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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诸神的复活:列奥纳多达芬奇最新章节!

    一

    米兰市民鞋匠科尔博洛夜间回到家中,喝得醉醺醺的,遭到妻子一顿毒打,用他本人的话来说,其厉害的程度超过了让一头懒驴从米兰走到罗马。早晨,他的妻子到收购破烂的邻居家去品尝猪血冻,科尔博洛摸摸背着妻子藏在钱袋里的几个硬币,把鞋店交给帮工照料,又喝酒去了。

    他把双手插在皱皱巴巴的裤子口袋里,迈着懒洋洋的步子,走进一条昏暗的弯弯曲曲的小胡同,这里非常狭窄,一个骑马的人要是迎面遇到一个步行者,脚尖或者马刺必定得碰到他。散发着橄榄油油烟、臭鸡蛋、酸葡萄酒和地窖发霉的气味。

    他打着口哨,向高高的房子中间一线深蓝色的天空望去,只见各家女主人用绳子晾晒在胡同上空的五颜六色的破布沐浴在早晨的阳光里。科尔博洛不禁想起一句谚语:“凡是女人,不管凶恶还是善良,都需要挨棍子打。”他认为说得很在理,从中得到了安慰,尽管他本人从来也没有付诸实施。

    为了走近道,他从大教堂穿越过去。

    这里永远都熙熙攘攘,像市场一样。许许多多的人从一个门出来又从另一个门进去,有的甚至还牵着骡子和马,尽管难免受到责怪。

    神父在做祈祷,发出鼻音很重的声音。忏悔室里传出低语声。神坛上点着神灯。几个流浪儿在一旁玩着跳背游戏。几条野狗到处嗅着。一些衣不遮体的乞丐挤来挤去。

    科尔博洛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待了一小会儿,和善地听着两个修士的舌战,得到了很大的乐趣。

    奇波洛教兄是个法兰西斯派托钵僧,身材矮小,赤着脚,红头发,圆圆的脸盘油光光的,像是个肉蛋,露出愉快的表情,他在向自己的论敌、多米尼克派托钵僧提摩泰教兄证明,法兰西斯在四十个方面跟基督一样,占据了卢西菲尔堕落以后天上空缺的位置,并且说圣母也没有治好耶稣钉伤留下的圣痕。

    提摩泰教兄身材高大,脸色苍白而阴郁,他把主的仆人谢拉菲姆的伤痕跟圣卡特琳娜的伤痕对比,说圣卡特琳娜的前额上有荆冠留下的血迹,而圣法兰西斯则没有。

    科尔博洛从大教堂的阴影里来到民众广场,在阳光下眯缝着眼睛。市民集会广场是米兰最热闹的地方,摆满小商贩的摊床,有卖鱼的,有收购破烂的,有卖蔬菜水果的,堆着许许多多的箱子,货摊和遮阳棚一个挨着一个,只留下一条狭窄的通道。他们自从很久以前就集聚在大教堂前的广场上,任何法律和责难都不能把他们从这里赶走。

    “瓦尔特林那的生菜、柠檬、橙子、蓟菜、芦笋,上好的芦笋!”蔬菜水果商贩招揽着顾客。收购破烂的女人讨价还价,咯咯地叫唤着,像是孵雏的母鸡。

    葡萄、橘子、茄子、甜萝卜、彩色圆白菜和圆葱黄黄绿绿,堆积如山,一头小犟驴完全被遮挡住了,只能听见撕裂人心的叫声:“哦————啊,哦————啊!”赶驴人用木棒从后面敲打着脱了毛的两胯,用很重的喉音断断续续地吆喝着:“咳!咳!”

    一些盲人拄着拐棍,在领路人的带领下,一个牵着一个,排成一串,唱着凄婉的Intemerata(《训诫》)。

    一个江湖牙医头戴水獭皮帽,上面镶着一圈牙齿,他站在一个席地而坐的人身后,把那个人的头部夹在自己的两膝中间,用一把大钳子给他拔牙,动作敏捷而利落。

    一群男孩在嬉闹,有的把两只手放在头部两侧装成猪耳朵的样子,逗弄着一个犹太人,有的把陀螺抽到行人的脚下。最淘气的莫过于皮肤黝黑的和长着翘鼻子的法尔法尼基奥,他拿来一个捕鼠器,把老鼠放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扫帚捕捉老鼠,吹着口哨,尖声叫着:“在这里,在这里!”老鼠逃避追捕,钻到卖菜的胖女人巴尔巴恰肥大的裙子底下去了。她本来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织毛袜子,这时惊慌地跳起来,像是被开水烫了似的尖声叫着,在一片哈哈大笑声中掀起衣服,努力把老鼠抖掉。

    “你等着瞧,猴崽子,我要拿块鹅卵石,敲碎你的脑壳,你这个混蛋!”她疯狂地叫喊着。

    法尔法尼基奥站在老远的地方,吐出舌头,兴奋地跳了起来。

    搬运工头上顶着一大块猪肉拌子,听见嘈杂声,也转过身来。加巴德奥医生坐在马车上,受惊的马飞奔起来,撞翻了铁器商贩的一摞厨具。长柄大勺子、煎锅、焖罐、研磨器和尖底锅哗啦一声撒落到地上。加巴德奥先生吓坏了,放松缰绳,号叫着:“吁,吁,老东西!”

    狗叫了起来。一些好奇的人从窗户里探出头来。

    笑声、谩骂声、尖叫声、口哨声,人喊驴叫,响彻广场。

    鞋匠欣赏着这个热闹场面,面带温和的笑容,暗自想道:

    “假如不是当丈夫的被自己的妻子啃食,就像铁遭到锈的腐蚀似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倒也很有趣!”

    他用手遮着太阳,往上面瞧着一个尚未完工的大型建筑。这个周围搭着脚手架的建筑物是百姓们为供奉圣母而修建的大教堂。

    不管是小人物还是大人物,都参加了教堂的修建。塞浦路斯女王派人送来了贵重的绣金羽纱;靠收购破烂为生的穷老太婆卡特琳娜把自己唯一的价值二十个索利多的旧皮袍子奉献到主祭坛上,当作给圣母的献祭,完全没有考虑将要来临的冬季的严寒。

    科尔博洛从童年开始便习惯于观看建设,这天早晨发现新建成一座塔楼,非常高兴。

    石匠们敲着锤子。从拉盖托卸货码头用马车运来拉戈马乔采石场的闪闪发亮的大块白大理石,运石头的船就停泊在那里。绞盘吱吱嘎嘎,铁链子哗啦哗啦。人们用铁锯把大理石锯开。工人们在脚手架上爬上爬下,好像是蚂蚁。

    建筑物不断地增高,无数个钟乳石状的尖塔,用纯净洁白的大理石砌成的钟楼和尖塔高耸蓝天————这是百姓们对圣母永恒的赞颂。

    二

    科尔博洛走下陡峭的台阶,进入日耳曼人蒂巴尔多开的小酒馆,顿觉凉爽起来,这是一个半地下室的建筑物,带有拱形顶棚,里面堆满葡萄酒桶。

    他很有礼貌地向客人们问安,然后坐到他所熟悉的包锡工斯卡拉布洛身边,要了一杯葡萄酒和配有兰芹的米兰热肉饼,不慌不忙地一边喝着一边吃,说道:

    “斯卡拉布洛,你如果想当个聪明人,就永远别结婚!”

    “为什么?”

    “你瞧哇,朋友,”鞋匠若有所思地继续说,“结婚就等于把手伸进装着毒蛇的口袋里去捉鳗鲡。有痛风症也比有老婆好,斯卡拉布洛!”

    桌子旁边坐着金线绣工马斯卡雷洛,这是一个饶舌家和爱逗乐的人,他对饥寒交迫的人讲述黄金福地贝林佐内的奇迹,说这个神秘的国度叫作“美味佳肴国”,那里葡萄架上结着小灌肠,大鹅一文钱一只,还白送一只小鹅。那里有一座由碎奶酪堆成的山,人们住在那里什么事情都无须做,只是用鸡汤煮通心粉和面丸子,然后往下面扔。懂得多的人,财宝也多。附近有一条河,河里流的全是谁都没有喝过的佳酿葡萄酒,河里一滴水都没有。

    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跑进小酒馆,只见他面容憔悴,两只眼睛瞎眯眯的,像是刚刚生下来的小狗崽————此人名叫高尔高利奥,是个玻璃器皿匠,专门散布流言蜚语,喜欢搜集各种新闻。

    “先生们,”他摘下满是灰尘和破洞的帽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庄严地宣布说,“先生们,我刚刚从法兰西人那里来!”

    “你说什么,高尔高利奥?法兰西人难道到这里来了?”

    “怎么————在帕维亚……呸,让我喘口气,喘不过气来了。不要命地跑。我想,要是别人抢先一步,可如何是好……”

    “给你酒杯,一边喝一边讲:法兰西人算是什么人?”

    “可是胆大包天呀,弟兄们,不是好惹的。这些人凶残好斗,野蛮愚昧,不信神,跟野兽一样———— 一句话,是野蛮人!火绳枪有8肘长,臼炮是铸铁的,用石球当炮弹,马匹跟海怪一样————勇猛异常,尾巴都剪掉半截。”

    “他们人数多吗?”熟皮匠玛佐问道。

    “无其数!像是蝗虫,整个平原铺天盖地,看不到头。主因为我们的罪孽而给我们降了灾难,派来了北方的魔鬼!”

    “你骂他们干什么,高尔高利奥,”马斯卡雷洛说,“他们不是我们的朋友和同盟者吗?”

    “同盟者!别妄想了!这样的朋友比敌人还坏————自己把牛吃了,只给你留下两只角。”

    “呶,别说废话了,讲点儿正经的吧:法兰西人怎么是我们的敌人呢?”玛佐追问道。

    “践踏我们的田地,砍伐我们的树木,赶走我们的牲口,抢劫我们的农民,奸淫我们的妇女,所以就是我们的敌人。法兰西国王让人讨厌————身体虚弱得只剩下一口气了,可是见到女人就没命。他有一本画册,上面画的全是裸体的意大利美女像。他们说,假如上帝保佑我们从米兰到达那不勒斯,一个贞洁的姑娘也不给留下。”

    “混蛋!”斯卡拉布洛叫道,一抡拳头,敲到桌子上,把酒瓶子和酒杯震得哐啷哐啷地响。

    “我们的摩罗踩着法兰西人的鼓点儿跳舞,”高尔高利奥继续说,“他们不把我们当成人。他们说————你们全都是窃贼和杀人犯。把自己合法的公爵毒死了,送掉了一个无辜少年的性命。上帝为此而惩罚你们,把你们的土地转交给我们。弟兄们,我们心地善良,用好酒好菜款待他们,可是他们却把我们的菜肴拿去让马先尝尝,说要看看食物里面是否有把公爵毒死了的那种毒素。”

    “你胡说,高尔高利奥!”

    “让我眼睛瞎了,舌头长疔!听我说,先生们,他们现在还夸口说:先征服意大利的全体人民,占领所有的海洋和土地,把土耳其的大王俘获,攻下君士坦丁堡,在耶路撒冷的橄榄山上竖起十字架,然后再回到你们这里来。到那时,对你们进行神圣的审判。假如你们不服从我们,就把你们消灭干净。”

    “不好,弟兄们,”金线绣工马斯卡雷洛说,“不好哇!还从来不曾有过……”

    大家都静下来。

    提摩泰————就是在大教堂里跟奇波洛进行争论的那个修士————向天空伸出双手,庄严地喊道:

    “伟大的神的预言家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说过:将要来一个汉子,他不用把剑从鞘里抽出来,就能占领意大利。噢,佛罗伦萨!噢,罗马!噢,米兰!唱歌和过节的时代过去了。忏悔吧!忏悔吧!吉安-加莱亚佐公爵的血,被该隐杀死的亚伯的血,将哀求主给报仇 1 !”

    三

    “法兰西人!法兰西人!你们看!”高尔高利奥指着走进小酒馆的两个法兰西人。

    一个是加斯科涅人,身材匀称秀丽的年轻人,生着红色的小胡子,很漂亮的脸显得很傲慢,这是法兰西骑兵中士,名叫博尼瓦。他的同伴是皮卡尔蒂人,炮兵格罗-吉尔奥什,是个肥胖敦实的老头,公牛般的脖颈,充血的脸,鼓出来的蛤蟆眼,耳朵上戴着一只铜耳坠。这两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

    “我们在这个糟糕透顶的城市里到底能不能找到一杯好葡萄酒?”中士拍着格罗-吉尔奥什的肩膀说,“伦巴第的酸酒像醋一样,拉咙喉!”

    博尼瓦表现出厌恶和无聊的样子,坐到一张桌子旁,傲慢地看了看别的顾客,拿起锡酒杯敲着桌子,用蹩脚的意大利语叫喊道:

    “白的,干的,陈酿的!再上些下酒菜!”

    “是的,老弟,”格罗-吉尔奥什叹息道,“一想起故乡布尔冈红酒或者像我的莉卓的金发一样的贵重的博姆酒————心就难受得发闷!常言道: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葡萄酒。来,朋友,为亲爱的法兰西干杯!

    Du grand Dieu soit mauldit a outrance,

    Que mal vouidroit au royaume de France!

    谁希望法兰西王国遭难,

    他必将遭到上帝的诅咒!”

    “他们在说些什么?”斯卡拉布洛伏在高尔高利奥的耳朵上小声说。

    “吹毛求疵,谩骂我们的葡萄酒,吹嘘自己的好。”

    “原来如此,法兰西公鸡神气十足!”包锡工皱起眉头,嘟哝道,“我的手发痒,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小酒馆的主人日耳曼人蒂巴尔多腆着大肚子,宽皮带上挂着一大串钥匙,迈着两条细腿,从酒桶里接了半升葡萄酒————由于酒太凉,陶罐的外面布满小水珠————送给法兰西人,忧心忡忡地打量着这两个外国顾客。

    博尼瓦一口气把一杯葡萄酒喝完,他觉得这酒极好,可是他却吐了口唾沫,脸上表现出反感的样子。

    店主的女儿洛塔从他身边走过去,这是个少有的浅发女郎,一双蓝眼睛非常善良,跟蒂巴尔多一模一样。

    那个加斯科涅人狡黠地向自己的同伴挤挤眼睛,很潇洒地捻着红色胡须;然后又喝了一杯,唱起关于卡尔八世的士兵歌曲来:

    Charles fera si grandes battailles,

    Qu’il conquerra les Itailles,

    En Jerusalem entrera

    Et mont des Oliviers montera.

    经过几次激烈的战斗,

    卡尔征服了整个意大利,

    要进入耶路撒冷

    登上橄榄山。

    格罗-吉尔奥什用嘶哑的嗓子帮着腔。

    洛塔回来的时候又从他们身边走过,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中士一把抱住她的腰身,要把姑娘抱到自己的膝盖上来。

    她推开他,挣脱开跑了。他蹿起来把她抓住,用沾有葡萄酒的嘴唇亲了一下她的脸蛋。

    姑娘叫起来,把陶罐碰到地上,摔得粉碎,然后转过身子,朝着法兰西人的脸上打了一耳光,一下子把他打得目瞪口呆。

    顾客们哈哈大笑起来。

    “好样的,姑娘!”金线绣工赞叹道,“我用圣杰尔瓦济奥发誓,有生以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厉害的耳光子!真是大快人心!”

    “算了,别纠缠她了!”格罗-吉尔奥什劝阻博尼瓦说。

    加斯科涅人不听。酒劲弄昏了他的头脑。他强作笑容,叫道:

    “你等着吧,美人————我这回不亲脸蛋了,可要亲嘴唇了!”

    他追上去,撞翻了桌子,撵上以后想要亲嘴。可是包锡工斯卡拉布洛强有力的手一把拽住他的后脖颈。

    “你这个狗崽子,无耻的法兰西鬼东西!”斯卡拉布洛叫着,把博尼瓦的脖颈抓得更紧了,“我揍疼你,你就记住了侮辱米兰的姑娘会有什么后果!”

    “滚开,混蛋!法兰西万岁!”格罗-吉尔奥什也怒气冲冲地喊叫着。

    他把战刀一挥,要不是马斯卡雷洛、高尔高利奥、马佐和其他一些酒友拽住他的胳膊,定会把战刀刺进金线绣工的脊背。

    在打翻的桌子、椅子、酒桶、陶罐的碎片和洒在地上的葡萄酒中间,进行着斗殴。

    店主蒂巴尔多看见了血、战刀和普通刀子,吓坏了,从酒馆里蹿出去,向着广场喊叫起来:

    “杀人啦!法兰西人在抢劫!”

    市场上敲起钟来。在市民集会广场又有另一口钟与它相呼应。谨慎的商人纷纷把店铺关门。收购破烂的和卖蔬菜的女人们赶忙收拾起摊床。

    “圣徒普罗塔西和格尔瓦西,我们的圣徒和保卫者呀 2!”巴尔巴恰呼喊着。

    “那里怎么了?失火了,是吗?”

    “打呀,狠狠地揍法兰西人!”

    小法尔法尼基奥兴奋得跳起来,吹起口哨,尖声叫道:

    “打呀,狠狠地揍法兰西人!”

    城市卫队出现了————扛着火绳枪。

    他们来得很及时,防止了一起杀人事件,并且从贱民手里把博尼瓦和格罗-吉尔奥什救了出来。一些没来得及逃跑的人被抓走了,其中包括鞋匠科尔博洛。

    他的妻子听见吵嚷声跑来了,拍着手号叫起来:

    “可怜可怜吧,把我的丈夫放了吧,把他交给我吧!我能处置他,他以后决不会再到街上来打架斗殴!先生们,这个傻瓜配不上把他绞死的那根绳子!”

    科尔博洛悲哀而羞愧地垂下了眼睛,故意装作没有听见妻子的威胁,藏在城市卫队的背后。

    四

    没有完工的大教堂的脚手架上,一个年轻的石匠顺着狭窄的绳梯爬上离主穹隆不远的一个尖顶钟楼,拿着圣徒叶卡特琳娜的小雕像,准备把它安装在塔尖上。

    钟乳石状的尖塔林立,尖形塔顶高耸入云,一个个弧形拱错落其间,石头浮雕上刻着世间不曾有过的花朵和枝叶、无数的先知、受难的圣徒、天使、狰狞的魔鬼、怪鸟、半人半鸟的海怪、长着翅膀的女怪,排水管的顶端刻着张牙舞爪的凶龙。这一切都是用纯净的大理石雕刻的,洁白闪光,背光处的蓝色阴影如烟云————整个建筑如一座冬天覆盖着白霜的森林。

    一片寂静。只有燕子叫着从石匠的头顶上掠过。广场上人群的吵嚷声传到他这里已经很轻微了,像蚂蚁的沙沙声。广阔的绿色伦巴第平原边缘上,阿尔卑斯山陡峭的巅峰白雪皑皑,闪着银光,如大教堂顶端林立的尖塔。偶尔从下面传来管风琴的声音,好像是来自教堂里面,发自这石头巨人肺腑的祈祷声————于是这庞大的建筑物也像活了似的,在呼吸,在成长,伸向天际,对圣母玛丽亚唱着永恒的赞歌。

    突然,广场上的嘈杂声更响了。传来了警报的钟声。

    石匠停下来,往下面望去,他感到头晕目眩,两眼发黑:他觉得脚下的庞大建筑物在摇晃,他所攀登的尖塔像一根芦苇似的,弯曲起来。

    当然,我要摔下去了————他惊恐地想道————天主哇,接收我的灵魂吧!

    他绝望地挣扎着,抓紧绳梯,闭上眼睛,小声说:

    “Ave,dolce Maria,di grazia piena!(天赐的玛丽亚,保佑吧!)”

    他觉得轻松一些了。

    从高处袭来一股凉气。

    他喘了口气,竭尽全力继续往上爬,不再听地上的声音,越爬越高,离那寂静的青天越来越近,他怀着喜悦的心情重复着:

    “Ave,dolce Maria,di grazia piena!”

    这时,在大教堂宽敞的大理石屋顶上,走过来建筑委员会的成员们,其中有意大利的,也有外国的建筑师,他们是公爵邀请来研究教堂顶上主塔的。

    列奥纳多·达·芬奇也是其中之一。他提出自己的构想,可是别的委员们却不赞成,认为过于大胆,太不一般,违背教堂建筑的传统规则。

    争论起来,没有达成一致。一些人证明,里面的圆柱不够牢固。他们说:“等到主塔和别的塔楼完工之后,整个建筑物很快就会倒塌,因为建筑施工是无知的人开始的。”按照另外一些人的意见,大教堂会坚固持久,永世长存。

    列奥纳多跟通常一样,没有参加争论,孤零零地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一个工人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封信。

    “先生,下面广场上有一个来自帕维亚的骑马人在等着大人。”

    画家拆开信,读道:

    “列奥纳多,速来。我得与你见面。吉安-加莱亚佐公爵。10月14日。”

    他向其他的成员表示歉意,便下到广场,骑上马,向着帕维亚城堡出发了。那座城堡距离米兰骑马有几个小时的路程。

    五

    秋天的阳光和煦灿烂,把大花园里的栗子树、榆树和槭树染成金黄和紫红。枯叶飞舞,像是翩翩的蝴蝶。长满蒿草的喷泉已经不再喷水。花坛已经荒芜,翠菊已经凋谢。

    列奥纳多走到城堡附近,看见一个侏儒。这是吉安-加莱亚佐的弄臣,当别的仆人纷纷离开濒死的公爵时,唯有他仍然忠实于主人。

    侏儒看见列奥纳多,一瘸一拐,蹦蹦跳跳地迎上前去。

    “公爵的健康状况如何?”画家问道。

    侏儒没有回答,只是绝望地招了招手。

    列奥纳多想要走主林荫道。

    “不,不,不能走这里!”侏儒制止了他,“这里能让人看见。殿下要求保守秘密……否则让公爵夫人伊萨贝拉知道了————恐怕不会让进来。我们最好是绕道走,走边上的小道……”

    走进角上的塔楼,他们爬上楼梯,经过几个黑暗的房间。这些房间从前可能是金碧辉煌,可是如今已经没有人住了。墙上压着金色花纹的皮革壁纸已经撕落下来;罩着丝绸幔帐的公爵座椅布满蜘蛛网。窗户上的玻璃打碎了,秋夜的风把花园里的树叶刮进屋里。

    “恶人,强盗!”侏儒向同行者指着荒凉的景象,嘟哝着说,“您是否相信,但愿对这里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假如不是公爵,我就要逃到天边去,可是除了我这个老丑八怪,没有人肯侍候公爵了……往这儿来,请往这边走。”

    他把门开开,让列奥纳多走进一个黑暗的房间,一股药味扑面而来。

    六

    按照医术的规矩,放血时得关上护窗板,点上蜡烛。理发师的助手端着铜盆接血。理发师是个纯朴的老人,他挽起袖子,为病人切割静脉。医生是位“人体研究专家”,面部表情严肃,戴着眼镜,佩戴着博士护肩————用深紫色的丝绒做的,加上灰鼠皮里子。他并没有参与理发师的工作————接触外科器具,被认为有损于医生的尊严————他只是观察。

    “入夜之前再放一次血。”等到包扎好患者的胳膊,把他安放到枕头上以后,他命令道。

    “Domine magister,”理发师胆怯地、毕恭毕敬地说道,“可否再等一等?可别失血过多……”

    医生带着鄙夷的冷笑看了看他:

    “亲爱的,您应该感到害羞!您应该知道,人体内有24磅血液,可以放出20磅,对生命和健康没有任何危险。一口井里的腐水抽取得越多,剩下来的洁净水也就越多。我曾经毫不吝啬地给吃奶的婴儿放过血,感谢上帝,每一次都很奏效。”

    列奥纳多聚精会神地听着谈话,想要驳斥医生,可是想了一下,认为跟医生争论就像跟炼金术士争论一样徒劳无益。

    医生和理发师走了。侏儒给患者整理一下枕头,用被子把腿裹上。

    列奥纳多观看了一下房间。床的上面挂着一个鸟笼,里面有一只绿色的小鹦鹉。小圆桌上放着纸牌和骰子,还有一个盛满水的玻璃容器,里面养着几尾金鱼。公爵的脚下,蜷曲地趴着一只白毛巴儿狗。这就是忠实的仆人为取悦自己的主人而想出来的一切娱乐品。

    “信送去了吗?”公爵问道,没有睁开眼睛。

    “啊,殿下,”侏儒急忙说道,“我们在等着呢,以为您睡着了。列奥纳多先生已经到了……”

    “到了?”

    患者露出喜悦的微笑,想要挣扎着坐起来。

    “老师,你终于来了!我担心你不能来……”

    他抓住画家的手;吉安-加莱亚佐那张英俊的,非常年轻的脸上————他年仅二十四岁————略略地浮现出红晕。

    侏儒走出房间,到门口放风去了。

    “我的朋友,”患者继续说,“你当然是听说了?……”

    “什么事,殿下?”

    “你不知道吗?既然如此,就别提它了。不过说说也没关系:权当我们的笑料吧。他们说……”

    他停了下来,盯着列奥纳多的眼睛,最后带着安详的笑容把话说完:

    “他们说,你是我的杀手。”

    列奥纳多想,病人在说呓语。

    “是的,是的,你看,多么荒唐?你竟然成了我的杀手!”公爵重复道,“三个星期之前,我的叔叔摩罗和贝雅特里齐派人给我送来一筐桃子。伊萨贝拉坚信,自从我吃了那些桃子以后,我的病情就恶化了,认为我由于慢性中毒而要死去,好像是说,你的花园里有这种树……”

    “是的,”列奥纳多说,“我的确有这种树。”

    “你说什么?……难道?……”

    “不,如果你吃的桃子真的是我的果园里的,那就是上帝保佑了。现在我明白了,这个谣言从何而起的:为了研究毒素的作用,我想要使桃树毒化。我告诉了我的学生琐罗亚斯特罗·达·佩列托拉,桃树毒化了。可是试验并没有成功。果实是无害的。可能是我的学生急于求成,把这件事告诉了什么人……”

    “我本来就知道,”公爵高兴地叫道,“对于我的死,任何人都没有责任!可是他们却相互猜疑、忌恨和害怕……噢,要是能把我和你现在所说的一切都告诉他们,那就好了!叔叔认为自己是我的杀手,可是我知道,他是善良的,只不过软弱和怯懦而已。再说,他为什么要杀死我呢?我自己同意把权力交给他。我什么都不需要……但愿我能离开他们,远离尘世,自由自在地生活,只跟朋友们交往。削发为僧,或者给你当学徒,列奥纳多。可是任何人都不相信我真的不可惜权力……上帝呀,他们现在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是些可怜的人,盲目的人,用这无辜的树结的无辜的果实所毒死的不是我,而是他们自己……我早就认为我是不幸的,因此应该死去。可是现在我全都明白了,老师。我什么都不再需要了,什么都不害怕了。我现在很好,很安静,很愉快,好像是在炎热的天气里脱掉满是灰尘的衣服,进入清凉的水里。噢,我的朋友,我不会表述,你明白我想要说什么吗?你本人也是这样的……”

    列奥纳多沉默不语,安详地笑着握了握他的手。

    “我知道,”病人更加喜悦地继续说,“我知道你能理解我……你可记得,你有一次对我说过,观察力学、自然的必然性永恒的规律,能教人们安详而平静?当时我没有明白。可是如今在病中,孤零零的一个人,却常常想起你来,想起你的面容、你的声音、你的每一句话,老师!你知道,我有时觉得:我和你通过不同的道路达到了同一个目的,你是在生活中,而我是在死亡中……”

    门开了,侏儒惊慌地跑进来,报告说:

    “德鲁达太太!”

    列奥纳多想要走开,可是公爵却制止了他。

    吉安-加莱亚佐年老的奶娘走进屋里来,手里拿着一个不大的玻璃瓶,里面盛着混浊的黄色液体————蝎子软膏。

    盛夏,当太阳处在大犬星座的方位时,捕捉蝎子,把它们活着放进百年的陈橄榄油里浸泡,再加上十字石、荞麦草和拳参,在太阳底下浸泡五十天,每天晚上给患者敷在腋窝、太阳穴、腹部和胸口处。女巫医断言,不仅能解毒,而且能驱邪免灾,没有任何药物比这再好了。

    老太婆看见列奥纳多坐在床沿上,便止住了脚步,脸色煞白,双手发抖,差点儿没把瓶子掉到地上。

    “主的力量与我们同在!圣母保佑!”

    她画着十字,嘴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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