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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诸神的复活:列奥纳多达芬奇最新章节!

    一

    1496年末,米兰公爵夫人贝雅特里齐写信给自己的妹妹,曼图亚的统治者弗兰切斯科·贡萨戈侯爵的夫人伊萨贝拉:

    尊敬的夫人,我亲爱的妹妹,我和我的丈夫洛多维科殿下祝愿您和最显赫的弗兰切斯科殿下身体健康。

    按照您的要求,特寄上我儿子马克西米连诺的肖像一幅。只是请您不要以为他很小。我们本来想要给他画一幅与他本人身材尺寸相等的肖像寄给夫人,可是担心这会妨碍他成长,这是奶娘说的。他长得非常快:几天不见之后再看他,就会发现他又长高了,我对此非常满意,并且从中得到安慰。

    可是我们遭受了很大的痛苦:傻瓜南尼诺死了。您认识他,并且也很喜欢他,因此您能够理解:失去任何东西,我都能找到代替它的,可是大自然却无法创造出任何东西能够取代我们的南尼诺,大自然在他身上倾注了一切力量,在一个生物身上集中了最稀有的愚蠢和最美好的丑陋,他是大自然专门给君主们创造的开心物。诗人贝林乔尼在墓前悼亡诗中说,如果他的灵魂到了天上,就会让整个天堂大笑不止;如果到了地狱,守卫冥界大门的恶犬刻耳柏罗斯就会“高兴得不再狂吠”。我们把他安葬在我们在圣恩玛丽亚修道院里的墓地,跟我那只可爱的猎鹰和让人难以忘怀的母狗普蒂纳并排,为的是等我们死后不跟这个令人愉快的东西分手。我哭了两夜,洛多维科殿下为了安慰我,答应在圣诞节前送给我一个金碧辉煌的银马桶,上面雕刻着马人大战拉皮泰人的场面,坐在上面有助于胃肠消化。这个容器的里面是用纯金做的,幔帐是用红丝绒做的,上面绣着公爵的徽章,跟洛伦大公夫人的一模一样。据说不仅意大利君主夫人中间任何人都没有这种马桶,而且就连教皇和土耳其苏丹都没有。它比马尔提阿利斯 1 在其铭辞里描写的巴扎德的著名马桶还漂亮。梅鲁拉写了一首六音步诗,开头是这样的:

    Quis cameram hans supero dignam esse tonate Principe

    这个宝座配得上天上掌管霹雳的至尊之神。

    洛多维科殿下希望佛罗伦萨画家列奥纳多·达·芬奇在这个马桶里安装一个类似于小管风琴的乐器,可是列奥纳多拒绝了,借口是忙于进行大型雕塑和画《最后的晚餐》。

    亲爱的妹妹,您让我把这位画师派到您那里工作一个时期。我倒是很高兴履行您的请求,派他到您那里去,不是待一个时期,而是永远留在那里。可是我不知为什么,殿下过分赏识列奥纳多,无论如何不愿意离开他。况且请您不必特别为他惋惜,因为这位列奥纳多更热衷于炼金术、魔法、力学以及诸如此类的无稽妄想,而无心于绘画,不按时完成订画,拖拖拉拉,即使是天使也得失去耐心。况且,我听说,他是个异端和不信神的人。

    不久前,我们曾经猎狼。不允许我骑马,因为我怀孕已经四个多月了。我只能站在马车后面高高的脚镫上观看狩猎,这个脚镫是专门为我特制的,很像教堂里的布道坛。然而,这不是娱乐,而是受罪:当狼跑进树林子里的时候,我差一点儿没有哭起来。咳,我若是骑在马上,绝不会让它跑掉————豁出命来也要追上这头野兽!

    妹妹,您可记得我们是如何骑马驰骋的吗?彭特济拉娅小姐掉到沟里,摔伤了脑袋,差一点儿没有摔死。还有,在库斯纳戈庄园猎野猪,打球,钓鱼……那可真是美好的时代!

    现在,我们进行娱乐只好尽我们之所能了,打打牌,溜溜冰。这项营生是一位来自佛兰德的年轻官员教我们的。今年冬天可真冷:不仅所有的池塘,就连河里都结冰了。列奥纳多在宫廷花园的溜冰场上搞了一组雪雕:美丽的列达和天鹅,洁白而坚硬,像大理石一样。很可惜,到春天就要融化了。

    亲爱的妹妹,您过得如何?长毛猫培养成功了吗?如果有灰眼睛的褐色小猫,请送给我一只,可跟您答应的阿拉伯女人一起送来。我要送给您一只绒毛小狗。

    夫人,请您不要忘记给我送来坎肩裁好的衣片,就是那种蓝缎斜领貂皮绲边的。我在上一封信里向您要过。请尽快送来,最好是明天拂晓就派人骑马送来。

    还有您的那种治粉刺的洗面奶和从洋树里提炼的指甲油,也一并各送一瓶。

    维吉尔的纪念碑进展如何?他可是曼图亚湖泊声音甜美的歌手。要是青铜不够用,我们可以提供两尊铸铜“崩塌”巨炮。

    我们的占星术士预言将要发生刀兵之祸和出现炎热的夏天,狗将发狂,君主将发怒。你们的占星术士说些什么?不愿意相信自己人的话,而更愿意相信别人的话。

    给您的丈夫弗兰切斯科殿下送上医治法兰西病 2 的药方,这是我们的御医路易吉·马利亚尼开的。据说很有效。汞膏可在每月上旬新月之后的单日早晨空腹时涂擦。我听说,这种病的原因不是别的,而是由于某些行星,特别是水星和金星有害结合的结果。

    我和洛多维科殿下密切地关注着你们,亲爱的妹妹和您的丈夫弗兰切斯科侯爵殿下的健康状况。

    贝雅特里齐·斯福尔扎

    二

    这封信表面上很纯朴,但实际上却装腔作势,很讲究政治。公爵夫人向自己的妹妹隐瞒了自己家庭的忧虑。从信上来看,可以料想夫妻之间充满和睦。她憎恨列奥纳多并非因为把他看成是异端和不信神的人,而是因为公爵曾经让他画了切奇利娅·贝加米尼的肖像,这可是她最凶恶的竞争对手,是摩罗尽人皆知的情妇。近来,她又怀疑丈夫还有另外的暧昧关系————跟她的宫廷女官卢克莱西娅小姐。

    在那些日子里,米兰公爵的强大势力达到了顶峰。弗兰切斯科·斯福尔扎曾是罗马涅雇佣兵勇敢的队长,半兵半匪,而他的儿子却幻想成为统一意大利的专制独裁的统治者。

    “教皇是我的忏悔神父,皇帝是我的统帅,威尼斯城是我的金库,法兰西国王是我的信使。”摩罗这样吹嘘说。

    “Ludovicus Maria Sfortia,Anglus dux Mediolani————米兰公爵洛多维科·马利亚·斯福尔扎·安格勒。”他通常都这样签名,把自己的身世追溯到特洛亚英雄伊尼亚斯的随从安格勒。列奥纳多为他父亲雕塑的巨型纪念碑底座上刻的铭文是:Esse Deus!这是神!这也足以证明对斯福尔扎的神化。

    然而,与表面的顺心如意相反,暗地里的担忧和恐惧却折磨着公爵。他知道,人民不喜欢他,认为他是篡位者。有一天在市民集会广场上,群众从远处看见已故公爵吉安-加莱亚佐的遗孀带着她的长子弗兰切斯科,竟然高呼:“合法的公爵弗兰切斯科万岁!”

    他只有八岁,相貌英俊,聪明异常。用威尼斯大使马里诺·萨乌托的说法,“人民把他当成神,希望他给他们当君主”。

    贝雅特里齐和摩罗看到,吉安-加莱亚佐之死欺骗了他们————并没有使他们成为合法的君主。死去的公爵的阴魂从棺材里钻出来,附到这个孩子身上了。

    米兰城里,人们纷纷议论各种神秘的预兆。说夜间在城堡塔楼的上空出现火光,照得天上一片通红;说宫廷的房间里发出可怕的呻吟声。人们还回想起吉安-加莱亚佐躺在棺材里的时候,左眼没有合上,这预示着他的某个亲人很快就要死亡。阿尔贝雷夫人的眼皮跳。蒂岑城门外一个老太婆的母牛生下一条长着两个头的牛犊。公爵夫人在城堡空闲的大厅里看见一个鬼魂,吓得昏了过去,后来对任何人,甚至对丈夫都不愿意谈及此事。

    近来,她几乎完全失去了欢快的顽皮————公爵本来特别喜欢她的这种性格————怀着某种不祥的预感等待着分娩。

    三

    十二月的一天傍晚,鹅毛大雪覆盖了城里的马路,加重了黄昏时的寂静,摩罗坐在一座小巧的宫殿里,这是他赠送给自己新的情妇卢克莱西娅·克里韦利小姐的。

    炉灶里生着火,照亮了贴着马赛克的炉门,只见上面拼成古罗马建筑物的远景。雕花天棚上的格子用黄金装饰,墙壁贴着科尔多瓦烫金花纹皮革壁纸,高背安乐椅和长凳用乌木制成,圆桌铺着深绿色的丝绒,上面摆着一本打开书页的博雅尔多 3 的传奇、几卷乐谱、一把螺钿曼陀铃琴和巴尔涅·阿波尼坦的多棱玻璃瓶————里面盛着成为名门闺秀时髦的医疗药水。墙上挂着卢克莱西娅的肖像,是列奥纳多的手笔。壁炉上摆着卡拉多索 4 的陶塑:几只扇动着翅膀的小鸟在啄着葡萄,几个长着翅膀的裸体儿童————说不上是基督教的天使,也说不上是多神教的小爱神阿摩耳————在跳舞,耍弄着神圣情欲的工具;这些雕塑栩栩如生,在玫瑰色的火光照耀下像是活了一般。

    大雪纷飞,狂风怒吼,炉灶的烟囱里呼呼作响。室内装修精美,陈设华丽,散发着舒适安逸的气氛。

    卢克莱西娅小姐在摩罗脚下坐在丝绒坐垫上。她的脸色闷闷不乐。公爵以亲切的口吻责怪她很久没有去看望贝雅特里齐夫人了。

    “殿下,”姑娘垂下目光,说道,“我求求您不要逼迫我:我不善于撒谎……”

    “得了吧,难道这也算是撒谎?”公爵表示惊奇,“我们只是掩盖。掌握着雷电霹雳的大神宙斯不也是背着嫉妒成性的夫人偷偷地恋爱吗?还有忒修斯,还有费德拉和美狄亚 5 ————古代所有的英雄,所有的神祇皆如此。而我们都是软弱无力的凡人,能够反抗爱神的意旨吗?况且,我们隐瞒罪恶,可以免除亲人的过失,这正是基督教的仁慈所要求的。既然没有过失,而有仁慈,那么也就没有,或者说几乎没有罪恶了……”

    他像平时一样,狡黠地笑了。卢克莱西娅摇了摇头,略皱眉头,盯着他的眼睛————目光严厉,而又像孩子一样单纯。

    “殿下,您知道,我因为您的爱情而无限幸福。可是我有时想,宁肯死也不愿意欺骗贝雅特里齐夫人,她像亲姊妹一样爱我……”

    “够了,够了,我的孩子!”公爵说道,把她抱到自己的膝上,一只手搂着她的腰身,另一只手抚摸着她那油光的黑发和直到耳边的刘海,刘海额花上的钻石在前额中央闪闪发光。她低垂着毛茸茸的长睫毛————并没有表现出喜悦和兴奋,而是冷淡和单纯地————接受他的爱抚。

    “噢,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我的温顺的人儿————我只爱你一个人!”他说道,贪婪地吸着所熟悉的紫罗兰和麝香香水的芳香。

    门开了,公爵还没来得及把姑娘从怀里松开,一个侍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小姐,小姐,”她气喘吁吁地说,“下面,大门前……噢,天主呀,可怜可怜我们这些罪人吧……”

    “怎么回事,好好说,”公爵说道,“是谁在大门前?”

    “贝雅特里齐夫人!”

    摩罗脸色煞白。

    “钥匙!别的门上的钥匙!我从院子的后门走。钥匙在哪儿?快!”

    “公爵夫人的卫队把后门也守住了!”侍女绝望地把两手摊开,“整座房子都给包围了……”

    “圈套!”公爵抓着脑袋说,“她从哪儿知道的?是谁告诉她的?”

    “除了西多尼娅太太,还能有谁!”侍女接过来说,“这个可恶的老妖精到我们这儿来兜售美容药膏和美肤粉是另有目的的。我对您说过,小姐,要小心……”

    “怎么办,我的天哪,怎么办呀!”公爵脸色苍白,嘟哝着。

    从外面传来很响的敲门声。侍女向楼梯跑去。

    “把我藏起来,把我藏起来,卢克莱西娅!”

    “殿下,”姑娘表示不赞成,“贝雅特里齐夫人既然产生了怀疑,就会让人把整座房子搜查遍。您莫如直接地迎上她去,岂不更好一些吗?”

    “不,不,上帝保佑,卢克莱西娅,你说些什么呀!迎上她去!你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噢,天主呀,这会产生什么结果,想一想就觉得害怕……她已经有了身孕!还是把我藏起来吧,藏起来!”

    “我简直不知道往哪儿藏……”

    “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只是快一些!”

    公爵浑身发抖,在这个时刻更像是一个被捉住的小偷,而不像臆造出来的特洛亚英雄伊尼亚斯随从安格勒的后代。

    卢克莱西娅穿过卧室,把他带到化妆室,藏在一个壁橱里,这些白色的壁橱雕刻着古代风格的精细的金色花纹,是名媛淑女的衣柜。

    他在衣服中间躲在一个角落里。

    “多么愚蠢!”他想道,“我的天哪,多么愚蠢!恰如弗兰科·萨凯蒂 6 或者薄伽丘那些可笑的故事里所写的一样。”

    可是他顾不得笑了。他从怀里掏出两个护身香囊,其中一个装着圣徒克里斯托弗的圣骨,另一个装着当时广泛流行的避邪物————埃及木乃伊的碎块。两个香囊十分相像,在黑暗中由于慌忙不可能彼此分清,于是为了防止失误,便对两个香囊一起吻了起来,画着十字,暗中进行祷告。

    他突然听到妻子和情妇说着话走进化妆室,吓得不禁打起冷战。她俩谈得很友好,仿佛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他猜测,卢克莱西娅坚持让公爵夫人看看她的新居。也许是贝雅特里齐没有掌握明显的罪证,并不想暴露自己的怀疑。

    这是两个女人进行的一场狡猾的较量。

    “这里也是服装吗?”贝雅特里齐走到摩罗藏身的那个壁橱跟前问道,语气表示出并无兴趣的样子,可是摩罗在壁橱里面却吓得半死半活。

    “都是一些家居的衣服,全是旧的。殿下想要瞧瞧吗?”卢克莱西娅说。

    壁橱的门开了。

    “请问,您可记得,宝贝儿,”公爵夫人继续说,“我特别喜欢的那件在哪儿?就是夏天您到帕拉维齐尼家去参加舞会时穿的那件。深蓝色的底,金花,闪闪发光,好像夜间的萤火虫一样。”

    “不记得了,”卢克莱西娅平静地回答,“啊,想起来了,在这里,”她若有所悟,说道,“可能是在这个柜子里。”她没有把摩罗藏身的那个壁橱的门关上,便带着公爵夫人到紧挨着的另一个衣柜那里去了。

    “还说不会撒谎呢!”摩罗赞赏地想道,“多么镇静自如!女人————我们当君主的正是应该向她们学习政治!”

    贝雅特里齐和卢克莱西娅离开了化妆室。

    摩罗自由地喘了一口气,尽管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两个护身香囊————里面装着圣骨和木乃伊。

    “如果一切都平安无事,得向圣恩玛丽亚修道院捐赠二百帝国杜卡特金币————用来给贞洁的圣母购买橄榄油和蜡烛!”他怀着热烈的信仰小声说。

    侍女跑来了,打开柜橱的门,带着尊敬而又狡黠的样子把公爵放出来,宣布说,危险已经过去————公爵夫人殿下走了,跟卢克莱西娅小姐分手时表现得很和善。

    他虔诚地画了十字,回到客厅里,为了提提精神喝了一杯巴尔涅·阿波尼坦医疗药水,看着卢克莱西娅,只见她跟先前一样,坐在壁炉旁,低垂着头,双手捂着脸————公爵笑了。然后像只狐狸似的,静悄悄地,蹑手蹑脚地从后面向她走过去,弯下腰把她抱住。

    姑娘浑身一哆嗦。

    “放开我,放开,请您走吧!噢,刚刚发生了这种事,您怎能这样!”

    可是公爵没有听,什么都没有说,贪婪地亲吻着她的脸、脖颈和头发。他觉得她从来都没像现在这样美丽:好像是他刚刚在她身上看见的谎言给她增添了新的魅力。

    她抗争着,可是逐渐失去了力气,最后终于合上眼睛,面带孤立无助的微笑,慢慢地把自己的嘴唇交给了他。

    十二月的暴风雪越来越猛烈,炉灶的烟囱里呼呼作响,但是在火焰玫瑰色的光辉照耀下,一群笑眯眯的裸体儿童在葡萄树的绿荫下跳舞,耍弄着神圣情欲的工具。

    四

    1497年元旦,在城堡里举行舞会。

    准备工作持续了三个月,布拉曼特、卡拉多索、列奥纳多·达·芬奇都参加了。

    这天下午5时,客人纷纷来到宫殿。邀请的贵宾达两千多人。

    大雪覆盖了所有的道路和市街。天空阴沉,城墙上的雉堞、炮眼、石头炮座全都覆盖着皑皑的积雪。院子里燃起一堆堆篝火,车夫、随从仆人、马童、骑马跟班和轿夫一边烤火取暖,一边欢乐地聊天。一辆一辆镶金饰银的笨重马车、轿式马车和纵列驾马的双轮马车停在公爵宫殿的入口处以及前面进入小巧的罗凯塔城堡的升降铁门前,从车上走下来文官武将,身上裹着贵重的莫斯科裘皮。上了霜的窗户闪烁着节日的灯火。

    迎宾大厅里,公爵的禁卫军————土耳其马木留克兵、希腊斯特拉季奥特兵、苏格兰弓弩手和瑞士步兵,身披铠甲,手执斧钺,排成长长的两列。来宾们从这两列禁卫军的中间走过去。前面,一批英俊的少年侍从挺胸垂手而立,他们的相貌非常可爱,一个个像少女一般,穿着款式相同的天鹅绒镶边的两色宫廷内侍制服:右侧的一半是玫瑰色的丝绒,左侧的一半是蓝色的缎子,胸前都用银线绣着斯福尔扎·维斯康蒂家族的徽章;衣服紧紧地绷在身上,躯体的线条分明地显露出来,唯有腰带的下面向前突起一个短小的管状皱褶。他们手里握着点燃的红黄两色长蜡烛————很像教堂里使用的那种蜡烛。

    来宾们进入接待大厅,宣承官用两个小喇叭高声喊着,一一通报他们的姓名。

    一些大厅的门敞开了,里面灯火通明,辉煌耀眼————“红地白鸽大厅”、绘有公爵狩猎图的“金厅”“深红色大厅”————从上到下挂着缎子,上面用金线绣着阴燃的木柴和水桶,象征着米兰公爵的权势,他们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随时煽起战争之火和用和平之水熄灭它。小巧玲珑的“黑厅”充当女士们的化妆室,这是布拉曼特建造的,十分优美,拱顶和墙壁上可以看到列奥纳多未完成的壁画。

    衣着华丽的人群像蜂群一样,发出嗡嗡声。服装五色缤纷,突出的特点是色彩鲜艳和过分豪华,但有的并不美观。这五光十色的衣服暴露出对祖先的传统的不尊重,把各国的时髦款式混杂在一起,有时显得可笑和丑陋,一个老人从这里看出了“外国人入侵————意大利遭受奴役的预兆”。

    女装都打着直褶,不能弯曲,上面镶着大量金饰和宝石,让人想起教堂的袈裟,做得非常结实,可以由曾祖母传给曾孙女。领口很深,袒胸露肩。按照伦巴第的习惯,已婚女子把头发编起来盘在头顶上,前部覆盖着金丝网罩,而未婚少女则编成很粗的辫子,加上假发和丝带,因此辫子很长,拖到地面。时尚要求眼眉线条清晰,眉毛浓密的女人皆用特殊的铁镊子把多余的眉毛拔掉。脸上不涂脂抹粉,被认为是下流的表现。使用的香水皆气味浓郁,其中有麝香、龙涎香、灵猫香香水和塞浦路斯香粉,香气刺鼻,熏人欲醉。

    人群里有些年轻的姑娘和少妇特别美丽,除了伦巴第,任何地方都见不到这样的美女————她们像幽灵一样,步态轻盈,皮肤白嫩,脸盘圆润,列奥纳多·达·芬奇非常喜欢这样的脸形。

    维奥兰塔·博罗梅奥夫人有一双黑亮的眼睛,生着黑色的卷发,她的美貌征服了所有的人,被选为舞会王后。她的深红色丝绒衣服上用金线绣着飞近蜡烛被火苗烧坏了翅膀的灯蛾————这是对恋人的警告。

    然而,最引人瞩目的并不是维奥兰塔夫人,而是狄安娜·帕拉维齐尼小姐,她的眼睛冷漠透明,如同冰块,灰色的头发如同灰烬,微笑时似笑非笑,说话时慢声细语,如同维奥拉琴声。她穿的衣服很普通,用带波状花纹的白花锦绸做成,上面带着长长的浅绿色丝带,如同水草一般。她虽然被辉煌与喧嚷所包围,但落落寡合、孤独和闷闷不乐,犹如苍白的睡莲,月光下在荒凉的池塘里酣睡。

    吹起喇叭,敲起定音鼓————来宾们纷纷进入城堡的“室内球场”。蓝色的穹隆上金星闪闪,十字形的梁木上烛光闪烁,如同天上的繁星。从乐队的楼座垂下一块丝绸,上面挂着桂叶、常春藤和刺柏编成的花环。

    在占星术士规定的时刻里,摩罗和贝雅特里齐准时步入大厅————不差一分一秒,用一位使节的说法,公爵就连更换衬衣和亲吻妻子都严格考虑到星辰的方位。他们夫妇二人披着金丝锦缎面的银鼠皮斗篷,后面拖地的长襟由几个宫廷侍从给擎着。公爵胸前的扣环上挂着一颗大得让人难以置信的大红宝石,这是从吉安-加莱亚佐那里窃取来的。

    贝雅特里齐消瘦了,也难看了。这个女人几乎还是个小姑娘,胸部扁平,一举一动都像个男孩,看见她已经有了身孕,腆着大肚子,难免让人感到奇怪。

    摩罗做了一个手势。宫内总管举起权杖,乐队奏乐————宴会开始,来宾们纷纷入席。

    五

    发生一场混乱。莫斯科大公的使臣达尼洛·玛梅罗夫不肯在圣马可共和国大使的下首就座。人们开始劝说玛梅罗夫,可是这个倔强的老头不听任何人劝说,站在原地不动:“不能入座————这对于我是耻辱!”

    好奇和讥笑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向他射来。

    “怎么回事?莫斯科人又发生了不愉快?野蛮的民族!只知道往首要的位置上钻————什么事情都不想知道。哪儿也不应该邀请他们。野蛮人!说的话————您听见了吗?————完全跟土耳其人一样。野兽!……”

    机灵敏捷的曼图亚人翻译官博卡利诺跑到玛梅罗夫面前。

    “达尼洛先生,达尼洛先生,”他用蹩脚的俄语说道,脸上堆满笑容,低三下四地点头哈腰,“不行,不行!得入座。米兰的规矩。争吵不好。公爵要生气的。”

    老头的年轻伙伴尼基塔·卡拉恰罗夫————使团的执事向他走过来。

    “达尼洛·库兹米奇,老爹,不要生气!在别人的修道院里不能按照自己的章程办事。这是外国人,不懂得我们的习惯。要闯祸的!他们也会发起脾气来!我们可就丢尽面子了……”

    “闭嘴,尼基塔,闭上嘴!你还年轻,不能教训我这个老头。我知道该怎么办。不能总是一成不变!我不能坐在威尼斯大使的下首。这是对我们使团的荣誉巨大的损害。常言道:任何一个使臣都代表其君主说话。而我们的君主是全俄罗斯的君主,是专制的,东正教的君主……”

    “达尼洛先生,达尼洛先生!”翻译官博卡利诺感到坐立不安。

    “住嘴!你不要多嘴,看你那张猴脸,简直是个异教徒!我说不坐————就是不坐!”

    玛梅罗夫拧着眉毛,一双狗熊般的小眼睛闪烁着愤怒、骄傲和不可战胜的倔强。紧紧攥在手里的权杖瑟瑟抖动,权杖的头上镶嵌满翡翠。看样子什么力量都无法使他让步。

    摩罗把威尼斯大使叫过来,以他所擅长的殷勤,表示歉意,向他保证对他的尊重,请他看在他个人的面子上,坐到另一个位置上去,以避免争执,并且让他相信任何人都不会看重这些野蛮人荒唐的自尊心。实际上公爵非常希望获得“俄罗斯大公”————“gran duca di Rosia”的好感,指望靠着他的帮助跟土耳其苏丹签订一个有利的条约。

    威尼斯人看了看玛梅罗夫,露出一丝讥笑,轻蔑地耸耸肩,说殿下是正确的————受到“人性”————humanita————之光陶冶的人不应该在席位问题上发生争执,于是便坐到指给他的位置上去了。

    达尼洛·库兹米奇没有明白对手说的话。假如明白,也不会感到不安,而继续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因为他知道,十年以前,即1487年,在英诺森八世教皇的庆典上,莫斯科使臣季米特里和曼奴伊尔·拉列夫在教廷里占据的位置比罗马元老们更荣耀,而他们可是古代主宰世界的城市的代表。难怪在前基辅都主教萨瓦·斯皮里东的信函中,莫斯科大公已经被宣布为拜占庭双头鹰唯一的继承者,这只双头鹰应该在自己翅膀的保护下把东方和西方联合起来,因为万能的主————信函中说————由于其异端邪说而把新旧两个罗马推翻,创建了第三个神秘之城,以便把自己的整个光荣、全部力量和恩典都洒给它,第三个半黑夜的罗马就是东正教的莫斯科,而第四个罗马永远都不会出现。

    达尼洛·库兹米奇对敌视的目光全然不予理会,志得意满地捋一下长长的白胡子,整理一下胖肚子上的皮带和深红丝绒的貂皮袍子,庄重地咳嗽一声,坐到争取来的位置上。一种朦胧的陶然欲醉的感觉充满了他的心头。

    尼基塔跟翻译官博卡利诺一起坐在桌子一端的下首,紧挨着列奥纳多·达·芬奇。

    喜欢吹嘘的曼图亚人讲述他在莫斯科见到的各种奇迹,把真事跟虚构掺和在一起。这个遥远的国家唤起了画家的好奇心,觉得这是个广袤而又神秘的国度,他希望从卡拉恰罗夫嘴里得到准确的信息,便通过翻译向他询问这个国家的情况,问到其无边无际的平原、严寒的气候、水量丰盛的河流和辽阔的森林,问到北冰洋和里海的潮水,问到北极光,也问到自己的几位定居莫斯科的朋友:伦巴第画家彼埃特罗·安东尼奥·索拉里和波洛尼亚建筑师亚里斯托特勒·菲奥拉文蒂,前者参加了多棱宫的建造,后者以宏伟的建筑物给克里姆林宫广场增添了光彩。

    “先生,”坐在邻座的胆大、好奇和有些狡猾的埃梅利娜小姐向翻译官问道,“我听说这个奇异的国家所以叫作俄罗斯,是因为那里生着许多玫瑰。这是真的吗?”

    博卡利诺大笑起来,告诉小姐,这纯属无稽之谈,俄罗斯虽然名字接近“玫瑰”一词的读音,可是那里玫瑰比任何国家都少,并且引证了一篇关于俄罗斯严寒的意大利故事。

    佛罗伦萨市的一些商人到了波兰。他们想要到俄罗斯去,可是波兰不放行,因为当时波兰国王正在跟莫斯科大公打仗。佛罗伦萨人希望买到貂皮,便邀请俄罗斯商人到两国的界河鲍里斯芬河畔。莫斯科人害怕被俘,便留在河的一岸,而意大利人则在另一岸,双方高声喊叫,隔河进行交易。可是天气特别冷,话音没有传到对岸便在空中结冻了。于是机灵的波兰人便在河的中央点上一大堆火,估计话音没等结冻就能传到对岸。河面上的冰十分坚硬,跟大理石一样,多大的火都烧不化。等到火堆燃烧起来以后,结冻的话在空中滞留了一个多小时,开始融化,哗哗地流淌起来,好像是春汛,佛罗伦萨人终于听清了,可是这时莫斯科人早已离开对岸走了。

    大家都很喜欢这个故事。女士的目光充满同情和好奇,集中到尼基塔·卡拉恰罗夫身上,觉得他住在那块被上帝所诅咒的土地上非常不幸。

    这时,尼基塔看到前所未见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原来那是一个巨大的盘子,里面装着用阉鸡胸脯肉做成的裸体安德罗墨达,她被锁在用奶油制成的山岩上,还有用小牛肉制成的她的解救者佩耳修斯 7 。宴席的肉菜都是红的,餐具便是金的;鱼类菜肴根据水生的特点,皆用银餐具。面包也是银色的,柠檬凉菜是用银碗装的,最后上来的是大鲟鱼、七鳃鳗和小体鲟,在这些鱼中间出现了用鳗鲡肉制成的安菲特里忒 8 ,她坐在珍珠贝的神车上,由数条海豚牵引,下面是颤颤悠悠的灰绿色的鱼冻,里面用火光照亮,好像大海的波涛。

    然后又是无尽无休的甜食————用果仁泥、阿月浑子、松子仁、扁桃仁和糖浆根据布拉曼特、卡拉多索和列奥纳多绘的草图塑成各种神像————赫拉克勒斯窃取赫斯佩里得斯的金苹果的故事,希波吕托斯与其继母费德拉的恋爱故事,巴克科斯与阿里阿德涅的故事,宙斯化作金雨与达娜厄结合的故事————整个奥林波斯的神祇都复活了。

    尼基塔怀着天真的好奇心观看这些奇迹,可是达尼洛·库兹米奇看见这些无耻的裸体女神,完全失去了食欲,他暗自嘟哝着:

    “反基督的肮脏行为!多神教的污秽!”

    六

    舞会开始了。当时流行的舞蹈有“维纳斯与巴克科斯舞”“残酷命运舞”“小爱神枯皮德舞”等各种名目,节奏缓慢,因为女士们的服装又长又重,不允许做快速动作。男女舞伴走到一起,再分开,从容不迫,旁若无人,矫揉造作地鞠躬,怅惘地叹息和甜蜜地微笑。妇女应该举止端庄,宛如雌孔雀,应该缓缓飘动,宛如天鹅。音乐轻柔,近于哀婉,情意缠绵,犹如佩特拉克的诗歌。

    摩罗的年轻统帅加莱亚佐·桑塞瓦里诺风度翩翩,衣着考究,穿着一身白衣,袖口折起,露出玫瑰色的衬里,白鞋上镶着钻石,生着一张漂亮的类似女人的脸,无精打采,慵懒倦怠,对女人很有魅力。跳“残酷命运舞”时,他貌似无意实则有意地甩掉一只鞋或者披肩,但照旧继续在大厅里旋转飘动,表现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这在当时被认为是最优雅的典范,因此人群中响起一片赞许声。

    达尼洛·玛梅罗夫看着他,呸了一口:

    “你这个打诨的小丑!”

    公爵夫人本来喜欢跳舞,可是这天晚上,她心情沉重,茫然若失。只是多年养成的虚情假意的习惯,帮助她扮演盛情好客的女主人的角色———— 一一回答着高官显宦们的新年祝贺和甜腻腻的殷勤。她有时觉得无法忍受————得跑掉或者大哭一场。

    她在熙熙攘攘的大厅里游来荡去,无法为自己找到位置,于是到远处一个房间去了,那里在燃得很旺的壁炉旁坐着一群青年男女。

    她问他们在谈论什么。

    “谈论柏拉图式的爱情,殿下,”一位女士回答道,“安东尼奥托·弗莱戈佐先生证明,如果一个男人以天堂的爱情爱着一个女人,那么这个女人就可以亲吻这个男人的嘴唇而不破坏贞操。”

    “既然殿下允许,我就要论证:嘴是说话的工具,是心灵的大门,当一对恋人的嘴通过柏拉图式的亲吻接触到一起时,这两个人的心灵必定集中到嘴唇上来,仿佛是给自己找到了自然的出口。这就是为什么柏拉图并不禁止接吻,而所罗门王在《雅歌》中谈到人的灵魂与神的神秘合一时说道:你用口与我亲嘴吧9 。”

    “请原谅,先生,”一个听者打断了他的话,这是一位老伯爵,是个乡村骑士,相貌粗陋,“也许我不懂得这种微妙的事,可是您难道认为丈夫遇见自己的妻子在其情夫的怀抱里,应该忍耐不成?”

    “当然,”一位宫廷哲学家反驳道,“根据精神恋爱的哲学……”

    “那么婚姻呢?”

    “咳,我的上帝呀!我们说的是爱情,而不是婚姻!”漂亮的菲奥达利萨夫人打断了他,不耐烦地耸动着袒露的洁白肩膀。

    “可是婚姻,夫人,根据人类的法律……”骑士刚一开口。

    “法律!”菲奥达利萨夫人轻蔑地嘬起鲜红的嘴唇,“先生,进行这种崇高的谈话时,您怎么能够提到人类的法律?那是平民百姓可怜的创造物,会把男女情侣神圣的名字变成丈夫和妻子这类俗不可耐的字眼儿。”

    男爵只是把双手摊开。

    弗莱戈佐先生并没有留意他,继续自己关于天堂爱情的奥秘的谈话。

    贝雅特里齐知道,这位安东尼奥托·弗莱戈佐先生的一首下流的十四行诗在宫廷里风靡一时,写的是一个美丽的少年,是这样开头的:

    众神之主跟美少年伽倪墨得斯偷情是个错误……

    公爵夫人感到很无聊。

    她悄悄地离开了,走进隔壁房间。

    来自罗马的著名诗人塞拉菲诺·达克维拉在这里朗诵诗,他绰号“乌尼科”————Unico(卓越者),身材矮小,骨瘦如柴,胡须刮得很精心,头发卷曲,生着一张粉红色的娃娃脸,露出无精打采的笑容,牙齿很难看,一双小眼睛总是泪汪汪的,不时地射出狡猾的目光。

    一群女士包围着诗人,贝雅特里齐看见卢克莱西娅,感到有些窘迫,几乎是脸色煞白,可是立刻恢复了常态,走到她的面前,像通常一样,面带和蔼亲切的笑容,亲吻了她。

    这时门口出现一个胖女人,只见她穿得花里胡哨,脸上涂了厚厚一层胭脂,她已经不年轻,也不漂亮,用手帕捂着鼻子。

    “这是怎么了,狄奥尼贾太太?您莫非是摔伤了?”埃梅利娜小姐故作关心的样子问道。

    狄奥尼贾解释说,跳舞时可能是由于太热和疲劳而流了鼻血。

    “这种遭遇恐怕就连乌尼科先生也不能写出爱情诗来。”一个宫廷官员说道。

    乌尼科跳起来,向前伸出一条腿,若有所思地用手捋一下头发,仰起头来,目光注视着天花板。

    “静一静,静一静,”女士们怀着景仰的心情小声说,“乌尼科先生在作诗!殿下,请到这边来,这里能听得清楚。”

    埃梅利娜小姐拿起诗琴,轻轻拨动琴弦,在琴声的伴奏下,诗人用腹腔发出浑厚的声音,抑扬顿挫地读了一首十四行诗。

    小爱神阿摩耳被恋人的祈求所感动,把箭射向那颗残酷的心;可是爱神的眼睛蒙着绷带————箭射偏了;击中的不是心————

    箭射进了绵软的小鼻子————

    于是赶紧捂上雪白的手帕,

    上面染上一滴滴鲜红的血。

    女士们纷纷鼓掌。

    “美妙极了,无与伦比!多么敏捷!多么轻松!噢,我们的贝林乔尼可是无法与之相比,他为了每一首十四行诗都得整天汗流浃背。啊,我的宝贝,您相信吗,他当时仰脸望天,我感觉到了————他仿佛是满面春风,真是超然物外————甚至叫人感到可怕……”

    “乌尼科先生,您想喝杯莱茵葡萄酒吗?”一位女士忙活起来。

    “乌尼科先生,来点儿薄荷清凉剂吗?”另一位建议道。

    让他坐到安乐椅上,给他扇扇子。

    他麻木了,融化了,眯缝着眼睛,像是一只吃饱了的猫。

    后来他又念了一首十四行诗,献给公爵夫人,其中说道,雪花为她的皮肤的雪白而自愧不如,于是想出一个阴险的报复方法,变成了冰,因此不久前,她到院子里去散步,脚下一滑,险些跌倒。

    还念了一首讴歌一个掉了一颗门牙的美女:这是小爱神阿摩耳在捣鬼,他住在她的嘴里,利用这个缝隙当射箭口,好随时把箭射出。

    “天才!”一位女士尖声叫道,“乌尼科的名字在后代的心目中与但丁并驾齐驱!”

    “高于但丁!”另一位接过来说,“难道在但丁那里能够像在我们的乌尼科那里那样学会恋爱的情节吗?”

    “各位女士,”诗人谦虚地反驳道,“过奖了。但丁也有很多优点。况且各有各的特点。说到敝人,诸位为我鼓掌,我宁愿把这个荣誉给予但丁。”

    “乌尼科!乌尼科!”崇拜者们兴奋得太累了,不停地喘息。

    塞拉菲诺又开始念一首新的十四行诗,描写他的情人家中失火,无法把火扑灭,因为跑来的人们被美女的目光点燃起心中之火,首先得用水浇灭自己心中之火。贝雅特里齐听到这里终于忍耐不住,走开了。

    她回到主厅,吩咐自己的少年侍从理查德托到楼上去准备好火把在寝宫门前等她————理查德托对她忠心耿耿,她有时觉得这个孩子爱上她了。然后,她匆匆忙忙地穿过几个灯火通明人声嘈杂的房间,走进远处一个荒凉的长廊,那里唯有守夜的更夫们抱着长矛在打瞌睡;她开开铁门,在黑暗中登上螺旋状楼梯,走进一个带拱顶的大厅,那是公爵的卧室,位于城堡北部四角形的塔楼里;她拿着蜡烛,走到一个放着橡木匣子的壁龛前,匣子里保存着公爵的重要文献和秘密信函,她把从丈夫那里偷来的钥匙插进锁眼里,想要转动,可是感到锁头坏了,她打开铜扣环,看见里面空空的,于是猜到摩罗发现钥匙丢失以后便把信件藏到别处去了。

    她感到困惑不解。

    窗外飞舞着鹅毛大雪,宛如白色的幽灵。狂风呼啸————忽而号叫,忽而哭泣。夜间狂风的声音让人心里感到恐惧,但又如此熟悉。

    公爵夫人的目光落到盖着狄俄倪索斯之耳的圆形洞眼的铁盖上————这是列奥纳多给安装的从宫里楼下各个房间通到公爵卧室的窃听管道。她走近那个洞眼,摘下沉重的铁盖,听了起来:声波传来,宛如从螺号里听见的远处大海的喧啸;与人们过节的欢声笑语和悠扬回荡的乐曲声汇在一起的是夜间狂风的呼啸声。

    她突然感觉到不是在楼下,而是在她的耳旁有人悄悄地说:

    “贝林乔尼……贝林乔尼……”

    她大叫一声,脸色变得煞白。

    “贝林乔尼!我怎么没有猜到?是的,是的,当然是!我从他那里能了解到一切情况……找他去!怎样才不至于让别人发现呢?他们将要找我……由它去吧!我想要知道,我不能再忍受这种欺骗了!”

    她想起来了,贝林乔尼称病没有来参加舞会,她想象他此时此刻可能是一个人在家里,于是便喊少年侍从理查德托进来,他正站在门外等候。

    “吩咐两个随从准备好轿子在下面花园城堡的秘密大门前等候我。注意,不得让任何人知道此事————听见了吗?任何人!”

    把手伸给他亲吻一下。这个少年立刻跑去执行命令。

    贝雅特里齐回到卧室里,披上皮袍子,戴上黑丝绸的面具,几分钟之后已经坐着轿子向贝林乔尼住的蒂岑城门出发了。

    七

    诗人把自己那栋倾斜欲塌的旧房子叫作“蛙洞”。他得到了相当多的赏赐,可是过着放荡的生活,把所有的一切全都喝光或输光了,因此用贝尔纳多本人的说法,贫穷一直陪伴着他,“好像是一个他所不爱的,但对他却无比忠诚的妻子”。

    他的破床只有三条腿,用一块劈柴代替第四条腿支撑着,床垫大窟窿小眼,像煎饼一样单薄;他躺在床上,喝着第三罐劣质酸葡萄酒,给切奇利娅夫人宠爱的狗编写墓志铭。诗人看着壁炉里最后的炭火在熄灭,烤火取暖已经无济于事,他没有被子,只好用被蛀虫给蛀了的灰鼠皮袍把两条仙鹤般的细长腿裹上,听着狂风呼啸,想着如何度过这个严寒之夜。宫廷舞会上应该上演他为公爵夫人编写的寓言剧《天堂》,可是他没有去参加舞会,根本不是因为有病————尽管他实际上早就患病了,骨瘦如柴,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观察他的躯体,无须进行解剖,就能够研究人体的肌肉、血管和骨骼”。可是哪怕他还有最后一口气,也会拖着病体前去参加节日庆典。他没有去的真实原因是嫉妒:他宁肯在自己的陋室里挨冻,也不愿意看见自己的竞争对手乌尼科先生耀武扬威,他是个厚颜无耻和诡计多端的骗子,用一些不像样子的歪诗让那些愚蠢的上流社会的淑女们晕头转向。

    一想到乌尼科,贝林乔尼就大动肝火,怒气冲天。他攥紧拳头,从床上跳起来。可是室内实在太冷,他立刻重新回到床上,浑身打着冷战,一边咳嗽着一边裹上皮袍子。

    “恶棍!”他骂道,“写了四首关于劈柴的十四行诗,韵脚押得多么妙————可是连一块木屑都没有!墨水可能结冰了————无法写字了。是不是把楼梯上的栏杆拆下来烧火?反正有身份的人不会到我这儿来,如果那个放高利贷的犹太人摔个好歹————那也算不得很大的不幸。”

    可是他还是很可惜楼梯。他的目光集中在当作第四条腿支着床的那块劈柴上。他犹疑片刻:是整夜冻得发抖好一些,还是睡在瘸腿的床上好一些?

    暴风雪透过窗户缝发出吼叫,炉灶的烟囱忽而号啕大哭,忽而哈哈大笑,像是妖怪。贝林乔尼绝望地下了决心,把支着床的劈柴抽出来,劈成小块,扔进壁炉里。火焰旺了起来,照亮了这个寒酸的陋室。他蹲着,把发青的双手向火焰伸去,这是孤独诗人最后的朋友。

    “猪狗不如的生活!”贝林乔尼思索着,“我在哪些方面比别人差?神圣的但丁曾经写下这样的诗句:

    Bellincion’Berti vid’io andar cinto

    Di cuoio e d’osso?

    我看见贝林乔尼·贝尔蒂,

    他扎着皮带,佩戴着骨饰。

    这说的不就是我的远祖,著名的佛罗伦萨人吗?那时候,斯福尔扎家族还根本没人提到。

    “当年我刚来到米兰的时候,那些宫廷食客恐怕是连八行体和十四行体诗都分不清。不是我,那又是谁教会了他们优美的新诗?难道不是从我开始,希波克瑞涅圣泉 10之水才流成汪洋的大海,诗人们从中汲取用之不尽的灵感吗?如今在诗歌的大运河里流淌着丰盛的水……这也就是奖赏!我得歇歇了,像条老狗似的在窝里趴在干草堆上!陷入贫困的诗人,没有人认识了,仿佛是他的脸蒙上一个面具,被天花给毁坏得丑陋不堪……”

    他念了致摩罗公爵的诗中的几行:

    我一生中没有听到过别的回答,

    “你走开,所有的位置皆已占据。”

    怎么办?我的歌儿可能已经唱完。

    我并不要求戴上小丑的高帽————

    哪怕是让磨坊把诗人收留,

    宽宏的君主,把我当成驮货的牲口。

    他面带苦笑,把秃头低下。

    他跪在火炉前,细高的身材,长长的红鼻子,很像一只生病的冻僵的鸟。

    楼下传来敲门声,然后他唯一的女仆————多嘴多舌的患水肿病的老太婆睡意蒙眬地谩骂着,接着,她的木屐在砖地上嗒嗒地响起来。

    “什么鬼东西?”贝林乔尼感到奇怪,“又是那个犹太人来要利息?可恶的异教徒!夜里也不让安宁……”

    楼梯磴嘎吱吱地响起来。门开了,走进屋来一个穿着貂皮袍子的女人,脸上蒙着黑丝绸的面具。

    贝林乔尼跳起来,盯着她。

    她默默地走近椅子。

    “小心,夫人,”主人警告说,“靠背坏了。”

    像上流社会的应酬一样,又彬彬有礼地补充道:

    “尊敬的夫人光临寒舍,敝人深感荣幸,但不知应该感谢哪个善良的天才?”

    “可能是来订购情歌的吧?”他暗自想道,“那也好,将有面包吃了!起码能有柴烧。可是奇怪,为什么她一个人这么晚的时候来?看来我的名望不小。不相识的崇拜者还不少呢!”

    他兴奋起来,跑到炉灶前,毫不吝啬地把最后一块劈柴扔进火里。

    那位女士摘下面具。

    “是我,贝林乔尼。”

    他惊叫一声,往后退去,为了不至于跌倒,一把抓住门框。

    “耶稣,圣洁的贞女呀!”他嘟哝着瞪大了眼睛,“殿下……尊敬的公爵夫人……”

    “贝林乔尼,你愿意为我效劳吗?”贝雅特里齐说,然后环视一下周围,问道:“没有任何人能听到吧?”

    “尽管放心,殿下,没有任何人————除了老鼠!”

    “你听着,”贝雅特里齐继续慢条斯理地说,向他射出锐利的目光,“我知道,你给卢克莱西娅小姐写过情诗。你的手里应该保存有公爵给你写的委托信函。”

    他脸色变得煞白,瞪大了眼睛,呆呆地,一声不响地看着她。

    “不用害怕,”她补充道,“任何人都不会知道。我向你保证,如果你能实现我的要求,我会奖赏你的。我会给你很多钱,贝林乔尼!”

    “殿下,”他的舌头僵硬了,费劲地说,“请您不要相信……那是造谣……没有任何信函……在上帝面前……”

    她的眼睛闪烁着怒火,细细的眉毛皱了起来。她站起来,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走到他的面前。

    “不要说谎!我全都知道。如果你珍惜自己的生命,就把公爵的信件交出来————听见了吗,交出来!当心,贝林乔尼!我的人都在下面。我到你这儿来可不是为了开开玩笑……”

    他一头跪在她的面前:

    “全凭您的意志了,夫人!我没有任何信件……”

    “没有?”她重复着,低下头,盯着他的眼睛,“你说没有?……”

    “没有……”

    “你等着,你这个可恶的拉皮条的家伙,我会让你说出真实情况的。我要亲手掐死你,恶棍!”她疯狂地叫着,果然用双手紧紧地卡住他的喉咙,他喘不过气来,前额上的血管鼓起来。他没有反抗,垂着双手,只是无望地眨着眼睛,变得更像是一只可怜的大鸟。

    “要掐死我,上帝保佑,要掐死我,”贝林乔尼想,“随便,听天由命吧……反正我不能出卖公爵。”

    贝林乔尼一生充当宫廷小丑,是个放荡的光棍,是个卖身投靠的歪诗作者,可是从来都没有当过叛徒。他的血管里流的是高贵的血,比起罗马涅雇佣兵来,比起斯福尔扎暴发户来,更洁净。现在他就准备证明这一点:

    Bellincion’Berti vid’lo andar c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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