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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非不自惜也,顾王业不可得偏安于蜀都,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也。而议者谓为非计。今贼适疲于西,又务于东,兵法乘劳,此进趋之时也。谨陈其事如左:

    高帝明并日月,谋臣渊深,然涉险被创,危然后安。今陛下未及高帝,谋臣不如良、平,而欲以长策取胜,坐定天下,此臣之未解一也。

    刘繇、王朗各据州郡,论安言计,动引圣人,群疑满腹,众难塞胸;今岁不战,明年不征,使孙策坐大,遂并江东,此臣之未解二也。

    曹操智计,殊绝于人,其用兵也,仿佛孙、吴,然困于南阳,险于乌巢,危于祁连,逼于黎阳,几败北山,殆死潼关,然后伪定一时耳。况臣才弱,而欲以不危而定之,此臣之未解三也。

    曹操五攻昌霸不下,四越巢湖不成,任用李服而李服图之,委夏侯而夏侯败亡。先帝每称操为能,犹有此失,况臣驽下,何能必胜?此臣之未解四也。

    自臣到汉中,中间期年耳,然丧赵云、阳群、马玉、阎芝、丁立、白寿、刘郃、邓铜等及曲长屯将七十余人,突将、无前、宾叟、青羌、散骑、武骑一千余人,此皆数十年之内所纠合四方之精锐,非一州之所有;若复数年,则损三分之二也,当何以图敌?此臣之未解五也。

    今民穷兵疲,而事不可息;事不可息,则住与行劳费正等。而不及今图之,欲以一州之地,与贼持久,此臣之未解六也。

    夫难平者,事也。昔先帝败军于楚,当此时,曹操拊手,谓天下以定。然后先帝东连吴、越,西取巴、蜀,举兵北征,夏侯授首,此操之失计,而汉事将成也。然后吴更违盟,关羽毁败,秭归蹉跌,曹丕称帝。凡事如是,难可逆料。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黎庶昌曰:裴松之注云:此表出张俨默记,后世因其不载亮集,遂生疑窦。余谓无可疑也,试以近事准之,当是孔明幕府诸贤拟而未上之作。文辞恳挚,与前表大略相同,决非伪造,不得引李少卿《答苏武书》为此也。〕

    李密

    李密,晋,武阳人,字令伯,父早亡,母更适人,鞠于祖母刘氏。武帝征为太子洗马,密上表固辞。帝览表叹曰:“此子可谓名副其实矣。”乃停召。刘终,服阕,复征为洗马,后迁汉中太守,免官卒。

    陈情表

    臣密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无叔伯,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而刘夙婴疾病,常在床蓐,臣待汤药,未尝废离。

    逮奉圣朝,沐浴清化。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后刺史臣荣,举臣秀才。臣以供养无主,辞不赴命。诏书特下,拜臣郎中;寻蒙国恩,除臣洗马。猥以微贱,当侍东宫,非臣陨首所能上报。臣具以表闻,辞不就职。诏书切峻,责臣逋慢;郡县逼迫,催臣上道;州司临门,急于星火。臣欲奉诏奔驰,则刘病日笃;欲苟顺私情,则告诉不许。臣之进退,实为狼狈。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犹蒙矜育,况臣孤苦,特为尤甚。且臣少事伪朝,历职郎署,本图宦达,不矜名节。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过蒙拔擢,宠命优渥,岂敢盘桓,有所希冀?但以刘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

    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刘今年九十有六。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刘之日短也。乌鸟私情,愿乞终养!臣之辛苦,非独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见明知,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愿陛下矜愍愚诚,听臣微志,庶刘侥倖,卒保余年。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谨拜表以闻。

    刘伶

    刘伶,晋,沛国人,字伯伦。性放达,尤嗜酒,与阮籍、嵇康相善。尝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随之,谓曰:“死便埋我。”平生未尝措意文翰,惟著《酒德颂》一篇以见怀,仕为建成参军卒。

    酒德颂

    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以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惟酒是务,焉知其余。

    有贵介公子,缙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攘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蜂起。先生于是方捧瓮承槽,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麴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之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

    潘岳

    潘岳,晋,中牟人,字妥仁。总角辨慧,乡邑称为奇童。举秀才,泰始中为河阳令,县中满种桃李。累迁给事黄门侍郎,与石崇等相友善。赵王伦辅政,孙秀挟夙怨,诬崇、岳等谋为乱,被杀。岳美姿容,为文词藻艳丽,尤长于哀诔,与陆机齐名,称潘江陆海。

    秋兴赋

    晋有十有四年,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以太尉掾兼虎贲中郎将,寓直于散骑之省。高阁连云,阳景罕曜,珥蝉冕而袭纨绮之士,此为游处。仆野人也,偃息不过茅屋茂林之下,谈话不过农夫田父之客。摄官承乏,猥厕朝列,夙与晏寝,匪遑底宁。譬犹池鱼笼鸟,有江湖山薮之思。于是染翰操纸,慨然而赋。于时秋也,故以“秋兴”命篇。其辞曰:

    四时忽其代序兮,万物纷以回薄。览花莳之时育兮,察盛衰之所托。感冬索而春敷兮,嗟夏茂而秋落。虽末士之荣悴兮,伊人情之美恶。善乎宋玉之言曰:“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憀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送将归。”夫送归怀慕徒之恋兮,远行有羁旅之愤;临川感流以叹逝兮,登山怀远而悼近。彼四戚之疚心兮,遭一涂而难忍。嗟秋日之可哀兮,谅无愁而不尽。

    野有归燕,隰有翔隼。游氛朝兴,槁叶夕殒。于是逎屏轻箑,释纤,藉莞箬,御袷衣。庭树槭以洒落兮,劲风戾而吹帷。蝉嚖嚖而寒吟兮,雁飘飘而南飞。天晃朗以弥高兮,日悠阳而浸微。何微阳之短晷,觉凉夜之方永。月朣胧以含光兮,露凄清以凝冷。熠耀粲于阶闼兮,蟋蟀鸣乎轩屏。听离鸿之晨吟兮,望流火之余景。宵耿介而不寐兮,独辗转于华省。

    悟时岁之遒尽兮,慨俛首而自省。斑鬓髟以承弁兮,素发以垂领。仰群隽之逸轨兮,攀云汉以游骋。登春台之熙熙兮,珥金貂之炯炯。苟趣舍之殊途兮,庸讵识其躁静?闻至人之休风兮,齐天地于一指。彼知安而忘危兮,故出生而入死。行投趾于容迹兮,殆不践而获底。阙侧足以及泉兮,虽猴猨而不履。龟祀骨于宗祧兮,思反身于绿水。且敛衽以归来兮,忽投绂以高厉。耕东皋之沃壤兮,输黍稷之余税。泉涌湍于石间兮,菊扬芳于崖澨。澡秋水之涓涓兮,玩游儵之潎潎。逍遥乎山川之阿,放旷乎人间之世。优哉游哉!聊以卒岁。

    哀永逝文

    启夕兮宵兴,悲绝绪兮莫承。俄龙兮门侧,嗟俟时兮将升。嫂侄兮慞惶,慈姑兮垂矜。闻鸣鸡兮戒朝,咸惊号兮抚膺。逝日长兮生年浅,忧患众兮欢乐尠。彼遥思兮离居,叹河广兮宋远。今奈何兮一举,邈终天兮不返。尽余哀兮祖之晨,扬明燎兮援灵。彻房帷兮席庭筵,举酹觞兮告永迁。

    凄切兮增欷,俯仰兮挥泪。想孤魂兮眷旧宇,视倏忽兮若仿佛。徒仿佛兮在虑,靡耳目兮一遇。停驾兮淹留,徘徊兮故处。周求兮何获,引身兮当去。云华辇兮初迈,马回首兮旋旆。风泠泠兮入帷,云霏霏兮承盖。鸟俯翼兮忘林,鱼仰沫兮失濑。怅怅兮迟迟,遵吉路兮凶归。思其人兮已灭,览余迹兮未夷。昔同涂兮今异世,忆旧欢兮增新悲。谓原隰兮无畔,谓川流兮无岸。望山兮寥廓,临水兮浩汗。视天日兮苍茫,面邑里兮萧散。匪外物兮或改,固欢哀兮情换。

    嗟潜隧兮既敞,将送形兮长往。委兰房兮繁华,袭穷泉兮朽壤。中慕叫兮擗摽,之子降兮宅兆。抚灵亲兮诀幽房,棺冥冥兮埏窈窕。户阖兮灯灭,夜何时兮复晓?

    归反哭兮殡官,声有止兮哀无终。是乎非乎何皇?趣一遇兮目中。既遇目兮无兆,曾寤寐兮弗梦。既顾瞻兮家道,长寄心兮尔躬。

    重曰:已矣!此盖新哀之情然耳。渠怀之其几何?庶无愧兮庄子。

    陆机

    陆机,晋,吴人,字士衡,少有异材,文章冠世。太康末,乃与弟云俱入洛,世称二陆。累迁太子洗马、著作郎。时齐王冏矜功自伐,机作《豪士赋》以刺之。后事成都王颖,表为平原内史。颖攻长沙王乂,假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及军败,为人所谮,遇害,年四十三。有《陆平原集》。

    豪士赋序

    夫立德之基有常,而建功之路不一。何则?循心以为量者存乎我,因物以成务者系乎彼。存夫我者,隆杀止乎其域;系乎物者,丰约唯所遭遇。落叶俟微风以陨,而风之力盖寡;孟尝遭雍门而泣,而琴之感以末。何者?欲陨之叶,无所假烈风;将坠之泣,不足繁哀响也。是故苟时启于天,理尽于民,庸夫可以济圣贤之功,斗筲可以定烈士之业。故曰:“才不半古,而功已倍之。”盖得之于时势也。历观古今,徼一时之功而居伊、周之位者有矣。

    夫我之自我,智士犹婴其累;物之相物,昆虫皆有此情。夫以自我之量而挟非常之勋,神器晖其顾盼,万物随其俯仰。心玩居常之安,耳饱从谀之说,岂识乎功在身外,任出才表者哉!且好荣恶辱,有生之所大期。忌盈害上,鬼神犹且不免。人主操其常柄,天下服其大节,故曰天可雠乎?而时有袨服荷戟,立于庙门之下;援旗誓众,奋于阡陌之上。况乎代主制命,自下财物者哉。广树恩不足以敌怨,勤兴利不足以补害。故曰代大匠斫者必伤其手。且夫政由宁氏,忠臣所为慷慨;祭则寡人,人主所不久堪。是以君奭鞅鞅,不悦公旦之举;高平师师,侧目博陆之势。而成王不遣嫌吝于怀,宣帝若负芒刺于背,非其然者与?

    嗟乎!光于四表,德莫富焉;王曰叔父,亲莫匿焉;登帝大位,功莫厚焉;守节没齿,忠莫至焉。而倾侧颠沛,仅而自全。则伊生抱明允以婴戮,文子怀忠敬而齿剑,固其所也。因斯以言,夫以笃圣穆亲,如彼之懿,大德至忠,如此之盛,尚不能取信于人主之怀,止谤于众多之口,过此以往,恶睹其可!安危之理,断可识矣。又况乎饕大名以冒道家之忌,运短才而易圣哲所难者哉!身危由于势过,而不知去势以求安;祸积起于宠盛,而不知辞宠以招福。见百姓之谋已,则申宫警守,以崇不畜之威;惧万民之不服,则严刑峻制,以贾伤心之怨。然后威穷乎震主,而怨行乎上下。众心日阝多,危机将发,而方偃仰瞪眄,谓足以夸世。笑古人之未工,忘己事之已拙;知曩勋之可矜,暗成败之有会。是以事穷运尽,必于颠仆;风起尘合,而祸至常酷也。圣人忌功名之过己,恶宠禄之逾量,盖为此也。

    夫恶欲之大端,贤愚所共有,而游子殉高位于生前,志士思垂名于身后,受生之分,唯此而已。夫盖世之业,名莫大焉;震主之势,位莫盛焉;率意无违,欲莫顺焉。借使伊人颇览天道,知尽不可益,盈难久持,超然自引,高揖而退,则巍巍之盛,仰邈前贤,洋洋之风,俯冠来籍,而大欲不乏于身,至乐无愆乎旧。节弥效而德弥广,身逾逸而名逾劭。此之不为,彼之必昧。然后河海之迹,堙为穷流,一篑之亹,积成山岳。名编凶顽之条,身厌荼毒之痛,岂不谬哉!故聊赋焉,庶使百世少有寤云。

    吊魏武帝文

    元康八年,机始以台郎出补著作,游乎秘阁而见魏武帝遗令,忾然叹息伤怀者久之。客曰:“夫始终者,万物之大归;生死者,性命之区域。是以临丧殡而后悲,睹陈根而绝哭。今乃伤心百年之际,兴哀无情之地,意者无乃知哀之可有,而未识情之可无乎?”机答之曰:“夫日蚀由乎交分,山崩起于朽壤,亦云数而已矣,然而百姓怪焉者。岂不以资高明之质,而不免卑浊之累,居常安之势,而终婴倾离之患故乎!夫以回天倒日之力,而不能振形骸之内;济世夷难之智,而受困魏阙之下。已而格乎上下者,藏于区区之木;光于四表者,翳乎蕞尔之土。雄心摧于弱情,壮图终于哀志。长算屈于短日,远迹顿于促路。呜呼!岂特瞽史之异阙景,黔黎之怪颓岸乎?

    “观其所以顾命冢嗣,贻谋四子,经国之略既远,隆家之训亦弘。又云:‘吾在军中,持法是也。至于小忿怒,大过失,不当效也。’善乎!达人之谠言矣!持姬女而指季豹,以示四子曰:‘以累汝。’因泣下。伤哉!曩以天下自任,今以爱子托人。同乎尽者无余,而得乎亡者无存。然而婉娈房闼之内,绸缪家人之务,则几乎密与!又曰:‘吾婕妤伎人,皆著铜爵台。于台堂上施八尺床,纟惠帐,朝晡上脯糒之属,月朝十五,辄向帐作伎。汝等时时登铜爵台,望吾西陵墓田。’又云:‘余香可分与诸夫人。诸舍中无所为,学作履组卖也。吾历官所得绶,皆著藏中。吾余衣裘,可别为一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既而竟分焉。亡者可以勿求,存者可以勿违,求与违不其两伤乎?悲夫!爱有大而必失,恶有甚而必得。智慧不能去其恶,威力不能全其爱,故前识所不用心,而圣人罕言焉。若乃系情累于外物,留曲念于闺房,亦贤俊之所宜废乎?”

    于是遂愤懑而献吊云尔!

    接皇汉之末绪,值王途之多违。伫重渊以育鳞,抚庆云而遐飞。运神道以载德,乘灵风而扇威。摧群雄而电击,举勍敌其如遗。指八极以远略,必翦焉而后绥。厘三才之阙典,启天地之禁闱。举修网之绝纪,纽大音之解徽。扫云物以贞观,要万途而来归。丕大德以宏覆,援日月而齐晖。济元功于九有,固举世之所推。

    彼人事之大造,夫何往而不臻。将覆篑于浚谷,挤为山乎九天。苟理穷而性尽,岂长算之所研。悟临川之有悲,固梁木其必颠。当建安之三八,实大命之所艰。虽光昭于曩载,将税驾于此年。惟降神之绵邈,眇千载而远期。信斯武之未丧,膺灵符而在兹。虽龙飞于文昌,非王心之所怡。愤西夏以鞠旅,溯秦川而举旗。踰镐京而不豫,临渭滨而有疑。冀翌日之云瘳,弥四旬而成灾。咏归途以反斾,登崤渑而朅来。次洛汭而大渐,指六军曰念哉。

    伊君王之赫奕,实终古之所难。威先天而盖世,力汤海而拔山。厄奚险而弗济,敌何强而不残。每因祸以禔福,亦践危而必安。迄在兹而蒙昧,虑噤闭而无端。委躯命以待难,痛没世而永言。抚四子以深念,循肤体而颓叹。迨营魄之未离,假余息乎音翰。执姬女以瘁,指季豹而漼焉。气冲襟以呜咽,涕垂睫而泛澜。违率土以靖寐,戢弥天乎一棺。

    咨宏度之峻邈,壮大业之允昌。思居终而恤始,命临没而肇扬。援贞吝以惎悔,虽在我而不臧。惜内顾之缠绵,恨末命之微详。纡广念于履组,尘清虑于余香。结遗情之婉娈,何命促而意长?陈法服于帷座,陪窈窕于玉房。宣备物于虚器,发哀音于旧倡。矫戚容以赴节,掩零泪而荐觞。物无微而不存,体无惠而不亡。庶圣灵之响像,想幽神之复光。苟形声之翳没,虽音景其必藏。徽清弦而独奏,进脯糒而谁尝?悼纟惠帐之冥漠,怨西陵之茫茫。登爵台而群悲,眝美目其何望?既睎古以遗累,信简礼而薄葬。彼裘绂于何有,贻尘谤于后王。嗟大恋之所存,故虽哲而不忘。览遗籍以慷慨,献兹文而凄伤。

    演连珠十首 节录

    臣闻任重于力,才尽则困;用广其器,应博则凶。是以物胜权而衡殆,形过镜则照穷。故明主程才以效业,贞臣厎力而辞丰。

    臣闻鉴之积也无厚,而照有重渊之深;目之察也有畔,而视周天壤之际。何则?应事以精不以形,造物以神不以器。是以万邦凯乐,非悦钟鼓之娱;天下归仁,非感玉帛之惠。

    臣闻览影偶质,不能解独;指迹慕远,无救于迟。是以循虚器者,非应物之具;玩空言者,非致治之机。

    臣闻音以比耳为美;色以悦目为欢。是以众听所倾,非假北里之操;万夫婉娈,非俟西子之颜。故圣人随世以擢佐,明主因时而命官。

    臣闻倾耳求音,眡优听苦;澄心徇物,形逸神劳。是以天殊其数,虽同方不能分其慼;理塞其通,则并质不能共其休。

    臣闻示应于近,远有可察;托验于显,微或可包。是以寸管下傃,天地不能以气欺;尺表逆立,日月不能以形逃。

    臣闻弦有常音,故曲终则改;镜无畜影,故触形则照。是以虚己应物,必究千变之容;挟情适事,不观万殊之妙。

    臣闻烟出于火,非火之和;情生于性,非性之适。故火壮则烟微,性充则情约。是以殷墟于感物之悲,周京无伫立之迹。

    臣闻适物之技,俯仰异用;应事之器,通塞异任。是以鸟栖云而缴飞,鱼藏渊而网沈。贲鼓密而含响,朗笛疏而吐音。

    臣闻足于性者,天损不能入;贞于期者,时累不能淫。是以迅风陵雨,不谬晨禽之察;劲阴杀节,不凋寒木之心。

    王羲之

    王羲之,东晋,临沂人,字逸少。仕为右军将军、会稽内史。去官后,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弋钓自娱。书法为古今之冠,文章亦飘逸不群,卒年五十九。

    兰亭集序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与吏部郎谢万书

    古之辞世者,或被发佯狂,或污身秽迹,可谓艰矣。今仆坐而获免,遂其宿心,其为庆幸,岂非天赐?违天不祥。顷东游还,修植桑果,今盛敷荣。率诸子,抱弱孙,游观其间。有一味之甘,割而分之,以娱目前。虽植德无殊邈,犹欲教养子孙以敦厚退让。戒以轻薄,庶令举策数马,仿佛万石之风。君谓此何如?比当与安石东游山海,并行田,视地利,颐养闲旷。衣食之余,欲与亲知时共欢宴。虽不能兴言高咏,衔杯引满,语田里所行,故以为抚掌之资,其为得意,可胜言耶?常依陆贾、班嗣、杨王孙之处世,甚欲希风数子,老夫志愿,尽于此矣。

    陶潜

    陶潜,东晋,浔阳人,本名渊明,字元亮,入宋改名潜。性高尚简贵,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尝为彭泽令,旋即解去,赋《归去来辞》。元嘉中卒,年六十三,世称靖节先生。其所为诗,冲穆淡远,而妙造自然,为古今一大家,文境亦似其诗。有《陶渊明集》、《搜神后记》。

    与子俨等疏

    告俨、俟、份、佚、佟:天地赋命,生必有死,自古圣贤,谁能独免?子夏有言:“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四友之人,亲受音旨。发斯谈者,将非穷达不可妄求、寿夭永无外请故耶?

    吾年过五十,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俛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余尝感孺仲贤妻之言,败絮自拥,何惭儿子,此既一事矣。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抱兹苦心,良独内愧。

    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意浅识罕,谓斯言可保。日月遂往,机巧好疏,缅求在昔,眇然如何!

    病患以来,渐就衰损,亲旧不遗,每以药石见救,自恐大分将有限也。汝辈稚小,家贫,每役柴水之劳,何时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然汝等虽不同生,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鲍叔、管仲,分财无猜;归生、伍举,班荆道旧。遂能以败为成、因丧立功。他人尚尔,况同父之人哉!颍川韩元长,汉末名士,身处卿佐,八十而终,兄弟同居,至于没齿。济北范稚春,晋时操行人也,七世同财,家人无怨色。

    《诗》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尔,至心尚之。汝其慎哉,吾复何言!

    桃花源记

    晋太原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亲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五柳先生传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赞曰:黔娄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其言兹若人之俦乎?衔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归去来辞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摇摇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遗,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羡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自祭文

    岁惟丁卯,律中无射。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

    故人凄其相悲,同祖行于今夕。羞以嘉蔬,荐以清酌。候颜已冥,聆音愈漠。呜呼哀哉!

    茫茫大块,悠悠高旻,是生万物,余得为人。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绤冬陈;含欢谷汲,行歌负薪,翳翳柴门,事我宵晨;春秋代谢,有务中园,载耘载耔,乃育乃繁;欣以素牍,和以七弦,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余劳,心有常闲,乐天委分,以至百年。

    惟此百年,夫人爱之。惧彼无成,愒日惜时。存为世珍,没亦见思。嗟我独迈,曾是异兹。宠非己荣,涅岂吾缁?捽兀穷庐,酣饮赋诗。

    识运知命,畴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无恨。寿涉百龄,身慕肥遁,从老得终,奚所复恋?寒暑逾迈,亡既异存。外姻晨来,良友宵奔。葬之中野,以安其魂。窅窅我行,萧萧墓门。奢侈宋臣,俭笑王孙。廓兮已灭,慨焉已遐。不封不树,日月遂过。匪贵前誉,孰重后歌?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呜呼哀哉!

    颜延之

    颜延之,南朝宋,临沂人。文章之善,冠绝当时,与谢灵运齐名。仕宋,官至太常,加金紫光禄大夫。卒年六十三。有《颜光禄集》。

    陶征士诔

    夫璇玉致美,不为池隍之宝;桂椒信芳,而非园林之实。岂其乐深而好远哉?盖云殊性而已。故无足而至者,物之藉也;随踵而立者,人之薄也。若乃巢、高之抗行,夷、皓之峻节,故已父老尧、禹,锱铢周、汉,而绵世浸远,光灵不属,至使菁华隐没,芳流歇绝,不其惜乎!虽今之作者,人自为量,而首路同尘,辍涂殊轨者多矣。岂所以昭末景,泛余波!

    有晋征士浔阳陶渊明,南岳之幽居者也。弱不好弄,长实素心。学非称师,文取指达。在众不失其寡,处言每见其默。少而贫病,居无仆妾。井臼弗任,藜菽不给。母老子幼,就养勤匮。远惟田生致亲之议,追悟毛子捧檄之怀。初辞州府三命,后为彭泽令。道不偶物,弃官从好。遂乃解体世纷,结志区外,定迹深栖,于是乎远。灌畦鬻蔬,为供鱼菽之祭;织纬萧,以充粮粒之费。心好异书,性乐酒德,简弃烦促,就成省旷。殆所谓国爵屏贵,家人忘贫者与?有诏征为著作郎,称疾不到。春秋六十有三,元嘉四年月日,卒于浔阳县之某里。近识悲悼,远士伤情。冥默福应,呜呼淑贞!

    夫实以诔华,名由谥高,苟允德义,贵贱何算焉?若其宽乐令终之美,好廉克己之操,有合谥典,无愆前志。故询诸友好,宜谥曰靖节征士。其辞曰:

    物尚孤生,人固介立。岂伊时遘,曷云世及?嗟乎若士!望古遥集。韬此洪族,蔑彼名级。睦亲之行,至自非敦。然诺之信,重于布言。廉深简洁,贞夷粹温,和而能峻,博而不繁。依世尚同,诡时则异。有一于此,两非默置。岂若夫子,因心违事?畏荣好古,薄身厚志。世霸虚礼,州壤推风。孝惟义养,道必怀邦。人之秉彝,不隘不恭。爵同下士,禄等上农。度量难钧,进退可限。长卿弃官,稚宾自免。子之悟之,何悟之辩?赋诗归来,高蹈独善。亦既超旷,无适非心。汲流旧,葺宇家林。晨烟暮蔼,春煦秋阴。陈书辍卷,置书弦琴。居备勤俭,躬兼贫病。人否其忧,孑然其命。隐约就闲,迁延辞聘。非直也明,是惟道性。纠斡流,冥漠报施。孰云与仁?实疑明智。谓天盖高,胡愆期义?履信曷凭?思顺何置?年在中身,疢维痁疾。视死如归,临凶若吉。药剂弗尝,祷祀非恤。傃幽告终,怀和长毕,鸣呼哀哉!

    敬述靖节,式尊遗占。存不愿丰,没无求赡。省讣却赙,轻哀薄敛。遭壤以穿,旋葬而窆。呜呼哀哉!

    深心追往,远情逐化。自尔介居,及我多暇。伊好之洽,接阎邻舍。宵盘昼憩,非舟非驾。念昔宴私,举觞相诲。独正者危,至方则碍。哲人卷舒,布在前载。取鉴不远,吾规子佩。尔实愀然,中言而发。违众速尤,迕风先蹶。身才非实,荣声有歇。睿音永矣,谁箴余阙?呜呼哀哉!仁焉而终,智焉而弊。黔娄既没,展禽亦逝。其在先生,同尘往世。旌此靖节,加彼康惠。呜呼哀哉!

    鲍照

    鲍照,南朝宋,东海人,字明远。文辞赡逸,文帝时为中书舍人。临海王子顼为荆州,照为前军参军。有《鲍参军集》。

    芜城赋

    沵迤平原,南驰苍梧涨海,北走紫塞雁门。柂以漕渠,轴以昆岗。重江复关之隩,四会五达之庄。当昔全盛之时,车挂轊,人驾肩,廛闬扑地,歌吹沸天。孳货盐田,铲利铜山;才力雄富,士马精妍。故能侈秦法,佚周令,划崇墉,刳濬洫,图修世以休命。是以板筑雉堞之殷,井干烽橹之勤,格高五岳,袤广三坟,崪若断岸,矗似长云,制磁石以御冲,糊赪壤以飞文。观基扃之固护,将万祀而一君。出入三代,五百余载,竟瓜剖而豆分!

    泽葵依井,荒葛罥涂。坛罗虺蜮,阶斗麏鼯。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饥鹰厉吻,寒鸱吓雏。伏虣藏虎,乳血餐肤。崩榛塞路,峥嵘古馗。白杨早落,塞草前衰。棱棱霜气,簌簌风威。孤篷自振,惊砂坐飞。灌莽杳而无际,丛薄纷其相依。通池既已夷,峻隅又已颓。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凝思寂听,心伤已摧。

    若夫藻扃黼帐,歌堂舞阁之基;璇渊碧树,弋林钓渚之馆。吴蔡齐秦之声,鱼龙爵马之玩,皆薰歇烬灭,光沈响绝。东都妙姬,南国丽人,蕙心纨质,玉貌绛唇,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穷尘。岂忆同舆之愉乐,离宫之苦辛哉!

    天道如何?吞恨者多。抽琴命操,为芜城之歌。歌曰:“边风急兮城上寒,井径灭兮丘陇残。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

    江淹

    江淹,南朝梁,考城人,字文通,少孤贫好学,仕齐。历御史中丞,弹劾不避权贵。梁天监中,迁金紫光禄大夫,封醴陵侯。尝宿治亭,梦一丈夫,自称郭璞,曰:“吾笔在卿处多年,可见还?”淹乃探怀中,得五色笔,还之。后为文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有《江文通集》。

    恨赋

    试望平原,蔓草萦骨,拱木敛魂。人生到此,天道宁论!于是仆本恨人,心惊不已,直念古者,伏恨而死。

    至如秦帝按剑,诸侯西驰,削平天下,同文共规。华山为城,紫渊为池。雄图既溢,武力未毕。方架鼋鼍以为梁,巡海右以送日,一旦魂断,宫车晚出。

    若乃赵王既虏,迁于房陵,薄暮心动,昧旦神兴。别艳姬与美女,丧金舆及玉乘。置酒欲饮,悲来填膺。千秋万岁,为怨难胜。

    至如李君降北,名辱身冤。拔剑击柱,吊影惭魂。情往上郡,心留雁门。裂帛系书,誓还汉恩。朝露溘至,握手何言?

    若夫明妃去时,仰天太息。紫台稍远,关山无极。摇风忽起,白日西匿。陇雁少飞,代云寡色。望君王兮何期?终芜绝兮异域。

    至乃敬通见抵,罢归田里。闭关却扫,塞门不仕。左对孺人,顾弄稚子。脱略公卿,跌宕文史。赍志没地,长怀无已。

    及夫中散下狱,神气激扬。浊醪夕引,素琴晨张。秋日萧索,浮云无光。郁青霞之奇意,入修夜之不旸。

    或有孤臣危涕,孽子坠心。迁客海上,流戍陇阴。此人但闻悲风汩起,血下沾衿;亦复含酸茹叹,销落湮沉。

    若乃骑叠迹,车屯轨,黄尘匝地,歌吹四起。无不烟断火绝,闭骨泉里。

    已矣哉!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别赋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复燕、宋兮千里。或春水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于山侧。棹容与而讵前,马寒鸣而不息。掩金觞而谁御,横玉柱而沾轼。

    居人愁卧,怳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巡层楹而空掩,抚锦幕以虚凉。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

    故别虽一绪,事乃万族。至若龙马银鞍,朱轩绣轴。帐饮东都,送客金谷。琴羽张兮箫鼓陈,燕、赵歌兮伤美人。珠与玉兮艳暮秋,罗与绮兮娇上春。惊驷马之仰秣,耸渊鱼之赤鳞。造分手而衔涕,感寂寞而伤神。

    乃有剑客惭恩,少年报士。韩国赵厕,吴宫燕市。割慈忍爱,离邦去里,沥泣共诀,抆血相视。驱征马而不顾,见行尘之时起。方衔感于一剑,非买价于泉里。金石震而色变,骨肉悲而心死。

    或乃边郡未和,负羽从军。辽水无极,雁山参云。闺中风暖,陌上草薰。日出天而耀景,露下地而腾文。镜朱尘之照烂,袭青气之烟煴。攀桃李兮不忍别,送爱子兮沾罗裙。

    至如一赴绝国,讵相见期。视乔木兮故里,决北梁兮永辞。左右兮魂动,亲宾兮泪滋。可班荆兮赠恨,唯罇酒兮叙悲。值秋雁兮飞日,当白露兮下时。怨复怨兮远山曲,去复去兮长河湄。

    又若君居淄右,妾家河阳。同琼佩之晨照,共金炉之夕香。君结绶兮千里,惜瑶草之徒芳。惭幽闺之琴瑟,晦高台之流黄。春宫此青苔色,秋帐含兹明月光。夏簟清兮昼不暮,冬釭凝兮夜何长!织锦曲兮泣已尽,迴文诗兮影独伤。

    傥有华阴上士,服食还仙。术既妙而犹学,道已寂而未传。守丹灶而不顾,炼金鼎而方坚。驾鹤上汉,骖鸾腾天。暂游万里,少别千年。惟世间兮重别,谢主人兮依然。

    下有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陈娥。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虽渊、云之墨妙,严、乐之笔精;金闺之诸彦,兰台之群英;赋有凌云之称,辩有雕龙之声,讵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者乎?

    邱迟

    邱迟,南朝梁,乌程人,字希范。武帝时官中书,出为永嘉太守。迟文采丽逸,时人评为点缀映媚,如落花依草。初陈伯之战败入魏,诏临川王宏率军北讨,迟为宏记室,承命与伯之书。伯之见书,即拥众而归。其辞之动人如此。

    与陈伯之书

    迟顿首:陈将军足下,无恙,幸甚,幸甚!

    将军勇冠三军,才为世出。弃燕雀之小志,慕鸿鹄以高翔。昔因机变化,遭遇明主。立功立事,开国称孤。朱轮华毂,拥旄万里,何其壮也!如何一旦为奔亡之虏,闻鸣镝而股战,对穹庐以屈膝,又何劣邪!寻君去就之际,非有他故,直以不能内审诸己,外受流言,沉迷猖蹶,以至于此。

    圣朝赦罪责功,弃瑕录用。推赤心于天下,安反侧于万物。将军之所知,不假仆一二谈也。朱鲔涉血于友于,张绣剚刃于爱子,汉主不以为疑,魏君待之若旧。况将军无昔人之罪,而勋重于当世!夫迷途知反,往哲是与;不远而复,先典攸高。主上屈法申恩,吞舟是漏。将军松柏不剪,亲戚安居,高台未倾,爱妾尚在。悠悠尔心,亦何可言!

    今功臣名将,雁行有序。佩紫怀黄,赞帷幄之谋;乘轺建节,奉疆场之任;并刑马作誓,传之子孙。将军独腼颜借命,驱驰毡裘之长,宁不哀哉!夫以慕容超之强,身送东市;姚泓之盛,面缚西都。故知霜露所均,不育异类;姬汉旧邦,无取杂种。北虏僭盗中原,多历年所。恶积祸盈,理至燋烂。况伪孽昏狡,自相夷戮。部落携离,酋豪猜贰。方当系颈蛮邸,悬首藁街。而将军鱼游于沸鼎之中,燕巢于飞幕之上,不亦惑乎!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生平于畴日。抚登陴,岂不怆悢!所以廉公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将军独无情哉?想早励良规,自求多福。

    当今皇帝盛明,天下安乐。白环西献,楛矢东来。夜郎、滇池,解辫请职;朝鲜、昌海,蹶角受化。唯北狄野心,掘强沙塞之间,欲延岁月之命耳。中军临川殿下,明德茂亲,总兹戎重。吊民洛汭,伐罪秦中。若遂不改,方思仆言。聊布往怀,君其详之!丘迟顿首。

    庾信

    庾信,北朝周,新野人,字子山,小字兰成。文藻艳丽,与徐陵齐名,时称徐庾体。初仕梁,为右卫军。元帝时聘西魏,被留。后周明帝、武帝并好文学,皆恩礼之,累迁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世称庾开府。信虽位望通显,常有乡关之思,乃作《哀江南赋》以致意焉。有《庾开府集》。

    哀江南赋

    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华阳奔命,有去无归。中兴道销,穷于甲戌。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天道周星,物极不反。傅燮之但悲身世,无处求生;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昔桓君山之志事,杜元凯之平生,并有著书,咸能自叙。潘岳之文彩,始述家风;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齿。燕歌远别,悲不自胜;楚老相逢,泣将何及!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下亭漂泊,高桥羁旅。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追为此赋,聊以记言,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

    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钟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

    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惟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江、淮无涯岸之阻,亭壁无籓篱之固。头会箕敛者,合从缔交;锄耰棘矜者,因利乘便。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是知并吞六合,不免轵道之灾;混一车书,无救平阳之祸。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

    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陆士衡闻而抚掌,是所甘心;张平子见而陋之,固其宜矣。

    我之掌庾承周,以世功而为族;经邦佐汉,用论道而当官。禀嵩、华之玉石,润河洛之波澜;居负洛而重世,邑临河而晏安。逮永嘉之艰虞,始中原之乏主。民枕倚于墙壁,路交横于豺虎。值五马之南奔,逢三星之东聚。彼凌江而建国,始播迁于吾祖。分南阳而赐田,裂东岳而胙土。诛茅宋玉之宅,穿径临江之府。水木交运,山川崩竭。家有直道,人多全节。训子见于淳深,事君彰于义烈。新野有生祠之庙,河南有胡书之碣。况乃少微真人,天山逸民。阶庭空谷,门巷蒲轮。移谈讲树,就简书筠。降生世德,载诞贞臣。文词高于甲观,楷模盛于漳滨。嗟有道而无凤,叹非时而有麟。既奸回之奰逆,终不悦于仁人。

    王子洛滨之岁,兰成射策之年。始含香于建礼,仍矫翼于崇贤。游洊雷之讲肆,齿明离之胄筵。既倾蠡而酌海,遂测管以窥天。方塘水白,钓渚池圆。侍戎韬于武帐,听雅曲于文弦。乃解悬而通籍,遂崇文而会武;居笠毂而掌兵,出兰池而典午。论兵于江汉之君,拭玉于西河之主。

    于时朝野欢娱,池台钟鼓。里为冠盖,门成邹鲁。连茂苑于海陵,跨横塘于江浦。东门则鞭石成桥,南极则铸铜为柱。橘则园植万株,竹则家封千户。西赆浮玉,南琛没羽。吴歈越吟,荆艳楚舞。草木之遇阳春,鱼龙之逢风雨。五十年中,江表无事。王歙为和亲之侯,班超为定远之使。马武无预于甲兵,冯唐不论于将帅。岂知山岳暗然,江湖潜沸。渔阳有闾左戍卒,离石有将兵都尉。

    天子方删诗、书,定礼乐。设重云之讲,开士林之学。谈劫烬之灰飞,辨常星之夜落。地平鱼齿,城危兽角。卧刁斗于荥阳,绊龙媒于平乐。宰衡以干戈为儿戏,缙绅以清谈为庙略。乘渍水以胶船,驭奔驹以朽索。小人则将及水火,君子则方成猿鹤。敝箄不能救盐池之咸,阿胶不能止黄河之浊。既而鲂鱼赪尾,四郊多垒。殿狎江鸥,宫鸣野雉。湛卢去国,艅艎失水。见被发于伊川,知百年而为戎矣。

    彼奸逆之炽盛,久游魂而放命。大则有鲸有鲵,小则为枭为獍。负其牛羊之力,凶其水草之性。非玉烛之能调,岂璇玑之可正!值天下之无为,尚有欲于羁縻。饮其琉璃之酒,赏其虎豹之皮。见胡柯于大夏,识鸟卵于条枝。豺牙宓厉,虺毒潜吹。轻九鼎而欲问,闻三川而遂窥。

    始则王子召戎,奸臣介胄。既官政而离逖,遂师言而泄漏。望廷尉之逋囚,反淮南之穷寇。出狄泉之苍鸟,起横江之困兽。地则石鼓鸣山,天则金精动宿。北阙龙吟,东陵麟斗,尔乃桀黠构扇,冯陵畿甸。拥狼望于黄图,填卢山于赤县。青袍如草,白马如练。天子履端废朝,单于长围高宴。两观当戟,千门受箭。白虹贯日,苍鹰击殿。竟遭夏台之祸,终视尧城之变。官守无奔问之人,干戚非平戎之战。陶侃空争米船,顾荣虚摇羽扇。将军死绥,路绝长围。烽随星落,书逐鸢飞。遂乃韩分赵裂,鼓卧旗折。失群班马,迷轮乱辙。猛士婴城,谋臣卷舌。昆阳之战象走林,常山之阵蛇奔穴。五郡则兄弟相悲,三州则父子离别。

    护军慷慨,忠能死节。三世为将,终于此灭。济阳忠壮,身参末将。兄弟三人,义声俱倡。主辱臣死,名存身丧;狄人归元,三军凄怆。尚书多算,守备是长。云梯可拒,地道能防。有齐将之闭壁,无燕师之卧墙。大事去矣,人之云亡!申子奋发,勇气咆勃。实总元戎,身先士卒。胄落鱼门,兵填马窟。屡犯通中,频遭刮骨。功业夭枉,身名埋没。或以隼翼鷃披,虎威狐假。沾渍锋镝,脂膏原野。兵弱虏强,城孤气寡。闻鹤唳而心惊,听胡笳而泪下。拒神亭而亡戟,临横江而弃马。崩于钜鹿之沙,碎于长平之瓦。于是桂林颠覆,长洲麋鹿。溃溃沸腾,茫茫惨黩。天地离阻,神人怨酷。晋郑靡依,鲁卫不睦。竞动天关,争回地轴。探雀鷇而未饱,待熊蹯而讵熟。乃有车侧郭门,筋悬庙屋。鬼同曹社之谋,人有秦庭之哭。

    尔乃假刻玺于关塞,称使者之酬对。逢鄂坂之讥嫌,值耏门之征税。乘白马而不前,策青骡而转碍。吹落叶之扁舟,飘长帆于上游。彼锯牙而钩爪,又循江而习流。排青龙之战舰,斗飞燕之船楼。张辽临于赤壁,王浚下于巴丘。乍风惊而射火,或箭重而回舟。未辨声于黄盖,已先沈于杜侯。落帆黄鹤之浦,藏船鹦鹉之洲。路已分于湘汉,星犹看于斗牛。若乃阴陵路绝,钓台斜趣。望赤壁而沾衣,舣乌江而不渡。雷池栅浦,鹊陵焚戍。旅舍无烟,巢禽失树。谓荆、衡之杞梓,庶江、汉之可恃。淮海维扬,三千余里。过漂渚而寄食,托芦中而渡水。届于七泽,滨于十死。嗟天保之未定,见殷忧之方始。本不达于危行,又无情于禄仕。谬掌卫于中军,滥尸丞于御史。

    信生世等于龙门,辞亲同于河洛。奉立身之遗训,受成书之顾托。昔三世而无惭,今七叶而始落。泣风雨于梁山,惟枯鱼之衔索。入欹斜之小径,掩蓬藋之荒扉。就汀洲之杜若,待芦苇之单衣。

    于时西楚霸王,剑及繁阳。鏖兵金匮,校战玉堂。苍鹰赤雀,铁舳牙樯。沉白马而誓众,负黄龙而渡湘,海潮迎舰,江萍送王。戎军屯于石城,戈船掩于淮泗。诸侯则郑伯前驱,盟主则荀罃暮至。剖巢熏穴,奔魋走魅。埋长狄于驹门,斩蚩尤于中冀。然腹为灯,饮头为器。直虹贯垒、长星属地。昔之虎踞龙蟠,加以黄旗紫气,莫不随狐兔而窟穴,与风尘而殄瘁。

    西瞻博望,北临玄圃,月榭风台,池平树古。倚弓于玉女窗扉,系马于凤凰楼柱。仁寿之镜徒悬,茂陵之书空聚。若夫立德立言,谟明夤亮。声超于系表,道高于河上。既不遇于浮丘,遂无言于师旷。以爱子而托人,知西陵而谁望?非无北阙之兵,犹有云台之仗。司徒之表里经纶,狐偃之惟王实勤。横琱戈而对霸主,执金鼓而问贼臣。平吴之功,壮于杜元凯。王室是赖,深于温太真。始则地名全节,终则山称枉人。南阳校书,去之已远。上蔡逐猎,知之何晚?镇北之负誉矜前,风飙凛然。水神遭箭,山灵见鞭。是以蛰熊伤马,浮蛟没鸢。才子併命,俱非百年。

    中宗之夷凶靖乱,大雪冤耻,去代邸而承基,迁唐郊而纂祀。反旧章于司隶,归余风于正始。沉猜则方逞其欲,藏疾则自矜于己。天下之事没焉,诸侯之心摇矣。既而齐交北绝,秦患西起。况背关而怀楚,异端委而开吴。驱绿林之散卒,拒骊山之叛徒。营军梁溠,搜乘巴渝。问诸淫昏之鬼,求诸厌劾之巫。荆门遭廪延之戮,夏口滥逵泉之诛。蔑因亲以致爱,忍和乐于弯弧。既无谋于肉食,非所望于《论都》。未深思于五难,先自擅于二端。登阳城而避险,卧砥柱而求安。既言多于忌刻,实志勇而刑残。但坐观于时变,本无情于急难。地惟黑子,城犹弹丸。其怨则黩,其盟则寒。岂冤禽之能塞海,非愚叟之可移山。况以沴气朝浮,妖精夜殒。赤鸟则三朝夹日,苍云则七重围轸。亡吴之岁既穷,入郢之年斯尽。

    周含郑怒,楚结秦冤。有南风之不竞,值西邻之责言。俄而梯冲乱舞,冀马云屯。栈秦车于畅毂,沓汉鼓于雷门。下陈仓而连弩,渡临晋而横船。虽复楚有七泽,人称三户。箭不丽于六麋,雷无惊于九虎。辞洞庭兮落木,去涔阳兮极浦。炽火兮焚旗,贞风兮害蛊。乃使玉轴扬灰,龙文斫柱。下江馀城,长林故营。徒思箝马之秣,未见烧牛之兵。章曼支以毂走,宫之奇以族行。河无冰而马渡,关未晓而鸡鸣。忠臣解骨,君子吞声。章华望祭之所,云梦伪游之地。荒谷缢于莫敖,冶父囚乎群帅。硎阱折拉,鹰鹯批。冤霜夏零,愤泉秋沸。城崩杞妇之哭,竹染湘妃之泪。

    水毒秦泾,山高赵陉。十里五里,长亭短亭。饥随蛰燕,暗逐流萤。秦中水黑,关上泥青。于时瓦解冰泮,风飞电散,浑然千里,淄渑一乱。雪暗如沙,冰横似岸。逢赴洛之陆机,见离家之王粲。莫不闻陇水而掩泣,向关山而长叹。况复君在交河,妾在青波。石望夫而逾远,山望子而逾多。才人之忆代郡,公主之去清河。栩阳亭有离别之赋,临江王有愁思之歌。别有飘飖武威,羁旅金微。班超生而望返,温序死而思归。李陵之双凫永去,苏武之一雁空飞。

    昔江陵之中否,乃金陵之祸始。虽借人之外力,实萧墙之内起。拨乱之主忽焉,中兴之宗不祀。伯兮叔兮,同见戮于犹子。荆山鹊飞而玉碎,隋岸蛇生而珠死。鬼火乱于平林,殇魂游于新市。梁故丰徙,楚实秦亡。不有所废,其何以昌?有妫之后,遂育于姜。输我神器,居为让王。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用无赖之子孙,举江东而全弃。惜天下之一家,遭东南之反气。以鹑首而赐秦,天何为而此醉!

    且夫天道回旋,生民预焉。余烈祖于西晋,始流播于东川。洎余身而七叶,又遭时而北迁。提挈老幼,关河累年。死生契阔,不可问天。况复零落将尽,灵光岿然。日穷于纪,岁将复始。逼迫危虑,端忧暮齿。践长乐之神皋,望宣平之贵里。渭水贯于天门,骊山回于地市。幕府大将军之爱客,丞相平津侯之待士。见钟鼎于金张,闻弦歌于许史。岂知灞陵夜猎,犹是故时将军;咸阳布衣,非独思归王子!

    王勃

    王勃,唐,龙门人,字子安,隋王通之诸孙。麟德初对策高第,父为交趾令,勃往省视。道过南昌,会都督阎伯屿宴客于滕王阁,勃即席作序,伯屿叹为天才。后复往省父,渡南海,溺死,年二十九。勃文章钜丽,与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共称“初唐四杰”,而勃为之冠。每为文,先磨墨,引被而卧,及寤,援笔书之,时人谓之腹稿。有《王子安集》。

    滕王阁序

    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彩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清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轴。虹销雨霁,彩彻云衢。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遥吟俯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指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安贫,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怀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晨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相遇,奏流水以何惭?

    呜呼!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诚,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朱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骆宾王

    骆宾王,唐,义乌人,初为赵王府属,武后时除临海丞,弃官去。徐敬业勤王兵起,署为府属。为敬业传檄天下,斥武后罪。后读之但嘻笑,至“一坯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讬。”矍然曰:“谁为之?”或以宾王对。后曰:“宰相安得失此人。”敬业败,宾王亡命不知所之。中宗时诏求其遗文,得数百篇。有《骆临海集》。

    为徐敬业以武后临朝移诸郡县檄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

    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誓清妖孽。

    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居汉地,或叶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傥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图,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机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移缴州郡,咸使知闻。

    王维

    王维,唐,太原人,字摩诘。开元初擢进士,官至尚书右丞。工诗善画,时谓其“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文亦有诗意。有别墅在辋川,尝与裴迪遨游其中,歌咏为乐,卒年六十一。有《王右丞集》。

    与裴秀才迪书

    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辄便往山中,憩感配寺,与山僧饭讫而去。

    北涉元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迳、临清流也。

    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鯈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无忽。

    因驮黄蘖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维白。

    李华

    李华,唐,赞皇人,字遐叔。擢进士弘辞科,天宝间官监察御吏,劾宰相杨国忠姻娅横暴无状。后去官隐山阳,戒子弟力农,安于穷槁。文辞绵丽焕发,与萧颖士齐名。有《李遐叔文集》。

    吊古战场文

    浩浩乎!平沙无垠,敻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挺亡群。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尝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

    吾闻夫齐、魏徭戍,荆、韩召募。万里奔走,连年暴露。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寄身锋刃,腷臆谁诉?秦汉而还,多事四夷。中州耗斁,无世无之。古称戎、夏,不抗王师。文教失宣,武臣用奇。奇兵有异于仁义,王道迂阔而莫为。呜呼噫嘻!

    吾想夫北风振漠,胡兵伺便。主将骄敌,期门受战。野竖旌旗,川回组练。法重心骇,威尊命贱。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声析江河,势崩雷电。至若穷阴凝闭,凛冽海隅,积雪没胫,坚冰在须,鸷鸟休巢,征马踟蹰,缯纩无温,堕指裂肤。当此苦寒,天假强胡,凭凌杀气,以相翦屠。径截辎重,横攻士卒。都尉新降,将军覆没。尸填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可胜言哉!鼓衰兮力尽,矢竭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降矣哉?终身夷狄;战矣哉?暴骨沙砾。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吾闻之:牧用赵卒,大破林胡,开地千里,遁逃匈奴。汉倾天下,财殚力痡。任人而已,其在多乎?周逐猃狁,北至太原,既城朔方,全师而还。饮至策勋,和乐且闲,穆穆棣棣,君臣之间。秦起长城,竟海为关,荼毒生灵,万里朱殷。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遍野,功不补患。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悁悁心目,寝寐见之。布奠倾觞,哭望天涯。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无依?必有凶年,人其流离。

    呜呼噫嘻!时耶,命耶?从古如斯。为之奈何?守在四夷。

    陆贽

    陆贽,唐,嘉兴人,字敬舆。德宗时为翰林学士,甚见亲任,时号内相,从幸奉天,诏书,皆出于其手。所下制书,武夫悍卒闻者,无不感泣。累迁中书侍郎同平章事,为裴延龄所谗,贬忠州别驾。卒年五十二,谥宣。贽在朝论谏,言皆剀切,其文多用骈句,盖当时之体裁。然真意笃挚,反覆曲畅,不复见排偶之迹,所谓经世之文也。有《陆宣公翰苑集》。

    奉天请数对群臣兼许令论事状

    朝隐奉宣圣旨:“频览卿表状,劝朕数对群臣,兼许令论事,辞理恳切,深表尽忠。朕本心甚好推诚,亦能纳谏,但缘上封事及奏对者少有忠良,多是论人长短,或探朕意旨,朕虽不受谗谮,出外即谩生是非,以为威福。朕往日将谓君臣一体,都不堤防,缘推诚信不疑,多被奸人卖弄。今所致患害,朕思亦无他故,却是失在推诚。又,谏官论事,少能慎密,例自矜衒,归过于朕,以自取名。朕从即位以来,见奏对论事者甚多,大抵皆是雷同,道听途说。试加质问,即便辞穷。若有奇才异能,在朕岂惜拔擢?朕见从前已来,事只如此,所以近来不多取次对人,亦不是倦于接纳,卿宜深悉此意者。”

    圣德广大,如天包容。俯矜狂愚,仍赐奖谕,嘉臣以“恳切”,目臣以“尽忠”,虽甚庸驽,实怀感励。夫知无不言之谓“尽”,事君以义之谓“忠”。臣之夙心,久以自誓,以此为奉上之道,以此为报主之资。幸逢休明,获展诚愿,既免罪戾,又蒙褒称,庶奉周旋,不敢失坠。倘陛下广推此道,施及万方,咸奖直以矜愚,各录长而舍短,人之欲善,谁不如臣?自然圣德益彰,群心尽达。愚衷恳恳,实在于斯。睿眷特深,缕宣密旨,备该物理,曲尽人情,其于虑远防微,固非常识所逮。

    然臣窃谓天之道,与天同方。天不以地有恶木而废发生,天子不以时有小人而废听纳。帝王之盛,莫盛于尧。虽四凶在朝,而佥议靡辍。故曰“惟天为大,惟尧则之”。是知人有邪直贤愚,在处之各得其所而已。必不可以忠良者少,而阙于询谋献纳之道也。昔人有因噎而废食者,又有惧溺而自沉者。其为矫枉防患之虑,岂不过哉?愿陛下取鉴于兹,勿以小虞而妨大道也。臣闻人之所助在乎信,信之所立由乎诚。守诚于中,然后俾众无惑;存信于已,可以教人不欺。唯信与诚,有补无失。一不诚,则心莫之保;一不信,则言莫之行。故圣人重焉,以为食可去而信不可失也。又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物者,事也。言不诚,则无复有事矣。匹夫不诚,无复有事,况王者赖人之诚以自固,而可不诚于人乎?陛下所谓失于诚信以致患害者,臣窃以斯言为过矣。孔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智者不失人亦不失言。”由此论之,陛下可审其所言而不可不慎,信其所兴而不可不诚。海禽至微,犹识情伪;含灵之类,固必难诬。前志所谓众庶者,至愚而神。盖以蚩蚩之徒,或昏或鄙,此其似于愚也。然而上之得失靡不辨,上之好恶靡不知,上之所秘靡不传,上之所为靡不效,此其类于神也。故驭之以智则人诈,示之以疑则人偷。接不以礼,则徇义之意轻;抚不以恩,则效忠之情薄。上行之,则下从之;上施之,则下报之。若响应声,若影从表。表枉则影曲,声淫则响邪。怀鄙诈而求颜色之不形;颜色形而求观者之不辨;观者辨而求众庶之不惑;众庶惑而求叛乱之不生,自古及今,未之得也。故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若不尽于已而望尽于人,众必绐而不从矣。不诚于前而曰诚于后,众必疑而不信矣。今方岳有不诚于国者,陛下则兴师以伐之;臣庶有亏信于上者,陛下则出令以诛之。有司顺命诛伐而不敢纵舍者,盖以陛下之所有,责彼之所无故也。向若陛下不识于物,不信于人,人将有辞,何以致讨?是知诚信之道,不可斯须去身。愿陛下慎守而行之有加,恐非所以为悔者也。臣闻《春秋传》曰:“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易》曰:“日新之谓盛德。”《礼记》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商书》仲虺述成汤之德,曰:“用人惟已,改过不吝。”《周诗》吉甫美宣王之功,曰:“衮职有阙,唯仲山甫补之。”夫《礼》、《易》、《春秋》,百代不刊之典也,皆不以无过为美,而谓大善盛德,在于改过日新。成汤,圣君也;仲虺,圣辅也。以圣辅而赞扬圣君,不称其无过而称其改过。周宣,中兴之贤主也;吉甫,文武之贤臣也。以贤臣而歌诵贤主,不美其无阙而美其补阙。是则圣贤之意,较然著明,唯以改过为能,不以无过为贵。盖谓人之行己,必有过差;上智下愚,俱所不免。智者改过而迁善,愚者耻过而遂非。迁善则其德日新,是为君子;遂非则其恶弥积,斯谓小人。故闻义能徙者,常情之所难;从谏弗咈者,圣人之所尚。至于赞扬君德,歌述主功,或以改过不吝为言,或以有阙能补为美。中古已降,淳风浸微。臣既尚谀,君亦自圣。掩盛德而行小道,于是有入则造膝、出则诡辞之态兴矣。奸由此滋,善由此沮,帝王之意由此惑,谮臣之罪由此生。媚道一行,为害斯甚!

    太宗文皇帝挺秀千古,清明在躬。再恢圣谟,一变流弊,以虚受为理本,以直言为国华。有面折廷争者,必为霁雷霆之威,而明言将纳;有上封献议者,必为黜心意之欲,而手敕褒扬。故得有过必知,知而必改,存致雍熙之化,没齐尧舜之名。向若太宗徇中主之常情,滞习俗之凡见,闻过则羞己之短,纳谏又畏人之知。虽有求理之心,必无济代之效;虽有悔过之意,必无从谏之名。此则听纳之实不殊,隐见之情小异,其于损益之际,已有若此相悬。又况不及中才,师心自用,肆于人上,以遂非拒谏,孰有不危者乎?且以太宗有经纬天地之文,有底定祸乱之武,有躬行仁义之德,有致理太平之功。其为休烈耿光,可谓盛极矣!然而人到于今称咏,以为道冠前古、泽被无穷者,则从谏改过为其首焉。是知谏而能从,过而能改,帝王之道,莫大于斯。陛下所谓“谏官论事,少能慎密,例自矜衒,归过于朕”者,臣以为不密自矜,信非忠厚;其于圣德,固亦无亏。陛下若纳谏不违,则传之适足增美;陛下若违谏不纳,又安能禁之勿传。伏愿以贞观故事为楷模,使太宗风烈重光于圣代,恐不可谓此为归过,而阻绝直言之路也。臣闻虞舜察迩言,故能成圣化;晋文听舆诵,故能恢霸功。《大雅》有“询于刍荛”之言,《洪范》有“谋及庶人”之义。是则圣贤为理,务询众心,不敢忽细微,不敢侮鳏寡。侈言无验不必用,质言当理不必违;逊于志者不必然,逆于心者不必否;异于人者不必是,同于众者不必非。辞拙而效速者不必愚,言甘而利重者不必智。是皆考之以实,虑之以终,其用无他,唯善所在,则可以尽天下之理,见天下之心。夫人之常情,罕能无惑。大抵蔽于所信,阻于所疑,忽于所轻,溺于所欲。信既偏则听言而不考其实,由是有过当之言;疑既甚则虽实而不听其言,于是有失实之听。轻其人则遗其可重之事,欲其事则存其可弃之人。斯并苟纵私怀,不稽皇极,于以亏天下之理,于以失天下之心。故常情之所轻,乃圣人之所重。图远者先验于近,务大者必慎于微。将在博采而审用其中,固不在慕高而好异也。

    陛下所谓“比见奏对论事,皆是雷同道听涂说”者,臣窃以众多之议,足见人情,必有可行,亦有可畏。恐不宜一概轻侮而莫之省纳也。陛下又谓“试加质问,即便辞穷”者,臣窃以陛下虽穷其辞而未尽其理,能服其口而未服其心。何以知其然?臣每读史书,见乱多理少,因怀感叹。尝试思之,窃谓为下者莫不愿忠,为上者莫不求理。然而下每苦上之不理,上每苦下之不忠。若是者何?两情不通故也。下之情莫不愿达于上,上之情莫不求知于下。然而下恒苦上之难达,上恒苦下之难知。若是者何?九弊不去故也。所谓九弊者,上有其六,而下有其三。好胜人、耻闻过、骋辩给、眩聪明、厉威严、恣强愎,此六者君上之弊也。谄谀、顾望、畏懦,此三者臣下之弊也。上好胜,必甘于佞辞;上耻过,必忌于直谏。如是则下之谄谀者顺旨,而忠实之语不闻矣。上骋辩,必剿说而折人以言;上眩明,必臆度而虞人以诈。如是则下之顾望者自便,而切磨之辞不尽矣。上厉威,必不能降情以接物;上恣愎,必不能引咎以受规。如是则下之畏懦者避罪,而情理之说不申矣。夫以区域之广大,生灵之众多,宫阙之重深,高卑之限隔,自黎献而上,获睹至尊之光景者,逾亿兆而无一焉。就获睹之中,得接言议者,又千万无一。幸而得接者,犹有九弊居其间,则上下之情所通鲜矣。上情不通于下则人惑,下情不通于上则君疑。疑则不纳其诚,惑则不从其令。诚而不见纳,则应之以悖;令而不见从,则加之以刑。下悖上刑,不败何待!是使乱多理少,从古以然。考其初心,不必淫暴,亦在乎两情相阻,驯致其失,以至于艰难者焉!昔龙逄诛而夏亡,比干剖而殷灭,宫奇去而虞败,屈原放而楚衰。臣谓夏、殷、虞、楚之君,若知四子之尽忠,必不剿弃;若知四子之可用,必不拒违。所以至于忍害而舍绝者,盖谓其言不足行,心不足保故也。四子既去,四君亦危。然则言之固难,听亦不易。赵武呐呐而为晋贤臣,绛侯木讷而为汉元辅。公孙弘上书论事,帝使难弘以十策,弘不得其一,及为宰相,卒有能名。周昌进谏其君,病吃不能对诏,乃曰:“臣口虽不能言,心知其不可”。然则口给者事非信,辞屈者理或未穷。人之难知,尧舜所病,胡可以一酬一诘,而谓尽其能哉?以此察天下之情,固多失实;以此轻天下之士,必有遗才。臣是以窃虑陛下虽穷其辞而未穷其理,能服其口而未服其心,良有以也。

    古之王者,明四目,达四聪,盖欲幽抑之必通,且求闻已之过也;垂旒于前,黈纩于侧,盖恶视听之太察,唯恐彰人之非也。降及末代,则反于斯。聪明不务通物情,视听只以伺罪衅。与众违欲,与道乖方。于是相尚以言,相示以智,相冒以诈,而君臣之义薄矣!以陛下性含仁圣,意务雍熙,而使至道未孚,臣窃为陛下怀愧于前哲也。古人所以有耻君不如尧舜者,故亦以是为心乎!夫欲理天下,而不务于得人心,则天下固不可理矣。务得人心,而不勤于接下,则人心固不可得矣。务勤接下,而不辩君子小人,则下固不可接矣。务辩君子小人,而恶其言过,悦其顺己,则君子小人固不可辨矣。趣和求媚,人之甚利存焉!犯颜取怨,人之甚害存焉。居上者易其害而以美利利之,犹惧忠告之不蔇。况有疏隔而勿接,又有猜忌而加损者乎?天生烝人,合以为国。人之有口,不能无言;人之有心,不能无欲。言不宣于上,则怨瞽于下;欲不归于善,则凑集于邪。圣人知众之不可以力制也,故植谤木,陈谏鼓,列争臣之位,置采诗之官,以宣其言;尊礼义,安诚信、厚贤能之赏,广功利之途,以归其欲。使上不至于亢,下不至于穷,则人心安得而离?乱兆何从而起?古之无为而理者,其率由此欤,苟有理之之意,而不知其方;苟知其方,而心守不一,则得失相半,天下之理乱,未可知也。其又违道以师心,弃人而任己,谓欲可逞,谓众可诬;谓专断无伤,谓询谋无益,谓谀说为忠顺,谓献替为妄愚,谓进善为比周,谓嫉恶为嫌忌,谓多疑为御下之术,谓深察为照物之明,理道全乖,国家之颠危可立待也。

    理乱之戒,前哲备言之矣。安危之效,历代尝试之矣。旧典尽在,殷鉴足征。其于措置施为,在陛下明识所择耳!伏愿广接下之道,开奖善之门,宏纳谏之怀,励推诚之美。其接下也,待之以礼,煦之以和,虚心以尽其言,端意以详其理,不御人以给,不自眩以明,不以先觉为能,不以臆度为智,不形好恶以招谄,不大声色以示威。如权衡之悬,不作其轻重,故轻重自辨,无从而诈也;如水镜之设,无意于妍蚩,而妍蚩自彰,莫得而怨也。有犯颜谠直者,奖而亲之;有利口谗佞者,疏而斥之。自然物无壅情,言不苟进,君子之道浸长,小人之态日消,何忧乎少忠良?何有乎作威福?何患乎妄说是非?如此则接下之要备矣。其奖善也,求之若不及,用之惧不周。如梓人之任材,曲直当分;如沧海之归水,洪涓必容。能小事则处之以小官,立大劳则报之以大利。不忌怨,不避亲;不抉瑕,不求备;不以人废举,不以己格人。闻其才必试以事,能其事乃进以班,自然无不用之才,亦无不实之举。如此则奖善之道得矣。其纳谏也,以补过为心,以求过为急;以能改其过为善,以得闻其过为明。故谏者多,表我之能好;谏者直,示我之能贤;谏者之狂诬,明我之能恕;谏者之漏泄,彰我之能从。有一于斯,皆为盛德。是则人君之与谏者交相益之道也。谏者有爵赏之利,君亦有理安之利;谏者得献替之名,君亦得采纳之名。然犹谏者有失中,而君无不美。唯恐谠言之不切,天下之不闻。如此则纳谏之德光矣!其推诚也,在彰信,在任人。彰信不务于尽言,所贵乎出言则可复;任人不可以无择,所贵乎已择则不疑。言而必诚,然后可求人之听命。任而勿二,然后可责人之成功。诚信一亏,则百事无不纰缪;疑二一起,则群下莫不忧虞。是故言或乖宜,可引过以改其言,而不可苟也;任或乖当,可求贤以代其任,而不可疑也。如此则推诚之义孚矣。微臣所以屡屡尘黩而不能自抑者,盖以陛下有拯乱之志,而多难未平;有务理之诚,而庶绩未乂;有尧舜聪明之德,而未光宅于天下;有覆载含宏之量,而未翕受于众情。故臣每中夜静思,无不窃叹而深惜也!向若陛下有其位而无必行之志,有其志而无可致之资,则臣固已从俗浮沉,何苦而汲汲如是。惟陛下详省所阙,亟行所宜,归天下之心,济中兴之业,此臣之愿也!亿兆之福也!宗社无疆之休也!谨奏。

    刘禹锡

    刘禹锡,唐,中山人,字梦得。以进士登博学宏辞科,官至集贤直学士,出为苏州刺史,迁太子宾客。晚年以文章自适,先后与柳宗元、白居易齐名。年七十二卒。有《刘宾客集》。

    陋室铭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唯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白居易

    白居易,唐,下邽人,字乐天,元和进士。迁左拾遗,奏对强鲠,贬江州司马。后诏还,官至刑部尚书。致仕,居香山,称香山居士,卒谥文。居易文章清切,尤工诗,平易近人,多存讽刺。先后与元稹、刘禹锡齐名。有《白氏长庆集》。

    庐山草堂记

    匡庐奇秀,甲天下山。山北峰曰香炉峰,北寺曰遗爱寺。介峰寺间,其境胜绝,又甲庐山。元和十一年秋,太原人白乐天见而爱之,若远行客过故乡,恋恋不能去。因面峰腋寺,作为草堂。

    明年春,草堂成。三间两柱,二室四牖,广袤丰杀,一称心力。洞北户,来阴风,防徂暑也;敞南甍,纳阳日,虞祁寒也。木,斫而已,不加丹;墙,圬而已,不加白。磩阶用石,幂窗用纸,竹帘纻帏,率称是焉。堂中设木榻四,素屏二,漆琴一张,儒、道、佛书各两三卷。

    乐天既来为主,仰观山,俯听泉,傍睨竹树云石,自辰至酉,应接不暇。俄而物诱气随,外适内和。一宿体宁,再宿心恬,三宿后颓然嗒然,不知其然而然。

    自问其故,答曰:是居也,前有平地,轮广十丈;中有平台,半乎地;台南有方池,倍乎台。环池多山竹野卉,池中生白莲、白鱼。又南抵石涧,夹涧有古松、老杉,大仅十人围,高不知几百尺。修柯戛云,低枝拂潭,如幢竖,如盖张,如龙蛇走。松下多灌丛,萝茑叶蔓,骈织承翳,日月光不到地,盛夏风气如八、九月时。下铺白石,为出入道。堂北五步,据层崖积石,嵌空垤块,杂木异草,盖覆其上。绿阴蒙蒙,朱实离离,不识其名,四时一色。又有飞泉植茗,就以烹,好事者见,可以永日。堂东有瀑布,水悬三尺,泻阶隅,落石渠,昏晓如练色,夜中如环佩琴筑声。堂西倚北崖右趾,以剖竹架空,引崖上泉,脉分线悬,自檐注砌,累累如贯珠,霏微如雨露,滴沥飘洒,随风远去。其四旁耳目、杖屦可及者,春有锦绣谷花,夏有石门涧云,秋有虎溪月,冬有炉峰雪。阴晴显晦,昏旦含吐,千变万状,不可殚纪。覶缕而言,故云甲庐山者。噫!凡人丰一屋,华一箦,而起居其间,尚不免有骄稳之态;今我为是物主,物至致知,各以类至,又安得不外适内和、体宁心恬哉!昔永、远、宗、雷辈十八人同入此山,老死不返,去我千载,我知其心以是哉!

    矧余自思:从幼迨老,若白屋,若朱门,凡所止虽一日二日,聊覆篑土为台,聚拳石为山,环斗水为池,其喜山水病癖如此。一旦蹇剥,来佐江郡。郡守以优容抚我,庐山以灵胜待我。是天与我时,地与我所,卒获所好,又何求焉!尚以冗员所羁,余累未尽,或往或来,未遑宁处。待余异时,弟妹婚嫁毕,司马岁秩满,出处行止,得以自遂,则必左手引妻子,右手抱琴书,终老于斯,以成就我平生之志。清泉白石,实闻此言!

    时三月二十七日,始居新堂。四月九日,与河南元集虚、范阳张允中、南阳张深之、东西二林长老凑、朗、满、晦、坚等凡二十有二人,具斋,施茶果以乐之。因为《草堂记》。

    杜牧

    杜牧,唐,万年人,字牧之,官中书舍人。为人刚直有奇节,不拘细行,敢论列大事,指陈利病尤切。诗文均豪迈。有《樊川集》。

    阿房宫赋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妃嫔媵嫱,王子王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取掠其人,倚叠如山。一旦不能有,输来此间。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王禹偁

    王禹偁,宋,巨野人,字元之。太平兴国进士,为右拾遗,遇事敢言,以直躬行道为己任。文章敏赡,独步一时。累迁翰林学士。有《五代史阙文》、《小畜集》。

    黄冈竹楼记

    黄冈之地多竹,大者如椽,竹工破之,刳去其节,用代陶瓦。比屋皆然,以其价廉而工省也。

    予城西北隅,雉堞圮毁,蓁莽荒秽。因作小楼二间,与月波楼通。远吞山光,平挹江濑,幽阒辽夐,不可具状。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和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皆竹楼之所助也。

    公退之暇,被鹤氅,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也。

    彼齐云、落星,高则高矣;井干、丽谯,华则华矣。止于贮妓女,藏歌舞,非骚人之事,吾所不取。

    吾闻竹工云:“竹之为瓦仅十稔,若重覆之得二十稔。”噫!吾以至道乙未岁自翰林出滁上,丙申移广陵,丁酉又入西掖,戊戌岁除日,有齐安之命,己亥闰三月到郡。四年之间,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岂惧竹楼之易朽乎?幸后之人与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楼之不朽也。

    范仲淹

    范仲淹,宋,吴县人,字希文。幼孤苦,刻厉读书,举祥符进士,仁宗时以龙图阁直学士。经略陕西,夏人相戒不敢犯其境,旋拜枢密副使,进参知政事。卒年六十四,谥文正。仲淹内刚外和,为秀才时,即以天下为己任,尤乐善好施与,置义田以赡族人。卒之日,闻者莫不叹息云。有《范文正公集》。

    岳阳楼记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时六年九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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