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国学治要最新章节!

    历代论文名著序

    古人不以文名家,文即语言辞命之载于竹帛者也。故间有论之者,皆零星而不成篇。汉扬雄尝自悔所作,有似雕虫之技。其《法言》、《吾子》篇中,深以淫丽为戒,殆可谓论文篇章之嚆矢矣。魏晋以后,文笔寖盛,推论渐详。而梁刘勰之《文心雕龙》,尤卓然为古今论文专书之冠。降及唐宋,论文之语,多托之书牍。或指示途径,或摘抉利病。要多原本经史,折衷韩、欧,与六朝文人持论之境域,少变异耳。清自方、姚起于桐城,古文中乃有文派之争。阮氏力阐文笔之说,而骈散复见对垒。惟李兆洛《文钞》一书,持论平允;朱一新《答问》,更指示切近。然大率皆各有所明,互为补苴。故今特采自汉扬雄以下,迄于清季,不分门户,第择其论述之尤笃实者,按时编录,俾读者详究乎斯文之源流正变,而审其工拙得失之由,庶不致盲从附,遗笑于大方之家。都计为篇若干,若其已见于《古文十七家》者,则不重及;其未见者盖又不徒以论文胜,即就其词章而言,以之补续历代各家名文之未备,亦未始不可为其讽诵揣摩之轨范焉。

    扬雄

    小传见《古文十七家》

    吾子篇 法言

    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或曰:“赋可以讽乎?”曰:“讽乎!讽则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劝也。”

    或曰:“雾縠之组丽。”曰:“女工之蠹矣。”

    剑客论曰:“剑可以爱身。”曰:“狴犴使人多礼乎?”

    或问:“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赋也,益乎?”曰:“必也,淫。”“淫,则奈何?”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用赋也,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

    或问:“苍蝇红、紫?”曰:“明视。”问“郑、卫之似?”曰:“聪听。”

    或曰:“朱、旷不世,如之何?”曰:“亦精之而已矣。”

    或问:“交五声、十二律也,或雅,或郑,何也?”曰:“中正则雅,多哇则郑。”“请问本。”曰:“黄钟以生之,中正以平之,确乎,郑、卫不能入也!”

    或曰:“女有色,书亦有色乎?”曰:“有。女恶华丹之乱窈窕也,书恶淫辞之淈法度也。”

    或问:“屈原智乎?”曰:“如玉如莹,爰变丹青。如其智!如其智!”

    或问:“君子尚辞乎?”曰:“君子事之为尚。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事、辞称则经,足言足容,德之藻矣。”

    或问:“公孙龙诡辞数万以为法,法欤?”曰:断木为棋,梡革为鞠,亦皆有法焉。不合乎先王之法者,君子不法也。观书者,譬诸观山及水,升东岳而知众山之逦迤也,况介丘乎?浮沧海而知江河之恶沱也,况枯泽乎?舍舟航而济乎渎者,末矣;舍五经而济乎道者,末矣。弃常珍而嗜乎异馔者,恶睹其识味也;山陉之蹊,不可胜由矣;向墙之户,不可胜入矣。”曰:“恶由入?”曰:“孔氏。孔氏者,户也。”曰:“子户乎?”曰:“户哉!户哉!吾独有不户者矣。”

    或欲学苍颉、史篇。曰:“史乎!史乎!愈于妄阙也。”

    或曰:“有人焉,自云姓孔而字仲尼。入其门,升其堂,伏其几,袭其裳,则可谓仲尼乎?”曰:“其文是也,其质非也。”“敢问质。”曰:“羊质而虎皮,见草而说,见豺而战,忘其皮之虎矣。”圣人虎别,其文炳也;君子豹别,其文蔚也;辩人狸别,其文萃也。狸变则豹,豹变则虎。好书而不要诸仲尼,书肆也;好说而不要诸仲尼,说铃也。君子言也无择,听也无淫。择则乱,淫则辟。述正道而稍邪哆者有矣,未有述邪哆而稍正也。孔子之道,其较且易也。

    或曰:“童而习之,白,纷如也,何其较且易?”曰:“谓其不奸奸,不诈诈也。如奸奸而诈诈,虽有耳目,焉得而正诸?多闻则守之以约,多见则守之以卓。寡闻则无约也,寡见则无卓也。绿衣三百,色如之何矣!纻絮三千,寒如之何矣!君子之道有四易:简而易用也,要而易守也、炳而易见也,法而易言也。震风陵雨,然后知夏屋之为帡幪也;虐政虐世,然后知圣人之为郛郭也。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后之塞路者有矣,窃自比于孟子。”

    或曰:“人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将谁使正之?”曰:“万物纷错则悬诸天,众言淆乱则折诸圣。”或曰:“恶睹乎圣而折诸?”曰:“在则人,亡则书,其统一也。”

    王充

    王充,后汉,上虞人,字仲任,师班彪,博学强记,仕为郡功曹,以敷谏诤不合,去。著《论衡》八十余篇,其言多警切新颖,蔡邕尝祕之以为谈助。

    论文四则 集录《论衡》

    或曰:士之论高,何必以文?

    答曰:夫人有文质乃成。物有华而不实,有实而不华者。《易》曰:“圣人之情见乎辞。”出口为言,集札为文,文辞施设,实情敷烈。夫文德,世服也。空书为文,实行为德,著之于衣为服。故曰:德弥盛者文弥缛,德弥彰者人弥明。大人德扩,其文炳。小人德炽,其文斑。官尊而文繁,德高而文积。华而晥者,大夫之箦,曾子寝疾,命元起易。由此言之,衣服以品贤,贤以文为差。愚杰不别,须文以立折。非唯于人,物亦咸然。龙鳞有文,于蛇为神;凤羽五色,于鸟为君;虎猛,毛蚡;龟知,背负文。四者体不质,于物为圣贤。且夫山无林,则为土山;地无毛,则为土;人无文,则为朴人。土山无麋鹿,土无五谷,人无文德,不为圣贤。上天多文而后土多理。二气协和,圣贤禀受,法象本类,故多文彩。瑞应符命,莫非文者。晋唐叔虞、鲁成季友、惠公夫人号曰仲子,生而怪奇,文在其手。张良当贵,出与神会,老父授书,卒封留侯。河神,故出图;洛灵,故出书。竹帛所记怪奇之物,不出潢洿。物以文为表,人以文为基。棘子成欲弥文,子贡讥之,谓文不足奇者,子成之徒也。

    夫俗好珍古不贵今,谓今之文不如古书。夫古今一也,才有高下,言有是非,不论善恶而徒贵古,是谓古人贤今人也。案东番邹伯奇,临淮袁太伯、袁文术,会稽吴君高、周长生之辈,位虽不至公卿,诚能知之囊橐,文雅之英雄也。观伯奇之《元思》,太伯之《易章句》,文术之《箴铭》,君高之《越纽录》,长生之《洞历》,刘子政、扬子云不能过也。善才有浅深,无有古今;文有真伪,无有故新。广陵陈子回、颜方,今尚书郎班固,兰台令杨终、傅毅之徒,虽无篇章,赋颂记奏,文辞斐炳,赋象屈原、贾生,奏象唐林、谷永,并比以观好,其美一也。当今未显,使在百世之后,则子政、子云之党也。

    夫文由语也,或浅露分别,或深迂优雅,孰为辩者?故口言以明志,言恐灭遗,故著之文字。文字与言同趋,何为犹当隐闭指意?狱当嫌辜,卿决疑事,浑沌难晓,与彼分明可知,孰为良吏?夫口论以分明为公,笔辩以荴露为通,吏文以昭察为良。深覆典雅,指意难睹,唯赋颂耳!经传之文,贤圣之语,古今言殊,四方谈异也。当言事时,非务难知,使指闭隐也。后人不晓,世相离远,此名曰语异,不名曰材鸿。浅文读之难晓,名曰不巧,不名曰知明。秦始皇读韩非之书,叹曰:“朕犹独不得此人同时。”其文可晓,故其事可思。如深鸿优雅,须师乃学,投之于地,何叹之有?夫笔著者,欲其易晓而难为,不贵难知而易造;口论务解分而可听,不务深迂而难睹。孟子相贤,以眸子明瞭者,察文以义可晓。

    充书文重。或曰:“文贵约而指通,言尚省而趍明。辩士之言要而达,文人之辞寡而章。今所作新书,出万言,繁不省,则读者不能尽;篇非一,则传者不能领。被躁人之名,以多为不善。语约易言,文重难得。玉少石多,多者不为珍;龙少鱼众,少者固为神。”答曰:“有是言也。盖寡言无多,而华文无寡。为世用者,百篇无害;不为用者,一章无补。如皆为用,则多者为上,少者为下。累积千金,比于一百,孰为富者?盖文多胜寡,财寡愈贫。世无一卷,吾有百篇;人无一字,吾有万言,孰者为贤?今不曰所言非,而云泰多;不曰世不好善,而云不能领,斯盖吾书所以不得省也。夫宅舍多,土地不得小;户口众,簿籍不得少。今失实之事多,华虚之语众,指实定宜,辩争之言,安得约径?”

    王逸

    王逸,后汉,宜阳人,字叔师。顺帝时为侍中,著《楚辞章句》。明,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中有其集。

    《楚辞章句》序

    叙曰:昔者孔子睿圣明哲,天生不群,定经术,删《诗》、《书》,正《礼》、《乐》,制作《春秋》,以为后王法。门人三千,罔不昭达。临终之日,则大义乖而微言绝。

    其后周室衰微,战国并争,道德陵迟,谲诈萌生,于是杨、墨、邹、孟、孙、韩之徒,各以所知著造传记,或以述古,或以明世。而屈原履忠被谮,忧悲愁思,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上以讽谏,下以自慰。遭时暗乱,不见省纳,不胜愤懑,遂复作《九歌》以下凡二十五篇。楚人高其行义,玮其文采,以相教传。

    至于孝武帝,布廓道训,使淮南王安作《离骚经章句》,则大义粲然。后世雄俊,莫不瞻慕,舒肆妙虑,缵述其词。逮至刘向典校经书,分为十六卷。孝章即位,深弘道艺,而班固、贾逵复以所见改易前疑,各作《离骚经章句》。其余十五卷,阙而不说。又以壮为状,义多乖异,事不要括。今臣复以所识所知,稽之旧章,合之经传,作十六卷《章句》。虽未能究其微妙,然大指之趣,略可见矣。

    且人臣之义,以忠正为高,以伏节为贤。故有危言以存国,杀身以成仁。是以伍子胥不恨于浮江,比干不悔于剖心,然后忠立而行成,荣显而名著。若夫怀道以迷国,详愚而不言,颠则不能扶,危则不能安,婉娩以顺上,浚巡以避患,虽保黄耇,终寿百年,盖志士之所耻,愚夫之所贱也。

    今若屈原,膺忠贞之质,体清洁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进不隐其谋,退不顾其命,此诚绝世之行,俊彦之英也。而班固谓之“露才扬己”,“竞于群小之中,怨恨怀王,讥刺椒、兰,苟欲求进,强非其人,不见容纳,忿恚自沉”,是亏其高明,而损其清洁者也。昔伯夷、叔齐让国守分,不食周粟,遂饿而死,岂可复谓有求于世而怨望哉?且诗人怨主刺上曰:“呜呼!小子,未知臧否。匪面命之,言提其耳。”风谏之语,于斯为切。然仲尼论之,以为《大雅》。引此比彼,屈原之词,优游婉顺,宁以其君不智之故,欲提携其耳乎?而论者以为“露才扬己”、“怨刺其上”、“强非其人”,殆失厥中矣。夫《离骚》之文,依托五经以立义焉:“帝高阳之苗裔”,则“厥初生民,时惟姜嫄”也;“纫秋兰以为佩”,则“将翱将翔,佩玉琼琚”也;“夕揽洲之宿莽”,则《易》“潜龙勿用”也;“驷玉虬而乘鹥”,则“时乘六龙以御天”也;“就重华而陈词”,则《尚书》咎繇之谋谟也;“登昆仑而涉流沙”,则《禹贡》之敷土也。故智弥盛者其言博,才益多者其识远。屈原之词,诚博远矣。自终没以来,名儒博达之士著造词赋,莫不拟则其仪表,祖式其模范,取其要妙,窃其华藻。所谓金相玉质,百世无匹,名垂罔极,永不刊灭者矣。

    魏文帝

    小传见《历代各家名文》。

    论文 典论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见之患也。

    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德琏,东平刘桢公干。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以此相服,亦良难矣。盖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

    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干之《玄猿》、《漏巵》、《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以至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俦也。

    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又患暗于自见,谓己为贤。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制《礼》,不以隐约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思。夫然则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惧乎时之过已。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饥于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

    融等已逝,唯干著《论》,成一家言。

    陆机

    小传见《历代各家名文》。

    文赋

    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夫放言遣辞,良多变矣。妍蚩好恶,可得而言。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故作《文赋》,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他日殆可谓曲尽其妙。至于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若夫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盖所能言者,具于此云。

    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于是沈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

    然后选义按部,考辞就班。抱景者咸叩,怀响者毕弹。或因枝以振叶,或沿波而讨源;或本隐以之显,或求易而得难;或虎变而兽扰,或龙见而鸟澜;或妥帖而易施,或岨峿而不安。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始踯躅于燥吻,终流离于濡翰,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以结繁,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或操觚以率尔,或含毫而邈然。

    伊兹事之可乐,固圣贤之所钦。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函帛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与愈深;播芳蕤之馥馥,发青条之森森。粲风飞而猋竖,郁云起乎翰林。

    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辞程才以效技,意司契而为匠。在有无而俛,当浅深而不让;虽离方而遁员,期穷形而尽相。故夫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

    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虽逝止之无常,固崎锜而难便;苟达变而识次,犹开流以纳泉;如失机而后会,恒操末以续颠;谬玄黄之秩叙,故淟涊而不鲜。

    或仰偪于先条,或俯侵于后章;或辞害而理比,或言顺而义妨。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苟铨衡之所裁,固应绳其必当。

    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适。极无两致,尽不可益。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

    或藻思绮合,清丽芊眠。炳若缛绣,凄若繁弦。必所拟之不殊,乃暗合乎曩篇;虽杼轴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

    或苕发颖竖,离众绝致。形不可逐,响难为系。块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纬。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揥。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彼榛楛之勿翦,亦蒙荣于集翠。缀《下里》于《白雪》,吾亦济夫所伟。

    或托言于短韵,对穷迹而孤兴。俯寂寞而无友,仰寥廓而莫承。譬偏弦之独张,含清唱而靡应。

    或寄辞于瘁音,言徒靡而弗华。混妍蚩而成体,累良质而为瑕。象下管之偏疾,故虽应而不和。

    或遗理以存异,徒寻虚以逐微。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犹弦么而徽急,故虽和而不悲。

    或奔放以谐合,务嘈而妖冶。徒悦目而偶俗,固高声而曲下。寤《防露》与《桑间》,又虽悲而不雅。

    或清虚以婉约,每除烦而去滥。阙大羹之遗味,同朱弦之清汜。虽一唱而三叹,固既雅而不艳。

    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变,曲有微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辞轻;或袭故而弥新,或沿浊而更清;或览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后精。譬犹舞者赴节以投袂,歌者应弦而遣声。是盖轮扁所不得言,故亦非华说之所能精。

    普辞条与文律,良余膺之所服;练世情之常尤,识前修之所淑。虽濬发于巧心,或受于拙目。彼琼敷与玉藻,若中原之有菽。同橐籥之罔穷,与天地乎并育。虽纷蔼于此世,嗟不盈于予掬;患挈瓶之屡空,病昌言之难属;故踸踔于短韵,放庸音以足曲;恒遗恨以终篇,岂怀盈而自足;惧蒙尘于叩缶,顾取笑乎鸣玉。

    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纷葳蕤以驭遝,唯毫素之所拟。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揽营魂以探赜,顿精爽于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轧轧其若抽。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勠。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也。

    伊兹文之为用,固众理之所因。恢万里而无阂,通亿载而为津。俯贻则于来叶,仰观象乎古人。济文武于将坠,宣风声于不泯。涂无远而不弥,理无微而弗纶。配霑润于云雨,象变化乎鬼神。被金石而德广,流管弦而日新。

    挚虞

    挚虞,晋,长安人,字仲洽,才学博通,举贤良。武惠间擢太子舍人,历光禄太常卿。怀帝时,京洛荒乱,以馁卒。著有《文章志》,论者谓为总集之权舆,今已不传。又有《文章流别论》,亦残缺,《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中有其集。

    文章流别论十一则

    文章者,所以宣上下之像,明人伦之叙,穷理尽性,以究万物之宜者也。王泽流而诗作,成功臻而颂兴,德勋立而铭著,嘉美终而诔集。祝史陈辞,官箴王阙。《周礼》太师掌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言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颂者,美盛德之形客。赋者,敷陈之称也。比者,喻类之言也。兴者,有感之辞也。后世之为诗者多矣,其功德者谓之颂,其余则总谓之诗。

    颂

    颂,诗之美者也。古者圣帝明王,功成治定,而颂声兴。于是史录其篇,工歌其章,以奏于宗庙,告于鬼神。故颂之所美者,圣王之德也。则以为律吕。或以颂形,或以颂声,其细也甚,非古颂之意。昔班固为《安丰戴侯颂》,史岑为《出师颂》、《和熹邓后颂》,与《鲁颂》体意相类,而文辞之异,古今之变也。扬雄《赵充国颂》,颂而似雅;傅毅《显宗颂》,文与《周颂》相似,而杂以风雅之意。若马融《广成》、《上林》之属,纯为今赋之体,而谓之颂,失之远矣。

    诗

    《书》云“诗言志,歌永言”,言其志谓之诗。古有采诗之官,王者以知得失。古之诗,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古诗率以四言为体,而时有一句二句,杂在四言之间,后世演之,遂以为篇。古诗之三言者,“振振鹭,鹭于飞”之属是也,汉郊庙歌多用之。五言者,“谁谓鼠无角,何以穿我屋”之属是也,于俳谐倡乐多用之。六言者,“我姑酌彼金罍”之属是也,乐府亦用之。七言者,“交交黄鸟止于桑”之属是也,于俳谐倡乐多用之。古诗之九言者,“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之属是也,不入歌谣之章,故世希为之。夫诗虽以情志为本,而以成声为节,然则雅音之韵,四言为正,其余虽备曲折之体,而非音之正也。

    七发

    《七发》造于枚乘,借吴、楚以为客主。先言:“出舆入辇,蹙痿之损;深宫洞房,寒暑之疾;靡曼美色,晏安之毒;厚味暖服,淫曜之害。宜听世之君子,要言妙道,以疏神导引,蠲淹滞之累。”既设此辞,以显明去就之路,而后说以声色逸游之乐,其说不入,乃陈圣人辩士讲论之娱,而霍然疾瘳。此因膏梁之常疾以为匡劝,虽有甚泰之辞,而不没其讽谕之义也。其流遂广,其义遂变,率有辞人淫丽之尤矣。崔骃既作《七依》,而假非有先生之言曰:“呜呼!扬雄有言,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孔子疾小言破道。斯文之族,岂不谓义不足而辨有余者乎!”赋者将以讽,吾恐其不免于劝也。

    赋

    赋者,敷陈之称,古诗之流也。古之作诗者,发乎情,止乎礼义。情之发,因辞以形之;礼义之旨,须事以明之。故有赋焉,所以假象尽辞,敷陈其志。前世为赋者,有孙卿、屈原,尚颇有古诗之义,至宋玉则多淫浮之病矣。《楚词》之赋,赋之善者也。故扬雄称赋莫深于《离骚》;贾谊之作,则屈原俦也。古之为赋,以情义为主,以事类为佐。今之赋,以事形为本,以义正为助。情义为主,则言省而文有例矣;事形为本,则言当而辞无常矣。文之烦省,辞之险易,盖由于此。夫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逸辞过壮,则与事相违;辩言过理,则与义相失;丽靡过美,则与情相悖。此四过者,所以背大体而害政教,是以司马迁割相如之浮说,扬雄疾辞人之赋丽以淫也。

    箴

    扬雄依《虞箴》作《十二州箴》、《十二官箴》而传于世,不具九官。崔氏累世弥缝其阙,胡公又以次其首目而为之解,署曰《百官箴》。

    铭

    夫古之铭至约,今之铭至繁,亦有由也。质文时异,则既论之矣,且上古之铭,铭于宗庙之碑。蔡邕为杨公作碑,其文典正,末世之美者也。后世以来,器铭之佳者,有王莽《鼎铭》、崔瑗《杌铭》、朱公叔《鼎铭》、王粲《砚铭》,咸以表显功德。天子铭嘉量,诸侯大夫铭太常,勒钟鼎之义。所言虽殊,而令德一也。李尤为铭,自山河都邑,至于刀笔平契,无不有铭,而文多秽病;讨而润色,言可采录。

    诗颂箴铭之篇,皆有往古成文,可放依而作。惟诔无定制,故作者多异焉。见于典籍者,《左传》有鲁哀公为孔子诔。

    哀辞者,诔之流也。崔瑗、苏顺、马融等为之率,以施于童殇夭折不以寿终者。建安中,文帝、临淄侯各失稚子,命徐干、刘祯等为之哀辞。哀辞之体,以哀痛为主,缘以叹息之辞。

    若《解嘲》之弘缓优大,《应宾》之渊懿温雅,《达旨》之壮厉慷慨,《应间》之绸缪契阔,郁郁彬彬,靡有不长焉者矣。

    图谶之属,虽非正文之制,然以取其纵横有义,反覆成章。

    碑铭,古有宗庙之碑,后世立碑于墓,显之衢路,其所载者铭辞也。

    沈约

    沈约,南朝梁,武康人,字休文,仕宋及齐。武帝篡齐自立,为尚书仆射,迁尚书令。卒年七十三,谥隐。约历仕三代,该悉旧章,博物洽闻,当时取则。时谢玄晖善为诗,任彦昇工于笔,约兼而有之。又撰《四声谱》,穷其妙旨,自谓入神之作,今不傅。有《晋书》、《宋书》、《齐纪》及《文集》等书。

    谢灵运传论 宋书

    史臣曰:民禀天地之灵,含五常之德,刚柔迭用,喜愠分情。夫志动于中,则歌咏外发;六义所因,四始攸系;升降讴谣,纷披风什。虽虞夏以前,遗文不睹,禀气怀灵,理无或异。然则歌咏所兴,宜自生民始也。

    周室既衰,风流弥著。屈平、宋玉,导清源于前;贾谊、相如,振芳尘于后。英辞润金石,高义薄云天。自兹以降,情志愈广。王褒、刘向、扬、班、崔、蔡之徒,异轨同奔,递相师祖。虽清辞丽曲,时发乎篇,而芜音累气,固亦多矣。若夫平子艳发,文以情变,绝唱高踪,久无嗣响。至于建安,曹氏基命,二祖陈王,咸蓄盛藻。甫乃以情纬文,以文被质。自汉至魏,四百余年,辞人才子,文体三变:相如巧为形似之言,班固长于情理之说,子建、仲宣以气质为体。并标能擅美,独映当时。是以一世之士,各相慕习。原其飚流所始,莫不同祖《风》、《骚》。徒以赏好异情,故意制相诡。

    降及元康,潘、陆特秀,律异班、贾,体变曹、王,缛旨星稠,繁文绮合,缀平台之逸响,采南皮之高韵,遗风余烈,事极江右。有晋中兴,玄风独振,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驰骋文辞,义殚乎此。自建武暨于义熙,历载将百。虽缀响联辞,波属云委,莫不寄言上德,托意玄珠,遒丽之辞,无闻焉耳。仲文始革孙、许之风,叔源大变太玄之气。爰逮宋氏,颜、谢腾声。灵运之兴会标举,延年之体裁明密,并方轨前秀,垂范后昆。

    若夫敷衽论心,商榷前藻,工拙之数,如有可言。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元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

    至于先士茂制,讽高历赏。子建“函京”之作,仲宣“霸岸”之篇,子荆“零雨”之章,正长“朔风”之句,并直举胸情,非傍诗史,正以音律调韵,取高前式。自骚人以来,多历年代,虽文体稍精,而此秘未睹。至于高言妙句,音韵天成,皆暗与理合,匪由思至。张、蔡、曹、王,曾无先觉;潘、陆、谢、颜,去之弥远。世之知音者,有以得之,知此言之非谬。如曰不然,请待来哲。

    萧统

    萧统,南朝梁,兰陵人,字德施,武帝长子。生而聪睿,读书过目皆忆,天监中立为皇太子。东宫有书三万卷,引纳贤士,相与商搉古今,一时名才并集。所撰《文选》一编,裒集秦汉以来诗文甚富,实为见行总集之祖,自唐以来,皆宝重之。年三十一而卒,谥昭明。有《文集》及《文苑英华》等书。

    《文选》序

    式观元始,眇觌玄风,冬穴夏巢之时,茹毛饮血之世,世质民淳,斯文未作。逮乎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之时义远矣哉!

    若夫椎轮为大辂之始,大辂宁有椎轮之质?增冰为积水所成,积水曾微增冰之凛。何哉?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物既有之,文亦宜然。随时变改,难可详悉。

    尝试论之曰,《诗序》云:“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至于今之作者,异乎古昔。古诗之体,今则全取赋名。荀、宋表之于前,贾、马继之于末。自兹以降,源流实繁。述邑居则有“凭虚”、“亡是”之作,戒畋游则有《长杨》、《羽猎》之制。若其纪一事,咏一物,风云草木之兴,鱼虫禽兽之流,推而广之,不可胜载矣。

    又楚人屈原,含忠履洁,君匪从流,臣进逆耳,深思远虑,遂放湘南。耿介之意既伤,一郁之怀靡诉。临渊有“怀沙”之志,吟泽有“憔悴”之容。骚人之文,自兹而作。

    诗者,盖志之所之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关雎》、《麟趾》,正始之道著;《桑间》、《濮上》,亡国之音表。故风雅之道,粲然可观。自炎汉中叶,厥涂渐异,退傅有“在邹”之作,降将著“河梁”之篇,四言五言,区以别矣。又少则三字,多则九言,各体互兴,分镳并驱。颂者,所以游扬德业,褒赞成功。吉甫有“穆若”之谈,季子有“至矣”之叹。舒布为诗,既言如彼;总成为颂,又亦若此。次则箴兴于补阙,戒出于弼匡,论则析理精微,铭则序事清润,美终则诔发,图像则赞兴。又诏诰教令之流,表奏笺记之列,书誓符檄之品,吊祭悲哀之作,答客指事之制,三言八字之文,篇辞引序,碑碣志状,众制锋起,源流间出。譬陶匏异器,并为入耳之娱;黼黻不同,俱为悦目之玩。作者之致,盖云备矣。

    余监抚余闲,居多暇日,历观文囿,泛览辞林,未尝不心游目想,移晷忘倦。自姬、汉以来,眇焉悠邈,时更七代,数逾千祀。词人才子,则名溢于缥囊;飞文染翰,则卷盈乎缃帙。自非略其芜秽,集其清英,盖欲兼功,太半难矣。

    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书,与日月俱悬,鬼神争奥,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岂可重以芟夷,加之剪截?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诸。若贤人之美辞,忠臣之抗直,谋夫之话,辨士之端,冰释泉涌,金相玉振,所谓坐狙丘,议稷下,仲连之却秦军,食其之下齐国,留侯之发八难,曲逆之吐六奇,盖乃事美一时,语流千载,概见坟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虽传之简牍,而事异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至于记事之史,系年之书,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异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其赞论之综缉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远自周室,迄于圣代,都为三十卷,名曰《文选》云耳。

    凡次文之体,各以汇聚。诗赋体既不一,又以类分;类分之中,各以时代相次。

    梁简文帝

    梁简文帝,名纲,字世缵,武帝第三子,昭眀太子母弟也。武帝崩,即位。时政权悉属于侯景,帝为景所废,寻更害之。在位凡二年,帝识悟过人,文章富丽,所为诗自谓伤于轻艳,当时号为宫体,有《文集》。

    与湘东王论文书

    吾辈亦无所游赏,止事披阅,性既好文,时复短咏。虽是庸音,不能阁笔,有惭伎痒,更同故态。比见京师文体,儒钝殊常,竞学浮疏,争为阐缓。玄冬修夜,思所不得,既殊比兴,正背《风》、《骚》。若夫六典三礼,所施则有地;吉凶嘉宾,用之则有所。未闻吟咏情性,反拟《内则》之篇;操笔写志,更摹《酒诰》之作。迟迟春日,翻学《归藏》;湛湛江水,遂同《大传》。吾既拙于为文,不敢轻有掎摭。但以当世之作,历方古之才人,远则扬、马、曹、王,近则潘、陆、颜、谢。而观其遣辞用心,了不相似。若以今文为是,则古文为非;若昔贤可称,则今体宜弃。俱为盍各,则未之敢许。

    又时有效谢康乐、裴鸿胪文者,亦颇有惑焉。何者?谢客吐言天拔,出于自然,时有不拘,是其糟粕。裴氏乃是良史之才,了无篇什之美。是为学谢则不届其精华,但得其冗长;师裴则蔑绝其所长,惟得其所短。谢故巧不可阶,裴亦质不宜慕。故胸驰臆断之侣,好名忘实之类,方分肉于仁兽,逞却歩于邯郸,入鲍忘臭,效尤致祸。决羽谢生,岂三千之可及;伏膺裴氏,惧两唐之不传。故玉徽金铣,反为拙目所嗤;《巴人》《下里》,更合郢中之听。《阳春》高而不和,妙声绝而不寻,竟不精讨锱铢,核量文质,有异巧心,终愧妍耳。是以握瑜怀玉之士,瞻郑邦而知退;章甫翠履之人,望闽乡而叹息。诗既若此,笔又如之。徒以烟墨不言,受其驱染;纸札无情,任其摇襞。甚矣哉,文之横流,一至于此!至如近世谢朓、沈约之诗,任昉、陆倕之笔,斯实文章之冠冕,述作之楷模。张士简之赋,周升逸之辩,亦成佳手,难可复遇。

    文章未坠,必有英绝,领袖之者,非弟而谁?每欲论之,无可与语,思吾子建,一共商榷。辩兹清浊,使如泾渭;论兹月旦,类彼汝南。朱丹既定,雌黄有别。使夫怀鼠知惭,滥竽自耻。譬斯袁绍,畏见子将;同彼盗牛,遥羞王烈。相思不见,我劳如何!

    刘勰

    刘勰,梁,莒人,字彦和。天监中兼东宫通事舍人,笃志好学,昭明太子深爱接之,撰《文心雕龙》十卷,沈约谓其深得文理。清《四库简明目录》曰:是书分上、下二篇,上篇二十有五,论体裁之别;下篇二十有四,论工拙之由;合《序志》一篇,亦为二十五篇。其书于文章利病,穷极微妙。挚虞流别,久已散逸;论文之书,莫古于是编,亦莫精于是编矣。后出家为沙门,改名慧地。

    征圣 《文心雕龙》,下并同

    夫作者曰圣,述者曰明。陶铸性情,功在上哲。夫子文章,可得而闻,则圣人之情,见乎文辞矣。先王圣化,布在方册;夫子风采,溢于格言。是以远称唐世,则焕乎为盛;近褒周代,则郁哉可从。此政化贵文之征也。郑伯入陈,以文辞为功;宋置折俎,以多文举礼。此事迹贵文之征也。褒美子产,则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泛论君子,则云“情欲信,辞欲巧”:此修身贵文之征也。然则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乃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矣。

    夫鉴周日月,妙极〔疑作几〕机神;文成规矩,思合符契;或简言以达旨,或传文以该情,或明理以立体,或隐义以藏用。故《春秋》一字以褒贬,《丧服》举轻以包重,此简言以达旨也。《邠诗》联章以积句,《儒行》缛说以繁辞,此博文以该情也。书契决断以象夬,文章昭晰以象离,此明理以立体也。四象精义以曲隐,五例微辞以婉晦,此隐义以藏用也。故知繁略殊形,隐显异术,抑引随时,变通会适,征之周孔,则文有师矣。

    是以子政论文必征于圣,稚圭劝学必宗于经。《易》称“辨物正言,断辞则备”;《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故知正言所以立辩,体要所以成辞,辞成无好异之尤,辨立有断辞之义。虽精义曲隐,无伤其正言;微辞婉晦,不害其体要。体要与微辞偕通,正言共精义并用;圣人文章,亦可见也。颜阖以为:“仲尼饰羽而画,徒事华辞。”虽欲訾圣,弗可得已。然则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者也。天道难闻,犹或钻仰;文章可见,胡宁勿思?若征圣立言,则文其庶矣。

    赞曰∶妙极生知,睿哲惟宰。精理为文,秀气成采。鉴悬日月,辞富山海。百龄影徂,千载心在。

    宗经

    三极彝训,其书言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皇世《三坟》,帝代《五典》,重以《八索》,申以《九丘》,岁历绵暧,条流纷糅。自夫子删述,而大宝咸耀。于是《易》张“十翼”,《书》标“七观”,《诗》列“四始”,《礼》正“五经”,《春秋》“五例”,义既极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故能开学养正,昭明有融。然而道心惟微,圣谟卓绝,墙宇重峻,而吐纳自深。譬万钧之洪钟,无铮铮之细响矣。

    夫《易》惟谈天,入神致用。故《系》称:旨远辞文,言中事隐。韦编三绝,固哲人之骊渊也。《书》实记言,而诂训茫昧;通乎《尔雅》,则文意晓然。故子夏叹《书》:“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言昭灼也。《诗》主言志,诂训同《书》;摛“风”裁“兴”,藻辞谲喻;温柔在诵,故最附深衷矣。《礼》以立体,据事剬范;章条纤曲,执而后显;采掇片言,莫非宝也。《春秋》辨理,一字见义;“五石”、“六鹢”,以详备成文;“雉门”、“两观”,以先后显旨;其婉章志晦,谅以邃矣。《尚书》则览文如诡,而寻理即畅;《春秋》则观辞立晓,而访义方隐。此圣人之殊致,表里之异体者也。

    至根柢槃深,枝叶峻茂,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是以往者虽旧,余味日新,后进追取而非晚,前修文用而未先。可谓太山遍雨,河润千里者也。

    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铭、檄,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若禀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仰山而铸铜,煮海而为盐也。

    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扬子比雕玉以作器,谓五经之含文也。

    夫文以行立,行以文传;四教所先,符采相济。励德树声,莫不师圣;而建言修辞,鲜克宗经。是以楚艳汉侈,流弊不还;正末归本,不其懿欤!

    赞曰:三极彝道,训深稽古。致化归一,分教斯五。性灵熔匠,文章奥府。渊哉铄乎!群言之祖。

    神思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遯心。

    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淪五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

    夫神思方运,万涂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则?意翻空而易奇,言徵实而难巧也。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义在咫尺而思隔山河。是以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也。

    人之禀才,迟速异分;文之制体,大小殊功。相如含笔而腐毫,扬雄辍翰而惊梦,桓谭疾感于苦思,王充气竭于思虑,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都》以一纪,虽有巨文,亦思之缓也。淮南崇朝而赋骚,枚皋应诏而成赋,子建援牍如口诵,仲宣举笔似宿构,阮瑀据案顾而制书,祢衡当食而草奏,虽有短篇,亦思之速也。

    若夫骏发之士,心总要术,敏在虑前,应机立断;覃思之人,情饶歧路,鉴在疑后,研虑方定;机敏故造次而成功,虑疑故愈久而致绩,难易虽殊,并资博练。若学浅而空迟,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闻。是以临篇缀虑,必有二患:理郁者苦贫,辞溺者伤乱。然则博见为馈贫之粮,贯一为拯乱之药,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

    若情数诡杂,体变迁贸,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视布于麻,虽云未费,杼轴献功,焕然乃珍。至于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至精而后阐其妙,至变而后通其数,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其微矣乎!

    赞曰: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应。刻镂声律,萌芽比兴;结虑司契,垂帷制胜。

    体性

    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烁,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故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各师成心,其异如面。若总其归涂,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典雅者,熔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远奥者,馥采典文,经理玄宗者也。精约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显附者,辞直义畅,切理厌心者也。繁缛者,博喻酿采,炜烨枝派者也。壮丽者,高论宏裁,卓烁异采者也。新奇者,摈古竞今,危侧趣诡者也。轻靡者,浮文弱植,缥缈附俗者也。故雅与奇反,奥与显殊,繁与约舛,壮与轻乖,文辞根叶,苑囿其中矣。

    若夫八体屡迁,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是以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子云沈寂,故志隐而味深;子政简易,故趣昭而事博;孟坚雅懿,故裁密而思靡;平子淹通,故虑周而藻密;仲宣躁锐,故颖出而才果;公干气褊,故言壮而情骇;嗣宗俶傥,故响逸而调远;叔夜俊侠,故兴高而采烈;安仁轻敏,故锋发而韵流;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触类以推,表里必符。岂非自然之恒资,才气之大略哉!

    夫才有天资,学慎始习,斲梓染丝,功在初化,器成彩定,难可翻移。故童子雕琢,必先雅制,沿根讨叶,思转自圆。八体虽殊,会通合数,得其环中,则辐辏相成。故宜摹体以定习,因性以练才,文之司南,用此道也。

    赞曰:才性异区,文辞繁诡。辞为肤根,志实骨髓。雅丽黼黻,淫巧朱紫。习亦凝真,功沿渐靡。

    风骨

    《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沈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其为文用,譬征鸟之使翼也。

    故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此风骨之力也。若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征也;思不环周,索莫乏气,则无风之验也。昔潘勖锡魏,思摹经典,群才韬笔,乃其骨髓峻也;相如赋仙,气号凌云,蔚为辞宗,乃其风力遒也。能鉴斯要,可以定文;兹术或违,无务繁采。

    故魏文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故其论孔融,则云:“体气高妙。”论徐干,则云:“时有齐气。”论刘桢,则云:“有逸气。”公干亦云:“孔氏卓卓,信含异气;笔墨之性,殆不可胜。”并重气之旨也。夫翚翟备色,而翾翥百步,肌丰而力沈也;鹰隼乏采,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文章才力,有似于此。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

    若夫熔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洞晓情变,曲昭文体;然后能孚甲新意,雕画奇辞。昭体,故意新而不乱;晓变,故辞奇而不黩。若骨采未圆,风辞未练,而跨略旧规,驰骛新作,虽获巧意,危败亦多;岂空结奇字,纰缪而成经矣?《周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盖防文滥也。然文术多门,各适所好,明者弗授,学者弗师;于是习华随侈,流遁忘反。若能确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则风清骨峻,篇体光华。能研诸虑,何远之有哉?

    赞曰:情与气偕,辞共体并。文明以健,珪璋乃骋。蔚彼风力,严此骨鲠。才锋峻立,符采克炳。

    情采

    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华萼振:文附质也。虎豹无文,则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若乃综述性灵,敷写器象,镂心鸟迹之中,织辞鱼网之上,其为彪炳,缛彩明矣。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

    《孝经》垂典,丧言不文,故知君子常言,未尝质也。老子疾伪,故称“美言不信”,而五千精妙,则非弃美矣。庄周云“辩雕万物”,谓藻饰也。韩非云“艳采辩说”,谓绮丽也。绮丽以艳说,藻饰以辩雕,文辞之变,于斯极矣。研味《孝》、《老》,则知文质附乎性情;详览《庄》、《韩》,则见华实过乎淫侈。若择源于泾渭之流,按辔于邪正之路,亦可以驭文采矣。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

    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故有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夫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实存也;男子树兰而不芳,无其情也。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实;况乎文章,述志为本。言与志反,文岂足征?

    是以联辞结采,将欲明经;采滥辞诡,则心理愈翳。固知翠纶桂饵,反所以失鱼。“言隐荣华”,殆谓此也。是以“衣锦褧衣”,恶文太章;《贲》象穷白,贵乎反本。夫能设谟以位理,拟地以置心;心定而后结音,理正而后摛藻。使文不灭质,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蓝,间色屏于红紫:乃可谓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

    赞曰:言以文远,诚哉斯验。心术既形,英华乃赡。吴锦好渝,舜英徒艳。繁采寡情,味之必厌。

    声律

    夫音律所始,本于人声者也。声含宫商,肇自血气,先王因之,以制乐歌。故知器写人声,声非学器者也。故言语者,文章关键,神明枢机,吐纳律吕,唇吻而已。

    古之教歌,先揆以法,使疾呼中宫,徐呼中徵。夫商徵响高,宫羽声下;抗喉矫舌之差,攒唇激齿之异,廉肉相准,皎然可分。今操琴不调,必知改张;摘文乖张,而不识所调。响在彼弦,乃得克谐,声萌我心,更失和律,其故何哉?良由内听难为聪也。故外听之易,弦以手定;内听之难,声与心纷。可以数求,难以辞逐。

    凡声有飞沈,响有动静,双声隔字而每舛,叠韵杂句而必睽;沈则响发而断,飞则声飏不还:并辘轳交往,逆鳞相比,迂其际会,则往蹇来连,其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夫吃文为患,生于好诡,逐新趣异,故喉唇纠纷;将欲解结,务在刚断。左碍而寻右,末滞而讨前,则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矣。是以声画妍蚩,寄在吟咏,吟咏滋味,流于字句,气力穷于和、韵: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韵气一定,故余声易遣;和体抑扬,故遗响难契。属笔易巧,选和至难;缀文难精,而作韵甚易。虽纤意曲变,非可缕言,然振其大纲,不出兹论。

    若夫宫商大和,譬诸吹籥,翻回取均,颇似调瑟。瑟资移柱,故有时而乖贰;籥含定管,故无往而不一。陈思、潘岳,吹籥之调也;陆机、左思,瑟柱之和也。概举而推,可以类见。又诗人综韵,率多清切;《楚辞》辞楚,故讹韵实繁。及张华论韵,谓士衡多楚;《文赋》亦称知楚不易,可谓衔灵均之声余,失黄钟之正响也。凡切韵之动,势若转圜;讹音之作,甚于枘方。免乎枘方,则无大过矣。练才洞鉴,剖字钻响;识疏阔略,随音所遇,若长风之过籁,南郭之吹竽耳。古之佩玉,左宫右徵,以节其步,声不失序;音以律文,其可忘哉!

    赞曰:标清务远,比音则近。吹律胸臆,调钟唇吻。声得盐梅,响滑榆槿。割弃支离,宫商难隐。

    章句

    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故章者,明也;句者,局也。局言者,联字以分疆;明情者,总义以包体:区畛相异,而衢路交通矣。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为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

    夫裁文匠笔,篇有小大;离章合句,调有缓急:随变适会,莫见定准。句司数字,待相接以为用;章总一义,须意穷而成体。其控引情理,送迎际会,譬舞容回环,而有缀兆之位;歌声靡曼,而有抗坠之节也。寻诗人拟喻,虽断章取义,然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体必鳞次。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跗萼相衔,首尾一体。若辞失其明,则羁旅而无友;事乖其次,则飘寓而不安。是以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斯固情趣之指归,文笔之同致也。

    若夫笔句无常,而字有条数: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也。至于诗、颂大体,以四言为正;唯“祈父”、“肇禋”,以二言为句。寻二言肇于黄世,《竹弹》之谣是也;三言兴于虞时,《元首》之诗是也;四言广于夏年,《洛汭》之歌是也;五言见于周代,《行露》之章是也。六言、七言,杂出《诗》、《骚》,而体之篇,成于两汉。情数运周,随时代用矣。

    若乃改韵从调,所以节文辞气。贾谊、枚乘,两韵辄易;刘歆、桓谭,百句不迁:亦各有其志也。昔魏武论赋,嫌于积韵,而善于资代。陆云亦称:“四言转句,以四句为佳。”观彼制韵,志同枚、贾。然两韵辄易,则声韵微躁;百句不迁,则唇吻告劳。妙才激扬,虽触思利贞,曷若折之中和,庶保无咎。

    又诗人以“兮”字入于句限,《楚辞》用之,字出句外。寻“兮”字成句,乃语助余声。舜咏《南风》,用之久矣;而魏武弗好,岂不以无益文义耶!至于“夫”、“惟”、“盖”、“故”者,发端之首唱;“之”、”而”、“于”、“以”者,乃札句之旧体;“乎”、“哉”、“矣”、“也”者,亦送末之常科。据事似闲,在用实切。巧者回运,弥缝文体,将令数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外字难谬,况章句欤!

    赞曰:断章有检,积句不恒。理资配主,辞忌失朋。环情草调,宛转相腾。离合同异,以尽厥能。

    丽辞

    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唐、虞之世,辞未极文,而皋陶赞云:“罪疑惟轻,功疑惟重。”益陈谟云:“满招损,谦受益。”岂营丽辞?率然对尔。《易》之《文》、《系》,圣人之妙思也。序《乾》四德,则句句相衔;龙虎类感,则字字相俪;乾坤易简,则宛转相承;日月往来,则隔行悬合:虽句字或殊,而偶意一也。至于诗人偶章,大夫联辞,奇偶适变,不劳经营。自扬、马、张、蔡,崇盛丽辞,如宋画吴冶,刻形镂法,丽句与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韵俱发。至魏晋群才,析句弥密,联字合趣,剖毫析厘。然契机者入巧,浮假者无功。

    故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言对者,双比空辞者也;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长卿《上林赋》云:“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此言对之类也。宋玉《神女赋》云:“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此事对之类也。仲宣《登楼》云:“钟仪幽而楚奏,庄舄显而越吟。”此反对之类也。孟阳《七哀》云:“汉祖想枌榆,光武思白水。”此正对之类也。凡偶辞胸臆,言对所以为易也;征人资学,事对所以为难也;幽显同志,反对所以为优也;并贵共心,正对所以为劣也。又以事对,各有反正,指类而求,万条自昭然矣。

    张华诗称:“游雁比翼翔,归鸿知接翮。”刘琨诗言:“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若斯重出,即对句之骈枝也。是以言对为美,贵在精巧;事对所先,务在允当。若两事相配,而优劣不均,是骥在左骖,驽为右服也。若夫事或孤立,莫与相偶,是夔之一足,趻踔而行也。若气无奇类,文乏异采,碌碌丽辞,则昏睡耳目。必使理圆事密,联璧其章;迭用奇偶,节以杂佩,乃其贵耳。类此而思,理斯见也。

    赞曰:体植必两,辞动有配。左提右挈,精味兼载。炳烁联华,镜静含态。玉润双流,如彼珩佩。

    夸饰

    夫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神道难摹,精言不能追其极;形器易写,壮辞可得喻其真。才非短长,理自难易耳。故自天地以降,豫入声貌,文辞所被,夸饰恒存。虽《诗》、《书》雅言,风格训世,事必宜广,文亦过焉。是以言峻则嵩高极天,论狭则河不容舠;说多则“子孙千亿”,称少则“民靡孑遗”;襄陵举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论: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且夫鸮音之丑,岂有泮林而变好?荼味之苦,宁以周原而成饴?并意深褒赞,故义成矫饰。大圣所录,以垂宪草。孟轲所云:“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也。

    自宋玉、景差,夸饰始盛。相如凭风,诡滥愈甚。故上林之馆,奔星与宛虹入轩;从禽之盛,飞廉与鹪鹩〔案本赋作焦明〕俱获。及扬雄《甘泉》,酌其余波,语瑰奇则假珍于玉树,言峻极则颠坠于鬼神。至《东都》之比目,《西京》之海若,验理则理无不验,穷饰则饰犹未穷矣。又子云《校猎》,鞭宓妃以饷屈原;张衡《羽猎》,困玄冥于朔野。娈彼洛神,既非罔两;惟此水师,亦非魑魅:而虚用滥形,不其疏乎?此欲夸其威而饰其事,义暌剌也。至如气貌山海,体势宫殿;嵯峨揭业,熠耀焜煌之状,光采炜炜而欲然,声貌岌岌其将动矣:莫不因夸以成状,沿饰而得奇也。于是后进之才,奖气挟声;轩翥而欲奋飞,腾掷而羞跼步。辞入炜烨,春藻不能程其艳;言在萎绝,寒谷未足成其凋;谈欢则字与笑并,论戚则声共泣偕。信可以发蕴而飞滞,披瞽而骇聋矣。

    然饰穷其要,则心声锋起;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若能酌《诗》、《书》之旷旨,翦扬、马之甚泰,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亦可谓之懿也。

    赞曰:夸饰在用,文岂循检?言必鹏运,气靡鸿渐。倒海探珠,倾昆取琰。旷而不溢,奢而无玷。

    练字

    夫文象列而结绳移,鸟迹明而书契作,斯乃言语之体貌,而文章之宅宇也。苍颉造之,鬼哭粟飞;黄帝用之,官治民察。先王声教,书必同文;輶轩之使,纪言殊俗,所以一字体,总异音。《周礼》保氏,掌教六书。秦灭旧章,以吏为师;乃李斯删籀而秦篆兴,程邈造隶而古文废。

    汉初草律,明著厥法:太史学童,教试六体;又吏民上书,字谬辄劾。是以“马”字缺画,而石建惧死,虽云性慎,亦时重文也。至孝武之世,则相如撰《篇》。及宣、成二帝,征集小学,张敞以正读传业,扬雄以奇字纂《训》,并贯练《雅》、《颂》,总阅音义。鸿笔之徒,莫不洞晓。

    且多赋京苑,假借形声,是以前汉小学,率多玮字,非独制异,乃共晓难也。暨乎后汉,小学转疏,复文隐训,臧否大半。及魏代缀藻,则字有常检,追观汉作,翻成阻奥。故陈思称:“扬、马之作,趣幽旨深,读者非师传不能析其辞,非博学不能综其理。”岂直才悬,抑亦字隐。

    自晋来用字,率从简易,时并习易,人谁取难?今一字诡异,则群句震惊;三人弗识,则将成字妖矣。后世所同晓者,虽难斯易;时所共废,虽易斯难:趣舍之间,不可不察。夫《尔雅》者,孔徒之所纂,而《诗》、《书》之襟带也;《仓颉》者,李斯之所辑,而《鸟籀》之遗体也;《雅》以渊源诂训,《颉》以苑囿奇文,异体相资,如左右肩股。该旧而知新,亦可以属文。

    若夫义训古今,兴废殊用,字形单复,妍媸异体。心既托声于言,言亦寄形于字;讽诵则绩在宫商,临文则能归字形矣。

    是以缀字属篇,必须练择:一避诡异,二省联边,三权重出,四调单复。诡异者,字体瑰怪者也。曹据诗称:“岂不愿斯游,褊心恶讻呶。”两字诡异,大疵美篇,况乃过此,其可观乎!联边者,半字同文者也。状貌山川,古今咸用,施于常文,则龃龉为瑕;如不获免,可至三接,三接之外,其字林乎!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诗》、《骚》适会,而近世忌同;若两字俱要,则宁在相犯。故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为难也。单复者,字形肥瘠者也。瘠字累句,则纤疏而行劣;肥字积文,则黯黕而篇暗。善酌字者,参伍单复,磊落如珠矣。凡此四条,虽文不必有,而体例不无;若值而莫悟,则非精解。

    至于经典隐暧,方册纷纶,简蠹帛裂,三写易字,或以音讹,或以文变。子思弟子,“于穆不祀”者,音讹之异也;晋之《史记》,“三豕渡河”,文变之谬也。《尚书大传》有“别风淮雨”,《帝王世纪》云“列风淫雨”。“别、列”“淮、淫”,字似潜移。“淫”“列”义当而不奇,“淮”“别”理乖而新异。傅毅制《诔》,已用“淮雨”,固知爱奇之心,古今一也。史之阙文,圣人所慎,若依义弃奇,则可与正文字矣。

    赞曰:篆隶相熔,《苍》、《雅》品训。古今殊迹,妍媸异分。字靡异流,文阻难运。声画昭精,墨采腾奋。

    养气

    昔王充著述,制《养气》之篇,验己而作,岂虚造哉!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心虑言辞,神之用也。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钻砺过分,则神疲而气衰:此性情之数也。夫三皇辞质,心绝于道华;帝世始文,言贵于敷奏。三代春秋,虽沿世弥缛,并适分胸臆,非牵课才外也。战代枝诈,攻奇饰说;汉世迄今,辞务日新,争光鬻采,虑亦竭矣。故淳言以比浇辞,文质悬乎千载;率志以方竭情,劳逸差于万里:古人所以余裕,后进所以莫遑也。

    凡童少鉴浅而志盛,长艾识坚而气衰;志盛者思锐以胜劳,气衰者虑密以伤神:斯实中人之常资,岁时之大较也。若夫器分有限,智用无涯,或惭凫企鹤,沥辞镌思:于是精气内销,有似尾闾之波;神志外伤,同乎牛山之木。但惕之盛疾,亦可推矣。至如仲任置砚以综述,叔通怀笔以专业,既暄之以岁序,又煎之以日时:是以曹公惧为文之伤命,陆云叹用思之困神,非虚谈也。

    夫学业在勤,功庸弗怠,故有锥股自厉,和熊以苦之人。志于文也,则申写郁滞,故宜从容率情,优柔适会。若销铄精胆,蹙迫和气,秉牍以驱龄,洒翰以伐性,岂圣贤之素心,会文之直理哉!且夫思有利钝,时有通塞;沐则心覆,且或反常,神之方昏,再三愈黩。是以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意得则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逍遥以针劳,谈笑以药倦,常弄闲于才锋,贾余于文勇。使刃发如新,凑理无滞,虽非胎息之迈术,斯亦卫气之一方也。

    赞曰:纷哉万象,劳矣千想。玄神宜宝,素气资养。水停以鉴,火静而朗。无扰文虑,郁此精爽。

    时序

    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古今情理,如可言乎?昔在陶唐,德盛化钧;野老吐“何力”之谈,郊童含“不识”之歌。有虞继作,政阜民暇;“薰风”诗于元后,“烂云”歌于列臣。尽其美者,何乃心乐而声泰也!至大禹敷土,“九序”咏功;成汤圣敬,“猗欤”作颂。逮姬文之德盛,《周南》勤而不怨;太王之化淳,《邠风》乐而不淫。幽、厉昏而《板》、《荡》怒,平王微而《黍离》哀。故知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春秋以后,角战英雄,六经泥蟠,百家飙骇。方是时也,韩、魏力政,燕、赵任权,五蠹、六,严于秦令,唯齐、楚两国,颇有文学。齐开庄衢之第,楚广兰台之宫,孟轲宾馆,荀卿宰邑,故稷下扇其清风,兰陵郁其茂俗,邹子以谈天飞誉,驺奭以雕龙驰响,屈平联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风云。观其艳说,则笼罩《雅》、《颂》。故知日韦烨之奇意,出乎纵横之诡俗也。

    爰至有汉,运接燔书,高祖尚武,戏儒简学,虽礼律草创,《诗》、《书》未遑,然《大风》、《鸿鹄》之歌,亦天纵之英作也。施及孝惠,迄于文、景,经术颇兴,而辞人勿用。贾谊抑而邹、枚沉,亦可知已。逮孝武崇儒,润色鸿业,礼乐争辉,辞藻竟骛:柏梁展朝宴之诗,金堤制恤民之咏,征枚乘以蒲轮,申主父以鼎食,擢公孙之对策,叹倪宽之拟奏;买臣负薪而衣锦,相如涤器而被绣,于是史迁、寿王之徒,严、终、枚皋之属,应对固无方,篇章亦不匮,遗风余采,莫与比盛。越昭及宣,实继武绩,驰骋石渠,暇豫文会,集雕篆之轶材,发绮縠之高喻,于是王褒之伦,厎禄待诏。自元暨成,降意图籍,美玉屑之潭,清金马之路,子云锐思于千首,子政雠校于六艺,亦已美矣。爰自汉室,迄至成、哀,虽世渐百龄,辞人九变,而大抵所归,祖述《楚辞》,灵均余影,于是乎在。

    自哀、平陵替,光武中兴,深怀图谶,颇略文华。然杜笃献诔以免刑,班彪参奏以补令;虽非旁求,亦不遐弃。及明、章迭耀,崇爱儒术,肄礼璧堂,讲文虎观,孟坚珥笔于国史,贾逵给札于瑞颂,东平擅其懿文,沛王振其《通论》,帝则藩仪,辉光相照矣。自安、和已下,迄至顺、桓,则有班、傅、三崔,王、马、张、蔡,磊落鸿儒,才不时乏,而文章之选,存而不论。然中兴之后,群才稍改前辙,华实所附,斟酌经辞,盖历政讲聚,故渐靡儒风者也。降及灵帝,时好制辞,造羲皇之书,开鸿都之赋,而乐松之徒,招集浅陋,故杨赐号为“驩兜”,蔡邕比之徘优,其余风遗文,盖蔑如也。

    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建安之末,区宇方辑。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仲宣委质于汉南,孔璋归命于河北,伟长从宦于青土,公干徇质于海隅,德琏综其斐然之思,元瑜展其翩翩之乐,文蔚、休伯之俦,于叔、德祖之侣,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至明帝纂戎制,制诗度曲,征篇章之士,置崇文之观,何、刘群才,迭相照耀。少主相仍,唯高贵英雅,顾盼含章,动言成论。于时正始余风,篇体轻澹,而嵇、阮、应、缪,并驰文路矣。

    逮晋宣始基,景、文克构,并迹沉儒雅,而务深方术。至武帝惟新,承平受命,而胶序篇章,弗简皇虑。降及怀、愍,缀旒而已。然晋虽不文,人才实盛:茂先摇笔而散珠,太冲动墨而横锦;岳、湛曜联璧之华,机、云标二俊之采;应、傅、三张之徒,孙、挚、成公之属,并结藻清英,流韵绮靡。前史以为运涉季世,人未尽才。诚哉斯谈,可为叹息!

    元皇中兴,披文建学,刘、刁礼吏而宠荣,景纯文敏而优擢。逮明帝秉哲,雅好文会,升储御极,孳孳讲艺,练情于诰策,振采于赋辞,庾以笔才逾亲,温以文思益厚;揄扬风流,亦彼时之汉武也。及成、康促龄,穆、哀短祚。简文勃兴,渊乎清峻,微言精理,函满玄席,澹思浓采,时洒文囿。至孝武不嗣,安、恭已矣。其文史则有袁、殷之曹,孙、干之辈,虽才或浅深,珪璋足用。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余气,流成文体。是以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故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繁乎时序,原始以要终,虽百世可知也。

    自宋武爱文,文帝彬雅,秉文之德;孝武多才,英采云构。自明帝以下,文理替矣。尔其缙绅之林,霞蔚而飙起;王、袁联宗以龙章,颜、谢重叶以凤采,何、范、张、沈之徒,亦不可胜也。盖闻之于世,故略举大较。

    暨皇齐驭宝,运集休明。太祖以圣武膺箓,高祖以睿文纂业,文帝以贰离含章,中宗以上哲兴运:并文明自天,缉遐景祚。今圣历方兴,文思光被,海岳降神,才英秀发,驭飞龙于天衢,驾骐骥于万里,经典礼章,跨周轹汉,唐虞之文,其鼎盛乎!鸿风懿采,短笔敢陈?飏言赞时,请寄明哲。

    赞曰:蔚映十代,辞采九变。枢中所动,环流无倦。质文沿时,崇替在选。终古虽远,旷焉如面。

    颜之推

    颜之推,北朝齐,临沂人,字介。初在梁,后奔齐,官黄门侍郎。隋开皇中,太子召为学士,寻卒。之推博览群书,词情典实。著有《家训》传世。论学评文,皆颇可观。

    文章篇

    夫文章者,原出《五经》:诏、命、策、檄,生于《书》者也;序、述、论、议,生于《易》者也;歌、咏、赋、颂,生于《诗》者也;祭、祀、哀、诔,生于《礼》者也;书、奏、箴、铭,生于《春秋》者也。朝廷宪章,军旅誓、诰,敷显仁义,发明功德,牧民建国,施用多途。至于陶冶性灵,从容讽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行有余力,则可习之。然而自古文人,多陷轻薄: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宋玉体貌容冶,见遇俳优;东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马长卿,窃赀无操;王褒过章《童约》,扬雄德败《美新》;李陵降辱夷虏,刘歆反复莽世;傅毅党附权门,班固盗窃父史;赵元叔抗竦过度,冯敬通浮华摈厌;马季长佞媚获诮,蔡伯喈同恶受诛;吴质诋诃乡里,曹植悖慢犯法;杜笃乞假无厌,路粹隘狭已甚;陈琳实号粗疏,繁钦性无检格;刘桢屈强输作,王粲率躁见嫌;孔融、祢衡,诞傲致殒,杨修、丁廙,扇动取毙。阮籍无礼败俗,嵇康凌物凶终,傅玄忿斗免官,孙楚矜夸凌上,陆机犯顺履险,潘岳干没取危,颜延年负气摧黜,谢灵运空疏乱纪,王元长凶贼自贻,谢玄晖悔慢见及。凡此诸人,皆其翘秀者,不能悉纪,大较如此。至于帝王,亦或未免。自昔天子而有才华者,唯汉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帝,皆负世议,非懿德之君也。自子游、子夏、荀况、孟轲、枚乘、贾谊、苏武、张衡、左思之俦,有盛名而免过患者,时复闻之,但其损败居多耳。每尝思之,原其所积,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进取。今世文士,此患弥切,一事惬当,一句清巧,神厉九霄,志凌千载,自吟自赏,不觉更有傍人。加以砂砾所伤,惨于矛戟,讽刺之祸,速乎风尘。深宜防虑,以保元吉。

    或问扬雄曰:“吾子少而好赋?”雄曰:“然。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也。”余窃非之曰:虞舜歌《南风》之诗,周公作《鸱号》之咏,吉甫、史克《雅》、《颂》之美者,未闻皆在幼年累德也。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自卫返鲁,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大明孝道,引《诗》证之。扬雄安敢忽之也?若论“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但知变之而已,又未知雄自为壮夫何如也?著《剧秦美新》,妄投于阁,周章怖慑,不达天命,童子之为耳。桓谭以胜老子,葛洪以方仲尼,使人叹息。此人直以晓算术,解阴阳,故着《太玄经》,数子为所惑耳;其遗言馀行,孙卿、屈原之不及,安敢望大圣之清尘?且《太玄》今竟何用乎?不啻覆酱瓿而已。

    齐世有席毗者,清干之士,官至行台尚书,嗤鄙文学,嘲刘逖云:“君辈辞藻,譬若荣华,须臾之玩,非宏才也;岂比吾徒千丈松树,常有风霜,不可凋悴矣!”刘应之曰:“既有寒木,又发春华,何如也?”席笑曰:“可哉!”

    凡为文章,犹人乘骐骥,虽有逸气,当以衔勒制之,勿使流乱轨躅,放意填坑岸也。

    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今世相承,趋末弃本,率多浮艳,辞与理竞,辞胜而理伏;事与才争,事繁而才损;放逸者流宕而忘归,穿凿者补缀而不足。时俗如此,安能独违,但务去泰去甚耳。必有盛才重誉,改革体裁者,实吾所希。

    古人之文,宏才逸气,体度风格,去今实远;但缉缀疏朴,未为密致耳。今世音律谐靡,章句偶对,讳避精详,贤于往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为本,今之辞调为末,并须两存,不可偏弃也。

    沈隐侯曰:“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读诵,三也。”邢子才常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慰语也。”深以此服之。祖孝征亦尝谓吾曰:“沈诗云:‘崖倾护石髓。’此岂似用事邪?”

    邢子才、魏收俱有重名,时俗准的,以为师匠。邢赏服沈约而轻任昉,魏爱慕任昉而毁沈约,每于谈宴,辞色以之。邺下纷纭,各有朋党。祖孝征尝谓吾曰:“任、沈之是非,乃邢、魏之优劣也。”

    王通

    王通,隋,龙门人,字仲淹,隐居河汾,受业者千余人。卒年三十五,谥文中子。著有《中说》等种。

    论文九则 论诗语附集录中说

    子曰:“学者,博诵云乎哉?必也贯乎道。文者,苟作云乎哉?必也济乎义。”

    房玄龄问史。子曰:“古之史也辩道,今之史也耀文。”问文。子曰:“古之文也约以达,今之文也繁以塞。”

    子谓荀悦:“史乎史乎?”谓陆机:“文乎文乎?”皆思过半矣。

    子谓:“文士之行可见:谢灵运小人哉?其文傲,君子则谨。沈休文小人哉?其文冶,君子则典。鲍昭、江淹,古之狷者也,其文急以怨。吴筠、孔珪,古之狂者也,其文怪以怒。谢庄、王融,古之纤人也,其文碎。徐陵、庾信,古之夸人也,其文诞。”或问孝绰兄弟。子曰:“鄙人也,其文淫。”或问湘东王兄弟。子曰:“贪人也,其文繁。谢朓,浅人也,其文捷。江总,诡人也,其文虚。皆古之不利人也。”

    子曰:“君子哉,思王也,其文深以典。”

    子谓:“颜延之、王俭、任昉,有君子之心焉,其文约以则。”

    李伯药见子而论诗。子不答。伯药退,谓薛收曰:“吾上陈应、刘,下述沈、谢,分四声八病,刚柔清浊,各有端序,音若埙篪。而夫子不应我,其未达欤?”薛收曰:“吾尝闻夫子之论诗矣:上明三纲,下达五常。于是征存亡,辩得失。故小人歌之以贡其俗,君子赋之以见其志,圣人采之以观其变。今子营营驰骋乎末流,是夫子之所痛也,不答则有由矣。”

    薛收问《续诗》。子曰:“有四名焉,有五志焉。何谓四名?一曰化,天子所以风天下也;二曰政,蕃臣所以移其俗也;三曰颂,以成功告于神明也;四曰叹,以陈诲立诫也。凡此四者,或美焉,或勉焉,或伤焉,或恶焉,或诫焉,是谓五志。”

    薛收问曰:“今之民胡无诗?”子曰:“诗者,民之情性也。情性能亡乎?非民无诗,职诗者之罪也。”

    柳冕

    柳冕,唐,河东人,字敬叔,芳之子。博学富文辞,世为史官,父子复并居集贤院。贞元中,以言论剀切,当道恶之,出为婺州刺史,寻徙福建观察使,卒。

    与滑州卢大夫论文书

    别后九年,年已老大,平生好文,老亦兴尽。日为外事所挠,有笔语两大卷,或不得已而为之,或有为而为之。既为颇近教化,谨录呈上,望览讫一笑。

    夫文生于情,情生于哀乐,哀乐生于治乱。故君子感哀乐而为文章,以知治乱之本。屈、宋以降,则感哀乐而亡雅正;魏、晋以还,则感声色而亡风教;宋、齐以下,则感物色而亡兴致。教化兴亡,则君子之风尽,故淫丽形似之文,皆亡国哀思之音也。自夫子至梁、陈,三变以至衰弱,嗟乎!《关雎》兴而周道盛,王泽竭而诗不作,作则王道兴矣。天其或者肇往时之乱,为圣唐之治,兴三代之文者乎!老夫虽知之,不能文之;纵文之,不能至之。况已衰矣,安能鼓作者之气,尽先王之教?在吾子复而行者,鼓而生之。冕顿首。

    与徐给事论文书

    文章本于教化,形于治乱,系于国风。故在君子之心为志,形君子之言为文,论君子之道为教。《易》云:“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此君子之文也。自屈、宋以降,为文者本于哀艳,务于恢诞,亡于比兴,失古义矣。虽扬、马形似,曹、刘骨气,潘、陆藻丽,文多用寡,则是一技,君子不为也。

    昔武帝好神仙,而相如为《大人赋》以讽,帝览之,飘然有凌云之气。故扬雄病之曰:“讽则讽矣,吾恐不免于劝也。”盖文有余而质不足则流,才有余而雅不足则荡。流荡不返,使人有淫丽之心,此文之病也。雄虽知之,不能行之。行之者惟荀、孟、贾生、董仲舒而已。

    仆自下车,为外事所感,感而应之,为文不觉成卷。意虽复古而不逮古,则不足以议古人之文。噫!古人之文,不可及之矣。得见古人之心,在于文乎?苟无文,又不得见古人之心。故未能亡言,亦志之所之也。

    裴度

    裴度,唐,闻喜人,字中立。贞元进士,累官中书侍郎,以讨平淮蔡策勋,封晋国公,加中书令。正色立朝,言无不尽,以身系天下安者三十年。后因阉宦擅权,力请罢职。治第东都,作别墅曰“绿野堂”。野服萧散,与白居易、刘禹锡等觞咏其间,不问世事。卒谥文忠。

    寄李翱书

    前者,唐生至自滑,猥辱致书札,兼获所贶新作十二篇。度俗流也,不尽窥见。若《愍女碑》、《烈妇传》,可以激扬教义,焕于史氏。《钟铭》谓以功伐名于器,非为铭;《与弟正辞书》谓文非一艺,斯皆可谓救文之失、广文之用之文也。甚善,甚善!

    然仆之知弟也,未知其他,直以弟敏于学而好于文也,就六经而正焉。故每遇名辈,称弟不容于口,自谓弥久,益无愧词;窃料弟亦以直谅见待,不以悦媚相容,故不唯嗟悒,亦欲商度其万一耳。若弟摈落今古,脱遗经籍,斯则如献白豕,何足采取?若犹有祖述,则愿陈其梗概,以相参会耳。

    愚谓三五之代,上垂拱而无为,下不知其帝力,其道渐被于天地万物,不可得而传也。夏、殷之际,圣贤相遇,其文在于盛德大业,又鲜可得而传也。厥后周公遭变,仲尼不当世,其文遗于册府,故可得而传也。于是作周、孔之文。荀、孟之文,左右周、孔之文也。理身、理家、理国、理天下,一日失之,败乱至矣。骚人之文,发愤之文也,雅多自贤,颇有狂态。相如、子云之文,谲谏之文也,别为一家,不是正气。贾谊之文,化成之文也,铺陈帝王之道,昭昭在目。司马迁之文,财成之文也,驰骋数千载,若有余力。董仲舒、刘向之文,通儒之文也,发明经术,究极天人。其余擅美一时,流誉千载者多矣,不足为弟道焉。然皆不诡其词而词自丽,不异其理而理自新。若夫典、谟、训、诰、《文言》、《系辞》、国风、雅、颂,经圣人之笔削者,则又至易也,至直也。虽大弥天地,细入无间,而奇言怪语,未之或有。意随文而可见,事随意而可行。此所谓文可文,非常文也。其可文而文之,何常之有?俾后之作者,有所裁准,而请问于弟,谓之何哉?谓之不可,非仆敢言;谓之可也,则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止至善矣。能止于止乎?若遂过之,犹不及也。

    观弟近日制作,大旨常以时世之文,多偶对俪句,属缀风云,羁束声韵,为文之病甚矣,故以雄词远致,一以矫之,则是以文字为意也。且文者,圣人假之以达其心,达则已,理穷则已,非故高之、下之、详之、略之也。愚欲去彼取此,则安步而不可及,平居而不可逾,又何必远关经术,然后骋其材力哉?昔人有见小人之违道者,耻与之同形貌、共衣服,遂思倒置眉目、反易冠带以异也,不知其倒之、反之之非也,虽非于小人,亦异于君子矣。故文之异,在气格之高下,思致之浅深,不在其磔裂章句,隳废声韵也。人之异,在风神之清浊、心志之通塞,不在于倒置眉目、反易冠带也。庶几高明,少纳庸妄,若以为未,幸不以苦言见革其惑。惟仆心虑荒散,百事罢息,然意之所在,敢隐于故人邪?

    昌黎韩愈,仆识之旧矣,中心爱之,不觉惊赏。然其人信美材也!近或闻诸侪类:云恃其绝足,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可矣乎,可矣乎?今之作者,不及则已;及之者当大为防焉耳。

    弟索居多年,劳想深至,穷阴凝冱,动息何如?入奉晨昏之欢,出参帷幄之画,固多适耳。昨弟来字,欲度及时干进。度昔岁取名,不敢自高。今孤茕若此,游宦谓何,是不复能从故人之所勖耳。但寘力田园,省过朝夕而已。然待春气微和,农事未动,或当策蹇谒贤大夫,兼与弟道旧。未尔间犹希尺牍。珍重,珍重。力书无余。从表兄裴度奉简。

    李翱

    李翱,唐,赵郡人,字习之。贞元进士,官国子监博士史官修撰,卒谥文。翱学古文于韩愈,持论率有根柢。清储欣因明茅坤之《唐宋八家文钞》,定为《唐宋十家全集录》,即益以翱及孙樵二家。后高宗辑《唐宋文醇》,又因储书而芟订之,仍为十家,可以知翱文之所至矣。有《李文公集》。

    答王载言书

    翱顿首:足下不以某卑贱无所可,乃陈词屈虑,先我以书,且曰:“余之艺及心,不能弃于时,将求知者。问谁可,则皆曰‘其李君乎!’”告足下者,过也;足下因而信之,又过也。果若来陈,虽道备德具,犹不足辱厚命。况如翱者,多病少学,其能以此堪足下所望博大而深宏者耶?虽然,盛意不可以不答,故敢略陈其所闻。

    盖行己莫如恭,自责莫如厚,接众莫如弘,用心莫如直,进道莫如勇,受益莫如择友,好学莫如改过,此闻之于师者也。相人之术有三,迫之以利而审其邪正,设之以事而察其厚薄,问之以谋而观其智与不才,贤不肖分矣,此闻之于友者也。列天地,立君臣,亲父子,别夫妇,明长幼,浃朋友,六经之旨也。浩浩乎若江海,高乎若邱山,赫乎若日火,包乎若天地,掇章称咏,津润怪丽,六经之词也。创意造言,皆不相师。故其读《春秋》也,如未尝有《诗》也;其读《诗》也,如未尝有《易》也;其读《易》也,如未尝有《书》也;其读屈原、庄周也,如未尝有《六经》也。故义深则意远,意远则理辩,理辩则气直,气直则辞盛,辞盛则文工。如山有恒、华、嵩、衡焉,其同者高也,其草木之荣,不必均也。如渎有淮、济、河、江焉,其同者出源到海也,其曲直、浅深、色黄白,不必均也。如百品之杂焉,其同者饱于肠也,其味咸、酸、苦、辛,不必均也。此因学而知者也,此创意之大归。

    天下之语文章,有六说焉:其尚异者,则曰文章辞句,奇险而已;其好理者,则曰文章叙意,苟通而已;其溺于时者,则曰文章必当对;其病于时者,则曰文章不当对;其爱难者,则曰文章宜深不当易;其爱易者,则曰文章宜通不当难。此皆情有所偏,滞而不流,未识文章之所主也。义不深不至于理,言不信不在于教劝,而词句怪丽者有之矣,《剧秦美新》、王褒《僮约》是也。其理往往有是者,而词章不能工者有之矣,刘氏《人物表》、王氏《中说》、俗传《太公家教》是也。古之人能极于工而已,不知其词之对与否、易与难也。《诗》曰:“忧心悄悄,愠于群小。”此非对也;又曰:“遘闵既多,受侮不少。”此非不对也。《书》曰:“朕疾谗说殄行,震惊朕师。”《诗》曰:“菀彼柔桑,其下侯旬,捋采其刘,瘼此下人。”此非易也。《书》曰:“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诗》曰:“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旋兮。”此非难也。学者不知其方,而称说云云,如前所陈者,非吾之敢闻也。

    六经之后,百家之言兴,老聃、列御寇、庄周、鹖冠、田穰苴、孙武、屈原、宋玉、孟轲、吴起、商鞅、墨翟、鬼谷子、荀况、韩非、李斯、贾谊、枚乘、司马迁、相如、刘向、扬雄,皆足以自成一家之文,学者之所师归也。故义虽深,理虽当,词不工者不成文,宜不能传也。文、理、义三者兼并,乃能独立于一时,而不泯灭于后代,能必传也。仲尼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子贡曰:“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郭,犹犬羊之郭。”此之谓也。陆机曰:“怵他人之我先。”韩退之曰:“惟陈言之务去。”假令述笑哂之状曰“莞尔”,则《论语》言之矣;曰“哑哑”,则《易》言之矣;曰“粲然”,则谷梁子言之矣;曰“攸尔”,则班固言之矣;曰“冁然”,则左思言之矣。吾复言之,与前文何以异也?此造言之大归也。

    吾所以不协于时而学古文者,悦古人之行也。悦古人之行者,爱古人之道也。故学其言,不可以不行其行;行其行,不可以不重其道;重其道,不可以不循其礼。古之人相接有等,轻重有仪,列于经传,皆可详引。如师之于门人则名之,于朋友则字而不名,称之于师,则虽朋友亦名之。子曰:“吾与回言。”又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又曰:“若由也,不得其死然。”是师之名门人验也。夫子于郑,兄事子产;于齐,兄事晏婴平仲。《传》曰:“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又曰:“晏平仲善与人交。”子夏曰:“言游过矣。”子张曰:“子夏云何。”曾子曰:“堂堂乎张也。”是朋友字而不名验也。子贡曰:“赐也何敢望回?”又曰:“师与商也孰贤。”子游曰:“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是称于师,虽朋友亦名验也。孟子曰:“天下之达尊三:曰德、爵、年,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足下之书曰:“韦君词,杨君潜。”足下之德,与二君未知先后也,而足下齿幼而位卑,而皆名之。《传》曰:“吾见其与先生并行,非求益者,欲速成。”窃惧足下不思,乃陷于此。韦践之与翱书,亟叙足下之善,故敢尽辞,以复足下之厚意,计必不以为犯。李翱顿首。

    皇甫湜

    皇甫湜,唐,新安人,字持正。元和进士,仕至工部郎中。湜与李翱皆韩愈弟子,其文各得一体。愈文谨严而奇崛,翱得其谨严,而湜得其奇崛。有《皇甫持正集》。

    答李生第二书

    湜白:生之书辞甚多,志气甚横流,论说文章,不可谓无意。若仆愚且困,乃生词竞于此,固非宜。虽然,恶言无从,不可不卒,勿怪。

    夫谓之奇,则非正矣。然亦无伤于正也。谓之奇,即非常矣。非常者,谓不如常者;谓不如常,乃出常也。无伤于正而出于常,虽尚之亦可也。此统论奇之体耳,未文言之失也。

    夫文者非他,言之华者也;其用在通理而已,固不务奇,然亦无伤于奇也。使文奇而理正,是尤难也。生意便其易者乎?夫言亦可以通理矣,而以文为贵者非他,文则远,无文即不远也。以非常之文通至正之理,是所以不朽也。生何嫉之深耶?夫绘事后素,既谓之文,岂苟简而已哉?圣人之文,其难及也;作《春秋》,游、夏之徒不能措一辞,吾何敢拟议之哉?秦、汉以来至今,文学之盛莫如屈原、宋玉、李斯、司马迁、相如、扬雄之徒,其文皆奇,其传皆远。生书文亦善矣,比之数子,似犹未胜,何必心之高乎!《传》曰:“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生自视何如哉?《书》之文不奇,《易》之文可为奇矣,岂碍理伤圣乎?如“龙战于野,其血元黄”;“见豕负涂,载鬼一车”;“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此何等语也!

    生轻宋玉而称仲尼、班、马、相如为文学。按司马迁传屈原曰:“虽与日月争光可矣。”生当见之乎!若相如之后,即祖习不暇者也。岂生称误耶?将识分有所至极耶?将彼之所立卓尔,非强为所庶几,遂雠嫉之耶?其何伤于日月乎!生笑“紫贝阙兮珠宫”,此与《诗》之“金玉其相”何异?天下人有金玉为之质者乎?“被薛荔兮带女萝”,此与“赠之以芍药”何异?文章不当如此说也,岂谓怒三四而喜四三,识出之白而怪入之黑乎?生云“虎豹之文非奇”。夫长本非长,短形之则长矣;虎豹之形于犬羊,故不得不奇也。他皆仿此,生云“自然者非性”。不知天下何物非自然乎。生又云“物与文学不相侔”。此喻也。凡喻必以非类,岂可以弹喻弹乎!是不根者也。生称以“知难而退为谦”。夫无难而退,谦也;知难而退,宜也,非谦也;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生以一诗一赋为非文章,抑不知一之少便非文章耶?直诗赋不是文章耶?如诗赋非文章,《三百篇》可烧矣;如少非文章,汤之《盘铭》是何物也?孔子曰:“先行其言。”既为甲赋矣,不得称不作声病文也。孔子云:“必也正名乎。”生既不以一第为事,不当以进士冠姓名也。夫“焕乎”“郁郁乎”之文,谓制度,非止文词也。前者捧卷轴而来,又以浮艳声病为说,似商量文词,当与制度之文,异日言也。

    近风教偷薄,进士尤甚,乃至有一谦三十年之说,争为虚张,以相高自谩。诗未有刘长卿一句,已呼阮籍为老兵矣;笔语未有骆宾王一字,已骂宋玉为罪人矣;书字未识偏旁,高谈稷、契;读书未知句度,下视服、郑。此时之大病,所当嫉者;生美才,勿似之也。传曰:“惟善人能受善言。”孔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问于湜者多矣,以生之有心也,聊有复,不能尽,不宣。湜再拜。”

    李德裕

    李德裕,唐,赞皇人,字文饶。少力学,卓荦有大节。敬宗朝为牛僧儒等所摈,不得进。后相武宗,当国六年,藩镇之乱渐清。宣宗立,为忌者所构,贬卒,年六十三。有《会昌一品集》。

    文章论

    魏文《典论》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斯言尽之矣。然气不可以不贯;不贯则虽有英词丽藻,如编珠缀玉,不得为全璞之宝矣。鼓气以势壮为美,势不可以不息;不息则流宕而忘返。亦犹丝竹繁奏,必有希声窈眇,听之者悦闻;如中流迅激,必有洄洑逶迤,观之者不厌。从兄翰尝言:“文章如千兵万马,风恬雨霁,寂无人声。”盖谓是也。

    近世诰命,惟苏廷硕叙事之外自为文章,才实有余,用之不竭。沈休文独以音韵为切,重轻为既难,语虽甚工,旨则未远。夫荆璧不能无瑕,隋珠不能无颣,文旨高妙,岂以音韵为病哉!此可以言规矩之内,不可以言文章外意也。较其师友,则魏文与王、陈、应、刘讨论之矣。江南唯于五言为妙,故休文长于音韵,而谓“灵均以来,此秘未睹”,不亦诬人甚矣!古人辞高者,盖以言妙而工,适情不取于音韵〔曹植《七哀》诗有徊、泥、谐、依四韵,王粲诗有攀、原、安三韵,班固《汉书赞》及当时辞赋多用协韵,“猗与元勋,包汉举信”是也〕;意尽而止,成篇不拘于只耦〔《文选》诗有五韵、七韵、十一韵、十三韵、二十一韵者。今之文字自四韵、六韵以至百韵,无有只者〕。故篇无定曲,辞寡累句。譬诸音乐,古词如金石琴瑟,尚于至音;今文如丝竹鞞鼓,迫于促节。则知声律之为弊也,甚矣!

    世有非文章者曰:辞不出于《风》、《雅》,思不越于《离骚》,模写古人,何足贵也?余曰:譬诸日月,虽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此所以为灵物也。余尝为《文箴》,今载于此。曰:

    文之为物,自然灵气。惚恍而来,不思而至。杼轴得之,淡而无味。琢刻藻绘,弥不足贵。如彼璞玉,磨砻成器。奢者为之,错以金翠。美质既雕,良宝斯弃。

    此为文之大旨也。

    杜牧

    小传见《历代各家名文》。

    答庄充书

    某白庄先辈足下:凡为文以意为主,气为辅,以辞彩章句为之兵卫,未有主强盛而辅不飘逸者,兵卫不华赫而庄整者。四者高下圆折,步骤随主所指,如鸟随凤,鱼随龙,师众随汤、武,腾天潜泉,横裂天下,无不如意。苟意不先立,止以文彩辞句,绕前捧后,是言愈多而理愈乱,如入圜阓,纷然莫知其谁,暮散而已。是以意全胜者,辞愈朴而文愈高;意不胜者,辞愈华而文愈鄙。是意能遣辞,辞不能成意,大抵为文之旨如此。

    观足下所为文百余篇,实先意气而后辞句,慕古而尚仁义者,苟为之不已,资以学问,则古作者不为难到。今以某无可取,欲命以为序,承当厚意,惕息不安。复观自古序其文者,皆后世宗师其人而为之,《诗》、《书》、《春秋》、《左氏》以降,百家之说,皆是也。古者其身不遇于世,寄志于言,求言遇于后世也。自两汉以来,富贵者千百,自今观之,声势光明,孰若马迁、相如、贾谊、刘向、扬雄之徒,斯人也岂求知于当世哉?故亲见扬子云著书,欲取覆酱瓿,雄当其时,亦未尝有夸目。况今与足下并生今世,欲序足下未已之文,此固不可也。苟有志,古人不难到,勉之而已。某再拜。

    孙樵

    孙樵,唐,关东人,字可之。大中进士,僖宗时官职方郎中上柱国。为韩愈三传弟子,故其文具有典型,惟刻意求奇,不及愈之自然高古耳。有《孙可之集》。

    与王秀才书

    太原君足下:《雷赋》逾六千言,推之大《易》,参之《玄》象,其旨甚微,其辞甚奇。如观骇涛于重溟,徒知褫魄眙目,莫得畔岸。诚谓足下怪于文,方举降旗,将大夸朋从间,且疑子云复生,无何足下继以《翼旨》及《杂题》十七篇,则与《雷赋》相阔数百里。足下未到其壶,则非樵所敢与知;既入其城,设不如意,亦宜上下铢两,不当如此悬隔。不知足下以此见尝耶?抑以背时戾众,且欲饣甫粕啜醨,以苟其合耶?何自待则浅,而徇人反深?

    鸾凤之音必倾听,雷霆之声必骇心。龙章虎皮,是何等物?日月五星,是何等象?储思必深,措词必高,道人之所不道,到人之所不到。趋怪走奇,中病归正。以之明道,则显而微;以之扬名,则久而传。前辈作者正如是。譬玉川子《月蚀》诗、杨司城《华山赋》、韩吏部《进学解》、冯常侍《清河壁记》,莫不拔地倚天,句句欲活,读之如赤手捕长蛇,不施控骑生马。急不得暇,莫可捉搦。又似远人入太兴城,茫然自失,讵比十家县,足未及东郭,目已极西郭耶!

    樵尝得为文真诀于来无择,来无择得之于皇甫持正,皇甫持正得之于韩吏部退之。然樵未始与人言及文章,且惧得罪于时。今足下有意于此,而自疑尚多,其可无言乎?樵再拜。

    与友人书

    尝与足下评古今文章,似好恶不相阔者,然不有所竟。顾樵何所得哉?古今所谓文者,辞必高然后为奇,意必深然后为工,焕然如日月之经天也,炳然如虎豹之异犬羊也。是故以之明道,则显而微;以之扬名,则久而传。

    今天下以文进取者,岁丛试于有司,不下八百辈,人人矜执,自大所得。故其习于易者,则斥涩艰之辞;攻于难者,则鄙平淡之言。至有破句读以为工,摘俚句以为奇。秦汉已降,古人所称工而奇者,莫如扬、马。然吾观其书,乃与今之作者异耳。岂二子所工,不及今之人乎?此樵所以惑也。

    当元和、长庆之间,达官以文驰名者,接武于朝,皆开设户牖,主张后进,以磨定文章,故天下之文,熏然归正。洎李御史甘以乐进后士,飘然南迁,由是达官皆阖关咋舌,不敢上下后进,宜其为文者,得以盛任其意,无所取质,此诚可悲也!

    足下才力雄健,意语铿耀;至于发论,尚往往为时俗所拘,岂所谓“以黄金注者昏”耶?顾顽朴无所知晓。然尝得为文之道于来公无择,来公无择得之皇甫公持正,皇甫持正得之韩先生退之。其所闻者如前所述,岂樵所能臆说乎?

    柳开

    柳开,宋,大名人,字仲涂。开宝进士,累官殿中侍御史,真宗时终忻州刺史。为文章步趋韩、柳,力涤排偶。论者谓有宋一代矫五代之弊,而振兴古体,实自开始。惟体近艰涩,是其所短也。有《河东集》。

    应责

    或责曰:子处今之世,好古文与古人之道,其不思乎?苟思之,则子胡能食乎粟,衣乎帛,安于众哉?众人所鄙贱之,子独贵尚之,孰从子之化也?忽焉将见子穷饿而死矣!

    柳子应之曰:乌乎!天生德于人,圣贤异代而同出。其出之也,岂以汲汲于富贵,私丰于己之身也?将以区区于仁义,公行于古之道也。己身之不足,道之足,何患乎不足?道之不足,身之足,则孰与足?

    今之世与古之世同矣,今之人与古之人亦同矣。古之教民以道德仁义,今之教民亦若以道德仁义,是今与古胡有异哉!古之教民者,得其位则以言化之,是得其言也,众从之矣;不得其位则以书于后,传授其人,俾知圣人之道易行,尊君敬长,孝乎父,慈乎子。大哉斯道也,非吾一人之私者也,天下之至公者也。是吾行之,岂有过哉!且吾今恓恓草野,位不及身,将以言化于人,胡从于吾矣!故吾著书自广,亦将以传授于人也。

    子责我以好古文。子之言,何谓为古文?古文者,非若辞涩言苦,使人难读诵之。在于古其理,高其意,随言短长,应变作制,同古人之行事,是谓古文也。子不能味吾书,取吾意,今而视之,今而诵之;不以古道观吾心,不以古道观吾志,吾文无过矣。吾若从世之文也,安可垂教于民哉!亦自愧于心矣。欲行古人之道,反类今人之文,譬乎游于海者,乘之以骥,可乎哉?苟不可,则吾从于古文。吾以此道化于民;若鸣金石于宫中,众岂曰丝竹之音也,则以金石而听之矣。食乎粟,衣乎帛,何不能安于众哉?苟不从于吾,非吾不幸也,是众人之不幸也。吾岂以众人之不幸,易我之幸乎?纵吾穷饿而死,死即死矣,吾之道岂能穷饿而死之哉!吾之道,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文也。子不思其言,而妄责于我。责于我也即可矣,责于吾之文,吾之道也,即子为我罪人乎!

    苏辙

    苏辙,洵次子,字子由。晚年自称颖滨遗老。与兄轼同举进士,累官翰林学士门下侍郎,在朝先后与王安石、章惇不合,屡谪出外。徽宗时致仕,卒年七十四,谥文定。辙性沉静简洁,为文章汪洋淡泊,似其为人,即旧称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也。有《栾城集》及《诗传》、《春秋传》、《古史》等种。

    上枢密韩太尉书

    太尉执事: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辙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遂汩没,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过秦、汉之故都,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廪、府库、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后知天下之巨丽。见翰林欧阳公,听其议论之宏辩,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以不敢发;入则周公、召公,出则方叔、召虎,而辙也未之见焉。

    且夫人之学也,不志其大,虽多而何为?辙之来也,于山见终南、嵩、华之高,于水见黄河之大且深,于人见欧阳公,而犹以为未见太尉也。故愿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然后可以尽天下之大观而无憾者矣。

    辙年少,未能通习吏事。向之来,非有取于斗升之禄;偶然得之,非其所乐。然幸得赐归待选,便得优游数年之间,将以益治其文,且学为政。太尉苟以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黄庭坚

    黄庭坚,宋,分宁人,字鲁直,号山谷道人。举进士,绍圣初知鄂州,为章惇、蔡卞所恶,贬宜州。卒年六十一。庭坚文章天成,与张耒、晁补之、秦观俱游苏轼之门,天下称为四学士。而庭坚尤长于诗,为江西诗派之祖。有《山谷全集》。

    与王观复书

    蒲元礼来,辱书勤恳千万,知在官虽劳勚,无日不勤翰墨,何慰如之!即日初夏,便有暑气,不审起居何如?所送新诗皆兴寄高远,但语生硬不谐律吕,或词气不逮初造意时,此病亦只是读书未精博耳。长袖善舞,多钱善贾,不虚语也。南阳刘勰尝论文章之难云:“意翻空而易奇,文征实而难工。”此语亦是。沈、谢辈为儒林宗主时,好作奇语,故后生立论如此。好作奇语,自是文章病,但当以理为主,理得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群拔萃。观杜子美到夔州后诗,韩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章,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往年尝请问东坡先生作文章之法,东坡云:“但熟读《礼记·檀弓》,当得之。”既而取《檀弓》二篇,读数百过,然后知后世作文章不及古人之病,如观日月也。文章盖自建安以来,好作奇语,故其气象荼苶。其病至今犹在,唯陈伯玉、韩退之、李习之,近世欧阳永叔、王介甫、苏子瞻、秦少游,乃无此病耳。公所论杜子美诗,亦未极其趣,试更深思之。若入蜀下峡年月,则诗中自可见,其曰:“九钻巴巽火,三蛰楚祠雷。”则往来两川九年,在夔府三年可知也。恐更须改定,乃可入石。适多病少安之余,宾客妄谓不肖有东归之期,日日到门,疲于应接。蒲元礼来告行,草草具此。世俗寒温礼数,非公所望于不肖者,故皆略之。

    答洪驹父书

    驹父外甥教授:别来三岁,未尝不思念。闲居绝不与人事相接,故不能作书也。专人来,得手书。审在官不废讲学,眠食安胜,诸稚子长茂,慰喜无量。

    寄诗语意老重,数过读,不能去手,继以叹息。少加意读书,古人不难到也。诸文亦皆好,但少古人绳墨耳,可更熟读司马子长、韩退之文章。凡作一文,皆须有宗有趣,始终关键,有开有阖。如四渎虽纳百川,或汇而为广泽,汪洋千里,要自发源、注海耳。老夫绍圣以前,不知作文章斧斤,取旧所作读之,皆可笑;绍圣以后,始知作文章,但以老病情懒,不能下笔也。外甥勉之,为我雪耻。

    《骂犬文》虽雄奇,然不作可也。东坡文章妙天下,其短处在好骂,慎勿袭其轨也。甚恨不得相见,极论诗与文章之善病。临书不能万一,千万强学自爱,少饮酒为佳。

    所寄《释权》一篇,词笔从横,极见日新之效。更须治经,深其渊源,乃可到古人耳。《青琐》祭文,语意甚工,但用字时有未安处。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

    文章最为儒者末事,然索学之,又不可不知其曲折,幸熟思之。至于推之使高,如泰山之崇崛,如垂天之云;作之使雄壮,如沧江八月之涛,海运吞舟之鱼,又不可守绳墨,令俭陋也。

    张耒

    张耒,宋,淮阴人,字文潜。第进士,绍圣初知润州,坐党谪官。徽宗立,召为太常少卿,出知颖、汝二州,又坐党籍落职。卒年六十一,有《宛邱集》。

    答李推官书

    南来多事,久废读书。昨送简人还,忽辱惠及所作《病暑赋》及《杂诗》等。诵咏爱叹,既有以起其竭涸之思;而又喜世之学者,比来稍稍追求古人之文章,述作体制,往往已有所到也。

    耒不才,少时喜为文词;与人游,又喜论文字。谓之嗜好则可;以为能文,则世自有人,决不在我。足下与耒平居,饮酒笑语,忘去屑屑。而忽持大轴,细书题官位姓名,如卑贱之见尊贵,此何为者!岂妄以耒为知文,谬为恭敬若请教者乎?欲持纳而贪于爱玩,势不可得舍;虽怛然于以自宁,而既辱勤厚,亦不敢隐其所知于左右也。

    足下之文,可谓奇矣!捐去文字常体,力为瑰奇险怪,务欲使人读之如见数千岁前科蚪、鸟迹所记弦匏之歌,钟鼎之文也。足下之所嗜者如此,固无不善者。抑耒之所闻,所谓能文者,岂谓其能奇哉!能久者固不能以奇为主也。

    夫文何为而设也?知理者不能言,世之能言者多矣,而文者独传。岂独传哉!因其能文也而言益工,因其言工而理益明,是以圣人贵之。自六经以下,至于诸子百氏、骚人辩士论述,大抵皆将以为寓理之具也。是故理胜者,文不期工而工;理诎者,巧为粉泽而隙间百出。此犹两人持牒而讼;直者操笔,不待累累,读之如破竹,横斜反覆,自中节目;曲者虽使假词于子贡,问字于扬雄,如列五味而不能调和,食之于口,无一可惬,何况使人玩味之乎?故学文之端,急于明理。夫不知为文者,无所复道。如知文而不务理,求文之工,世未尝有是也。

    夫决水于江河淮海也,水顺道而行,滔滔汩汩,日夜不止,冲砥柱,绝吕梁,放于江湖而纳之海,其舒为沦涟,鼓为涛波,激之为风飚,怒之为雷霆,蛟龙鱼鼋,喷薄出没,是水之奇变也。而水初岂如此哉?是顺道而决之,因其所遇,而变生焉。沟渎东决而西竭,下满而上虚,日夜激之,欲见其奇,彼其所至者,蛙蛭之玩耳!江河淮海之水,理达之文也,不求奇而奇至矣。激沟渎而求水之奇,此无见于理,而欲以言语句读为奇之文也。

    六经之文,莫奇于《易》,莫简于《春秋》,夫岂以奇与简为务哉!势自然耳。《传》曰:“吉人之辞寡。”彼岂恶繁而好寡哉!虽欲为繁,不可得也。

    自唐以来至今,文人好奇者不一;甚者或为缺句断章,使脉理不属;又取古书训诂希于见闻者,衣被而说合之。或得其字,不得其句;或得其句,不知其章。反覆咀嚼,卒亦无有,此最文之陋也。足下之文虽不若此,然其意靡靡,似主于奇矣。故预为足下陈之,愿无以仆之言质俚而不省也。

    陆游

    陆游,宋,山阴人,字务观,号放翁。孝宗朝擢编修,出知虁、严二州,官至宝章阁待制,致仕。年八十六卒。游才气超逸,尤长于诗,为南宋一大家,有《渭南文集》、《剑南诗稿》等种。

    上辛给事书

    某官阁下:君子之有文也,如日月之明,金石之声,江海之涛澜,虎豹之炳蔚,必有是实,乃有是文。夫心之所养,发而为言,言之所发,比而成文。人之邪正,至观其文,则尽矣决矣,不可复隐矣。烛火不能为日月之明,瓦釜不能为金石之声,潢污不能为江海之涛澜,犬羊不能为虎豹之炳蔚,而或谓庸人能以浮文眩世,焉有此理也哉?使诚有之,则所可眩者,亦庸人耳。

    某闻前辈以文知人,非必钜篇大笔、苦心致力之词也。残章断稿,愤讥戏笑,所以娱忧而舒悲者,皆足知之。甚至于邮传之题咏,亲戚之书牍,军旅官府仓卒之间,符檄书判,类皆可以洞见其人之心术才能,与夫平生穷达、寿夭,前知逆决,毫芒不失。如对棋枰而指白黑,如观人面而见其目衡鼻纵,不待思虑搜索而后得也,何其妙哉!故善观晁错者,不必待东市之诛,然后知其刻深之杀身;善观平津侯者,不必待淮南之谋,然得知其阿谀之易与;方发策决科时,其平生事业,已可望而知之矣。贤者之所养,动天地,开金石,其胸中之妙,充实洋溢,而后发见于外,气全力余,中正闳博,是岂可容一毫之伪于其间哉?

    某束发好文,才短识近,不足以望作者之藩篱,然知文之不容伪也,故务重其身而养其气。贫贱流落,何所不有,而自信愈笃,自守愈坚,每以其全自养,以其余见之于文。文愈自喜,愈不合于世。夫欲以此求合于世,某则愚矣,而世遂谓某终无所合,某亦不敢谓其言为智也。恭惟阁下以皋陶之谟、周公之诰,《清庙》、《生民》之诗,启迪人主而师表学者,虽乡殊壤绝,百世之下,犹将想望而师尊焉。某近在属部,而不能承下风、望余光,则是自绝于贤人君子之域矣。虽然,非敢以文之工拙为言也。某心之为邪、为正,庶几阁下一读其文而尽得之。唐人有曰: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是不得为知文者,天下岂有器识卑陋而文词超然者哉?狂率冒犯,死有余罪。

    陈骙

    陈骙,宋,临海人,字叔进。绍兴中举进士第一,宁宗即位,知枢密院事,兼参知政事。以忤韩侂冑,提举洞霄宫。卒年七十四,谥文简。所著文则,评论文章体制,指示作法,大率准经立制,条列义例,于初学颇为切近。

    论取喻之法 《文则》,下同

    《易》之有象,以尽其意,《诗》之有比,以达其情。文之作也,可无喻乎?博采经传,约而论之,取喻之法,大概有十。略条于后:

    一曰直喻:或言“犹”,或言“若”,或言“如”,或言“似”,灼然可见。《孟子》曰:“犹缘木而求鱼也。”《书》:“若朽索之驭六马。”《论语》曰:“譬如北辰。”《庄子》曰:“凄然似秋”。此类是也。

    二曰隐喻:其文虽晦,义则可寻。《礼记》曰:“诸侯不下渔色。”〔国君内取国中,象捕鱼然,中纲取之,是无所择。〕《国语》曰:“没平公,军无秕政。”〔秕,谷之不成者,以喻政。〕又曰:“虽蝎僭,焉避之。”〔蝎,木虫,僭从中起,如蝎食木,木不能避也。〕《左氏传》曰:“是豢吴也夫。”〔若人养牺牲。〕《公羊传》曰:“其诸为其双双而俱至者与。”〔言齐高固及子叔姬来,其双行匹至似兽。《山海经》有兽名双双。〕此类是也。

    三曰类喻:取其一类,以次喻之。《书》曰:“王省惟岁,卿士惟月,师尹惟日。”岁、月、日一类也;贾谊《新书》曰:“天子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堂、陛、地一类也。此类是也。

    四曰诘喻:虽为喻文,似成诘难。《论语》曰:“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左氏传》曰:“人之有墙,以蔽恶也,墙之隙壤,谁之咎也?”此类是也。

    五曰对喻:先比后证,上下相符。《庄子》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荀子》曰:“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此类是也。

    六曰博喻:取以为喻,不一而足。《书》曰:“若金,用汝作砺;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荀子》曰:“犹以指测河也,犹以戈舂黍也,犹以锥餐壶也”。此类是也。

    七曰简喻:其文虽略,其意甚明。《左氏传》曰:“名,德之舆也。”《扬子》曰:“仁,宅也。”此类是也。

    八曰详喻:须假多辞,然后义显。《荀子》曰:“夫耀蝉者,务在乎明其火,振其树而已。火不明,虽振其树,无益也。今人主有能明其德,则天下归之,若蝉之归明火也。”此类是也。

    九曰引喻:援取前言,以证其事。《左氏传》曰:“谚所谓‘庇焉而纵寻斧焉’者也。”《礼记》曰:“蛾子时术之,其此之谓乎。”此类是也。

    十曰虚喻:既不指物,亦不指事。《论语》曰:“其言似不足者。”《老子》曰:“飏兮似无所止。”此类是也。

    论援引之法

    凡伯刺厉之诗,而曰“先民有言”〔《板》三章曰:“先民有言,询于刍荛。”郑康成云:“此古贤者有言也”〕;吉甫美宣之诗,而曰“人亦有言”〔《蒸民》五章曰:“人亦有言,柔则茹之,刚则吐之。”此亦谓前人有言如此〕。胤侯之征,乃举《政典》〔《政典》曰:“先时者杀无赦,不及时者杀无赦。”孔安国云:“《政典》,夏后为政之典籍”〕,盘庚之诰,亦载迟任〔迟任有言曰:“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孔安国云:“迟任,古贤人”〕,或称古人言〔《秦誓》曰:“古人有言曰:‘抚我则后,虐我则讐’。”此类是也〕,是皆有所援引也。《诗》、《书》而降,传纪籍籍,援引之言,不可具载。且左氏采诸国之事以为经传,戴氏集诸儒之篇以成礼志,援引《诗》、《书》,莫不有法。推而论之,盖有二端:一以断行事,二以证立言。二者又各分三体,略条于后:

    《左氏传》载“《诗》曰:‘自诒伊戚’,其子臧之谓矣。”此独引《诗》以断之,是一体也。

    《左氏传》载“《诗》曰:‘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秦穆有焉。‘夙夜匪解,以事一人。’孟明有焉。‘诒厥孙谋,以燕翼子。’子桑有焉。”此各引《诗》以合断之,是二体也〔《表记》载“《诗》曰:‘莫莫葛藟,施于条枚,岂弟君子,求福不回。’其舜、禹、文王、周公之谓与。”此又一诗总断之体也〕。

    《国语》载“《诗》曰:‘其类维何,室家之壶,君子万年,永锡祚允。’类也者,不忝前哲之谓也;壶也者,广裕民人之谓也;万年也者,令闻不忘之谓也;祚允也者,子孙蕃育之谓也。单子朝夕不忘成王之德,可谓不忝前哲矣;膺保明德,以佐王室,可谓广裕民人矣。若能类善物以混厚民人者,必有章誉蕃育之祚,则单子必当之矣。”此既引《诗》文,又释其义以断之,是三体也。

    《大学》载“《康诰》曰:‘克明德。’《太甲》曰:‘顾提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峻德。’皆自明也。《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此则采总群言以尽其义,是一体也。

    《缁衣》曰:“‘好贤如缁衣,恶恶如巷伯,则爵不渎而民作愿,刑不试而民咸服’《大雅》曰:‘仪刑文王,万邦作孚。’”此则言终引证,是二体也〔《孝经》诸篇,悉用此体〕。

    《左氏传》曰:“《周书》所谓‘庸庸祗祗’者,谓此物也夫。”又:“《太誓》所谓‘商兆民离,周十人同’者,众也。”此乃断析本文以成其言,是三体也。

    夫取《诗》即云《诗》,取《书》即云《书》,盖常体也。观以《康诰》为先王之令〔《国语》称“先王之令曰:‘天道赏善而罚淫。’故凡我造国,无从非彝。”此引《汤诰》文〕,以《周书》为西方之书〔《国语》称西方之书,盖《逸周书》,韦昭云:“《诗》言‘西方之人兮’,则西方为周也。”〕,以咸有一德为尹告〔《礼记》称尹告曰:“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康成云:“尹告、伊尹之诰。”〕,以《大禹谟》为《道经》〔荀子称《道经》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杨倞云:“此在虞书,曰《道经》者,言有道之经也。”〕,不曰仲虺之诰而曰仲虺之志〔《左氏传》曰:“仲虺之志云:‘乱者取之,亡者侮之。’”〕,不曰五子之歌而曰《夏训》有之〔《左氏传》曰:“《夏训》有之,有穷后羿。”〕,直言郑诗曹诗〔《国语》称郑诗曰:“仲可怀也。”又称曹诗曰:“彼其之子,不遂其媾。”〕,止称汋曰武曰〔《左氏传》汋曰:“于铄王师”;武曰:“无兢惟烈。”〕,或称芮良夫〔《左氏传》曰:“周芮良夫之”;《诗》曰:“大风有隧,贪人败类。”〕,或称周文公〔《国语·周文公之颂》曰:“载戢干戈,载橐弓矢。”〕,指那颂卒章为乱辞〔《国语》曰:“其具之乱曰,自古在昔,先民有作。”韦昭云:“凡作篇章,义既成,撮其大要以为乱辞。”〕,摘小宛首章为篇目〔《国语》曰:“秦伯赋鸠飞。”韦昭云:“小宛之首章,宛彼鸣鸠,翰飞戾天是也。”〕,数章之末章,既谓之卒章〔《左氏传》曰:“赋绿衣之卒章。”此类是也。〕,一章之末句,亦谓之卒章〔《左氏传》曰:“作武员卒章曰,耆定尔功。”〕;凡此似亦略施雕琢,少变雷同,作者考焉,毋诮无补。

    《左氏传》载诸国燕饗赋诗之事,但云赋某诗,或云赋某诗之卒章,皆不载诗文,而意自具。其曰“赋《堂棣》之七章以卒”,则知赋七章已卒尽八章也。其曰“在《扬水》卒章之四言矣”,则知取“我闻有命也”。左氏于此等文,最为得体。

    真德秀

    真德秀,宋,浦城人,字景元,后更字景希。庆元进士,理宗时,拜参知政事,卒谥文忠,学者称西山先生。德秀学宗朱熹,以昌明道学为己任,所编《文章正宗》,大要以明理切用为主。否则,辞虽工,亦不录。与文选一派之总集,盖判然两途焉。

    《文章正宗》纲目

    正宗云者,以后世文辞之多变,欲学者识其源流之正也。自昔集录文章者众矣,若杜预、挚虞诸家,往往堙没弗传。今行于世者,惟梁昭明《文选》、姚铉《文粹》而已。由今眡之,二书所录,果皆得源流之正乎?夫士之于学,所以穷理而致用也。文虽学之一事,要亦不外乎此。故今所辑,以明理义、切世用为主。其体本乎古,其指近乎经者,然后取焉,否则辞虽工亦不录。其目凡四:曰辞命,曰议论,曰叙事,曰诗赋。今凡二十余卷云。绍定执徐之岁正月甲申,学易斋书。

    辞命

    按《周官》太祝作六辞以通上下,亲疏远,近曰辞〔郑氏曰:“辞谓辞令”〕,曰命〔谓裨谌草创之命〕,曰诰〔谓康诰盘庚之属〕,曰会〔谓胥命于蒲之命〕,曰祷〔谓如卫大子战祷〕,曰诔〔谓如哀公诔、孔子之诔〕,内史“凡命诸侯及孤卿大夫则策命之〔策谓以简第书王命〕”。御史掌赞书〔若今尚书作诏文〕。质诸先儒注释之说,则辞命以下皆王言也;太祝以下掌为之辞,则所谓代言者也。以《书》考之,其可见者有三:一曰诰,以之播告四方,《汤诰》、《盘庚》、《大诰》、《多士》、《多方》、《康王之诰》是也;二曰誓,以之行师誓众,《甘誓》、《泰誓》、《牧誓》、《费誓》、《秦誓》是也。三曰命,以之封国命官,《微子》、《蔡仲》、《君陈》、《毕命》、《君牙》、《冏命》、《吕刑》、《文侯之命》是也;他皆无传焉。意者王言之重,惟此三者,故圣人录之以示训乎?汉世有制,有诏,有册,有玺书,其名虽殊,要皆王言也。文章之施于朝廷、布之天下者,莫此为重,故今以为编之首。《书》之诸篇,圣人笔之为经,不当与后世文辞同录。独取《春秋》内外传所载周天子谕告诸侯之辞,列国往来应对之辞,下至两汉诏、册而止。盖魏晋以降,文辞猥下,无复深纯温厚之指。至偶俪之作兴,而去古益远矣。学者欲知王言之体,当以《书》之诰、誓、命为祖,而参之以此编,则所谓正宗者,庶乎其可识矣。

    议论

    按议论之文,初无定体,都俞吁咈,发于君臣会聚之间;语言问答,见于师友切磋之际。与凡秉笔而书,缔思而作者皆是也。大抵以《六经》、《语》、《孟》为祖,而《书》之《大禹》、《皋陶谟》、《益稷》、《仲虺之诰》、《伊训》、《太甲》、《咸有一德》、《说命》、《高宗肜日》、《旅獒》、《召诰》、《无逸》、《立政》,则正告君之体,学者所当取法。然圣贤大训,不当与之作者同录,今独取《春秋》内外传所载谏争论说之辞,先汉以后,诸臣所上书疏、封事之属,以为议论之首。他所纂述,或发明义理,或敷析治道,或褒贬人物,以次而列焉。书记往来,虽不关大体,而其文卓然为世脍炙者,亦缀其末。学者之议论,一以圣贤为准的;则反正之评,诡道之辩,不得而惑。其文辞之法度,又必本之此编,则华实相副,彬彬乎可观矣。

    叙事

    按叙事起于古史官,其体有二:有纪一代之始终者,《书》之《尧典》、《舜典》,与《春秋》之经是也,后世本纪似之。有纪一事之始终者,《禹贡》、《武成》、《金滕》、《顾命》是也,后世志记之属似之。又有纪一人之始终者,则先秦盖未之有,而仿于汉司马氏,后之碑志、事状之属似之。今于《书》之诸篇,与史之纪传,皆不复录。独取《左氏》、《史》、《汉》叙事之尤可喜者,与后世记、序、传、志之典则简严者,以为作文之式。若夫有志于史笔者,自当深求《春秋》大义,而参之以迁、固诸书,非此所能该也。

    诗赋

    按古者有诗,自虞《赓歌》、夏《五子之歌》始,而备于孔子所定三百五篇。若《楚辞》则又《诗》之变,而赋之祖也。朱文公尝言:“古今之诗,凡有三变。盖自书传所记,虞、夏以来,下及汉、魏,自为一等。自晋、宋间颜、谢以后,下及唐初,自为一等。自沈、宋以后,定著律诗,下及今日,又为一等。然自唐初以前,其为诗者固有高下,而法犹未变;至律诗出,而后诗之古法始皆大变矣。故尝欲抄取经史诸书所载韵语,不及《文选》古诗,以尽乎郭景纯、陶渊明之作,自为一编。而附于《三百篇》、《楚辞》之后,以为诗之根本准则。又于其下二等之中,择其近于古者,各为一编,以为之羽翼舆卫。其不合者,则悉去之,不使其接于胸次。要使方寸之中,无一字世俗语言意思,则其为诗,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矣。”今惟虞、夏二歌,与三百五篇不录外,自余皆以文公之言为准,而拔其尤者,列之此编。律诗虽工,亦不得与。若箴、铭、颂、赞,郊庙乐歌、琴操,皆诗之属,间亦采摘一二,以附其间。至于辞赋,则有文公《集注》、《楚辞后语》,今亦不录。或曰:此编以明义理为主,后世之诗,其有之乎?曰:三百五篇之诗,其正言义理者盖无几,而讽咏之间,悠然得其性情之正,即所谓义理也。后世之作,虽未可同日而语,然其间兴寄高远,读之使人忘宠辱,去鄙吝,悠然有自得之趣;而于君亲臣子大义,亦时有发焉。其为性情心术之助,反有过于他文者。盖不必专言性命,而后为关于义理也。读者以是求之,斯得之矣。

    苏伯衡

    苏伯衡,明,金华人,字平仲,辙九世孙。洪武初擢国史院编修,以疾辞归。伯衡博洽群籍,为古文有声,宋濂尝称其蔚赡有法,不求似古人而未尝不似。有《苏平仲集》。

    答尉迟楚问文空同子瞽说

    尉迟楚好为文,谓空同子曰:“敢问文有体乎?”曰:“何体之有?《易》有似《诗》者,《诗》有似《书》者,《书》有似《礼》者,何体之有?”“有法乎?”曰:“初何法?《典》、《谟》、《训》、《诰》、《国风》、《雅》、《颂》,初何法?”“难乎?易乎?”曰:“吾将言其难也,则古诗《三百篇》多出于小夫妇人;吾将言其易也,则成一家言者,一代不数人。”“宜繁?宜简?”曰:“不在繁,不在简。状情写物在辞达,辞达则二三言而非不足;辞未达则千百言而非有余。”

    “宜何如?”曰:“如江河。”“何也?”曰:“有本也。如键之于管,如枢之于户,如将之于三军,如腰领之于衣裳。”“何也?”曰:“有统摄也。如置阵,如构居第,如建国都。”“何也?”曰:“谨布置也。如草木焉,根而干,干而枝,枝而叶而葩。”曰:“何也?”曰:“条理精畅,而有附丽也。如手足之十二脉焉,各有起、有出、有循、有注、有会。”“何也?”曰:“支分脉别,而荣卫流通也。如天地焉,包涵六合,而不见端倪。”“何也?”曰:“气象沉郁也。如涨海焉,波涛涌而鱼龙张。”“何也?”曰:“浩汗诡怪也。如日月焉,朝夕见而令人喜。”“何也?”曰:“光景常新也。如烟雾舒而云霞布。”“何也?”曰:“动荡而变化也。如风霆流而雨雹集。”“何也?”曰:“神聚而冥会也。如重林,如邃谷。”“何也?”曰:“深远也。如秋空,如寒冰。”“何也?”曰:“洁净也。如太羹,如玄酒。”“何也?”曰:“俊永也。如濑之旋,如马之奔。”“何也?”曰:“回复驰骋也。如羊肠,如鸟道。”“何也?”曰:“萦迂曲折也。如孙吴之兵。”“何也?”曰:“奇正相生也。如常山之蛇。”“何也?”曰:“首尾相应也。如父师之临子弟,如孝子仁人之处亲侧,如元夫硕士端冕而立乎宗庙朝廷。”“何也?”曰:“端严也,温雅也,正大也。如楚庄王之怒,如杞梁妻之泣,如昆阳城之战,如公孙大娘之舞剑。”“何也?”曰:“激切也,雄壮也,顿挫也。如菽粟,如布帛,如精金,如美玉,如出水芙蓉。”“何也?”曰:“有补于世也,不假磨砻雕琢也。”

    “将乌乎以及此也?”曰:“《易》、《诗》、《书》、三《礼》、《春秋》所载,丘明、高、赤所传,孟、荀、庄、老之徒所著,朝焉、夕焉、讽焉、咏焉、习焉,斯得之矣。虽然,非力之可为也。圣贤道德之光华,积于中而发乎外,其言不期文而文,譬犹天地之化,雨露之润,物之魂魄,以生华萼毛羽,极人力所不能为,孰非自然哉?故学于圣人之道,则圣人之言莫之致而致之矣;学于圣人之言,非惟不得其道,并其所谓言亦且不能至矣。”

    尉迟楚出,以告公乘邱曰:“楚之于文也,其犹在山径之间欤?微空同之导吾出也,吾不知大道之恢恢。”于是尽心焉,将于文焉,无难能者矣。

    唐顺之

    唐顺之,明武进人。字应德。嘉靖进士。官至淮扬巡抚右佥都御史。卒年五十四。谥文襄。顺之学问渊博,其文研求古法,循轨途,故不似李梦阳之学秦汉,描摹面貌;亦不似茅坤之学唐宋,掉弄机锋。古文一派,屹为大宗。有《荆川集》。

    与茅鹿门主事论文

    熟观鹿门之文,及鹿门与人论文之书,门庭路径,与鄙意殊有契合;虽中间小小异同,异日当自融释,不待喋喋也。

    至如鹿门所疑于我本是欲工文字之人,而不语人以求工文字者,此则有说。鹿门所见于吾者,殆故吾也,而未尝见夫槁形灰心之吾乎?吾岂欺鹿门者哉!其不语人以求工文字者,非谓一切抹杀,以文字绝不足为也;盖谓学者先务,有源委本末之别耳。文莫犹人,躬行未得,此一段公案,姑不敢论,只就文章家论之。虽其绳墨布置,奇正转折,自有专门师法,至于中一段精神命脉骨髓,则非洗涤心源、独立物表,具古今只眼者,不足以与此。今有两人,其一人心地超然,所谓具千古只眼人也,即使未尝操纸笔呻吟,学为文章,但直抒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虽或疏卤,然绝无烟火酸馅习气,便是宇宙间一样绝好文字;其一人犹然尘中人也,虽其专专学为文章,其于所谓绳墨布置,则尽是矣,然番来覆去,不过是这几句婆子舌头语,索其所谓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绝无有也,则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此文章本色也。即如以诗为喻,陶彭泽未尝较声律,雕句文,但信手写出,便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何则?其本色高也。自有诗以来,其较声律,雕句文,用心最苦而立说最严者,无如沈约,苦却一生精力,使人读其诗,只见其困缚龌龊,满卷累牍,竟不曾道出一两句好话。何则?其本色卑也。本色卑,文不能工也,而况非其本色者哉?

    且夫两汉而下,文之不如古者,岂其所谓绳墨转折之精之不尽如哉?秦、汉以前,儒家者有儒家本色,至如老、庄家有老、庄本色,纵横家有纵横本色,名家、墨家、阴阳家皆有本色。虽其为术也驳,而莫不皆有一段千古不可磨灭之见。是以老家必不肯剿儒家之说,纵横家必不肯借墨家之谈,各自其本色而鸣之为言。其所言者,其本色也。是以精光注焉,而其言遂不泯于世。唐、宋而下,文人莫不语性命,谈治道,满纸炫然,一切自托于儒家。然非其涵养畜聚之素,非真有一段千古不可磨灭之见,而影响剿说,盖头窃尾,如贫人借富人之衣,庄农作大贾之饰,极力装做,丑态尽露。是以精光枵焉,而其言遂不久湮废。然则秦、汉而上,虽其老、墨、名、法、杂家之说而犹传,今诸子之书是也。唐、宋而下,虽其一切语性命、谈治道之说而亦不传,欧阳永叔所见唐四库书目百不存一焉者是也。后之文人,欲以立言为不朽计者,可以知所用心矣。

    然则吾之不语人以求工文字者,乃其语人以求工文字者也,鹿门其可以信我矣。虽然,吾槁形而灰心焉久矣,而又敢与知文乎?今复纵言至此,吾过矣,吾过矣。此后鹿门更见我之文,其谓我之求工于文者耶,非求工于文者耶?鹿门当自知我矣。一笑。

    记李方叔论文语

    凡文章之不可无者有四:一曰体,二曰志,三曰气,四曰韵。述之以事,本之以道,考其理之所在,辨其义之所宜;卑高巨细,包括并载而无所遗;左右上下,各在有职而不乱者,体也。体立于此,折衷其是非,去取其可否,不徇于流俗,不谬于圣人;抑扬损益以称其事,弥逢贯穿以足其言,行吾学问之力,从吾制作之用者,志也。充其体于立意之始,从其志于造语之际,生之于心,应之于口。心在和平,则温厚典雅;心在安敬,则矜庄威重。大焉可使如雷霆之奋,鼓舞万物;小焉可使如脉络之行,出入无间者,气也。如金石之有声,而玉之声清越;如草木之有华,而兰华之臭芬芗。如鸡骛之间而有鹤,清而不群;犬羊之间而有麟,仁而不猛。如登培之丘,以观崇山峻岭之秀色;涉潢污之泽,以观寒溪澄潭之清流;如朱纶之有遗音,太羹之有遗味者,韵也。文章之无体,譬之无耳目口鼻,不能成人。文章之无志,譬之虽有耳目口鼻,而不知视听臭味所能,若土木偶人,形质皆具,而无用之。文章之无气,虽知视听臭味,而血气不充于内,手足不卫于外,若奄奄病人,支离憔悴,生意消削。文章之无韵,譬之壮夫,其躯干枵然,骨强气盛,而神色昏瞢,言动凡浊,则庸俗鄙人而已。有体、有志、有气、有韵,夫是谓成全。

    四者成全,然于其间,各因天资才品以见其情状。故其言迂疏矫厉,不切事情,此山林之文也。其人不必居薮泽,其间不必论岩谷也,其气与韵则然也。其言鄙俚猥近,不离尘垢,此市井之文也。其人不必坐尘肆,其间不必论财利也,其气与韵则然也。其言丰容安豫,不俭不陋,此朝廷卿士之文也。其人不必列官守,其间不必论职业也,其气与韵则然也。其言宽仁忠厚,有任重容天下之风,此庙堂公辅之文也。其人不必位台鼎,其间不必论相业也,其气与韵则然也。正直之人,其文敬以则;邪谀之人,其言夸以浮。功名之人,其言激以毅;苟且之人,其言懦以愚。捭阖纵横之人,其言辨以私;刻忮残忍之人,其言深以尽。则士欲以文章传于后世者,不可不谨其所言之文,不可不谨乎所养之德也。

    茅坤

    茅坤,明,归安人,字顺甫,号鹿门。嘉靖进士,累官广西兵备佥事,破猺贼十七砦,一方以宁,后落职。卒年九十。坤善古文,心折唐顺之,所编《唐宋八大家文钞》,盛行于世〔八家之名,定自明初朱右,右有《唐宋八先生集》,而其书不传。世称八家,实沿坤此编也〕。有《白华楼藏稿》、《玉芝山房稿》、《耄年录》。

    《唐宋八大家文钞》总序

    孔子之系《易》,曰:“其旨远,其辞文。”斯固所以教天下后世为文者之至也。然而及门之士,颜渊、子贡以下,并齐、鲁间之秀杰也,或云身通六艺者七十余人,文学之科,并不得与,而所属者仅子游、子夏两人焉。何哉?盖天生贤哲,各有独禀,譬则泉之温,火之寒,石之结绿,金之指南,人于其间,以独禀之气,而又必为之专一,以致其至。伶伦之于音,裨竈之于占,养由基之于射,造父之于御,扁鹊之于医,僚之于丸,秋之于弈,彼皆以天纵之智,加之以专一之学,而独得其解,斯固以之擅当时而名后世,而非他所得而相雄者。

    孔子没而游、夏辈各以其学授之诸侯之国,已而散逸不传。而秦人燔经坑学士,而六艺之旨几辍矣。汉兴,招亡经,求学士,而晁错、贾谊、董仲舒、司马迁、刘向、扬雄、班固辈,始乃稍稍出,而西京之文,号为尔雅。崔、蔡以下,非不矫然龙骧也,然六艺之旨渐流失。魏、晋、宋、齐、梁、陈、隋、唐之间,文日以靡,气日以弱,强弩之末,且不及鲁缟矣,而况于穿札乎?

    昌黎韩愈,首出而振之,柳柳州又从而和之,于是始知非六经不以读,非先秦两汉之书不以观。其所著书、论、序、记、碑、铭、颂、辩诸什,故多所独开门户,然大较并寻六艺之遗,略相上下而羽翼之者。贞元以后,唐几中坠,沿及五代,兵戈之际,天下寥寥矣。宋兴百年,文运天启,于是欧阳公修,从隋州故家覆瓿中,偶得韩愈书,手读而好之,而天下之士,始知通经博古为高,而一时文人学士,彬彬然附离而起。苏氏父子兄弟,及曾巩、王安石之徒,其间材旨小大,音响缓亟,虽属不同,而要之于孔子所删六艺之遗,则共为家习而户眇之者也。

    由今观之,譬则世之走騕褭骐骥于千里之间,而中及二百里三百里而辍者有之矣,谓涂之蓟而辕之粤则非也,世之操觚者,往往谓文章与时相高下,而唐以后且薄不足为。噫!抑不知文特以道相盛衰,时非所论也。其间工不工,则又系乎斯人者之禀,与其专一之致否何如耳?如所云,则必太羹玄酒之尚,茅茨土簋之陈,而三代而下,明堂玉带,云罍牺樽之设,皆骈枝也已!孔子之所谓“其旨远”,即不诡于道也;“其辞文”,即道之灿然,若象纬者之曲而布也。斯固庖牺以来人文不易之统也,而岂世之云乎哉!

    我明弘治、正德间,李梦阳崛起北地,豪隽辐凑,已振诗声,复揭文轨,而曰吾《左》吾《史》与《汉》矣,已而又曰吾黄初、建安矣。以予观之,特所谓词林之雄耳,其于古六艺之遗,岂不湛淫涤滥,而互相剽裂已乎!

    予于是手掇韩公愈、柳公宗元、欧阳公修、苏公洵、轼、辙、曾公巩、王公安石之文,而稍为批评之,以为操觚者之券,题之曰《八大家文钞》。家各有引,条疏如左。嗟乎!之八君子者,不敢遽谓尽得古六艺之旨,而予所批评,亦不敢自以得八君子者之深,要之大义所揭,指次点缀,或于道不相盩已。谨书之以质世之知我者。

    与蔡白石书

    自罪黜以来,恐一旦露零于茂草之中,谁为吊其衷心而悯其知?以是益发愤为文辞,而上采马迁、相如、刘向、班固,及唐韩愈、柳宗元,宋欧阳修、曾巩、苏氏兄弟,与同时附离而起,所为诸家之旨而揣摩之。大略琴瑟柷敔,调各不同,而其中律一也。律者,即仆囊所谓万物之情,各有其至者也。近代以来,学士大夫之操觚为文章,无虑数十百家。其以云吻雾噏、虎啮鸷攫之材扬声艺林者,亦亶见踵出。然于其所谓万物之情各有其至者,或在置而未及也。近独从荆川唐司谏,上下其论,稍稍与仆意相合。

    仆少喜为文,每谓当跌宕激射似司马子长。字而比之,句而亿之,苟一字一句不中其累黍之度,即惨恻悲凄也。唐以后,若薄不足为者。独怪荆川疾呼曰:“唐之韩,犹汉之马迁;宋之欧、曾、二苏,犹唐之韩。子不得致其至,而何轻议为也?”仆闻而疑之,疑而不得,又蓄之于心而徐求之,今且三年矣。近乃取百家之文之深者按覆之,卧且吟,而餐且噎焉,然后徐得其所谓万物之情,自各有其至,而因悟曩之所谓司马子长者,眉也,发也。而唐司谏及仆所自持,始两相印而无复同异。

    今仆不暇博举,故取司马子长之大者论之。今人读《游侠传》,即欲舍生;读《屈原贾谊传》,即欲流涕;读《庄周鲁仲连传》,即欲遗世;读《李广传》,即欲力斗;读《石建传》,即欲俯躬;读《信陵平原君传》,即欲好士。若此者,何哉?盖各得其物之情而肆于心故也,而固非区区句字之激射者。昔人尝谓善诗者画,善画者诗,仆谓其于文也亦然。今夫天地之间,山川之所以寥廓,日月之所以升沈,神鬼之所以幽眇,草木之所以蕃翳,鼪鼯之所以悲啸,九州之所以声名文物,四裔之所以椎髻被发,以及圣帝明王、忠贤孝子、羁臣寡妇、谗夫佞幸、幽人处士、释友仙子之异其行,礼乐、律历、兵革、封禅、天官、卜筮、农书、稗史之异其术,宴歌、游览、行旅、蒐狩、问释、讥嘲、咏物、赋情、吊古、伤今、成败、得失之异其感,彼皆各有其至,而非借耳佣目,所可紊乱增葺于其间者。学者苟各得其至,合之于大道,而迎之于中,出而肆焉,则物无逆于其心,心无不解于其物,而譬释氏之说佛法,种种色色,逾玄逾化矣。呜呼!盛矣。此庖羲氏画卦以来相传之秘,所谓“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固非专一以致其至者,不可与言也。

    顾炎武

    顾炎武,清,昆山人,字宁人,居亭林镇,号亭林,明末诸生。康熙间,荐举鸿博,修《明史》,皆不就。晚年卜居于华阴,年七十卒。著述甚富,而《日知录》三十二卷尤有名,为清代朴学之祖。论文之语,亦根本经史,切中肯要,非浅学剿说者可比。

    论文六则 《日知录》

    文须有益于天下

    文之不可绝于天地间者,曰明道也,纪政事也,察民隐也,乐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若夫怪力乱神之事,无稽之言,剿袭之说,谀佞之文;若是者,有损于己,无益于人,多一篇,多一篇之损矣。

    先生与友人书曰:孔子之删述六经,即伊尹、太公救民于水火之心。而今之注虫鱼、命草木者,皆不足以语此也。故曰:载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夫《春秋》之作,言焉而已,而谓之行事者,天下后世用以治人之书,将欲谓之空言而不可也。愚不揣有见于是,故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而既以明道救人,则于当今所通患也,而未尝专指其人者,亦遂不敢以避也。

    文人摹仿之病

    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极诣,况遗其神理而得其皮毛者乎!且古人作文,时有利钝。梁简文《与湘东王书》云:“今人有效谢乐康、裴鸿胪文者,学谢则不届其精华,但得其冗长;师裴则蔑弃其所长,惟得其所短。”宋苏子瞻云:“今人学杜甫诗,得其粗俗而已。”金元裕之诗云:“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碔砆。”文章一道,犹儒者之末事,乃欲如陆士衡所谓“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者,今且未见其人。进此而窥著述之林,益难之矣。

    效《楚辞》者,必不如《楚辞》;效《七发》者,必不如《七发》。盖其意中先有一人在前,既恐失之,而其笔力复不能自遂,此寿陵馀子学步邯郸之说也。

    洪氏《容斋随笔》曰:“枚乘作《七发》,创意造端,丽辞谀旨,上薄骚些,故为可喜。其后继之者如傅毅《七激》、张衡《七辩》、崔骃《七依》、马融《七广》、曹植《七启》、王粲《七释》、张协《七命》之类,规仿太切,了无新意。傅玄又集之以为《七林》,使人读未终篇,往往弃之几格。柳子厚《晋问》,乃用其体而超然别立机抒,激越清壮,汉晋诸文士之弊于是一洗矣。东方朔《答客难》,自是文中杰出,扬雄拟之为《解嘲》,尚有驰骋自得之妙。至于崔骃《达旨》、班固《宾戏》、张衡《应间》,皆章摹句写,其病与《七林》同。及韩退之《进学解》出,于是一洗矣。”其言甚当。然此以辞之工拙论尔,若其意,则总不能出于古人范围之外也!

    《曲礼》之训:“毋剿说,毋雷同。”此古人立言之本。

    文章繁简

    韩文公作《樊宗师墓铭》曰:“维古于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后皆指前公相袭,从汉迄今用一律。”此极中今人之病。若宗师之文,则惩时人之失而又失之者也。作书须注,此自秦、汉以前可耳;若今日作书而非注不可解,则是求简而得繁,两失之矣。子曰:“辞达而已矣。”

    辞主乎达,不论其繁与简也。繁简之论兴,而文亡矣。《史记》之繁处,必胜于《汉书》之简处。《新唐书》之简也,不简于事而简于文,其所以病也。“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此不须重见而意已明。“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良人之所之也。’”“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悠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此必须重叠而情事乃尽,此《孟子》文章之妙。使入《新唐书》,于齐人,则必曰:“其妻疑而之”;于子产,则必曰:“校人出而笑之”;两言而已矣。是故辞主乎达,不主乎简。

    刘器之曰:“《新唐书》好简略其辞,故其事多郁而不明。”此作史之病也。且文章岂有繁简邪?昔人之论,谓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若不出于自然,而有意于繁简,则失之矣。当日《进〈新唐书〉表》云:“其事则增于前,其文则省于旧。”《新唐书》所以不及古人者,其病正在...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