖啡馆注26已经证实了那个消息,那里的人都认为,到交易时,白糖价格将上涨百分之二十五。德西奥回到阿尔桑德那里,立即恢复了在那个小酒馆中断的谈判。阿尔桑德对自己手下人的消息确信不疑,并不开始继续谈判,一直拖到晚餐的时候。他看到自己拖延成功而喜不自胜。不过,阿尔桑德其实万分急于卖掉自己的白糖,而对方却更是急于买进白糖。然而,两人都惧怕对方,因此在绝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装出全然无动于衷的模样。最后,德西奥被自己听到的消息弄得心急火燎,认为再拖延下去可能有风险,便下定决心,同意按照阿尔桑德的出价做成这笔生意。翌日,两人回到伦敦,那个消息被证明是真的,德西奥在这桩白糖交易中省了五百镑。阿尔桑德虽然曾想竭力战胜对方,却自食其果,损失了钱。然而,所有这一切交易却全都是公平合理的。但我敢断定:这两个人谁都不愿对方用自己施于对方的手段来对付自己。51-52

    [C]有些士兵不得不去投身战役,

    若能幸存,他们便会获得荣誉。(第6页第11行)

    人人都想获得他人的好评,这个欲望实在是永无止境,以致尽管人们被迫违反自己的意愿而被拖入战争,有些人因为自己的罪行而被迫去打仗,因而不得不在种种胁迫之下作战,并且常常是在鞭笞之下去作战,他们仍会因为自己本来打算避免的作为而受到尊重,只要那是他们力所能及的即可。然而,一个人理性的分量若与他的骄傲相同,他便不会对赞扬感到欣喜,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并不配得到那赞扬。

    所谓荣誉,就其真切的含义而言,不是别的,而只是来自他人的好评而已。荣誉被看作是一种多少具备实在性的东西;而展示荣誉时则多少总是喧嚣或热闹的。我们说君主是荣誉的源泉,意思就是说君主拥有一种权力,即通过头衔或者仪式(或两者兼有)为他喜欢的人加上印记。那记号将如同君主发行的货币一样流通,为其拥有者赢得每个人的好评,无论他配不配得到。53

    荣誉的反面是恶名,或叫耻辱。恶名是来自他人的恶评或者轻蔑。荣誉被视为对良好行为的嘉奖;耻辱则被看作对恶劣行为的惩罚。这种来自他人的轻蔑表现得愈公开、愈极端,遭受轻蔑者的名声便愈低下。从这种耻辱产生的效果看,它亦往往被称为羞耻。这是因为:荣誉之善与耻辱之恶虽是虚的,但羞耻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感受。羞耻意味着一种激情,一种能够产生种种相应症状的激情。羞耻支配我们的理性;要消弭羞耻,就必须像消弭其他激情那样付出巨大努力,进行自我克制。生活中最为重要的行为往往都受制于这种激情对我们的影响,因此,透彻理解羞耻这种激情,必定有助于说明世人对荣誉和耻辱的看法。所以,我下面将要详细地描述这种激情。

    首先,我要给羞耻这种激情下个定义。我认为,我们不妨将羞耻称作对我们自身不值得尊敬之处的一种悲哀的反思,它来自对一种事实的领悟,即其他人若知道了我们这些不值得尊敬之处,必定会对我们心生轻蔑,无论他们是当真知道还是可能知道,均会如此。唯一具备足够分量、能用来反驳这个定义的说法是:其一,天真无邪的处女常常会感到羞耻,她们即使无辜,亦会脸红,并且根本无法对这个弱点做出合理的解释;其二,男人亦时常为别人感到羞耻,而他们与那些人既无交情,亦非亲戚;所以说,羞耻可以产生上千种表现,而上述定义却不能涵盖那些表现。对此,我的回答是:我们首先要考虑到,女人的羞怯乃是习俗及教育的结果。羞怯使她们对一切不合时宜的袒露身体和污言秽语感到恐惧,心生憎恶。不仅如此,所有最贞洁的年轻女子(尽管年轻)还往往都富于幻想,将想象中的事情的种种意念混淆起来,却绝不会将那些意念告诉给任何人。因此我认为:对一位未经世事的处女当面说下流话,这会使她担心:有人会认为她懂得那些话,因此便以为她懂得那类勾当,以为她并不希望被认为对那类勾当一无所知。她想到了这一点,想到人们那些想法会对自己不利,便产生了那种被我们称作羞耻的激情。无论是什么(尽管都与淫荡相去不远)使她产生了我方才暗示的那套想法(她将那些想法视为有罪),其效果全都相同,尤其是在男人面前,只要她的羞怯还起作用。54-55

    若想证明这一点是正确的,那就让那些男人在同一位贞洁的年轻女子隔壁的房间里,随心所欲地大放淫秽之辞。在隔壁房间里,那女子料定自己不会被发现,便会毫不脸红地听着那些话(倘若不是谛听的话),因为此时她认为自己与任何人都毫不相干。倘若隔壁的那场谈话竟使这女子面颊飞红,那么,无论其无邪的想象想到了什么,我们都能断定:在这种情况之下,其脸红完全是因为一种像羞耻一样的激情在使她苦恼。不过,倘若在同一个地方,她听见有人在议论她的某些必定使她丢脸的事情,或者提到任何一件她私下感到内疚的事情,那她十有八九都会感到羞耻并会脸红,尽管谁都没看见她,因为她有理由感到恐惧,即害怕人们知道了这一切会瞧她不起。

    上述反驳的第二个论据是,我们时常会为别人感到羞耻和脸红。这种情况并不因为别的,而完全是因为:我们将他人的境况过于拉近我们自己的境况了。所以,看见旁人面临危险时,人们才会发出尖叫。我们以过分急切的心情去思索一种应当责备的行为(倘若是我们自己的)对我们的影响。我们的精神,继而是我们的血液,亦随之不知不觉地产生同样的运动,仿佛那个行为就是我们自己做出的,于是必然会产生种种相同的症状。56

    在强于自己的人面前,不成熟、无知以及无教养者会感到羞耻,尽管这似乎毫无理由,但这种羞耻却总是伴随着(并且往往是来自)一种意识,即意识到自身的弱点及无能。最谦逊的人,无论他何等心地善良、聪颖博学和富于修养,都绝不会没有出于某种内疚和不自信而感到过羞愧。有些人由于生性质朴和缺乏教育,毫无理由地屈从于羞耻这种激情,或每每被这种激情所征服,我们称之为腼腆。有些人由于不尊重他人,错误地估计自己的能力,却并未学会在必要时不受这种错误估价的影响,我们称之为厚颜无耻或不要脸。人身上包含着何等奇特的矛盾!羞耻的反面乃是骄傲(参见评论M),然而任何人若从未感到过哪怕半点骄傲,便绝不会产生羞耻之情。这是因为:我们全都格外在意旁人对我们的想法,我们的一切行为都完全出于我们对自己的无比尊重,别无其他。

    这两种激情当中包含着大多数美德的种子,是我们身上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不是什么虚幻的品质。种种明白无误、各不相同的影响便能够展示这一点,尽管我们刚一受到其中任何一种激情的影响便立即产生理性。

    一个为羞耻所压倒的人往往会萎靡不振。他的心脏感到冰凉和紧缩,血液从心脏飞向身体四周;脸在发烧,脖子和胸部的一部分亦如火燎。他的心情沉重如铅。他低垂着头,目光惶惑,紧盯着地面。此刻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打动他。他对自己的存在感到厌倦,衷心希望自己能够消失得无影无踪。反之,当他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因骄傲而喜不自胜时,他便产生了种种截然相反的症状。他的精力使动脉的血液激增搏动,一种非同寻常的温暖使他心脏力量倍增,扩张膨胀;他的四肢却很凉爽。他感到自己轻飘飘的,以为自己能够踏在空气上。他昂首四顾,目光活泼。他为自己的存在而愉悦,往往喜欢发发火,并常为世人能够注意到他而感到高兴。57

    羞耻这种成分在使我们能够互相交往方面是何等不可或缺,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羞耻乃是我们本性中固有的。每当受到羞耻之情的影响,人人都会以懊悔的心情屈从于它,并尽可能地防止它产生。然而,交谈的巨大快乐却依然建立在羞耻的基础之上。倘若人类的总体并不受羞耻之心的支配,那便没有一个社会能够得到改良。所以,羞耻感造成了诸多麻烦,人人全都竭力自卫,因此,奋力防止这种不舒适感的人,便有可能依靠自己的成长在很大程度上克服其羞耻感。然而,这种做法于社会却是有害的,因此,自一个人的幼年时期直至其全部受教育时期,我们便竭力增强,而不是削弱或压抑其羞耻感,而我们对此提出的唯一补救措施,乃是要求他恪守某些规则,以防止这种麻烦百出的羞耻感可能使他做出的那些事情。不过,若要使他彻底摆脱羞耻感,或者治愈他这种感觉,政治家倒宁愿剥夺他的生命。58

    我所说的规则,就在于巧妙地节制我们自身,压抑我们的欲望,以及在他人面前隐瞒我们心中的真实感觉。有些人在幼年时代并未学会遵守这些规则,在以后的成长过程中,他们便极少获得进步。要获得我所提到的那种造就并且加以完善,最有效的东西就是骄傲之心与常识。我们极度渴望他人的尊重,我们想到自己为他人所喜爱、甚至可能为他人所赞美而飘飘欲仙,这些都相当于对克服最强烈激情的超值报偿,因此,它们便使我们远离一切能给我们造成耻辱的言行。为社会的幸福与完善,我们主要应当隐瞒起来的激情是:贪欲、骄傲以及自私。因此,“羞怯”这个字便具有三层含义,因其掩饰的激情不同而各不相同。59

    第一层含义乃是羞怯的一个分支,通常使其对象以贞洁而感到自负。它是一种真挚而痛苦的努力,即在他人面前全力扑灭和隐瞒我们那种天然性向,而大自然赋予我们这种性向,目的是繁衍人类这个物种。有关这种做法的课程,在我们有机会学习或理解这些课程的有用性之前很久便开始教给我们,如同教给我们语法那样。因此,在我所暗示的那种自然冲动尚未给儿童造成任何印象之前,他们便常会出于羞怯而感到羞耻并脸红。一个自幼便被施以羞怯教育的女孩,在她不到两岁的时候,便可能开始观察到(与她交谈的)那些女人如何小心翼翼地在男人面前掩饰自己。大人亦通过教训及实例向她灌输同样的谨慎守则。因此,这女孩很可能在六岁上便羞于露出自己的腿,却既不知道究竟为什么露腿是可耻的,亦不晓得她的羞涩究竟意味着什么。

    要做到羞怯,我们首先便应当避免一切不合时宜的身体袒露:倘若一个国家的风尚允许,袒露脖颈上街的女人便没有什么错处。若时尚要求女人胸衣的领口开得极低,一位鲜花盛开的处女便可以毫不惧怕任何来自理性的责难,而向世人显示:

    她耸起的双乳多么坚实,似白雪一样,

    在丰满的胸膛上相距好远,各自生长。60

    与此同时,她却会因为被人看到脚踝而痛苦,因为时尚要求女人藏起双足,而露出脚踝则打破了羞怯。若一个国家的礼法要求女人遮起脸庞,那么,露出半个脸的女人便是厚颜无耻的。羞怯的第二层含义,用我们的语言来说必是贞洁。它不仅要求自己不讲下流话,而且要远离污言秽语。换句话说,不可提及属于我们这个物种的繁殖行为,至少,那些与我们的繁殖行动之间存在着遥远联系的词句,是绝不该宣之于口的。羞怯的第三层含义是:一切每每能够玷污想象的姿势及行动,即一切能够使我们想到我所说的淫秽事物的姿势及行动,全都应当以极大的谨慎加以杜绝。

    不仅如此,年轻女子若要被视为教养良好,还应当在男子面前使自己的一切行为显得稳重,从不接受男子的恩惠,更不给予男子恩惠。除非这男子年事很高,或为直系亲属,或者施受恩惠的任何一方的地位大大高于对方,她的做法才有开脱的理由。教养良好的年轻女士不但严格警惕自己的行动,亦严格警惕自己的外表。从她眼里,我们可能看到一种极为自重的意识,它虽非出于惧怕堕落,却使她决心在任何条件下都不放弃这种自重。对假装正经的女人,人们已经给予了上千种讽刺;同样,对贞洁美女无忧无虑的优雅举止及漫不经心的风度,人们亦给予了同样多的赞誉。然而,更聪明的人都会肯定:与具有令人望而却步的目光、时刻警惕的美女相比,微微含笑的美女那种自由开放的面容更带诱惑性,更能使诱引者想入非非。61

    一切年轻女子都应当谨遵这种严格的节制,尤其是处女,只要她们十分看重文雅精明人士的尊重,便应当如此。男人的行动自由要大得多,因为男人的欲望更为强烈,更难控制。若将同样严苛的戒律加在男女两性身上,那么,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便都不会首先做出行动,一切上流社会人士当中的繁衍则必定停滞下来,而这种结果远远不是政治家们所期望达到的目标。因此,较为恰当的办法是:让那个最因严格戒律而吃苦的性别得到松弛,放纵其性欲,制定一些规则,以减弱其严格的自我约束,因为其激情最为强烈,而严苛限制的重负将会是最难忍受的。

    因此,男人便被允许公开表露自己对女人的崇拜和无比尊重,并在与女人相伴时表现出比以往更大的满足、更多的欢愉和兴奋。男人不仅可能在一切场合里都对女人彬彬有礼,更殷勤周到,而且可能承认自己肩负着保护她们的义务。男人可能赞美女人的良好品质,想方设法地以夸大之辞颂扬女人的优点,并使自己的言谈举止符合良好的常识。谈论爱情时,他或许会为美女的严格自律而喟叹和抱怨。男人有权以自己的目光说出绝不允许他宣之于口的意思,他用眼睛的语言随心所欲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他以分寸得体的方式、以突如其来的短暂瞥视来完成这种行动。然而,追求一个女人时与她距离过近,或将目光紧盯在那女人身上,这些做法却全然有失风度,其理由十分明显:这会使女人感到不安,并且,倘若这女人尚未被艺术和自我掩饰所充分加固,这些做法便会使她陷入无形的慌乱之中。眼睛乃是心灵的窗口,因此,这种无耻的凝视会使一个没有经验的不成熟女人惊慌失措,生怕被男人看穿心迹,生怕那男人会发现(或者生怕自己已经泄露了)自己的想法。这使她如同在经受一场没完没了的拷问,迫使她透露自己那些隐秘的欲望,并且似乎旨在从她嘴里强索出重大实情,而羞怯却吩咐她要竭尽全力地否认这个实情。62

    众人几乎无法相信教育具有何等巨大的力量,因而将男女羞怯的差别归因于自然天性,而这种差别却完全来自早期教育:一位小姐尚不到三岁,大人便日复一日地告诉她要藏起自己的腿,她若露出了自己的腿,便会遭到大人最严厉的申斥;而一位同样年岁的男性小主人则被吩咐穿好外套,并要像男人那样小解。包含着全部文雅礼貌的种子的,不是别的,而正是羞耻与教育。既无羞耻感,又没受过教育的人往往明白讲出心中的实情,往往直接说出自己内心的感觉,尽管他们没有其他错处,他们仍然是地球上最令人鄙视的动物。倘若一个男人竟然告诉一个女人:他认为她最适于用来繁殖他的后代,她亦如此认为;在那一刻,他产生了一种围着她转的强烈欲望,于是便为了那个目的而抓住了她,那么,其结果必定是:这个男人会被称为畜生,而那女人会逃之夭夭,而任何文明的人群都永远不会接纳这个男人。任何人,只要具有一丁点羞耻感,都会宁愿压抑性欲这种最强烈的激情,也不愿被如此对待。不过,男人却无须扑灭其种种激情,而只要将它们隐瞒起来即可。美德吩咐我们克制激情,而良好教育却仅仅要求我们隐瞒自己的欲望。对于女人,一位时髦绅士的强烈欲望并不亚于那个畜生般的家伙,但这绅士却以另外一种方式去行动。他先说服那女士的父亲,并表明自己具备养活其女儿的杰出能力。这样一来,这绅士便被允许与那女士交往。然后,他通过阿谀奉承、屈从逢迎、种种礼物以及殷勤周到,竭力获得那女士的好感。他若能获得这种好感,那女士立刻便会在众人面前以最庄重的方式向他投降。到了晚上,这两人同床共枕时,那最克制的处女非常驯服,听任这男人随心所欲,其结果就是:男人甚至不曾提出要求,便如愿以偿了。63-64

    翌日,这两人开始接待宾客,而谁都不会耻笑他们,谁都不会对他们的所作所为说上半句。至于这对年轻夫妇本身,两人对对方的注意并不比前日更多(我这里指的是教养良好者)。他们像平时一样吃喝娱乐,没有什么使他们感到羞耻的事情。他们被看作世上最羞怯的人,实际上他们可能就是这样的人。我这番话意在表明:只要具备了良好的教养,我们便绝不会苦于缩减感官快乐,而只会为男女间的相互幸福而劳作,并且会互相帮助,共享一切奢华的世俗舒适。我所说的那种良好绅士不必比野蛮人还强烈地进行自我克制,而后者行事,则比前者更多依赖自然法则与真诚。一个男人若按照自己国家习俗的方式去满足自己的欲望,他便不必害怕任何责难,倘若他的性欲比公羊、公牛还要强烈,结婚仪式一旦完结,他尽可以全力沉浸在快乐狂喜与欢乐之中,使自己精疲力尽;只要其体力和男子气许可,他可以放纵地反复激起并沉溺自己的种种欲望;他可以放心地嘲笑竟然想斥责他的智者,因为所有的女人以及十分之九的男人全都站在他一边。不,这男人可以根据对自己放纵激情的狂怒,自由自在地评价自己,而他愈是耽迷淫欲,愈是竭力放纵色情享乐,他便愈能更迅速地获得祝福以及女人的好感,不仅是年轻、虚荣和淫荡女人的好感,而且包括谨慎、庄重和最清醒的主妇的好感。65

    无耻乃是一种恶德,但我们却不可以因此说:羞怯乃是一种美德。羞怯建立在羞耻心之上,是我们天性中的一种激情,其好与坏取决于以它为动机的行为如何。羞耻心可能阻止一个妓女当众向一个男人让步,同样的羞耻心也许会使一个腼腆善良的女人(由于被其脆弱所征服)杀死自己的婴儿。各种激情偶尔也能够造成好结果,然而,惟有在克服激情中才有益处可言。

    羞怯中若包含着美德,它便应当是一种黑暗中的力量,与光明中的力量相同,但它却并不如此。追求享乐的男人们深知这一点,他们从不顾及女人的美德,因而能够战胜女人的羞怯。所以,诱引者并不在正午向女人进攻,而是在夜间偷掘战壕,去侵犯女人。66

    Illa verecundis lux est prœbenda puellis,Qua timidus latebras sperat habere pudor.

    (逡巡的白天过后是跃跃欲试的少男少女,

    订婚新郎为羞耻找到了何等怯懦的口实。注27)

    殷实者因其偷情的快乐而犯下罪孽,却有可能并不暴露于人;但女仆以及更为贫穷的女人却几乎无法掩藏自己身怀六甲的大腹,至少无法掩藏她们生下的婴儿。一个出身良好的不幸姑娘很可能被弃于贫困,除了做保姆或女仆,别无生计。她也许勤勉,忠实,有礼貌,并且格外羞怯,倘若你愿意,还可以说她十分虔诚。她可能会抵御种种诱惑,并长期保持贞洁。然而,在一个不幸的时刻,她将自己的名誉交给了一个有权有势的骗子,而此人后来却抛弃了她。倘若她怀了孕,她的愁苦便更加无法言表。她陷入了这种悲惨境况,不能自拔。羞耻的恐惧时时袭击她,每想到此她都几乎魂不守舍。她所在的那个家庭的全体成员都对她的美德给予嘉许,她的上一位女主人甚至将她看作了圣女。嫉妒她美德的敌人是何等欢欣!亲戚对她又是何等蔑视!现在,她愈是羞怯,陷入耻辱的恐惧愈使她张皇失措,她想到的解决办法便会愈加邪恶、愈加残忍,那个办法既对不起她自己,亦对不起她腹中的胎儿。67

    人们通常以为:一个毁掉自己婴儿的女人,一个毁掉自己亲骨肉的女人,心中必定包含着大量的残忍,是个野蛮的妖魔,与其他女人殊然迥异。然而,这种看法却往往是错误的。由于对种种激情的性质及力量缺乏了解,我们才会产生这种误解。这个女子以最该诅咒的方式杀死了自己的私生子,同是这个女人,若后来结了婚,亦会悉心照料自己的婴儿,珍爱自己的婴儿,对婴儿产生最慈爱的母亲所能感到的全部温情。所有的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但这种爱乃是一种激情,一切激情又全都以自恋为核心,因此,这种激情便可能被任何更高的激情所压倒,以满足那同一种自恋,若没有其他干扰,这种自恋将使她溺爱自己的后代。尽人皆知,一般的妓女几乎很少杀死自己的孩子;不,就连抢劫犯和杀人犯亦极少犯下这种罪行。这并不是因为此辈不那么残忍或者更具美德,而是因为他们已经丧失了大部分羞耻心,而对耻辱的惧怕已经几乎不能影响他们了。68

    对一切无法被我们感觉到的事物,我们的爱都是可怜而微不足道的。所以说,女人对自己所怀的胎儿绝不怀有天然的爱,女人的温情乃始自婴儿诞生之后,而她们在婴儿降生之前所体验的那种感情,乃是理性、教育以及顾及责任的结果。纵使头一个孩子降生之后,母爱亦相当微弱;随着对孩子的感觉的加深,母爱才渐渐增强,并达到惊人的高度,而此时的孩子已经开始通过种种动作来表达自己的悲欢,使人知道自己的需要,对新奇的事物表现出爱,并且能够表现出多种多样的欲望。为了养育和救助自己的孩子,妇女们要承担何等的劳作,要经历何等的艰险!为了孩子,妇女们要表现出何等超出其性别的力量与坚韧!然而,连最卑劣的女人亦曾拼命尽力而为之。人人都出于天性和自然性向的激励而如此行事,全不考虑这种做法给社会带来的害与利。我们享受欢娱,其中绝无益处可言,其产生的后代往往被父母的溺爱所毁灭,并且无可挽回。这是因为:尽管两三岁的幼儿若被沉浸在母亲的呵护中会生活得更好,但以后若不适度节制这种呵护,它便会将孩子完全惯坏,竟至将许多孩子送上绞架。

    读者若是认为我对羞怯的这一分支的叙述过于冗长(我们借助它去极力使自己显得贞洁),那么,我将使读者改变这个看法,因为我对其余部分的论述将十分简要。通过这部分论述,我们将使人相信:我们对他人的尊重超过了我们对自己的估价;我们最不顾及的,乃是我们自己的利益。这种值得赞赏的品质,通常被称为风度与良好教养,表现为一种时髦的习惯,人们通过教训和实例养成了这种习惯,那就是:迎合他人的骄傲和自私,并以判断及机敏去掩饰我们自己的骄傲与自私。这种做法只能用于和地位与我们相等或比我们更高者打交道,我们与这种人相处感到平和亲善。这是因为:我们的温文有礼绝不可违背荣誉的规则,亦不应影响仆人以及其他靠我们为生者对我们应有的尊重。69

    我相信:做了上述提醒之后,这个定义便能够通用于所有能被称作良好教养或恶劣举止的实例上了。从人类生活的全部事件和讨论当中,从所有国家及一切时代找出一个完全不包含羞怯或无耻的实例,找出一个无法以羞怯或无耻去解释的实例,这将是极为困难的。向一个陌生人索取大量的恩惠,却无所顾忌,这样的人被称作厚颜无耻,因为此人公开表现了其自私,却没有顾及他人的自私之心。我们也许从中看到一个男人何以要尽少提及其妻子、孩子以及一切为他所珍爱的东西,并且难得提及他自己,尤其是很少以此夸耀。教养良好者也会渴望、甚至是贪求他人的赞美和尊重,但当面赞美却有悖他的羞怯,其理由是:在尚未得到砥砺提高时,所有的人听到对自己的赞美都会格外愉快;我们全都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因此,看到一个人在公开享受这种快乐、而其中没有我们的份,我们心中便会油然产生自私的念头,并立即会嫉妒这个人,甚至憎恨他。所以,教养良好者会隐藏起自己的欢乐,并且矢口否认自己的欢乐,以这种手段去安慰和平息我们的自私,从而躲避了我们的嫉妒和憎恨,否则,他很有理由对它们心怀恐惧。我们自童年时代起便看到:泰然聆听对自己的赞美者每每都要受到嘲笑,因此,我们很可能竭力躲避那种欢乐,久而久之,每当他人要当面称赞我们时,我们都会感到不安。然而,这并不等于说我们因此要接受天性的指使,而是说我们要将天性包裹在教育和习俗之中,因为倘若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因为被人赞美而感到快乐,那么,拒绝这种赞美便绝非出于羞怯了。70-71

    从一道菜肴当中,有风度者并不取其最佳,相反,他取其最劣;除非迫不得已,他总是从一切东西当中取最无所谓的一份。他依靠这种礼貌,将最佳的东西留给他人,而那些东西则是对全体在场者的一种恭维,人人都会因此而感到愉快。众人愈是自恋,便愈是不得不赞同他这种举止,于是对他渐渐心生感激,因而无论是否情愿,都会对他产生良好的印象。依靠这种风度,教养良好者逐渐暗自赢得了与之交往的所有人群的尊重。若说他从中一无所获,那么,一个自傲者想到人们心中对他的喝彩时的快乐,已经远远超出了人们赞美他以前的自我克制带给他的快乐,而众人对他的好评,则对他的自恋做出了超值的回报,弥补了他在对他人的殷勤有礼中所蒙受的损失。

    在六位文雅有礼的人士面前,有七个或者八个苹果或桃子,其大小几乎一致,那有权最先挑选者所挑选的水果(倘若这些水果具备任何明显差别),将是连孩子都知道是最差的那只。此人这样做,目的是做出一种讨好的暗示,即他认为和他在一起的人都具备比他更高的优点,他愿意让所有人得到的水果都比他得到的更好。这种习俗和普遍的行为方式,虽说使我们对这种时髦的欺骗十分熟悉,却没有使我们对其荒谬感到震惊。这是因为:倘若人们直到二十三四岁以前都习惯于诚实吐露心中所想,并依据自己内心的天然感觉行事,那么,人们便不可能不在做出这种滑稽举止时或者放声大笑,或者怒火满腔。不过,有一点却是确定无疑的,即这样的行为能使我们更容易彼此容忍。72

    了解我们自己,并能明确的区分良好品质与美德,这是极为有益的。社会的纽带强迫每个社会成员都对他人怀有一定程度的尊重;社会地位最高的人,即使是当着一个帝国中最为低贱的人,也不应失去这种尊重。然而我们独处时,我们远离了众人,处在众人可以感知的范围之外,诸如“羞怯”和“无耻”这样的词语便失去了意义。一个人可能是邪恶的,但他独处时却不会是不知羞耻的,而从不传达给他人的思想亦绝不会是厚颜无耻的。一个高傲的人或许会极力隐瞒自傲,以致谁都无法发现其骄傲,不过,此人却从这种激情中获得了比另一个人更大的满足,而后者则放纵自己,向所有的人展示自己的骄傲。良好的风度与美德或宗教毫无关系,它并非压抑种种激情,相反,它煽动种种激情。有理智、有教养者以最为娴熟的技巧掩藏自傲之时,亦是他最能取悦于自傲之心的时刻。他断定一切判断力良好者都会对他的行为给予赞扬,他享受这种赞扬,其乐融融,而短视而傲慢的市府议员则与这种快乐无缘,他的脸上带着明目张胆的高傲,对任何人都不脱帽施礼,极难得屑于和比自己身份低的人说上一句话。73

    一个人无须克制自己,并且根本无须战胜自己的激情,便可以谨慎地避免做出任何被世人看作出于骄傲的行为。他牺牲掉的,可能仅仅是自傲的那个乏味的外露部分,而只有愚蠢无知者才会从那个部分中得到快乐。他换取的是内心的那部分自傲,而最高尚的人以及最受推崇的天才,则怀着极乐之情,默默以这种自傲为生。在有关仪礼及社会声望的辩论中,显赫的上流人士的骄傲最引人瞩目,在这些地方,他们有机会给自己的恶德披上美德的外衣,使世人相信:世人的挂虑,世人对其职责尊严或者其主人荣誉的关切,乃是他们个人自身的骄傲及虚荣使然。所有使节及全权大使进行谈判时,这一点表现得最为明显,并且,一切能够看到公共契约中的交易的人,亦能够看到这一点。趣味最高雅者,只要任何人能够发现他们是自尊自重的,他们便根本不喜欢自己的骄傲,这永远是千真万确的。74

    [D]这是因为没有一只蜜蜂不想,

    (我不说,)获得比他应得的更多;

    但这个念头却不敢让人知道。(第7页第15行)

    我们对自己无比尊重,对他人评价很低,这使我们在一切关乎自己的事情上做出极不公正的判断。很少有人能够被这样的理由说服:与他们售出的东西相比,他们获得的已经太多。无论他们的收获何等非同寻常,他们都不会承认这一点。同时,他们却为了一丁点蝇头小利而抱怨卖主。因此,卖主的利润之微,便成了最能打动买主的理由。商人通常为了自身利益而不得不扯谎,编造出上千个不着边际的故事,却不愿透露他们从自己的商品中真正获得了多少利润。诚然,一些老商贩也会装作比其邻居更为诚实(更常见的情况是装作更高傲),对顾客往往不多说话,并拒绝按照低于最初标价的价格出售自己的货物。然而,此类商人却全是最狡猾的狐狸,他们知道:有钱人若粗暴无礼,其收获往往比殷勤有礼者更多。粗俗者以为:从一个神情严肃、表情愠怒的老手那里,他们能发现的诚意比从一个恭顺的、自鸣得意的年轻新手那里更多。然而,这是个莫大的错误。倘若他们是绸缎商、布料商之类,他们的同一类商品便会有许多品种,于是,你很快会得到满足。仔细察看他们的货物,你便会发现:每一种货物上都标着商人自己才能看懂的记号,而那正是一个确凿的标志,说明在隐瞒自己货物的真实价值方面,这两类商人同样小心仔细。75

    [E]他为此付出,像你们赌徒所做,

    尽管机会公平,但在输家赢得

    他们所赢之前,他们从未赢过。(第7页第18行)76

    这是一种普遍的做法,只要目睹过赌博,任何人都不会不知道这种做法。所以说,人的天性中必定存在导致这种做法的某种原因。不过,许多人都认为寻觅这个原因乃是一件殊不可取的事情,因此,我情愿读者跳过这一条评论不看,除非他具备十足的好脾气,并且根本无事可做。

    在输家面前,赌博的赢家通常都竭力隐瞒自己的收益。在我看来,此种做法乃出于一种感激、怜悯以及自我保护交加的心思。获得利益的时候,任何人都会自然而然地心怀感激。只要受到这种感激之情的影响,只要它使人们感到温暖,那么,人们的言行便全然都是真实的,发自内心的。然而,一俟这些言行完毕,我们做出的反应便通常全都出于对美德、良好风度、理性,以及对义务的考虑,而无一出于感激了,因为感激乃是一种产生于天然性向的动机。我们对自己过分的爱驾驭着我们,有如暴君,77迫使我们根据是否能做出有利于我们的行动去评价每一个人;对一些没有生命的东西,我们还往往心怀好感,因为我们认为那些东西能为我们带来眼前的利益。我们若考虑到这一切,便不难发现:我们之所以对输给我们钱的人感到愉悦,乃是出于一条感激的原理。其第二个动机则是怜悯,因为我们意识到了输家的懊恼。我们渴望每个人的尊重,因此,我们害怕由于自己造成了输家的损失而失去他们对我们的尊重。最后一个动机是:我们意识到了输家对我们的嫉妒,因此,自我保护意识便使我们极力减轻使我们心生怜悯的义务及理由,并且希望输家对我们不那么心怀恶意,不那么妒火中烧。当激情得到最有力的表现时,它们便尽人皆知了。一个掌权者给予一个人很高的官位,因为掌权者年轻时曾受过此人一点小小的恩惠,我们将这掌权者的行为称为感激。一个失去孩子的女人嚎啕大哭,绞扭双手,主宰她的激情乃是悲恸。我们见到巨大不幸(例如一个人摔断了腿或者脑浆迸裂)时感到的不安,每每被叫做怜悯。然而,种种激情的温和表现及轻微征候,却往往被忽略或误解。77

    要证实我这个论断,只需看看赢家与输家之间通常产生的那些激情即可。赢家产生的激情每每是感激,而只要输家不发火,前者还往往会产生歉疚之情。赢家始终在准备讨好输家,情愿万分谨慎,表现出极佳的风度,以纠正自己的错误。输家则很不自在,吹毛求疵,闷闷不乐,或许还会诅咒咆哮。不过,只要输家的言谈举动并非故意与赢家作对,赢家便会占尽便宜而又不会得罪输家,不会使输家心烦意乱,不会与输家结怨。有句格言说:必须允许输家抱怨。注28这一切都说明:人人都认为输家有权抱怨,有权因为自己的损失而得到怜悯。我们之所以害怕输家对我们心存恶意,这分明是由于我们意识到我们已经使输家不开心,心生恐惧,想到自己比别人更幸福时,我们总会惧怕他人的嫉妒。因此,赢家极力隐藏自己的收获,其意图便是防止出现他意识到的那些灾祸,故而是一种自我保护。只要产生这些担忧的动机还在,这些担忧便一直会影响我们。78

    然而,一个月之后,一星期之后,或者更短的时间之后,有关义务的想法、随后是赢家的感激之情便会消退殆尽,而输家亦恢复了平素的脾气,能对自己的损失付之一粲,这时,赢家的怜悯便不复存在了。赢家知道自己已经不会招致输家的恶意及嫉妒,换句话说,这些激情一旦消失,出于自我保护的担心一旦不再主宰赢家的思想,赢家便立即会对自己赢得的收获心安理得,而倘若他萌生了虚荣心,他还很可能会怀着愉悦去吹嘘自己的收获,倘若不是夸大它们的话。79

    相互怀有敌意,或蓄意挑起争吵的人们一起赌博,或者参与赌博者仅仅是为了获得炫耀赌技高超这种微不足道的满足,其主要目的在于获得胜者的光荣,在这些情况之下,亦可能根本不发生我提到的那些情况。各种不同的激情迫使我们采取不同的尺度。我所说的那些情况通常产生于一般的金钱赌博中,其参与者冒着丧失其视为有价值的东西的风险,拼命去赢。但我知道:即使是指这种赌博,许多人亦都会反对一种见解,即尽管隐瞒自己的收获使人们感到负疚,但他们绝不会将我所说的那些激情视为那种弱点的起因。这毫不奇怪,因为只有少数人能够有空去检视自己,而能够以正确的方式去检视自己的人则更少。种种激情之于人类,犹如种种颜色之于布料。在许多块不同的布料上,很容易分辨出红、绿、蓝、黄、黑等等颜色;但是,从一块染着混合完美的复合色的布料上找出所有颜色及其比例,却只有画家才能做到。同样,当激情甚为明显、只有一种单一的激情主宰一个人的时候,人人都能发现它;但是,一些行动若来自多种混合的激情,那便很难追溯行动的每个单一动机了。80

    [F]而美德则已经从政客们那里

    学得了上千狡猾多端的诡计,

    在政客们那些美妙影响之下,

    美德与恶德结为朋友……(第9页第13行)

    勤勉的好人养活一家,慷慨地抚育自己的子女,交纳税金,并总是以不同方式成为有用的社会成员。他们依靠某种行业为生,这些行业则主要依赖于他人的恶德,或者主要受到他人恶德的影响。这些人自己既不去犯罪,亦不去协助犯罪,而仅仅是从事自己的行业,如同药剂师并不必定去下毒、铸剑者并不必定去杀人一样。对于这种情况,我们便可以说:美德与恶德结为了朋友。

    商人便是如此。他们将谷物和布匹出口到外邦,购回葡萄酒和白兰地,促进了自己国家的种植业或制造业。商人使航运业受益,增加了关税收入,为公众带来了多方面的益处。然而,不可否认的却是:商人最大的依靠乃是奢侈和酗酒。这是因为:倘若除非必要便无人去喝酒,倘若除非因健康需要便无人去喝酒,那么,众多的酒商、葡萄酒商、制造酒桶的工人等等,这些使这个繁荣的城市分外兴旺的人,便会陷入悲惨的境地。同样,倘若国家现在就取缔骄傲与奢侈,那么,用不了半年时间,不仅是纸牌和骰子制造商(他们直接服务于恶德人群),而且还有绸缎商、室内装潢商、裁缝以及其他许多人便会饿毙。81

    [G]众多蜜蜂当中的那些最劣者

    对公众的共同福祉贡献良多。(第9页第17行)82

    我知道,在许多人看来,这个说法或许会显得极为自相矛盾。这些人会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从盗贼及破门抢劫者那里,公众究竟能获得什么益处呢?我承认,这些罪犯的确是人类社会的祸害,每个政府都应当极端重视,将他们肃清。然而,倘若所有的人都极度诚实,倘若人人都安守自己的东西,而绝不觊觎他人的东西,那么,国内的半数铁匠便会失业。无论在城镇还是乡村,都可以看到众多的手艺人,他们现在既服务于保卫,亦服务于装饰;倘若没有窃贼和强盗,便无人会想到这些手艺人能使我们免受窃贼和强盗的侵害。

    若认为以上结论过于间接,若认为我的论断依然显得自相矛盾,那么,我希望读者仔细思考一下各种物品是如何被消费的。读者会发现:最懒惰、最懈怠之辈,最能挥霍、最胡作非为之辈,全都必定要为公众利益做些事情;只要他们的嘴尚未填满,他们就会不断地消耗乃至毁坏一些物品,而它们却是受雇用的勤勉者日日都要生产、制造和做成的东西。此辈的胃口必会使穷人的生计得以维持,必会使公众的消费得以维持。倘若没有数百万人像我在《寓言》中所说的那样,

    ……被雇来,

    目睹他们的手工横遭破坏,注29

    那么,数百万的劳动者很快便会死于饥馁。83

    然而,我们不能根据其行为可能造成的结果去判断一个人,而要根据事实本身以及引发其行为的动机去判断。一个生性恶劣的守财奴,拥有大量的金钱,几乎有十万镑,然而,尽管他并无财产继承人,他每年仍然只肯花费五十镑。这个守财奴若被抢走了一百个或者一千个金币,那么,这笔钱便必定会进入流通,而国家便会因为这次抢劫而获益。这抢劫给国家带来的利益,与一位红衣主教向大众布施同样数量的钱给国家带来的利益,两者一样实实在在。不过,社会正义和社会安宁则要求绞死抢劫守财奴的那个人或那批人,尽管其中的五六个与抢劫无关。

    小偷和盗贼或因没有生计而偷盗,或因其诚实劳动之所获不足以糊口而偷盗,或因天生厌恶恒定的工作而偷盗。他们需要满足自己的感官快乐,需要吃食,需要烈酒,需要放荡的女人,需要随心所欲的闲散。饭馆老板供给他们吃食,赚取他们的金钱,懂得他们的做事方式,因此,他便几乎是与他这班顾客一样的大恶棍。然而,倘若饭馆老板能够有效地诈取盗贼的金钱,能够照顾好自己的生意,并且十分精明,那他便可能赚到钱,并与盗贼顾客关系融洽。信贷公司的外出雇员,其主要目的乃是为主顾赚取利润,让主顾能够随意进入任何一家啤酒店享受,并且要当心失去顾客。只要主顾有钱,这雇员便会认为:追问主顾的钱是从何人手里弄得的,这不是自己该管的事情。与此同时,那有钱的啤酒制造商却将一切都交与仆人管理,虽然根本不懂啤酒酿造,却能够拥有私人马车,能够款待朋友,能够轻轻松松、问心无愧地安享快乐。他买地皮,造房子,教自己的孩子如何享受富裕生活,却从未想到过那些倒霉蛋从事的劳作,从未想到过那些傻瓜如何度日,从未想到过那些骗子在商品上做的手脚。他大量销售自己的商品,聚敛巨大的财富。84

    一个拦路抢劫的强盗获得大量战利品之后,给一个自己喜欢的妓女十镑钱,让她从头到脚地换上新装;而天下是否有品行尚算得端正的绸缎商,其良心使他知道这妓女的行当之后、却拒绝卖给她一丁点绸缎呢?这妓女必须要有鞋子、长袜、手套以及裙撑,而做女外套的裁缝、缝纫妇、布料商等等,则必定都会从她那里有所收获。另外,这妓女花出去钱还会养活上百个不同行业的商人,不到一个月,他们便会将这妓女的一部分钱赚到自己手中。与此同时,那位慷慨绅士的钱几近告罄,他便再度铤而走险,来到公路上。然而次日,他却因在海盖特附近抢劫作案,与一个同伙一起被擒,随后两人都被判刑,受到了法律制裁。他们从犯罪中得来的钱落到了三个乡下人手中。那三个人实在需要这笔钱。其中一个是诚实的农夫,生活简朴,吃苦耐劳,却因厄运而穷困;去年夏天,他养的十头母牛死掉了六头,现在,他因欠地主三十镑钱,剩下的牛亦被地主夺走了。另一个农夫是个日工,度日维艰,家中有个生病的妻子以及几个幼子需要养活。第三个农夫为一位绅士做园丁,养活着牢狱中的父亲,其父为了十二镑钱而欺骗邻居,已被拘押了将近一载有半。他这种出于孝顺义务的行动殊堪嘉许,因为他曾一度与一位年轻女子订婚,而那女子的父母虽然家境富裕,却非要我们这位园丁拿出五十个金币才肯允婚。这三人每人都至少得到了八十镑,这些钱将他们从为之劳苦的困境当中拯救了出来,使他们成了他们自己眼里世上最幸福的人。85-86

    无论对于穷人的健康及自戒心,还是对于穷人的勤勉,没有任何东西比那种声名狼藉的饮料更具破坏性了。此种饮料的名称来自荷兰语里的杜松子果(Juniper-berries)。现在,由于此字的频繁使用,由于这个国家崇尚简洁的精神,此字已从中等的长度缩减为一个单音节的、令人陶醉的字:“金酒”(Gin)。这酒吸引着那些怠惰、绝望、疯狂的男男女女,使濒临饿死的酒鬼或以愚蠢的目光冷眼旁观自己的鹑衣和裸露,或以麻木的大笑及更乏味的笑话自娱。这酒乃是热湖之水,使头脑燃起火焰,使人五脏俱焚,烧焦体内的一切。这酒还是忘川注30之水,倒运者将其最痛苦的烦愁连同其理性全都沉浸其中,因为其理性会使他因想到嗷嗷待哺的幼子、冬日凛冽的暴风雪和可怖的、空空如也的家而焦虑万分。

    这酒性味辛辣,令人焦躁易激,因而极易使人与他人发生口角,将人们变为畜生和野兽,使人们毫无来由地打架斗殴,并且往往成为谋杀的起因。这酒破坏和摧毁了体格最强壮的人,使他们染上肺病,并且是中风、发狂和猝死致命的、直接的诱因。不过,由于这些后来的灾祸很少出现,它们便可能被视而不见,被佯作不知。然而,酒精时常引起的诸多病症却有目共睹,每日每时都在产生,例如胃病、高烧、黑疸症或黄疸症、痉挛、结石、水肿以及白液增多注31等等。87

    在溺爱地赞美这种毒液者当中,许多人都属于最低贱人等,自地地道道的嗜酒者到酒商,都是如此。他们全都成了酒的经销人,并都以帮助他人实现自恋目的为乐,如同妓女认为老鸨是在从事一种有助于给他人带来欢娱的行业一般。然而,由于这些贫穷者在喝酒上的开销往往大于其收入,他们便很少能够通过销售去改善自己劳作的境遇,因为他们此时往往只是买酒者。在城镇的贫民区或者郊区,在所有最低贱恶劣的地区,几乎每个屋子里的什么地方都在卖酒,最经常是在地窖里,有时则在阁楼里。从事这种给人带来冥界的舒适的零售小贩,都从一些好歹算是更高级些的酒商那里进货,那些酒商为专门销售白兰地的商店供货,和零售小贩一样不值得引起多少歆羡,亦属于中介者。我不知道还有哪种行业比以他们的行当谋生更不幸。无论何人,只要勉力从事这一行,首先都必须谨慎小心,处处设防,同时又必须亦大胆果决。他需时时提防上骗子的当,提防被低贱的马车夫及兵痞的赌咒发誓所欺负。其次,他还应当是讲粗俗笑话和放声大笑的高手,并谙熟引诱顾客、赚取其钱财的一切有效手段,谙熟低劣玩笑和挖苦,它们被暴民用以取笑谨慎节俭之辈。即使对最低贱之辈,他亦必须和颜悦色,恭顺逢迎。他必须随时准备帮助脚夫卸下挑子,随时准备与提篮贩妇握手寒暄,随时准备向卖牡蛎的乡下小妞脱帽致敬,随时准备对乞丐称兄道弟。他必须懂得忍耐,必须有个好脾气。惟有如此,他才能忍受下流妓女和头等淫棍最龌龊的行为和最污秽的语言,才能面对一切恶臭、肮脏、嘈杂和无礼而毫不蹙眉,而最穷困、最懒惰、最酩酊之辈,则最善于以最无耻、最放肆的粗俗方式,做出此类丑行。88

    我所说的这些卖酒的店铺数目众多,遍及城镇及其郊区,它们都确凿地证明了一点:许多诱引者从事的职业虽属合法,却全都是同谋共犯之流,他们造就和增进了一切懒惰、酗酒、贫困和苦难的事物,而大肆销售烈酒,其收益则在中等以上,或许比一些经营同样酒类的批发商更高。而在零售商当中(尽管他们已经具备上述的素质),更多的人却破产倒闭,因为他们无法避免向他人捧出那只喀尔刻注32酒杯;其中较为幸运的,则终生被迫忍受非同寻常的痛苦,经历种种磨难,强咽下我以上所说的一切残忍和打击,完全成为纯粹的谋生者,为每日的面包而苦斗。89

    在这条因果链上,短视的俗人至多只能看到其中的一个环节。但其中一些人眼界则稍有扩展,能从目睹环环相扣的事件的繁荣当中获得快乐,因为他们能在上百处地方看到同一种情形,即“善”正在从“恶”中萌发生长,犹如雏鸡从鸡蛋中破壳而出一样。麦芽酒税的收入占据着国家岁入的相当大部分,倘若绝不用这些麦芽酒去蒸馏烧酒,公共财富就必定会因此而蒙受巨大损失。不过,倘若我们愿意实事求是,认真地考虑从我所说的“恶”里自然产生的优点以及各种实实在在的益处,我们便会想到从麦芽酒中获得的税收,种麦所需的土地,为此而制造的工具,为此雇用的运输马车以及以此为生的众多穷人,他们从事着各种有关的劳作,例如种植麦子、发麦芽、运输麦芽和蒸馏麦芽。然后我们才会得到麦芽酒,我们称之为“低度酒”,而它们正是后来酿造各种烈酒的开端。90

    除此之外,目光锐利、天性善良者还会从“恶”的垃圾中(我始终在谴责这些垃圾)拾取出大量的“善”。他会告诉我说:狂饮麦芽烈酒,无论其后果多么令人懒惰,多么使人耽迷酗酒,适量的饮用却能够给穷人带来无法估量的好处。穷人买不起价格更高的兴奋剂,于是麦芽烈酒便成了他们普遍能够负担的安逸,不仅在他们感到寒冷和疲惫的时候,而且大多在他们备感苦恼、不得不听从命运摆布的时候。这些烈酒的最大量需求,往往是在食品、饮料、衣服和住所最匮乏的地方。愚蠢麻木地忍受这些东西的综合性短缺造成的悲惨处境(我一直在抱怨这样的境况),则是对其他数千人的赐福,当然亦必定是对最幸福、最无痛苦的人们的赐福。他会说:酗酒虽会使一些人患病,它也治愈了另一些人的病,若说过度饮酒使很少一些人猝死,但每日饮酒,却延长了许多曾有这种习惯者的生命;酒虽然在国内引起了微不足道的争论,但是,这些争论给我们造成的损失,却从酒在国外获得的利益中得到了超值回报,因为酒能鼓起士兵的勇气,使海军水手充满活力地投入战斗;没有酒,前两次战争便绝不会取得任何重大的胜利。91

    对酒的零售商及其被迫服从的恶德,我已做了一番令人沮丧的评论,对此,善良者会作出这样的答复:以此种生意达到中等富裕者并不多,而我所指出的这种行业里那些令人厌恶和不可容忍之处,在习以为常者看来则是鸡毛蒜皮;被一些人视为令人厌恶和包藏祸端的东西,却往往被另一些人视为令人愉悦和引人入胜,因为人的环境及教育背景各不相同。他会提醒我:一种行业所带来的利润,会补偿它本身包含的辛苦和劳作。他会要我莫忘:Dulcis odor lucri è re qualibet注33。他还会告诉我:即使对上夜班的劳作者来说,收获的气味亦无比芬芳。

    我若提醒他注意:某地出了一个著名的大酿酒商,他为其他数千不幸者提供的必需品,并不能消弭他们的惨况、穷困和持续的苦难。对此,善良者会说我根本无法对此作出判断,因为我并不知道他们后来将给国民整体带来何等巨大的益处。他会说:以此为生者或许会使自己去竭力担起和平或其他事业的使命,并万分警惕放纵挥霍及牢骚不满,控制自己躁动的脾气,像灌装自己的酒时那样勤勉,在整个居民众多的城镇里传播忠诚,并提倡民风礼仪的改良。最终,这酿酒商亦会强烈谴责妓女、流浪者及乞丐,强烈反对暴民及心怀不满的造反者,并强烈反对那些破坏安息日的屠夫。在此,我这位好心的反驳者会比我还热烈地赞美和褒扬那些酿酒商,尤其当他能向我提出一个如此光明的实例时,便更是如此。他会高喊:此人对其国家是何等非凡的赐福啊!他的美德是何等灿烂,何等昭然啊!92

    为了证明他的赞叹言之有理,他会让我看到:一个有恩于众人者,其自我克制的最充分证据,莫过于看到他牺牲自己的安宁,甘冒丧命的危险,始终忍受着折磨,甚至听凭那帮人等(他的财富正是从他们那里挣得的)的琐碎烦扰,其动机却仅仅是他天生厌恶闲散,仅仅是对宗教以及公众福利的热切关怀。

    [H]那直接对立的党派实为互助,

    虽然表面上似有敌意与怨怒。(第10页第5行)93

    在推进宗教改革方面,没有比罗马僧侣的怠惰及愚蠢更有力的工具了。然而,同样的宗教改革亦使他们从其当时的懒惰与无知下有所提高,而可以说:路德注34、加尔文注35等人的追随者不仅改进了那些为他们所深切关怀的人,而且同样改进了那些最反对他们的人。英格兰的僧侣对教会分立派十分严苛,责备他们没有学识,因此,英格兰僧侣便成了他们不易反驳的劲敌。同样,反对国教者则窥伺实际生活,严密监视他们有力敌手的所有活动,使国教的活动变得尽可能小心谨慎,惟恐授人以柄,而倘若国教不必害怕这些心怀恶意的监督者,情形本不致如此。与其他罗马天主教国家相比,法兰西王国的僧侣以不那么挥霍而更有学识著称,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法国一直存在着大量的于格诺教徒注36。在意大利,罗马天主教的僧侣比在任何其他国家都更至高无上,因而亦比任何其他国家的僧侣都越发堕落。西班牙的僧侣则比其他国家的更为无知,因为他们信奉的教义所受到的反抗比其他任何国家都少。94

    谁能想到:贞洁女子无意中竟起到了使妓女获益的作用呢?还有,谁会想到(这种状况似乎更显得似非而是)放荡居然能为维护贞洁服务呢?然而,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一个品性不端的年轻人,在教堂、舞会或者其他众人汇聚的场所消磨了一两个钟点之后(那些地方有大量的漂亮女人,她们穿着最能展现自身丽质的衣服),其想象力被燃起的程度,要比他在市政厅参加国会的投票选举,或是在羊群中沿着乡间行走时更为炽烈。其结果便是:他会竭力去满足心中升腾的欲望。他若发现忠实的女人冥顽不灵,不谙风情,那我们便能很自然地想象到:他会急不可待地去找更懂得风情的女人。谁能由此做出结论说:这是贞洁女人的错误?这些可怜的灵魂,她们为自己穿衣时,对男人一无所知,而仅仅极力使自己洁净端庄,人人都根据自己的品质而极力做到如此。

    我绝非鼓励恶德。一个国家若能杜绝那些不洁的罪孽,我亦不会不认为那是该国无与伦比的福分。然而我担心的是,这些罪孽是无法杜绝的。一些人的激情极为暴烈,任何法律或守则都难以遏制,而所有的政府都采取了一种明智的对策,即容忍轻微的不便,以防止重大的不便。倘若按照更严厉的法律对上等妓女及一般妓女判罪,如同某些蠢人所想象的那样,那么,有什么样的锁具与围栏,足以保护我们的妻子和女儿们的名誉呢?这是因为:不仅大多数女人将会遇到比现在更大得多的诱惑,而且即使在人类当中较为冷静者看来,俘获无邪处女的尝试亦比以往更容易获得谅解。不过,有些男人却会变得残暴无耻,而强奸便会成为一桩普通的犯罪。无论何处,若有六七千名水手到达一个地方(这种情况时常发生在阿姆斯特丹),而在许多个月里,这些人除了男性之外谁都见不到,在这种情况之下,倘若该地没有收费合理的妓女,我们又如何能想象忠实女人走在街上而不受骚扰呢?由于这个原因,那个秩序井然的城市的明智统治者,便总会容忍存在一定数量的妓院,一些女人公开受雇于妓院,如同在马车出租所公开雇用的马匹一样。在这样的宽容当中,可以看到大量的精明与节俭,因此,对它做一番简要的叙述,这想必不会是令人厌倦的题外话。95-96

    首先,我所说的那些妓院,仅设在城中最杂乱、最粗鄙的地方,而大部分海员和声名狼藉的外乡人就住在那里,或到那里光顾。他们大多数人所站立的那条街道,则被视为充满丑闻,其恶名延伸到邻近的各个地方。其次,这些妓院仅仅是嫖客与妓女见面和讨价还价、约定时间的所在,目的是增进双方在更隐秘情况下会面的机会;其中绝无任何淫荡之举,条令已经严格禁止了它们,杜绝了此类交易当中频频发生的陋习和嘈杂。那里的下流行为,并不比我们在剧场里见到的更多,那里的放浪之举通常亦少于剧场里。再次,来这些晚间交易所的女交易者,全是人中之糟粕。白天,她们通常用小推车运送水果和吃食。她们在晚间的行为举止,的确与她们平时殊然不同。不过,她们一般都是那样荒唐妖冶,乃至她们似乎更喜欢穿沿街招摇的罗马女戏子的服装,而不是淑女的服装。这种衣着再加上她们笨拙的举止、粗硬的双手以及刻意模仿的处女风范,那便没有任何重大理由去担心许多品性更佳者会受到她们的诱惑了。97

    这些维纳斯神庙中的音乐由风琴演奏,但不是出于对其中供奉的那位神明的尊重,而是出于神庙老板的节俭,这些老板的本事,乃是花最少的钱制造出最多的声响,而政府的政策亦是最不提倡笛手及提琴手这些行当。所有离乡出海者,尤其是荷兰人,都喜欢自己所属的那种环境,往往习惯于大声吵闹,大吼大叫。他们说自己感到兴高采烈时,五六个人发出的喧叫声,已经足以淹没十来支长笛或小提琴的声音了。然而,只用两架风琴,其声音便能响彻整个屋子,其开销只需养活一个劣等风琴手便够了,别无其他。对老板来说,这点开销简直不值一提,况且完全符合这些做爱市场的完善规矩和严格约束。当地治安官及其下属官员们,总是向那些倒霉老板中最无怨言者发火并课以罚金。这种政策有两大用途:其一,它使大多数官员获得了机会。地方官极力利用多种机会,从最劣等行业所获得的丰厚收入里榨取一部分,以养活自己,这在他们是不可或缺的;与此同时,他们也会处罚鸨母和皮条客中一贯胆大妄为者。他们尽管痛恨这些人,却仍然不愿将此辈赶尽杀绝。其二,让众人知道一个秘密,即那些妓院以及淫业乃为地方官所默许,有时这是很危险的事情,因此,通过这种看似无可指责的手段,这些精明的地方官便能够使自己获得头脑昏昧者的嘉许,那些人会以为:政府始终在竭力取缔那种它实际默许的事情,只是无法做到而已。其实,地方官若打算消灭淫业,他们行使正义的力量是甚为强大、甚为广泛的。他们完全懂得如何根除淫业,只要一个星期,不,只要一夜之间,他们便能将这些妓院一扫而光。98

    在意大利,对妓女的容忍更不加掩饰,妓女可以公开卖淫,这便是证明。在威尼斯和拿波里,淫业乃是一种商业,一种行业;罗马的高级妓女,西班牙的高级妓女,则构成了国家当中的一个群体,她们合法地交纳税金。众所周知,如此众多的良好政治家之所以容忍妓院,并不因为他们不信宗教,而是因为他们要防止一种更恶劣的罪恶,一种更应当受到谴责的龌龊行为,是因为他们要保护名声良好的女人的安全。圣·迪蒂尔注37先生曾说:大约两百五十年以前,威尼斯的高级妓女十分短缺,因此,公国不得不从外邦引进大批高级妓女。记述过威尼斯的重大事件的道格里昂尼注38,曾经高度赞扬威尼斯公国处理这个问题的智慧,说它保卫了名声良好女人的贞洁,她们每天都面临着公开的暴力;它保卫了教堂和神圣场所,使它们不致成为足以危及她们贞洁的所在。99

    我们英格兰的各个大学,则比较隐蔽一些,只是一些学院里每月都有ad expurgandos Renes(宽容期):在这样的宽容期里,德国的修士和神甫被允许让情妇对他们履行某种一年一度的义务。培尔注39(此处的最后一段即引自他的著作)说:人们普遍相信,贪婪是这种可耻放纵之源;但更可能出现的情况却是:容许这些放纵行为,意在防止这些人去引诱贞洁女人,平息丈夫们的不安,神职人员一直在竭力消弭丈夫们的怨恨。以上所说的明显地证明了一点:为了保护一部分女性,为了防止出现一种性质更龌龊的事情,就必须牺牲另一部分女性。我认为我大概有理由据此得出结论(我将证明其中那些看似荒谬之处)说:贞洁可以通过放荡而得到维护,最佳的美德亦离不开最劣的恶德的帮助。

    [I]贪婪,这衍生出邪恶的根基,

    这该诅咒的劣根的天生恶德,

    乃是那些挥霍者的仆从奴隶。(第10页第9行)100

    我已给“贪婪”这个词加上了如此多的恶名,这是为了迎合人类的时风,因为人类对贪婪的猛烈批评,大都比对其他所有恶德的批评更多,这实在并不算过分。这是因为:无论在此时还是在彼时,贪婪几乎都能成为某种祸害之源。然而,人人都猛烈抨击贪婪,其真正原因却是:几乎每个人都饱受贪婪的折磨,因为某些人储存的钱愈多,其他人手中的钱便愈少,所以,人们激烈责难守财奴时,心底所想的却通常只是自身的利益。

    没有钱便无法生活,因此,自己没有钱、又无人给钱者,便不得不先为社会提供这样或那样的服务,然后才能得到钱。但是,人人却都将自己的劳动看成为了自己。缺钱者的劳动通常能获得相应报酬,但大多数缺钱者一旦挣到了钱,往往又马上将它花掉,因为他们认为自己付出的劳动已经大大超过了其价值。人们无论工作还是不工作,总是不由自主地将生活必需品看作自己理应得到的东西,因为他们发现:自然天性并不考虑人们有没有吃食,只要人们感到饥饿就吩咐他们去吃东西。所以,人人都竭力以最容易的方式去获取自己需要的东西。人们在获取钱财的过程当中总会遇到麻烦,而麻烦的大小,取决于人们应付麻烦的坚韧程度。人们往往对贪得无厌者感到愤怒,这是自然而然的,因为贪得无厌者迫使他们失去本来有机会得到的东西,或者迫使他们为获得那些东西而违心承受更大的痛苦。101

    尽管贪婪可能导致众多的恶果,它却是社会极为需要的,因为它能够收集和聚敛那些被与之相反的恶德所丢弃和挥霍的东西。没有贪婪,奢侈很快便会缺少物质基础。倘若人人都不存钱,倘若人人都不是挣钱快于花钱,那便只有很少的人才能做到花钱快于挣钱了。我已说过贪婪是挥霍的奴隶,这可以从众多守财奴身上得到证明:我们看到,为了使挥霍无度的继承人活得阔绰,他们每日艰辛劳作,俭省克己,忍饥挨饿。贪婪与挥霍,这两种恶德虽然看似极为对立,却常常互相帮助。弗罗里奥是个极年轻的浮浪子弟,性情多变。他是独生子,父亲非常有钱,因此,他需要过奢华生活,需要养马养狗,需要到处随意扔钱,他看到自己的一些伙伴就是如此。然而,他父亲这老家伙一毛不拔,连维持生活必需的钱几乎都很少满足他。因此,弗罗里奥很早便常常以自己的名义去借钱了。不过,他若死在他父亲之前,借给他的钱便会有去无还,因此,所有精明人便连一文钱都不借给他。最后,弗罗里奥认识了贪心的科那罗,此人以百分之三十的利息借钱给他。现在弗罗里奥觉得自己很幸福,每年要花掉一千镑。若没有弗罗里奥这等傻瓜,为了肆意挥霍钱财,情愿支付如此高昂的利息,科那罗又从何处去获得如此巨大的利益呢?弗罗里奥若不认识科那罗这等贪婪的高利贷者,又如何弄到钱去挥霍呢?科那罗的过度贪婪使他忽略了一个巨大风险,即他其实是在一个疯狂浪子的生命上用巨资做投机本钱。102

    贪婪若意味着对金钱的卑鄙贪恋,它便不再是挥霍的反面了。心地狭隘,会使守财奴一毛不拔,使他们仅仅为了存钱而渴望金钱。然而,有一种贪婪却表现为以消耗财富为目的而贪心求财,而就在这些人身上,这种贪婪往往与挥霍共存,例如大多数廷臣及文武高官便是如此。在他们的居所、家具、车辇及娱乐上,他们的肆无忌惮与极度挥霍同时展现出来。与此同时,他们又为获取钱财而做出种种卑劣行为,而他们采用的诸多诡计与诈术,则表明了其贪婪已经登峰造极。这两种对立恶德的混合,完全表现在喀提林注40这个人的性格上。据说此人appetens alieni & sui profusus注41,即觊觎他人的钱财,挥霍自己的钱财。103

    [K]挥霍是一种高贵罪孽……(第10页第12行)

    被我称作“高贵罪孽”的挥霍,并非伴随着贪婪,并非使人暴殄从他人那里非法诈取的财富,而是一种出于为人悦纳的良好天性的恶德,它能使烟囱冒烟,能使所有商人笑逐颜开。我指的是满不在乎、耽于逸乐者那种纯然的挥霍。这种挥霍者来自优越富裕的环境,格外憎恶钱财这种可鄙思想,而仅仅挥霍他人辛辛苦苦聚敛起来的钱财。这些人用自己的钱财去放纵自己的种种嗜好,不断用旧金钱去交换新快乐,以满足私欲。这种挥霍属于心灵大而无当的豁达者。他们的罪过,乃是过分蔑视了被大多数人过分重视的那些东西。104

    对挥霍这种恶德,我做出了如此的赞誉,并宽宏大度地去看待它。与此同时,我心中又想到了一种因素,它使我对与这种恶德相对立的恶德(贪婪)做出种种猛烈批评。这个因素便是公众利益。这是因为:贪婪者对其自身毫无益处,除了其继承人之外,只会有害于其他一切人;而挥霍者却是对整个社会的赐福,除了挥霍者自己之外,不会伤害其他任何人。的确,绝大多数贪婪者都是无赖之徒,而所有挥霍者却统统是傻瓜。不过,要维持公众的生存,挥霍者便是珍贵的口粮。正如法国人将修士称为“女人们的鹌鹑”一样,挥霍者亦可被称为社会的鹬鸟野味。没有奢侈挥霍,我们便没有任何办法去匡正权势者的巧取豪夺。一个贪财的政客,毕生都在损害国民的利益,养肥自己,通过勒索和掠夺,聚敛大量财富。他死之后,社会的每一个善良成员目睹此人之子不同寻常的奢侈挥霍,都会感到由衷的快乐。此人之子的挥霍,是将从公众那里夺取的财富归还给公众。剥夺某人已经占有的财富,这仅仅是剥夺的一种低级方式。当一个人如此热衷挥霍自己的财富时,要以比他自毁更快的方式去毁灭他,这种做法便算不得堂堂正正。此人虽然从不打猎,他养的狗却不计其数,品种齐全,大大小小,应有尽有;此人虽然从不骑马,他养的马却比国内任何一位贵族养的都多;对一个营养不良的妓女,此人虽然从不和她睡觉,但花在她身上的钱却能够养活一位公爵夫人;这难道不是实际的情况么?在他能够利用的事情上,此人难道不是更加穷奢极欲么?因此,让他这样去挥霍好了;要么,我们不妨去赞美他的挥霍,将他称为献身公益的爵爷,赞颂他慷慨高尚,无比大方。用不了几年,他本人就会以自己的方式将他的财富挥霍殆尽。只要国民能够收回自己被夺去的财富,我们就不该计较报复掠夺者的方式。105

    我认识许多性情中庸者,他们非常憎恨挥霍与贪婪这两种极端的恶德。他们会告诉我:能够用节俭去有效地取代我所说的这两种恶德;若没有如此众多的途径去消耗财富,人们便不会受到诱惑,不会以如此多样的罪恶方式去聚敛财富;没有这些途径,同样多的人便会免除这两种极端的恶德,使自己更加幸福快乐,而没有这两种恶德,他们的品性亦不至于那么堕落了。无论是谁,持此种见解者都表明他本人比政客善良。节俭如同忠诚一样,乃是饿毙美德的手段,仅适用于一些由善良平和者组成的小型社会,此类人安于贫穷,因为贫穷可能使他们过得轻松。然而,在一个始终躁动不安的大国里,你很快便会厌腻贫穷。人人都无所事事,这是闲散者所梦想的一种美德,而在一个注重商业的国度中,这种美德却百无一用,因为在那样的国度里,大多数人都必须从事这样或那样的工作。挥霍自有千方百计,不使人们闲坐无事,而节俭者却绝然想不到这些妙计。由于挥霍必定要消耗大量财富,贪婪便同样要借助无数诡计去搜掠财富,而节俭者则不屑于利用这些诡计。106

    作者们通常都被允许将小事比做大事,他们若事先征得了同意,便更是如此。Si licet exemplis注42即可。然而,将大事比做鄙俗琐碎的东西,却是不恰当的,除非这样的比喻出现在滑稽文章里。若不是如此,我本想将国家政体比做一只盛着潘趣酒注43的碗(我承认,这个比喻极为粗劣)。贪婪就是这碗酒里的酸味剂,挥霍则会使碗中的酒变甜。而大众的无知、愚蠢和轻信,则是这碗酒中的水,漂浮其上,索然无味。智慧、荣誉、坚毅乃至人类的其他高尚品德,则被从人性的糟粕中人为分离出来,成为光荣的火焰,并被提炼升华,凝结为一种高尚的烈性要素,而应当被喻为白兰地。我毫不怀疑:一个威斯特伐利亚注44人或者拉普兰注45人,抑或其他任何愚钝的外国人,若不熟悉这碗有益健康的混合饮料,若分别啜饮其中的几种成分,必定会以为它们绝不可能混合成任何可以下咽的饮料。其中的柠檬精太酸,而糖又过甜;他还会说:其中的白兰地实在太烈,哪怕连一小口都无法下咽;他还会将其中的水称作索然无味的液体,只配用来饮牛饮马。然而,经验却告诉我们:合理地混合我所说的这些成分,却能够制作出一种无比美妙的饮料,会得到口味高雅人士的喜爱和赞赏。107

    具体而言,对我们现在提到的这两种恶德,亦可做出类似的比喻。贪婪导致众多的祸害,除守财奴之外,所有人都在谴责它;我可以将贪婪喻为令人抱怨的酸,它使我们的牙齿作痛,除了放荡者之外,每个口味高雅者都对之感到不快。而一个挥霍无度的纨绔子弟,其令人目眩的精雅服饰,其灿烂夺目的马车,则可以被喻为最纯净的方糖发出的晶莹闪光。这是因为:若降低前者的强烈程度,便能免除碗中饮料的剧烈酸味所造成的伤害;因此,后者便成了一种令人愉悦的香液,能够治愈和补偿前者造成的刺痛,而大众总是因为受到贪婪的控制而感到刺痛。这两种东西全都溶解之后,它们本身便有益于其所属的某些混合物,并且已经被消耗在其中了。我还可以更进一步地扩展这个比喻:这还涉及两种东西的正确比例,涉及必须使其比例恰到好处,这比例显示了在两种混合物当中每一种成分的含量究竟应当是多少。但我尚有其他的东西去取悦读者,那些事情的意义更加重大,因此,我不打算过分扩大一种可笑的比喻,使读者感到疲惫。为了总结我已经对此陈述过的观点,以便做出进一步的评论,我想补充一句:我将社会中的贪婪与挥霍看作医学中两种相克的毒药。对于它们,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倘若它们的相克矫正了它们各自的毒性,它们便能够互为帮助,并且常常可以混合成为良药。108

    [L]……;而奢侈

    亦在支配着上百万穷苦之士。(第10页第12行)

    堪称(严格意义上的)奢侈的东西,若是指一切并不直接满足人的生存需要的东西,那么,世上便根本不存在奢侈,即使在赤裸的野蛮人当中,亦不存在。野蛮人生活中,对其先前的生活方式做些现时的改进,亦属奢侈。同样,无论是他们对食物的料理,还是对草舍位置的经营,抑或给先前已使其满足的东西再增添些什么,均为奢侈。人人都会说:对奢侈的这个定义过分严格。我亦赞成这个观点。然而,我们若从这个严格定义后退一分,恐怕我们就不知其止境何在了。人们若告诉我们说他们只想使自己舒适而干净,我们便根本无法知道他们究竟是指什么。他们若根据真正确切的字面意义使用这些词,又并不缺水,那么,他们的要求很快便会得到满足,不用多少花费,亦无多少困难。然而,这两个形容词虽小,其含义却无比复杂,在一些女士的语汇中尤其如此,谁都猜不出它们的范围究竟能伸展多远。生活的舒适亦与此相同,其含义多样,甚为宽泛,以致若不知说话者过着哪种生活,便无人能说清说话者究竟指的是什么。我发现:“庄重”和“便利”这些词,其含义同样模糊,除非我熟悉其使用者的品性,否则我便永远无法理解它们。人们可以一同去教堂,倘若愿意,他们或许可以抱有同一种思想,而我却往往相信:人们为每日的面包做祈祷时,主教的祷告里包含着教堂司事不曾想过的一些东西。109

    我至此所说的话,只是想表明:一旦我们不再将并不直接满足生存需要的东西称为奢侈,那么,世上便根本没有奢侈。这是因为:若说人们的需要不计其数,那么,应当为人们提供的东西亦永无止境。被某个阶层的人称作多余的东西,会被更高阶层的人视为必需品,而无论自然还是人的技能,都无法生产出如此珍奇、如此铺张的东西,但一些最高贵的君王等人,则将这些东西列为生活必需,因为它们或者能使他安逸,或者能使他愉悦。所谓生活必需,并不是指常人的生活,而仅指君王神圣的个人生活。110

    奢侈能毁损整个国家的财富,同样,挥霍亦能毁损一切奢侈者的个人财富;而国家的节俭能使国家变富,犹如个人的节俭能使其家族财产相应增加一样。这个观点已经为众人所接受。我承认:我已发现有些人对这个观点的理解比我更透彻注46,尽管如此,我还是不禁要提出异议。他们提出以下的论点:(他们说)譬如我们将羊毛制品以及其他一些本国产品出口到土耳其,其每年的价值为一百万英镑;我们以此购回了生丝、马海毛、药品等等产品,其价值为一百二十万英镑,而这些物品均在我们自己国内消费。他们说,我们这种做法使我们一无所获;不过,倘若我们大多数人满足于我国自己的商品,而仅仅消费这些外国商品的半数,那么,由于土耳其人依然需要同样数量的我国产品,他们就将不得不以现金去购买其余商品。这样一来,仅仅通过这项贸易的收支差额,国家每年便会得到六十万英镑的收益。111

    为了检验这个论点是否有理,我们姑且(按照他们的说法)假定:英国目前进口的生丝等商品只有一半被国内消费。我们亦假定:尽管我们购买的土耳其人的商品只有以往的一半,土耳其人却不能不(或是不愿不)按照先前的数量购买我们的商品,因此,他们便以现金支付贸易差额。换句话说,他们将支付给我们相应数量的黄金或白银,因为他们购买我们商品的价值,超过了我们购买他们商品的价值。我们所假定的情况虽然可能维持一年,却不会继续下去:购买乃是物品的交换,任何国家,都不会购买非该国商品购买国的货物。西班牙和葡萄牙年年都从本国金银矿获得新的黄金及白银,只要它们的金银连年增加,它们便绝不会为了获得现金而去购买外国商品。但这样一来,金钱便成了该国的出产品,成了该国的商品。我们知道,倘若其他国家不愿我们以商品支付它们,我们便不可能长期购买它们的商品;因此,我们何以认为其他国家与我们的想法不同呢?上天恩赐给土耳其人的金钱倘若并不比给我们的多,那就让我们看看我们的假定的结果如何吧。第一年,他们手中所剩的那一半生丝、马海毛等商品的价值为六十万英镑,这必定会使那些商品的价格大跌。从这些商品中,荷兰和法国将会获取像我们一样多的利益。倘若我们继续拒绝土耳其人用自己的商品支付我们的商品,他们便不会继续和我们进行贸易,而必定会满足于从另外一些国家购买他们需要的商品,那些国家情愿购买他们那些被我们拒绝的商品,尽管那些商品比我们的低劣得多。这样一来,用不了几年,我国与土耳其的商业贸易便注定会完全中断。112

    不过,这些人或许会说:为了防止出现我所描述的情况,我们应当像先前一样购买土耳其的商品,只是减少对这些商品的消费,仅消费其中的一半,而将另一半出口,转卖给其他国家。我们不妨看看这个办法的结果如何,看看这六十万英镑的贸易差额是否能使国家变富。首先,我愿同意他们的见解,即我国人民使用了如此多的本国商品,而原先受雇从事生丝及马海毛等行业者,亦能以从事毛纺产品的各种加工维持生计。其次,我不能同意说那些商品会像以往那样被销售出去;这是因为:假定将国内消费的那一半商品按照以前的价格销售,那么,准备再出口的另一半商品便自然会大大短缺,因为我们必须将这些商品投入已有供应的市场,此外,我们还必须扣除运费、保险金、预备金以及其他一些费用。这样一来,这一半再出口商品给大多数商人造成的损失,便必定会大于国内消费的一半所带来的收益。这是因为:尽管毛纺商品是我国自己的产品,它们却既维持着出口商的生计,亦维持着国内零售商的生计。因此,倘若出口商品的回报低于商人在国内销售以及其他一切开支的成本,不能使他从出口商品上获得金钱以及良好的现金利润,这商人便必定会破产,其结果就是:大多数出口土耳其商品的商人发现自己受了损失,于是不再出口我国商品以购回国内所需要的生丝、马海毛等商品。另一些国家会很快设法提供我们不再提供的商品,并在某个地方处理那些会被我们拒绝的货物。由此看来,我们这种缩减所得到的唯一结果就是:土耳其人将仅仅购买我们的半数商品,而我们却鼓励并消费了他们的商品,没有那些商品,他们便无法购买我们的商品。113-114

    数年以来,我一直不幸遇到了许许多多反对这个观点的聪明人,他们总认为我的计算是错误的,后来,我终于高兴地看到我国的智者亦产生了同样的感觉:这在1721年的一项国会法案中表现得甚为明显。当时,立法机构违背了一家实力雄厚的公司的意愿,忽视了在国内造成的严重不便,去提高与土耳其贸易的利润,不仅鼓励生丝及马海毛的消费,而且强迫受处罚者使用这些商品,无论他们是否情愿。

    此外,对奢侈的指控还有:奢侈激发了贪婪和掠夺:在奢侈所支配的地方,最大的信托公司的办事房亦被买卖;本来应为多多少少的公众服务的部长们行为腐败;而国家则时刻有被出卖给出价最高的买主之虞;最后,奢侈使民众孱弱,失去活力,因而国家便成了极易被入侵者捕食的头一个猎物。这些的确非常令人恐怖。然而,奢侈的真正起因乃是治理不善,应当归咎于那班恶劣的政治家。每个政府都应当透彻领会并一贯维护国家的利益。优秀政治家借助巧妙的管理,对某些货物课以重税,或者禁绝这些货物,并降低对其他货物的征税额,他们总是会按照自己的意愿,逆转或转移贸易进程。在收益相当的情况下,他们总愿与既能以货物,亦能以金钱支付的国家进行商业贸易,而不愿与仅能以其本国商品支付所购商品的国家做贸易。因此,优秀政治家总是谨慎避免与这样一些国家做生意:它们拒绝外国商品,而仅想为本国获取他国的金钱。但最重要的是:他们会密切监控贸易收支的总体平衡,绝不允许产生这样的情况:全部外国商品的年进口总价值超过当年出口本国物产或商品的总价值。请注意:我现在所说的那些国家本身并不出产金银,否则,便不一定要如此恪守这个准则。115

    若能仔细遵守我上面提到的最后一点,永不允许进口大于出口,那么,任何国家便绝不会因进口外国奢侈品而变穷。只要它们能够按照合理的比例,增加对国产商品的投资,用以购入外国商品,它们便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增加贸易收入。116

    贸易固然重要,但并非增加国家财富的惟一必需,因为此外尚有其他一些方面需要注意。必须保证Meum et Tuum注47,必须惩治犯罪,必须明智地制定保证合法管理的其他有关法律,并严格施行。必须同样明智地处理外交事务,各国执政者都应当透彻了解外国国情,精通与一些国家的公共事务,那些国家或与该国相邻,或武力强大,或与该国利益攸关,因而或者可能使该国受损,或者可能使该国获益,采取相应的必要对策,本着政策平衡及力量平衡的方针,对抗其中一些国家,援助另一些国家。必须懂得敬畏大众;不允许任何人的良心遭到强制;在国家事务中,神职人员的权力不应超出我们的救主在其约规中所遗赠的范围。这些就是使国家在世间称雄的艺术。任何掌权者,只要担负着治理一定国民之职,尽管世上还存在其他一切力量,但只要善加利用这些艺术,无论是君主国,是共和政体,还是两者的混合政体,都必定能使国家繁荣昌盛,而无论是奢侈还是其他恶德,都不能动摇其国体。然而,很可能有人对此高声反驳道:什么!难道上帝不曾惩罚和毁灭过那些罪孽深重的伟大民族么?不错,但那惩罚自有其办法:那就是使其统治者冲昏头脑,使他们因全部或部分地背离我已提到的上述普遍准则而吃尽苦头。在世上迄今存在过的一切著名的国家与帝国当中,凡遭毁灭者,其主要祸根无一不是统治者的劣政、疏忽或治理不善。117

    在一个节制而清醒的民族及其后代身上,健康与活力无疑要多于一个放纵而酩酊的民族及其后代。但我承认:说到奢侈使一个民族孱弱和丧失活力,我现在对此的恐惧已经比以前大为减弱了。我们听到或者读到自己完全不熟悉的事情时,它们一般都会使我们想到由见过的事情引起的意念,并且(按照我们的理解)是最接近那些陌生事物的意念。我记得,我读过一些记载,讲的是古波斯、古埃及以及其他国家奢侈成风,因而国民孱弱,失去活力。这有时使我想到他们城市盛宴上的那些脑满肠肥、饕餮暴饮的普通商人,想到他们常常狼吞虎咽的野兽般吃相。另一些时候,这会使我想到放荡水手的娱乐,我常见到他们由五六个淫荡女人作陪,大呼小叫,前面还有几个人在拉小提琴。倘若我被带入他们任何一座大城市,我想必会发现:三分之一的人因饮食过度而躺在床上,另外三分之一的人因痛风而卧病,或被一种更不光彩的恶疾弄成跛子,而剩下的三分之一则无须引导,穿着衬裙沿街卖笑。118

    只要我们的理性尚未强大到能够节制我们的欲望,对于监管者的畏惧便是我们的一大幸事。我自认:我还是小学生时就格外畏惧“萎靡”这个词,格外畏惧由其词源引发的一些后续思想。这种畏惧使我在小学时代获益良多。但是,自我阅历世情之后,奢侈给一个民族造成的后果,在我看来倒似乎并不像以前那样可怖。只要人的胃口未改,上述恶德便会一直存在。一切大型社会中,总是有些人喜欢卖淫,有些人喜欢酗酒。淫荡好色之徒,绝不可能在正派纯洁的女人身上得手,而只好满足于肮脏的妓女。买不到正宗埃赫米塔日酒注48或蓬塔克酒注49者,只得满足于更普通的法国红酒。弄不到葡萄酒者,便喝一些更次等的饮料。一个步兵或乞丐喝陈啤酒或烧酒,照样可以酩酊大醉,其程度并不亚于一位爵爷喝勃艮第酒注50、香槟酒或是托凯酒注51。放纵我们的激情,其最低廉、最省力的方式给人身体造成的危害,与最文雅、最昂贵的方式造成的危害毫无二致。119

    奢侈的最大泛滥乃见于建筑、家具、车马及服装。洁净的亚麻布和法兰绒同样使人虚弱。锦缎墙围、精美油画或华丽墙板,并不比不加装饰的四壁更有益健康。华丽卧榻或镀金马车,与冰凉地板或乡村大车同样使人精疲力尽。人在感觉方面的考究快乐,很少能够伤及人的体格,而世界上许多著名的伊壁鸠鲁主义者注52,亦都拒绝其头脑及胃纳允许之外的吃喝。追求感官享乐者亦像任何人一样悉心在意自己的身体:最堕落的奢侈者的错误,与其说在于他们频繁的反复放荡,在于大吃大喝(这是最伤身的事情),倒不如说在于他们享受苦心发明、丰富精妙的器用,在于他们花在宴饮及奸情上的大笔金钱。

    不过,就让我们暂且假定:生活在每个伟大民族当中的贵族及富人,已使自己不适于忍受困苦、不适于承当战争的艰辛吧。我同意这样一种见解:大多数市议员只能做无关紧要的步兵。我亦诚心相信:你的骑兵团若由市议员们组成(他们大多数就是骑兵团成员),那么,只要放几个爆竹便足以击溃他们。然而,市议员及参事,索性说是一切有产者,他们除了纳税之外,与战争有何瓜葛?个人所经历的战争之艰苦疲惫,则落到了那些首当其冲者头上,落到了一个民族中那部分最低贱者头上,即落到了劳作为奴者头上。这是因为,无论一个国家何等富裕,何等奢侈,都必须有人做工,必须建造房屋及船只,必须经办商业,必须耕田种地。各个大国中,这些多种多样的劳动需要大量的民众,而其中总有些放荡、懒散、浪费之辈,其开销足够养活一支军队。有些人体力充沛,能够围筑城墙,挖沟开渠,播种打谷,有些人则尚未衰弱到不能从事铁匠、木匠、裁缝、染布匠、脚夫或者马车夫等工作。这些人体格强壮坚韧,足以成为一两场战役中的优秀士兵。倘若军纪严明,他们分得的物品及奢侈品便几乎对他们没有多少害处。120

    因此,人们担心的作战军人的奢侈造成的危害,至多涉及军官。最伟大的军官或出身极为高贵,受过贵族教育,或来自非凡阶层,履历同样骄人。明智的政府无论将谁选作一支军队的总司令,此人均应精通军事,勇敢无畏,如此才能临危不惧,镇定自若,而他的其他许多资格,则必定是一个能迅速洞察局势者,一个杰出天才,在一个崇尚荣誉的世界里长期磨炼的结果。强壮的体格,灵活的关节,这仅仅是些可有可无的长处,与军事家的能力大小和伟大与否无关。大军事家可以一边用餐,一边将城池夷为平地,摧毁整个敌国。这些人大多年事已高,因此,以为他们体格强壮,四肢灵活,乃是个荒唐可笑的想法。所以说,这些军事家只有头脑在积极开动,并且装备精良,而其身体其余部分如何,则无关紧要。倘若承受不了鞍马劳顿,他们可以乘马车或坐担架。有些指挥者和睿智者虽是跛子,却仍不失为优秀的指挥者和睿智者。法兰西国王现在的最优秀将领注53,几乎连匍匐前进都不会。军队司令官直接领导下的军官,亦必须具备与此极为相近的能力,他们通常都以其战功而被擢升到那些位置上。其他各个位置上的军官,则不得不从自己的军饷当中拿出可观的金钱,购置华丽的军服及配备,满足当时被称为必需的奢侈所要求的一切开销。他们能花在放荡行为方面的钱很少。这是因为:他们得到提升后,薪水虽然随之增加,却不得不相应增加开销,增添马车等配备,那些东西如同其他一切一样,必须与他们的军阶等级相称。如此一来,其中大部分人的生活方式,便使他们无法进行可能有损其健康的放纵挥霍了。与此同时,他们的奢侈则转变成了另一种方式,它更能提高他们的自傲与虚荣,而自傲与虚荣正是使他们按照人们期望的样子行事的最强大动机(请参看“评论R”)。121-122

    最能将人类砥砺得文雅高尚者,莫过于爱情与荣誉。这两种激情与许多美德作用相当,因此,求爱与从军便是培育良好教养及风度的最佳学校。求爱能使女子臻于完美,而从军则能使男子逮及精良。文明国家大多数军官所推崇的,乃是对世界的透彻了解,对荣誉准则的透彻了解,乃是一种坦诚作风,一种尤其见于老练军人当中的人性精神,以及一种被誉为既彬彬有礼、又勇敢无畏的精神,它由谦逊与大无畏混合而成。凡佳良常识蔚成风气、文雅举止受到尊重的地方,暴食及酗酒便绝不可能成为流行的恶德。有品位的军官所追求的主要目标,并非野蛮低俗的生活方式,而是文雅舒适的生活方式。他们对其各个军阶等级所允许的最奢侈生活方式的希求是:外表体面大方,在华美服饰和高雅娱乐方面胜过他人,并以对所有这些事物抱有合理幻想而闻名。123

    然而,虽说对军官奢侈挥霍的责备比从事其他职业者更多(这并不正确),但其中最挥霍者,只要他们还注重荣誉,却或许非常适于从军。正是这一点,掩盖并弥补了他们的大量过失。无论其热中的行为何等放纵,却没有一个人敢于佯装不尚荣誉。然而,我们对此却并没有令人信服的确凿证据,因此,我们不妨回顾一下我们与法国的最近两次战争注54中发生的情况。我们的军队里究竟有多少这样的孱弱青年,教育使其性格软弱,服饰考究,饮食挑剔,以大胆欺诈之心去履行其职责?

    如此消极地认为奢侈会使人孱弱而娇气者,或许曾在法兰德斯注55或西班牙见到过穿滚边服装的纨绔子弟,他们虽然身穿精美的花边衬衫,假发上还扑着粉,却在经受着许多磨难。他们被带到一尊大炮的炮口旁,对自己的头发毫不关心,如同最臭不可闻的懒汉一样,尽管他们的头发已经有一个月没有梳理。持此见解者想必还认识大量狂放无羁的浪荡子,他们其实已经损害了自己的健康,因为过度沉迷红酒和女人而自戕了身体,但在对敌作战上,他们却表现得理智而勇敢。体力充沛乃是对军官最无所谓的要求;若说强大的体力有时能派上用场,那么,在关键的时刻,坚定果决的头脑则随时能够作为对体力的补充,而这种坚定果决,乃是渴望完美、竞争以及热爱荣誉在他们心中激发出来的。124

    理解自己责任者,具有充分的荣誉感者,只要他们适应了危险,皆能成为能干的军官;而他们的奢侈,只要用的是自己的而并非他人的钱财,亦绝不会引起国人的偏见。

    据以上所述,我认为:我已证实了我在此条对奢侈的评论中打算说明的见解。首先,从某种意义上说,一切事物均可以被称作奢侈;而从另外一种意义上说,世上根本不存在奢侈。其次,通过明智的管理,所有民族均能够随意享用其本国产品所能购买到的外国奢侈品,而不会因此而变穷。最后,凡在军事得到应有重视、士兵得到良好报偿并严守纪律的国家,一个富裕的民族均能享有一切可以想到的、便利丰裕的生活;在该国的许多部分,人们会享有人类智慧所能设想的众多繁华精美的生活,同时,这样的国家亦使其邻国感到畏惧,而具备“寓言”中的蜜蜂所具备的那些特征,即:

    蜂群爱好和平,同时惧怕战争,

    异邦蜂群尊重这蜂国的蜂群,

    羡慕他们挥霍财富、享受生活,

    羡慕其他诸蜂巢的太平祥和。(原书第9页第7——10行)

    (对奢侈的进一步评论,请参看“评论M”以及“评论Q”。)125

    [M]可恶的骄傲则主宰着更多人。(第10页第14行)

    骄傲乃是天赋的机能。具备起码头脑的凡人,无不出于骄傲而自视过高,以为自己比任何(对他全部品德及环境了如指掌的)公正法官对他的评判还要好。我们最有益于社会的品质,莫过于骄傲。要使社会富裕繁荣,最不可或缺的品质还是骄傲。然而,遭到最普遍厌恶的品质,亦正是骄傲。我们这种机能有个甚为明显的特征:最骄傲者,最不愿容忍他人的骄傲;反之,自身具有其他恶德者,却最能容忍那些恶德的可憎之处。节欲者最恨通奸;戒酒者最恨酗酒;然而,人人都最不能容忍的,却是邻人的骄傲,它被视为一切骄傲之首;倘若有谁肯容忍它,那便是最谦卑的表现。由此我想到:我们大概有理由做出一个推论:为全体世人所憎恶的骄傲乃是某种标志,表明世人无不为骄傲所困扰。凡有头脑者皆愿承认这一点;并且,谁都不否认自己通常都具有骄傲之心。然而,若观察具体的人,你便会发现:一切行为皆堪称出于那个原则者却为数寥寥。还有许多人承认:在各个时代的那些罪孽民族当中,骄傲与奢侈极大地促进了贸易,但他们却拒绝承认这些恶德是不可或缺的,拒绝承认在一个更崇尚美德的时代(这样的时代不应当存在骄傲),贸易将会大幅度衰落。126

    他们说,全能的上帝赋予我们对海洋及陆地上出产和包含的一切物品的支配权;除了能够为人类利用的之外,海洋与陆地中已无可被发现的东西了。人类若被赋予支配其他动物的机能和勤勉,便能将动物以及人类智能所及的一切,统统转变为更便于人类利用的东西。根据这一点,他们认为:以为谦逊、节制以及其他美德会使人放弃享受生活的舒适(那些最邪恶的民族并不拒绝那些享受),这其实是一种没有信仰的想象。因此,他们得出结论说:即使没有骄傲或奢侈,人们依然会如此吃穿,如此消费,依然会雇用同样多的手艺人及工匠,而一个民族亦完全能像那些恶德最盛行的民族一样繁荣昌盛。127

    具体谈及服饰的穿着,他们会告诉你:骄傲比衣服更贴近我们的身体,它完全居于我们心中;隐藏在破衣烂衫下的骄傲,往往比隐藏在最浮华盛装下的更多;不可否认:世上总有一些善良的君王,心地谦逊,头戴灿烂辉煌的王冠,挥舞着令人歆羡的权杖,却毫不具备顾及他人利益的雄心大志。所以很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许多人身穿金银锦缎的华服和最华美的刺绣衣袍(这丝毫不会使人联想到骄傲),这不过是其出身及运气使然。(他们说,)一个岁入丰厚的好人,每年都要添置更多种衣服,其数量超过他能穿旧的衣服,但其生活目的,难道不可以是除了使穷人有工可做、鼓励贸易,并雇用大量的人以增进其国家的福利之外,别无其他吗?况且,食品和衣服乃是生活必需,我们在尘世上的一切挂虑无不与这两种主要的物品相关,那么,难道全人类不可以将自己的相当一部分收入像用于食品那样地用于衣服上,而丝毫不是为了满足骄傲之心么?不,每个社会成员难道不都是根据其自身能力,不得不对维持全民都要依赖的这个贸易分支做出贡献么?况且,使自己的衣着大方文雅,这是一种礼貌;我们与交谈者打交道时,得体的服装往往还是一种义务,尽管它与我们自身没有任何关系。128

    傲慢的道德家们利用的反对意见,通常就是这些。他们听不得有人非难他们心中人类的尊严。不过,倘若我们更深入地考察这些反对意见,便能很快地找到答案。

    倘若我们身上毫无恶德,我便看不出人人何以总是购置多于其需要的衣服,尽管他从不抱有增进民族福祉的热望。这是因为:他认为一个人穿做工考究的丝绸服装而不穿廉价服装、选择稀少的高等衣料而不选择粗糙衣料,这是在为更多的人提供工作,因而是在增进公共福利,虽然如此,他对服装的看法,却可能依然如同爱国者现在对纳税的看法一样。他们虽然可以爽爽快快地纳税,但谁都不愿交纳应交之外的税金,在人人皆按照其能力公平地交纳不同等级的税金(在非常崇尚美德的时代,只能如此)的地方,尤其如此。此外,在那样的黄金时代当中,谁都不会使自己的衣着超出自己的社会地位,谁都不会硬使家庭开支拮据,谁都不会在购买华丽服饰方面欺骗邻居,或希望超过邻居,因此,全民的消费额便会不足现在的一半,而就业者的人数会不到现在就业者的三分之一。不过,为了更清晰地解释这一点,并证明在支持贸易方面,骄傲发挥着无与伦比的作用,我还要考察人们关于外在服装的几种观点,并阐明日常生活在衣着方面给每个人的教益。129

    衣服的最初目的有二,其一是遮蔽我们的裸体,其二是防护我们的身体,使之免受气候的伤害以及其他外来伤害。我们漫无止境的骄傲,又在这两个目的上添加了第三个目的,那便是为了装饰。这是因为:除了过分的愚蠢虚荣之外,还有什么能居于我们的理性之上,使我们对装饰品的幻想胜过其他一切被大自然穿上现成衣服的动物呢?而我们这些装饰品,则势必使我们不断地想到我们的短缺和苦境。人这样一种如此富于理性的生灵,以为自己具备如此众多的良好品德,竟会纡尊降贵,根据从不能自卫的无辜动物身上夺得的东西(例如从绵羊身上,或从被人视为地球上最无足轻重的动物,即一只濒死的虫子身上夺得的东西)来评价自己。这实在是殊堪嘉许。然而,人们虽然因为如此不值一提的掠夺而骄傲,却愚蠢地嘲笑非洲最遥远海角的霍屯都人注56,因为霍屯都人用死去敌人的内脏装饰自己;人们没有考虑到:死去敌人的内脏标志着野蛮人最擅长的勇猛,它们是真正的Spolia opima 注57;而若说野蛮人的骄傲比我们的更残忍,它却并不一定比我们的更荒唐,因为野蛮人穿戴的,乃是来自一种更高贵动物的战利品。130

    不过,无论此人进行何种反思,世界早已对此事做出了决断。漂亮的外衣最被看重。美丽的羽毛造就了佳良鸟类,而在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人们往往都会因为衣服和其他随身用品而受到相应的尊敬。我们根据人们的外表华丽去判断其财富,根据人们订购的东西猜测其见识。正是这一点激励着每一个人。只要一个人还算有本事,他就会在意自己的小小长处,就要穿高于自己社会地位的衣服,在人口众多的大城市里尤其如此。在那里,无名之辈在一个小时中能遇上五十个陌生人,却只能遇见一个熟人,因此可以享受到被大多数人尊重的快乐,但得到尊重的并非他们本人,而是他们的外表。这是对大多数贪慕虚荣者一种更大的诱惑。131

    无论是谁,只要愿从观察各种低等生活场景中取乐,都会在复活节、圣灵降临节以及其他节日里见到数十个来自近乎最底层的人,尤其是女人。这些人的衣服既讲究又时髦。你若过去与他们搭话,他们会认为你的态度比他们应得的更有礼貌,更带尊重。他们通常会对自己受到如此礼遇而感到羞耻。你若稍怀几分好奇,便常常能够发现:最让他们焦虑的是要隐瞒他们从事的行当,隐瞒他们居住的地方。个中理由十分清楚:他们接受的礼遇通常并不加在他们头上。他们认为:他们受到如此礼遇,完全是由于他们穿上了更好的衣服。他们心满意足地想象着:他们的外表就是将来的他们,而对于缺乏思考能力者来说,这乃是一桩乐事,乃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快乐,他们的希冀所能梦想出来的,仅此而已。他们不愿自己这个金色的梦受到搅扰,并且认定:他们的恶劣处境若被你知道,你肯定会非常看不起他们。于是,他们便龟缩在自己的伪装里,万分小心,极力不露马脚,以防失去你对他们的尊敬,而他们洋洋自得地以为:那尊敬乃是他们的好衣服从你那里博得的。132

    在衣着与生活方式上,我们应当使自己的行为符合我们的社会地位,应当效法与我们社会等级和经济地位相同的最理智、最谨慎者的范例。尽管人人皆赞成这一点,但既不苦心觊觎他人所有、亦不以拥有他人所无而自傲,堪称具备这种见地者又何其少!我们个个都在仰视社会等级高于我们的人,并竭力尽快去模仿在某个方面比我们优越的人。

    教区里最贫穷劳工的妻子,虽然嘲笑烫着极益健康的卷发的女人,却与丈夫忍饥缩食,以便买上一件二手睡袍及衬裙。其实,那东西对她根本无用,只因它确实更显得属于上流社会。织工、鞋匠、裁缝、理发匠以及每个低贱的劳作者,其收入虽然皆甚为有限,却都有胆量用其挣得的第一笔钱,让自己穿得像个殷实的商人。普通小贩在妻子的穿着上皆效法邻居的同行批发商,其理由是:十二年以前,那批发商的铺子并不比他自己的大。药品商、绸缎商、衣料商以及其他有信誉的店铺老板,都弄不清自己与贸易商的区别何在,因此便在衣着及生活方面效法他们。贸易商的妻子们无法忍受小商人对她们的信赖,于是逃到了城镇的另一头,并自此拒绝追赶一切时装,而仅仅穿自己喜欢的衣服。这种高傲吓坏了宫廷,有地位的女人目睹商人妻女的衣着竟然与自己一模一样,大吃一惊。她们大叫:市民的这种厚颜无耻简直无法容忍。于是她们叫来了裁缝师,并且,时装的种种新花样便成了她们研究的对象。只要那班漂亮市民开始模仿她们正在穿的服装,她们便总是能够换些更新颖的款式。同样的攀比竞争不断继续,从对服装质地某种程度的仿效到无法置信的昂贵开销。最后,君王宠爱的女人们以及最高等的女人,终于没有任何服装能胜过地位在其之下的女人,而不得不在华丽的马车、堂皇的家具、奢侈的花园及高贵的宫殿上展示她们的巨富。133

    由于这种攀比,由于双方不断竭力超过对方,在服装样式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交替变换、经历了反复伪造新款与更新旧款之后,仍为富于创造才能者剩下一种plus ultra注58。正是这一点,或至少是这一点造成的结果,驱使穷人去做工,刺激了勤勉,并激励熟练技师去寻求进一步的改善。

    或许有人会反驳说:许多人穿精美时装乃是出于习惯,因而他们往往以满不在乎的态度去穿着华美的衣服;这些人虽然亦增进了贸易的利润,但这不能归因于攀比或者骄傲之心。我对此的回答是:衣料及时装天生就是为了满足他人的虚荣心,就是为使那些人从良好服饰上获得比不在意自己服装的人更大的快乐,若不是如此,对自己的服装如此漫不经心者便不会去穿华美服装了。何况,骄傲之心,人皆有之,并非如同表面上那样;而那种恶德的种种症状亦并非都能被轻易发现。那些症状多种多样,随着人们的年龄、性格、环境以及(往往是)体格的不同而变化多端。134

    脾气暴躁的市长大人似乎急于付诸行动,往往会通过其坚定步伐表现自己的好战才具。因为没有敌手,他只能使手杖在他勇猛的手臂中颤动。他走过城市时,他的漂亮军服使他的头脑兴奋异常。他以此来竭力忘却他自己,亦竭力忘掉他的店铺。他怀着古代阿拉伯征服者的残暴仰望戏院包厢。而冷静的市府议员,现在却已因其年龄和权威而受到了尊敬,则满足于被看作大人物。他趾高气扬地端坐于大马车上,因为他不知道还有哪种更容易的方式去表现他的虚荣。人们可以从他身上的漂亮制服认出他。他闷闷不乐地接受着下等人对他的尊崇。135

    嘴上无毛的少尉伪装出与其年龄不相称的庄重,怀着荒唐可笑的自负,拼命模仿他的上校那种严肃面容,始终自鸣得意地以为:他的大胆风度会使你以为他勇猛无畏。年轻的佳丽则时时担心自己不被注意,频频变换风姿,急于抓住每个人的目光,由此泄露了自己渴望受到注目的强烈欲望。看到她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对她投以赞赏的目光。与此相反,自以为是的纨绔子弟则表现出一副意满志得的神态,完全陶醉于自视的完美无缺,在公开场合显出目中无人的派头,而势必使无知者以为:他认为自己是在独往独来。

    诸如此类的表现,尽管形式不一,却皆为骄傲的表征,世人一眼便能看破。然而,人的虚荣心并不总能被如此迅速地发现。我们有时会感受到一种人性氛围,其中的人似乎既不具有自我欣赏的本性,又并非完全不在意他人,便往往容易以为他们毫无虚荣心;然而,他们或许只是对满足虚荣感到疲惫,只是因为过度享乐而筋疲力尽罢了。在懒洋洋地斜倚在朴素马车上的伟人身上,人们常常能见到内心平静的外在表现,见到漫不经心而带倦意的镇定自若,但这些并不总像表面上那样是发自内心、毫无做作的。最令骄傲者意醉神迷的事情,莫过于被别人认为他自己很快乐。136

    有教养的绅士认为自己最值得骄傲之处,乃是掩饰骄傲的娴熟技巧,其中有些人在隐藏这个弱点方面堪称专家,乃至他们心中充满自傲时,俗人反而以为他们最不受骄傲的主宰。因此,巧妙伪装的廷臣出现在公众面前时,却显出一种谦逊和蔼的风度。他心中时时都充溢着虚荣,却显得全然不知自己的伟大。他深知可爱的品德势必令人们对他尊敬有加,并能给他的尊贵锦上添花。而他无比考究的马车马具,连同车上其他的装饰,则无须他的帮助,每每都能成功地展示他的尊贵。

    这些人身上的骄傲往往被人忽视,因为它被刻意掩饰了起来。当他们以最公开的方式(至少是看上去以这种方式)表现骄傲时,旁人仍然以为这些人毫无傲气。富有的教区牧师以及其他神职人员,因与世俗欢乐隔绝,便将一件事情当作了自己的事业,那便是去寻觅一袭黑色长袍,寻觅金钱所能买到的最好布料,穿上毫无瑕疵的高贵外衣,使自己与众不同。他的假发亦非常时髦,样子如同他不得不去应付的那班俗人所赞美的假发。不过,由于他能使用的假发的种类不多,他便十分重视假发是否有益于头发,颜色是否漂亮,所以,只有很少几位贵族能在这方面与他媲美。他的身体永远干干净净,像他的衣服一样。他光滑的脸亦总是刮得干干净净。他总是精心修剪自己漂亮的指甲。他柔软的白手与一颗一流的宝石戒指相得益彰,使彼此美惠倍添。他发现,亚麻布简直太不像样;他认为,若人们看见他外出穿的海狸皮外套不如一个富有的银行家在婚礼上炫耀的那件考究,那便是件丢脸的事。在所有这些精美服饰之上,他还加上了一副庄重不凡的做派,在自己的马车里表现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不过,尽管有这么多同时呈现的证据,通常的礼貌还是不允许我们将他的任何行为看作骄傲使然。由于他职务的尊贵,在别人身上被视为虚荣的东西,在他身上却只被看作庄重。我们理应相信他的职业具有佳良风范,相信这位富有的先生(即使毫不考虑他令人起敬的人品)如此耗神与破费,乃完全出于他对自己从事的神职的尊重,完全来自一种宗教热忱,它使他的神圣职能免遭嘲笑者的蔑视。我诚心地认为:这一切都不应当被称为骄傲。请允许我只说一句:以我们人类的智力判断,他那些做派只不过酷似骄傲罢了。137-138

    然而,我若最终承认:有人的确既乐于享受华服及一切精美的马车与家具,又毫无骄傲之心,结果如何呢?可以肯定的是:倘若所有的人都是如此,我前面所说的那种攀比竞争便必定会停止,而各行的贸易亦势必停止,因为贸易在极大程度上依赖于那种攀比竞争。这是因为:说所有人都当真具备美德,说他们会毫不利己、一心去为邻人服务,去增进公众福利,其热忱如同他们现在出于自恋和攀比的热忱一样,这只是一种使人们痛苦不堪的转变,是悖情悖理的臆断而已。一切时代都有好人,因此,我们在这方面无疑不乏实例;但我们不妨去问问假发制造者和裁缝师:究竟能在哪些先生(甚至是最富有、最尊贵的先生)身上发现如此献身公益的精神?去问问卖花边的、卖绸缎的以及布料商:最有钱的(倘若你愿意,可以说最讲道德的)太太们是否用现金结账,是否打算如期付款,是否不愿仅仅为了每一码衣料省下四个或者六个便士在一家家商店奔走,不愿货比多家,不愿费尽唇舌地与他们还价,其做法不是与镇上最穷的女人毫无二致?倘若这些人在你催问下回答说:还有这样的男女,那么,实际上或许可能如此,但我要回答说:喂饱的猫有时亦不但不捉老鼠,反而在屋中四处寻找老鼠,还让幼鼠吃它的奶;一只鹞鹰有时亦可能像雄鸡那样请母鸡吃饭,并坐在那里哺育雏鸡,而不是将它们吞进肚子里。然而,倘若猫族及鹞鹰的确一贯如此,它们便不再是猫和鹞鹰了,因为这不符合它们的天性,而我们一旦承认猫和鹞鹰的天性如此,我们命名的猫及鹞鹰这些动物族类便马上不复存在了。139

    [N]皆因为嫉妒心与虚荣心本身

    均为激励勤勉奋斗的传道人。(第10页第15行)

    嫉妒乃是我们天性中的卑劣之物,它使我们对自己想象出来的他人的幸福感到痛苦和歆羡。我不相信有哪个理性成熟者不曾因这种激情而真正失去自控。不过,我从未见过一个有胆量承认自己心怀嫉妒的人,除非是在开玩笑的时候。我们之所以对这种恶德普遍感到羞耻,乃虚伪那种强大的习惯使然。借助虚伪,我们从摇篮中便学着甚至对自己隐匿这种广泛的自恋及其全部不同分支。人绝不可能希望他人的境况比自己好,除非他认为自己不可能实现那些良好愿望。由此,我们便可能很容易知道这种激情在我们身上唤起的是何种习惯了。为了弄清这一点,我们首先应当认识到:我们对自己的评价其实并不公正,而我们对邻人的看法亦往往是同等地不公。我们领悟到他人正在做着或享受着被我们认为他们不配做、不配享受的事情时,便会感到痛苦,并对使我们不自在的原因感到恼火。其次,我们惯于将美好的希望给予自己。人人都按照自己的判断和嗜好,对自己寄予美好希望。目睹自己喜欢的东西不属于我们,却被他人占有,这马上会使我们因无法拥有自己所喜欢的东西而悲哀。只要我们还看重自己所需之物,这悲哀便无法治愈。不过,自卫之心却永不安宁,从不使我们想尽方法去驱除自己心中的邪恶。经验告诉我们:要缓解这悲哀,天下没有任何一种手段比我们对那些人的愤怒更有效,他们拥有被我们看重、为我们所需要的东西。因此,我们便珍重并培养愤怒这种激情,以使自己摆脱由悲哀引起的不适,或使它有所减轻,至少是部分地摆脱它,或使之得到部分缓解。140-141

    所以,嫉妒乃是悲哀与愤怒的混合。这种激情的强度,主要取决于对象与环境的距离是近是远。若有个不得不步行的人,嫉妒拥有一辆用六匹马拉的马车的大人物,这嫉妒绝不会像另一个人的嫉妒那样强烈,他不自在的程度亦绝不会像另一个人。另一个人虽然亦拥有一辆自己的马车,却只负担得起使用四匹马拉车。嫉妒的症状多种多样,难以尽述,如同瘟疫的种种症状一样。嫉妒有时表现为一种形式,而另一些时候则有完全不同的表现。嫉妒病在女子当中甚为普遍。女人彼此指责和责难时,无不呈现出嫉妒的鲜明标志。在美丽的年轻女人身上,你常常可以发现这种机能的高度表现。她们往往在看见对方第一眼之后便拼命地彼此痛恨,其根源除了嫉妒,别无其他。倘若她们尚不善掩饰,还拙于伪装,你一眼便能从她们的脸上看到那种轻蔑,看到那种毫无来由的反感。

    在既粗鲁且无修养的群氓身上,嫉妒这种激情表现得极为露骨。他们嫉妒他人的好运时,尤其如此:这些人责骂比自己幸运的人,历数其过失,费尽心机地诋毁其最值得称道的行动。这些人时而向神明低语,时而公开高声抱怨,说世上的好事大多都落在了不配得到它们的人头上。这些人中的更粗劣之辈往往更是怒不可遏,若不是畏惧法律而有所约束,此辈便会直接去找被嫉妒者,将他们痛打一顿。使此辈震怒的,除了嫉妒暗示给他们的东西之外,别无其他。142

    受这种异病煎熬的文人,其症状则大为不同。他们若是嫉妒某人的才能与渊博,则将心思主要用于拼命掩饰自己的弱点,这通常表现为否定和贬低被嫉妒者的良好品德。他们仔仔细细地审读被嫉妒者的作品,每读到一个精彩段落便满心不快。除了文中的错误之外,他们别无所寻。他们希望获得的最大享受,乃是发现其中一处大错。他们的责难无比严苛,吹毛求疵,小题大做,连半点错误的影子都不放过,而将最微不足道的疏漏夸大成天大的错误。

    在野性的畜生身上亦可见到嫉妒的表现。马匹的表现,乃是跑路时彼此拼命超过对方,其中最具嫉妒心的马宁可奔跑而死,亦不愿容忍别的马跑在它们前面。嫉妒这种激情同样能在狗的身上看得一清二楚:习惯了被人爱抚的狗,绝不会驯服地忍受这种好运气落在别的狗身上。我曾见过一只哈巴狗,它宁可被食物噎死,亦不肯为同类的竞争者留下半点吃食。我们还常会注意到:在我们每天看到的一些幼儿身上亦有同样的习惯。他们很不听话,并因受到过分溺爱而爱发脾气。他们随时都可能突发奇想,拒绝吃自己本来要吃的东西,我们这时便只好骗他们说:现在正有另外一个人(不,甚至可以说正有一只猫或者一条狗)要拿走他们的吃食。于是,他们便会高高兴兴地吃光他们应得的那份食物,即使不合胃口,亦在所不计。143

    人类天性中的嫉妒若非根深蒂固,它在儿童身上便不会如此普遍,而青年人亦不会如此普遍地受到竞争的驱策了。一些人往往将一切有益于社会的事物归于一条原则,将小学生身上表现出来的竞争性说成是一种思想的美德,因为竞争需要劳作和吃苦,那些小学生显然往往会否定自我,其行为便是出于竞争原则。然而,只要仔细观察,我们便会发现:牺牲安逸与快乐,这些做法不过是出于嫉妒、出于热爱荣誉而已。那种伪装出来的美德当中若没有混杂着某种非常近似这种激情(嫉妒)的成分,那么,采取相同于创造嫉妒的手段,便不可能提高和增进那种美德。一个因表现出众而得到奖励的男孩,会意识到得不到这个奖励将产生的苦恼。这个盘算使他竭尽全力,不让被他现在看作不如他的孩子超过他。他的骄傲愈是强烈,他保持领先地位的行动便愈带自我否定色彩。而另一个男孩,尽管亦竭力表现良好,却并未得到奖励,因此十分悲哀,而迁怒于那个势必被他视为自己痛苦之源的男孩。不过,公开表示这种愤怒既荒唐可笑,又于事无补。因此,他或者会自甘居于那个男孩下风,或者会重振精神,再度努力奋斗,成为表现更佳者。然而,十个男孩当中只会有一个对此无动于衷,天性和善,心平气和地选择第一种办法,因而变得怠惰消沉。而那些贪婪、倔强、好斗的小无赖却会忍受难以置信的痛苦,使自己在下一轮较量中获胜。144

    画家当中的嫉妒亦极为普遍,因此,嫉妒对精进他们的艺术发挥着很大作用。这并不是说拙劣画家嫉妒绘画大师,而是说大多数拙劣画家都染有这个恶德的习气,他们嫉妒略强于他们的画家。一位著名艺术家的学生若是个出类拔萃的天才,并且能力非凡,他虽然最初亦崇拜自己的师傅,但随着他技巧的增长,他会不知不觉地开始嫉妒自己以前崇拜的人。欲了解这种激情(即我所说的嫉妒)的本质,我们只要注意到一点即可:一位画家若是拼命努力,不但赶上了自己嫉妒的人,而且超过了那个人,这位画家的悲哀便会消失,他的全部怒火亦会熄灭。以前他虽然嫉恨那个人,现在却很乐于和他交朋友,只要那人肯纡尊屈就。145

    染有此种恶德的已婚女人(例外者极为罕见),总是竭力在她们丈夫心中唤起这种激情。凡这种女人占上风的地方,嫉妒与竞争便会束缚男人的手脚,使表现不佳的丈夫改掉懒惰、酗酒及其他恶习,其效果比自使徒时代迄今的一切布道说教更佳。

    人人都愿意生活幸福,享受快乐,并尽可能地避免痛苦,因此,自恋便会吩咐我们将每一个看上去幸福快乐的生灵看作竞争幸福的对手。我们目睹他人的幸福受阻,便会心满意足。这虽然并不给我们带来什么益处,但我们这种快乐中迸发出来的东西,却可以被叫做“幸灾乐祸”,而造成这个弱点的动机便是“怨恨”,它亦来自嫉妒这同一个源头,因为没有嫉妒便没有怨恨。这种激情蛰伏时,我们根本意识不到它的存在,人们往往以为自己的天性中绝无这样的弱点,因为在那个瞬间,人们尚未受到嫉妒的影响。146

    一位穿着讲究的绅士碰巧被一辆马车或者大车溅上了一身泥水,比他社会地位低得多的人便会嘲笑他,其程度更甚于与他地位平等者的嘲笑,因为这些人更嫉妒他:他们知道他对自己遇到的倒霉事十分恼火,以为他平素过得比他们快乐,因此看见他摊上了倒霉事便十分开心。然而,一位庄重的年轻女士却非但不会嘲笑这位绅士,反而会同情他,因为她乐于看到一个干干净净的男人,她并不心存嫉妒。对遇到灾祸者,我们究竟是嘲笑还是怜悯,取决于我们怀着恶意还是同情。若一个男人跌了一跤,或受了很轻的伤害,因而并未引起同情,我们便会笑,而此刻,我们的怜悯与恶意则会轮番地触动着我们:“先生,我对此实在非常抱歉,请您原谅我的笑吧,我是世上最愚蠢的生灵”,接着我们又会笑起来,然后还会笑上一番,“我实在是非常对不住”,如此继续。有些人心怀恶意,会因看到一个男人摔坏了腿而笑;另一些人则心怀同情,即使对一个男人衣服上最不起眼的污点,亦会感到由衷的遗憾。然而,任何人都不会野蛮到毫无同情之心的地步,同样,谁都不会善良到丝毫不会产生恶意之乐的程度。主宰我们的激情是何等奇怪!对一个富人,我们先是嫉妒,然后会诚心实意地痛恨他。可是,一俟我们变得和他一样富有,我们便平静泰然了,只要他表现出一丁点谦虚,我们便会与他交上朋友。然而,我们若变得明显优越于他,便能对他的厄运心生怜悯。真正富于理智者不像其他人那样嫉妒,其理由是这些人对自己的赞赏不像傻瓜和蠢人那样心存犹豫,因为尽管他们并未使别人看出这种自我赞赏,他们却怀着坚定的信念,这使他们相信自己的真正价值,而弱智者心中永远不会产生这样的自信,尽管他们时常装作自信十足。147

    古希腊人的贝壳放逐法注59,乃是遵从当时流行的嫉妒、以有地位者做牺牲品的行为,常用作一种百试不爽的疗法,医治和防止普通人的怒火及敌意造成的祸害。牺牲一个公众人物,往往能够平息一个国家的民怨,而后人常常会惊异于这种天性的野蛮性质,其实在同样的环境中,后人自己亦会照此行事。牺牲这些人,乃是对心怀恶意群众的逢迎,因为群众看到一位伟人身败名裂,会感到莫大的宽慰。我们相信自己热爱正义,并且愿意看到奖励美德;但是,倘若人们始终仰慕最享盛誉者,那么,我们当中一半的人便会渐渐对他们感到厌烦,于是去寻觅他们的过错。若找不出任何过错,我们便会以为这些人将他们的过错隐瞒了起来,即使我们当中绝大多数并不希望这些人被抛弃,这已经足够了。对一切不是自己直接的朋友或熟人者,最明智者应当时刻领会这种不公,因为最使我们烦心的,莫过于那些我们根本无缘享有的反复赞誉。148

    一种激情愈是与其他许多激情混合,它就愈是难以被区分出来。一种激情愈是使怀有它的人感到苦恼,它就愈能激起这些人针对他人的残忍之心。因此,嫉妒心乃是最反复无常、最能引起祸患的东西,它由爱、希望、恐惧以及大量嫉妒混合而成。对于嫉妒,我已经做了充分的论述;读者会在评论R中看到我对恐惧的看法。因此,为了更好地解释和说明嫉妒这种奇特的混合激情,在本条评论中我将进一步论述嫉妒中包含的成分。它们就是希望与爱情。

    所谓希望,乃是怀着某种程度的信心去期盼被期望的东西出现。我们的希望究竟是切实还是愚蠢,这完全取决于我们信心的多寡,而一切希望中皆包含着怀疑。这是因为:我们的信心一旦达到排斥一切怀疑的高度,它就变成了一种确信,我们便确信自己一定能获得以前希望获得的东西。说一只“银质的墨水壶”,这会为众人所理解,因为人人都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但说到某种“希望”,则无法使人人都理解:因为使用一个称谓的人,若破坏了该称谓指代的实体,这个称谓便毫无内容。倘若称谓与其指代的实体性质不同,我们对二者的理解愈清楚,就愈可能发现将二者一起使用是荒谬的。所以,听到某人说到某个“希望”时,我们并不像听他说一块“热冰”或者“液体的橡木”那么吃惊,这并非因为“希望”中包含的荒谬多于后两个字,而是因为大多数人虽然都能清晰地理解“冰”或“橡木”的含义,却无法同样清晰地理解“希望”这个词的含义(我指的是它的本质)。149

    “爱”的第一层含义是好感,例如父母及保姆对儿童的那种爱,以及朋友之间的那种爱。爱由对被爱者的喜欢和良好愿望构成。我们很容易理解所爱者的言行,即使看到他有过失,亦很容易为他开脱并原谅他。我们将所爱者的利益视为自己的利益,这甚至会形成某种偏见。而同情所爱者的哀愁,我们亦会感到由衷的满足,如同分享他的快乐一样。分享所爱者的哀愁,这并非不可能,无论那哀愁是什么,因为我们若是诚心分担他人的不幸,自恋便会使我们相信:我们感到的痛苦将会减轻友人的痛苦。这种可人的思虑安慰着我们的痛苦时,我们对自己所爱者的悲悯当中便油然产生了一种隐秘的快乐。

    “爱”的第二层含义是指一种强烈的欲望。从本质上说,这种欲望有别于其他一些好感(例如友谊、感激以及亲情)之处,在于它是相互悦纳的异性之间产生的感情。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爱情才被视为构成嫉妒心的成分之一。嫉妒既成了爱情的结果,又成了爱情的愉快伪装,而爱情促使我们为延续人类物种而劳作不已。无论男女,只要身体健全,性爱便如同饥渴一样,皆为与生俱来的天性,尽管这种天性在青春期以前很少表现出来。我们若能剥光自然女神,探询她最深处的隐秘,便能发现这种激情尚未发芽的种子,如同胚胎中齿龈尚未形成时的牙齿一样清晰可见。健全的两性在二十岁之前不曾感觉到这种激情者,为数寥寥。不过,文明社会的安定与幸福却要求隐秘性爱,要求绝不在公开场合谈论爱情。因此,教养良好者便将当众直言任何有关这一延续物种之秘密的做法,看作极大的罪恶。这样一来,这种强烈欲望虽然是人类繁衍最不可或缺的,但其名称却令人厌恶,而对“性欲”的特定形容,则往往是“龌龊不堪”和“令人恶心”。150

    恪守道德者和极为腼腆者,他们的这种天性冲动往往先对身体产生相当长期的困扰,然后才会得到他们的理解和承认。值得注意的是:受过最完善的砥砺和教育者,通常最忽视这种事情,而我亦只好在这里比较处于自然野蛮状态的人与文明社会的人。首先,男人和女人若是完全未曾受到时尚风度方面的教育,他们很快便会找出困扰的原因,并且会像其他动物那样,因为找不到缓解困扰的现成疗法而不知所措。此外,他们既不需要更富于经验者制定的规则,亦不需要那些人的先例。然而其次,凡在要求遵守宗教、法律及礼法的规则、要求不遵从天性而恪守这些规矩的地方,皆要求青年男女警惕和防范这种冲动。因此,他们从幼年起便被人为地恐吓,使他们远离这种冲动的哪怕是最轻微的表现。这种强烈欲望本身及其一切症状,尽管被清晰地感觉到,被清晰地理解,却注定要被谨慎而严格地遏止。女子一有机会便全然否认这种欲望,即使她们本身受到它的明显影响,亦是如此。这种欲望若使她们心情不佳,她们或者不得不借助体育锻炼去医治,或者默默地耐心忍受。正是为了维护法度和礼貌的社会利益,才要求女子延宕和空耗自己的欲望,让它死亡,而不应以不合法的方式去缓解它。人类中那部分热中时尚者,出身高贵和富有者,其婚姻无不计较门第、财产和名声。他们寻觅配偶时,天性的召唤乃是最不被重视的东西。151-152

    因此,将爱情与欲望混为一谈者,乃是将爱情的原因错当成了它的结果。然而,教育的力量以及我们从教育中获得的一种思维习惯,却使我们相信:男女两性有时的确互相爱恋,却丝毫不会产生肉欲,不会产生大自然繁衍人类的意愿,那种意愿乃是大自然提出的目的,没有它,男男女女便不会产生那种激情。世上确实存在这样一类人,但更多的人口称支持那些高雅的见解,却完全是出于狡计和伪饰。真正的精神恋爱者,通常皆为面色苍白的虚弱者,皆为两性中生性冷淡者。体格健壮、精力充沛的胆汁质的人,以及面色红润者,无论他们享受的爱情何等高洁,也不会将一切与肉体相关的思想和愿望统统排除。然而,最纯洁的恋人若知道了自己强烈欲望的来源,但愿他们能假定对方应当享受被爱者的肉体快乐。经过这种思考的折磨,他们很快便会发现自己激情的本质究竟是什么。相反,想到被自己寄予良好希望者品尝到了美满婚姻带来的愉悦和舒适,父母及友人则会感到心满意足。153

    精于洞察人心的好奇者会提出一种看法:这种爱情愈是崇高,愈是排斥一切与感官享乐有关的念头,它便愈是虚伪,愈是从其真正来自本源的原始简单性退化。政治家将社会文明化时殚精竭虑,付出了全部力量和智慧,这些显然不是别的,而完全是操纵我们种种激情的巧计,目的在于使我们互相对立。迎合我们的骄傲,一面使我们对自己的良好评价更为增加,一面激励我们出于羞耻而对他人产生最高厌恶和极大反感,借此,那些工于心计的道德家们,已使我们顺顺当当地学会了如何面对自己,即使不能扑灭我们宝贵的激情和欲望,至少要将它们隐藏和伪装起来。我们自己胸中存在这些激情和欲望,却几乎不知它们为何物。呜呼!这便是我们期望得到的、对我们所有自我否定的重奖!我们将如此严重的欺骗和虚伪施于自己及他人,使我们这个物种显得离其他动物物种(比实际上)更高、更远;除了这种虚荣的满足之外,我们别无所获;其实我们在良心里知道人是什么。若有什么人想到这一点,他能否严肃得不笑呢?但这却是事实,我们从中清晰地看到了:我们何以必须将一切可能揭露我们内心欲望的言行染上令人厌恶的色彩,我们能感觉到这种欲望,它使人类生生不息。我们亦从中看到了:驯服地屈从于一种强烈欲望的暴力(抵抗这种暴力会令人极为痛苦),无邪地听命于大自然最紧迫的要求而毫无狡饰和虚伪,如同其他的动物那样,这何以会被烙上“兽性”这个可耻标记。154

    因此,我们所说的“爱情”便不是一种真正的欲望,而是一种搀了假的欲望,或者毋宁说是一种由数种矛盾的激情混合而成的东西。它是一种裹着习俗和教育外衣的天性产物,因此,正如我已经暗示过的那样:在有教养者身上,这种激情的真正本源和最初动机已被窒息,并且几乎无法被他们察觉。这一切皆说明了其影响何以因人的年龄、体力、意志、秉性、环境及礼貌教养的不同而异,以及它的影响何以如此迥异,如此无常,如此令人惊诧,如此无法解释。

    正是这种激情,使嫉妒心造成了大量麻烦,其中的嫉妒常常是毁灭性的:有人以为可能存在一种并不包含爱情的嫉妒心,这些人根本不懂得那种激情。男人们可能对自己的妻子毫无好感,却仍然会因为她们的行为而发火,并且无论有无理由都怀疑她们。但在这种情况下,影响这些男人的乃是他们的骄傲,乃是对自己名誉的关切。他们毫无内疚地痛恨妻子;若是蛮横残暴之辈,他们会先将妻子痛打一顿,然后心满意足地去睡觉:这样的丈夫不但会监视自己的太太,而且会请旁人去监视她们;但他们的戒备心并不如此强烈。他们对妻子的盘查既不刨根问底,亦不费尽心机。他们心中没有混合着嫉妒的爱情,因此并不存在害怕发现妻子不忠的焦虑。155

    能够证实我这个观点的是:我们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和他的情人之间发生上述行为。这是因为,男人一旦爱情消失并怀疑情人作伪便会离开她,不再想她的事。然而,我们却极难想象哪个男人(即使是有头脑的男人)肯与其情人分手。只要他还爱她,无论她犯有多大的过错,他都不会与她分手。他若因为愤怒打了她,事后便会感到不安。他的爱情使他想到了自己对情人的伤害,因此想和情人言归于好。他虽然嘴上说恨她,并且常常从心里巴不得她被吊死,但是,他若不能彻底摆脱自己的弱点,便永远不会从情人那里解脱出来:尽管她代表着他能想象出的、最可怕的罪恶,尽管他曾痛下决心,一千次地发誓再也不去接近她,他却丝毫不能兑现誓言。即使他完全证实了情人的虚伪,只要他的爱情还在,他的绝望便绝不可能持久。他会在两次最绝望之间心存宽宥,并且每过一段时间便产生希望。他为情人的过失寻找借口,时时想着原谅她。他为此绞尽脑汁,极力寻找使她显得不那么有罪的一切可能理由。156

    [O]它是真正的快乐、舒适与安然。(第11页第12行)

    快乐中包含着至善,这是伊壁鸠鲁注60的学说。伊壁鸠鲁的生活是克制、清醒和其他一些美德的典范,这使后世的人们对快乐的意义争论不休。一些人以这位哲学家的节欲为根据,认为伊壁鸠鲁所说的“快乐”指的是做有道德者。伊拉斯谟注61在他的《谈话录》里告诉我们:最伟大的伊壁鸠鲁主义者莫过于虔诚的基督教徒。另外一些人想到了伊壁鸠鲁的绝大多数追随者放荡挥霍的作风,便往往认为:伊壁鸠鲁所说的种种快乐,除了感官快乐和我们种种激情的满足之外,不可能是其他。对这两种人的争论,我不想做出评判,而只赞成一种观点:无论人们是好是坏,使他们感到愉快的,皆为他们自己的快乐,而不是在精深的语言中物色什么术语。我相信:英国人会将每一种使他愉快的事物恰当地称为快乐。按照这个定义,我们不应再去辩论人的各种快乐,正如我们不应去辩论人的各种口味一样:De gustibus non est disputandum注62。157

    人虽然匮乏美德,却怀有世俗的欲念,奢侈逸乐,野心勃勃,贪图处处占先,渴望比那些胜过他的人更尊贵。他的奋斗目标是宽敞的宫殿和精美的花园。他的最大快乐是在轩昂的骏马、华丽的马车、众多的仆从以及昂贵的家具方面超过他人。为了满足淫欲,他觊觎上流社会年轻美貌的女人,她们魅力各异,相貌不同,皆能陪衬出他的伟大,并真心地爱着他本人。他喜欢在自己的地窖里储藏由各国花朵酿造的头等红酒。他渴望自己餐桌上菜肴丰盛,道道皆为精选的美味珍馐,很难购得,并能充分证明考究而明智的厨艺。进餐时,他要有和谐的音乐和委婉的恭维轮流愉悦他的听觉。即使做最平凡的琐事,他亦要雇用最能干、最具创造性的工人。即使在属于他的、最微末的小事上,他的判断力和幻想亦表现得十分昭然,犹如在更有价值的事情上表现其财富和地位时一样。他需要几班机智、幽默兼文雅者与他交谈;而他希望其中有几位以学识渊博、阅历丰富闻名:为了他的严肃事务,他希望找到富于才干及经验者,并希望他们兢兢业业,忠心耿耿。他要求服侍他的仆人随叫随到,彬彬有礼,小心谨慎,外表俊雅,还要风度翩翩;此外,他还要仆人恭敬地呵护每一件属于他的东西,要他们敏捷而不仓促,高效而不喧哗,对他惟命是从。使他心烦的,莫过于对仆人发号施令。他只愿让一类仆人侍候,即能察言观色、懂得如何从他最微小的举动判断出他的意愿的。他喜欢自己让周围的一切事物皆优雅而美妙。他渴望自己使用的东西无条件地保持一尘不染。他的大管家应当既出身好,重荣誉,有见地,又恭顺,精明,善于精打细算。尽管他渴望所有人的尊敬,喜欢得到普通人的敬重,但他认为:来自有身份者的尊重才会使他更加陶醉,更觉销魂。158-159

    这样的沉迷若伴以无穷的淫欲与虚荣,他便会一面完全听凭自己强烈欲望的冲动与放纵,一面渴望世人皆以为他全无骄傲与淫荡之心,并以动听的言辞开脱自己最昭彰的恶德。不,倘若他的权势容许,他会巴不得被众人看作智慧、勇敢、慷慨、善良,并具备他认为值得拥有的一切美德。他会使我们相信:在他眼里,他享有的煊赫与奢华乃是令他厌烦的瘟疫;他表面上的所有庄严伟大只不过是一种不值得感激的重负,而使他悲哀的是:这个重负与他进入的那个高级圈子不可分离;他的高尚思想比粗俗之辈的高超得多,其目标更为高远,因而无法享受那些毫无价值的娱乐;他最大的抱负乃是增进公众的福祉,他最大的快乐乃是看到自己的国家繁荣昌盛,人人幸福。这些皆被堕落的世俗之辈称为“真正的快乐”。无论何人,无论依靠的是技能还是好运,只要能按照这种考究方式获得它们,能立即享有这个世界,并获得世人好评,皆可被最时尚的人们列入极度幸福者之列。160

    然而,在另一方面,大多数古代哲学家和严肃的道德家,尤其是斯多葛学派注63,则认为:一切容易被他人拿走的东西皆非真正的善。他们明智地看到了好运及君王恩宠的飘忽,看到了荣誉与众人喝彩的虚空,看到了财富以及一切尘世财产的不可靠,因而将真正的幸福看作知足者安详宁静的心灵,既无邪念,亦无野心。这样的人克服了一切感官欲望,无论好运对他微笑还是蹙眉,他都不放在眼里,除了沉思冥想别无乐趣,除了人人能给予自己的那些东西别无所求。这样的人坚韧果决,懂得如何承受最重大损失而毫无烦愁,如何忍受痛苦而毫无苦恼,如何经受伤害而毫无怨恚。这些品质在许多人身上达到了自我否定的高度,因此,我们若相信他们,他们便是高出了凡人,他们的力量已经大大超出了其天性的范围:他们能毫无畏惧地直面可怖暴君的雷霆,直面最迫近的危险;他们能在遭受折磨时保持平静;他们能勇敢无畏地面对死亡:他们离开这个世界时,如同他们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时一样欣然。161

    在古人中,这些人总是饱经磨难,而其他一些亦绝非傻瓜者,则已经破除了这些清规戒律,将它们视为不切实际,将这些人的理念称为浪漫的幻想,并极力证明:这些斯多葛主义者自诩超越了人类的一切力量与能力,因此,他们引以自豪的美德不是别的,而恰恰就是些傲慢自大的伪装,其中充满了狂妄与伪善。然而,尽管有这些责难,自古迄今,世上的正经人及绝大部分智者,还是赞同斯多葛主义者那些最切实的观点,即依赖于可逝去事物的东西绝非真正的幸福;内心的安宁才是最大的赐福;知识、克制、坚韧、谦虚及其他的心志修养,乃是最有价值的收获;惟有善者才能快乐;有道德者只享受真正的快乐。

    或许有些读者会问我:我在《寓言》中说的那些“真正的快乐”,何以直接对立于我认为一切时代的智者所享有,并推为最有价值的快乐?我的回答是:这是因为,我所说的乐事并非人们嘴上说的最好事物,而是人们心中最喜欢的事物。我若看见一个人一贯醉心并日日追求与心志修养相反的东西,又如何能相信他的最大快乐就是心志修养呢?虽然约翰亦算吃些布丁,但你只能说那与不吃略有不同。你可以看到:那一丁点布丁经过反复咬啮咀嚼,像一堆切碎的干草那样被他强咽进肚;然后,他便狼吞虎咽地大吃牛肉,让食物一直填到他的喉咙。听到约翰天天大叫“我的全部快乐就是布丁,我根本不把牛肉放在眼里”,你难道不发火么?162

    我能像塞内加注64本人那样自诩坚韧,自诩蔑视财富,我能写出比他多两倍的文章,像他赞颂贫困那样,去赞颂与他十分之一财产相当的贫困。我能为人们指点通向他所说的Summun bonum注65之路,我对它犹如对自己回家的路一样了如指掌。我能告诉人们:要使自己脱离一切尘世羁绊,要纯洁心志,就必须弃绝一切激情,这就如同要彻底清扫屋子就必须将家具全搬出去一样。我完全理解一种见解,即对一个弃绝了一切恐惧、希望及嗜好的人,命运最恶毒、最沉重的打击造成的伤害,要甚于一匹瞎马在空马厩里受到的伤害。对这一切理论,我皆精通,但实践这些理论却困难重重。你若来偷我的东西,或在我饥饿时将吃食从我眼前拿走,或仅仅朝我做个最不起眼的动作,即朝我脸上吐唾沫,这时我可不敢保证自己的行为能符合这套哲理。你会说:我在这种情况下不得不屈从于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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