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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肃

    梁肃(753——793),字宽中,一字敬之,祖籍安定(今甘肃泾川),世居河南陆浑(今河南嵩县),至其父梁逵时又迁新安(今属河南)。少为古文家李华所推奖,又师事独孤及习古文。德宗建中初中文辞清丽科,授校书郎,累转右补阙、翰林学士,兼皇太子诸王侍读,卒赠礼部郎中。肃继萧颖士、李华、独孤及之后,倡导古文,为文渊奥,儒林推重,韩愈、李观等皆师事之。《新唐书》有传。有两卷本《梁补阙集》清抄本存世。今人有整理本《梁肃文集》,甘肃人民出版社2000年出版。

    过旧园赋[1]并序

    余行年十八,岁当上元辛丑,盗入洛阳,三河间大涂炭。因窜身东下,旅于吴越,转徙阨难之中者,垂二十年[2]。上嗣位岁[3],应诏诣京师。其年夏,除东宫校书郎[4],遂请告归觐于江南[5]。八月,过崤渑[6],次于新安[7];东南十数里,旧居在焉。时岁滋远,荆榛芜翳,乔木苍然,三径莫辨[8]。访邻老而已尽,眄庭柯以霑衣,情之所锺,可胜叹耶?夫怀旧之志,在昔所不免,圣如尼父[9],达若庄叟[10],且有归与之叹,怅然之思。予蓬艾存乎胸中,喜惧形于膝下[11],寓江海之遐阻,念归来而不得,思潘园板舆之乐[12],陶野巾车之游[13],愿言莫展[14],一食三叹。至是当秋日萧索,征途浩渺,栋宇摧落,曾不得乎少留。心之忧伤,又加于他日一等。遂作赋纪事,以“过旧园”命篇。其辞曰:

    白露既戒夫清秋[15],爰驾言而东迈[16],漫征路之悠悠。且予发乎新安,历函关之旧邱[17],灌丛林以相属,披一径而可求。阒里巷之罕人[18],辨原田而莫由[19]。堂除既缺[20],衡宇亦折[21]。树蔽户而稍稍[22],水冲堤而活活[23]。骇兽群起,颓墉四达[24]。识旧井于庭隅[25],吊重萝于木末[26]。既循省而顾慕[27],愈辛酸而惨怛。何缠迫而求所安[28],激予哀而不可遏也!

    昔予生之三岁,值勍虏之冲奔[29]。徙穹庐于华县[30],蒙郊庙于氛昏[31]。皇游蜀川,帝出朔原[32],尸逐才血[33],乌丸又屯[34]。俄四逆之荐凶,扇熛炭而爇黎元[35]。予既幼舍此居业,虑性命之所存,始窜迹于许都[36],又逃刃于夷门[37];沿汴水之汤汤,棹淮波之翻翻[38]。荷闻诗之前训,迫驰役而不敢言[39]。截淛河以径度,趣诸越而休止[40]。在长洲与兰陵,亦一闰而三徙[41]。袅袅兮秋风,湛湛兮春江,伤吾心其何已!皇八叶之御极,亦既安此寰中[42]。浮窳缤其来归,真独郁犹未通[43]。

    洎大历之二七,六龙忽其上升[44]。赫元圣之统天,敷太和于黎蒸[45]。建皇极以成化,启公车以选能[46]。予筮遇观之六四,聿投迹于云罗[47]。谬试言于内殿,俾典校乎承华[48]。聆圣贤之休风,仰坟籍之长圃[49]。与世道而游息,实人伦之宪矩[50]。史正直以终始,蘧卷舒于嘿语[51]。展甘黜而不去,庄颐神以遐举[52]。谅修己之异宜,各宏道而得所[53]。矧微生之庸拙,胡可嫚夫出处[54]?眇江湖之漂荡,废田里于草莽[55]。苟将惬乎予思,孰辨夫怀安之与怀土[56]?伊吾土之所安,乃陋狭而在斯[57]。实旧德之师俭,庶后昆以易持[58]。(高祖父赵王府记室宜春公洎曾王父侍御史府君已降,三世居陆浑,有田不过百亩。开元中为大水所坏,始徙于函关)[59]其始也,桑柘接连,蔬果芳滋;彼茅轩与瓮牖,亦寒燠之攸宜[60]。羌百岁而员居,曾未几而乱离[61]。二十载而一来,纷芜秽而莫治。驻周览而未已,又旋指于江湄[62]。曾是追感于平生,孰不悲伤而涕洟[63]?抑闻乎仲长之园,面流水而览平原,遭世绪之溷浊,竟初怀之罕存[64]。又闻夫郭泰之德不违亲,贞不绝俗,当罻罗之周布,竟淳白而不辱[65]。何天宇之交泰,蹇予生之孱独[66]?退无庇迹之所,进靡代耕之禄[67]。慨舍此而不留,徒仰高于前躅[68]。日晼晚而命驾,恨盘桓以出谷[69]。虑将归之或迷,吾斯志夫乔木[70]。乱曰:

    所居而安,易之序兮[71];历聘怀归,孔之虑兮[72]。粤予庸昧,道莫著兮[73]。曩离旧邦,纷世故兮[74]。林井残泥,禽亦去兮[75]。坠废居业,忸而惧兮[76]。迟归有时,葆吾素兮[77]。

    《梁肃文集》卷一

    周公瑾墓下诗序[78]

    昔赵文子观九原,有归欤之叹[79];谢灵运适朱方,兴墓下之作[80]。或怀德异世,或感旧一时,而清词雅义,终古不歇。十三年春[81],予与友人欧阳仲山旅游于吴[82],里巷之间,有坟岿然[83]。问于人,则曰:“吴将军周公瑾之墓也。”予尝览前志[84],壮公瑾之业;历于遗墟,想公瑾之神。息驾而吊[85],徘徊不能去。

    昔汉纲既解[86],当涂方炽[87],利兵南浮,江汉失险[88]。公瑾尝用寡制众,挫强为弱,燎火一举,楼船灰飞[89]。遂乃张吴之臂,壮蜀之趾[90]。以魏祖之雄武[91],披攘踯躅[92],救死不暇。袁彦伯赞是功曰:“三光三分,宇宙暂隔。”[93]富哉言乎[94]!于是时弥远而气益振,世逾往而声不灭,有由然矣[95]。

    诗人之作,感于物,动于中,发于咏歌,形于事业[96]。事之博者其辞盛,志之大者其感深[97]。故仲山有过墓之什,廓然其虑,粲乎其文[98],可以窥盘桓居贞之道,梁父闲吟之意[99]。凡有和者,当系于斯文[100]。

    《梁肃文集》卷二

    * * *

    [1] 德宗建中元年(780)初,梁肃中“文辞清丽”科,得授东宫校书郎之职。莅任未久,因母老辞归。是年八月,过新安(今属河南)旧居,伤衡宇摧折,林井残泥,乃赋此篇。赋寄恨于安史之乱带给他家族及其童年的祸患,对残破的新安故居怀有深深的眷恋之情。赋铺陈往事,始终沿着两条线索:时局和家族迁徙。故而使此赋具有“史”的性质。

    [2] “余行年”八句:唐肃宗上元元年(760)闰四月,史思明入东京洛阳,次年,唐将李光弼攻洛阳,与史思明战于邙山,大败,河阳、怀州皆陷,梁肃一家转徙不定,最后避难于浙东。三河,汉代以河内、河东、河南三郡为三河,即今河南洛阳黄河南北一带。按梁肃生于天宝十二载(753),至上元二年(761)始九岁,“行年十八”当为“行年九岁”之误。岑仲勉《唐音质疑》:“赋序‘十八’,实‘九’字之破体,一字而误析为两也。”所说是。

    [3] 上嗣位岁:指唐德宗即位之建中元年(780)。

    [4] 东宫校书郎:建中元年,梁肃中文辞清丽科,授太子府校书郎之职。

    [5] 请告归觐:请假归谒母亲(其父已去世)。

    [6] 崤渑:亦称崤塞,在今河南陕县东南、渑池西,为崤山、渑池间交通要隘。

    [7] 新安:今属河南。

    [8] 三径:旧以三径指归隐者家园。此指故园。

    [9] 尼父:对孔子的尊称。

    [10] 庄叟:庄子。

    [11] “予蓬艾”二句:意谓故乡草野一直存念于胸中,虽在父母身边亦不能掩饰喜惧之情。蓬艾,草野、民间。膝下,形容在父母身旁。

    [12] “思潘园”句:用晋潘岳《闲居赋》事。《闲居赋》:“太夫人乃御版舆,升轻轩,远览王畿,近周家园,体以行和,药以劳宣,常膳载加,旧疴有痊。”后因以“潘园”代指养亲之所。版舆,即板舆,一种人抬的代步工具,多为老人乘坐。

    [13] “陶野”句:用陶渊明《归去来辞》事。《归去来辞》:“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巾车,有帷幕的车子。

    [14] 愿言:思念殷切貌。

    [15] 戒夫清秋:谓到了秋天。戒,通“届”,至、到。

    [16] 爰:语首助词。驾言:驾车,乘车。言,语助。

    [17] 函关:即函谷关。旧邸:故居。

    [18] 阒:空,寂静。罕人:罕见行人。

    [19] 原田:原野与田畴。

    [20] 堂除:堂下的台阶。

    [21] 衡宇:指房屋。

    [22] “树蔽户”句:意谓树木遮蔽,门户隐约可见。稍稍,稍微。

    [23] 活(ɡuō 郭)活:水流貌。

    [24] 颓墉:崩塌的墙壁。

    [25] 旧井:多年的老井。

    [26] 吊:感伤、凭吊。重萝:攀缘植物。

    [27] 循省(xǐnɡ 醒):犹言环视。顾慕:眷念爱慕。

    [28] 缠迫:谓日月运行,岁月迫人。

    [29] “昔予”二句:指天宝十四载(755)发生的安史之乱。勍(qínɡ 晴)虏,强寇,指安史叛军。

    [30] “徙穹庐”句:意谓安、史叛军进占中原腹地。穹庐,古代游牧民族居住的毡帐。华县,即中原之地。我国古代称华夏,省称“华”;县,古称天子所居之地。安、史叛军先据有洛阳,后又进占关中,入长安。

    [31] “蒙郊庙”句:谓天子蒙尘。郊庙,古代天子祭天地与祖先处。氛昏,云雾,烟尘。

    [32] “皇游”二句:谓玄宗避难蜀地,肃宗即位于灵武。天宝十五载六月,潼关破,玄宗西出京,仓皇逃蜀,太子李亨北趋灵武,七月,即帝位,即肃宗。蜀川,即今四川。朔原,朔州、原州,此指灵武(今属宁夏)。

    [33] 尸逐:汉时匈奴官名“尸逐骨都侯”的省称,此指安禄山。安系突厥族人,天宝后期身兼平卢、范阳、河东三节度使。血,死。至德二载(757)初,安禄山被部将严庄杀死。

    [34] 乌丸:亦作乌桓,汉时北方少数民族名,原是东胡族的一支,因迁移至乌桓山而得名。此指史思明。史亦突厥族人。屯,屯兵。肃宗乾元二年(759),史思明称帝于范阳,上元元年(760),入洛阳,改元应天。

    [35] “俄四逆”二句:谓安、史连年作乱,祸及百姓。四逆,指安禄山、安庆绪父子,史思明、史朝义父子。荐凶,连年为祸。熛(biāo 标)炭,燃烧的炭火。爇(ruò 若),烧、焚烧。黎元,百姓。

    [36] “始窜”句:谓其家在乱中先避难于许都。许都,即许昌(今属河南)。

    [37] “又逃”句:谓其家再避难于汴州。逃刃,躲避锋刃。夷门,指汴州(今河南开封)。战国时魏有隐士侯嬴,曾为魏国都大梁(唐时汴州)夷门(东门)监者。此以夷门代汴州。

    [38] “沿汴水”二句:谓其继续沿汴水东南行,避难于越中。汤(shānɡ 商)汤,水流貌。翻翻,疾驰貌。

    [39] “荷闻”二句:意谓其曾蒙《诗经》教诲,兼因路途急迫而不敢言。按《诗·小雅·雨无正》有“哀哉不能言”之句,毛诗序云:“大夫刺幽王也。”

    [40] “截淛(zhè 折去声)河”二句:谓全家渡过浙江,到达越国之地方才停下来。淛河,即浙江。截、径度,都是渡过的意思。趣,同“趋”。诸越,春秋时越国,此指今浙江绍兴一带。

    [41] “在长洲”二句:谓在江南之地,亦曾多次迁徙。长洲,唐置县,为苏州治所。兰陵,当指东晋所置的侨郡兰陵郡,治今江苏武进。一闰,三年。我国历法,三年一闰。

    [42] “皇八叶”二句:谓代宗即位,天下始安定。皇八叶,指代宗。代宗为李唐第八代皇帝。叶,世、代。御极,即位、登位。代宗宝应元年(762)即位,次年正月,史朝义势穷,自缢死。长达八年的安史之乱结束。

    [43] “浮窳(yǔ 羽)”二句:谓流离失所的百姓纷纷归还故乡,自己因为不得回返旧居而忧郁不释。浮窳,游荡懒惰,此指因战乱而逃离家园的老百姓。真独,隐居者,作者自指。

    [44] “洎大历”二句:谓代宗薨于大历十四年(779)。洎,至,到。二七,十四年。六龙上升,指代宗薨。古代天子的车驾为六马,马八尺称龙,因以为天子车驾的代称。此处代指天子。

    [45] “赫元圣”二句:谓德宗即位,普天下百姓享受太平之福。元圣,大圣,此指德宗。统天,统领天下,此指德宗即位。太和,天地间冲和之气,此指天下太平。黎蒸,百姓。

    [46] “建皇极”二句:谓德宗建大中之道,开启科举以选贤能。皇极,帝王统治天下的大中至正之道。成化,完成教化。公车,汉代以公家车马递送应征之人,后以“公车”为举人应试的代称。

    [47] “予筮”二句:谓其占卜吉凶,得吉兆,遂决定参加科举。筮,占卜。观之六四,即“观”卦(坤下巽上)之六四,《周易·观六四》:“象曰:‘观国之光,尚宾也。’”是参加科举考试的吉兆。云罗,高入云天的网罗,此指科举。

    [48] “谬试”二句:谓侥幸中选,授东宫校书郎之职。试言,指其参加“文辞清丽”科考试。典校,即校书郎。承华,东宫宫门名,此处代太子府。

    [49] “聆圣贤”二句:谓在太子府,可以听到诸多鸿儒的美妙议论,读到丰富的古代典籍。休风,美好的风格、风度。坟籍,古代典籍。长圃,比喻藏书丰富。

    [50] “与世道”二句:意谓与世间社会共行止,确实是人伦的法式。游息,犹行止。宪矩,法式、典范。

    [51] “史正直”二句:意谓史家以正直而终始,蘧伯玉在默与语之间卷舒自如。史正直,用春秋时齐太史简事。襄公二十五年,齐大夫崔杼弑齐庄公,太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南史氏闻太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见《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蘧伯玉,名瑗,春秋卫大夫,汲汲于仁,处献公之乱世,或默或语,以善自终。其事迹散见于《史记·卫世家》、《孔子家语·弟子行》、《论语·宪问》等。嘿语,沉默与言语。嘿,同“默”。

    [52] “展甘黜”二句:意谓展禽三黜而不离故土,庄周颐养精神远行飞扬。展禽,名获,居柳下,仕为士师,三黜而不去。人问之,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见于《论语·微子》。

    [53] “谅修己”二句:意谓前贤所适虽然各不相同,但他们修养自身品行,能各自弘扬道德而得其所。修己,自我修养。异宜,所宜各不相同。

    [54] “矧微生”二句:意谓何况自己平庸笨拙,岂可轻慢自己的出处?嫚(màn 慢),轻慢、懈怠。

    [55] “眇江湖”二句:谓往日飘荡于江湖,祖先之田里废弃于草莽间。眇,辽远、久远。

    [56] “苟将”二句:意谓人情之常,只要快意于一己之思,谁又能分辨怀安与怀土有何区别?怀安,留恋妻室、贪图安逸。怀土,怀恋故土。

    [57] “伊吾土”二句:意谓让我安宁的故土,即是简陋而狭窄的此处。伊,发语词。

    [58] “实旧德”二句:意谓这实在是先人节俭的德泽,庶几让后辈子孙易于保持永久。后昆,后嗣,后辈。

    [59] 按:括号中一段话,《文集》及《文苑英华》、《全唐文》等皆为双行小字夹注形式,当是作者所为。

    [60] “彼茅轩”二句:意谓故居的茅屋虽然简陋,但无论寒热居住也甚相宜。瓮牖,以瓮为窗户,形容贫寒之家。燠(yù 域),热。

    [61] “羌百岁”二句:意谓原打算永久居住在此,孰料未几就发生了乱离。羌,发语词。员居,即居,员同云,无义。

    [62] “驻周览”二句:意谓驻足环视未已,又回转向着江岸。周览,遍览。江湄,江岸。

    [63] “曾是”二句:意谓追感于平生遭遇,谁不为之悲伤而流涕?涕洟,眼泪和鼻涕。

    [64] “抑闻”数句:用汉仲长统事,谓仲长统有良田广宅的美好理想,然遭世之乱,功业难就,其良田广宅的理想,罕有能实现者。仲长统,字公理,山阳(今江苏淮安)人, 性倜傥,敢直言,每州郡命召,辄辞疾不就,欲卜居清旷,以乐其志,尝论之曰:“使居有良田广宅,背山临流,沟池环匝,竹木周布,场圃筑前,果园树后。舟车足以代步涉之艰,使令足以息四体之役。”其后参谋曹操军事,献帝逊位之年卒,年仅四十一岁。事见《后汉书·仲长统传》。溷(hùn 混)浊,义同“浑浊”。

    [65] “又闻”数句:用汉郭泰事(泰,《后汉书》本传作太)。泰字林宗,太原介休(今属山西)人,家世贫贱,早孤,母欲使泰给事县廷,泰曰:“大丈夫焉能处斗筲之役乎?”遂辞。然事母至孝。泰通博坟籍,善谈论。游洛阳,见河南李膺,遂相友善,名震京师。州郡举有道,皆不就,或劝仕进,对曰:“吾夜观乾象,昼察人事,天之所废,不可持也。”遂并不应。然性明知人,好奖掖士类。晚年于乡里讲学,弟子多至数千。或问汝南范滂:“郭林宗何如人?”滂曰:“隐不违亲,贞不绝俗,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吾不知其他。”泰善人伦,而不为危言峻论,故宦官擅政而不能伤,当党锢之祸时,泰得以全身免祸。事见《后汉书·郭太列传》。不违亲,谓依从母亲之命。罻(wèi 慰)罗,捕鸟的罗网,此指党锢之祸。淳白,清白。

    [66] “何天宇”二句:意谓天地之气融通、万物通泰,为何我的一生却弱小孤独?交泰,谓天地之气融通,万物各遂其生。蹇,语首助词。孱(chán 缠)独,弱小孤独。

    [67] “退无”二句:意谓自己退无可凭依之所,进无做官的俸禄足以养家。靡,无。代耕之禄,指做官。旧时官吏不耕而食,因称为官食禄为代耕。

    [68] “慨舍此”二句:意谓怀着感慨离开此地,徒然仰慕前人高尚的风范。仰高,即“高山仰止”之意。前躅(zhú 竹),前人的风范。

    [69] “日晼”二句:谓天已晚,于是命驾动身,怀着怅恨,盘桓而出山谷。晼(wǎn 晚)晚,太阳偏西,日将暮。

    [70] “虑将归”二句:意谓恐怕将来归来或者迷路,于是在故居的大树上做了标志。志,记住。

    [71] “所居”二句:意谓理应久安于所居,然而时局改变了这个次序。易,改变。

    [72] “历聘”二句:意谓自己游历天下以求聘用,但仍深深怀念着故乡。历聘,游历以求聘用,指此次应“文辞清丽”科考试。孔之虑,深虑。孔,甚,很。

    [73] “粤予”二句:意谓自己平庸愚昧,道德修养未著。粤,语首助词。

    [74] “曩离”二句:意谓从前离开故乡,是因为世事变故纷乱。曩,从前。旧邦,指在新安的旧居。

    [75] 林井:即上文所说的乔木、旧井。残泥:指燕巢残泥,取“空梁落燕泥”之意,形容破败。

    [76] 忸而惧:惭愧而且恐惧。

    [77] 葆吾素:永葆我的素心。素心,即回归旧乡之心。

    [78] 代宗大历十三年(778),作者寓居浙东、漫游吴地时作。周公瑾,即三国时东吴名将周瑜(175——210)。瑜字公瑾,庐江府舒城(今属安徽)人,少与孙策为友,随策征战有功,任建威中郎将,时年仅二十四岁,人称“周郎”。策死,与张昭同辅孙权,任前部大都督。建安十三年(208),与刘备合兵破曹操于赤壁,拜偏将军、南郡太守。后以病卒。《三国志》有传。瑜墓,一说在苏州,一说在庐江,另有舒城、巢湖、宿松之说,今已难详。文中表达了作者对周瑜丰功伟业的敬仰,借友人过墓下之诗,抒发其守正待时、建不世之功的向往之情。

    [79] “昔赵文子”二句:用赵文子企慕前贤事。赵文子,即赵武,春秋晋人,赵盾之孙、赵朔之子。为晋卿,死谥“文”,世称赵文子,事迹见《史记·赵世家》。九原,山名,在今山西新绛北,晋国卿大夫墓地多在此。后因称墓地为“九原”。归欤,犹言“归附于何人”。《礼记·檀弓下》:“赵文子与叔誉观乎九原。文子曰:‘死者如可作也,吾谁与归?’”意谓墓中人倘可以起死回生,其中何人最贤可令我归附?

    [80] “谢灵运”二句:用谢灵运事。谢灵运(385——433),东晋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东晋名将谢玄之孙,袭封康乐公,世称“谢康乐”。朱方,春秋时地名,故址在今江苏丹徒东南。灵运有《过庐陵王墓下作》诗,其中有“晓月发云阳,落日次朱方”之句。

    [81] 十三年:指唐代宗大历十三年(778)。

    [82] 欧阳仲山:生平事迹不详。其《过周公瑾墓下》之作亦不传。

    [83] 岿(kuī窥)然:高大耸立貌。

    [84] 前志:前代史志、记载。

    [85] 息驾:停车。

    [86] 汉纲既解:指东汉末年汉天子的权威已经涣散松懈。

    [87] 当涂方炽:谓魏势力方盛。当涂,又作当涂高,均是三国魏的代称。《三国志·魏书·文帝纪》“肃承天命”裴松之注:太史丞许芝见谶纬于魏王曰:“故白马令李云上事曰:‘许昌气见于当涂高。当涂高者,当昌于许。’当涂高者,魏也;象魏者,两观阙是也。当道而高大者魏,魏当代汉。”

    [88] “利兵”二句:谓曹兵大举南下,荆州刘琮不战而降,江东已无险可以凭借。利兵,锋利的武器,此指曹魏大军。

    [89] “公瑾”四句:谓周瑜联合刘备抵御曹军,以弱胜强,赤壁用火,曹军大败。

    [90] “遂乃”二句:意谓经赤壁一役,东吴与西蜀两国军事实力均大为增强。张,张大。

    [91] 魏祖:指曹操。操先为魏王,建安二十五年,其子丕代汉称帝,国号魏,追称操为太祖武皇帝。

    [92] 披攘:披靡,喻军队溃败。踯躅(zhí zhú 直逐):以足顿地、徘徊不进貌。

    [93] “袁彦伯”数句:袁彦伯,谓东晋文学家袁宏,宏字彦伯。“三光三分,宇宙暂隔”见于袁宏《三国名臣序赞》(《文选》卷四七),意谓赤壁一役,造成三国鼎立局面,犹如三光三分,天下隔断为三。三光,日、月、星。

    [94] 富哉言乎:指其言论含义宏富。

    [95] “于是时”三句:意谓周瑜的功业,时代愈远而气势愈壮,声名愈加不灭,这是有由来的。

    [96] “诗人”五句:语出《礼记·乐记》:“乐者……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又,《诗·周南·关雎序》:“情动于中而形于言。”

    [97] “事之博”二句:赞欧阳仲山之作。

    [98] 粲乎其文:粲然有文采。

    [99] “可以窥”二句:意谓由欧阳仲山之诗可以窥见作者虽然迟滞不进而志行端正、身为隐者而忧乱伤时的怀抱。盘桓,停滞不前。居贞,遵守正道。贞通正。梁父闲吟,用三国诸葛亮事。《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亮躬耕陇亩,好为《梁甫吟》。”梁甫一作梁父,乐府曲调名。

    [100] 系于斯文:联属于此文之后。

    韩愈

    韩愈(768——824),字退之,河南河阳(今河南孟州)人。德宗贞元八年(792)进士第,两为节度使幕僚,十八年(802)授四门博士,迁监察御史,因论事贬阳山令。宪宗元和元年(806)召为国子博士,后历仕河南令、比部郎中史馆修撰、考功郎中、中书舍人等。元和十二年(817)随彰义军节度使裴度讨淮西,迁刑部侍郎。十四年因谏迎佛骨贬潮州刺史,量移袁州刺史。穆宗即位,召为国子祭酒,历兵部侍郎、京兆尹、吏部侍郎,长庆四年卒。愈诗文兼擅。其诗豪健雄放,与孟郊齐名,并称“韩孟”。愈推尊儒学,力排佛老,反对六朝以来的骈文,提倡古文,与柳宗元同为当时文坛盟主,世称“韩柳”。苏轼谓韩愈“文起八代之衰”(《潮州韩文公庙碑》),对后世散文影响极大。两《唐书》有传。有宋编《昌黎先生集》四十卷传世。今人整理本有《韩愈全集校注》,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年出版;文集整理本有《韩昌黎文集注释》,三秦出版社2004年出版。

    原道[1]

    博爱之谓仁[2],行而宜之之谓义[3],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4]。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5]。故道有君子小人[6],而德有凶有吉[7]。老子之小仁义[8],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9],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10],孑孑为义[11],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12]。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13]。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14]。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15],黄老于汉[16],佛于晋、魏、梁、隋之间[17],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18];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19]。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20]:孔子,吾师之弟子也[21]。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古之为民者四[22],今之为民者六[23];古之教者处其一[24],今之教者处其三[25];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26],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27],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28],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29];为之政,以率其怠倦[30];为之刑,以锄其强梗[31]。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32];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33]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34]。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35],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36]。

    帝之与王,其号虽殊,其所以为圣一也[37]。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38]?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传曰[39]:“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40]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41]。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42]。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43]。经曰[44]:“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45]《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46]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47]!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尚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48]。郊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飨[49]。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50],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51];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52]。

    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53],火其书[54],庐其居[55]。明先王之道以道之[56],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57]。其亦庶乎其可也。

    《韩昌黎文集注释》卷一

    原毁[58]

    古之君子[59],其责己也重以周[60],其待人也轻以约[61]。重以周,故不怠;轻以约,故人乐为善。闻古之人有舜者,其为人也,仁义人也。求其所以为舜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62]!”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闻古之人有周公者,其为人也,多才与艺人也[63]。求其所以为周公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周公,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是人也[64],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是不亦责于身者重以周乎?其于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为艺人矣。”取其一,不责其二;即其新,不究其旧[65]。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66]。一善易修也。一艺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于人者轻以约乎?

    今之君子则不然[67]。其责人也详,其待己也廉[68]。详,故人难于为善;廉,故自取也少[69]。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于人,内以欺于心[70],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71]?其于人也,曰:“彼虽能是,其人不足称也。彼虽善是,其用不足称也。”举其一,不计其十;究其旧,不图其新。恐恐然惟惧其人之有闻也。是不亦责于人者已详乎?夫是之谓不以众人待其身[72],而以圣人望于人,吾未见其尊己也。

    虽然,为是者有本有原:怠与忌之谓也[73]。怠者不能修[74],而忌者畏人修。吾尝试之矣。尝试语于众曰:“某良士,某良士。”其应者,必其人之与也[75];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怒于言[76],懦者必怒于色矣。又尝语于众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说于言[77],懦者必说于色矣。是故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呜呼!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78]、道德之行,难已!

    将有作于上者,得吾说而存之,其国家可几而理欤!

    《韩昌黎文集注释》卷一

    马说[79]

    世有伯乐[80],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81]。故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82],骈死于槽枥之间[83],不以千里称也。

    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食马者[84],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85],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86],安求其能千里也?

    策之不以其道[87],食之不能尽其材[88],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韩昌黎文集注释》卷一

    师说[89]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90]。人非生而知之者[91],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92],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93]?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94]!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

    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95]!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之不知[96],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小学而大遗[97],吾未见其明也。

    巫、医、乐师、百工之人[98],不耻相师;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99]。”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100]。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101],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

    圣人无常师[102]。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103]。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104]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105],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106],皆通习之;不拘于时,学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师说》以贻之[107]。

    《韩昌黎文集注释》卷二

    进学解[108]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109],招诸生立馆下[110],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111]。方今圣贤相逢[112],治具毕张[113]。拔去凶邪,登崇俊良[114]。占小善者率以录[115],名一艺者无不庸[116]。爬罗剔抉,刮垢磨光[117]。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118]?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119]。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120],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121],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122];记事者必提其要[123],纂言者必钩其玄[124];贪多务得,细大不捐[125],焚膏油以继晷[126],恒兀兀以穷年[127]:先生之于业,可谓勤矣。抵排异端[128],攘斥佛老[129],补苴罅漏[130],张皇幽眇[131];寻坠绪之茫茫[132],独旁搜而远绍[133];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134]: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沉浸郁,含英咀华[135]。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136],浑浑无涯;周诰殷盘[137],佶屈聱牙[138];《春秋》谨严[139],左氏浮夸[140];《易》奇而法[141],《诗》正而葩[142];下逮庄骚[143],太史所录[144],子云相如,同工异曲[145]: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146]。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147]: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148],动辄得咎[149]。暂为御史,遂窜南夷[150]。三年博士,冗不见治[151]。命与仇谋,取败几时[152]!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153],竟死何裨?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

    先生曰:“吁!子来前。夫大木为杗[154],细木为桷[155]。欂栌侏儒[156],椳扂楔[157],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158],赤箭青芝[159],牛溲马勃[160],败鼓之皮[161],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登明选公[162],杂进巧拙[163],纡馀为妍[164],卓荦为杰[165],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166];荀卿守正,大论是弘。逃谗于楚,废死兰陵[167]。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168],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其统[169],言虽多而不要其中[170],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171]。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172],窥陈编以盗窃[173]。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174],投闲置散,乃分之宜[175]。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176],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177],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178],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也[179]。”

    《韩昌黎文集注释》卷二

    子产不毁乡校颂[180]

    我思古人,伊郑之侨[181]。以礼相国[182],人未安其教,游于乡之校,众口嚣嚣。或谓子产:“毁乡校则止。”曰:“何患焉,可以成美。夫岂多言,亦各其志。善也吾行,不善吾避。维善维否[183],我于此视。川不可防,言不可弭[184]。下塞上聋[185],邦其倾矣。”既乡校不毁,而郑国以理[186]。

    在周之兴,养老乞言[187]。及其已衰,谤者使监[188]。成败之迹,昭哉可观。维是子产,执政之式[189]。维其不遇,化止一国[190]。诚率是道,相天下君,交畅旁达,施及无垠[191]。

    於虖[192]!四海所以不理,有君无臣。谁其嗣之,我思古人!

    《韩昌黎文集注释》卷三

    张中丞传后叙[193]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愈与吴郡张籍阅家中旧书[194],得李翰所为《张巡传》[195]。翰以文章自名,为此传颇详密。然尚恨有阙者:不为许远立传[196],又不载雷万春事首尾[197]。

    远虽材若不及巡者,开门纳巡,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处其下,无所疑忌,竟与巡俱守死,成功名[198]。城陷而虏,与巡死先后异耳[199]。两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以为巡死而远就虏,疑畏死而辞服于贼[200]。远诚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爱之肉[201],以与贼抗而不降乎?当其围守时,外无蚍蜉蚁子之援[202],所欲忠者,国与主耳;而贼语以国亡主灭[203],远见救援不至,而贼来益众,必以其言为信。外无待而犹死守,人相食且尽,虽愚人亦能数日而知死处矣,远之不畏死亦明矣。乌有城坏其徒俱死,独蒙愧耻求活?虽至愚者不忍为。呜呼!而谓远之贤而为之邪?

    说者又谓远与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远所分始,以此诟远[204]。此又与儿童之见无异。人之将死,其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观者见其然,从而尤之,其亦不达于理矣。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205]!如巡、远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犹不得免,其他则又何说!当二公之初守也,宁能知人之卒不救?弃城而逆遁[206],苟此不能守,虽避之他处何益?及其无救而且穷也,将其创残饿羸之馀,虽欲去,必不达。二公之贤,其讲之精矣[207]。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208]?当是时,弃城而图存者,不可一二数;擅强兵,坐而观者,相环也[209]。不追议此,而责二公以死守,亦见其自比于逆乱,设淫辞而助之攻也。

    愈尝从事于汴、徐二府[210]屡道于两府间,亲祭于其所谓双庙者[211]。其老人往往说巡、远时事,云:南霁云之乞救于贺兰也[212],贺兰嫉巡、远之声威功绩出己上,不肯出师救[213]。爱霁云之勇且壮,不听其语,强留之,具食与乐,延霁云坐。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馀日矣[214]。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215]。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屠[216],矢著其上砖半箭,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愈贞元中过泗州,船上人犹指以相语。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不屈,即牵去,将斩之。又降霁云,云未应,巡呼云曰:“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217];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

    张籍曰:有于嵩者,少依于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围中[218]。籍大历中于和州乌江县见嵩[219],嵩时年六十馀矣。以巡,初尝得临涣县尉[220]。好学,无所不读。籍时尚小,粗问巡、远事,不能细也。云:“巡长七尺馀,须髯若神。尝见嵩读《汉书》,谓嵩曰:‘何为久读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于书读不过三遍,终身不忘也。’因诵嵩所读书,尽卷,不错一字。嵩惊,以为巡偶熟此卷,因乱抽他帙以试[221],无不尽然。嵩又取架上诸书,试以问巡,巡应口诵无疑。嵩从巡久,亦不见巡常读书也。为文章,操纸笔立书,未尝起草。初守睢阳时,士卒仅万人[222],城中居人户亦且数万,巡因一见问姓名,其后无不识者。巡怒,须髯辄张。及城陷,贼缚巡等数十人坐,且将戮。巡起旋[223],其众见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命也!’众泣不能仰视。巡就戮时,颜色不乱,阳阳如平常。远宽厚长者,貌如其心。与巡同年生,月日后于巡,呼巡为兄,死时年四十九。”

    嵩贞元初死于亳、宋间[224]。或传嵩有田在亳、宋间,武人夺而有之,嵩将诣州讼理,为所杀。嵩无子。张籍云。

    《韩昌黎文集注释》卷三

    画记[225]

    杂古今人物小画共一卷:骑而立者五人,骑而被甲载兵立者十人[226],一人骑执大旗前立,骑而被甲载兵行且下牵者十人[227],骑且负者二人,骑执器者二人,骑拥田犬者一人[228],骑而牵者二人,骑而驱者三人,执羁靮立者二人[229],骑而下倚马臂隼而立者一人[230],骑而驱涉者二人[231],徒而驱牧者二人[232],坐而指使者一人,甲胄手弓矢、钺植者七人[233],甲胄执帜植者十人,负者七人,偃寝休者二人,甲胄坐睡者一人,方涉者一人,坐而脱足者一人[234],寒附火者一人[235],杂执器物役者八人,奉壶矢者一人[236],舍而具食者十有一人[237],挹且注者四人[238],牛牵者二人,驴驱者四人,一人杖而负者,妇人以孺子载而可见者六人[239],载而上下者三人,孺子戏者九人。凡人之事三十有二,为人大小百二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

    马大者九匹。于马之中,又有上者、下者、行者、牵者、涉者、陆者、翘者、顾者、鸣者、寝者、讹者[240]、立者、人立者、龁者[241]、饮者、溲者、陟者[242]、降者、痒磨树者、嘘者、嗅者、喜相戏者、怒相踶啮者[243]、秣者[244]、骑者、骤者[245]、走者、载服物者、载狐兔者。凡马之事二十有七,为马大小八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

    牛大小十一头。橐驼三头,驴如橐驼之数而加其一焉。隼一。犬、羊、狐、兔、麋、鹿共三十。旃车三两[246]。杂兵器弓矢,旌旗、刀剑、矛楯、弓服、矢房、甲胄之属[247],瓶盂、簦笠、筐筥、锜釜、饮食服用之器[248],壶矢、博奕、之具,二百五十有一。皆曲极其妙。

    贞元甲戌年[249],余在京师,甚无事,同居有独孤生申叔者[250],始得此画,而与余弹棋[251],余幸胜而获焉。意甚惜之,以为非一工人之所能运思,盖丛集众工人之所长耳,虽百金不愿易也。明年出京师,至河阳[252],与二三客论画品格,因出而观之。座有赵侍御者[253],君子人也,见之戚然,若有感然。少而进曰[254]:“噫!余之手摸也[255],亡之且二十年矣。余少时,常有志乎兹事,得国本[256],绝人事而摸得之[257],游闽中而丧焉[258]。居闲处独,时往来余怀也[259],以其始为之劳而夙好之笃也[260]。今虽遇之,力不能为已,且命工人存其大都焉[261]。”余既甚爱之,又感赵君之事,因以赠之,而记其人物之形状与数,而时观之,以自释[262]焉。

    《韩昌黎文集注释》卷三

    蓝田县丞厅壁记[263]

    丞之职所以贰令[264],于一邑无所不当问。其下主簿、尉,主簿、尉乃有分职[265]。丞位高而逼,例以嫌不可否事[266]。文书行,吏抱成案诣丞[267]。卷其前,钳以左手[268],右手摘纸尾[269],雁鹜行以进[270],平立,睨丞曰[271]:“当署。”丞涉笔占位署[272],惟谨,目吏,问“可不可”,吏曰“得”,则退,不敢略省,漫不知何事。官虽尊,力势反出主簿、尉下。谚数慢,必曰“丞”[273],至以相訾謷[274]。丞之设,岂端使然哉!

    博陵崔斯立[275],种学绩文,以蓄其有,泓涵演迤,日大以肆[276]。贞元初,挟其能,战艺于京师,再进再屈于人[277]。元和初,以前大理评事言得失黜官,再转而为丞兹邑[278]。始至,喟曰:“官无卑,顾材不足塞职。”[279]既噤不得施用,又喟曰:“丞哉!丞哉!余不负丞,而丞负余。”则尽枿去牙角[280],一蹑故迹,破崖岸而为之[281]。丞厅故有记,坏漏污不可读。斯立易桷与瓦,墁治壁[282],悉书前任人名氏。庭有老槐四行,南墙钜竹千梃,俨立若相持,水循除鸣[283]。斯立痛扫溉,对树二松[284],日哦其间。有问者,辄对曰:“余方有公事,子姑去。”考功郎中、知制诰韩愈记[285]。

    《韩昌黎文集注释》卷三

    答李翊书[286]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287]。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者[288],焉足以知是且非邪?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

    生所谓“立言”者[289],是也;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290]。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人邪[291]?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邪?蕲胜于人而取于人,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292],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293]。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馀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294],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295]!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296],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297]。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298],平心而察之[299],其皆醇也,然后肆焉[300]。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尚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

    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301]。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虽几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邪[302]?用与舍属诸人[303]。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己有方[304],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

    有志乎古者希矣[305],志乎古必遗乎今[306]。吾诚乐而悲之。亟称其人,所以劝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也[307]。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308]。愈白。

    《韩昌黎文集注释》卷三

    送孟东野序[309]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310],其趋也或梗之[311],其沸也或炙之[312]。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313]。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314],物之善鸣者也。维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是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四时之相推敚[315],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于人也亦然。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其在唐、虞[316],咎陶、禹,其善鸣者也[317],而假以鸣;夔弗能以文辞鸣[318],又自假于《韶》以鸣;夏之时,五子以其歌鸣[319];伊尹鸣殷[320],周公鸣周[321]:凡载于《诗》、《尚书》六艺,皆鸣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传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322]其弗信矣乎?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323]。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324]。臧孙辰、孟轲、荀卿[325],以道鸣者也。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眘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属[326],皆以其术名。秦之兴,李斯鸣之[327]。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328]。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329],其辞淫以衰[330],其志弛以肆[331],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将天丑其德莫之顾邪?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

    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332],皆以其所能鸣。其存而在下者[333],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汉氏矣[334]。从吾游者,李翱、张籍其尤也[335]。三子者之鸣信善矣。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邪?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

    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336]?东野之役于江南也[337],有若不释然者,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

    《韩昌黎文集注释》卷四

    送李愿归盘谷序[338]

    太行之阳有盘谷[339]。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草木丛茂,居民鲜少。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间,故曰‘盘’。”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340]。”友人李愿居之。

    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泽施于人,名声昭于时,坐于庙朝[341],进退百官[342],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则树旗旄[343],罗弓矢,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有赏,怒有刑。才畯满前[344],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345],秀外而惠中[346],飘轻裾,翳长袖[347],粉白黛绿者[348],列屋而闲居[349];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350]。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不维[351],刀锯不加,理乱不知[352],黜陟不闻。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353],足将进而趑趄[354],口将言而嗫嚅[355],处污秽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侥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

    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356],与之酒而为之歌曰:

    “盘之中,维子之宫[357];盘之土,维子之稼;盘之泉,可濯可沿[358];盘之阻[359],谁争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360];缭而曲,如往而复。嗟盘之乐兮,乐且无殃[361];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362]。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车兮秣吾马[363],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

    《韩昌黎文集注释》卷四

    送董邵南序[364]

    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365]。董生举进士,连不得志于有司,怀抱利器[366],郁郁适兹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夫以子之不遇时,苟慕义强仁者皆爱惜焉[367],矧燕赵之士出乎其性者哉[368]!

    然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邪[369]?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

    吾因子有所感矣。为我吊望诸君之墓[370],而观于其市,复有昔时屠狗者乎[371]?为我谢曰[372]:“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韩昌黎文集注释》卷四

    祭十二郎文[373]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374],告汝十二郎之灵: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375],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376],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377],既又与汝就食江南[378]。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379]。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380]。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381],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382],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383],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384],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385],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386]。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去年孟东野往[387],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388],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呜呼!其信然邪[389]?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390]?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391],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392]!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393]。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394]。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395],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乎?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396],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耳[397]。其然乎?其不然乎?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398],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馀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399],然后惟其所愿[400]。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401]。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能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402]!彼苍者天,曷其有极[403]!

    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404],以待馀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405]!

    《韩昌黎文集注释》卷五

    平淮西碑[406]

    天以唐克肖其德[407],圣子神孙,继继承承于千万年,敬戒不怠[408],全付所覆[409],四海九州,罔有内外,悉主悉臣[410]。高祖、太宗,既除既治[411]。高宗、中、睿[412],休养生息。至于玄宗,受报收功,极炽而丰,物众地大,孽牙其间[413]。肃宗、代宗、德祖、顺考[414],以勤以容。大慝适去[415],稂莠不薅[416],相臣将臣,文恬武嬉[417],习熟见闻,以为当然。

    睿圣文武皇帝既受群臣朝[418],乃考图数贡[419],曰:“呜呼!天既全付予有家[420],今传次在予[421],予不能事事,其何以见于郊庙?[422]”群臣震慑,奔走率职[423]。明年,平夏[424]。又明年,平蜀[425]。又明年,平江东[426]。又明年,平泽潞[427],遂定易、定[428],致魏、博、贝、卫、澶、相[429],无不从志。皇帝曰:“不可究武[430],予其少息。”

    九年,蔡将死[431],蔡人立其子元济以请,不许[432]。遂烧舞阳,犯叶、襄城,以动东都[433],放兵四劫。皇帝历问于朝,一二臣外皆曰[434]:“蔡帅之不庭授,于今五十年,传三姓四将[435],其树本坚,兵利卒顽,不与他等。因抚而有,顺且无事。”大官臆决唱声[436],万口和附,并为一谈,牢不可破。

    皇帝曰:“惟天惟祖宗所以付任予者,庶其在此,予何敢不力!况一二臣同[437],不为无助。”曰:“光颜,汝为陈许帅,维是河东、魏博、郃阳三军之在行者,汝皆将之!”[438]曰:“重胤,汝故有河阳、怀,今益以汝,维是朔方、义成、陕、益、凤翔、延、庆七军之在行者,汝皆将之!”[439]曰:“弘,汝以卒万二千属而子公武往讨之!”[440]曰:“文通,汝守寿,维是宣武、淮南、宣歙、浙西四军之行于寿者,汝皆将之!”[441]曰:“道古,汝其观察鄂岳!”[442]曰:“愬,汝帅唐、邓、随,各以其兵进战!”[443]曰:“度,汝长御史,其往视师!”[444]曰:“度,惟汝予同,汝遂相予,以赏罚用命不用命!”[445]曰:“弘,汝其以节都统诸军!”[446]曰:“守谦,汝出入左右,汝惟近臣,其往抚师!”[447]曰:“度,汝其往,衣服饮食予士。无寒无饥,以既厥事。遂生蔡人。赐汝节斧,通天御带,卫卒三百。凡兹廷臣,汝择自从。惟其贤能,无惮大吏。庚申,予其临门送汝!”[448]曰:“御史,予悯士大夫战甚苦,自今以往,非郊庙祠祀,其无用乐!”[449]

    颜、胤、武合攻其北,大战十六,得栅城[450]、县二十三,降人卒四万。道古攻其东南,八战,降万三千,再入申[451],破其外城。文通战其东,十馀遇,降万二千。愬入其西,得贼将,辄释不杀,用其策,战比有功[452]。十二年八月,丞相度至师,都统弘责战益急,颜、胤、武合战亦用命。元济尽并其众洄曲以备[453]。十月壬申[454],愬用所得贼将,自文城因天大雪疾驰百二十里,用夜半到蔡,破其门,取元济以献,尽得其属人卒[455]。辛巳[456],丞相度入蔡,以皇帝命赦其人,淮西平,大飨赉功[457]。师还之日,因以其食赐蔡人。凡蔡卒三万五千,其不乐为兵愿归为农者十九,悉纵之。斩元济京师。

    册功[458]:弘加侍中[459];愬为左仆射,帅山南东道[460];颜、胤皆加司空[461];公武以散骑常侍帅鄜、坊、丹、延[462];道古进大夫;文通加散骑常侍。丞相度朝京师,道封晋国公[463],进阶金紫光禄大夫,以旧官相[464],而以其副总为工部尚书,领蔡任[465]。既还奏,群臣请纪圣功,被之金石[466]。皇帝以命臣愈[467]。臣愈再拜稽首而献文曰:

    唐承天命,遂臣万邦。孰居近土,袭盗以狂[468]?

    往在玄宗,崇极而圮[469]。河北悍骄,河南附起[470]。

    四圣不宥[471],屡兴师征。有不能克,益戍以兵[472]。

    夫耕不食,妇织不裳。输之以车,为卒赐粮[473]。

    外多失朝[474],旷不岳狩[475]。百隶怠官[476],事亡其旧[477]。

    帝时继位[478],顾瞻咨嗟。惟汝文武,孰恤予家?

    既斩吴蜀,旋取山东。魏将首义,六州降从[479]。

    淮蔡不顺,自以为强。提兵叫讙,欲事故常[480]。

    始命讨之,遂连奸邻[481]。阴遣刺客,来贼相臣[482]。

    方战未利,内惊京师。群公上言,莫若惠来[483]。

    帝为不闻,与神为谋。乃相同德[484],以讫天诛。

    乃敕颜胤,愬武古通。咸统于弘,各奏汝功[485]。

    三方分攻[486],五万其师。大军北乘,厥数倍之[487]。

    常兵时曲[488],军士蠢蠢[489]。既翦陵云[490],蔡卒大窘。

    胜之邵陵[491],郾城来降[492]。自夏入秋,复屯相望[493]。

    兵顿不励,告功不时[494]。帝哀征夫,命相往釐[495]。

    士饱而歌,马腾于槽[496]。试之新城,贼遇败逃[497]。

    尽抽其有,聚以防我。西师跃入,道无留者[498]。

    察城[499],其疆千里。既入而有,莫不顺俟。

    帝有恩言,相度来宣。诛止其魁,释其下人。

    蔡之卒夫,投甲呼舞。蔡之妇女,迎门笑语。

    蔡人告饥,船粟往哺。蔡人告寒,赐以缯布。

    始时蔡人,禁不往来。今相从戏,里门夜开[500]。

    始时蔡人,进战退戮[501]。今旰而起[502],左飧右粥。

    为之择人,以收馀惫[503]。选吏赐牛,教而不税。

    蔡人有言:始迷不知。今乃大觉,羞前之为。

    蔡人有言:天子明圣。不顺族诛,顺保性命。

    汝不吾信,视此蔡方。孰为不顺,往斧其吭[504]。

    凡叛有数[505],声势相倚。吾强不支,汝弱奚恃[506]?

    其告而长[507],而父而兄。奔走偕来,同我太平。

    淮蔡为乱,天子伐之。既伐而饥,天子活之。

    始议伐蔡,卿士莫随。既伐四年,小大并疑。

    不赦不疑,由天子明。凡此蔡功,惟断乃成[508]。

    既定淮蔡,四夷毕来[509]。遂开明堂[510],坐以治之。

    《韩昌黎文集注释》卷七

    柳子厚墓志铭[511]

    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512]。曾伯祖奭为唐宰相[513],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514]。皇考讳镇[515],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516];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517],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518];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519]。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520]。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521]。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522],率常屈其座人[523]。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524]。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525]。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526];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527]。

    居闲益自刻苦[528],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529],为深博无涯涘[530],而自肆于山水间[531]。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532]。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533],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534]。子厚与设方计[535],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536],足相当,则使归其质[537]。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538],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539],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540],当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541];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542],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543],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544],梦得于是改刺连州[545]。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546],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547],握手出肺肝相示[548],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549],不自贵重顾籍[550],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551],故卒死于穷裔[552],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553],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554]。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555]。行立有节概[556],立然诺[557],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558],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559]。遵,涿人[560],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561],庶几有始终者。铭曰:

    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韩昌黎文集注释》卷七

    毛颖传[562]

    毛颖者[563],中山人也[564]。其先明眎[565],佐禹治东方土,养万物有功[566],因封于卯地[567],死为十二神[568]。尝曰:“吾子孙神明之后,不可与物同,当吐而生。”[569]已而果然。明眎八世孙[570],世传当殷时居中山,得神仙之术,能匿光使物,窃姮娥、骑蟾蜍入月[571],其后代遂隐不仕云。居东郭者曰,狡而善走,与韩卢争能,卢不及,卢怒,与宋鹊谋而杀之,醢其家[572]。

    秦始皇时,蒙将军恬南伐楚[573],次中山,将大猎以惧楚。召左右庶长与军尉[574],以《连山》筮之[575],得天与人文之兆。筮者贺曰:“今日之获,不角不牙,衣褐之徒,缺口而长须,八窍而趺居[576]。独取其髦[577],简牍是资。天下其同书,秦其遂兼诸侯乎[578]!”遂猎,围毛氏之族,拔其豪[579],载颖而归,献俘于章台宫[580],聚其族而加束缚焉[581]。秦皇帝使恬赐之汤沐[582],而封诸管城[583],号曰管城子,日见亲宠任事。

    颖为人强记而便敏,自结绳之代以及秦事[584],无不纂录。阴阳、卜筮、占相[585]、医方、族氏、山经、地志、字书、图画、九流[586]、百家、天人之书[587],及至浮图[588]、老子、外国之说,皆所详悉。又通于当代之务,官府簿书、巿井贷钱注记[589],惟上所使。自秦皇帝及太子扶苏[590]、胡亥[591]、丞相斯[592]、中车府令高[593],下及国人,无不爱重。又善随人意,正直、邪曲、巧拙,一随其人。虽见废弃[594],终默不泄。惟不喜武士,然见请,亦时往。累拜中书令[595],与上益狎,上尝呼为“中书君”。上亲决事,以衡石自程[596],虽官人不得立左右,独颖与执烛者常侍,上休方罢。颖与绛人陈玄、弘农陶泓及会稽褚先生友善[597],相推致[598],其出处必偕。上召颖,三人者不待诏,辄俱往,上未尝怪焉。

    后因进见,上将有任使,拂拭之[599],因免冠谢。上见其发秃,又所摹画不能称上意。上嘻笑曰:“中书君老而秃,不任吾用。吾尝谓中书君,君今不中书邪?”对曰:“臣所谓尽心者。”[600]因不复召,归封邑,终于管城。其子孙甚多,散处中国夷狄,皆冒管城;惟居中山者,能继父祖业。

    太史公曰:毛氏有两族。其一姬姓,文王之子,封于毛,所谓鲁、卫、毛、聃者也[601]。战国时有毛公、毛遂[602]。独中山之族,不知其本所出,子孙最为蕃昌。《春秋》之成,见绝于孔子,而非其罪[603]。及蒙将军拔中山之豪,始皇封诸管城,世遂有名,而姬姓之毛无闻。颖始以俘见,卒见任使,秦之灭诸侯,颖与有功,赏不酬劳,以老见疏,秦真少恩哉。

    《韩昌黎文集注释》卷八

    送穷文[604]

    元和六年正月乙丑晦[605],主人使奴星结柳作车[606],缚草为船,载糗舆[607],牛系轭下[608],引帆上樯。三揖穷鬼而告之曰:“闻子行有日矣,鄙人不敢问所涂,窃具船与车,备载糗,日吉时良,利行四方,子饭一盂[609],子啜一觞[610],携朋挈俦,去故就新,驾尘风[611],与电争先,子无底滞之尤[612],我有资送之恩,子等有意于行乎?”

    屏息潜听,如闻音声,若啸若啼,砉欻嚘嘤[613],毛发尽竖,竦肩缩颈,疑有而无,久乃可明。若有言者曰:“吾与子居,四十年馀;子在孩提,吾不子愚。子学子耕,求官与名;惟子是从,不变于初。门神户灵,我叱我呵[614];包羞诡随,志不在他[615]。子迁南荒[616],热烁湿蒸;我非其乡,百鬼欺陵[617]。太学四年,朝齑暮盐[618];唯我保汝,人皆汝嫌。自初及终,未始背汝;心无异谋,口绝行语。于何听闻,云我当去?是必夫子信谗,有间于予也[619]。我鬼非人,安用车船?鼻齅臭香[620],糗可捐[621]。单独一身,谁为朋俦?子苟备知,可数已不[622]?子能尽言,可谓圣智;情状既露,敢不回避?”

    主人应之曰:“予以吾为真不知也耶!子之朋俦,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满七除二[623]。各有主张,私立名字,捩手覆羹,转喉触讳[624]。凡所以使吾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者,皆子之志也。其名曰智穷:矫矫亢亢[625],恶圆喜方[626],羞为奸欺,不忍伤害;其次名曰学穷:傲数与名[627],摘抉杳微[628],高挹群言[629],执神之机[630];又其次曰文穷:不专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时施[631],只以自嬉;又其次曰命穷:影与行殊,面丑心妍,利居众后,责在人先;又其次曰交穷:磨肌戛骨,吐出心肝[632],企足以待,寘我仇冤[633]。凡此五鬼,为吾五患;饥我寒我,兴讹造讪,能使我迷,人莫能间[634];朝悔其行,暮已复然;蝇营狗苟[635],驱去复还。”

    言未毕,五鬼相与张眼吐舌,跳踉偃仆[636],抵掌顿脚[637],失笑相顾。徐谓主人曰:“子知我名,凡我所为[638];驱我令去,小黠大痴[639]。人生一世,其久几何?吾立子名,百世不磨。小人君子,其心不同;惟乖于时,乃与天通。携持琬琰,易一羊皮[640];饫于肥甘,慕彼糠糜[641]。天下知子,谁过于予?虽遭斥逐,不忍于疏。谓予不信,请质《诗》、《尚书》[642]。”

    主人于是垂头丧气,上手称谢[643],烧车与船,延之上座。

    《韩昌黎文集注释》卷八

    鳄鱼文[644]

    维年月日[645],潮州刺史韩愈,使军事衙推秦济[646],以羊一、猪一投恶溪之潭水,以与鳄鱼食,而告之曰:

    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泽[647],罔绳擉刃[648],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驱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后王德薄,不能远有,则江、汉之间,尚皆弃之以与蛮夷楚越,况潮,岭海之间[649],去京师万里哉!鳄鱼之涵淹卵育于此,亦固其所。今天子嗣唐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内,皆抚而有之;况禹迹所揜[650],扬州之近地[651],刺史、县令之所治,出贡献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

    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睅然不安溪潭,据外食民畜、熊、豕、鹿、麞,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652],与刺史亢拒[653],争为长雄。刺史虽驽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伈伈[654],为民吏羞,以偷活于此邪?且承天子之命以来为吏,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辨。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

    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容归,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655],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

    《韩昌黎文集注释》卷八

    论佛骨表[656]

    臣某言[657]: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始流入中国[658],上古未尝有也。昔者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659];少昊在位八十年[660],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661],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662],年百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年皆百岁。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其后殷汤亦年百岁,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663],武丁在位五十九年[664],书史不言其寿所极,推其年数,盖亦俱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岁,武王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665]。此时佛法亦未至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已下[666],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667],国亦寻灭[668]。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信,亦可知矣。

    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当时群臣材识不远,不能深究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阐圣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669]。臣常恨焉[670]!伏惟皇帝陛下,神圣英武,数千百年已来,未有伦比。即位之初,即不许度人为僧尼、道士,又不许别立寺观[671]。臣常以为高祖之志,必行于陛下之手。今纵未能即行,岂可恣之转令盛也?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672],御楼以观,舁入大内[673],又令诸寺递迎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丰人乐,徇人之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信佛,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身命!”焚顶烧指[674],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唯恐后时;老少奔波,弃其业次[675]。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676]。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道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677],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678],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馀,岂宜令入宫禁!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679]古之诸侯行吊于国,尚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然后进吊[680]。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岂不快哉!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无任感激恳悃之至[681]。谨奉表以闻。臣某诚惶诚恐[682]。

    《韩昌黎文集注释》卷八

    * * *

    [1] 韩愈有“五原”(《原道》、《原性》、《原毁》、《原人》、《原鬼》)之作,约作于德宗贞元末、其任四门博士之前。“五原”的主旨,或阐述和发挥儒家的基本思想,或批判社会陋习,是韩愈作为儒家思想家的代表作。本篇是“五原”中系统阐述儒家思想、排斥佛老最重要的作品。当中唐之际,佛、老思想对士人思想严重的侵蚀,遍地林立的寺院、道观中孳生的大量的“坐食”阶层对社会生产和国家经济严重的破坏,是韩愈写作此文的背景。“原道”就是探求道的本源,即篇中反复陈述并强调的儒家“仁义”之道。作者以此为理论武器,批判老子的“去仁与义”之道和释氏的“弃君臣、去父子、禁生养”的“夷狄之道”。文章立言正大而布置谨严,条分缕析,说理极其透彻。

    [2] 博爱:义同爱人、泛爱等儒家思想。《论语·颜渊》:“樊迟问仁,子曰‘爱人。’”《学而》:“泛爱众,而亲仁。”《孟子·梁惠王上》:“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尽心上》:“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语义本此。

    [3] 义:儒家之行为规范,即符合正义、情理之行为。《礼记·中庸》:“义者,宜也。”《论语·述而》:“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即此义。

    [4] “由是”三句:意谓按此标准而进行修养便是道,发自内心而无待于外力去实行仁义便是德。

    [5] “仁与义”二句:定名,即实,意谓仁义有具体所指,故为定名(实);虚位,即无所实指,意谓道德须待仁义充实乃为儒家之道德,故为虚。

    [6] “故道有”句:谓道有大小之别。君子之道为大,为儒家之道;小人之道为小,为老子之道。《易·泰》:“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也。”《礼记·中庸》:“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

    [7] “而德”句:吉德、凶德,即君子、小人之德。《左传·文公十八年》:“孝敬忠信为吉德,盗贼藏奸为凶德。”

    [8] 小仁义:以仁义为小。《老子》十八章:“大道废,有仁义。”三十八章:“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

    [9] 坐井而观天:语出《尸子》:“自井中视星,所见不过数星;自丘上以望,则见始出也。非明益也,势使然也。”

    [10] 煦煦:小惠貌。

    [11] 孑孑:琐细貌。

    [12] “其所谓”六句:《老子》又称《道德经》,故云。

    [13] 公言:公众的言论。

    [14] 私言:一家之言。

    [15] 火于秦:谓秦始皇焚书坑儒。

    [16] 黄老:黄帝与老子。编纂于秦汉之际的《黄帝内经》被视为黄帝所作,与《老子》共称黄老之术。后世道家奉黄帝为始祖,黄老遂并称。黄老于汉,谓汉尊黄老之术。《汉书·外戚传》:“窦太后好黄帝、老子言,景帝及诸窦不得不读《老子》、尊其术。”

    [17] “佛于晋”句:东汉明帝时,佛教自印度传入中国,盛于南北朝间。

    [18] 杨、墨:谓杨朱与墨翟。杨朱,战国时魏人,字子君,又称杨子,时代后于墨翟而前于孟子,其说重在爱己,不以物累,不拔一毛而利天下。墨翟,又称墨子,春秋、战国之际宋人(一说鲁人),主张兼爱、非攻。《孟子·滕文公下》:“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

    [19] “入者”二句:附,增益。污,卑下。

    [20] “老者曰”三句:老者,指学老子者。《史记·孔子世家》:孔子“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史记·老庄申韩列传》及《孔子家语》俱有孔子问礼于老子的记载。

    [21] “佛者曰”三句:佛教尝妄称孔子、老子、颜回为佛门三弟子。《海录碎事》卷一三上引《清静法行经》:“佛遣三弟子震旦教化。儒童菩萨,彼称孔丘;净光菩萨,彼称颜回;摩诃迦叶,彼称老子。”

    [22] 为民者四:指士、农、工、商。

    [23] 为民者六:士农工商之外再加僧、道为六。

    [24] 古之教者:施教育于人者,此指士。处其一:谓士处四民之一。

    [25] 今之教者:此指士与僧、道。处其三:谓士、僧、道处六民之三。

    [26] 木处而颠:传说远古之民穴居野处,有巢氏乃教民构木为巢,居于树上。见《韩非子·五蠹》。

    [27] 贾(ɡǔ 古):商贾贸易。

    [28] 礼:行为准则及道德规范。《论语·子罕》:“博我以文,约我以礼。”

    [29] 乐:音乐。湮(yān 烟)郁:义同“抑郁”。

    [30] 率:督促,劝勉。怠倦:疲倦、懈怠。

    [31] 强梗:骄横跋扈。

    [32] 符玺:契约、印信。斗斛:量器。权衡:衡器。

    [33] “圣人”四句:语见《庄子·胠箧》。

    [34] 诛:责、罚。《周礼·天官·大宰》:“以八柄诏王驭群臣……八曰诛。”郑玄注:“诛,责让也。”

    [35] 而:同“尔”、“汝”。下同。

    [36] “呜呼”数句:幸与不幸,分别就佛老与儒家而言。佛老之说出于三代之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不得及见而黜之,故能孳生繁盛,是为佛老之幸;而佛老之说出于三代之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不得见而正之,致使其扰乱中国,是为儒家之不幸。

    [37] “帝之”三句:帝,指尧、舜。王,指禹、汤、文、武。意谓帝与王名号虽异,然其有功德于民间则同。

    [38] “今其言”二句:概括老子“为无为,事无事”及“老死不相往来”、回归原始时代的主张。

    [39] 传:儒家称五经之外解释经典的著作为传。此指《礼记》。

    [40] “古之欲明”十句:语出《礼记·大学》。明德:光明之德。儒家以为人皆有明德,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故教人者须遂其理使明其明德。治其国:使其国得以治理。齐其家:教育并整治其家庭。修身:修成自身道德。正心、诚意:谓心术正、意念诚。皆是修身之先决。

    [41] “然则”二句:意谓古人其所以强调正心诚意者,在于其为修身、齐家、治国、明明德之始端,而后乃有大作为。

    [42] “今也”数句:意谓佛者亦欲教人治心,但却以天下国家为外,灭人天常,使人子不子、臣不臣、民不民。天常,即天伦。

    [43] “孔子之作”三句:意谓孔子为《春秋》,下字谨严,凡中国诸侯用夷礼,其书中则以夷视之,而夷人能向慕中国之礼者,其书中则以中国视之。

    [44] 经:此指《论语》。至东汉,五经之外,增《公羊》、《论语》为七经。

    [45] “夷狄”二句:语出《论语·八佾》。意谓夷狄虽有君长而无礼义,中国虽偶无君,如周召共和之时,而礼义不废。诸夏,义同中国。

    [46] “戎狄”二句:语出《诗·鲁颂·(bì闭)宫》。戎狄,指西北方少数民族。膺,抵御。荆舒,南方二国。荆指楚国,舒约在今安徽庐江一带。惩,讨伐。

    [47] “今也”四句:意谓今之佛者、老者以夷狄之法施之于中国,不须几时中国民众将皆为夷狄。胥,皆。

    [48] “是故”二句:意谓人生则得父母之养,得师友、宾主、昆弟、夫妇之爱;死则得医药之济,终其天年。

    [49] “郊焉”二句:意谓祭天则天神降临,祭祖则祖宗享受祭品。古时皇帝祭天曰郊,祭祖曰庙。假,通“格”,降临。人鬼,谓祖宗。飨,通享。

    [50] 荀与扬:荀卿与扬雄。

    [51] 周公而上:指尧、舜、禹、汤、文、武。句谓以其说为君,则政事畅通。

    [52] 周公而下:指周公、孔、孟。句谓以其说为臣,则流传长远。

    [53] 人其人:谓使僧道之徒还俗并尽其出粟米、麻丝、作器皿等义务。

    [54] 火其书:焚其(佛道)经典。

    [55] 庐其居:谓改其寺观庙宇为房屋庐舍。

    [56] 道之:导引民众。道同导。

    [57] “鳏寡”句:《孟子·梁惠王下》:“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鳏寡孤独皆有所养,即“生则得其情”之急迫者。

    [58] 原毁,即探讨毁谤之本源。本篇揭露并批判当时社会在人才问题上存在的不正之风,即怠与忌的心理,很有针对性。韩愈出身于寒素之家,在个人奋斗的经历中多有挫折和磨难,故本篇也有他深切的感受在。而怠与忌的心理不独古代有,今时也存在,所以在“五原”中,《原毁》是最具当代现实意义的一篇。文章通篇排比,古之君子与今之君子,责己与待人,详(重以周)与廉(轻以约),作为全文的两扇,句与句、段与段、意与意皆相对,在比较中展开议论,最后归结到怠与忌,变化中不失其整齐,愈排比而愈古。又能曲尽人情,摹写世俗,如闻如见。

    [59] 古之君子:泛指古之贤者。此为立论方便而设,不必有所专指。

    [60] 重以周:严格而全面。

    [61] 轻以约:宽松而简约。按:此即孔子“躬自厚而薄责于人”(《论语·卫灵公》)之意。

    [62] “责于己”数句:《孟子·滕文公上》有:“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文义出于此。

    [63] 多才与艺:是周公自谓,见《尚书·金縢》:“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艺,能事鬼神。”材、才通。

    [64] 是人也:这个人,即“古之君子”。

    [65] “即其新”二句:意谓关注其现在,不追究其从前。

    [66] 恐恐然:忧惧貌。

    [67] 今之君子:泛指当世之人。与前“古之君子”相对。

    [68] “其责人”二句:详,多,即“重以周”之义;廉,少,即“轻以约”之义。

    [69] 自取也少:个人所得甚少。

    [70] “外以欺”二句:即自欺欺人之意。欺,蒙骗。

    [71] 已廉:甚少。已,甚词。

    [72] 众人:当为“圣人”之误。

    [73] 怠:懈怠。忌:忌妒。

    [74] 修:修身,提高道德修养。

    [75] 与:同伙、交好者。

    [76] 怒于言:言辞激烈表示反对。

    [77] 说:同“悦”。下同。

    [78] 光:光大。

    [79] 韩愈有《杂说》四首,本篇为第四首。“杂”是随题立名、无一定文体之意;“说”为论说文之一体,解释义理而出以己意。本文兼杂、说二体。当为韩愈早期作品。韩愈四试于礼部(进士试)始一得,三试于吏部(博学宏词科)皆落选;又三上宰相书,宰相置之不理。于是作此文泄其不平。通篇借伯乐与马为喻,比喻人才固然难得,而鉴识发现人才尤为难得。全文短小精悍,无限感慨,且寓意深刻。

    [80] 伯乐:姓孙名阳,字伯乐,春秋秦穆公时人,善相马,以识千里马著名当时。

    [81] “千里马常有”二句:意谓各处皆有人才,惟在善于发现并善使之。

    [82] 奴隶人:指驱役马者。

    [83] 骈死:并死、接连而死。

    [84] 食(sì 饲):同饲。下句“食之不能尽其材”同。

    [85] 外见:表现出来。见,同“现”。

    [86] “且欲”句:谓千里马欲与寻常之马得同等待遇亦不可。

    [87] 策:马鞭。不以其道:犹言鞭笞过甚。

    [88] 尽其材:充分满足千里马的食量。

    [89] 德宗贞元十八年(802)韩愈为国子监四门博士时作。此文虽因李蟠从其为师而作,实则借此抨击当时以世族士大夫为代表的知识阶层自恃门第高贵、骄傲自满、耻于从师并轻视巫、医、乐师、百工之人的恶习。文中还对师、弟子之道有精辟论述,鼓吹从师的重要性,提高师的尊严,以扭转社会不良风习。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说:“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为师。”说明此文在当时产生了极大的社会反响。文章结构严密,笔法波澜起伏,在不长的篇幅里,极尽错综变化之妙。

    [90] 传道、受业、解惑:此三项为师的职业工作。谢枋得《文章轨范》卷五:“道者,致知格物诚意正心治国平天下之道;业者,六经礼乐文章之业;惑者,胸中有疑惑而未开明也。”

    [91] “人非”句:《论语·季氏》:“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句出此而用意略有不同。

    [92] 吾师道:犹言我所师从的是道。

    [93] 庸知:岂知,何必知。

    [94] 师道:为师和从师之道。为师之道指师对学生学业和品德上的教导,从师之道指学生对师的不耻于学和尊重。

    [95] 惑矣:犹言真胡涂啊。此处的“惑”作动词,与前“解惑”不同。

    [96] 句读(dòu 豆):古人指文辞休止和停顿处。文辞语意已尽为句,语意未尽而须停顿处为读。

    [97] 小学而大遗:意谓小惑而从师,大惑则不从师。

    [98] 百工之人:各种从事手工技艺者。

    [99] “彼与”二句:年相若,谓年龄相仿佛。道相似,谓学问相同。

    [100] “位卑”二句:位卑、官盛,谓职位低下和官职很高。皆指所从之师。

    [101] 不齿:不与同列。不齿一作“鄙之”,是瞧不起的意思,较为妥当。

    [102] 无常师:无固定专一之师。

    [103] 郯(tán 坛)子:春秋时郯国国君。鲁昭公十七年,郯子来鲁,昭公问郯子少皥氏以鸟名名官之事,孔子听说,见于郯子而学之。见《左传·昭公十七年》。苌(cháng常)弘:春秋时周敬王大夫,孔子尝问乐于苌弘,见《孔子家语·观周》。师襄:鲁国乐师,孔子尝学琴于师襄,见《史记·孔子世家》。老聃(dān丹):即老子,孔子尝问礼于老子,见《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家语》。

    [104] “三人行”句:见《论语·述而》:“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105] 李蟠:贞元十九年进士。

    [106] 六艺:即《诗》、《尚书》、《礼》、《易》、《乐》、《春秋》,又称六经。《乐》至汉时已亡,此处泛指儒家经典。经传:分指六艺本文和后世儒者阐释六艺之书,如《礼》为经,《礼记》为传;《春秋》为经,《左传》、《公羊》、《穀梁》为传。

    [107] 贻:赠送。

    [108] 宪宗元和七年(812)作,时韩愈为国子学博士。“进学解”意谓关于增进学、行的辨析,借师生之间的问答,阐述自己对于卫道、治学、为文及做人的见解。两《唐书》本传俱录此文,《新唐书》本传说愈“既才高数黜,官又下迁,乃作《进学解》以自喻。”故本文又是发牢骚之文,借学生之口,突出自己学问精深、信念坚定,但历尽坎坷,居于下位的景况,曲折含蓄地对社会待己的不公予以批评,其源出于东方朔《答客难》、扬雄《解嘲》而实过之。文中骈散相间,又杂以韵语,语言上力去陈言,极富创造性,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109] 国子先生:即国子博士,愈自称。太学:唐国子监有国子学、太学、四门馆学,太学招收五品以上官员子弟。

    [110] 馆:学馆、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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