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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诸神的复活:列奥纳多达芬奇最新章节!

    一

    在米兰荒凉的郊区,韦切利城门外,卡塔兰那运河上修有防护堤,并且设有河务税卡。这里孤零零地立着一栋陈旧的房子,房顶上的大烟囱已经熏黑和倾斜,白天和黑夜都冒着浓烟。

    这栋房子归接生婆西多尼娅太太所有。她把上层租给了炼金术士加莱奥托·萨克罗博斯科先生;她本人带着加莱奥托的哥哥路易吉的女儿卡珊德拉住在底层。路易吉是个商人,著名的旅行家,走遍了希腊、阿尔希皮拉赫群岛、叙利亚、小亚细亚、埃及,不断搜寻古董。

    他遇到什么,搜集什么:有美丽的雕像和一小块包着一只苍蝇的琥珀,有荷马墓志铭的赝品,也有欧里庇得斯悲剧的原本,还有狄摩尼西 1 的锁骨。

    有些人认为他是个疯子,也有些人认为他是个吹牛家和骗子,还有人把他奉为伟人。他的想象浸透了异端邪说,但他直至最后都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路易吉严肃认真地向“墨耳枯里乌斯 2 神圣的天才”祈祷,相信纪念奥林波斯诸神使者的星期三是商业周转最幸福的日子。他搜集古董时遇到任何艰难险阻都不退却:有一次,他乘的船在海上已经航行了十海里,他打听到有一块他未曾读过的有趣的希腊铭文石刻,便立刻回到岸上去抄写。有一次由于翻船,他丧失了所搜集的宝贵手稿,他悲痛欲绝,须发变白。凡是有人问他,他为什么要倾家荡产,终生遭受艰难险阻和出生入死,他总是用同一句话回答:

    “我想要让死去的神复活。”

    他在伯罗奔尼撒的米斯特拉城郊拉凯德蒙废墟遗址遇到一个少女,见她很像古希腊神话中狩猎女神和月亮女神阿耳忒弥斯的雕像,就爱上了这个狂饮无度的穷乡村教堂执事的女儿,娶了她并且把她带回意大利,同时带回来的还有《伊利亚特》的新抄本、幽灵女神赫卡忒残损的大理石雕像和双耳陶罐的碎片。他们生了一个女儿,路易吉给她取名为卡珊德拉,以兹纪念伟大的埃斯库罗斯的女主角 3 ————阿伽门农俘虏她以后为其所迷。

    妻子很快死了。路易吉一生漂泊不定,妻子死后再次扬帆出海,把幼小的女儿托付给自己的老友————希腊学人德梅特里·哈康迪拉,这位哲学家原本住在君士坦丁堡,应斯福尔扎公爵邀请来到米兰。

    哈康迪拉年过七旬,是个两面派,狡猾而隐蔽,故意装成教会的狂热拥护者,实际上却跟许多以维萨里昂为首的侨居意大利的希腊学人一样,是最后一位古代贤哲新柏拉图主义者赫米斯特·普列东的追随者;普列东四十年前死在伯罗奔尼撒的米斯特拉城,卡珊德拉的母亲恰恰是生在这个城市郊区拉凯德蒙遗址。他的门徒们相信,伟大的柏拉图的灵魂从奥林波斯山降临人世,体现在普列东身上,以便传播智慧。基督教的导师们却断言,这个哲学家希望复活叛教者尤里安皇帝反基督的异端邪说————对古代奥林波斯诸神的崇拜,因此绝对不能用学术论据和口头争论与他斗争,而应该由神圣的宗教裁判所用篝火把他烧死。哈康迪拉曾经一字不差地引用普列东临死前三年对其门徒们说的话:“我死去几年之后,唯一的真理将普照世上各国人民,人人都将在一瞬间改变信仰,接受统一的信仰。”门徒问他:“什么信仰————基督的,还是穆罕默德的?”他回答道:“不是这个,而是与古代多神教没有区别的信仰。”

    小卡珊德拉在德梅特里·哈康迪拉的家里接受的宗教教育表面上很严格,但实际上却口是心非。孩子听到大人的谈话,虽然不懂得柏拉图的理念哲学的奥妙,但却为自己编造一个已经死掉的奥林波斯诸神复活的神话。

    小姑娘胸前戴着父亲赠送的预防热病的避邪物,上面雕着狄俄倪索斯的形象。她独自一人时,有时便偷偷地把这块古代的石雕拿出来,透过它观看太阳————在透明的紫水晶深紫色的光亮中,赤身裸体的少年巴克科斯出现在她的眼前,好像是梦中的幻影,只见他一手拿着神杖,另一只手拿着一串葡萄;一只奔驰的豹子想要用舌头舔这串葡萄。孩子的心里充满对这个美丽的神祇的爱恋。

    路易吉先生由于搜集古董而破产,晚年贫困潦倒,由于患潮湿热病而死在一个牧人的茅舍里,他在那里刚刚发现一个腓尼基神庙的废墟。这时,卡珊德拉的叔叔、炼金术士加莱奥托·萨克罗博斯科经过多年四处奔波寻找神秘的点金石之后,回到米兰,在韦切利城门附近的一栋小房里定居下来,把侄女接来同住。

    乔万尼·贝特拉菲奥记得他偷听到的卡珊德拉跟琐罗亚斯特罗关于毒树的谈话。后来,梅鲁拉介绍他给德梅特里·哈康迪拉抄写文书,在那里遇到了她。他听许多人说过,她是女巫。可是这个年轻美貌的少女却像谜一样地吸引着他。

    乔万尼几乎是每天晚上结束在列奥纳多画室里的工作之后,都到韦切利城门外那栋孤零零的小房去会见卡珊德拉。他们二人坐在静静流淌的幽暗的运河岸边的小丘上,在圣雷德贡达修道院行将倒塌的墙边进行长谈。一条通向土丘的小径隐约可见,长满牛蒡、接骨木和荨麻。任何人都不往这里看一眼。

    二

    这是一个令人气闷的夜晚。偶尔刮起一阵旋风,路上扬起尘土,吹得树梢呼呼作响,风停了————更加寂静了。只能听到远处的雷声,像是发自地下一样沉闷。在这威严的雷声衬托下,邻近小酒馆里尖厉的诗琴声和税卡的士兵醉酒的歌声显得格外刺耳:这一天是星期天。

    偶尔有白色的闪电划破夜空,这时从黑暗中瞬间显现出河对岸那栋小房,只见砖砌的烟囱冒着团团黑烟,那是从炼金术士的冶炼炉里冒出来的。一个又高又瘦的圣堂工友手执钓竿坐在长满青苔的河岸上垂钓。笔直的运河两岸,一排排落叶松和白柳一直伸展到远方,几条来自马乔列湖的平底船由衣衫褴褛和疲惫不堪的人们拉着纤,给大教堂运送大块的大理石,长长的绳子拍打着水面。然后,这一切立刻又消失在黑暗之中,如同梦幻。唯有河对面炼金术士家红色的亮光映在卡塔兰那运河昏暗的水面上。水库里飘来暖乎乎的水汽、枯萎的蕨类、焦油和朽木的气味。

    乔万尼和卡珊德拉坐在运河岸上通常坐的那个地方。

    “烦闷!”姑娘说,伸了个懒腰,白晳细长的手指在头顶上交叉着。“每天如是,千篇一律。今天跟昨天一个样,明天跟今天一个样:仍然是那个愚蠢的圣堂工友坐在堤坝上钓鱼,但什么都钓不到;仍然是烟囱冒着烟,加莱奥托在实验室里寻找金子,但什么都找不到;仍然是那些衣衫褴褛和疲惫不堪的人用纤绳拉着船;仍然是小酒馆里诗琴奏出凄凉的刺耳的声音。哪怕是换点儿新的花样也好!哪怕是法兰西人来了,并且把米兰洗劫一空也好,哪怕是圣堂工友能钓到一条鱼也好,或者叔叔能找到金子也好……我的上帝呀,多么让人烦闷无聊!”

    “是的,我清楚,”乔万尼反驳道,“我自己有时也很烦闷无聊,甚至想要死。可是贝内德托却教会了我非常美妙的祈祷词,能够解脱烦闷。我来告诉您,愿意吗?”

    姑娘摇了摇头:

    “不要,乔万尼。我有时也希望这么做,可是已经很久不会向你们的神祈祷了。”

    “我们的?难道除了我们的神,除了这唯一的神之外,还有别的神不成?”

    闪电照亮了她的脸:他还从来也没有觉得这张脸如此神秘莫测,既悲哀又美丽。

    她沉默片刻,用一只手拢了拢蓬松的黑发。

    “听我说,朋友。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发生在我的故乡。我当时是个孩子。有一次,父亲带着我去旅行。我们参观了古代神庙的废墟。它耸立在一个伸入海里的地角上。海鸥发出哀鸣。海浪轰隆隆地撞到被咸水侵蚀成针状的黑色礁石上,摔得粉碎。泡沫飞溅起来,然后落下,变成水流顺着针状的礁石淌下去。我父亲在一块大理石残片上读着模糊不清的铭文。我一个人在庙前的台阶上坐了很久,听着大海的咆哮,呼吸掺杂着苦艾气味的新鲜空气。后来走进废弃了的神庙。大理石的圆柱已经发黄,但几乎没有被时间所触动,从圆柱中间往上望去,蓝天好像是变成了深蓝色;高处,在石头的裂缝里长着罂粟花。静悄悄的。只有波浪拍打岸边发出的沉闷声音充溢着殿堂,好像是祈祷的歌声。我倾听着————我的心突然一抖。我双腿跪下,开始向从前住在这里的神祇祈祷。我亲吻大理石板,哭泣起来,我爱这个神,因为世上任何人都不再爱他,不再向他祈祷,因为他死了。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再向任何神做过这样的祈祷。这是狄俄倪索斯神庙。”

    “这还了得!这还了得!卡珊德拉!”乔万尼说,“这是罪过,是亵渎神明的行为!根本就没有什么狄俄倪索斯神,从来也没有过……”

    “没有过?”姑娘带着鄙夷的笑容重复道,“你相信神父,他们是怎么教导你的,不是说基督取得胜利以后,那些被驱逐的神祇变成了强有力的恶魔吗?著名的占星术士乔尔乔·达·纳瓦尔在自己的书中根据对星相的准确观察,预言说:木星和土星结合产生摩西的学说,木星和火星结合产生迦勒底人的学说,和太阳结合产生埃及人的学说,和金星结合产生穆罕默德的学说,和水星结合产生基督的学说,将来和月亮结合将产生反基督的学说————到那时,死去的诸神将要复活!”

    隆隆的雷声越来越近。闪电也越来越明亮,照亮了一大块缓缓飘动的乌云。惹人讨厌的诗琴声在令人气闷的寂静中跟以前一样刺耳。

    “噢,卡珊德拉!”贝特拉菲奥把双手交叉在胸前,痛苦地祈求道,“您怎么没有看见————这是魔鬼在诱惑您,要把您引向毁灭。这万恶的魔鬼,让它受诅咒吧!”

    姑娘迅速地转过身来,把双手放到他的肩上,小声说:

    “难道你永远不受诱惑吗?既然你是如此虔诚,乔万尼,你为什么离开自己的老师贝内德托,为什么进了不信神的列奥纳多·达·芬奇的画室?你为什么到这里来找我?要么你就是不知道我是女巫?女巫可是凶恶的,比魔鬼还凶恶。你跟我在一起,为什么不怕毁掉自己的灵魂?”

    “主的力量与我们同在!”他不禁颤抖起来,嘀咕道。

    她默默地向他靠近,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又黄又亮,像是两粒琥珀。闪电划破了乌云,她的脸被照亮,变得煞白,像是以前在磨坊岭上从千年古墓中出现在乔万尼面前的那尊女神雕像的脸。

    她!————他惊恐地想道————是白色魔鬼!

    他用尽力气想要跳起来,可是办不到。感到自己的脸上有一股呼出来的热气,他听到低语声:

    “你愿意听吗,乔万尼?我可以把一切都无保留地讲给你听。你愿意吗,亲爱的,跟我一起飞到他那儿去?那里很好,那里不寂寞。那里像是在梦中,像是在天堂里,任何事都允许做!你愿意去吗?”

    他的前额上冒出了冷汗,可是好奇心战胜了惊惧,他问道:

    “到哪里去?”

    她的嘴唇几乎是接触到了他的脸,她轻轻地说,勉强能听得见,好像是在叹息,热情洋溢而又让人陶然心醉:

    “到狂欢夜会去!”

    近处响起了轰隆的雷鸣,震撼着天和地,充满胜利的喜悦,犹如地下看不见的巨人的笑声,然后慢慢地恢复了无声无息的宁静。

    就连树上的叶子都一动不动。刺耳的诗琴声也中断了。

    就在这一瞬间,修道院的钟发出凄凉的有节奏的响声,这是晚祷的钟声。

    乔万尼画了十字。姑娘站起来,说道:

    “该回家了。不早啦。你看见了吗,火把?这是摩罗公爵到我叔叔加莱奥托那里去。我还忘了,今天叔叔要做试验给大家看————把铅变成金子。”

    传来马蹄声。一些骑马的人从韦切利城门沿着运河往炼金术士家走去,炼金术士在试验室里为试验做好最后的准备,等待着公爵驾临。

    三

    加莱奥托先生一生都是在寻找点金石中度过的。

    他在波洛尼亚大学医学院毕业以后,投到当时闻名遐迩的通灵术学者贝尔纳多·特列维扎诺伯爵门下,给他当学徒兼助手。后来在十五年的过程中,他一直在各种物质————食盐和卤砂、各种金属、铋辉矿石和砒霜、人血、动植物中寻找能够点石成金的催化剂。父亲留给他六千杜卡特的遗产,全都化成青烟从冶炼炉的烟囱里冒出去了。花光了自己的钱以后,又借他人的。债主们把他送进了监狱。他越狱逃跑,以后的八年中从事鸡蛋试验,耗费了两万枚鸡蛋。后来又和教皇的大司铎亨利科先生一起研究硫酸盐,因中毒而卧床不起长达十四个月,遭到所有人遗弃,差一点儿没有死掉。他历经贫困、屈辱、迫害,作为一个实验人员四方流浪,先后到过西班牙、法兰西、奥地利、荷兰、北非、希腊、巴勒斯坦和波斯。匈牙利国王对他严刑拷打,企图逼他说出点金术的秘密。最后年老体衰,但仍然没有绝望,返回意大利,应摩罗公爵之聘,获得了宫廷炼金术士的称号。

    试验室的中央立着一个用耐火土建造的大炉子,很粗糙,有许多冶炼室和炉门,装备好几个风箱。房间的一角,堆着黑色的炉渣,好像冷却了的火山岩浆。

    工作台上堆满复杂的仪器:蒸馏器、点金器、曲颈瓶、漏斗、研钵、烧瓶、弯管、长颈大玻璃瓶和各种小罐。有毒的盐类、碱类和酸类分离出刺鼻的气味。整个神秘的宇宙包含着七种金属————七个奥林波斯神祇,七个天体:太阳代表黄金,月亮代表白银,金星代表铜,火星代表铁,土星代表铅,木星代表锡,永远好动的水星代表活跃的闪闪发亮的汞。这里有些物质的名称很野蛮,给外行人造成一种恐怖感,如:辰砂月亮、狼乳(醋酸)、铜的阿客琉斯(易熔物质)、紫莞(难熔物质)、安德罗达玛(血滴石)等等。经过多年呕心沥血得到的一小块贵重的狮子血,能医治百病并且能让人返老还童,其实不过是像红宝石一样的铅丹。

    炼金术士坐在工作台旁。加莱奥托先生身材矮小,骨瘦如柴,满脸皱纹,活像一个干蘑菇,但还机敏利落,双手支撑着头,聚精会神地观察着一个曲颈瓶,下面的酒精灯燃着蓝色的火苗,瓶里的液体沸腾了,发出咝咝的响声。这是维纳斯油————Oleum Veneris,像绿宝石一样,绿色而透明。一旁的烛光透过曲颈瓶,变成翡翠色,映到一本打开的羊皮纸旧书上,这是阿拉伯炼金术士贾比尔·阿卜达拉的著作。

    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和人语声,加莱奥托站了起来,把试验室环视一番————看看是否全都准备妥当,向沉默不语的充当仆人的助手做了个手势,让他给冶炼炉加些煤,然后亲自去迎接客人。

    四

    来宾们刚刚吃过晚饭,喝了马利瓦西亚葡萄酒,因此精神兴奋。公爵的随员有主任御医玛利亚尼和列奥纳多·达·芬奇————前者对炼金术很内行。

    女士们走进来————学者这个宁静的净室立刻充满香水的气味、丝绸衣服的摩擦声、女人轻率的欢声笑语————好像鸟雀叽叽喳喳。

    一位女士无意中让衣袖碰到玻璃烧瓶上,把它打到地上。

    “没关系,夫人,不必紧张!”加莱奥托殷勤地说,“让我来把碎片打扫出去,免得扎了您的脚。”

    另一位女士拿起一块熏黑的铁矿炉渣,把喷着香水的白手套弄脏了,一位机灵的男士轻轻地握着她的小手,用钩花手帕尽力擦拭手套上的污点。

    浅发的狄安娜小姐很不安分,看到一个装满水银的小碗,又惊又喜,屏住呼吸,伸手去摸它,结果有两三滴水银滴到桌子上,这几滴水银闪闪发亮,在桌子上滚动起来,她惊叫道:

    “看哪,看哪,先生们,真奇怪:液体的银子————在动,好像是活的!”

    她拍着手,差点儿没有跳起来。

    “听说当铅变成金子的时候,我们能在炼金炉里看见小鬼,这可是真的吗?”上了年岁的盐务总监的漂亮妻子菲利贝塔问道,“您是怎么想的,先生,参观这种试验不是罪过吗?”

    菲利贝塔非常信神,据说她准许情夫为所欲为,只是不让吻她的嘴唇,认为只要嘴唇保持住纯洁,她的贞操就不会被破坏,因为她在神坛前宣誓对丈夫保持忠贞时就是用这双嘴唇。

    炼金术士走到列奥纳多面前,伏在他耳朵上悄悄地说:

    “先生,像您这样的人物能光临寒舍,敝人不胜荣幸……”

    他紧紧握着他的手。列奥纳多想要反驳,可是这个老人却打断了他的话头,点着头说:

    “是呀,当然!对于他们来说是秘密!可是敝人和阁下立刻就会相互理解……”

    然后,他面带欢迎的笑容,对来宾们说:

    “我的保护人公爵殿下,以及我的美丽的主宰者,女士们,请允许我开始微妙的点金变化试验!”

    为了对试验的真实性不产生任何怀疑,他指着坩埚让大家看————这是用耐火土制造的很厚的冶炼容器,请每一位在场的人仔细察看、抚摸,用手指敲其底,直到最后确信这里没有任何骗人的东西,而且解释说,炼金术士从来也不把金子藏在双层底的冶炼器具中————似乎是上层底由于高温燃烧而熔化,从而露出藏在下面的金子。锡块、煤块、风箱、搅拌金属氧化皮用的棍子以及其他物品,尽管根本不可能把金子藏在里面,也还是一一仔细地察看了。

    然后,他把锡切成许多小块,放进坩埚里,从炉门送到燃烧着的煤上。沉默不语的助手斜楞着眼睛,生着一张死人般的而孔,煞白而且阴郁———— 一位女士在昏暗中把他当成了魔鬼,几乎晕过去————他开始拉动庞大的风箱。在强劲的气流下,煤炭燃得旺盛起来。

    加莱奥托跟客人们聊着天。他把炼金术叫作casta meretrix(贞洁的卖淫妇),说她拥有许许多多的崇拜者,她欺骗所有的人,好像是人人都能得到她,可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投进任何人的怀抱(in nullos unquam pervenit amplexus),因此逗得大家一致欢快起来。

    御医玛利亚尼体态肥胖,长相丑陋,面部肌肉松弛,表情故作聪明和庄重,他听着炼金术士胡扯,气愤地皱着眉头,擦了擦前额,终于按捺不住了,说道:

    “先生,该干正经事了吧?锡已经沸腾了。”

    加莱奥托拿起一个蓝色的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原来包着柠檬色的淡黄粉末,油汪汪的,亮晶晶的,好像是捣碎的玻璃,散发着烧过的海盐的气味:这是炼金术士朝思暮想的催化剂,是无价之宝,是贤哲的点金石,lapis philosophorum。

    他用刀尖沾了一点儿粉末,少得难以察觉,还没有一粒芜菁籽大,用白色蜂蜡包裹上,团成一个小圆球,扔进沸腾着的锡里。

    “您认为这催化剂有多大力量?”玛利亚尼说。

    “跟催变的金属是1∶2.82,”加莱奥托说,“当然,催化剂还不够完善,可是我想很快就能达到1∶100万的力量。取重量相当于一个黍粒那么多的粉末,在水桶里溶化,用榛子壳舀出一下,洒到葡萄园里,五月份就能让葡萄成熟!Mara tingerem si Mercurius esset!如果有足够的汞,我就能够变出黄金海洋来!”

    玛利亚尼耸了耸肩:加莱奥托先生的吹牛把他气疯了。他开始论证,根据经院哲学的论据和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法不可能达到点石成金。炼金术士笑了。

    “稍候,domine magister(学者先生),我现在提出一个三段论法,您想驳倒可不容易。”

    他把一小撮白色粉末撒到煤上。试验室里烟雾弥漫。火焰突然炽烈起来,发出噼啪的响声,呈现出五颜六色,犹如彩虹,有蓝色,有绿色,有红色。

    观众惊慌起来。菲利贝塔夫人后来说,她在血红色的火焰中看见一张鬼脸。炼金术士用一个很长的铸铁钩子把坩埚烧成白热的盖子掀起来:锡水沸腾翻滚,冒着泡。坩埚又给盖上。风箱呼哧呼哧地响着————过了十分钟左右,往锡里伸进一根细铁条,大家都看见,铁条的一端挂着一滴黄色的溶液。

    “好了!”炼金术士说。

    把坩埚从炉子里取出来,等它凝固以后把它打碎,一块金锭哐啷一声掉到观众前面,大家全都目瞪口呆了。

    炼金术士指着金锭,对玛利亚尼庄严地说:

    “Solve mihi hunc syllogismnm!你给我解释一下这个三段论法!”

    “没听说过……不可能……违背所有的自然规律和逻辑!”玛利亚尼嘟哝着说,不知所措地把双手一摊。

    加莱奥托先生脸色苍白,两只眼睛发出炯炯的光辉。他仰面朝天,感慨地高呼:

    “Laudetur Deus in aeternum,qui partem suae infinitae potentiae nobis,suisadjectissim uscreaturis,communicavit.Amen!光荣属于至高无上的上帝,我们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民,上帝把他的一部分无边的威力赏赐给我们。阿门!”

    用经硝酸浸泡过的试金石来检验金子,在试金石上留下一道黄色的亮晶晶的痕迹,这说明:这块金子比最纯的匈牙利黄金和阿拉伯黄金还纯净。

    大家把老人包围起来,跟他握手表示祝贺。

    摩罗公爵把他领到一旁,说道:

    “你能忠诚地为我效力吗?”

    “为了把我的一切奉献给殿下,但愿我能有两个生命!”炼金术士回答道。

    “等着瞧,加莱奥托,任何一个别的君主不得……”

    “殿下,如果别人知道了,您就下令把我像条狗一样吊死!”

    他沉默片刻,谄媚地鞠了个躬,补充道:

    “假如我能够得到……”

    “怎么?还要?”

    “噢,最后一次,上帝做证,最后一次!”

    “多少?”

    “五千杜卡特。”

    公爵考虑片刻,经过讨价还价,最后同意少给一千。

    太晚了,贝雅特里齐会不放心的。他决定起驾回宫。主人送客时,送给每人一小块新炼出来的金子留作纪念。列奥纳多留下来没走。

    五

    等到客人都走了,加莱奥特来到他的面前说:

    “老师,您可喜欢这次试验吗?”

    “金子放在棍子里面了。”列奥纳多心平气和地回答说。

    “什么棍子?您想要说什么,先生?”

    “您用来搅拌锡的棍子:我看出来了一切。”

    “您亲自察看过了……”

    “不,不是那些……”

    “怎么不是那些?请问……”

    “我告诉您,我看出了一切。”列奥纳多微笑着重复道,“请您不要抵赖,加莱奥托。金子藏在掏空的棍子里面,木头的尖端烧光了,金子便掉进坩埚里了。”

    老人两腿发软,脸上露出驯服和可怜的表情,好像是个被捉住的小偷。

    列奥纳多走到他面前,把双手搭在他的肩上。

    “您不必害怕,任何人都不会知道。我不说出去。”

    加莱奥托抓住他的手,勉强地说:

    “是真的吗,您不说出去?”

    “是的。我不希望您倒霉。但您这是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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