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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诸神的复活:列奥纳多达芬奇最新章节!

    一

    自从贝特拉菲奥进入圣马可修道院当见习修士以来,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

    1496年狂欢节临近结束时的一天下午,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在自己的净室里伏案记录不久前上帝给他显灵的情景,那是两个悬在罗马城上空的十字架:一个是黑色的,卷在死亡的旋风中,上面写着:天主愤怒的十字架;另一个在蓝天中光彩夺目,上面写着:天主仁慈的十字架。

    他感到很疲劳,浑身发冷。于是放下笔,用双手撑着头,闭上眼睛,回忆起这天早晨听到的有关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博尔吉亚 1 生活的情况,这是恭顺的修士保罗讲的,他曾被派往罗马进行侦探,刚刚返回佛罗伦萨。

    各种骇人听闻的形象像《启示录》中所预言的那样,一一从他面前掠过:博尔吉亚家族徽章上血红色的公牛,用来取代主的温顺的羔羊而奉献给罗马教皇的金牛犊 2 ,像古埃及的圣牛阿皮斯;他的亲生女儿和一群枢机主教在梵蒂冈大厅里饮宴后,在圣父面前通宵达旦无耻地寻欢作乐;年过六旬的教皇养着年轻的姘妇裘丽娅·法尔内斯,在圣像上把她画成圣母的形象;亚历山大的两个儿子,巴伦西亚的枢机主教唐·塞萨尔和罗马教会的旗官唐·乔万尼都对其亲妹妹卢克莱西娅怀着淫欲,相互仇恨,争风吃醋,达到该隐弑兄的程度。

    吉罗拉莫想起了保罗伏在他的耳朵上小声告诉他的————年老的教皇和卢克莱西娅的父女乱伦,不禁浑身一阵颤抖。

    “不,不,上帝做证,我不能相信————是诽谤中伤……不可能有这种事!”他重复着,暗自感到可怕的博尔吉亚家族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修士的前额渗出了冷汗。他一头跪到基督受难的圣像前。

    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谁?”

    “是我,神父!”

    吉罗拉莫听声音认出了自己的助手和忠心耿耿的朋友多米尼科·布昂维奇尼。

    “教皇的代理人,尊敬的理查多·贝基请求跟你会谈。”

    “好,让他稍等一会儿。让西尔韦斯特罗到我这儿来。”

    西尔韦斯特罗·玛鲁菲是个弱智的修士,患有癫痫症。吉罗拉莫认为他是上帝恩赐的特殊容器,既喜欢他又害怕他,按照多马·阿克维纳特经院哲学的一切精确规则,借助于机智的论据、逻辑前提、省略推理、箴言集锦和三段论法来解释西尔韦斯特罗的幻觉,在那些别人认为毫无意义的游方僧的呓语中发现预言性的启示,玛鲁菲并不尊重院长:有时在众人面前辱骂他,甚至殴打他。吉罗拉莫温顺地忍受这些伤害,在各个方面都听从他。如果说佛罗伦萨的百姓掌握在吉罗拉莫的权势中,那么他们首先是掌握在弱智的玛鲁菲的手中。

    西尔韦斯特罗走进净室,坐到房间一角的地板上,挠着裸露着的通红的双腿,哼哼着一支单调的歌。他满脸雀斑,表情麻木,略略有些悲哀,鼻子尖尖的,像锥子似的,下唇耷拉着,两眼泪汪汪的,混浊发绿。

    “师弟,”吉罗拉莫说,“教皇的使节从罗马来了。你说说,是不是要接见他,对他回答些什么?你没有看见什么神示或者听见什么神谕吗?”

    玛鲁菲做了个怪脸,像狗和猪一样狂叫起来:他很有模仿动物叫声的天赋。

    “亲爱的师弟,”萨沃纳罗拉请求道,“请赏光,说一句话!我的心灵很痛苦。你向上帝祷告,就会赐予你先知的灵魂……”

    游方僧伸出舌头,他的脸形扭曲了。

    “呶,你纠缠我个什么劲儿,你这个可恶的懒汉,只会叫喊,你这个呆鹅,没有脑子,你的脑瓜子是木头的!让耗子把你的鼻子咬掉!”他突然大发雷霆,叫喊道,“自作自受。我不是你的算命先生,也不是你的参谋!”

    然后皱起眉头,看着萨沃纳罗拉,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但换了另外一种语调,安详而亲切。

    “我可怜你,师兄,咳,可怜你这个蠢货!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幻觉是上帝赐予的,而不是魔鬼给的?”

    他沉默了,合上眼皮,他的脸变得毫无表情,像死人一样。萨沃纳罗拉认为他看见了神示————于是屏气静候。可是玛鲁菲却睁开了眼睛,慢慢地把头转过去,好像是在倾听,望着窗户,露出和善的开朗的微笑,说道:

    “小鸟儿,你听,小鸟儿!现在田野里草儿青青,遍地黄花。喂,吉罗拉莫师兄,你在这里把水搅浑了,放纵了自己的傲慢,让小鬼兴高采烈————够了!应该想想上帝。我和你离开这可恶的人世到可爱的荒原去。”

    然后摇晃着身体,小声唱了起来,声音很受听:

    我们到绿色的森林里去,

    那是个不为人知的安身之所,

    那里流淌着冰凉的泉水,

    黄莺不断地婉转啼鸣。

    他突然跳起来————铁镣铐哗啦地响了————跑到萨沃纳罗拉面前,抓住他的手,小声说,好像是愤怒得喘不过气来:

    “看见了,看见了,看见了!龟儿子,你这个驴脑袋瓜子,让耗子咬掉你的鼻子————看见了……”

    “说呀,师弟,快点儿说……”

    “火!火!”玛鲁菲说。

    “呶,这是怎么回事?”

    “一堆火,”西尔韦斯特罗继续说,“里面有个人!”

    “是谁?”吉罗拉莫问道。

    玛鲁菲点点头,可是没有马上回答。先是用那双锐利的绿眼睛盯着萨沃纳罗拉,轻轻地笑了,像是个疯子,后来低下头,伏在他的耳朵上小声说:

    “是你!”

    吉罗拉莫浑身一抖,向后退了一步。

    玛鲁菲站起来,离开净室走了,铁镣铐哗啦哗啦地响着,嘴里唱道:

    我们到绿色的森林里去,

    那是个不为人知的安身之所,

    那里流淌着冰凉的泉水,

    黄莺不断地婉转啼鸣。

    吉罗拉莫清醒过来,吩咐有请教皇的代理人理查多·贝基。

    二

    教皇办公厅秘书理查多·贝基走进萨沃纳罗拉的净室,他身穿很像袈裟的绸缎长袍,款式时髦,三月堇的颜色,威尼斯式打褶的袖子,玄狐皮镶边,散发着麝香味,走起路来沙沙作响。理查多·贝基先生在行为举止上掌握了假殷勤的要领,微笑时既和蔼可亲又庄重大方,目光明亮而又平易近人,刮得光光的脸上现出两个酒窝,给微笑增添了几分亲切之感,这种风度是罗马教廷高官显宦所特有的。

    他灵巧地把腰一弯,亲吻了圣马可修道院院长瘦削的手,用拉丁文请求祝福,说话的语句优美,采用西塞罗式的句法,冗长而流畅。

    他一开头兜了个很大的圈子,按照演说术引起好感的规则,首先提到佛罗伦萨这位布道者的名言;然后才转入正题:吉罗拉莫教兄坚决拒绝赴罗马,教皇理所当然地对此十分愤怒,但是热情地关怀教会福祉和全世界的和平,努力团结一切忠于基督的人,对待罪人不是希望他们死,而是竭力拯救他们,因此如果萨沃纳罗拉一旦悔过自新,愿意像慈父一样重新给他以宠爱。

    修士抬起眼睛,小声说:

    “先生,您认为教皇信仰上帝吗?”

    理查多没有回答,仿佛是根本没有听清,或者是故意没有听见这个很不得体的问题,又谈起正题来,暗示说,吉罗拉莫如能乖乖地就范,那么等待着他的是枢机主教的小红帽————教职的最高官衔————然后迅速地向修士弯下腰来,用手指触了一下他的手,带着逢迎的笑容,补充道:

    “只要您一句话,吉罗拉莫神父,只要一句话————小红帽就是您的了!”

    萨沃纳罗拉目不转睛地盯着交谈者,说道:

    “先生,假如我不屈服————不保持沉默,将会如何?假如不知好歹的修士不接受罗马紫袍的荣誉,不贪图小红帽,不停止狂吠,像一条忠实的看家狗那样,守卫着天主的房子,给任何好吃的东西也堵不住他的嘴,那又将会如何呢?”

    理查多好奇地看了看他,略略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欣赏着自己修剪得很圆的如扁桃仁一般的长手指甲,整理一下手指上的戒指。然后不慌不忙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着的纸,打开以后递给了院长,那是一份写好的革除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教籍的决定,只需要教皇签字和盖上他的印玺,而且教皇在这份文件里把他叫作毁灭之子和让人厌恶的虫子————nequissimus omnipedo。

    “您等着回答吗?”修士读过之后说。

    教廷秘书默默地垂下头。

    萨沃纳罗拉站起来,挺直身板,把教皇的训谕扔到使臣的脚下。

    “这就是我的回答!您回到罗马就说,我向反基督教皇提出挑战,要求跟他决斗。我们就等着瞧————是他把我还是我把他革除教籍!”

    净室的门轻轻地开了,多米尼科在门口往里面看了看。他听见院长很大的声音,便跑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门口集聚了一群修士。

    理查多向门口望了几次,最后终于彬彬有礼地说道:

    “我斗胆提醒您,吉罗拉莫:我受命只跟您秘密会见……”

    萨沃纳罗拉走到门前,把门大敞四开了。

    “听我说,”他大声喊道,“大家都听着,因为我不是向你们,弟兄们,而是向佛罗伦萨的全体人民公布这桩肮脏的交易————或是革除教籍或是赏给枢机主教的紫袍,让我从二者中间挑选!”

    他那狭窄的前额下面凹下去的眼睛燃烧着怒火,丑陋的下颏颤抖着向前噘起。

    “时间到了!我要讨伐你们,罗马教廷的枢机主教和其他高级僧侣们,因为你们都是异端!我要转动锁头里的钥匙,打开藏污纳垢的小箱子————把你们罗马的臭气放出来,人们在那里要窒息了。我把话说出来,你们都要吓得脸色煞白,世界的基础就要动摇,但是被你们所玷污的上帝的教会却会听到我的声音。拉撒路,走出来!3 于是他就起来了,从棺材里走出来……我不需要你们的法冠和小红帽!天主哇,赐给我死亡的红帽和你的受难者血淋淋的荆冠吧!”

    他双腿跪下,痛哭着把双手伸向基督受难的圣像。

    理查多利用这慌乱的时刻,悄悄地溜出净室,匆匆忙忙地走了。

    三

    见习修士乔万尼·贝特拉菲奥也在那群注意观察吉罗拉莫的修士里面。

    师兄弟们散开以后,他也走下楼梯,来到修道院的主院里,坐在长廊里一个他所喜欢的地方,那里在这种时候经常都空无一人,十分安静。

    院墙雪白,院内长着桂树、柏树和大马士革玫瑰,吉罗拉莫喜欢在树荫下布道:相传天使们夜间浇灌这些玫瑰。

    见习修士打开使徒保罗的《哥林多书》,念道:

    “你们不能喝主的杯,同时又喝魔鬼的杯;不能吃主的宴席,同时又吃魔鬼的宴席。” 4

    他站起来,开始在长廊里来回踱着,回忆起自己一年来在圣马可修道院里的思想感情。

    初期,他作为萨沃纳罗拉的门徒,在精神上尝到了莫大的甜蜜。吉罗拉莫神父有时清晨带领他们到城外去。一条陡峭的小径仿佛是通向天际,他们沿着这条小径攀登菲索雷山,站在山顶上望去,只见山峦起伏,坐落在阿尔诺河谷里的佛罗伦萨尽收眼底。院长坐在绿色的草地上,这里繁花似锦,有紫罗兰、草玉铃、鸢尾花,柏树的树杆被太阳晒得淌着树脂。修士们有的躺在他脚下的草地上,有的编花环,有的谈话,有的跳舞,像孩子们似的蹦蹦跳跳,另外一些拉着小提琴、中提琴和大提琴,很像贝亚德托教士所画的天使合奏。

    萨沃纳罗拉没有对他们进行教诲或布道,只是说些亲切的话,他本人也像孩子似的玩耍和嬉笑。乔万尼看着他那容光焕发和堆满笑容的脸————他觉得这菲索雷山顶上荒凉的树林里处处是音乐和歌声,周围是湛蓝的天空,他们真像天堂里上帝的天使一般。

    萨沃纳罗拉走到悬崖边上,怀着爱意向笼罩在晨雾中的佛罗伦萨望去,好像母亲看着睡熟的婴儿。

    下面传来晨钟的声音,仿佛是孩子在睡梦中的咿呀语声。

    夏夜,圣马可修道院院子里芬芳的大马士革玫瑰树丛里流萤点点,好像是看不见的天使们举着的蜡烛,他给师兄弟们讲锡耶纳的圣卡特琳娜身上血迹斑斑的圣痕,那是圣洁的爱的创伤,很像天主身上的伤痕,如玫瑰般芳香。

    让我从这伤痛中得到快乐,

    尽饮十字架造成的痛苦————

    把神子的痛苦当成享受!

    修士们唱着,乔万尼很想发生萨沃纳罗拉所讲的那种奇迹————从盛着圣餐的碗中射出火光,像熔铁那样把他身上十字架的创痛烧化。

    Gesu,Gesu,amore!

    耶稣,耶稣,我的爱!

    他怡然自得,感到浑身绵软无力。

    有一次,萨沃纳罗拉像对所有的见习修士那样,派贝特拉菲奥到离佛罗伦萨两里的卡列吉庄园去护理一个重病患者,庄园坐落在乌切托约山冰雪覆盖的山坡上————洛伦佐·美第奇正是在这座庄园里住了很久并且最后死在这里。整个宫殿很荒凉,悄然无声,房间像坟墓一样,从护窗板的缝隙里透进微弱的光亮,乔万尼在一个房间里看见桑德罗·波提切利 5 的名画《维纳斯的诞生》。美的女神全身一丝不挂,洁白得如同水中百合————沾着水珠,好像是散发着海水清新的咸味,站在贝壳上,在波浪中滑行。金黄的发绺像蛇一样卷曲着。双手以羞涩的动作按在身上,想要遮住裸露着的躯体,优美的身躯散发着一种罪恶的诱惑,但是那双无邪的嘴唇、天真的眼睛却充满圣洁的惆怅。

    乔万尼觉得女神的面孔很熟悉。他长久地凝视着她,突然想起他在桑德罗·波提切利的另一幅画————《圣母像》上看见过,也是这样的面容,这样天真的眼睛,好像是刚刚哭过,这样无邪的嘴唇,带着非人世的哀愁。一种无法表达的慌乱充溢了他的心灵。他垂下目光,走出庄园。

    返回佛罗伦萨以后,他走在一条狭窄的胡同里,在一堵墙的凹处发现一个基督受难十字架,他跪到十字架前,开始祷告,想要把诱惑驱逐。墙那边的花园里,可能就在玫瑰花荫下,响起了曼陀铃的琴声;有人突然叫喊一声,传来一个怯生生的低语声:

    “别,别,放开……”

    “亲爱的,”另一个声音回答道,“我的爱,我的爱!Amore!”

    诗琴掉到地上,琴弦发出嗡嗡声,传来了接吻的声音。

    乔万尼跳了起来,重复着:“Gesu!Gesu!”但却不能加上一句:“Amore!”

    “这里,”他想,“这里也有————她。在圣母的面容里,在圣诗的词句里,在笼罩着基督受难十字架的玫瑰芳香里也有她!”

    他用双手捂着脸,像是逃避看不见的人追赶一样,走开了。

    回到修道院以后,他去见萨沃纳罗拉,把一切都告诉了他。院长提出一个平平常常的建议:以斋戒和祈祷为武器跟魔鬼进行斗争。这个见习修士想要解释说,诱惑他的并非肉欲的魔鬼,而是异教的精神美的恶魔————可是修士并没有理解,起初表示惊诧,后来严厉地指出,异教的假神除了邪恶的淫欲和高傲之外什么都没有,而所有的又经常都是丑恶的,因为美只包含在基督教的善之中。

    乔万尼走开了,没有得到安慰。从那天起,惆怅和烦躁的魔鬼便附到他的身上。

    有一次,他偶然听到吉罗拉莫谈论绘画,要求任何一幅画都能带来实际好处,都用拯救灵魂的精神教育人和训诫人:佛罗伦萨人应该用刽子手的手来消灭诱惑人的图画,完成有益于上帝的事业。

    修士谈到科学时也发表了这样的见解。“有谁设想,”他说,“逻辑学和哲学能证明信仰的真理,他就是个蠢货。难道信仰的强烈光辉还需要科学微弱的光亮,天主的英明卓识还需要人的浅薄才智?一个无知的老太婆只要尽心尽力地在圣像前祈祷————就能比所有的聪明人和学者更接近对上帝的认识。逻辑学和哲学在最后审判的日子里并不能拯救他们!荷马和维吉尔、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所有这些人都向着撒旦的住所走去!像半人半鸟的海妖塞壬一样————诡诈的歌声迷惑人的耳朵,他们把灵魂引上永远毁灭。科学给人提供的不是粮食,而是石头。你们看看那些追随学者的人吧:他们的心肠僵硬如顽石。”

    “知识少的人,必定爱得轻。而伟大的爱则是伟大的认知之女。”乔万尼只是现在才感觉到了这些话的全部深刻内含,他听着修士诅咒科学和艺术的诱惑,不禁想起列奥纳多那些合情入理的谈话,他那安详的面孔,像天空一般深邃和冷静的目光,洋溢着充满智慧魅力的笑容。他也没有忘记毒树的可怕果实、铁的蜘蛛、狄俄倪索斯之耳、安放圣钉的起吊机、在基督圣容下面的反基督的面孔。可是他觉得没有彻底理解老师,没有猜透他心灵的最后一个秘密,没有解开把各条线索纠缠在一起并且能够解决一切矛盾的纽结。

    乔万尼回忆起自己在圣马可修道院里度过的一年。他在变得黑暗的长廊里来回走着,陷入深深的思索————这时天黑了下来,响起了念诵Ave Maria的声音,身穿黑衣的修士们排成一行向教堂走去。

    乔万尼没有跟随他们去,而是坐到原先的位置上,重新打开使徒保罗的书信,他在逻辑魔鬼的唆使下在自己的头脑里这样更改了使徒的话:

    “你们不能不喝主的杯,同时又喝魔鬼的杯;不能不吃主的宴席,同时又吃魔鬼的宴席。”

    他痛苦地笑着,抬起眼睛望着天空,看见一颗黄昏时的星,只见它像是黑暗天使中最美丽的给人带来光明的恶魔卢西菲尔的明灯。

    他想起一个传说,那是从一个学识渊博的修士那里听来的。这个传说曾被奥利金 6 所接受,后又被佛罗伦萨诗人马太奥·帕尔梅里 7 在长诗《生命之城》中所改造————说的是魔鬼跟上帝进行战争,那时天上的居民既不希望加入上帝的军队,也不愿意加入魔鬼的军队,跟二者都很疏远,只是作为决战的旁观者————但丁写到他们时说:

    Angeli che non furon ribelli,

    Ne por fi deli a Dio,ma per se foro.

    天使们既不是叛乱者,

    也不听从上帝而洁身自保。

    自由的和悲哀的精灵————既不是恶的也不是善的,既不是光明的也不是黑暗的,而是亦恶亦善,亦光明亦黑暗————被天上的最高审判驱逐到地上,介乎于天堂和地狱中间的人间世界,他们在这个跟他们自己一样的半明半暗的人世间成了人。

    “怎能知道,”乔万尼继续思考自己的罪恶思想,情不自禁地说出声来,“怎么能够知道————也许这里根本就没有善,应该同时饮两个杯吧?”

    他觉得这不是他说的,而是另一个人从后面向他呼出一股冷气,伏在他的耳朵上说:“一起喝,一起喝!”

    他惊恐地跳了起来,看了看周围,在这空荡荡的长廊里不见一个人影,一片漆黑,于是他开始画十字,脸色煞白,浑身发抖;然后他跑出长廊,穿过院子,向教堂奔去,那里灯火通明,修士们在做晚祷,他停下来,喘喘气,跪到石板上,开始祈祷:

    “天主哇,救救我吧,让我摆脱这种双重的思想吧。我不愿意同时饮两个杯!我只饮你的杯,我的灵魂只渴望你的杯,你的真理,天主哇!”

    可是上帝的恩惠虽然像滋润草木的雨露一样,却不能滋润他的心田。

    他回到净室,躺下了。

    天快亮的时候,他做了个梦:仿佛是跟卡珊德拉在一起,骑着黑山羊,在空中飞翔。“参加狂欢夜会去!参加狂欢夜会去!”女巫说,朝着他转过身,脸色像大理石一样苍白,嘴唇像血一样鲜红,眼睛像琥珀一样透明。他认出了人世间的爱情女神————白色魔鬼,只是眼睛里含着非人世的悲哀。明月照着她的裸体,袭来一股甜蜜而又可怕的气息,他的牙齿磕碰着:他拥抱着她,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Amore!Amore!”她说着,笑着————他们座下黑山羊的毛皮像是绵软温和的床铺,在下沉。他觉得这是死亡。

    四

    乔万尼睡醒了,阳光刺眼,钟声轰鸣,孩子们吵吵嚷嚷。他来到院子里,看见一群人穿着相同的白色衣服,手里拿着橄榄枝和红色的小十字架。这是萨沃纳罗拉建立的宗教裁判神圣儿童军团,其宗旨是维护佛罗伦萨纯洁的道德。

    乔万尼走进人群,听着人们的谈话。

    “怎么,是告密吗?”“队长。”———— 一个瘦小的十四岁的男孩————以长官的架势,傲慢地问另一个机灵的滑头滑脑的男孩,只见他一头红发。斜楞眼,长着一对招风耳。

    “正是这样,菲德里吉先生————是告密!”他挺直腰身,像个士兵似的,尊敬地看着队长,回答道。

    “我知道。姑妈掷骰子了吗?”

    “没有,大人————不是姑妈,而是继母,也不是掷骰子……”

    “啊,对了,”菲德里吉更正说,“这是利庇娜姑妈,上个星期六掷骰子了,亵渎了神明。你那里如何?”

    “先生,我的继母……让上帝惩罚她吧……”

    “不要慢慢腾腾,亲爱的!没有工夫。有许多话要说……”

    “是,先生。是这样的————继母跟她的情夫———— 一个修士————当父亲到玛林奥拉赶集去的时候,偷喝了父亲酒窖里珍藏的一罐红葡萄酒。修士建议她到鲁巴康特桥上去给圣母像献上蜡烛并且祈祷,好让父亲把那罐珍藏的葡萄酒忘了。她就这么做了,父亲回家以后什么都没有发现————她高兴得在圣母像前供上一个蜡罐,跟修士建议的一模一样————感谢圣母帮助她欺骗了丈夫。”

    “罪孽,罪大恶极!”菲德里吉颦蹙双眉,宣布道,“你是怎么知道的,皮波?”

    “从马夫那里了解到的,继母的女仆鞑靼姑娘对马夫讲的,鞑靼姑娘是……”

    “居住地址?”队长严肃地打断了他。

    “圣安浓西亚塔附近的洛伦采托马具店。”

    “好,”菲德里吉最后说,“今天我们派人去侦察。”

    一个漂亮的男孩,年岁很小,只有六七岁的样子,靠在院里的墙角上伤心地哭着。

    “你为什么哭?”另一个大一些的孩子问道。

    “给剪掉了头发!……给剪掉了头发!……要是知道给剪头,我就不来了!……”

    他用手摸着被修道院理发师用剪刀给弄得丑陋不堪的浅色头发————凡是新加入神圣军团的孩子,都得由他给剪个童花头。

    “喂,路加,路加,”年纪稍大一些的男孩责备地摇了摇头,“你的想法是罪过!你想想受难的圣徒吧:异教徒们剁掉了他们的手和脚,他们照旧颂扬上帝。可是你却连头发都舍不得。”

    路加被圣徒们的先例吓得不再哭了。可是他的脸却立刻惊吓得扭曲了,他又更大声地号叫起来,也许是觉得,为了颂扬上帝,修士们也会剁掉他的手和脚。

    “请问,”一个肥胖的年老的女市民激动得涨红了脸,向乔万尼问道,“您能否告诉我,有一个黑黑的蓝眼睛的孩子在什么地方?”

    “他叫什么名字?”

    “狄诺,狄诺·德尔·加保……”

    “是哪个队的?”

    “咳,我的上帝呀,我还真不知道!找了一整天,到处跑,见人就打听,一点儿用也没有。头昏脑涨……”

    “是您的儿子吗?”

    “侄子。这孩子老实厚道,学习优秀……突然一些淘气鬼勾引他参加这个可怕的军团。您想想,孩子娇嫩体弱,可是在这里据说用石块打架……”

    姑妈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这是您自己的过错!”一个身穿老式衣服的有身份的中年人对她说,“小孩子得狠狠地打————才能乖乖地听话!这回————您可看见了?僧侣和小孩子开始治理起国家来了。小鸡雏教训老母鸡。这种蠢事还从来没有过!”

    “正是,正是,小鸡雏教训老母鸡!”姑妈接过话茬说,“僧侣们说————将要出现人间天堂,我不知道将来会怎样,可是现在————却是真正的地狱。每家都有流不完的眼泪,没完没了的争吵……”

    “听说了吗?”她带着神秘的样子伏在交谈者的耳朵上继续说,“前几天,吉罗拉莫在大教堂里,在大庭广众面前说:当父母的,你们就是把儿女派到天涯海角去,他们也会回到我的身边来,他们————是我的……”

    一个年老的市民钻进孩子中间去了。

    “小鬼头,这下可找到了!”他揪着一个男孩子的耳朵,叫喊道,“你等着,看我怎样收拾你,从家里跑出来,跟一些下流坯搅在一起,父亲的话也不听!”

    “我们应该更听天父的话,而不应该更听人世间父亲的话。”一个男孩子果断地说。

    “噢,你小心点儿,多福!你别让我失去忍耐……走,回家去————你别固执!”

    “放开我,爸爸。我不回去……”

    “不回去?……”

    “不。”

    “你看我揍不揍你!”

    父亲给了他一记耳光。

    多福没有动————甚至就连苍白的嘴唇都没有动一下。他只是朝着天上仰起脸来。

    “别发火,别发火,先生!不应该伤害孩子。”城市卫队的士兵赶到了,他们是长老议会派来保护神圣军团的。

    “滚开,混账的东西!”老头怒气冲冲地喊道。

    士兵们从他手中抢夺孩子;父亲破口大骂,不肯松手。

    “狄诺!狄诺!”姑妈从远处看见了侄子,尖声尖气地叫喊起来,并且向他奔过去。可是卫队士兵制止了她。

    “放开,放开!天主哇,这是什么世道呀!”她号叫着,“狄诺!我的孩子!狄诺!”

    这时,神圣军团的队伍活动起来。无数只小手挥动着红十字架、橄榄枝,欢迎走进院子里的萨沃纳罗拉,用响亮的童音唱起歌来:

    “Lumen ad revelationem gentium et gloriam plebis Israel.”

    “是照亮外邦人的光,又是你们以色列人的荣耀。”8一群小姑娘把修士围住,向他扔春天的黄花、玫瑰色的冰凌花和深色的紫罗兰;她们跪在他的脚下,抱住大腿亲吻着。

    他身上洒满阳光,面带亲切的微笑,默默地为孩子们祝福。

    “佛罗伦萨王基督万岁!我们的女王玛丽亚万岁!”孩子们欢呼着。

    “立正!开步走!”小队长们发出口令。

    奏起了乐曲,旗帜迎风飘扬,军团出发了。

    焚烧奢侈品————Bruciamento della vanita规定在故宫前长老议会广场上举行。神圣军团要对佛罗伦萨做最后一次巡逻,收缴“奢侈品”。

    五

    院子空了,乔万尼看见了奇普里亚诺·鲍纳科尔济先生。他是卡利马拉染坊老板,奥桑米凯勒教堂附近那家货栈的主人,在圣杰瓦济奥的磨坊岭他那块地里发现了古代维纳斯女神的雕像。

    乔万尼走到他的面前,他们攀谈起来。奇普里亚诺先生说,列奥纳多·达·芬奇前几天从米兰来到佛罗伦萨,受公爵的委派前来收购被神圣军团从各宫殿收缴的艺术作品。乔尔乔·梅鲁拉坐了两个月监狱,获释后由于列奥纳多说情而得到公爵的宽恕,也负有同样的使命到佛罗伦萨来了。

    商人请乔万尼带他去见院长,于是他俩一起来到萨沃纳罗拉的净室。

    贝特拉菲奥站在门口,听到了卡利马拉店主和圣马可修道院院长的谈话。

    奇普里亚诺先生提出要用两万二千佛罗伦收购今天准备付之一炬的所有图书、绘画、雕塑和别的艺术珍品。

    院长拒绝了。

    商人想了想,又增加八千。

    修士这次甚至没有回答;他的脸严峻而木然。

    于是商人蠕动着因脱落牙齿而凹下去的嘴唇,用皱皱巴巴的狐皮袍子下襟盖上冻僵的膝盖,叹了一口气,眯缝起视力不佳的眼睛,用他惯有的那种愉快而平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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