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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敬则

    朱敬则(635——709),字少连,亳州永城(今属河南)人。早以辞学知名,为人志尚恢博,重节义然诺。咸亨中,高宗召见,与语奇之,欲加大用,为李敬玄所毁,授洹水令。则天长寿中,累除右补阙。时罗织告密之风颇盛,将相大臣至有牵涉见诛者,敬则上书谏之,以为宜绝罗织告密之徒,则天善之。后历正谏大夫、同鸾阁平章事及成均祭酒、冬官侍郎、郑州刺史等职。景龙三年卒,年七十五。两《唐书》有传。尝撰《十代兴亡论》十卷及《五等论》,前者已佚。《全唐文》编其文两卷。

    陈后主论[1]

    长城公器识古人[2],承平嗣主。观其求忠谠之士,禁左道之人、淫祀妖书、镂薄假物[3],即古明哲,何以加焉?但强寇临边,南国斯蹙[4]。礼义不举,苛刻日滋[5]。邻好不敦[6],骄傲是务。嬖妾五十,尽有珥貂之容;丽服一千,咸取夭桃之色[7]。加以贵妃夹坐,狎客承筵[8]。玉貌绛唇,咀嚼宫徵;花笺彩笔,吟咏烟霞。长夜不疲,略无醒日[9]。于时也,隋德甫隆,南被江汉。厚待间谍[10],羊叔子之倾敌人[11];不伐有丧[12],楚恭王之结邻好[13]。加以贺若谋勇[14],应变如神;擒虎雄风[15],临机若电。莫不迎刃自裂,听鼓争奔。斩张悌之守迷[16],降薛莹之知命[17]。紫殿正色,不用袁宪之言[18];白刃交前,但为无社之计[19]。嗟乎!龙盘虎踞之地,露草沾衣[20];千门双阙之间,风烟歇绝。临江离别之感,赴洛呜咽之悲[21]。五百里之俘囚,累累不绝[22];三百年之王气,寂寂长空[23]。一国为一人兴,前贤以后愚灭,其来尚矣[24]。

    或问曰:“安乐公刘禅[25]、归命侯孙晧[26]、温国公高纬[27]、长城公陈叔宝,并称域中之大[28],据天下之尊。或衔璧送降[29],或逃窜就系[30],必不得已,何者为先?”君子曰:“客所问者,具在方册[31],请为吾子陈之,任自择焉。若乃投井求生,横奔畏死,面缚请罪,膝行待刑,是其谋也。马上唱无愁之歌[32],侍宴索达摩之曲[33],刘禅不思陇蜀[34],叔宝绝无心肝[35],对贾充以不忠之词[36],和晋帝以邻国之咏[37],是其才也。纵黄皓[38],嬖岑昏[39],宠高瓌[40],狎江总[41],是其任也。剥面凿眼,孙皓之刑[42];弃亲即雠,高纬之志[43]。其馀细故[44],不可殚论[45]。听吾子之悬衡[46],任夫人之明镜[47]。”客曰:“入井,下策也。”

    《全唐文》卷一七一

    * * *

    [1] 陈后主是南朝最后一位皇帝,在位沉溺于诗酒饮宴,终致国亡被擒,成为亡国之君。文中作者写陈后主的荒唐与昏庸,虽着墨不多,但却揭露深刻。特别是后半部分,作者将陈后主与历史上几位末代亡国之主合并论列,语杂嘲谑,尤为精妙。

    [2] 长城公:隋给后主陈叔宝的封号。据《陈书·后主本纪》,陈亡后,后主陈叔宝为隋军所执,入长安。隋仁寿四年(604)十一月,陈叔宝死于洛阳,追赠大将军,封长城县公。

    [3] “观其”数句:《陈书·后主本纪》载,陈太建十四年正月丁巳,后主即位。三月癸亥,下诏曰:“……朕以寡薄,嗣膺景祚,虽哀疚在躬,情虑惽舛,而宗社任重,黎庶务殷,无由自安拱默,敢忘康济,思所以登显髦彦,式备周行。但空劳宵梦,屡勤史卜,五就莫来,八能不至。是用申旦凝虑,景夜损怀。岂以食玉炊桂,无因自达?将怀宝迷邦,咸思独善?应内外众官九品已上,可各荐一人,以会汇征之旨……”又诏曰:“……内外卿士文武众司,若有智周政术,心练治体,救民俗之疾苦,辩禁网之疏密者,各进忠谠,无所隐讳。朕将虚己听受,择善而行,庶深鉴物情,匡我王度……”四月庚子,又下诏曰:“朕临御区宇,抚育黔黎,方欲康济浇薄,蠲省繁费,奢僭乖衷,实宜防断。应镂金银薄及庶物化生土木人彩花之属,及布帛幅尺短狭轻疏者,并伤财废业,尤成蠹患。又僧尼道士,挟邪左道,不依经律,民间淫祀祅书诸珍怪事,详为条制,并皆禁绝。”数句所云即谓此。忠谠,忠诚正直。左道,邪门旁道。多指非正统的巫蛊、方术等。淫祀,不应设置而设置的祠庙。镂薄假物,指雕镂的金银器以及各种装饰物。

    [4] 南国:指陈朝。蹙,困窘,窘迫。

    [5] 苛刻日滋:《南史·陈后主本纪》载:“(后主)盛修宫室,无时休止,税江税市,征取百端。刑罚酷滥,牢狱常满。”滋,增长,增加。

    [6] 邻:指隋朝。敦,亲睦。

    [7] “嬖妾”四句:《南史·陈后主本纪》:“(后主)不虞外难,荒于酒色,不恤政事,左右嬖佞珥貂者五十人,妇人美貌丽服,巧态以从者千馀人。”嬖妾,谓受宠的奸伪小人。嬖,宠爱。珥貂之容,汉代常侍、侍中等官在冠旁插貂鼠尾为饰,珥貂因成为高官的标志。这里指陈叔宝宠重其爱妾。珥,插。夭桃之色,形容女子的美貌犹如盛开的桃花之色。《诗·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毛传:“桃有华之盛者,夭夭其少壮也。灼灼,华之盛也。”

    [8] “加以”二句:《南史·陈后主本纪》:“(后主)常使张贵妃、孔贵人等八人夹坐,江总、孔范等十人预宴,号曰狎客。”

    [9] “玉貌”数句:《南史·陈后主本纪》:“(后主)先令八妇人襞采笺,制五言诗,十客一时继和,迟则罚酒。君臣酣饮,从夕达旦,以此为常。而盛修宫室,无时休止。”

    [10] 厚待间谍:指隋文帝礼遣陈朝间谍事。《南史·陈后主本纪》:“(陈)每遣间谍,隋文帝皆给衣马,礼遣以归。”

    [11] “羊叔子”句:羊叔子,即羊祜。祜(221——278)字叔子,泰山南城(今山东费县西南)人,魏晋间政治家。晋泰始五年(269),晋武帝以祜为都督荆州诸军事,祜在任对吴取怀柔之策。《晋书·羊祜传》载:“(祜)与吴人开布大信,降者欲去皆听之。……每与吴人交兵,剋日方战,不为掩袭之计。人有略吴二儿为俘者,祜遣送还其家。后吴将夏详、邵等来降,二儿之父亦率其属与俱。吴将陈尚、潘景来寇,祜追斩之,美其死节而厚加殡殓。景、尚子弟迎丧,祜以礼遣还。吴将邓香掠夏口,祜募生缚香,既至,宥之。香感其恩甚,率部曲而降。祜出军行吴境,刈谷为粮,皆计所侵,送绢偿之。每会众江沔游猎,常止晋地。若禽兽先为吴人所伤而为晋兵所得者,皆封还之。于是吴人翕然悦服,称为羊公,不之名也。”

    [12] 不伐有丧:指隋文帝在陈宣帝死后,暂停攻陈。《隋书·高颎传》:“开皇二年,长孙览、元景山等伐陈,令颎节度诸军。会陈宣帝薨,颎以礼不伐丧,奏请班师。”

    [13] “楚恭王”句:《左传·襄公四年》:“三月,陈成公卒。楚人将伐陈,闻丧乃止。”据《史记·十二诸侯年表》,鲁襄公四年,即楚共王审二十四年。按,恭同共。楚恭王事指此。

    [14] 贺若:即贺若弼(544——607),隋将。字辅伯,河阳洛阳(今河南洛阳)人。隋高祖受禅,阴有并吞江南之志,访可任者,时高颎以为文武才干无若贺若弼者,高祖因拜弼为吴州总管,委以平陈之事。开皇九年伐陈,以弼为行军总管。见《隋书·贺若弼传》。

    [15] 擒虎:即韩擒虎(538——592),隋将。原名豹,字子道,河南东垣(今河南新安东)人。隋高祖有吞并江南之志,擒虎有文武才,因拜为庐州总管,委以平陈之任。及伐陈,以擒虎为先锋。见《隋书·韩擒传》(唐讳虎,省称韩擒。文中称擒虎,或为后人所改)。

    [16] “斩张悌”句:张悌,吴丞相。《三国志·吴书·三嗣主(晧)传》裴松之注引《襄阳记》:悌字巨先,襄阳人。晋来伐,吴晧使悌督沈莹、诸葛靓帅众三万,渡江逆之。吴军大败,诸葛靓与五六百人退走,使过迎悌,悌不肯去,靓自往牵之,悌涕泣曰:今日是我死日也。靓流涕放之,去百馀步,已见为晋军所杀。

    [17] “降薛莹”句:薛莹,字道言。吴薛综之子,官至光禄勋。《三国志·吴书·薛综传》载,吴天纪四年,晋军征晧,晧奉书请降,其文即薛莹所造。

    [18] “紫殿”二句:指隋兵攻入陈宫城时,陈后主不听袁宪劝告而惶遽逃匿事。《陈书·袁宪传》载,宪后主时官尚书仆射,隋军贺若弼进烧宫城北掖门,后主遑遽将避匿。宪正色曰:北兵之人,必无所犯,大事如此,陛下安之?臣愿陛下正衣冠,御前殿,依梁武见侯景故事。后主不从,因下榻驰去。宪从后堂景阳殿入,后主投下井中,宪拜哭而出。

    [19] “白刃”二句:指陈后主在隋军攻入后入井逃避事。无社,即还无社,萧大夫。《左传·宣公十二年》载,十二年冬,楚伐萧,萧被围后,萧大夫还无社因与楚大夫司马卯、申叔展有旧,遂通过司马卯呼申叔展。叔展示意还无社入水逃出,还无社答云:“目于眢井,而拯之。”意思是自己将藏于枯井,让叔展视于井而拯出之。所谓“无社之计”即指此。这里喻指后主在隋军攻破宫城后逃避井中的事。

    [20] “龙盘”二句:龙盘虎踞,指金陵。《太平御览·州郡部一》引《吴录》:“刘备曾使诸葛亮至京,因睹秣陵山阜,叹曰:钟山龙盘,石头虎踞,此帝王之宅也。”露草沾衣,指荒凉的样子。《汉书·伍被传》载:淮南王欲谋反,伍被数微谏。后召伍被与计事,被曰:“王安得亡国之言乎?昔子胥谏吴王,吴王不用,乃曰‘臣今见麋鹿游姑苏之台也。’今臣亦将见宫中生荆棘,露沾衣也。”

    [21] “临江”二句:临江别离之感,用汉临江闵王荣事。《汉书·景十三王传》载:“临江闵王荣……坐侵庙壖地为宫,上征荣。荣行,祖于江陵北门,既上车,轴折车废。江陵父老流涕窃言曰:‘吾王不反矣!’”赴洛呜咽之悲,用三国吴末帝孙晧事。《三国志·吴书·三嗣主(晧)传》载:吴亡,“晧举家西迁,以太康元年五月丁亥集于京邑。”裴注引干宝《晋纪》曰:“王濬治船于蜀,吾彦取其流柹以呈孙晧,曰:‘晋必有攻吴之计,宜增建平兵。建平不下,终不敢渡江。’晧弗从。陆抗之克步阐,晧意张大,乃使尚广筮并天下,遇《同人》之《颐》,对曰:‘吉。庚子岁,青盖当入洛阳。’故晧不修其政,而恒有窥上国之志。是岁也实在庚子。”这里暗用二事,喻指陈后主的被俘北上。

    [22] “五百里”二句:《南史·陈后主本纪》:“(陈祯明三年)三月己巳,后主与王公百司,同发自建邺,之长安。隋文帝权分京城人宅以俟,内外修整,遣使迎劳之,陈人讴咏,忘其亡焉。使还奏言:‘自后主以下,大小在路,五百里累累不绝。’”

    [23] “三百年”二句:谓随着陈的灭亡,江左所谓的王气归于寂灭。王气,古望气者所谓的帝王气运。自孙权称帝,江左历东晋、宋、齐、梁、陈,前后三百馀年,故云。

    [24] 尚:久,远。

    [25] 安乐公刘禅:刘禅降魏后,至洛阳,册命为安乐县公。

    [26] 归命侯孙:吴亡后孙晧出降,举家西迁入洛,赐号归命侯。

    [27] 温国公高纬:北齐后主高纬为周所擒,送至长安,封温国公。

    [28] 域中之大:犹言寰宇中最重要者。语出《老子》。

    [29] 衔璧送降:指刘禅、孙晧之降。二者皆在亡国后主动请降,故云。

    [30] 逃窜就系:指高纬、陈叔宝。高纬在逃亡途中为周所获,陈叔宝则在隋军攻入宫城逃匿于井。

    [31] 方册:典籍。

    [32] “马上”句:《北齐书·帝纪第八》:“(后主)盛为无愁之曲。帝自弹胡琵琶而唱之,侍和之者以百数,人间谓之无愁天子。”又,《隋书·音乐中》:“后主亦自能度曲,亲执乐器,悦玩无倦,倚弦而歌。别采新声,为《无愁曲》……虽行幸道路,或时马上奏之,乐往哀来,竟以亡国。”当为所本。

    [33] “侍宴”句:达摩之曲,《乐府诗集》卷八〇《近代曲辞二》于温庭筠《达摩支》下引《乐府杂录》曰:“《达摩支》,健舞也。”而温庭筠《达摩支》有句云:“君不见无愁高纬花漫漫,漳浦宴馀清露寒。”则《达摩支》亦当是高纬宴会所奏曲。

    [34] “刘禅”句:《三国志·蜀书·后主传》裴注引《汉晋春秋》曰:“司马文王与禅宴,为之作故蜀技,旁人皆为之感怆,而禅喜笑自若。……他日,王问禅曰:‘颇思蜀否?’禅曰:‘此间乐,不思蜀。’”

    [35] “叔宝”句:《南史·陈后主本纪》:后主入隋,“隋文帝给赐甚厚,数得引见,班同三品。每预宴,恐致伤心,为不奏吴音。后监守者奏言:叔宝云:‘既无秩位,每预朝集,愿得一官号。’隋文帝曰:‘叔宝全无心肝。’”

    [36] “对贾充”句:《资治通鉴·晋纪三》:“(太康元年)庚寅,帝临轩……贾充谓晧曰:‘闻君在南方凿人目,剥人面皮,此何等刑也?’晧曰:‘人臣有弑其君及奸回不忠者,则加此刑耳。’”胡三省注:“斥充世受魏恩而奸回附晋,弑高贵乡公也。”

    [37] “和晋帝”句:《世说新语·排调》:“晋武帝问孙晧:‘闻南人好作《尔汝歌》,颇能为不?’晧正饮酒,因举觞劝帝而言曰:‘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万寿春。’帝悔之。”

    [38] 黄皓:后主刘禅所宠幸的宦官。《三国志·蜀书·董允传》载:陈祇代允为侍中,与黄皓互相表里。祇死后,皓从黄门令为中常侍奉车都尉,操弄威柄,终致亡国。

    [39] 岑昏:孙晧所宠用的奸臣。《三国志·吴书·三嗣主传》载,岑昏险谀贵幸,致位九列。天纪四年三月,殿中亲近数百人,叩头请晧杀岑昏,晧惶愦从之。

    [40] 高瓌:即高阿那肱。北齐后主高纬所宠厚的倖臣,致位宰辅,后降北周。《北齐书·恩倖传》载,“天保中,显祖自晋阳还邺,阳愚僧阿秃师于路中大叫,呼显祖姓名云:‘阿那瓌终破你国。’是时茹茹主阿那瓌在塞北强盛,显祖尤忌之,所以每岁讨击,后亡齐者遂属阿那肱云。虽作‘肱’字,世人皆称为‘瓌’音。”

    [41] 江总:陈后主的狎臣。《南史·陈后主本纪》载,后主荒于酒色,常使张贵妃、孔贵人等八人夹坐,江总、孔范等预宴,号曰狎客。

    [42] “剥面凿眼”句:《三国志·吴书·三嗣主(晧)传》载,宫人有不合意者,晧辄杀流之,或剥人之面,或凿人之眼。

    [43] “弃亲”二句:指北齐后主诛杀诸王宰相事。《北齐书·帝纪第八》载,后主天统五年正月,杀博陵王济。二月,杀赵郡王睿。武平二年九月,杀琅邪王俨。三年七月,诛丞相咸阳王斛律光。四年五月,杀兰陵王长恭。

    [44] 细故:细小之事。

    [45] 殚:尽。

    [46] 悬衡:天平。这里即权衡、比较的意思。

    [47] 明镜:犹明鉴。

    陈子昂

    陈子昂(661——702),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属四川)人。睿宗文明元年(684)登进士第,以献书为则天赏识,擢授麟台正字。后迁右拾遗。万岁通天元年(696),随武攸宜讨契丹,军还,复居拾遗之职。旋以父年老,表请解职归侍,为县令段简害死于狱中。子昂为初唐诗歌革新先驱,其《修竹篇序》,痛斥齐梁诗风“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倡言恢复“汉魏风骨”,强调风雅兴寄,对变革初唐诗风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文在初唐亦有较重要地位,尤其论事书疏之类,内容充实,析理明晰,气势充沛,疏朴朗畅,可谓开唐文变化之先声。两《唐书》有传。有《陈伯玉集》十卷传世。今人有整理本《陈子昂集》,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0年出版。

    谏灵驾入京书[1]

    梓州射洪县草莽愚臣陈子昂,谨顿首冒死献书阙下[2]:臣闻明主不恶切直之言以纳忠,烈士不惮死亡之诛以极谏。故有非常之策者,必待非常之时;有非常之时者,必待非常之主。然后危言正色,抗议直辞,赴汤镬而不回[3],至诛夷而无悔[4],岂徒欲诡世夸俗[5]、厌生乐死者哉?实以为杀身之害小,存国之利大,故审计定议而甘心焉。况乎得非常之时,遇非常之主,言必获用,死亦何惊?千载之迹,将不朽于今日矣。伏惟大行皇帝遗天下[6],弃群臣,万国震惊,百姓屠裂[7]。陛下以徇齐之圣[8],承宗庙之重,天下之望,喁喁如也[9],莫不冀蒙圣化,以保馀年,太平之主,将复在于今日矣。况皇太后又以文母之贤[10],协轩宫之耀[11],军国大事,遗诏决之,唐、虞之际,于斯盛矣。臣伏见诏书,梓宫将迁坐京师[12],銮舆亦欲陪幸[13]。计非上策,智者失图,庙堂未闻有骨鲠之谋[14],朝廷多见有顺从之议,愚臣窃惑,以为过矣。伏自思之,生圣日,沐皇风,摩顶至踵[15],莫非亭育[16]。不能历丹凤[17],抵濯龙[18],北面玉阶[19],东望金屋[20],抗音而正谏者,圣王之罪人也。所以不顾万死,乞献一言,愿蒙听览,甘就鼎镬,伏惟陛下察之。

    臣闻秦据咸阳之时,汉都长安之日,山河为固,天下服矣,然犹北假胡宛之利[21],南资巴蜀之饶[22]。自渭入河,转关东之粟[23];逾沙绝漠[24],致山西之宝。然后能削平天下,弹压诸侯,长辔利策,横制宇宙。今则不然,燕、代迫匈奴之侵,巴、陇婴吐蕃之患[25]。西蜀疲老,千里赢粮[26];北国丁男,十五乘塞。岁月奔命,其弊不堪,秦之首尾,今为阙矣。即所馀者,独三辅之间尔[27]。顷遭荒馑[28],人被荐饥[29]。自河而西,无非赤地;循陇以北,罕逢青草。莫不父兄转徙,妻子流离,委家丧业,膏原润莽[30]。此朝廷之所备知也。赖以宗庙神灵,皇天悔祸,去岁薄稔[31],前秋稍登[32],使羸饿之馀[33],得保沈命[34],天下幸甚,可谓厚矣。然而流人未返[35],田野尚芜,白骨纵横,阡陌无主[36]。至于蓄积,犹可哀伤。陛下不料其难,贵从先意[37],遂欲长驱大驾,按节秦京,千乘万骑,何方取给?况山陵初制[38],穿复未央[39],土木工匠,必资徒役。今欲率疲弊之众,兴数万之军,征发近畿[40],鞭朴羸老[41],凿山采石,驱以就功,但恐春作无时,秋成绝望,凋瘵遗噍[42],再罹饥苦[43],倘不堪弊,必有逋逃[44],子来之颂[45],其将何词以述?此亦宗庙之大机,不可不深图也。况国无兼岁之储[46],家鲜匝时之蓄[47],一旬不雨,犹可深忧,忽加水旱,人何以济?陛下不深察始终,独违群议,臣恐三辅之弊,不止如前日矣。

    且天子以四海为家,圣人包六合为宇[48],历观邃古,以至于今,何尝不以三王为仁[49],五帝为圣[50]?故虽周公制作[51],夫子著名[52],莫不祖述尧、舜,宪章文、武[53],为百王之鸿烈[54],作千载之雄图。然而舜死陟方[55],葬苍梧而不返[56];禹会群后[57],殁稽山而永终[58],岂其爱蛮夷之乡而鄙中国哉?实将欲示圣人之无外也,故能使坟籍以为美谈[59],帝王以为高范。况我巍巍大圣,轹帝登皇[60],日月所临,莫不率俾[61],何独秦、丰之地[62],可置山陵;河洛之都[63],不堪园寝[64]?陛下岂可不察之?愚臣窃为陛下惜也。且景山崇丽[65],秀冠群峰,北对嵩邙[66],西望汝海[67],居祝融之故地[68],连太昊之遗墟[69],帝王图迹,纵横左右,园陵之美,复何加焉?陛下曾未察之,谓其不可,愚臣鄙见,良足尚矣。况瀍涧之中[70],天地交会,北有太行之险[71],南有宛叶之饶[72],东压江淮[73],食湖海之利;西驰崤渑[74],据关河之宝。以聪明之主,养淳粹之人,天下和平,恭己正南面而已。陛下不思瀍、洛之壮观,关、陇之荒芜,遂欲弃太山之安,履焦原之险,忘神器之大宝,徇曾闵之小节[75],愚臣昧,以为甚也。陛下何不览诤臣之策,采行路之谣[76],谘谋太后,平章宰辅[77],使苍生之望,知有所安,天下岂不幸甚?昔得平王迁周[78],光武都洛[79],山陵寝庙,不在东京,宗社坟茔,并居西土,然而《春秋》美为始王[80],《汉书》载为代祖[81],岂其不愿孝哉?何圣贤褒贬,于斯滥矣?实以时有不可,事有必然,盖欲遗小存大,去祸归福,圣人所以为贵也。夫“小不忍则乱大谋”[82],仲尼之至诫,愿陛下察之。若以臣愚不用,朝议遂行,臣恐关、陇之忧,无时休息[83]。

    臣又闻太原蓄钜万之仓,洛口积天下之粟[84],国家之宝,斯为大矣。今欲舍而不顾,背以长驱,使有识惊嗟,天下失望。倘鼠窃狗盗[85],万一不图[86],西入陕州之郊[87],东犯武牢之镇[88],盗敖仓一抔之粟[89],陛下何以遏之?此天下之至机,不可不深惧也。虽则盗未旋踵,诛刑已及,灭其九族[90],焚其妻子,泣辜虽恨[91],将何及焉?故曰:“先谋后事者逸,先事后图者失。”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92],斯言不徒设也,愿陛下念之。臣西蜀野人[93],本在林薮。幸属交泰,得游王国[94],故知不在其位者,不谋其政[95],亦欲退身岩谷,灭迹朝廷。窃感娄敬委辂[96],干非其议,图汉策于万全,取鸿名于千古,臣何独怯而不及之哉?所以敢触龙鳞[97],死而无恨,庶万有一中,或垂察焉。臣子昂诚惶诚恐,顿首顿首,死罪死罪。

    《全唐文》卷二一二

    《修竹篇》序[98]

    东方公足下[99]:文章道弊五百年矣[100]!汉魏风骨[101],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102],而兴寄都绝[103],每以咏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104],风雅不作[105],以耿耿也[106]。一昨于解三处见明公《咏孤桐篇》[107],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108]。遂用洗心饰视[109],发挥幽郁[110],不图正始之音[111],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112]。解君云:“张茂先、何敬祖,东方生与其比肩。”[113]仆亦以为知言也。故感叹雅制[114],作《修竹诗》一篇。当有知音[115],以传示之。

    《陈伯玉集》卷一

    复仇议状[116]

    臣伏见同州下邽人徐元庆者[117],父爽为县吏赵师韫所杀[118],卒能手刃父仇,束身归罪[119]。议曰:先王立礼,所以进人也;明罚,所以齐政也[120]。夫枕干仇敌,人子之义[121];诛罪禁乱,王政之纲[122]。然则无义不可以训人[123],乱纲不可以明法,故圣人修礼理内,饬法防外[124],使夫守法者不以礼废刑,居礼者不以法伤义,然后能使暴乱不作,廉耻以兴,天下所以直道而行也。窃见同州下邽人徐元庆,先时父为县吏赵师韫所杀,元庆鬻身庸保[125],为父报出,手刃师韫,束身归罪,虽古烈者[126],亦何以多[127]?诚足以激清名教[128],旁感忍辱义士之靡者也[129]。然按之国章[130],杀人者死,则国家画一之法也[131],法之不二[132],元庆宜伏辜[133]。又按《礼经》“父仇不同天”[134],亦国家劝人之教也,教之不苟[135],元庆不宜诛。然臣闻昔刑之所生,本以遏乱[136];仁之所利,盖以崇德。今元庆报父之仇,意非乱也;行子之道,义能仁也,仁而无利,与乱同诛,是曰能刑,未可以训,元庆之可显宥于此矣[137]。然则邪由正生,理必乱作[138],昔礼防至密,其弊不胜,先王所以明刑,本实由此。今傥义元庆之节[139],废国之刑,将为后图,政必多难,则元庆之罪,不可废也。何者?人必有子,子必有亲,亲亲相仇,其乱谁救[140]?圣人作始,必图其终,非一朝一夕之故,所以全其政也。故曰:“信人之义,其政必行。”且夫以私义而害公法,仁者不为;以公法而徇私节[141],王道不设[142]。元庆之所以仁高振古,义伏当时,以其能忘生而及于德也。今若释元庆之罪,以利其生,是夺其德而亏其义,非所谓杀身成仁、全死无生之节也。如臣等所见,谓宜正国之法,寘之以刑,然后旌其闾墓[143],嘉其徽烈[144],可使天下直道而行,编之于令[145],永为国典[146]。谨议。

    《全唐文》卷二一三

    * * *

    [1] 弘道元年(683)十一月,高宗李治崩于洛阳,不久,武则天下诏,决定将高宗灵柩西迁关中,葬于奉天(今陕西乾县)之梁山。时刚中进士的陈子昂进献此文,提出自己的意见。他从保障百姓安居乐业及减轻百姓负担的角度,对灵柩西迁提出异议,主张将高宗安葬于有山河形胜的洛阳。文章慷慨陈词,直抒己见而无所隐讳,显示了作者勇于言事议政的个性特点。

    [2] 梓州射洪县:唐属剑南道,故治在今四川射洪。阙下:宫阙之下。代指帝王所居的宫廷。

    [3] 汤镬:煮着滚水的锅。古代常用作惩处罪人的刑具。

    [4] 诛夷:杀戮,诛杀。

    [5] 诡世夸俗:欺骗世人,炫耀自己不同寻常。

    [6] 大行皇帝:对刚去世的皇帝的敬称。此指高宗李治。

    [7] 屠裂:悲痛至极。

    [8] 徇齐之圣:犹言聪敏智慧。参李世民《答魏徵手诏》注〔29〕。

    [9] 喁喁(yú鱼):仰望期待的样子。

    [10] 皇太后:指武则天。高宗去世后,太子李显即位,尊天后(武则天)为皇太后。文母,文德之母。本指文王妃太姒,这里作者用为对武则天的敬称。

    [11] 轩宫:帝王的宫室。

    [12] 梓宫:帝后所用的梓木棺材。此指高宗的灵柩。迁坐:改换所居位置。京师:此指西京长安。

    [13] 銮舆:皇帝的车驾。

    [14] 骨鲠之谋:耿直的谋议。

    [15] 摩顶至踵:从头至脚。踵,脚后跟。

    [16] 亭育:抚育,培养。

    [17] 丹凤:丹凤城,京城长安的别称。此借指朝廷。

    [18] 濯龙:汉代宫苑名,在洛阳西南角。此代指宫廷。

    [19] 玉阶:帝王宫中的台阶。代指朝廷。

    [20] 金屋:华贵之屋。此指皇宫。

    [21] “然犹”句:假,借助。胡宛,当作胡苑。胡苑之利,指与胡人交易所获马匹等利益。《史记·留侯世家》:“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张守节正义:“上郡、北地之北与胡接,可以牧养禽兽,又多致胡马,故谓之胡苑之利。”

    [22] “南资”句:资,凭借。巴蜀之饶,巴蜀的富庶。巴蜀,秦汉设巴蜀二郡,其地在今四川,后成为四川的代称。饶,富厚,丰足。

    [23] 关东:函谷关以东地区。或说潼关以东地区。

    [24] 逾:穿越。

    [25] 吐蕃(bō播):公元七至九世纪,我国藏族所建立的政权。据有今西藏地区,盛时辖有青藏高原诸部,势力达至西域、河陇地区。曾与唐联姻,经济文化联系密切。

    [26] 赢:携带。

    [27] 三辅:汉初治理京畿的左右内史、主爵都尉(后改都尉)合称三辅。武帝时,以京兆尹、右扶风、左冯翊所属,称三辅。《太平御览》卷一六四引《三辅黄图》:“汉武帝太初元年改内史为京兆尹,以渭城以西属右扶风,长安以东属京兆尹,长陵以北属左冯翊,以辅京师,谓之三辅。”后泛指京畿地区。

    [28] 荒馑:收成不好的年份。馑,谷物歉收。

    [29] 荐饥:连年灾荒。

    [30] 膏原润莽:谓人死之后,其尸体成为肥沃原野的养料。

    [31] 稔:庄稼成熟。此指丰收。

    [32] 登:成熟,丰收。

    [33] 羸饿:瘦弱饥饿。

    [34] 沈命:危殆之命。

    [35] 流人:也即流民。以避李世民讳改。

    [36] 阡陌:本指田界。此代指田地。

    [37] 先意:先意承志的省称。指孝子先父母之意而承顺其志。此指孝道。

    [38] 山陵:帝王或皇后的坟墓。此指高宗之陵。

    [39] 未央:未尽。央,尽,完。

    [40] 畿:古代王都所领辖的千里地面。此指京城长安周围地区。

    [41] 羸老:瘦弱年老者。

    [42] 凋瘵(zhài寨)遗噍(jiào轿):谓经历困穷而幸存的人。凋瘵,困穷之民。遗噍,犹遗类。

    [43] 罹:遭遇,遭受。

    [44] 逋逃:逃亡。逋,逃。

    [45] 子来之颂:民心归附、竭诚效忠的颂词。《诗·大雅·灵台》:“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语本之。

    [46] 兼岁:犹言不止一年。

    [47] 匝时:满一季。

    [48] 六合:天地四方,也即整个宇宙的巨大空间。《庄子·齐物论》:“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成玄英疏:“六合者,谓天地四方也。”

    [49] 三王:夏、商、周三代之君。所指说法不一。一指夏禹、商汤、周武王;一指夏禹、商汤、周文王。也有说指商汤、周文王、周武王。

    [50] 五帝:上古传说中的五位帝王。所指说法不一。依《史记·五帝本纪》,指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

    [51] 周公制作:指周公所制定的礼乐典章制度。周公,西周著名的政治家。姓姬名旦,文王子,武王弟,曾辅佐武王灭商。武王死,成王年幼,周公摄政,平定武庚、管叔、蔡叔之叛,继而厘定典章,臻于大治,后世以为圣贤之典范。

    [52] 夫子著名:指孔子的著述。

    [53] “莫不”句:谓其都是效法唐尧、虞舜、周文王、周武王的。祖述、宪章,均为仿效、效法的意思。

    [54] 鸿烈:犹大功业。

    [55] 舜死陟方:谓舜死于巡狩道上。陟方,犹巡狩。《尚书·舜典》:“舜生三十徵庸,三十在位。五十载,陟方乃死。”孔传:“方,道也。舜即位五十年,升道南方巡守,死于苍梧之野而葬焉。”《文选》左思《吴都赋》:“乌闻梁岷有陟方之馆,行宫之基欤?”刘逵注:“舜陟方,谓南巡守也。”

    [56] 苍梧:山名,又名九疑,在今湖南宁远。相传舜死葬于此。

    [57] 禹会群后:相传有苗不服,禹曾纠合诸侯以征。《尚书·大禹谟》:“帝曰:‘咨,禹!惟时有苗弗率,汝徂征。’禹乃会群后,誓于师曰:‘济济有众,咸听朕命……’”群后,指四方诸侯及九州牧伯。

    [58] “殁稽山”句:殁,死。稽山,即会稽山。在今浙江绍兴东南,相传禹会诸侯江南计功,故名。又传禹巡狩至会稽而崩,葬于此。

    [59] 坟籍:犹典籍。

    [60] 轹帝登皇:超越三皇五帝。轹,车轮碾过。登,高。

    [61] 率俾:顺从。《尚书·君奭》:“丕冒海隅出日,罔不率俾。”王引之《经义述闻·尚书下》:“俾言比也。比,《彖传》曰:‘比,下顺从也。’比与俾古字通。”

    [62] 秦、丰之地:战国时秦据有今陕西之地,丰在今陕西户县西。这里以秦、丰泛指关中地区

    [63] 河洛之都:指洛阳。《文选》班固《西都赋》:“盖闻皇汉之初经营也,尝有意乎都河洛矣。”李善注:“东都有河南洛阳,故曰河洛也。”

    [64] 园寝:园陵墓地。

    [65] 景山:山名。在今河南偃师南。

    [66] 嵩邙:嵩山与邙山。嵩山在今河南登封北,为五岳之中岳。邙山,在今河南洛阳东北,汉魏以后,多为王公贵族归葬之处。

    [67] 汝海:汝水的别称。《文选》枚乘《七发》:“既登景夷之台,南望荆山,北望汝海。”李善注:“郭璞《山海经》注曰:‘汝水出鲁阳山东,北入淮海。汝称海,大言之也。”

    [68] 祝融之故地:祝融,帝喾时的火官,后尊为神,曰祝融。《史记·五帝本纪》“帝喾高辛者,黄帝之曾孙也。……至高辛即帝位”下裴骃集解引皇甫谧曰:“都亳,今河南偃师是。”故作者云“祝融之故地”。

    [69] 太昊之遗墟:《左传·昭公十七年》:“陈,大皞之虚也,郑,祝融之虚也,皆火房也。”大皞,即太昊,也即伏羲氏。按,陈、郑俱在今河南境内,唐属河南道,作者为突出河洛山河形胜,因连称之。

    [70] 瀍(chán缠)涧:瀍水与涧水。瀍水源出河南洛阳西北之谷城山,南流经洛阳城东入于洛水。涧水源出河南渑池东北白石山,东流经新安、洛阳,入于洛河。

    [71] 太行:太行山。是绵延山西、河北、河南的山脉。

    [72] 宛叶:二古邑名。宛,即今河南南阳,叶,今河南叶县。

    [73] 江淮:指长江、淮河。

    [74] 崤渑:地名,在河南渑池。因在崤山山谷之底,也称崤底。

    [75] 曾闵之小节:曾,曾参。闵,闵损(子骞)。二人俱孔子弟子,以孝行著称。这里作者以国家政权的安稳为大事,故以效法曾、闵之孝行为小节。

    [76] 行路之谣:犹路人的议论。

    [77] 平章:商量。

    [78] 平王迁周:指周平王将周的都城由镐京东迁至洛邑。

    [79] 光武都洛:指光武帝刘秀建立东汉王朝,定都于洛阳。

    [80] 《春秋》美为始王:杜预《春秋左传序》:“曰:然则《春秋》何始于鲁隐公?答曰:周平王,东周之始王也。”语本之。

    [81] 《汉书》载为代祖:代祖,即世祖,避李世民讳而改。班固在《汉书》中称光武帝刘秀为世祖,故云。

    [82] “小不忍”句:《论语·卫灵公》:“子曰:‘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

    [83] 休息:犹言停止、止息。

    [84] “臣又闻”句:唐代为调节粮食供应,设有义仓、长平仓。其中太原有太原仓,东都洛阳有寒嘉仓等,为重要的粱米储藏地,故作者这里特别予以强调。

    [85] 鼠窃狗盗:喻小偷小盗或小规模的抢劫骚扰。

    [86] 不图:犹出乎意料。

    [87] 陕州:地名,治所在今河南陕县。

    [88] 武牢:地名,即虎牢,因避唐祖李虎讳改。其地在今河南荥阳汜水镇。

    [89] 敖仓:秦所建仓名,在今河南郑州西北邙山上。

    [90] 九族:以自己为本位,上推至四世之高祖,下推至四世之玄孙,为九族。一说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为九族。

    [91] 辜:罪。

    [92] “国之利器”二句:语见《老子》二十六章。

    [93] 西蜀野人:作者的谦称。陈子昂为蜀人,上书时中进士尚未得官,故有此称。野人,庶人,平民。

    [94] 王国:天子之国。此指京城。

    [95] “故知”二句:《论语·泰伯》:“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语本之。

    [96] 娄敬委辂:娄敬,汉初齐人。因首劝刘邦定都长安有功,拜为郎中,号为奉春君,并赐姓刘,因又称刘敬。辂,车前横木。娄敬戍陇西途经洛阳时,闻刘邦在此,因“脱挽辂,衣其羊裘”,通过齐人虞将军求见,“委辂”云云本此。事见《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

    [97] 触龙鳞:犹不避忌讳上书言事。龙鳞,《韩非子·说难》:“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婴之者,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后因以喻人主。

    [98] 这是作者《修竹篇》诗前的小序。一本题前有“与东方左史虬”数字。序中作者对晋宋以后特别是齐梁时期的诗风提出了严厉的批评,认为其“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因而大声疾呼,提倡恢复汉魏风骨,并对东方虬的《咏孤桐篇》给予了高度评价。这篇小序,不仅体现了陈子昂诗歌创作的主张,同时也被认为是其变革初唐诗风的理论纲领。东方左史虬,即东方虬,左史为其官职。虬武后时曾任左史、礼部员外郎等职,事迹见《元和姓纂》卷一及两《唐书·宋之问传》。据史载,东方虬任左史,约在武周圣历(698——700))前后,而陈子昂于圣历元年(698)秋上表乞归侍亲,故此《序》并诗当作于虬任左史后,子昂表乞归侍前。

    [99] 东方公:指东方虬。足下,对对方的敬称。

    [100] “文章”句:谓文章之道的衰落已有五百年了。自西晋迄作者作此篇,前后计约四百三十年左右,曰五百年,盖举其成数。弊,衰落,衰败。

    [101] 汉魏风骨:亦称建安风骨。是后人对建安时期文学作品中所表现出的慷慨豪迈、内容充实、表达刚健有力的特征的概括。

    [102] 彩丽竞繁:竞相追逐华丽的词彩,堆砌繁多的典故。

    [103] 兴寄都绝:比兴寄托全都没有了。兴寄,即比兴与寄托。二者本是《诗经》、《楚辞》以降中国古代诗歌的优良传统,而齐梁文人完全遗弃了这一传统,故作者有此慨叹。

    [104] 逶迤颓靡:日渐衰落,萎靡不振。

    [105] 风雅:本指《诗经》中的《国风》与大小《雅》,这里指《诗经》所代表的诗歌传统。

    [106] 耿耿:心中不安貌。

    [107] “一昨”句:一昨,前些日子。解三,其人不详,三为其排行。以排行称人,乃唐人习惯。明公,对有名位者的尊称。此指东方虬。《咏孤桐篇》,东方虬诗,今不传。

    [108] “骨气”数句:是对东方虬《咏孤桐篇》的称赞之词,谓其具有思想感情健康,表达节奏鲜明,语言干练明朗,声韵铿锵有力的特点。

    [109] 洗心饰视:使心灵得到净化,眼睛为之明亮。饰,拭。

    [110] 发挥幽郁:犹言使内心深处的郁结得到散发。

    [111] 正始之音:见李善《进〈文选〉表》注〔17〕。

    [112] “可使”句:谓建安作者也会引以为同调。相视而笑,《庄子·大宗师》:“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成玄英疏:“目击道存,故相视而笑;同顺玄理,故莫逆于心。”

    [113] “张茂先”句:张茂先,即张华(232——300)。华字茂先,范阳方城(今河北固安)人,西晋著名诗人、辞赋家。何敬祖,即何劭(236——302)。劭字敬祖,陈国阳夏(今河南太康)人,西晋诗人。比肩,犹并列。

    [114] 雅制:此指《咏孤桐篇》。

    [115] 知音:《列子·汤问》载,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赏音。伯牙鼓琴,音在高山,钟子期说“峨峨兮若泰山”;音在流水,钟子期说“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后因以知音比喻知己。

    [116] 关于血亲复仇杀人,唐律无明确的处理规定。徐元庆为父复仇,杀死县吏赵师韫,然后诣官府束身待罪,当时议者以为元庆孝烈,武后亦欲赦死,陈子昂因上此议,提出自己的意见。作者认为徐元庆报父仇,束身归罪,是值得肯定的孝义之行,但“杀人者死”是不可违背的国法,为了解决提倡孝义与维护国法的矛盾,他提出“宜正国之法,寘之以刑,然后旌其闾墓可也”的建议,并希望将此意见编入律令,作为国家法典。

    [117] “臣伏见”句:伏,古代臣子见皇帝下跪俯伏,不敢仰视,故奏疏常以“伏”起首,以示敬畏。同州,州名,唐属关内道,治所在今陕西大荔。下邽,县名,唐初为同州府属县,武后垂拱元年(685)后属华州,故治在今陕西渭南东北。

    [118] 赵师韫:曾任下邽县吏,后升御史。因任县吏时处死徐元庆父徐爽,后为徐元庆所杀。

    [119] 束身归罪:自缚至衙门待罪。

    [120] 齐政:使政令整齐划一。

    [121] 枕干:《礼记·檀弓上》:“子夏问于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夫子曰:‘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语本之。干,即盾,后因以枕干表示复仇心切。

    [122] 王政之纲:国君政令的总原则。

    [123] 训:教诲,教导。

    [124] 饬:整治,整顿。

    [125] 鬻身庸保:卖身做雇工。佣保,雇工。

    [126] 烈者:重义轻生之士。

    [127] 多:胜过,超过。

    [128] 名教:指以正名定分为主的封建礼教。

    [129] 靡:行为,作为。靡,通“为”。

    [130] 国章:国法。

    [131] 画一之法:犹统一的法令。

    [132] 不二:不可改变。

    [133] 伏辜:伏罪。

    [134] “又按”句:《礼经》,古代关于礼制礼仪规范的经典,有《周礼》、《仪礼》、《礼记》,并称“三礼”。汉人所云《礼经》,主要指今之《仪礼》。这里作者或笼统言之。“父仇不同天”,语本《礼记》。《礼记·曲礼上》:“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又《礼记·檀弓上》:“‘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夫子曰:‘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

    [135] 不苟:犹言不随意马虎。

    [136] 遏乱:制止乱行。

    [137] 宥:宽恕,赦免。

    [138] 理:即治。因避高宗李治讳改。

    [139] 傥:倘若。

    [140] 救:制止,阻止。

    [141] 徇:顺从,依从。

    [142] 设:大。

    [143] 旌其闾墓:在闾门墓表予以表彰。古代旌表人物,常在巷与墓道门前建坊题字,故云。旌,表彰。闾墓,指巷门与墓道前。

    [144] 嘉其徽烈:褒扬其壮烈之行。

    [145] 令:唐代法律形式之一。唐之法律,有律、令、格、式四种。律是当代法典,令是皇帝的命令,格为官吏办事规则的规定,式为官署通用的文件程式。

    [146] 国典:国家的典章制度。

    刘知几

    刘知几(661——721),字子玄,徐州彭城(今江苏徐州)人。弱冠举进士,授获嘉主簿。后以著作郎兼修国史,寻迁左史,撰起居注。历官凤阁舍人、著作佐郎、太子中允、率更令、太子中舍人、修文馆学士、太子左庶子兼崇文馆学士等。玄宗开元初迁左散骑常侍,九年,坐子贶配流事,贬安州别驾,未几,卒。两《唐书》有传。知几长于史学,领国史凡二十馀年。曾预修《三教珠英》、《文馆词林》、《姓族系录》等,撰有《唐书实录》、《刘氏家乘》、《刘氏谱考》、《史通》等著作。《新唐书·艺文志》著录其集三十卷,已佚。今传所撰《史通》一书二十卷,为著名的史学理论著作。清人浦起龙有《史通通释》,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排印本。

    叙事[1]

    夫史之称美者,以叙事为先。至若书功过,记善恶,文而不丽,质而非野[2],使人味其滋旨[3],怀其德音[4],三复忘疲[5],百遍无斁[6],自非作者曰圣[7],其孰能与于此乎?昔圣人之述作也,上自《尧典》[8],下终获麟[9],是为属词比事之言,疏通知远之旨[10]。子夏曰:“《尚书》之论事也,昭昭然如日月之代明。”[11]扬雄有云:“说事者莫辨乎《尚书》,说理者莫辨乎《春秋》。”[12]然则意指深奥,诰训成义[13],微显阐幽,婉而成章[14],虽殊途异辙,亦各有差焉[15]。谅以师范亿载[16],规模万古,为述者之冠冕[17],实后来之龟镜[18]。既而马迁《史记》,班固《汉书》,继圣而作,抑其次也。故世之学者,皆先曰“五经”[19],次云“三史”[20],经史之目,于此分焉。

    尝试言之曰:经犹日也,史犹星也。夫杲日流景[21],则列星寝耀[22];桑榆既夕,而辰象粲然[23]。故《史》、《汉》之文,当乎《尚书》、《春秋》之世也,则其言浅俗,涉乎委巷[24],垂翅不举,懘籥无闻[25]。逮于战国已降,去圣弥远,然后能露其锋颖,倜傥不羁[26]。故知人才有殊,相去若是,校其优劣,讵可同年[27]?自汉已降,几将千载,作者相继,非复一家,求其善者,盖亦几矣[28]。夫班、马执简,既“五经”之罪人,而晋、宋杀青[29],又“三史”之不若。譬夫王霸有别[30],粹驳相悬[31],才难不其甚乎!

    然则人之著述,虽同自一手,其间则有善恶不均,精粗非类。若《史记》之苏、张、蔡泽等传[32],是其美者。至于三、五本纪[33],日者、太仓公、龟策传[34],固无所取焉。又《汉书》之帝纪,陈、项诸篇[35],是其最也。至于淮南王、司马相如、东方朔传,又安足道哉!岂绘事以丹素成妍[36],帝京以山水为助。故言媸者其史亦拙,事美者其书亦工[37]。必时乏异闻,世无奇事,英雄不作,贤俊不生,区区碌碌[38],抑惟恒理,而责史臣显其良直之体,申其微婉之才,盖亦难矣。故扬子有云:“《虞》、《夏》之书,浑浑尔;《商》书,灏灏尔;《周》书,噩噩尔;下《周》者,其书憔悴乎?”[39]观丘明之记事也[40],当桓、文作霸[41],晋、楚更盟[42],则能饰彼词句,成其文雅。及王室大坏[43],事益纵横,则《春秋》美辞,几乎翳矣[44]。观子长之叙事也[45],自周已往,言所不该[46],其文阔略[47],无复体统。洎秦、汉以下[48],条贯有伦,则焕炳可观,有足称者。至若荀悦《汉纪》,其才尽于十帝[49];陈寿《魏书》,其美穷于三祖[50]。触类而长[51],他皆若斯。

    夫识宝者稀,知音盖寡[52]。近有裴子野《宋略》,王劭《齐志》[53],此二家者,并长于叙事,无愧古人。而世人议者皆雷同,誉裴而共诋王氏。夫江左事雅,裴笔所以专工;中原迹秽,王文由其屡鄙。且几原务饰虚辞,君懋志存实录,此美恶所以为异也。设使丘明重出,子长再生,记言于贺六浑之朝[54],书事于士尼干之代[55],将恐辍毫栖牍[56],无所施其德音。而作者安可以今方古,一概而论得失?

    夫叙事之体,其流甚多,非复片言所能缕[57],今辄区分类聚[58],定为三篇,列之于下。

    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而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简之时义大矣哉!历观自古,作者权舆[59],《尚书》发踪,所载务于寡事;《春秋》变体,其言贵于省文。斯盖浇淳殊致[60],前后异迹。然则文约而事丰,此述作之尤美者也。始自两汉,迄乎三国[61],国史之文,日伤繁富。逮晋已降[62],流宕逾远[63]。寻其冗句,摘其繁词,一行之间,必谬增数字;尺纸之内,恒虚费数行。夫聚蚊成雷,群轻折轴[64],况于章句不节,言词莫限,载之兼两,曷足道哉[65]?

    盖叙事之体,其别有四:有直纪其才行者,有唯书其事迹者,有因言语而可知者,有假赞论而自见者。至如《古文尚书》称帝尧之德,标以“允恭克让”[66];《春秋左传》言太叔之状,目以“美秀而文”[67]。所称如此,更无他说,所谓直纪其才行者。又如左氏载申生为骊姬所谮,自缢身亡[68];班史称纪信为项籍所围,代君而死[69]。此则不言其节操,而忠孝自彰,所谓唯书其事迹者。又如《尚书》称武王之罪纣也,其誓曰:“焚炙忠良,刳剔孕妇。”[70]《左传》纪随会之论楚也,其词曰:“荜辂蓝缕,以启山林。”[71]此则才行事迹,莫不阙如,而言有关涉,事便显露,所谓因言语而可知者。又如《史记·卫青传》后,太史公曰:苏建尝责大将军不荐贤待士[72]。《汉书·孝文纪》末,其赞曰:“吴王诈病不朝,赐以几杖。”[73]此则传之与纪,并所不书,而史臣发言,别出其事,所谓假赞论而自见者。然则才行、事迹、言语、赞论,凡此四者,皆不相须[74]。若兼而毕书,则其费尤广。原注:近代纪传欲言人居哀毁损,则先云至性纯孝;欲言人尽夜观书,则先云笃志好学;欲言人赴敌不顾,则先云武艺绝伦;欲言人下笔成篇,则先云文章敏速。此则既述才行,又彰事迹也。如《穀梁传》云:骊姬以酖为酒,药脯以毒。献公田来,骊姬曰:“世子已祀,故致福于君。”君将食,骊姬跪曰:“食自外来者,不可不试也。”覆酒于地,而地坟;以脯与犬,犬毙。骊姬下堂而啼呼曰:“天乎!天乎!国,子之国也,子何迟乎为君!”[75]又《礼记》云:阳门之介夫死,司城子罕入而哭之哀。晋人之觇宋者反报于晋侯曰:“阳门之介夫死,而子罕哭之哀,而民说,殆不可伐也。”[76]此则既书事迹,又载言语也。又近代诸史,人有行事,美恶皆已具其纪传中,续以赞论,重述前事。此则才行事迹,纪传已书,赞论又载也。但自古经史,通多此颣。[77]原注:《公》、《梁》、《礼》、《新序》、《说苑》、《战国策》、《楚汉春秋》、《史记》,迄于皇家所撰“五代史”皆有之[78]。能获免者,盖十无一二。原注:唯左丘明、裴子野、王劭无此也。

    又叙事之省,其流有二焉:一曰省句,二曰省字。如《左传》宋华耦来盟,称其先人得罪于宋,鲁人以为敏[79]。夫以钝者称敏,原注:鲁人,谓钝人也。《礼记》中已有注解。则明贤达所嗤,此为省句也。《春秋经》曰:“陨石于宋五。”[80]夫闻之陨,视之石,数之五。加以一字太详,减其一字太略,求诸折中,简要合理,此为省字也。其有反于是者,若《公羊》称郄克眇,季孙行父秃,孙良夫跛,齐使跛者逆跛者,秃者逆秃者,眇者逆眇者[81]。盖宜除“跛者”以下句,但云“各以其类逆”。必事加再述,则于文殊费,此为烦句也。《汉书·张苍传》云:“年老,口中无齿。”[82]盖于此一句之内去“年”及“口中”可矣。夫此六文成句,而三字妄加,此为烦字也。然则省句为易,省字为难,洞识此心,始可言史矣。苟句尽馀胜,字皆重复,史之烦芜,职由于此。

    盖饵巨鱼者,垂其千钓,而得之在于一筌[83];捕高鸟者,张其万罝[84],而获之由于一目[85]。夫叙事者,或虚益散辞,广加闲说,必取其所要,不过一言一句耳。苟能同夫猎者、渔者,既执而罝钓必收,其所留者唯一筌一目而已,则庶几骈枝尽去[86],而尘垢都捐[87],华逝而实存,滓去而渖在矣[88]。嗟乎!能损之又损,而玄之又玄[89],轮扁所不能语斤[90],伊挚所不能言鼎也[91]。

    夫饰言者为文,编文者为句,句积而章立,章积而篇成。篇目既分,而一家之言备矣。古者行人出境,以词令为宗[92];大夫应对,以言文为主[93]。况乎列以章句,刊之竹帛[94],安可不励精雕饰,传诸讽诵者哉?自圣贤述作,是曰经典,句皆韶、夏[95],言尽琳琅[96],秩秩德音[97],洋洋盈耳[98]。譬夫游沧海者,徒惊其浩旷;登太山者,但嗟其峻极。必摘以尤最,不知何者为先。然章句之言,有显有晦。显也者,繁词缛说,理尽于篇中;晦也者,省字约文,事溢于句外。然则晦之将显,优劣不同,较可知矣。夫能略小存大,举重明轻,一言而巨细咸该,片语而洪纤靡漏[99],此皆用晦之道也。

    昔古文义,务却浮词。《虞书》云:“帝乃殂落,百姓如丧考妣。”[100]《夏书》云:“启呱呱而泣,予不子。”[101]《周书》称“前徒倒戈”,“血流漂杵”[102]。《虞书》云:“四罪而天下咸服。”[103]此皆文如阔略,而语实周赡。故览之者初疑其易,而为之者方觉其难,固非雕虫小技所能斥苦其说也[104]。既而丘明受经,师范尼父[105]。夫经以数字包义,而传以一句成言,虽繁约有殊,而隐晦无异。故其纲纪而言邦俗也,则有士会为政,晋国之盗奔秦[106];邢迁如归,卫国忘亡[107]。其款曲而言人事也[108],则有犀革裹之,比及宋,手足皆见[109];三军之士,皆如挟纩[110]。斯皆言近而旨远,辞浅而义深,虽发语已殚,而含意未尽。使夫读者望表而知里,扪毛而辨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111]。晦之时义,不亦大哉!洎班、马二史[112],虽多谢“五经”,必求其所长,亦时值斯语。至若高祖亡萧何,如失左右手[113];汉兵败绩,睢水为之不流[114];董生乘马,三年不知牝牡[115];翟公之门,可张雀罗[116],则其例也。

    自兹以降,史道凌夷[117],作者芜音累句,云蒸泉涌。其为文也,大抵编字不只,垂句皆双,修短取均,奇偶相配。故应以一言蔽之者,辄足为二言;应以三句成文者,必分为四句。弥漫重沓,不知所裁。是以处道受责于少期[118],原注:《魏书·邓哀王传》曰:容貌姿美,有殊于众,故特见崇异。裴松之曰:一类之言而分以为三,亦叙属之一病也。子昇取讥于君懋[119],原注:王劭《齐志》曰:时议恨邢子才不得掌兴魏之书,怅怏温子昇,亦若此而撰《永安记》,率是支言。非不幸也。

    盖著作者言虽简略,理皆要害,故能疏而不遗,俭而无阙。譬如用奇兵者,持一当百,能全克敌之功也。若才乏俊颖,思多昏滞,费词既甚,叙事才周,亦犹售铁钱者,以两当一[120],方成贸迁之价也[121]。然则《史》、《汉》已前,省要如彼;《国》、《晋》已降,原注:《国》谓《三国志》,《晋》谓《晋书》也。烦碎如此。必定其妍媸,甄其善恶。夫读古史者,明其章句,皆可咏歌;观近史者,悦其绪言,直求事意而已。是则一贵一贱,不言可知,无假榷扬[122],而其理自见矣。

    昔文章既作,比兴由生[123],鸟兽以媲贤愚,草木以方男女[124],诗人骚客,言之备矣。洎乎中代[125],其体稍殊,或拟人必以其伦[126],或述事多比于古。当汉氏之临天下也,君实称帝,理异殷、周;子乃封王,名非鲁、卫。而作者犹谓帝家为王室,公辅为王臣。盘石加建侯之言[127],带河申俾侯之誓[128]。而史臣撰录,亦同彼文章,假托古词,翻易今语。润色之滥,萌于此矣。

    降及近古,弥见其甚。至如诸子短书[129],杂家小说,论逆臣则呼为问鼎[130],称巨寇则目以长鲸[131]。邦国初基,皆云草昧[132];帝王兆迹,必号龙飞[133]。斯并理兼讽谕,言非指斥,异乎游、夏措词[134],南、董显书之义也[135]。如魏收《代史》[136],吴均《齐录》[137],或牢笼一世,或苞举一家[138],自可申不刊之格言[139],弘至公之正说。而收称刘氏纳贡,则曰“来献百牢”[140];均叙元日临轩,必云“朝会万国”[141]。夫以吴征鲁赋[142],禹计涂山[143],持彼往事,用为今说,置于文章则可,施于简册则否矣[144]。

    亦有方以类聚[145],譬诸昔人。如王隐称诸葛亮挑战,冀获曹咎之利[146];崔鸿称慕容冲见幸,为有龙阳之姿[147]。其事相符,言之谠矣[148]。而卢思道称邢邵丧子不恸,自东门吴已来,未之有也[149];李百药称王琳雅得人心,虽李将军恂恂善诱,无以加也[150]。斯则虚引故事,妄足庸音,苟矜其学,必辨而非当者矣。

    昔《礼记·檀弓》,工言物始[151]。夫自我作故,首创新仪,前史所刊,后来取证。是以汉初立,子长所书[152];鲁始为髽,丘明是记[153]。河桥可作,元凯取验于毛《诗》[154];男子有笄,伯支远征于《内则》[155]。即其事也。案裴景仁《秦记》称苻坚方食,抚盘而垢[156];王劭《齐志》述洛干感恩,脱帽而谢[157]。及彦鸾撰以新史,重规删其旧录[158],乃易“抚盘”以“推案”,变“脱帽”为“免冠”[159]。夫近世通无案食[160],胡俗不施冠冕,直以事不类古,改从雅言,欲令学者何以考时俗之不同,察古今之有异?

    又自杂种称制,充牣神州[161],事异诸华,言多丑俗[162]。至如翼犍,道武原讳;黑獭,周文本名。而伯起革以他语,德棻阙而不载[163]。盖庬降、蒯聩,字之媸也[164];重耳、黑臀,名之鄙也[165]。旧皆列以“三史”,传诸“五经”,未闻后进谈讲,别加刊定。况齐丘之犊,彰以载谶;原注:杜台卿《齐记》载谶云[166]:“首牛入西谷,逆犊上齐丘”也。河边之狗,著于谣咏。原注:王劭《齐志》载谣云:“獾獾头团圝,河中狗子破尔菀”也。明如日月,难为盖藏,此而不书,何以示后?亦有氏姓本复,减省从单[167],或去“万纽”而留“于”[168],或止存“狄”而除“厍”[169]。求诸自古,罕闻兹例。

    昔夫子有云:“文胜质则史。”[170]故知史之为务,必藉于文。自“五经”已降,“三史”而往,以文叙事,可得言焉。而今之所作,有异于是。其立言也,或虚加练饰,轻事雕彩;或体兼赋颂,词类俳优。文非文,史非史,譬夫乌孙造室,杂以汉仪[171],而刻鹄不成,反类于鹜者也[172]。

    夫识宝者稀《史通通释》卷六

    烦省[173]

    昔荀卿有云:远略近详[174]。则知史之详略不均,其为辨者久矣[175]。及干令升《史议》[176],历诋诸家,而独归美《左传》,云:“丘明能以三十卷之约,括囊二百四十年之事,靡有孑遗[177]。斯盖立言之高标,著作之良模也。”又张世伟著《班马优劣论》[178],云:“迁叙三千年事,五十万言,固叙二百四十年事,八十万言。是班不如马也。”然则自古论史之繁省者,咸以左氏为得,史公为次,孟坚为甚[179]。自魏、晋已还,年祚转促[180],而为其国史亦不减班书。此则后来逾烦,其失弥甚者矣。

    余以为近史芜累,诚则有诸,亦犹古今不同,势使之然也。辄求其本意,略而论之。何者?当春秋之时,诸侯力争,各闭境相拒,关梁不通。其有吉凶大事,见知于他国者,或因假道而方闻,或以通盟而始赴。苟异于是,则无得而称。鲁史所书[181],实用此道。至如秦、燕之据有西北[182],楚、越之大启东南[183],地僻界于诸戎[184],人罕通于上国[185]。故载其行事,多有阙如。且其书自宣、成以前,三纪而成一卷,至昭、襄已下,数年而占一篇[186]。是知国阻隔者,记载不详,年浅近者,撰录多备。杜预《释例》云:文公已上六公,书日者二百四十九。宣公已下亦六公,书日者四百三十二。计年数略同,而日数加倍,此亦久远遗落,不与近同也。是则传者注书已先觉之矣。此丘明随闻见而成传,何有故为简约者哉!

    及汉氏之有天下也,普天率土[187],无思不服[188]。会计之吏[189],岁奏于阙廷[190];轩之使[191],月驰于郡国[192]。作者居府于京兆[193],征事于四方,用使夷夏必闻,远近无隔。故汉氏之史,所以倍增于《春秋》也。

    降及东京,作者弥众。至如名邦大都,地富才良,高门甲族,代多髦俊[194]。邑老乡贤,竞为别录;家牒宗谱,各成私传。于是笔削所采,闻见益多。此中兴之史[195],所以又广于前汉也。

    夫英贤所出,何国而无?书之则与日月长悬,不书则与烟尘永灭。是以谢承尤悉江左,京洛事阙于三吴[196];陈寿偏委蜀中,巴、梁语详于二国[197]。如宋、齐受命,梁、陈握纪,或地比《禹贡》一州[198],或年方秦氏二世。夫地之偏小,年之窘迫,适使作者采访易洽,巨细无遗,耆旧可询[199],隐讳咸露。此小国之史,所以不减于大邦也。

    夫论史之烦省者,但当求其事有妄载,苦于榛芜,言有阙书,伤于简略,斯则可矣。必量世事之厚薄,限篇第以多少,理则不然。且必谓丘明为省也,若介葛辨牺于牛鸣[200],叔孙志梦于天压[201],楚人教晋以拔旆[202],城者讴华以弃甲[203]。此而毕书,岂得谓之省邪?且必谓《汉书》为烦也,若武帝乞浆于柏父[204],陈平献计于天山[205],长沙戏舞以请地[206],杨仆怙宠而移关[207]。此而不录,岂得谓之烦邪?由斯而言,则史之烦省不中,从可知矣。

    又古今有殊,浇淳不等。帝尧则天称大[208],《尚书》惟一篇[209];周武观兵孟津,言成三誓[210];伏羲止画八卦[211],文王加以系辞[212]。俱为大圣,行事若一,其丰俭不类,悬隔如斯。必以古方今,持彼喻此,如蚩尤、黄帝交战阪泉[213],施于春秋则城濮、鄢陵之事也[214]。有穷篡夏[215],少康中兴[216],施于两汉,则王莽、光武之事也[217]。夫差既灭,勾践霸世[218],施于东晋,则桓玄、宋祖之事也[219]。张仪、马错为秦开蜀[220],施于三国,则邓艾、钟会之事也[221]。而往之所载,其简如彼;后之所书,其审如此[222]。若使同后来于往世,限一概以成书[223],将恐学者必垢其疏遗[224],尤其率略者矣[225]。而议者苟嗤沈、萧之所记,事倍于孙、习[226];华、谢之所编,语烦于班、马[227],不亦谬乎!故曰论史之烦省者,但当求其事有妄载,言有阙书,斯则可矣。必量世事之厚薄,限篇第以多少,理则不然,其斯之谓也。

    《史通通释》卷九

    * * *

    [1] 本篇原列《史通》卷六内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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