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国学治要最新章节!

    宋元以来各家论学名著序

    此类之立其说,与诸子编之诸子论学名著类同,惟彼上溯隋唐以往,此则下穷宋元以来。而其选辑之难易,亦有不同者耳。何以言之?盖宋元以来之著述,辞义明显,篇章完整〔惟语录则失之繁碎,故所取特少〕,其依托窜乱之事,皆不多见。但作者则百倍古昔,卷帙繁芜,醇驳杂出,故网罗难周,论定需时,此其难易之辨也。今之所录,于易者固不敢忽,于难者当更加尽心,用是详考各集,不主一家,都计选存若干篇。其大要有推衍理学之绪余者;有立论切实或卓越,不专以理学为名,而亦不外于前七家者;又有自成家派,特与理学诸儒相抗,而其著述确有心得者;有其人虽不以讲学名家,而评论家之得失,谈言微中,深入肯綮者。凡此等类,以篇数并少,不复细分子目,而一以时代为次。惟宋元明学案序录等篇因其以书为主,其文于近代儒林之宗派,及学说之异同略具梗概,故取附卷末,俾学者循源讨流,与前所录各家之说同观而互证焉。

    邵雍

    邵雍,宋,范阳人,字尧夫,读书苏门山百源上。北海李之才摄共城令,授以图书先天象数之学〔《宋史·儒林传》,谓之“才学《易》于穆修,修受之种放,放受之陈抟”〕。神契妙悟,多所自得。寓洛四十年,富弼、司马光、吕公著退居洛中,恒相从游。程颢兄弟皆以父执事之。雍名其居曰“安乐窝”,自号安乐先生。卒年六十七,赐谥康节。著有《击壤诗》,专以韵语述怀。浅率之中,饶有理趣,为后世理学家所宗。又有《皇极经世》、《旧列儒家》。清《四库》以其说借《易》以推衍,而实无关于《易》,乃改隶术数类。

    击壤集诗四十八首

    物理人情自可明,何尝慼慼问平生。

    卷舒在我有成算,用舍随时无定名。

    满目云山俱是乐,一毫荣辱不须惊。

    侯门见说深如海,三十年来掉臂行。 〔《龙门道中作》〕

    无位立事难,逢时建功易。求全自有毁,举大须略细。

    去恶虑伤恩,存恶忧害义。徒有仁者心,殊无仁者意。

    〔《答人书言》〕

    年来得疾号诗狂,每度诗狂必命觞。

    乐道襟怀忘检束,任真言语省思量。

    宾朋款密过从久,云水优闲兴味长。

    始信渊明深意在,北窗当日比羲皇。 〔《后园即事》〕

    仁者难逢思有常,平居慎勿恃无伤。

    争先径路机关恶,退后语言滋味长。

    爽口物多须作疾,快心事过必为殃。

    与其疾后能求药,不若病前能自防。〔《仁者吟》〕

    生平不作皱眉事,天下应无切齿人。

    断送落花安用雨,装添旧物岂须春?

    幸逢尧舜为真主,且放巢由作外臣。

    六十病夫宜揣分,监司无用苦开陈。〔《诏三下答乡人不起之意》〕

    人生忧不足,足外更何求?吾生虽未足,亦也却无忧。

    天和将酒养,真乐用诗勾。不信年光会,催人早白头。〔《逍遥吟》〕

    物如善得终为美,事到巧图安有公?

    不作风波于世上,自无冰炭到胸中。

    灾殃秋叶霜前坠,富贵春华雨后红。

    造化分明人莫会,花荣消得几何功?〔《安乐窝中自贻》〕

    吾常好乐乐,所乐无害义。乐天四时好,乐地百物备。

    乐人有美行,乐己能乐事。此数乐之外,更乐微微醉。〔《乐乐吟》〕

    善恶无佗在所存,小人君子此中分。

    改图不害为君子,迷复终归作小人。

    良药有功方利病,白圭无玷始称珍。

    欲成令器须追琢,过失如何不就新?〔《诫子吟》〕

    鸡职在司辰,犬职在守御。二者皆有功,一归于报主。

    我饥亦享食,我寒亦受衣。如何无纤毫,功德补于时。〔《知幸吟》〕

    天意无佗只自然,自然之外更无天。

    不欺谁怕居暗室,绝利须求在一源。

    未吃力时犹有说,到收功处更何言。

    圣人能事人难继,无价明珠正在渊。 〔《天意吟》〕

    为人能了自家身,千万人中有一人。

    虽用知如未知说,在乎行与不行分。

    该通始谓才中秀,杰出方名席上珍。

    善恶一何相去远,也由资性也由勤。 〔《教子吟》〕

    安有太平人不平,人心平处固无争。

    棋中机械不愿看,琴里语言时喜听。

    少日挂心唯帝典,老年留意只羲经。

    自知别得收功处,松桂隆冬始见青。

    松桂隆冬始见青,蒿莱盛夏亦能荣。

    光阴去后绳难系,利害在前人必争。

    万事莫于疑处动,一身常向吉中行。

    人心相去无多远,安有太平人不平。 〔以上《旋风》二首〕

    心安身自安,身安室自宽。心与身俱安,何事能相干。

    谁谓一身小,其安若泰山。谁谓一室小,宽如天地间。 〔《心安吟》〕

    何故谓之诗,诗者言其志。既用言成章,遂道心中事。

    不止炼其辞,抑亦炼其意。炼辞得奇句,炼意得余味。 〔《论诗吟》〕

    人之为善事,善事义当为。金石犹能动,鬼神其可欺。

    事须安义命,言必道肝脾。莫问身之外,人知与不知。 〔《为善吟》〕

    欲作一男子,须了四般事。财能使人贪,色能使人嗜。

    名能使人矜,势能使人倚。四患既都去,岂在尘埃里。 〔《男子吟》〕

    未见希夷真,未见希夷迹。止闻希夷名,希夷心未识。

    及见希夷迹,又见希夷真。始知今与古,天下长有人。

    希夷真可观,希夷墨可传。希夷心一片,不可得而言。〔以上《观陈希夷先生真及墨迹》三首〕

    松桂操行,莺花文才。江山气度,风月情怀。

    借尔面貌,假尔形骸。弄丸余暇,闲往闲来。〔丸谓太极。《自作真赞》〕

    财利为先,笔舌用事。饥馑相仍,盗贼蜂起。

    孝悌为先,日月长久。时和岁丰,延年益寿。〔《治乱吟》〕

    老者得其养,幼者得其仰。劳者得其饷,死者得其葬。〔《太平吟》〕

    下有黄泉上有天,人人许住百来年。

    还知虚过死万遍,都似不曾生一般。

    要识明珠须巨海,如求良玉必名山。

    先能了尽世间事,然后方言出世间。〔《极论》〕

    安莫安于王政平,乐莫乐于年谷登。

    王政不平年不登,窝中何由得康宁。〔《安乐窝铭》〕

    饱食丰衣不易过,日长时节奈愁何。

    求名少日投宣圣,怕死老年亲释迦。

    妄欲断缘缘愈重,徼求去病病还多。

    长江一片长如练,幸自无风又起波。〔《学佛吟》〕

    一岁之事慎在春,一日之事慎在晨。

    一主之事慎在少,一端之事慎在新。〔《观事吟》〕

    君子与义,小人与利。与义日兴,与利日废。

    君子尚德,小人尚力。尚德树恩,尚力树敌。

    君子作福,小人作威。作福福至,作威祸随。

    君子乐善,小人乐恶。乐恶恶至,乐善善归。

    君子好誉,小人好毁。好毁人怒,好誉人喜。

    君子思兴,小人思坏。思兴召祥,思坏召怪。

    君子好与,小人好求。好与多喜,好求多忧。

    君子好生,小人好杀。好生道行,好杀道绝。〔以上《君子吟》八首〕

    爽口之物少茹,爽心之行少虑。爽意之言少语,爽身之事少做。〔《爽口吟》〕

    不多求故得,不杂学故明。欲得心常明,无过用至诚。〔《至诚吟》〕

    平生无苦吟,书翰不求深。行笔因调性,成诗为写心。

    诗扬心造化,笔发性园林。所乐乐吾乐,乐而安有淫。〔《无苦吟》〕

    所谓十分人,须有十分真。非为能写字,非谓能为文。

    非谓眉目秀,非谓衣服新。欲行人世上,直须先了身。

    所谓十分人,须有十分事。事苟不十分,终是未完备。

    事父尽其心,事兄尽其意。事君尽其忠,事师尽其义。〔以上《十分吟》二首〕

    多事招忧,多疑招闷。多与招吝,多取招损。〔《多事吟》〕

    君子处身,宁人负己,己无负人。

    小人处事,宁己负人,无人负己。〔《处身吟》〕

    居暗观明,居静观动。居简观繁,居轻观重。

    所居者寡,所观者众。匪居匪观,众寡何用。 〔《观物吟》〕

    诗者人之志,非诗志莫传。人和心尽见,天与意相连。

    论物生新句,评文起雅言。兴来如宿构,未始用雕镌。〔《谈诗吟》〕

    时难得而易失,心虽悔而何追。

    不知老之已至,不知志与愿违。 〔《得失吟》〕

    身生天地后,心在天地前。 天地自我出,自余何足言。〔《自余吟》〕

    尧夫非是爱吟诗,诗是尧夫渐老时。

    每用风骚观物体,却因言语漏天机。

    林间车马自稀到,尘外杯觞不浪飞。

    六十一年无事客,尧夫非是爱吟诗。〔《首尾吟》〕

    司马光

    司马光,陕州夏县涑水乡人,字君宝,历仕仁宗、英宗。至神宗时,以议王安石新法之害,不合,出居洛。哲宗即位,光入为相,尽改新法。旋卒,年六十八,赠太师温国公,谥文正。光学行诚笃,操守廉洁,自谓平生无事不可对人言,为宋代名臣纯儒之表率。著有《温公易说》、《书仪》、《资治通鉴》、《潜虚》、《传家集》等种。

    答刘蒙书

    昔张伯松语陈孟公曰:“人各有性,长短自裁。子欲为我亦不能,吾而效子亦败矣。”马文渊戒兄子,欲其效龙伯高之周慎谦俭,不欲其效杜季良忧人之忧、乐人之乐也。光愚无似,何足以望万一于古人。然私心所慕者伯松、伯高,而不敢为孟公、季良之行也。况幼时始能言,则诵儒书,习谨敕。长而为吏,则读律令,守绳墨。龊龊然为鄙细之人,侧足于庸俗之间,不为雄俊奇伟之士所齿目,为日久矣。不意去岁,足下自大河之北,洋洋而来,游于京师,负其千镒之宝,欲求良工大贾而售之。乃幸顾于陋巷,因得窥读足下之文,窥足下之志。文甚高,志甚大,语古则浩博而渊微,论今则明切而精至,诚不能不口夸而心服。譬如窭人之子,终日环绕爱玩,咨嗟传布,讫无一钱,敢问其直之高下,亦终于无益而已矣。今者足下忽以亲之无以养,兄之无以葬,弟妹嫂侄之无以恤,策马裁书,千里渡河,指某以为归。且曰:“以鬻一下婢之资五十万畀之,足以周事。”何足下见期待之厚,而不相知之深也,光得不骇且疑乎!方今豪杰之士,内则充朝廷,外则布郡县,力有余而人可仰者,为不少矣。足下莫之取,乃独左顾而抵于不肖,岂非见期待之厚哉?光虽穷托迹于侍从之臣,月俸不及数万,爨桂炊玉,晦朔不相续。居京师已十年,囊储旧物皆竭,安所取五十万,以佐从者之蔬粝乎。夫君子虽乐施予,亦必已有余,然后能及人。就其有余,亦当先亲而后疏,先旧而后新。光得侍足下裁周岁,得见不过四五,而以五十万奉之,其余亲戚故旧,不可胜数,将何以待之乎?光家居食不敢常有肉,衣不敢纯衣帛,何敢以五十万市一婢乎?而足下忽以此责之,岂非不相知之深哉!光视地而后敢行,顿足而后敢立,足下一旦待之为陈孟公、杜季良之徒,光能无骇乎!足下服儒衣,谈孔、颜之道,啜菽饮水,足以尽欢于亲;箪食瓢饮,足以致乐于身,而遑遑焉以贫乏有求于人,光能无疑乎!足下又责以韩退之所为,若光者何人,敢望韩退之哉!韩退之能为文,其文为天下贵,凡当时王公大人,庙碑墓碣,无不请焉。故受其后谢,随后散之于亲旧,此其所以能行义也。若光者何人,敢望韩退之哉!光自结发以来,虽行能无所长,然实不敢锱铢妄取于人,此众人所知也!取之也廉,则其施之人也靳,亦其理宜也。若既求其取之廉,又责其施之厚,是二行者,诚难得而兼矣!足下又欲使光取之于佗人,其尤不可之大也。微生高乞醯于邻人以应求者,孔子以为不直。况己不能施,而敛之于人以为己惠,岂不害于恕乎!足下之命,既不克承,又费辞以释之,其为罪尤深。足下所称韩退之亦云,文章不足以发足下之事业,钱财不足以赒左右之匮急,捆载而往,垂槖而归,足下亮之而已。

    训俭示康

    吾本寒家,世以清白相承。吾性不喜华靡,自为乳儿,长者加以金银华美之服,辄羞赧弃去之。二十忝科名,闻喜宴独不戴花。同年曰:“君赐不可违也。”乃簪一花。平生衣取蔽寒,食取充腹,亦不敢服垢弊以矫俗干名,但顺吾性而已。众人皆以奢靡为荣,吾心独以俭素为美。人皆嗤吾固陋,吾不以为病。应之曰:孔子称“与其不逊也宁固”;又曰“以约失之者鲜矣”;又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古人以俭为美德,今人乃以俭相诟病。嘻,异哉!

    近岁风俗尤为侈靡,走卒类士服,农夫蹑丝履。吾记天圣中,先公为群牧判官,客至未尝不置酒,或三行、五行,多不过七行。酒酤于市,果止于梨、栗、枣、柿之类,肴止于脯、醢、菜羹,器用瓷、漆。当时士大夫家皆然,人不相非也。会数而礼勤,物薄而情厚。近日士大夫家,酒非内法,果、肴非远方珍异,食非多品,器皿非满案,不敢会宾友,常数日营聚,然后敢发书。苟或不然,人争非之,以为鄙吝。故不随俗靡者,盖鲜矣。嗟乎!风俗颓弊如是,居位者虽不能禁,忍助之乎!

    昔李文靖公为相,治居第于封丘门内,厅事前仅容旋马,或言其太隘。公笑曰:“居第当传子孙,此为宰相厅事诚隘,为太祝奉礼厅事已宽矣。”参政鲁公为谏官,真宗遣使急召之,得于酒家,既入,问其所来,以实对。上曰:“卿为清望官,奈何饮于酒肆?”对曰:“臣家贫,客至无器皿、肴、果,故就酒家觞之。”上以无隐,益重之。张文节为相,自奉养如为河阳掌书记时,所亲或规之曰:“公今受俸不少,而自奉若此。公虽自信清约,外人颇有公孙布被之讥。公宜少从众。”公叹曰:“吾今日之俸,虽举家锦衣玉食,何患不能?顾人之常情,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吾今日之俸岂能常有?身岂能常存?一旦异于今日,家人习奢已久,不能顿俭,必致失所。岂若吾居位、去位、身在、身亡,常如一日乎?”呜呼!大贤之深谋远虑,岂庸人所及哉!

    吕大均

    吕大均,汲郡人,徙蓝田,字和叔,嘉佑进士。从张载学,能守其师说。兄弟四人,长大忠,字进伯;次大防,字微仲,皆仕于神宗朝,敢言有为。三即大均;四大临,字与叔。先后从张载、二程学,兄弟同居相切磋,论道考礼,冠婚丧祭,一本于古,关中化之。

    吕氏乡约 据朱熹增删本照录

    凡乡之约四:一曰德业相劝,二曰过失相规,三曰礼俗相交,四曰患难相恤。众推有齿德者一人,为都约正,有学行者二人副之。约中月轮一人,为直月〔都副正不与〕。置三籍,凡愿入约者,书于一籍;德业可劝者,书于一籍;过失可规者,书于一籍。直月掌之,月终,则以告于约正,而授于其次。

    德业相劝

    见善必行,闻过必改,能治其身,能治其家,能事父兄,能待妻妾,能教子弟,能御童仆,能事长上,能睦亲故,能择交游,能守廉介,能广施惠,能受寄托,能救患难,能导人为善,能规人过失,能为人谋事, 能为众集事,能解斗争,能决是非,能兴利除害,能居官举职。至于读书治田、营家济物、畏法令、谨租赋、好礼乐射御书数之类,皆可为之,非此之类,皆为无益。

    右件德业。同约之人,各自进修,互相勤勉。会集之日,相与推其能者书于籍,以警励其不能者。

    过失相规

    〔犯义之过六,不修之过五〕。

    酗搏斗讼 〔酗谓纵酒喧兢,博谓赌博财物,斗谓斗殴骂詈,讼谓告人罪匿意在害人,诬赖争诉,得已不已者。若事干负累,又为人侵损而诉之者,非〕。

    行止踰违〔踰礼违法,众恶皆是〕。

    行不恭逊〔侮慢齿德者,持人短长者,恃强陵人者,知过不改、闻谏愈甚者〕。

    言不忠信〔或为人谋事,陷人于恶;或与人要约,退即背之;或妄说事端,荧惑众听者〕。

    造言诬毁 〔诬人过恶,以无为有,以小为大,面是背非;或作嘲咏,匿名文书,及发扬人之私隐,无状可求,及喜谈人之旧过者〕。

    营私太甚 〔与人交易,伤于掊克者;专务进取,不恤余事者;无故而好,干求假贷者;受人寄托,而有所欺者〕。

    〔以上犯义之过〕

    交非其人 〔所交不限士庶,但凶恶及游惰无行、众所不齿者,而己朝夕与之游处,则为交非其人,若不得已而暂往还者,非〕。

    游戏怠惰 〔游谓无故出入及谒见人止务闲适者;戏谓戏笑无度及意在侵诲,或驰马击鞠而不赌财物者;怠惰谓不修事业及家事不治、门庭不洁者〕。

    动作无仪 〔 谓进退太疏野及不恭者;不当言而言及当言而不言者;衣冠太华饰及全不完整者;不衣冠而入街市者〕。

    临事不恪 〔主事废忘,期会后时,临事怠惰者〕。

    用度不节 〔谓不计有无,过为多费者;不能安贫,非道营求者〕。

    〔以上不修之过〕

    右件过失。同约之人,各自省察,互相规戒。小则密规之,大则众戒之。不听,则会集之日,直月告于约正,约正以义理诲谕之。谢过请改,则书于籍以俟。其争辨不服,与终不能改者,听其出约。

    礼俗相交

    尊幼辈行 〔与父同行及长于己三十岁以上,曰尊者;长于己十岁以上,与兄同行,曰长者;年上下不满十岁,曰敌者;少于己十岁以下,曰少者;少于己二十岁以下,曰幼者。以上凡五等〕。

    造请拜揖 〔凡少者、幼者于尊者、长者,岁首、冬至、四孟月朔辞见贺谢,皆为礼见。此外候问起居,质疑白事,及赴请召,皆为燕见。尊者受谒不报,长者岁首、冬至具牓子报之,余令子弟以己名牓子代行。凡敌者,岁首、冬至辞见贺谢,相往还。凡见尊者、长者,门外下马,俟于外,次升堂,礼见四拜,燕见不拜。退,则主人送于庑下。凡见敌者,门外下马,俟于庑下,礼见则再拜。退,则主人请就阶上马〕。

    请召送迎 〔凡请尊长饮食,亲往投书。既来赴,明日亲往谢之。召敌者以书简,明日交使相谢。召少者用客目,明日客亲往谢。凡聚会皆乡人,皆坐以齿。若有亲,则别叙。若有他客,有爵者则坐以爵。若特请召,或迎劳出饯,皆以专召者为上客。如婚礼,则姻家为上客,皆不以齿爵为序。凡有远出远归者,则迎送之。或五里三里,各期会于一处,有饮食则就饮食之。少者以下俟其既归,又至其家省之〕。

    庆吊赠遗 〔凡同约,有吉事则庆之,有凶事则吊之。每家只家长一人,与同约者俱往,其书问亦如之。若家长有故,或与所庆吊者不相接,则其次者当之。凡庆礼,如常仪,有赠物。或其家力有不足,则为之借助器用,及为营干。凡吊礼,初丧未易服,则率同约深衣往哭之,且助其凡百经营之事。主人成服,则相率素服,具酒果食物而往奠之。及葬,又相率致赙。俟发引,则素服而送之。凡丧家,不可具酒食衣服以待吊客,吊客亦不可受。〕

    右礼俗相交之事。直月主之,有期日者为之期日,当纠集者督其违慢。凡不如约者,以告于约正而告之,且书于籍。

    患难相恤

    水火 〔小则遣人救之,甚则亲往多率人救,且吊之〕。

    盗贼 〔近者同力追捕,有力者,为告之官司;其家贫,则为之助出募赏〕。

    疾病 〔小则遣人问之,甚则为访医药,贫则助其养疾之费〕。

    死丧 〔阙人则助其干办,乏财则赙赠借贷〕。

    孤弱 〔孤遗无依者,若能自赡,则为之区处。稽其出内,或闻于官司,或择人教之,及为求婚姻。贫者协力济之,无令失所。有侵欺之者,力为辩理,稍长而放逸不检,亦防察约束之,无令陷于不义〕。

    诬枉 〔有为人诬枉过恶,不能自伸者,势可以闻于官府,则为言之;有方略可以救解,则为解之;或其家因而失所者,众共以财济之〕。

    贫乏 〔有安贫守分,而生计大不足者,众以财济之;或为之假贷置产,以岁月偿之〕。

    右患难相恤之事。凡同约者,财物、器用、车马、人仆皆有无相假。若不急之用,及有所妨者,则不必借。可借而不借,及逾期不还,及损坏借物者,书于籍。邻里或有缓急,虽非同约,而闻之亦当救助。或不能救助,则为之告于同约而谋之。有能如此者,则亦书其善于籍,以告乡人。

    李侗

    李侗,南剑人,字愿中。年二十四,闻郡人罗从彦得河洛之学,遂从受业。朱熹少尝师之。侗之言曰:“学问之道,不在多言,但默坐澄心,体认天理。久之,则自觉天下之理该摄洞贯,以次融释,各有条序。”世称延平先生。卒年七十一,谥文靖。有《延平答问》及《语录》。

    谒罗从彦书

    侗闻之,天下有三本焉,父生之,师教之,君治之,阙其一则本不立。古之圣贤莫不有师,其肄业之勤惰,涉道之浅深,求益之先后,若存若亡,其详不可得而考。惟洙、泗之间,七十二弟子之徒,议论问答,具在方册,有足稽焉,是得夫子而益明矣。孟氏之后,道失其传,枝分派别,自立门户,天下真儒不复见于世。其聚徒成群,所以相传授者,句读文义而已尔,谓之熄焉可也。

    其惟先生服膺龟山先生之讲席有年矣,况尝及伊川先生之门,得不传之道于千五百年之后,性明而修,行完而洁,扩之以广大,体之以仁恕,精深微妙,各极其至,汉、唐诸儒无近似者。至于不言而饮人以和,与人并立而使人化,如春风发物,盖亦莫知其所以然也。凡读圣贤之书,粗有识见者,孰不愿得授经门下,以质所疑,至于异端之人,固当置而勿论也。

    侗之愚鄙,徒以习举子业,不得服役于门下,而今日拳拳欲求教者,以谓所求有大于利禄也。抑侗闻之,道可以治心,犹食之充饱,衣之御寒也。人有迫于饥寒之患者,皇皇焉为衣食之谋,造次颠沛,未始忘也。至于心之不治,有没世不知虑,岂爱心不若口体哉,弗思甚矣。

    侗不量资质之陋,徒以祖父以儒学起家,不忍坠箕裘之业,孜孜矻矻为利禄之学,虽知真儒有作,闻风而起,固不若先生亲炙之得于动静语默之间,目击而意全也。今生二十有四岁,茫乎未有所止,烛理未明而是非无以辨,宅心不广而喜怒易以摇,操履不完而悔吝多,精神不充而智巧袭,拣焉而不净,守焉而不敷,朝夕恐惧,不啻如饥寒切身者求充饥御寒之具也。不然,安敢以不肖之身为先生之累哉。

    胡宏

    胡宏,崇安人,字仁仲,安国子。幼事杨时、侯仲良,而卒传其父之学,优游衡山下二十余年。玩心神明,不舍昼夜,张栻师事之。绍圣中,以荫补承务郎,不调。秦桧死,宏被召,以疾辞,著书曰《知言》。栻谓其言约义精,道学之枢要,制治之蓍龟。有诗文集《皇王大纪》。学者称五峰先生〔案:胡宏之论心性,在宋代别为一派,不与程门同趣。故朱熹尝与吕祖谦及宏门人张栻,互相辨论,作《知言疑义》,附于卷后。今采《知言》,即以朱熹已作疑义者录前,无疑义者隶之,俾学者瞭然于当时学派之异同,而考其得失焉〕。

    知言节录 附朱熹疑义

    天命之谓性。性,天下之大本也。尧、舜、禹、汤、文王、仲尼六君子先后相诏,必曰心,而不曰性,何也?曰心也者,知天地,宰万物,以成性者也。六君子,尽心者也,故能立天下之大本。人至于今赖焉。不然,异端并作,物从其类而瓜分,孰能一之!

    熹谓:“以成性者也”,此句可疑,欲作“而统性情也”,如何?

    栻曰:“统”字亦恐未安,欲作“而主性情”,如何?

    熹谓:所改“主”字极有功。然凡言删改者,亦且是私窃,讲贯议论,以为当如此耳。未可遽涂其本编也,如何?熹按孟子尽心之意,正谓私意脱落,众理贯通,尽得此心无尽之体,而自其扩充,则可以即事即物,而无不尽其全体之用焉尔。但人虽能尽得此体,然存养不熟,而于事物之间一有所蔽,则或有不得尽其用者。故孟子既言尽心知性,又言存心养性,盖欲此体常存,而即事即物,各用其极,无有不尽。夫以《大学》之序言之,则尽心知性者,致知格物之事;存心养性者,诚意正心之事,而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者,修身以下之事也。此其次序甚明,皆学者之事也。然程子尽心知性,不假存养,其唯圣人乎者?盖惟圣人则合下尽得此体,而用处自然无所不尽,中间更不须下存养充扩节次功夫。然程子之意,亦指夫始条理者而为言,非便以“尽心”二字就功用上说也。今观此书之言尽心,大抵皆就功用上说,又便以为圣人之事,窃疑末安〔旧说未明,今别改定如此〕。

    祖谦曰:“成性”固可疑,然今所改定,乃兼性情而言,则与本文设问不相应。来谕以尽心为集大成者之始条理,则非不可以为圣人事。但胡子下“者也”两字,却似断定尔,若言六君子由尽其心,而能立天下之大本如此。

    熹谓:论心必兼性情,然后语意完备。若疑与所设问不相应,而“者也”二字亦有未安。则熹欲别下语云“性固天下之大本,而情亦天下之达道也,二者不能相无。而心也者,知天地,宰万物,而主性情者也。六君子惟尽其心,故能立天下之大本,行天下之达道。人至于今赖焉。”〔云云〕不知更有病否。若所谓“由尽其心”者,则词恐太狭,不见程子所谓不假存养之意。

    天理人欲同体而异用,同行而异情。进修君子宜深别焉。

    熹按:此章亦性无善恶之意,与“好恶,性也”一章相类,似恐末安。盖天理,莫知其所始,其在人,则生而有之矣;人欲者,梏于形,杂于气,狃于习,乱于情,而后有者也。然既有而人莫之辨也,于是乎有同事而异行者焉,有同行而异情者焉。君子不可以不察也。然非有以立乎其本,则二者之几微暧万变,夫孰能别之?今以天理人欲混为一区,恐未允当。

    祖谦曰:“天理人欲同体而异用”者,即似未失。盖降衷秉彝,固纯乎天理,及为物所诱,人欲滋炽,天理泯灭,而实未尝相离也。同体异用,同行异情,在人识之耳。

    熹再详此论:胡子之言盖欲人于天理中拣别得人欲,又于人欲中便见得天理。其意甚切,然不免有病者。盖既谓之同体,则上面便著人欲两字不得。此是义理本原极精微处,不可少差。试更子细玩索,当见本体实然只一天理,更无人欲。故圣人只说克己复礼,教人实下工夫,去却人欲,便是天理,未尝教人求识天理于人欲汨没之中也。若不能实下功夫,去却人欲,则虽就此识得,未尝离之天理,亦安所用乎?

    好恶,性也。小人好恶以己,君子好恶以道。察乎此,则天理人欲可知。

    熹按:此章即性无善恶之意。若果如此,则性但有好恶,而无善恶之别矣。“君子好恶以道”,是性外有道也。“察乎此,则天理人欲可知”,是天理人欲同时并有,无先后宾主之别也。然则所谓“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者,果何谓乎?龟山杨子曰:“天命之谓性,人欲非性也。”却是此语直截。而胡子非之,误矣。

    栻曰:“好恶,性也”,此一语无害,但著下数语则为病矣。今欲作:好恶,性也,天理之公也。君子者,循其性者也。小人则以人欲乱之,而失其则矣。

    熹谓:好恶固性之所有,然直谓之性则不可。盖好恶,物也,好善而恶恶,物之则也。有物必有则,是所谓形色天性也。今欲语性,乃举物而遗则,恐未得为无害也。

    心无不在,本天道变化,为世俗酬酢,参天地,备万物。人之为道,至大也,至善也。放而不知求,耳目闻见为己蔽,父子夫妇为己累,衣裘饮食为己欲,既失其本矣,犹皆曰我有知,论事之是非,方人之短长,终不知其陷溺者,悲夫。故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熹按:“人之为道,至善也,至大也”,此说甚善。若性果无善恶,则何以能若是邪?

    栻曰:论性而曰善不足以名之,诚为未当,如元晦之论也。夫其精微纯粹,正当以至善名之。龟山谓“人欲非性也”,亦是见得分明,故立言直截耳。遗书中所谓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也,则如之何?譬之水澄清者,其本然者也。其或浑然,则以夫泥滓之杂也。方其浑也,亦不可不谓之水也。夫专善而无恶者,性也,而其动则为情。情之发,有正有不正焉。其正者,性之常也,而其不正者,物欲乱之也,于是而有恶焉。是岂性之本哉!其曰“恶亦不可不谓之性”者,盖言其流如此,而性之本然者,亦未尝不在也。故善学者化其滓以澄其初而已。

    熹详:此论性甚善,但明道所谓“恶亦不可不谓之性”,是说气禀之性,观上下文可见。

    熹又看此章:云“本天道变化,为世俗酬酢”,疑“世俗”字有病,犹释子之谓父母家为俗家也,改作“日用”字如何?

    熹又细看:虽改此字,亦为未安,盖此两句大意自有病。圣人下学而上达,尽日用酬酢之理,而天道变化行乎其中耳。若有心要本天道以应人事,则胸次先横了一物,临事之际,著意将来把持作弄,而天人之际终不合矣。大抵自谢子以来,虽说以洒扫应对为学,然实有不屑卑近之意,故才说洒扫应对,便须急作精义入神意思,想像主张,惟恐其滞于小也。如为朱子发说论语,乃云圣门学者敢以天自处,皆是此个意思。恐不免有病也。

    胡子喟然叹曰:至哉,吾观天地之神道,其时无愆,赋形万物,无大无细,各足其分,太和保合,变化无穷也。凡人之生,粹然天地之心,道义完具,无适无莫,不可以善恶辨,不可以是非分,无过也,无不及也。此中之所以名也。夫心宰万物,顺之则喜,逆之则怒,感于死则哀,动于生则乐。欲之所起,情亦随之,心亦放焉。故有私于身,蔽于爱,动于气,而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者矣。众人昏昏,不自知觉,方且为善恶乱,方且为是非惑。惟圣人超拔人群之上,处见而知隐,由显而知微,静与天同德,动与天同道,和顺于万物,浑融于天下,而无所不通。此中和之道所以圣人独得,民鲜能久者矣。为君子者奈何?戒谨于隐微,恭敬乎颠沛,勿忘也,勿助长也,则中和自致,天高地下而位定,万物正其性命而并育,成位乎其中,与天地参矣。

    或问性。曰:“性也者,天地之所以立也。”曰:“然则孟轲氏、荀卿氏、扬雄氏之以善恶言性也,非欤?”曰:“性也者,天地鬼神之奥也,善不足以言之,况恶乎?”或者问曰:“何谓也?”曰:“宏闻之先君子曰,孟子所以独出诸儒之表者,以其知性也。”宏谓曰:“何谓也?”先君子曰:“孟子道性善云者,叹美之辞也,不与恶对。”

    或问:“心有死生乎?”曰:“无死生。”曰:“然则人死,其心安在?”曰:“子既知其死矣,而问安在邪!”或曰:“何谓也?”曰:“夫惟不死,是以知之,又何问焉。”或者未达。胡子笑曰:“甚哉,子之蔽也。子无以形观心,而以心观心,则知之矣。”

    熹按:“性无善恶”、“心无死生”两章似皆有病。“性无善恶”,前此论之已详。“心无死生”,则几于释氏轮回之说矣。天地生物,人得其秀而最灵。所谓心者,乃夫虚灵知觉之性,犹耳目之有见闻耳。在天地,则通古今而无成坏,在人物,则随形气而有始终。知其理一而分殊,则亦何必为是心无死生之说,以骇学者之听乎?

    栻曰:“心无死生”章亦当删去。

    凡天命所有而众人有之者,圣人皆有之。人以情为有累也,圣人不去情;人以才为有害也,圣人不病才;人以欲为不善也,圣人不绝欲;人以术为伤德也,圣人不弃术;人以忧为非达也,圣人不忘忧;人以怨为非宏也,圣人不释怨。然则何以别于众人乎?圣人发而中节,而众人不中节也。中节者为是,不中节者为非。挟是而行则为正,挟非而行则为邪。正者为善,邪者为恶。而世儒乃以善恶言性,邈乎辽哉!

    熹按:“圣人发而中节”,故为善,“众人发不中节”,故为恶。“世儒乃以善恶言性,邈乎辽哉”,此亦性无善恶之意。然不知所中之节,圣人所自为邪?将性有之邪?谓圣人所自为,则必无是理。谓性所固有,则性之本善也明矣。

    栻曰:所谓“世儒”殆指荀、扬,荀、扬盖未知孟子所谓善也。此一段大抵意偏而词杂,当悉删去。

    熹详:此段不可尽删,但自“圣人发而中节”以下删去。而以一言断之云:“亦曰天理人欲之不同尔。”

    栻曰:所谓轻诋世儒之过而不自知其非,恐气未和而语伤易。析理当极精微,毫厘不可放过至于尊让前辈之意,亦不可不存也。

    熹观:此论切中浅陋之病,谨已删去讫。

    彪居正问:“心无穷者也,孟子何以言尽其心。”曰:“惟仁者能尽其心。”居正问为仁。曰:“欲为仁,必先识仁之体。”曰:“其体如何?”曰:“仁之道宏大而亲切,知者可以一言尽,不知者虽设千万言亦不知也;能者可以一事举,不能者虽指千万事亦不能也。”曰:“万物与我为一,可以为仁之体乎?”曰:“子以六尺之躯,若何而能与万物为一。”曰:“身不能与万物为一,心则能矣。”曰:“人心有百病一死,天下之物有一变万生,子若何而能与之为一?”居正竦然而去。他日某问曰:“人之所以不仁者,以放其良心也。以放心求心可乎?”曰:“齐王见牛而不忍杀,此良心之苗裔,因利欲之间而见者也。一有见焉,操而存之,存而养之,养而充之,以至于大;大而不已,与天地同矣。此心在人,其发见之端不同,要识之而已。”

    熹按:“欲为仁,必先识仁之体”,此语大可疑。观孔子答门人问为仁者多矣,不过以求仁之方告之,使之从事于此而自得焉尔,初不必使先识仁体也。又以放心求心之问甚切,而所答者反若支离。夫心操存舍亡,间不容息,知其放而求之,则心在是矣。今于已放之心不可操,而复存者置不复问,乃俟异时见其发于他处,而后从而操之。则夫未见之间,此心遂成间断,无复有用功处。及其见而操之,则所操者亦发用之一端耳,于其本源全体未尝有一日涵养之功,便欲扩而充之与天同大,愚窃恐其无是理也。

    栻曰:必待识仁之体而后可以为仁,不知如何而可以识也。学者致为仁之功,则仁之体可得而见,识其体矣,则其为益有所施而无穷矣。然则答为仁之问,且莫若敬而已矣。

    祖谦曰:仁体诚不可遽语,至于答放心求心之问,却自是一说。盖所谓“心操存舍亡,间不容息,知其放而求之,则心在是矣”者,平昔持养之功也。所谓“良心之苗裔,因利欲而见”、“一有见焉,操而存之者,随时体察之功也”,二者要不可偏废。苟以此章欠说涵养一段,“未见之间,此心遂成间断,无复用功是处矣”是矣。若曰“于已放之心,置不复问,乃俟其发见于他处,而后从而操之”,语却似太过。盖“见牛而不忍杀”,乃此心之发见,非发见于他处也。又所谓操者,亦发用之一端,胡子固曰“此良心之苗裔”。固欲人因苗裔而识本根,非徒认此发用之一端而已。

    熹谓:二者诚不可偏废,然圣门之教详于持养而略于体察,与此章之意正相反。学者审之,则其得失可见矣。孟子指齐王爱牛之心,乃是因其所明而导之,非以为必如此,然后可以求仁也。夫必欲因苗裔而识本根,孰若培其本根,而听其枝叶之自茂耶。

    天地,圣人之父母;圣人,天地之子也。有父母则有子矣,有子则有父母矣,此万物之所以著见、道之所以名也。非圣人能名道也,有是道则有是名也。圣人指明其体曰性,指明其用曰心。性不能不动,动则心矣。圣人传心,教天下以仁也。

    熹按:心性体用之云,恐自上蔡谢子失之。此云“性不能不动,动则心矣”,语尤未安。凡此心字,皆欲作“情”字,如何?

    栻曰:心性分体用,诚为有病。此若改作“性不能不动,动则情矣”一语,亦未安,不若伊川云“自性之有形者谓之心,自性之有动者谓之情”,语意精密也。此一段似亦不必存。

    熹详:此段诚不必存,然“性不能不动”,此语却安,但下句却有未当尔。今欲存此以下,而颇改其语云:“性不能不动,动则情矣。心主性情,故圣人教人以仁,所以传是心而妙性情之德。”又按伊川有数语说“心”字皆分明,此一段却难晓。不知“有形”二字合如何说。

    诚者,命之道乎!中者,性之道乎!仁者,心之道乎!惟仁者为能尽性至命。

    仁者,天地之心也。心不尽用,君子而不仁,有矣。

    释氏之学,必欲出死生者,盖以身为己私也。天道有消息,故人理有始终。不私其身,以公于天下,四大和合,无非至理;六尘缘影,无非妙用。何事非真,何物非我?生生不穷,无断无灭,此道之固然,又岂人之所能为哉?夫欲以人为者,吾知其为邪矣。

    法制者,道德之显尔。道德者,法制之隐尔。天地之心,生生不穷者也。必有春秋冬夏之节、风雨霜露之变,然后生物之功遂。有道德结于民心,而无法制者为无用,无用者亡〔刘虞之类〕;有法制系于民身,而无道德者为无体,无体者灭〔暴秦之类〕。是故法立制定,苟非其人,亦不可行也。

    圣人尚贤,使知劝,教不能,使民不争,明善恶之归,如日月之照白黑,然民犹有惑于欲而陷于恶。故孔子观上世之化,喟然而叹,曰“甚哉,知之难也”。虽尧舜之民比屋可封,能使之由而已,亦不能使之知也。夫人目于五色,耳于五声,口于五味,其性固然,非外来也。圣人因其性而导之,由于至善,故民之化之也易。老子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夫可欲者,天下之公欲也,而可蔽之使不见乎?

    天地之生生万物,圣人之生生万民,固其理也。老聃用其道,计其成,而以不争行之,是舞智尚术,求怙天下之权以自私也。其去王事远矣。

    气主乎性,性主乎心。心纯,则性定而气正。气正,则动而不差。动而有差者,心未纯也。告子不知心而以义为外,无主于中而主于言。言有不胜则惑矣,而心有不动乎?北宫黝、孟施舍以气为本,以果为行。

    一身之气,有时而衰,而心有不动乎?曾子、孟子之勇原于心,在身为道,虚物为义,气与道义同流,融合于视听言动之间,可谓尽性者矣。

    有德而富贵者,乘富贵之势以利物;无德而富贵者,乘富贵之势以残身。富贵,人之所大欲;贫贱,人之所大恶。然因贫贱而修益者多,因富贵而不失于昏淫者寡,则富贵也,有时而不若贫贱矣。

    学欲博,不欲杂;守欲约,不欲陋。杂似博,陋似约,学者不可不察也。

    荀子曰:“有治人,无治法。”窃譬之欲拨乱反之正者如越江湖,法则舟也,人则操舟者也。若舟破楫坏,虽有若神之技,人人知其弗能济矣。故乘大乱之时必变法。法不变而能成治功者,未之有也。

    欲拨乱兴治者,当正大纲。知大纲,然后本可正而末可定。大纲不知,虽或善于条目,有一时之功,终必于大纲不正之处而生大乱。然大纲无定体,各随其时,故鲁庄公之大纲在于复仇也,卫国之大纲在于正名也。仇不复,名不正,虽有仲尼之德,亦不能听鲁、卫之政矣。

    人之于天地,有感必应,犹心之于身,疾痛必知焉。

    天下莫大于心,患在不能推之尔;莫久于性,患在不能顺之尔;莫成于命,患在不能信之尔。不能推,故人物内外不能一也;不能顺,故死生昼夜不能通也;不能信,故富贵贫贱不能安也。

    大哉性乎,万理具焉,天地由此而立矣。世儒之言性者,类指一理而言之尔,未有见天命之全体者也。

    万物不同理,死生不同状。必穷理,然后能一贯也;知生,然后能知死也。人事之不息,天命之无息也。人生在勤,勤则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虽然勤于道义,则刚健而日新,故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也。勤于利欲,则放肆而日怠,终不能保其身矣。禹、汤、文、武,丹朱、桀、纣可以为鉴戒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尚不能保其身,而况公卿、大夫、士、庶人乎?

    学,即行也,非礼,勿视听言动。学也,行之也,行之行之而又行之。习之不已,理与神会,能无悦乎!学,行之上也,言之次也,教人又其次也。是以识前言往行,为学而已。扬雄何其陋之甚也?此大驳也,非小疵也。

    张栻

    张栻,绵竹人,迁居衡阳,字敬天。累官户部侍郎、右文殿修撰。卒年四十八,谥宣。栻颖悟夙成,长师胡宏,以古圣贤自期,犹严于义利之辨,学者称南轩先生。有《南轩易说》、《癸巳论语解》、《癸巳孟子说》、《南轩集》。

    《孟子讲义》序

    学者潜心孔孟,必得其门而入,愚以为莫先于义利之辨。

    盖圣学,无所为而然也。无所为而然者,命之所以不已,性之所以不偏,而教之所以无穷也。凡有所为而然者,皆人欲之私而非天理之所存,此义利之分也。自未尝省察者言之,终日之间鲜不为利矣,非特名位货殖而后利也。斯须之顷,意之所向,一涉于有所为,虽有浅深之不同,而其徇己自私则一而已,如孟子所谓“内交要誉恶其声”之类是也。是心日滋,则善端遏塞,欲迩圣贤之门墙以求自得,岂非却行以望及前人乎?使谈高说妙不过渺茫臆度,譬犹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其何益乎?

    学者当立志以为先,持敬以为本,而精察于动静之间,毫厘之差,审其为霄壤之判,则有以用吾力矣。学然后知不足,平时未觉吾利欲之多也,灼然有见于义利之辨,将日救过不暇。由是而不舍,则趣益深理益明,而不可以已也。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为人者无适而非利,为己者无适而非义。曰利虽在己之事,亦为人也;曰义则施诸人者,亦莫非为己也。

    嗟乎,义利之辨大矣,岂特学者治己?之所当先施之天下。国家,一也。王者所以建立邦本垂裕无疆,以义故也;而伯者所以陷溺人心贻毒后世,以利故也。孟子当战国横流之时,发挥天理,遏止人欲,深切著明,拨乱反正之大纲也,其微辞奥义备载七篇之书。如某者,虽日服膺而学力未充,何足以窥究万一?试以所见与诸君共讲之,愿无忽深思焉。

    陆九韶

    陆九韶,金溪人,字子美。与弟九龄、九渊相为师友,尝讲学于梭山,因号梭山居士。其学以切于日用为要,昼之言行,夜必书之。清李绂志学编曰《梭山老圃集》四十卷,见《宋史·艺文志》,明季内阁书目尚有之,今购求不可得。只从其家谱录出《居家正本制用》四篇,而修身齐家之要,已大备矣。按:此四篇,今《象山全集》亦附载有之。

    居家正本 上篇

    古者民生八岁,入小学,学礼、乐、射、御、书、数。至十五岁,则各因其材而归之四民。故为农、工、商贾者,亦得入小学,七年而后就其业。其秀异者,入大学而为士,教之德行。凡小学、大学之所教,俱不在言语文字。故民皆有实行,而无诈伪。自井田废坏,民无所养,幼者无小学之教,长者无大学之师。有国者设科取士,其始也,投名自荐,其终也,糊名考校。礼义亷耻绝灭尽矣。学校之养士,非养之也,贼夫人之子也。父母之教子,非教之也,是驱而入争夺倾险之域也。愚谓人之爱子,但当教之以孝悌忠信。所读之书先须《六经》、《语》、《孟》,通晓大义,明父子、君臣、夫妇、昆弟、朋友之节,知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以事父母,以和兄弟,以睦族党,以交朋友,以接邻里,使不得罪于尊卑上下之际。次读史,以知历代兴衰。究观皇帝王霸,与秦汉以来为国者,规模措置之方。此皆非难事,功效逐日可见,惟患不为耳。

    世之教子者,不知务此,惟教以科举之业,志在于荐举登科,难莫难于此者。试观一县之间,应举者几人,而与荐者有几。至于及第,尤其希罕。盖是有命焉,非偶然也。此孟子所谓求在外者,得之有命,是也。至于止欲通经知古今,修身为孝弟忠信之人,特恐人不为耳。此孟子所谓求则得之,求在我者也。此有何难,而人不为耶。

    况既通经知古今,而欲应今之科举,亦无难者。若命应仕宦,必得之矣。而又道德仁义在我,以之事君临民,皆合义理。岂不荣哉!

    居家正本 下篇

    人孰不爱家、爱子孙、爱身,然不克明爱之之道,故终焉适以损之。请试言其略:一家之事,贵于安宁和睦悠久也,其道在于孝弟谦逊,重仁义而轻名利。夫然后安宁和睦,可安而享也。今则不然,所谓逊让仁义之道,口未尝言之,朝夕之所从事者,名利也;寝食之所思者,名利也;相聚而讲究者,取名利之方也。言及于名利,则洋洋然有喜色;言及于孝弟仁义,则淡然无味而思卧;幸其时数之遇,则跃跃以喜;小有阻意,则躁闷若无所容矣。如其时数不偶,则朝夕忧煎,怨天尤人,至于父子相夷,兄弟叛散,良可悯也!岂非爱之适以损之乎!

    夫谋利而遂者不百一,谋名而遂者不千一。今处世不能百年,而乃徼倖于不百一、不千一之事,岂不痴甚矣哉?就使遂志,临政不明仁义之道,亦何足为门户之光耶?愚深思熟虑之日久矣,而不敢出诸口,今老矣,恐一旦先朝露而灭,不及与乡曲父兄子弟语及于此,怀不满之意,于冥冥之中无益也。故辄冒言之,幸垂听而择焉。

    夫事有本末,知愚贤不肖者本,贫富贵贱者末也。得其本则末随,趋其末则本末俱废。此理之必然也。何谓得其本则末随?今行孝弟、本仁义则为贤为知,贤知之人,众所尊仰。虽箪瓢为奉,陋巷为居,己固有以自乐,而人不敢以贫贱而轻之,岂非得其本而末自随之乎?夫慕爵位、贪财利则非贤非知,非贤非知之人,人所鄙贱。虽纡青紫,怀金玉,其胸襟未必通晓义理,亦无以自乐,而人亦莫不鄙贱之。岂非趋其末而本末俱废乎?

    况贫富贵贱,自有定分。富贵未必得,则将陨获而无以自处矣。斯言往往招人怒骂,然愚谓或有信之者,其为益不细,虽怒骂有所不恤也。况相信者稍众,则贤才自此而盛,又非小补矣!

    居家制用 上篇

    古之为国者,冢宰制国用,必于岁之杪,五谷皆入,然后制国用。用之大小,视年之丰耗。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九年耕,必有三年之食。以三十年之通制国用,虽有凶旱水溢,民无菜色。国既若是,家亦宜然。故凡家有田畴,足以瞻给者,亦当量入以为出,然后用度有准,丰俭得中,怨讟不生,子孙可守。

    今以田畴所收,除租税及种畚粪治之外,所有若干,以十分均之:留三分为水旱不测之备,一分为祭祀之分,六分分十二月之用。取一月合用之数,约为三十分,日用其一。可余而不可尽用。至七分为得中,不及五分为太啬。其所余者,别置簿收管,以为伏腊裘葛、修葺墙屋、医药、宾客、吊丧、问疾、时节馈送。又有余,则以周给邻族之贫弱者,贤士之困穷者,佃人之饥寒者,过往之无聊者。毋以妄施僧道。盖僧道本是蠧民,况今之僧道,无不丰足。施之适足以济其嗜欲、长其过恶,而费农夫血汗勤劳所得之物,未必不增吾冥罪,果何福之有哉?

    其田畴不多,日用不能有余,则一味节啬。裘葛取诸蚕绩,墙屋取诸畜养,杂粮蔬果,皆以助用,不可侵过次日之物。一日侵过,无时可补,则便有破家之渐。当谨戒之!

    其有田少而用广者,但当清心俭素,经营足食之路,于接待宾客、吊丧、问疾、时节馈送、聚会饮食之事,一切不讲。免至于求亲旧,以滋过失,责望故索,以生怨尤,负讳通借,以招耻辱。家居如此,方为称宜,而远吝侈之咎,积是成俗。岂惟一家不忧水旱天灾,虽一县、一郡、通天下皆无忧矣!其利岂不薄哉!

    居家制用 下篇

    居家之病有七,曰笑,曰游,曰饮食,曰土木,曰争讼,曰玩好,曰惰慢。有一于此,皆能破家。其次贫薄而务周旋,丰余而尚鄙啬,事虽不同,其终之害,或无以异,但有迟速之间耳。夫丰余而不用者,疑若无害也,然己既丰余,则人望以周济,今乃恝然,必失人之情。既失人情,则人不佑。人惟恐其无隙,苟有隙可乘,则争媒蘖之。虽其子孙,亦怀不满之意。一旦入手,若决堤破防矣。

    前所言存留十之三者,为丰余之多者制也。苟所余不能三分,则存二分亦可。又不能二分,则存一分亦可。又不能一分,则宜撙节用度,以存赢余,然后家可长久。不然一旦有意外之事,必遂破家矣。

    前所谓一切不讲者,非绝其事也,谓不能以货财为礼耳。如吊丧,则以先往后罢为助;宾客,则樵苏供爨,清谈而已。至如奉亲最急也,啜菽饮水尽其欢,斯之谓孝;祭祀最严也,蔬食菜羹,足以致其敬。凡事皆然。则人固不我责,而我亦何歉焉!如此,则礼不废而财不匮矣。

    前所言以其六分为十二月之用,以一月合用之数,约为三十分者,非谓必于其日用尽。但约见每月每日之大概,其间用度,自为赢缩,惟是不可先次侵过,恐难追补。宜先余而后用,以无贻鄙啬之讥。

    世所谓用度,有何穷尽。盖是未尝立法,所以丰俭皆无准则。好丰者,妄用以破家;好俭者,多藏以敛怨,无法可依,必至于此。愚今考古经国之制,为居家之法,随资产之多寡,制用度之丰俭。合用万钱者,用万钱,不谓之侈;合用百钱者,用百钱,不谓之吝。是取中可久之制也。

    陈亮

    陈亮,永康人,字同甫。才气超迈,喜谈兵,志存经济。隆兴初,上《中兴论》五首,不报。淳熙中,更名同,诣阙上书。极言时事,帝将官之,亮即渡江而归。光宗策进士,问礼乐刑政之要,亮以君道师道对,御笔擢为第一,授签书建康府判官,未之官,卒。亮尝自言其文,研穷义理之精微,辨析古今之异同,于诸儒或有所愧,至堂堂之阵、正正之旗,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自谓差有一日之长。著有《龙川集》三十卷。

    与朱元晦秘书书

    比者匆匆奉状,聊以致其平时所欲言者耳,非敢与长者辨。乃承谆复下谕,所宜再拜受教,而纸末之谕,尤使人恻然有感,自当一切不论。然其间亦有不可不言者。

    如亮之本意,岂敢求多于儒先!盖将发其所未备,以窒后世英雄豪杰之口而夺之气,使知千涂万辙,卒走圣人样子不得。而来谕谓亮推尊汉唐,以为与三代不异,贬抑三代以为与汉唐不殊。如此则不独不察其心,亦并与其言不察矣。某大概以为三代做得尽者也,汉唐做不到尽者也。故曰:“心之用有不尽而无常泯,法之文有不备而无常废。”惟其做得尽,故当其盛时,三光全而寒暑平,无一物之不得其生,无一人之不遂其性。惟其做不到尽,故虽其盛时,三光明矣而不保其常全,寒暑运矣而不保其常平,物得其生而亦有时而夭阏者,人遂其性亦有时而乖戾者。本末感应,只是一理。使其田地根本无有是处,安得有来谕之所谓小康者乎?只曰“获禽之多”,而不曰“随种而收”,恐未免于偏矣。

    孔子之称管仲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又曰:“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髪左祍矣。”说者以为孔氏之门五尺童子皆羞称五伯,孟子力论伯者以力假仁,而夫子称之如此,所谓“如其仁”者,盖曰似之而非也。观其语脉,决不如说者所云。故伊川所谓“如其仁”者,称其有仁之功用也。仁人明其道,不计其功,夫子亦计人之功乎?若如伊川所云,则亦近于来谕所谓“喜获禽之多”矣。功用与心不相应,则伊川所论“心迹元不曾判”者,今亦有时而判乎?圣人之于天下,大其眼以观之,平其心以参酌之,不使当道有弃物而道旁有不厌于心者。九转丹砂,点铁成金,不应学力到后反以银为铁也。前书所谓“揽金银铜铁镕作一器”者,盖措辞之失耳。

    王通有言:“《皇坟》《帝典》,吾不得而识矣。以三代之法统天下,终危邦也。如不得已,其两汉之制乎!不以两汉之制辅天下者,诚乱也已。”仲淹取其以仁义公恕统天下,而秘书必谓其假仁借义以行之。心有时而泯可也,而谓千五百年常泯可乎?法有时而废可也,而谓千五百年常废可乎?至于“全体只在利欲上”之语,窃恐待汉唐之君太浅狭,而世之君子有不厌于心者矣。匡章通国皆称其不孝,而孟子独礼貌之者,眼目既高,于驳杂中有以得其真心故也。波流犇迸,利欲万端,宛转于其中而能察其真心之所在者,此君子之道所以可贵耳。若于万虑不作,全体洁白,而曰真心在焉者,此始学之事耳。一生辛勤于尧舜相传之心法,不能点铁成金而不免以银为铁,使千五百年之间成一大空阙,人道泯息而不害天地之常运,而我独卓然而有见,无乃甚高而孤乎!宜亮之不能心服也。

    来书所谓“天地无心而人有欲,是以天地之运行无穷,而在人者有时而不相似”,又谓“心则欲其常不泯而不恃其不常泯,法则欲其常不废而不恃其不常废”,此常言也。而谓指其须臾之间偶未泯灭底道理,以为只此便可与尧、舜、三代并隆,而不察其所以为之田地根本无有是处者,不知高祖、太宗何以自别于魏、宋二武哉?来书又谓“立心之本,当以尽者为法,不当以不尽者为准”,此亦名言也。而谓汉唐不无愧于三代之盛时,便以为欺罔者,不知千五百年之间以何为真心乎?亮辈根本工夫自有欠阙,来谕诚不诬矣。至于畔去绳墨,脱略规矩,无乃通国皆称其不孝而因谓之不孝乎!此夷齐所以蒙头塞眼,柳下惠所以降志辱身,不敢望一人之或知者,非敢以浅待人也,势当如此耳。亮不敢有望于一世之儒先,所深恨者,言以人而废,道以人而屈,使后世之君子不免哭途穷于千五百年之间,亮虽死而目不瞑矣!

    程端蒙 董铢

    程端蒙,德兴人,一作鄱阳人,字正思。朱熹门人,当时禁为洛学,端蒙持书上谏议大夫王月然责之。著有《性理学训》、《毓蒙明训》。

    董铢,德兴人,字叔重,亦熹门人。有《性理注解》、《易书注》,人称槃涧先生。

    二人尝共推其师鹿洞揭示之意,而作学则。其条文颇简明切实,为初学入德之门。

    学则

    凡学于此者,必严朔望之仪

    其日昧爽,值日一人主击板。始击,咸起,盥漱、总栉、衣冠。再击,皆着深衣或凉衫,升堂。师长率弟子诣先圣像前,再拜,焚香,讫。又再拜,退。师长西南向立,诸生之长者率以次东北向再拜,师长立而扶之。长者一人前致辞,讫。又再拜,师长入于室。诸生以次环立,再拜,退,各就案。

    谨晨昏之令

    常日,击板如前。再击,诸生升堂序立,俟师长出户,立定皆揖。次分两序,相揖而退。至夜,将寝,击板会揖如朝礼。会讲、会食、会茶亦击板如前。朝揖、会讲以深衣或凉衫,余以道服褙子。

    居处必恭

    居有常处,序坐以齿。凡坐,必直身正体,毋箕踞、倾倚、交胫、摇足。寝必后长者,既寝勿言,当昼勿寝。

    步立必正

    行必徐,立必拱,必后长者。毋背所尊,毋践阈,毋跛倚。

    视听必端

    毋淫视,毋倾听。

    言语必谨

    致详审,重然诺。肃声气,毋轻,毋诞,毋戏谑,毋论及乡里人物长短,及市井鄙俚无益之谈。

    容貌必庄

    必端严凝重,毋轻易放肆,毋粗豪狠傲,毋轻有喜怒。

    衣冠必整

    毋为诡异华靡,毋致垢敝简率。虽燕处,不得裸、袒、露顶。虽盛暑,不得辄去鞋袜。

    饮食必节

    毋求饱,毋贪味。食必以时,毋耻恶食。非节、假及尊命,不得饮酒。饮,不过三爵,勿至醉。

    出入必省

    非尊长呼唤、师长使令及己有急干,不得辄出学门。出,必告;返,必面。出,不易方;入,不逾期。

    读书必专一

    必正心肃容。记遍数。遍数已足而未成诵,必须成诵。遍数未足,虽已成诵,必满遍数。一书已熟,方读一书。毋务泛观,毋务强记。非圣贤之书勿读,无益之文勿观。

    写字必楷敬

    勿草,勿欹倾。

    几案必整齐

    位置有伦,简帙不乱。书箧、衣笥必谨扃钥。

    堂室必洁净

    逐日值日,再击板如前。以水洒堂上,良久,以帚扫去尘埃,以巾抆拭几案。其余悉令斋仆扫拭之。别有污秽,悉令扫除,不拘早晚。

    相呼必以次齿

    年长倍者以丈,十年长者以兄,年相若以字,勿以尔汝。书问称谓亦如之。

    接见必有定

    凡客请见师长,坐定;值日击板,诸生如其服升堂、序揖、立侍。师长命之退,则退。若客于诸生中,有自欲相见者,则见师长毕,就其位见之。非其类者,勿与亲狎。

    修业有余功,游艺以适性

    弹琴、习射、投壶,各有仪矩,非时勿弄。博奕鄙事,不宜亲学。

    使人庄以恕,而必专所听

    择谨愿勤力者,庄以临之,恕以待之。有小过者,诃之。甚,则白于师长惩之。不悛,众禀师长遣之。不许直行己意。苟日从事于斯而不敢忽,则入德之方,庶乎其近之矣。

    真德秀

    真德秀,宋城人,字景元,后更景希。理宗时,拜参知政事,立朝有直声。卒年五十八,谥文忠,学者称西山先生。其学以朱熹为宗,颇多发明。自韩侂胄立伪学之名,以锢善类,其后正学得以复显者,德秀之力也〔宁宗时,韩侂胄秉政,欲除异己,以快己私。因目道学为伪学,乃禁用伪学之党,削朱熹官,贬蔡元定于道州。朝廷正士一空,旋因众议沸腾,恐不免报复,乃弛其禁〕。著有《大学衍义》、《读书记》、《心经》、《西山文集》。

    《大学衍义》序

    臣始读《大学》之书,见其自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至于治国平天下,其本末有序,其先后有伦,盖尝抚卷三叹曰:“为人君者不可以不知《大学》,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大学》。为人君而不知《大学》,无以清出治之源;为人臣而不知《大学》,无以尽正君之法。既又考观,在昔帝王之治,未有不本之身而达之天下者,然后知此书所陈,实百圣传心之要典,而非孔氏之私言也。”三代而下,此学失传,其书虽存,概以传记目之而已。求治者既莫之或考,言治者亦不以望其君,独唐韩愈、李翱尝举其说,见于《原道》、《复性》之篇,而立朝论议,曾弗之及。盖自秦汉以后尊信此书者,惟愈及翱,而亦未知其为圣学之渊源,治道之根柢也,况其他乎?

    臣尝妄谓:《大学》一书,君天下者之律令格例也。本之则必治,违之则必乱。近世大儒朱熹,尝为《章句》、《或问》,以析其义。宁皇之初,入侍经帷,又尝以此书进讲。愿治之君,倘取其书玩而绎之,则凡帝王为治之序、为学之本,洞然于胸次矣。臣不佞,窃思所以羽翼是书者,故剟取经文二百有五字,载于是编。而先之以《尧典》、《皋谟》、《伊训》与《思齐》之诗,《家人》之卦者,见前圣之规杬不异乎此也;继之以子思、孟子、荀况、董仲舒、扬雄、周敦颐之说者,见后贤之议论不能外乎此也〔以上论帝王为治之序〕。尧、舜、禹、汤、文、武之学,纯乎此者也。商高宗、周成王之学,庶几乎此者也。汉、唐贤君之所谓学,已不能无悖乎此矣。而汉孝元以下数君之学,或以技艺,或以文辞,则甚缪乎此者也〔以上论帝王为学之本〕。上下数千载间,治乱存亡,皆繇是出,臣故断然以为君天下之律令格例也。虽然,人君之学,必知其要,然后有以为用力之地。盖明道术、辨人材、审治体、察民情者,人君格物致知之要也〔明道术之目有四:曰天性人心之善;曰天理人伦之正;曰吾道异端之分;曰王道霸术之异。辨人材之目亦有四:曰圣贤观人之法;曰帝王知人之事;曰奸雄窃国之术;曰邪罔上之情。审治体之目有二:曰德行先后之分;曰义利重轻之别。察民情之目亦有二:曰生灵向背之由;曰田里戚休之实〕;崇敬畏、戒逸欲者,诚意正身之要也〔崇敬畏之目有六:曰修己之敬;曰事天之敬;曰临民之敬;曰治事之敬;曰操存省察之功;曰规儆箴诫之助。戒逸欲之目有五:曰沉湎之戒;曰荒淫之戒;曰磐游之戒;曰奢侈之戒;而先之以总论者,所以兼戒四者之失去也〕;谨言行,正威仪者,修身之要也〔一事无其目〕;重妃匹,严内治,定国本,教戚属者,齐家之要也〔重妃匹之目有四:曰谨选立之道;曰赖规敬之益;曰眀嫡胜之辩;曰微废夺之失。严内治之目有四:曰宫闱内外之分;曰宫闱预政之戒;曰内臣衷谨之福;曰内臣预政之祸。定国本之目有四:曰建立之计宜蚤;曰论教之法宜豫;曰嫡庶之分宜辨;曰废夺之失宜监。教戚属之目有二:曰外家谦谨之福;曰外家骄溢之祸〕。四者之道得,则治国平天下在其中矣。每条之中,首以圣贤之明训,参以前古之事迹,得失之鉴,炳焉可观。昔时入侍迩英,盖尝有志乎是。比年以来,屏居无事,乃得翻阅经传,汇而辑之。畎亩微忠,朝思暮绎,所得惟此。秘之巾衍,以俟时而献焉。其书之指,皆本《大学》。前列二者之纲,后分四者之目,所以推衍《大学》之义也,故题之曰《大学衍义》云。

    程端礼

    程端礼,元,庆元人,字敬叔。从史蒙卿游〔蒙卿,鄞人,字景正,号果齐。宗朱熹之学〕, 传朱熹明体达用之旨。官衢州路教授。尝因辅广〔广,庆源人,字汉卿,师事吕祖谦、朱熹〕所辑朱子读书法而增修之。著《读书分年日程》,国子监取以颁示郡县。有《畏斋集》。

    集庆路江东书院讲义

    端礼窃闻之,朱子曰:“为学之道,莫先于穷理;穷理之要,必在于读书。读书之法,莫贵乎循序而致精;而致精之本,则又在于居敬而持志。此不易之理也。”其门人与私淑之徒,会粹朱子平日之训,而节取其要,定为读书法六条,曰循序渐进,曰熟读精思,曰虚心涵泳,曰切己体察,曰著紧用力,曰居敬持志。

    其所谓循序渐进者,朱子曰:“以二书言之,则通一书,而后及一书。以一书言之,篇章句字,首尾次第,亦各有序,而不可乱也。量力所至而谨守之,字求其训,句索其旨;未得乎前,则不敢求乎后;未通乎此,则不敢志乎彼。如是则志定理明,而无疏易陵躐之患矣。若奔程趁限,一向趱看了,则看犹不看也。近方觉此病痛不是小事。元来道学不明,不是上面欠工夫,乃是下面无根脚。”其循序渐进之说如此。

    所谓熟读精思者,朱子曰:“荀子说‘诵数以贯之’。见得古人诵书亦记遍数。乃知横渠教人读书,必须成诵,真道学第一义。遍数已足,而未成诵,必欲成诵;遍数未足,虽已成诵,必满遍数。但百遍时,自是强五十遍时,二百遍时,自是强一百遍时。今所以记不得,说不去,心下若存若亡,皆是不精不熟之患。今人所以不如古人处,只争这些子。学者观书,读得正文,记得注解,成诵精熟,注中训释文意、事物、名件、发明相穿纽处,一一认得,如自己做出来底一般,方能玩味反覆向上,有通透处。若不如此,只是虚设议论,非为己之学也。”其熟读精思之说如此。

    所谓虚心涵泳者,朱子曰:“庄子说‘吾与之虚而委蛇’。既虚了,又要随他曲折去。读书须是虚心,方得圣贤说,一字是一字。自家只平着心去秤停他,都使不得一毫杜撰。学者看文字,不必自立说,只记前贤与诸家说便了。今人读书,多是心下先有个意思了,却将圣贤言语来凑他底意思。其有不合,便穿凿之使合。”其虚心涵泳之说如此。

    所谓切己体察者,朱子曰:“入道之门,是将自个己身入那道理中去,渐渐相亲,与己为一。而今人道在这里,自家在外,元不相干。学者读书,须要将圣贤言语体之于身。如‘克己复礼’,如‘出门如见大宾’等事,须就自家身上体覆,我实能克己复礼、主敬行恕否?件件如此,方有益。”其切己体察之说如此。

    所谓著紧用力者,朱子曰:“宽著期限,紧著课程,为学要刚毅果决,悠悠不济事。且如‘发愤忘食,乐以忘忧’,是甚么精神?甚么骨肋?今之学者,全不曾发愤。直要抖擞精神,如救火治病然,如撑上水船,一篙不可放缓。”其著紧用力之说如此。

    所谓居敬持志者,朱子曰:“程先生云:‘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此最精要。方无事时,敬以自持,凡心不可加入无何有之乡,须是收敛在此。及其应事时,敬于应事;读书时,敬于读书,便自然该贯动静,心无不在。今学者说书,多是捻合来说,却不详密活熟,此病不是说书上病,乃是心上病。盖心不专静纯一,故思虑不精明。须要养得虚明专静,使道理从里面流出方好。”其居敬持志之说如此。

    愚按:此六条者,乃朱子教人读书之要。故其诲学者、告君上,举不出此,而自谓其为平日艰难已试之效者也。窃尝论之,自孔子有“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之训,以颜子之善学,其赞孔子循循善诱,亦不过曰“博我以文,约我以礼”而已。是孔子之教,颜子之学,不越乎博文、约礼二事,岂非以学者舍是无以为用力之地欤?盖盈天地间,万物万事,莫非文也。其文出于圣人之手,而存之于书者,载道为尤显。故观孔子责子路“何必读书,然后为学”之语,可为深戒,岂非读书为博文之大而急者欤?

    朱子曰:“约礼则只是这些子,博文各有次序,当以大而急者为先。”盖谓是也。然则博文岂可不以读书为先,而读书又岂可不守朱子之法?朱子平日教人千言万语,总而言之,不越乎此六条。而六条者,总而言之,又不越乎熟读精思、切己体察之两条。盖熟读精思即博文之功,而切己体察即约礼之事。然则欲学颜子之学者,岂可不由是而求之哉!今幸其说具存,学者读书,能循是六者,以实用其力,则何道之不可进?何圣贤之不可为?使朱子复生,身登其门,耳闻其诲,未必若是之详且要也,学者可不自知其幸欤?

    世之读书,其怠忽间断者,固不足论。其终日勤劳、贪多务广,终身无得者,盖以读之不知法故也。惟精庐初建,端礼荒陋匪材,夫岂其任!承乏之初,敢以朱子读书法首与同志讲之,期相与确守焉,以求共学之益,使他日义精仁熟,贤才辈出,则朱子之训不为虚语,精庐不为虚设,顾不美欤!

    吴澄

    吴澄,元,崇仁人,字幼清。用力圣贤之学,以与起斯文为己任。至大初,为国子监司业,四方之士负笈从学者以千数。暇即著书,于《易》、《书》、《春秋》、《礼记》各有纂言,著《学基》、《学统》二篇,又校正《老》、《庄》、《太玄经》、《皇极经世》、《乐律》、《八阵图》、《葬书》。所居草屋,程钜夫题曰“草庐”,故世称草庐先生。卒年八十五,谥文正。

    案:有元一代先后名儒,宗朱者有姚枢、许衡、金履祥等,宗陆者有陈苑、赵偕等,惟澄不主一家,所学尤博,论者以为驾姚、许诸子而上之。

    尊德性道问学斋记

    天之所以生人,人之所以为人,以此德性也。然自孟氏以来,圣传不嗣,学士靡宗,谁复知此哉?汉、唐千余年间,儒者各务所长,奋迅驰骛,而不自知其缺。董、韩二子依稀数语近之,而原本竟昧昧也,则亦汉、唐之儒而已矣。宋初,如胡如孙,首明圣经,以立师教。一时号为有体有用之学、卓行异材之士,多出其门,不为无补于人心世道。然稽其所极,度越董、韩者无几,是何也?于所谓德性,未尝知所以用其力也。逮夫周、程、张、邵兴,始能上通孟氏而为一。程氏四传而至朱,文义之精密,句谈而字议,又孟氏以来所未有者,而其学徒往往滞于此而溺其心。夫既以世儒记诵词章为俗学矣,而其为学亦未离乎言语文字之末,甚至专守一艺,而不复旁通它书。掇拾腐说,而不能自遣一辞,反俾记诵之徒嗤其陋,词章之徒讥其拙。此则嘉定以后朱门末学之弊,而未有能救之者也。夫所贵乎圣人之学,以能全天之所以与我尔。天之与我,德性是也,是为仁义礼智之根株,是为形质血气之主宰。舍此而他求所学,果何学哉?假而行如司马文正公,才如诸葛忠武侯,亦不免为习不著,行不察;亦不过为资器之超于人,而谓有得于圣学则未也。况止于训诂之精,讲说之密,如北溪之陈,双峰之饶,则与彼记诵词章之俗学,相去何能以寸哉?汉、唐之儒无责焉,圣学大明于宋代,而踵其后者如此,可叹已!

    清江皮公字其子曰昭德,其师名其读书之斋曰学。从吾游,请以“尊德性道问学”,更其扁名,合父师所命而一之。噫!父所命,天所命也。学者,学此而已。抑子之学,词章则云至矣,记诵则云富矣。虽然,德性无预也,姑置是。澄也钻研于文义,毫分缕析,每犹以陈为未精,饶为未密也。堕此科臼之中,垂四十年,而始觉其非。因子之请,惕然于岁月之已逝,今之语子,其敢以昔之自误者而误子也哉。自今以往,一日之内子而亥,一月之内朔而晦,一岁之内春而冬,常见吾德性之昭昭,如天之运转,如日月之往来,不使有须臾之间断,则于尊之之道殆庶几乎?于此有未能,则问于人,学于己,而必欲其至。若其用力之方,非言之可喻,亦味于《中庸》首篇、《订顽》终篇而自悟可也。夫如是,齐于贤,跻于圣,如种之有获,可必其然也,愿与子偕之。若夫为是标榜,务以新美其名,而不务允蹈其实,是乃近代假托欺诳之儒,所以误天下、误国家而自误其身。使异己之人得以藉口,而斥之为伪学者,其弊又浮于末学之外,而子不为是也。

    文正公此记,自叙用功得失,悔悟深切,有志于圣学者,反覆此篇,门径了然矣。

    方孝孺

    方孝孺,明,宁海人,字希直,一字希古。从宋濂游,宗朱子之学,辟异端,名其室曰正学。建文时,为侍讲学士。燕王入南京,召使草即位诏。孝儒衰绖至号,哭彻殿陛,终不从,被杀。时年四十有六。有《侯成集》、《希古堂稿》。福王时追谥文正。

    求古斋记

    生乎古者,岂皆善人乎?生乎今者,岂皆不善人乎?使生乎古者皆善人,则舍今而求古可也。使今之人亦有善焉者,安得遽舍之而不求,而必务于古乎?今而视乎百岁之前,古也;生乎百岁之前者自视,则今矣。远而千载之上,古也;千载之上之人自视,则亦今矣。孔子以为古者三代之盛,而其时之人,视三皇二帝则又为古矣。三皇二帝,三代以为古,而其时亦尝以为今矣。然则今与古何定名乎?随人号之耳。今与古无定名,安知今之非古、古之非今耶?安得谓古之人皆善,而今之人皆不善乎?故遗今而专乎古,则其失为固;遗古而务乎今,则其失为妄。固与妄其失一也,君子不贵也。

    君子之学,取其善不究其人,师其道不计其时。善诚是称也,其人虽非圣贤,不知其为不可也,取其善而也。道诚是师也,其人虽生育吾同时,居与吾同巷,不以其易见而遗之也,师其道而已。天下之善一也,古与今之道也。何以其人与时论之耶?苟必惟古之求也,则孔子于礼,不问于老聃,必求周公而问之;琴不问于师襄,必求师矿而问之;官不问于郯子,必求古之命官者而问之。求其人而不可得,则卒无所闻矣。必得圣人而后取其言,则荷蒉丈人之语,孔子必将掩耳而过之;与时人歌,必默然而不和之;沧浪之孺子,耦耕之隐者,必鄙之以为老农小子而不听之;七十子之流,必不与之往复而答问,而以道告之。何以为圣人乎?善学圣人者,古之善吾学之,今之善吾亦学之。今之不善吾恶之,古之不善吾亦恶之。古之事合乎道,固将取以为法也,如使不若后世之美,则舍古而取后世可也。后世之不近乎道者,固所弃也,如古之不合乎道者,安得以其古而取之乎?

    曰:然,则孔子何以好乎古,而取之也?曰:吾之言,固孔子求古之谓。善学者之求古,犹良匠之求木焉。木之生乎山,有千岁者矣,有百岁者矣,使生乎千岁者而材,固取之也,使不若百岁之材,岂以历年多而取之乎?二帝之辂,古于殷也;伏羲氏之建时,古于夏也;黄帝之冕,古于周也。孔子不取其古之甚者,而取乎三代,何欤?惟其善而已。孟子不取夏之贡,而取殷之助,武成之书,取其二三策,曾谓孟子非好古者乎?圣贤之于古,固如此也。使圣贤生乎今之世,其所去取又可知也。

    慈溪孙君元礼笃学而慎行,取孔子求古之语,名其读书之斋。予喜其异世俗之学也,推其说以告之,使自择焉。

    家人箴十五首 并序

    论治者常大天下而小一家,然政行乎天下者,世未尝乏,而教洽乎家人者,自昔以为难。岂小者固难,而大者反易哉?盖骨肉之间,恩胜而礼不行,势近而法莫举。自非有德而躬化,发言制行有以信服乎人,则其难诚有甚于治民者。是以圣人之道,必察乎物理,诚其念虑,以正其心,然后推之修身。身既修矣,然后推之齐家;家既可齐,而不优于为国与天下者,无有也。故家人者,君子之所尽心,而治天下之准也,安可忽哉?余病乎德,无以刑乎家,然念古之人自修有箴戒之义,因为箴以攻己缺,且与有志者共勉焉。

    正伦

    人有常伦,而汝不循,斯为匪人。天使之然,而汝舍旃,斯为悖天。天乎汝弃,人乎汝异,曷不思耶?天以汝为人,而忍自绝,为禽兽之归耶!

    重祀

    身乌乎生?祖考之遗。汝哺汝歠,祖考之资。此而可忘,孰不可为。尚严享祀,式敬且时。

    谨礼

    纵肆怠忽,人喜其佚。孰知佚者,祸所自出。率礼无愆,人苦其难。孰知难者,所以为安。嗟时之人,惟佚之务。尊卑无节,上下失度。谓礼为伪,谓敬不足行。悖理越伦,卒取祸刑。逊让之性,天实锡汝。汝手汝足,能俯兴拜跽。曷为自贼,恣傲不恭?人或不汝诛,天宁汝容!彼有国与民,无礼犹败。矧予眇微,奚恃弗戒。由道在己,岂诚难耶?敬兹天秩,以保室家。

    务学

    无学之人,谓学为可后。苟为不学,流为禽兽。吾之所受,上帝之衷。学以明之,与天地通。尧舜之仁,颜孟之智,圣贤盛德,学焉则至。夫学可以为圣贤、侔天地,而不学不免与禽兽为归。乌可不择所之乎,噫!

    笃行

    位不若人,愧耻以求。行不合道,恬不加修。汝德之涼,侥倖高位。祗为贱辱,畴汝之贵。孝弟乎家,义让乎乡。使汝无位,谁不汝臧。古人之学,修己而已。未至圣贤,终身不止。是以其道,硕大光明。化行邦国,万世作程。汝曷弗效,易自满足?无以过人,人宁汝服。及今尚少,不勇于为。迨其将老,虽悔何追。

    自省

    言恒患不能信,行恒患不能善,学恒患不能正,虑恒患不能远;改过患不能勇,临事患不能辨,制义患乎巽懦,御人患乎刚褊。汝之所患,岂特此耶,夫焉可以不勉!

    绝私

    厚己薄人,固为自私。厚人薄己,亦匪其宜。大公之道,物我同视。循道而行,安有彼此?亲而宜恶,爱之为偏。疏而有善,我何恶焉。爱恶无他,一裁以义。加以丝毫,则为人伪。天之恒理,各有当然。孰能无私,忘己顺天。

    崇畏

    有所畏者,其家必齐;无所畏者,必怠而睽。严厥父兄,相率以听。小大只肃,靡敢骄横。于道为顺,顺足致和。始若难能,其美实多。人各自贤,纵私殖利。不一其心,祸败立至。君子崇畏,畏心畏天。畏己有过,畏人之言。所畏者多,故卒安肆。小人不然,终履忧畏。汝今奚择,以保其身?无谓无伤,陷于小人。

    惩忿

    人言相忤,遽愠以怒。汝之怒人,彼宁不恶?恶能兴祸,怒实招之。当忿之发,宜忍以思。彼言诚当,虽忤为益。忤我何伤,适见其直。言而不当,乃彼之狂。狂而能容,我道之光。君子之怒,审乎义理。不深责人,以厚处己。故无怨恶,身名不堕。轻忿易忤,小人之为。人之所慕,实在君子。考其所由,君子鲜矣。言出乎汝,乌可自为。以道制欲,毋纵汝私。

    戒隋

    惟古之人,既为圣贤,犹不敢息。嗟今之人,安于卑陋,自以为德。舒舒其学,肆肆其行。日月迈矣,将何成名。昔有未至,人闵汝少。壮不自强,忽其既耄。于乎汝乎,进乎止乎?天实望汝,云何而忍无闻以没齿乎?

    审听

    听言之法,平心易气。既究其详,当察其意。善也吾从,否也舍之。勿轻于信,勿逆于疑。近习小夫,闺阁嬖女。为谗为佞,类不足取。不幸听之,为患实深。宜力拒绝,杜其邪心。世之昏庸,多惑乎此。人告以善,反谓非是。家国之亡,匪天伊人。尚审尔听,以正厥身。

    谨习

    引卑趋高,岁月劬劳。习乎污下,不日而化。惟重惟默,守身之则。惟诈帷佻,致患之招。嗟嗟小子,以患为美。侧媚倾邪,矫饰诞诡。告以礼义,谓人己欺。安于不善,莫觉其非。彼之不善,为徒孔多。惧其化汝,不慎如何!

    择术

    古之为家者,汲汲于礼义。礼义可求而得,守之无不利也。今之为家者,汲汲于财利。财可求未必得,而有之不足恃也。舍可得而不求,求其不足恃者,而以不得为忧。咄嗟乎若人,吾于汝也奚尤。

    虑远

    无先己私而后天下之虑,无重外物而忘天爵之贵,无以耳目之娱而为腹心之蠹,无苟一时之安而招终身之累。难操而易纵者,情也。难完而易毁者,名也。贫贱而不可无者,志节之贞也;富贵而不可有者,意气之盈也。

    慎言

    义所当出,默也为失。非所宜言,言也为愆。愆失奚自?不学所致。二者孰得?宁过于默。圣于乡党,言若不能。作法万年,世守为经。多言违道,适贻身害。不忍须臾,为祸为败。莫大之恶,一语可成。小忿不思,罪如丘陵。造怨兴戎,招尤速咎。孰为之端,鲜不自口。是以吉人,必寡其辞。捷给便佞,鄙夫之为。汝今欲言,先质乎理。于理或乖,慎弗启齿。当言则发,无纵诞诡。匪善曷陈?匪义曷谋?善言取辱,则非汝羞。

    薛瑄

    薛瑄,明,河津人,字德温,号敬轩,永乐进士。英宗朝,累官至礼部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入阁预机务,寻致仕。卒年七十三,谥文清。其学一本程、朱,以复性为主,不侈谈著作。尝言“乐有雅郑,书亦有之:圣贤之书,雅也,嗜者常少,以其味之淡也;百家小说,郑也,嗜者常多,以其味之甘也。淡则人心平而天理存,甘则人心迷而人欲肆”。著有《读书录》《续录》,即本斯旨,皆躬行心得之言,为明代理学家之名著。坊刻有《薛子道论》,题为瑄撰,实乃后人自其读书录中摘出,别立一名,非瑄本有二书也。

    读书录三十七则

    人心有一息之怠,便与天地之化不相似。

    万物不能碍天之大,万事不能碍心之虚。

    修德行义之外,当一听于天,若计较利达,日夜思虑万端,而所思者又未必遂,徒自劳扰,只见其不知命也。

    万起万灭之私,乱吾心久矣。今当悉皆扫去,以全吾湛然之性。功夫切要,在夙夜饮食,男女衣服,动静语默,应事接物之间,于此事事皆合天则,则道不外是矣。

    人知天下事皆分内事,则不以功能夸人矣。天无不包,地无不载,君子法之。

    人有负才能而见于辞貌者,其小也可知矣。

    中夜以思,只公字一字,乃见克己之效验。

    人所以千病万病,只为有己。为有己,故计较万端。惟欲己富,惟欲己贵,惟欲己安,惟欲己乐,惟欲己生,惟欲己寿。而人之贫贱、危苦、死亡,一切不恤。由是生意不属,天理灭绝。虽曰有人之形,其实与禽兽奚以异?若能克去有己之病,廓然大公,富贵贫贱,安乐生寿,皆与人共之,则生意贯彻,彼此各得分愿,而天理之盛,便是与万物为一体矣。

    张南轩“无所为而为之”之言,其义甚大。盖无所为而为之者皆天理,有所为而为之者皆人欲。如日月间大事小事,只道我合当如此作,作了心下平平如无事一般,便是无所为而为;若有一毫求知求利之意,虽作得十分中理,十分事业,总是人欲之私,与圣人之心,绝不相似。

    为学能使理胜气,则可以变化气质之性,而及天地之性;若气胜理,则不能矣。

    人之威仪,须臾不可不严整,盖有物有则也。

    挺持刚介之志常存,则有以起偷惰而胜人欲。一有颓靡不立之志,则甘为小人,流于卑污之中,而不能振拔矣。

    志固难持,气亦难养。主敬可以持志,少欲可以养气。

    心如镜,敬如磨镜。镜才磨,则尘垢去而光彩发;心才敬,则人欲消而天理明。

    千古为学要法,无过于敬。敬则心有主,而诸事可为。

    常人见贵人则加敬,见敌己者则敬稍衰,于下人则慢之而已。圣人于上下人己之间,皆一诚敬之心。

    古人衣冠伟博,皆所以庄其外而肃其内。后人服一切简便短窄之衣,起居动静,惟务安适,外无所严,内无所肃,鲜不习而为轻佻浮薄者。

    锦衣玉食,古人谓惟辟可以有此,以其功在天下,而分所当然也。世有一介之士,得志一时,即侈用无节,甚至袒衣皆绫绮之类,宜其颠覆之无日。此曾目睹其事,可为贪侈之戒。

    戏谑甚则气荡,而心亦为所移。不戏谑,亦存心养气之一端。

    轻言戏谑最害事。盖言不妄发,则言出而人信之。苟轻戏谑,后虽有诚实之言,人亦弗之信矣。

    凡与人言,即当思其事之可否,可则诺,不可则无诺。若不思可否而轻诺之,事或不可行,则必不能践厥言矣。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意盖如此。

    大丈夫心事,当如青天白日,使人得而见之可也。

    酒色之类,使人志气昏酣荒耗,伤生败德,莫此为甚。俗以为乐,余不知果何乐也。惟心清欲寡,则气平体胖,乐可知矣。

    读书不体贴向自家身心上作功夫,虽尽读古今天下之书,无益也。

    将圣贤言语,作一场话说,学者之通患。

    作诗、作文、写字,皆非本领工夫,惟于身心上用力最要。身心之功有余力,游焉可也。

    万金之富,不以易吾一日读书之乐也。

    凡读书思索之久,觉有倦意,当敛襟正坐,澄定此心,少时再思,则心清而理自见。

    凡国家礼文、制度、法律、条例之类,皆能熟观而深考之,则有以酬应世务,而不戾乎时宜。

    有欲则人得而中之,惟无欲则彼无自而入。

    心不可有一毫之偏向,有则人必窥而知之。余尝使一走卒,见其颇敏捷,使之稍勤,下人即有趋重之意,余遂逐去之。此虽小事,以此知当官者当正大明白,不可有一毫之偏向。

    立法之初,贵乎参酌事情,必轻重得宜。可行而无弊者,则播告之。既立之后,谨守勿失。信如四时,坚如金石,则民知所畏而不敢犯矣。或立法之初,不能参酌事情,轻重不伦,遽施于下。既而见其有不可行者,复遂废格,则后有良法,人将视为不信之具矣。令何自而行?禁何自而止乎?法者,因天理、顺人情,而为之防范禁制也。当以公平正大之心,制其轻重之宜,不可因一时之喜怒而立法。若然,则不得其平者多矣。

    正以立心,廉以律己,忠以事君,恭以事长,信以接物,宽以待下,敬以处事。居官之七要也。

    不欺君,不卖法,不害民。此作官持己之三要也。

    作事快心,必慎其悔。盖消息循环,自然之理,持之有道,则虽亢而非满矣。

    士之气节,全在上之人奖激,奖激则气节盛。苟乐软熟之士,而恶刚正之人,则人务容身,而气节消矣。

    为官者,切不可厌烦恶事。苟视民之冤抑,一切不理,曰我务省事,则民不得其死者多矣。可不戒哉!

    罗钦顺

    罗钦顺,明,泰和人,字允升,号整庵。弘治进士。世宗立,擢吏部尚书。时张璁、桂萼以议礼骤贵,树党屏逐正人,钦顺耻与同列,乃辞不拜。里居二十余年,潜心格物致知之学。著《困学记》,辨析精审。卒年八十三,谥文庄。

    与王阳明书

    昨拜书,后一日始获奉领所惠《大学古本》、《朱子晚年定论》二编。珍感,珍感。

    某无似,往在南都,尝蒙诲益。第苦多病,怯于话言,未克倾吐所怀,以求归于一是,恒用为歉。去年夏,士友有以《传习录》见示者。亟读一过,则凡向日所闻,往往具在,而他所未闻者尚多。乃今又获并读二书,何其幸也!顾惟不敏,再三寻绎,终未能得其旨归。而向日有疑,尝以面请而未决者,复丛集而不可解。深惟执事所以惠教之意,将不徒然。辄敢一二条陈,仰烦开示。率尔之罪,度弘度之能容也。

    切详《大学古本》之复,盖以人之为学,但当求之于内,而程、朱格物之说,不免求之于外,圣人之意,殆不其然。于是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补之传,直以支离目之,曾无所用。夫当仁之让,可谓勇矣。窃惟圣门设教,文行兼资,“博学于文”,厥有明训。颜渊称夫子之善诱,亦曰“博我以文”。文果内耶?外耶?是固无难辨者。凡程、朱之所为说,有戾于此者乎?如必以学不资于外求,但当反观内省以为务,则正心诚意四字,亦何不尽之有?何必于入门之际,便困以格物一段功夫也?顾经既有此文,理当尊信,又不容不有以处之,则从而为之训曰:“物者,意之用也。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其为训如此,要使之内而不外,以会归一处。亦尝就以此训推之,如曰:“意用于事亲,即事亲之事而格之。正其事亲之事之不正者,以归于正,而必尽夫天理。”盖犹未及知字,已见其缴绕迂曲而难明矣。审如所训,兹惟《大学》之始,苟能即事即物,正其不正以归于正,而皆尽夫天理,则心亦既正矣,意亦既诚矣。继此,诚意、正心之目,无乃重复堆叠而无用乎?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至哉坤元,万物资生”。凡吾之有此身,与夫万物之为万物,孰非出于乾坤?其理固皆乾坤之理也。自我而观,物固物也;以理观之,我亦物也。浑然一致而已,夫何分于内外乎!所贵乎格物者,欲即其分之殊,而有见乎理之一,无彼无此,无欠无余,而实有所统会。夫然后谓之知至,亦即所谓知止,而大本于是乎可立,达道于是乎可行,自诚、正以至于治、平,庶乎可以一以贯之而无遗矣。然学者之资禀不齐,功夫不等,其能格与否,或浅或深,或迟或速,讵容以一言尽哉?

    惟是圣门《大学》之教,其道则无以易,此学者所当由之以入,不可诬也。外此或夸多而斗靡,则溺于外而遗其内;或厌繁而喜径,则局于内而遗其外。溺于外而遗其内,俗学是已;局于内而遗其外,禅学是已。凡为禅学之至者,必自以为明心见性,然于天人物我,未有不二之者,是可谓之有真见乎?使其见之果真,则极天下之至赜而不可恶,一毛一发皆吾体也,又安肯叛君父、捐妻子,以自陷于禽兽之域哉!今欲援俗学之溺,而未有以深杜禅学之萌,使夫有志于学圣贤者,将或昧于所从,恐不可不过为之虑也。

    又详《朱子定论》之编,盖以其中岁以前所见未真,爰及晚年,始克有悟,乃于其论学书尺三数十卷之内,摘此三十余条,其意皆主于向里者,以为得于既悟之余,而断其为定论。斯其所择宜亦精矣,第不知所谓晚年者,断以何年为定?羸躯病暑,未暇详考,偶考得何叔京氏卒于淳熙乙未,时朱子年方四十有六尔,后二年丁酉,而《论孟集注》、《或问》始成。今有取于答何书者四通,以为晚年定论。至于《集注》、《或问》,则以为中年未定之说。窃恐考之欠详,而立论之太果也。又所取《答黄直卿》一书,监本止云“此是向来差误”,别无“定本”二字。今所编刻,增此二字,当别有据。而序中又变定字为旧字,却未详本字同所指否?朱子有《答吕东莱》一书,尝及定本之说,然非指《集注》、《或问》也。凡此,愚皆不能无疑,顾犹未足深论。

    窃以执事天资绝出,而日新不已,向来恍若有悟之后,自以为证诸五经、四子,沛然若决江河而放诸海,又以为精明的确,洞然无复可疑,某固信其非虚语也。然又以为独于朱子之说有相牴牾,揆之于理,容有是耶?他说姑未敢请,尝读《朱子文集》,其第三十二卷皆与张南轩答问书。内第四书,亦自以为“其于实体似益精明,因复取凡圣贤之书,以及近世诸老先生之遗语,读而验之,则又无一不合。盖平日所疑而未白者,今皆不待安排,往往自见洒落处”,与执事之所以自序者,无一语不相似也。书中发其所见,不为不明,而卷末一书,提纲振领,尤为详尽。窃以为千圣相传之心学,殆无以出此矣。不知何故,独不为执事所取,无亦偶然也耶?若以此二书为然,则《论孟集注》、《学庸章句》、《或问》不容别有一般道理,虽或其间小有出入,自不妨随处明辨也。如其以为未合,则是执事精明之见,决与朱子异矣。凡此三十余条者,不过姑取之以证成高论,而所谓“先得我心之同然者”,安知不有毫厘之不同者为祟于其间,以成牴牾之大隙哉!恐不可不详推其所以然也。

    又执事于朱子后,特推草庐吴氏,以为见之尤真,而取其一说,以附于三十余条之后。窃以草庐晚年所见端的与否,良未易知。盖吾儒昭昭之云,释氏亦每言之,毫厘之差,正在于此。即草庐所见果有合于吾之所谓昭昭者,安知非其四十年间,钻研文义之效,殆所谓“真积力久而豁然贯通”者也?盖虽以明道先生之高明纯粹,又早获亲炙于濂溪,以发其吟风弄月之趣,亦必反求诸六经而后得之。但其所禀,邻于生知,闻一以知十,与他人极力于钻研者不同耳,又安得以前日之钻研文义为非,而以堕此窠臼为悔?夫得鱼忘筌、得兔忘蹄可也,矜鱼兔之获,而反追咎筌蹄以为多事,其可乎哉!然世之徒事钻研,而不知反说约者,则不可不深有儆于斯言也。抑草庐既有见夫所谓昭昭者,又以“不使有须臾之间断”为庶几乎尊之之道,其亦然矣。而下文乃云:“于此有未能,则问于人,学于己,而必欲其至。”夫其须臾之间,间断与否,岂他人之所能与?且既知所以尊之之道在此,一有间断则继续之而已,又安得以为“未能”,而别有所谓学哉?是则见道固难,而体道尤难。道诚未易明,而学诚不可不讲,恐未可安于所见,而遂以为极则也。

    某非知道者,然黾勉以求之,亦有年矣。骎寻衰晚,茫无所得,乃欲与一代之英论学,多见其不知量也。虽然,执事平日相与之意,良不薄矣,虽则驽钝,心诚感慕而乐求教焉。一得之愚,用悉陈之而不敢隐。其他节目,所欲言者颇多,笔砚久疏,收拾不上,然其大要亦略可睹矣。伏惟经略之暇,试一观焉,还赐一言,以决其可否。幸甚。

    又与王阳明书 戊子冬

    侧闻旌麾伊迩,计不日当临敝邑。甚欲一瞻德范,以慰多年渴仰之怀。奈病骨支离,艰于远出,咫尺千里,怅惘曷胜!伏惟亮察。

    去年尝辱手书,预订文会,殆有意乎左提右挈,相与偕之大道。为爱良厚,感戢无已,但无若区区之固滞何!夫固滞者,未免于循常,而高明者,恒妙于独得。窃恐异同之论,有非一会晤间之所能决也。然病既有妨,盛意何可虚辱?辄以近来鄙说数段,奉尘尊览,及尝反复高论有不能无疑者,亦条为一段,具如别幅。固知未能仰契尊旨,将不免为覆瓿之具,亦姑效其愚而已。虽然,愚者千虑,容有一得;先睽后合,尚不能无望于高明。伏希裁择,幸甚。

    “物者,意之用也。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此执事格物之训也。向蒙惠教,有云:“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自有《大学》以来,无此议论,此高明独得之妙,夫岂浅陋之所能窥也耶?然诲谕之勤,两端既竭,固尝反复推寻,不敢忽也。夫谓“格其心之物,格其意之物,格其知之物”,凡其为物也三。谓“正其物之心,诚其物之意,致其物之知”,其为物也一而已矣。就三物而论,以程子格物之训推之,犹可通也;以执事格物之训推之,不可通也。就一物而论,则所谓物者,果何物耶?如必以为“意之用”,虽极安排之巧,终无可通之日。此愚之所不能无疑者一也。

    又执事尝谓:“意在于事亲,即事亲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是一物。”诸如此类,不妨说得行矣。有如《论语》“川上”之叹,《中庸》“鸢飞鱼跃”之旨,皆圣贤吃紧为人处,学者如未能深达其义,未可谓之知学也。试以吾意着于川之流,鸢之飞,鱼之跃,若之何“正其不正以归于正耶”?此愚之所不能无疑者二也。

    又执事答人论学书有云:“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之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各得其理者,格物也。”审如所言,则《大学》当云“格物在致知”,不当云“致知在格物”;当云“知至而后物格”,不当云“物格而后知至矣”。且既言“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又言“正惟致其良知,以精察此心之天理”。然则天理也,良知也,果一乎,果非一乎?察也,致也,果孰先乎,孰后乎?此愚之所不能无疑者三也。

    〔初作此书,将以复阳明往年讲学之约,书未及寄,而阳明下世矣,惜哉!鄙说数段,皆《记》中语也,念非一家私议,因录之〕。

    胡直

    胡直,明,泰和人,字正甫,号庐山。嘉靖进士,官至福建按察使,万历中卒。直少攻古文词,后从欧阳德及罗洪先游,以王守仁为宗。尝与门人讲学螺水上,有《胡子衡齐》、《衡庐精舍藏稿》〔清《四库》子部,儒家存目,《胡子衡齐·提要》略曰:大要以理在心,而不在天地万物,意在疏通守仁之旨。然守仁本谓我与天地万物一气流通,无有碍隔。故人心之理,即天地万物之理,而直乃谓吾心所以造天地万物,匪是。则黝没荒忽,而天地万物息矣。是竟指天地万物为无理,与守仁亦不相合,未免太失之高远云云〕。

    六锢 节录

    弟子曰:旦旦乎先生之语理,弟子已冰化矣。然而世儒之训,熟烂乎耳目,徽纆乎腑脏,辟诸层崖阴黯,非太阳为之曲照,莫能睹也;沟浍积淖,非霖雨为之终日,莫能涤也。盖二三子之锢于中者有六,请竟宣之,以瘳承学。胡子曰:何哉六锢?曰:世儒之所为争而未肯降者,则虚实也,天人也,心性也,体用也,循序与格物也。此六者,彼方挟以攻我,我又安能令彼之有入哉?夫彼之挟以攻我者,非其故为也,彼固有似是而难明者以锢于中也。而近儒者语之未竟,则是我固未尽于彼,而欲彼之有入于我。无异乎,其矐然明而滃然塞也。胡子曰:然。

    然则何谓虚实之锢?曰:昔者世儒立教,以万理为实,是天地实天地,万物实万物,父子实父子,君臣实君臣。夫唯其实,而后天下不以幻视。若唯求理于心,则将幻天地万物于无何有矣,又何有于父子君臣哉?此与释氏所称“三界惟心”、“山河大地皆妙明心中物”,又何以殊也?胡子曰:然,非也。夫万理之实,岂端在物哉?其谓实理即实心,是也。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而下文即继之曰:“反身而诚乐莫大焉”。若实理皆在于物,则万物奚与于我?又奚能反身以求诚哉?何则?人心唯诚,则其视天地也实天地,视万物也实万物,父子之亲、君臣之义,不可解于心者,皆实理也。若人心一伪,彼且视父子君臣浮浮然也,其极至弒父与君而弗之忌,彼乌睹父子君臣之为实理哉?彼其视天地万物梦梦然也,其极至亵天渎地而弗之顾,彼乌睹天地万物之为实理哉?故曰不诚无物者,此也。子欲求实理乎?孩提之爱亲敬长,则实理较著焉;今人乍见孺子入井有怵惕恻隐之心,则实理较著焉;见牛觳觫而不速杀,则实理较著焉。岂当求实理于亲长、孺子以逮牛羊哉?故理莫实于尽心,而莫幻于索物。而世儒者自幻视其本实之心,而反瞿瞿焉猎猎焉、索理以求理、认外以为实,曾不知其所索而认者,乃其口吻之为名也、楮墨之为书也、影响之为传也、意念之为执也,而自谓实也,而实固不居乎此也。是所谓以幻求幻,其幻不可以究竟矣,而强以为实,而不亦左乎!若夫释氏所称“三界惟心”“山河大地为妙明心中物”,其言虽少偏,而亦不至大缪。盖释氏者虽知天地万物之不外乎心,而卒至于逃伦弃物,若是异者,非心之不实也,则不尽心之过也。盖释氏主在出世,故其学止于明心;明心则虽照乎天地万物,而终归于无有。吾儒主在经世,故其学贵尽心;尽心则能察乎天地万物而常处之有。则是吾儒与释氏异者,则尽心与不尽心之分也。所谓毫厘千里者,此也。而奚以罪心哉?今夫心之能察物,犹水之能流、火之能炎也。苟有人焉,潴水不流而欲其常澄,宿火不炎而欲其常煴,亦岂水火之罪哉?而世乃独以虚幻不实归罪于人心,则又乌取实哉?虽然,使世儒诚有得于尽心之旨,则实者未尝不虚,而虚者乃所为实也。实无不虚,费而隐也,无声无臭是也;虚无不实,微之显也,三千三百是也。其究一也,而世儒未达也。

    何谓心性之锢?曰:先儒以为心者止于知觉,而知觉所具之理为性,故其言曰能觉者,心;所觉者,理。意者觉虚,而理实,则心虚而性实。此心性大较也。故心性虽不可离,而尤不可混,其果然欤?胡子曰:然非也。夫先儒以知觉为心,以实理为性,固可谓不混矣。然以理为在物,则性亦当为在物,是性虽不与心混,而不免与物淆矣。其可通乎?曰:先儒有言“性者心之理”,又曰“心统性情”。则未尝不以性具于心者也,独未认知觉为性耳。曰:若是,则先儒之语理与性也,一以为在物,一以为在心。是在物在心,其各相半焉已矣。其又可通乎?曰:然则子将奚析?曰:心性奚能析?尝试譬之:心犹之火,性犹之明,有一星之火,即有一星之明,明不在火之表;性犹火之明,情犹明之光,有一星之明,即有一星之光,光不在明之后。故谓火与明与光异号,则可;谓为异物,则不可也。谓心与性与情异文,则可;谓为异体,则不可也。子不见性之文从心从生?夫人心惟觉则生,弗觉则弗生,惟生则理,弗生则弗理。假令捧土揭木,俨若其形,蒙以衮舄,载以轩冕,立傅而告之曰:是为父子之亲、君臣之义,盖块如也,而况物理?何者?以土木无觉故也。是以舍人心之觉则无性矣,又焉有理哉?是故蕴而仁义礼智藏焉,始非有物焉以分贮于中也,则觉为之宰也;感之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形焉,亦非有物焉以分布于外也,则觉为之运也。方其宰也,而无不运,虽天下之至虚而无不实也;方其运也,而无不宰,虽天下之至实而无不虚也。故觉即性,非觉之外有性也;性即理,非性之外有理也。又乌有夫觉虚理实、心虚性实之谓哉?夫觉何以若是至哉?帝降之衷,天命之性,灵而则生,生而能理故也。是故帝尧之谓钦明,帝舜之谓濬哲,文王之谓缉熙,太甲之谓明命,成王之谓光明,伊尹之谓先觉,大学之谓明德,卫武之谓有觉德行,程伯子之谓明觉自然,紫阳夫子亦谓之本体之明,畴非是也。曩子所谓五伦五教五事三物九德四术五礼六乐六府三事九畴九经,以迨天地万物无有端崖,畴非是也。然则所觉者,即能觉者为之也。向无能觉者,则亦捧土揭木已尔,亦乌有夫所觉者哉!曰:先儒又言,觉于理则为道心,觉于欲则为人心。今先生以觉语性,安知不觉于欲而为人心欤?曰:审如先儒之言,是乌足以言觉?古者医书,以手足痿痺为不仁,言弗觉也。诚觉,则痛痒流行,而仁理在其中矣。岂觉之外而别有痛痒、别有仁理哉?是故觉即道心,亦非觉之外而别有道心也。人惟蔽其本觉,而后为多欲、为人心。当其为多欲、为人心,则虽有闻见知识、辨别物理,亦均为痿痺而已,而奚其觉?然则谓觉为觉于欲者,非也。曰:释氏以作用为性,若是,则胡以异也?曰:吾儒之语性,有专以体言者,《记》所谓生而静者是也;有专以用言者,孟子所谓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是也。若独以作用罪释氏,则孟子亦失矣。此未可以正其非。夫觉性者,儒释一也,而所以异者,则尽与未尽繇分也。吾尝比释氏于宿火潴水,而水火奚罪哉?今奈何嫌于觉性之相近,乃至骈拇物理从相别也,可乎?昔汉廷欲尽诛中常侍,而滥及于无须者,他凡无须者惧及己也,乃皆画须以自别。今之儒者,惧近释氏,而必求物理以自别,是亦画须者之自为赘也。岂不过甚矣哉!曰:子固合心性而一之矣,然夫子称回曰:“其心三月不违仁。”孟子又以刍豢喻理义。若是乎,析也何哉?曰:世儒之藉口也久矣,甚哉,其泥文牵义之无瘳也!信如世儒之疑,则仁亦为在物矣,颜子又安得挽在物之仁而不违于心哉?不知仁,人心也,心存则仁自不违,非心外索仁也。颜子虽大贤,或不能尽存于三月之后。夫子所以称而激之,岂谓仁与心为二物哉?若夫理义豢,人孰不知孟子之取辟也,岂诚以理义之在物哉?世儒外理而物之,而义又可外乎?甚哉,泥文牵义之莫廖也!子姑反观,无滞啽呓惑也终身。

    何谓循序之锢?曰:古者学不躐等、教不凌节,贵有序也。否则,欲益而贼之者至矣。以孔子上圣,犹曰下学而上达,其教人也,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是孔子且不能躐等而学、凌节而教,而况众人乎。故古之小学,必习于少仪曲礼、学于《诗》《书》《礼》《乐》,未有先从事心性也。今子嘐嘐然,唯心性之务先、灵觉之独切,吾恐先后序紊,而中下者惘然弗之入矣。然则《书》所称学于古训,《易》所言多识蓄德,则又何也?胡子曰:然,非也。不闻《大学之教》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古人以先本后末、先始后终为序,未闻先末与终之为序也。犹之种树,必先植其根,而为之培灌,积日而累月焉,然后其枝干叶葩从而敷茂,其为序何渐也;犹之治水,必先濬其源而为之疏决,积日而累月焉,然后江、淮、河、汉从而涵浸,其为序何渐也。心性者,学之根与源也。古之大学,欲明明德于天下国家者,乃推极其本,曰先修其身。而修身先正心,正心先诚意,诚意先致知,而知即性也。然则君子曷尝不务先于心性哉?其为序,亦何异于植根濬源而积日累月者之为渐也?世儒乃反以先本为非,必欲穷索物理而豫求于末终,又何异种树者先求其葩叶、导水者先事于江河,非独凌节躐等,亦将莫究其所底矣!是不为紊,也孰紊哉?夫本末非二物也,立本固以丰末,而颛末未有能生本者也。若孔子所谓语上语下、下学上达,要亦本末之间均有上下,非谓以本为上、以末为下也。盖自用力者而言谓之下,自得力者而言谓之上。孔子告颜渊、仲弓,则并其得力者而语之,是所谓可语上者也;告樊迟、司马牛,则止曰恭忠敬,曰讱言,而未尝及得力之事,是所谓不可语上者也。然仁即心也、性也,恭忠敬、讱言即存心也、养性也。孔门曷尝不以心性教,亦曷尝不以心性学哉?盖心性自不离乎言行,而言行固皆出乎心性,第曰心性本也,而未可后焉尔,非离言行为心性者也。小学者习于《少仪》《曲礼》、治于《诗》《书》《礼》《乐》,皆将以收摄其心、磨砻其性、禁于未然,而非专求其文义已也。故《曲礼》发篇曰毋不敬,《风》《雅》大旨曰思无邪。孔子教弟子入孝出弟、谨信亲仁最先,而学文特余力耳。然则圣人教学先后之序,盖可观已,岂尝以先末为序哉?且学于古训者,其孰为古欤?盖莫古于精一执中之学,而人君尤务先焉。人君者虽未可以废书,然一日二日万几,若必如经生学究以讨求乎物理,其势不可得矣。尧舜之智不能遍物,况后世乎!《经》曰自天子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若以理为在物,从物物而索之,则上必不能通于天子,下必不能通于庶人,又奚足以言理?若夫前言往行,亦莫非自古人心性出也,故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专以蓄德,非曰泛然驰骛物理者伦也。昔者谢显道举史不遗一字,程伯子讥之曰玩物丧志,然则古人之学古多识,又可睹已,亦岂以先末为序哉?而世儒迄不自知其为紊也,嗟嗟!

    何谓格物之锢?曰:弟子荷明训,内反诸心,外印诸经,其于致知之旨瞭矣。何则?知也者,即经文所谓明德是已;致知者,即经文所谓明明德是已。以是知东越致良知之训,虽孔曾复生,无以易也。然东越训格物曰:正其不正,以归于正。则似与正心义相涉引,初学者猝难了也。盖尝闻之,仓颉观鸟迹而作字,奚仲观转蓬而造车,中古圣人仰观俯察,制器尚象,莫不取诸物观,冠员象天,履方效地,聘取圭璋,乐征律吕,婚陈鸿雁,贽用雉羔,授时假诸璿玑,考祥验诸蓍龟,三公拟自三台,五等法乎五行,帝尧之十二章咸有取义。故曰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天地变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圣人者虽未尝索物求理,亦鲜不因物触心哉。然则致吾良知而无遗物,岂亦其旨与?胡子曰:然非也。夫以经训经,则经可明;移经就己,则义益晦。世儒以“至”训“格”矣,乃转而为穷;以物语物矣,乃增而为理。是正所谓移经以就己,经安得不晦焉?经上文不曰“物有本末”,而下文即以“格物”应,是宁有二物哉?“格”有“通”之义,“致知在格物者”,盖言古人之致其良知,虽曰循吾觉性,无感不应,而犹惧其泛也。则恒在于通物之本末,而无以末先其本。夫是则其本即格物,而致知之功不杂施矣。故其下文曰:“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卒语曰:“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吁,亦明甚矣!异时夫子曰“反求诸其身,”孟子曰“反求诸己”,又曰“万物皆备,反身而诚”,皆格物疏义也。括而言之,曰知本而已。夫致知非遗本也,而其求端用力,茲茲反顾,尤在于本,而后能不泛也。而末学者未尝一力其本,乃先以穷索物理为事,滥焉浩焉,如贾舶之无所归,不倒置而拂经也哉?彼既倒置矣,而犹自以为知序,不尤倒乎?而子又以制字造车、仰观俯察、制器尚象者言之,是特以语圣王开物成务之故,而无稗于学者求端用力之方,此正谓先末后本、先终后始,其于《大学》之道不尤倒而重伤乎?曰:格物则然,穷理何居?曰:穷之义尽也,极也,而非谓穷索也。《易·繫》曰“穷神知化”,夫神不可致思,矧可索乎?故穷神有极神之义焉,穷理则亦然矣。《记》曰“穷人欲,灭天理”,得非谓极欲而灭理者耶?诚使极天理,则灭人欲矣。穷理者,即极夫天理之谓也,岂在物哉?是即所谓致知,所谓明明德。故程伯子曰:“才穷理,即尽性至命,更无次第,不可以穷理属知之事。”而世之言穷索物理者远哉!曰:先儒曰,理有所当然、所以然。此非独自人身,虽一草一木亦皆有之。曰:一草一木,则乌观夫所当然、所以然者哉?儒者岂不曰,草木之生有时,而形有定,此所谓理也。然而有春花产乎冬实,樗质生乎人面,仆而髭,伐而血者,何哉?人曰此草妖木怪也。然谓有怪理,可乎?彼其所当然、所以然,则奚以穷也?岂不曰天清地宁、日晨月夕,此所谓理也?然而有裂陷朓朒、仄慝晕珥、昼星而夜日、乌夹而蜺贯,其极则有双月两日、日中见人马战斗之异,又有山移数里而虫鱼猝生、雨毛陨石、穴犬井羊之殊者,何哉?人曰此变象也。然谓有变理,可乎?彼其所当然、所以然,则奚以穷也?岂不曰大德受命、作善降祥,此所谓理也?然而孔子旅人、下惠三黜、颜回夭折、仲弓癞死者,何哉?人曰此异数也。而谓有异理,可乎?彼其所当然、所以然,则奚以穷也?曰:弟子闻诸,阴阳人物之失传《洪范》者,皆归咎于人事,乃至春秋以降,明王不作。则何疑于尼、惠之不遇?曰:若是,则理之在人不在物也,益瞭矣。知本之学,可后乎哉!

    吕坤

    吕坤,明,宁陵人,字叔简,号心吾。万历进士。历官内外,留意风教,主持正义,为小人所不容,致仕卒,年八十三。坤少时资质鲁钝,读书不能成诵,继乃澄心体认,久之了悟。其学不语精微,不谈高远,所著文字,皆切近浅显,以躬行实践为本〔案:清陈宏谟有《养正》、《训俗》等遗规五种,所收此类文字甚多,学者可取备参阅〕。著有《呻吟语》、《闺范》、《实政录》、《去伪斋文集》。

    好人歌

    天地生万物,惟人最为贵。人中有好人,更出人中类。好人先忠信,好人重孝悌。好人知廉耻,好人守礼仪。好人不纵酒,好人不恋妓。好人不赌钱,好人不尚气。好人不仗富,好人不倚势。好人不欠粮,好人不侵地。好人不教唆,好人不妒忌。好人不说谎,好人不谑戏。好人没闲言,好人不谤议。好人不帮诱,好人不诓欺。好人没歹朋,好人没浪会。好人不村野,好人不狂悖。好人不懒惰,好人不妄费。好人不轻浮,好人不华丽。好人不邋遢,好人不跷蹊。好人不强梁,好人不暗昧。好人救患难,好人施恩惠。好人行方便,好人让便宜。恶人骂好人,好人不答对。 恶人打好人,好人只躲避。不论大小人,好人不得罪。 不论大小事,好人合天理。富人做好人,阴功及后世。贵人做好人,乡党不咒詈。贫人做好人,说甚千顷地。贱人做好人,不数王侯贵。少年做好人,德望等前辈。老年做好人,遮尽一生罪。弱汉做好人,强人自羞愧。 恶人做好人,声名重千倍。好人乡邦宝,好人家国瑞。好人动鬼神,好人感天地。不枉做场人,替天出口气。吁嗟乎,百年一去永不还,休做恶人涴世间!

    为善说

    问吉凶于卜筮者,惑也。善,则吉;不善,则凶。登泰山、造浮图、衣冠土木、谄事神鬼者,亵也。善,则福;不善,则毁。

    虽然,此理也,圣人教人不得已之说也;至其自为,则不然。善者皆凶,而君子不敢避善以趋吉;善者皆祸,而君子不敢违善以要誉。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义妇顺,家人和,姻族睦。不伤人,不害物,安常处顺,以求无负于民彝,如斯而已矣!其吉也,福也,誉也,君子之为善亦自若也。反是,君子之为善亦自若也。吾为所当为,如饥之食、渴之飮耳;吾不为所不为,如饥不食堇、渴不鸩耳。吉凶,祸福,毁誉,听其自来也,于我何与焉?

    黄宗羲

    黄宗羲,清,余姚人,字太冲,号黎州。明将亡,奔走营救,卒无功。入清,隐居教授,数征不起。其学推本姚江,而综会诸家,博考经史,力矫王学末流之弊。尝言读书不多,无以证理之变化,多而不求诸心,则为俗学。晚年著《明夷待访录》,以箕子自比,其议论纵横透辟,顾炎武极叹服之。卒年四十六。门人追谥曰文孝,学者称南雷先生。又有《南雷文定》、《明儒学案》等书。

    原君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此其人之勤劳,必千万于天下之人。夫以千万倍之勤劳,而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故古之人君,量而不欲入者,许由、务光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尧、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岂古之人有所异哉?好逸恶劳,亦犹夫人之情也。

    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觉溢之于辞矣。此无他,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

    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雠,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乃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夫腐鼠。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是故武王圣人也,孟子之言,圣人之言也。后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窥伺者,皆不便于其言,至废孟子而不立,非导源于小儒乎?

    虽然,使后之为君者,果能保此产业,传之无穷,亦无怪乎其私之也。既以产业视之,人之欲得产业,谁不如我?摄缄縢,固扃鐍,一人之智力,不能胜天下欲得之者之众。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矣。昔人愿世世无生帝王家,而毅宗之语公主,亦曰:“若何为生我家!”痛哉斯言!回思创业时,其欲得天下之心,有不废然摧沮者乎!

    是故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唐、虞之世,人人能让,许由、务光非绝尘也;不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市井之间,人人可欲,许由、务光所以旷后世而不闻也。然君之职分难明,以俄顷淫乐不易无穷之悲,虽愚者亦明之矣。

    原臣

    有人焉,视于无形,听于无声,以事其君可谓之臣乎?曰:否!杀其身以事其君,可谓之臣乎?曰:否!

    夫视于无形,听于无声,资于事父也;杀其身者,无私之极则也;而犹不足以当之,则臣道如何而后可?曰:缘夫天下之大,非一人之所能治,而分治之以群工。故我之出而仕也,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

    吾以天下万民起见,非其道,即君以形声强我,未之敢从也,况于无形无声乎?非其道,即立身于其朝,未之敢许也,况于杀其身乎?不然,而以君之一身一姓起见,君有无形无声之嗜欲,吾从而视之听之,此宦官、宫妾之心也。君为己死而为己亡,吾从而死之亡之,此其私暱者之事也。是乃臣不臣之辨也。

    世之为臣者,昧于此义,以谓臣为君所设者也。君分吾以天下,而后治之;君授吾以人民,而后牧之,视天下民为人君橐中之私物。今以四方之劳扰,民生之憔悴,足以危吾君也,不得不讲治之、牧之之术;苟无系于社稷之存亡,则四方之劳扰,民生之憔悴,虽有诚臣,亦以为纤芥之疾也。

    夫古之为臣者,于此乎,于彼乎?盖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是故桀、纣之亡,乃所以为治也;秦政、蒙古之兴,乃所以为乱也;晋、宋、齐、梁之兴亡,无与于治乱者也。为臣者,轻视斯民之水火,即能辅君而兴,从君而亡,其于臣道,固未尝不背也。

    夫治天下,犹曳大木然,前者唱“邪”,后者唱“许”,君与臣,共曳木之人也。若手不执绋,足不履地,曳木者唯娱笑于曳木者之前,从曳木者以为良,而曳木之职荒矣。

    嗟乎!后世骄君自恣,不以天下万民为事,其所求乎草野者,不过欲得奔走服役之人。乃使草野之应于上者,亦不出夫奔走服役,一时免于寒饿,遂感上之知遇,不复计其礼之备于不备,跻之仆妾之间,而以为当然。

    万历初,神宗之待张居正,其礼稍优,此于古之师傅,未能百一,当时论者骇然居正之受无人臣礼。夫居正之罪,正坐不能以师傅自待,听指使于仆妾,而责之反是,何也?是则耳目浸淫于流俗之所谓臣者以为鹄矣,又岂知臣之与君,名异实同耶!

    或曰:臣不与子并称乎?曰:非也。父子一气,子分父之身而为身。故孝子虽异身,而能日近其气,久之无不通矣;不孝之子,分身而后,日远日疏,久之而气不相似矣。君臣之名,从天下而有之者也。吾无天下之责,则吾在君为路人。出而仕于君也,不以天下为事,则君之仆妾也;以天下为事,则君之师友也。夫然,谓之臣,其名累变。夫父子固不可变者也。

    原法

    三代以上有法,三代以下无法。何以言之?二帝、三王知天下之不可以无养也,为之授田以耕之;知天下之不可无衣也,为之授地以桑麻之:知天下之不可无教也,为之学校以兴之,为之婚姻之礼以防其淫,为之卒乘之赋以防其乱。此三代以上之法也,因末尝为一己而立也。后之人主,既得天下,唯恐其祚命之不长也,子孙之不能保有也,思患于未然以为之法。然则其所谓法者,一家之法而非天下之法也。是故秦变封建而为郡县,以郡县得私于我也;汉建庶孽,以其可以藩屏于我也;宋解方镇之兵,以方镇之不利于我也。此其法何曾有一毫为天下之心哉,而亦可谓之法乎?

    三代之法,藏天下于天下者也。山泽之利不必其尽取,刑赏之权不疑其旁落,贵不在朝廷也,贱不在草莽也。在后世方议其法之疏,而天下之人不见上之可欲,不见下之可恶,法愈疏而乱愈不作,所谓无法之法也。后世之法,藏天下于筐箧者也。利不欲其遗于下,福必欲其敛于上。用一人焉则疑其自私,而又用一人以制其私;行一事焉则虑其可欺,而又设一事以防其欺。天下之人共知其筐箧之所在,吾亦鳃鳃然日唯筐箧之是虞,故其法不得不密。法愈密而天下之乱即生于法之中,所谓非法之法也。

    论者谓一代有一代之法,子孙以法祖为孝。夫非法之法,前王不胜其利欲之私以创之,后王或不胜其利欲之私以坏之。坏之者固足以害天下,其创之者亦未始非害天下者也。乃必欲周旋于此胶彼漆之中,以博宪章之余名,此俗儒之剿说也。即论者谓天下之治乱不系于法之存亡,夫古今之变,至秦而一尽,至元而又一尽。经此二尽之后,古圣王之所恻隐爱人而经营者荡然无具。苟非为之远思深览,一一通变,以复井田、封建、学校、卒乘之旧,虽小小更革,生民之戚戚终无已时也。即论者谓有治人无治法,吾以谓有治法而后有治人。自非法之法桎梏天下人之手足,即有能治之人,终不胜其牵挽嫌疑之顾盼。有所设施,亦就其分之所得,安于苟简,而不能有度外之功名。使先王之法而在,莫不有法外之意存乎其间。其人是也,则可以无不行之意;其人非也,亦不至于深刻罗网,反害天下。故曰有治法而后有治人。

    顾炎武

    顾炎武,清,昆山人,初名绛,字宁人,号亭林。明诸生,奉母遗命,不事二姓。入清后,周游四方,载书自随。康熙间,荐应鸿博,修明史,皆不就。后卒于华阴,年七十。其学主于博文有耻,不悦以理学立名。尝谓经学即理学,其非王学尤甚。又长于考证,为清代汉学家所宗,著有《日知录》、《音学五书》、《天下郡国利病书》、《诗文集》数十种。

    与友人论学书

    比往来南北,颇承友朋推一日之长,问道于盲。窃叹夫百余年以来之为学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乎不得其解也。

    命与仁,夫子之所罕言也;性与天道,子贡之所未得闻也。性命之理,著之《易传》,未尝数以语人。其答问士也,则曰:“行己有耻”;其为学,则曰:“好古敏求”;其与门弟子言,举尧舜相传所谓危微精一之说一切不道,而但曰:“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呜呼!圣人之所以为学者,何其平易而可循也!故曰:“下学而上达。”颜子之几乎圣也,犹曰:“博我以文。”其告哀公也,明善之功,先之以博学。自曾子而下,笃实无若子夏,而其言仁也,则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今之君子则不然,聚宾客门人之学者数十百人,“譬诸草木,区以别矣”,而一皆与之言心言性,舍多学而识,以求一贯之方,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是必其道之高于夫子,而其门弟子之贤于子贡,祧东鲁而直接二帝之心传者也。我弗敢知也。

    《孟子》一书,言心言性,亦谆谆矣,乃至万章、公孙丑、陈代、陈臻、周霄、彭更之所问,与孟子之所答者,常在乎出处、去就、辞受、取与之间。以伊尹之元圣,尧舜其君其民之盛德大功,而其本乃在乎千驷一介之不视不取。伯夷、伊尹之不同于孔子也,而其同者,则以“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是故性也,命也,天也,夫子之所罕言,而今之君子之所恒言也;出处、去就、辞受、取与之辨,孔子、孟子之所恒言,而今之君子所罕言也。谓忠与清之未至于仁,而不知不忠与清而可以言仁者,未之有也;谓不忮不求之不足以尽道,而不知终身于忮且求而可以言道者,未之有也。我弗敢知也。

    愚所谓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学于文”,曰:“行己有耻”。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也。耻之于人大矣!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匹妇之不被其泽,故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

    呜呼!士而不先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而多闻,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吾见其日从事于圣人而去之弥远也。虽然,非愚之所敢言也,且以区区之见,私诸同志而求起予。

    张尔岐

    张尔岐,清,济阳人,字稷若,号蒿庵。明诸生,清时,隐居教授,恪守程、朱之说,笃志力行,卓然经师,尤精三礼。顾炎武自以为不如。卒年六十六。著有《仪礼郑注句读》、《周易说略》、《春秋传义》、《蒿庵集》、《蒿庵闲话》。

    辨志

    人之生也,未始有异也,而卒至于大异者何也?人生而呱呱以啼、哑哑以笑、蝡蝡以动、惕惕以息,无以异也。出而就传,朝授之读,暮课之义,同一圣人之《易》、《书》、《诗》、《礼》、《春秋》也。及其既成,或为百世之人焉,或为天下之人焉,或为一国一乡之人焉;其劣者为一室之人、七尺之人焉;至于最劣,则为不具之人、异类之人焉。言为世法,动为世表,存则仪其人,没则传其书,流风余泽,久而愈新者,百世之人也;功在生民,业隆匡济,身存则天下赖之以安,身亡则天下莫知所恃者,天下之人也;恩施沾乎一域,行能表乎一方,业未大光,立身无负者,一国一乡之人也;若夫智虑不离乎钟釜, 慈爱不外乎妻子,则一室之人而已;耽口体之养,徇耳目之娱,膜外概置,不通疴痒者,则七尺之人而已;笃于所嗜,瞀乱荒遗 ,则不具之人;因而败度灭义,为民蠹害者,则为异类之人也。岂有生之始遽不同如此哉?抑且有驱迫限制,为之区别致然哉!习为之耳!习之不同,志为之耳!志在乎此,则习在乎此矣;志在乎彼,则习在乎彼矣。

    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矣。”言志之不可不定也,故志在乎道义,未有入于货利者也;志在乎货利,未有幸而为道义者也。志乎道义,则每进而上;志乎货利,则每趋而下。其端甚微,甚效甚巨,近在胸臆之间,而远周天地之内;定之一息之顷,而著之百年之久。志之为物,往而必达,图而必成。及其既达,则不可以返也;及其既成,则不可以改也。世之诵周公、孔子之言,通其义,以售于世者,项相望也。周公、孔子之遗教,未闻有见诸行事、被于上下者,岂少而习之,长而忘之欤?无亦诵周公、孔子,志不在周公、孔子也?志不在周公、孔子,则所志必货利矣。以志在货利之人,而乘富贵之资,制斯人之命,吾悲民生之日蹙也。今夫种之播于地也,种粱菽则粱菽矣,种乌附则乌附矣。雨露之滋,壅培之力,各视所种,以成效也。粱菽成则人赖其养,乌附成则人被其毒。学不正志,而勤其占毕,广其闻见,美其文辞,以售于世,则所学于古之人者,皆其毒人自利之藉也。鸣呼!学者一日之志,天下治乱之原, 生人忧乐之本矣。《学记》 曰:“凡学官先事,士先志。”故未官者必使正其志。 教而不知先志,学而不知尚志,欲天下治隆而俗美,何由得哉?

    故人之漫无所志,安坐饱食而已者,自弃者也。舍其道义而汲汲货利,不知自返者,将致毒于人以贼其身者也。自弃,不可也;毒人而以贼其身,愈不可也。且也志在道义,未有不得乎道义者也,穷与达均得焉;志乎货利,未必货利之果得也,而道义已坐失矣。人苟审乎内与外之分,必得与不得之数,亦可定所志哉。

    答顾宁人书

    辱惠教言,训励谆切,多所奖牖。且示以康成、泰山、徂徕三先生之遗烈,而期之修述,此岂猥陋敢希万一 !

    虽然,自有识来,于《六经》亦尝稍涉其流矣,见诸儒先之言经者后先继出,注疏之典核,程、朱之深醇,语详而择精,似已各极其至。学者苟能席其成业,尊所闻而行所知,上者可至于圣贤,下者亦足以效一官、济一隅、名一善而无难。私谓士生今日,欲倡正学于天下,似不必多所著述,正当以笃志力行为先务耳。不识高明以为何如?

    《论学书》粹然儒者之言,特拈“博学”、“行己”二事以为学鹄,确当不易,真足砭好高无实之病。“行己有耻”一语,更觉切至。学之真伪,只以行己为断。行己果有耻也,博学固以考辨得失,即言心言性亦非窕语;行己未必果有耻也,言心言性固恍惚无据,即博学亦未免玩物丧志之失。此愚见所以于二语中更服此语之有裨世教也。尔岐老矣,于博学已无及,敢不益励其耻以终余年乎!

    在愚见又有欲质者。性命之理,夫子固未尝轻以示人,其所与门弟子详言而谆复者,何一非性命之显设散见者欤?苟于博学有耻真实践履,自当因标见本,合散知总,心性天命将有不待言而庶几一遇者。故性命之理,腾说不可也,未始不可默喻;侈于人不可也,未始不可验诸己;强探力索于一日不可也,未始不可优裕渐渍,以俟自悟。如谓于学人分上了无交涉,是将格尽天下之理,而反遗身以内之理也。恐其知有所未至, 则行亦有所未尽,将令异学之直指本体,反得夸耀所长,诱吾党以去。此又留心世教者之所当虑也。寡昧之质,乐求师资,不敢苟异,亦不敢苟同,惟幸裁正。

    拙作本欲请教,既承近日不作文字,遂亦不敢复以此等相渎。所以然者,欲先生永不破除此戒耳。独《中庸论》一篇,似与《论学书》旨有偶似者,谨录奉览。倘肯一涉笔绳削乎?

    陆世仪

    陆世仪,清,太仓人,字道威。明诸生。尝从刘宗周学,博洽无所不通,穷居教授。明亡,拓地十亩,筑亭其中,自号曰桴亭,不通宾客。其学主敦守礼法,不虚谈诚敬之旨,与陆陇其并称二陆。年六十二卒,门人私谥曰尊道先生,亦曰文潜先生。有《思辨录》、《桴亭全集》等种。

    论读书

    古之学圣贤易,今之学圣贤难。只如读书一节,书籍之多,千倍于古,学者苟欲学为圣贤,非博学不可。然苟欲博学,则此汗牛充栋者将何如耶?偶思得一读书法,将所读之书, 分为三节:自五岁至十五为一节,十年诵读;自十五岁至二十五为一节,十年讲贯;自二十五至三十五为一节,十年涉猎。使学有渐次,书分缓急,庶几学者可由此而程功,朝廷亦可因之而试士矣。所当读之书,约略开后。

    十年诵读

    《小学》、《四书》、《五经》、《周礼》、《太极》、《通书》、《西铭》、《纲目》、《古文》、《古诗》、《各家歌诀》。

    十年讲贯

    《四书》、《五经》、《周礼》、《性理》、《纲目》、《本朝事实》、《本朝典礼》、《本朝律令》、《文献通考》、《大学衍义》、天文书、地理书、水利农田书、兵法书、古文、古诗。

    十年涉猎

    《四书》、《五经》、《周礼》、《诸儒语录》、《二十一史》、本朝实录及典礼律令诸书、诸家经济类书、诸家天文、诸家地理、诸家水利农田书、诸家兵法、诸家古文、诸家诗。

    以上诸书,力能兼者兼之;力不能兼,则略其涉猎,而专其讲贯;又不然,则去其诗文。其于经济中,或专习一家,其余则断断在所必读。庶学者俱为有体有用之士。今天下之精神,皆耗于帖括矣,谁肯为真读书人,而国家又安得收读书之益哉。

    张履祥

    张履祥,清,桐乡人,字考夫。明诸生,从刘宗周闻慎独之学。晚年专意程、朱,立身端直,躬习农事。学者称杨园先生,卒年六十四,有《杨园全书》。

    与何商隐书

    《论语》一书,谨言慎行为多,不亟亟于头脑也。颜子所述善诱之功,则曰:“博文约礼”而已;他日所请为仁之目,则曰非礼勿视听言动而已。窃谓此即所谓约礼之实也。“博文约礼”,三千之徒,莫不从事于此,非独为颜子教也。曾子所示一贯之指,则曰“忠恕”而已。子思受曾子之学者也,《中庸》所述,与《论语》、曾子之言,如合符节,故曰“忠恕违道不远”。孟子传子思之学者也,其言曰“居仁由义”,曰“求放心”。其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即“求放心”之谓也。“求放心”则《中庸》“戒慎恐惧”之谓,而《论语》日省其身、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之指也。“仁义”二字,《论语》未尝并举,见于《易》传,则有曰“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见于《中庸》,则曰“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则亦夫子之言也。至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则与曾子、子思先后一辙矣。

    三代以下,在濂溪则曰“主静立人极”;在关中则曰“知礼成性”;在程门则曰“敬义夹持”,曰“存心致知”,曰“理一而分殊”;在朱子则曰“居敬穷理”。要而论之,岂有异指哉?“居敬”所以存心也,“穷理”所以致知也。惟“居敬”故能直其内,惟“穷理”故能方其外。惟内之直,故能立天下之大本;惟外之方,故能行天下之达道。然“居敬”、“穷理”,又非截然有两种功夫也。博学审问、慎思、明辨,是为“穷理”;其不敢苟且以从事,或勤始而怠终,及参以二三,即为“居敬”。故又曰,学者用功当在分殊上。其曰“知礼成性”,即约之以礼之谓,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皆天理也,故曰礼所生也。“三百”、“三千”,皆所从出也,所谓分殊也。其曰“主静立极”者,定之以中正仁义而已也。仁义而不轨以中正,则仁之或流于兼爱,义之或流于为我,而人极不立矣。礼以敬为本,则自无非僻之干,人欲退而天理还矣。欲退理还,则终日言言其所当言,终日行行其所无事而静矣,故又曰“无欲故静”。然则茂叔、子厚,虽不言“主敬”,而敬在其中矣。由是而上质之邹、鲁,岂不同条而共贯哉?象山教人以扩充四端,以孩提知爱,稍长知敬,为人皆尧舜。学者先立乎大,则小者不能夺,未尝非孟子之指。但孟子之言心,有等、有杀之心也,故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恩及禽兽,功不至百姓,以为失权度之甚。又曰:“圣人人伦之至,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象山信其心知,而谓本四端以行,即尧舜所行不过是。夫恻隐而无权度,则其弊恒至摩顶放踵而为之;羞恶而无权度,则其弊恒至拔一毛而不为。故穷理为要也,苟理明而义精,则或出或处,或默或语,皆将合乎规矩方圆之至,而时措之宜矣。象山黜穷理为非是,欲舍规矩而自为方圆也,正使离娄、公输子复生,有难任其目力者矣。知其理之一,而不知其分之殊,所由流入于二氏,而其势不可以止也。若下此以佛老之真,剽吾儒之似,以文其奸言,遂其无忌惮者,又无论已。近世学者祖尚其说,以为捷径,稍及格物穷理,则谓之支离烦碎。夫恶支离则好直捷,厌烦碎则乐径省。世儒动称孟子直捷简易。夫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义路也,礼门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门,非孟子之言乎?抑何不思之甚也。然则吾人学问,舍“居仁由义”四字,更无所谓学问;吾人功夫,舍“居敬穷理”四字,更无所谓功夫。凡先儒之言,若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若以兴起斯文为己任,种种道术,举不外是矣。

    夫“居敬穷理”之方,朱子以其躬行心得者,谆复言之,至详至备矣。吾人遵而守之,日夕从事于此,则亦可以有获矣。入门而升堂,升堂而入室,循之有其阶,导之有其相也。或者信之不笃,不免徙倚于歧途;志之不勇,不免徘徊于方轨。以至日暮途远,进退失据耳。今以朋侪中攸好之深,矢志之固,如仁兄者,盖已不多矣。生平所致力于六行之修者,岂非仁义之事?其事之克修,岂非本于仁义之心哉?本仁义之心,以力行仁义之事,所以立人之道者,岂有他哉?而更欲头脑之是求。古人骑驴觅驴之喻,是之谓矣。特患居敬之不熟,则有或得或失之忧;穷理之未精,则有或然或不然之虑。要亦无它道也。有不熟,则勉进于熟而已;有未精,则勉求其精而已。《易》曰:“三人行,则损一人;一人行,则得其友。”言致一也。九州万国而统于一王,千流万派而归于一海。故曰:“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无一而非仁也。”仁人心也,义人路也。源深则流长,根凝则实茂。清明在躬,则志气如神。平日功夫,惟在涵养其本原,以为制事酬物之主尔矣。朋友讲习养也,独居思索亦养也;读书考究养也,饮食动作亦养也。念兹在兹,释兹在兹,如伏雌之抱卵;其退不舍,其进不锐,如日月之贞恒;修其疆畔,时其耔耘,如农夫之力穑。而后可致其精也,而后可几于熟也。必若先儒云:满腔子皆恻隐之心,盎然若太和元气之流行于天地之间;必若先儒云:在我之权度,精切不差,截然如万物之各正其性命。子思所云“择善固执”,孟子所云“深造自得”,其或以此也。与夫学问者,将以尽性命之理也。苟不本于天之所赋,物之所受,非学问之正也,安可使之有两截乎?事物者,身心之准则也。苟事至物来,而处之不当其分,正身心之病也,安可视之为两途乎?自世儒以在物为理、处物为义之言为不然,而体用内外,始判而二之矣。自世儒不明于动静不失其时之义,而以堕黜聪明为静;不明于心存斯是敬之义,而但以严威俨恪为敬,而人伦庶物之外,若别有一种学问矣。夫事物之不能不日至者,势也。迎之非也,拒之亦非也。以其皆不免于自私而用智也,非顺应之道也。无事则读书,读书者所以维持此心,而不使其或怠也,非以务博也;默坐则思索,思索者,所以检点其身,而不使其有阙也,非以外驰也。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则一矣;无有事无事,无有人无人,无敢慢,则一矣。一则穷通一矣,寿殀亦一矣,死生亦一矣。

    然则仁兄所忧心之粗而气之昏者,或恐不一之故,未必皆不能读书之故也。上蔡诵史,不遗一字,程子责其“玩物丧志”。上蔡面赤,程子曰:“此即是恻隐之心。”由是思之,读书只是功夫之一种,非不能读书,便无功夫也。但择善之功,惟读书为得益之易,故以为先务耳。然即读书而论,亦不可以不一矣。耳目一,则心志专而义理纯熟,杂则意分而气散,即日力亦有所不给矣。夫数学至康节,非小道矣。程子已能得其概,然不以学,后竟忘之,曰“吾所知者,惠迪从逆而已”。吾人聪明,不逮古人之远甚,约之使归于一,犹惧不克遂其初志,况敢旁搜而遐览乎?夫孟子之言暴其气者,非独应事酬物、言语动作之间,与夫喜怒哀乐之感也。书亦一物也,读之亦一事也。物至而人化物,灭天理而穷人欲,惟读书亦有之。故“敬”之道不可须臾舍也。颜子惟“敬”之纯熟,故“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孟子之睟面、盎背、四体,不言而喻此物此志也。

    朱用纯

    朱用纯,清,昆山人,字致一,明诸生。父集璜,殉国难死,用纯慕王裒攀柏之义,自号柏庐。其学恪守程朱,知行并进,而一以主敬为要,或欲以鸿博荐,固辞乃免。卒年七十一,所著有《愧讷集》,其治家格言一篇,辞义浅近,妇孺传诵,世有以为宋朱子所作者,误也。

    治家格言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自奉必须俭约,宴客切勿留连。器具质而洁,瓦缶胜金玉;饮食约而精,园蔬胜珍馐。勿营华屋,勿谋良田。

    三姑六婆,实淫盗之媒;婢美妾娇,非闺房之福。奴仆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艳妆。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居身务期质朴,训子要有义方。勿贪意外之财,勿饮过量之酒。

    与肩挑贸易,勿占便宜;见贫苦亲邻,须多温恤。刻薄成家,理无久享;伦常乖舛,立见消亡。兄弟叔侄,须多分润寡;长幼内外,宜辞严法肃。听妇言,乖骨肉,岂是丈夫;重资财,薄父母,不成人子。嫁女择佳婿,毋索重聘;娶妇求淑女,毋计厚奁。

    见富贵而生谄容者,最可耻;见贫穷而作骄态者,贱莫甚。居家戒争讼,讼则终凶;处世戒多言,言多必失。毋恃势力而凌逼孤寡,勿贪口腹而恣杀牲禽。乖僻自是,悔误必多;颓惰自甘,家道难成。狎昵恶少,久必受其累;屈志老成,急则可相依。轻听发言,安知非人之谮诉,当忍耐三思;因事相争,安知非我之不是,须平心暗想。

    施惠无念,受恩莫忘。凡事当留余地,得意不宜再往。人有喜庆,不可生妒忌心;人有祸患,不可生喜幸心。善欲人见,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见色而起淫心,报在妻女;匿怨而用暗箭,祸延子孙。

    家门和顺,虽饔飧不继,亦有余欢;国课早完,即囊橐无余,自得至乐。读书志在圣贤,非徒科第;为官心存君国,岂计身家。守分安命,顺时听天,为人若此,庶乎近焉。

    王夫之

    王夫之,清,衡阳人,字而农,号薑斋,明崇祯举人。入清浪游不...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