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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茍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寞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历物之意,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来。连环可解也。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

    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卵有毛。鸡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为羊。马有卵。丁子有尾。火不热。山出口。轮不蹍地。目不见。指不至,物不绝。龟长于蛇。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凿不围枘。飞鸟之景,未尝动也。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狗非犬。黄马骊牛三。白狗黑。孤驹未尝有母。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

    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此其柢也。

    然惠施之口谈,自以为最贤,曰:“天地其壮乎!”施存雄而无术。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弱于德,强于物,其涂隩矣。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

    以上道家书三种,为道家之学者,多称“黄老”。黄帝之为依托,固不待说。即《汉志》所列《伊尹》、《太公》、《辛甲》、《鬻子》之书,今残亡无几。案以事实,皆难凭信。惟老、庄二子,允为道家不祧之宗。《关尹子》、《鹖冠子》等书,大率后人伪撰,其言甚浅鄙。《列子》八篇,近人断为魏晋人所托。然其书颇有名理,犹《尚书》之有古文本,为历代讲学者所不能废。故仍与老、庄之书并录,藉资考论也〔后世神怪之迹、修炼之术,多附于道家,而实非老、庄之本旨。其书虽多,无当于学术,今一切从略〕。

    管子

    《管子》,旧本题:周,管仲撰。仲,颍上人,字夷吾,相齐桓公成霸业。是书标题有《经言》、《外言》、《内言》、《短言》、《区言》、《杂篇》、《管子解》、《管子轻重》诸名。今传本凡七十六篇,书中多言仲身后事,又间有儒家、道家之说,大抵为传其学者所附益。诸子中,此类甚多,故谓全书为仲所作者不可;谓其书尽出依托,非管子之学,亦不可也。

    牧民

    凡有地牧民者,务在四时,守在仓廪。国多财则远者来,地辟举则民留处;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张则君令行。故省刑之要在禁文巧,守国之度在饰四维,顺民之经在明鬼神、祇山川、敬宗庙、恭祖旧。不务天时则财不生,不务地利则仓廪不盈,野芜旷则民乃菅,上无量则民乃妄,文巧不禁则民乃淫,不璋两原则刑乃繁,不明鬼神则陋民不悟,不祇山川则威令不闻,不敬宗庙则民乃上校,不恭祖旧则孝悌不备。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国颂》〕

    国有四维,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倾可正也,危可安也,覆可起也,灭不可复错也。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礼不踰节,义不自进,廉不蔽恶,耻不从枉。故不踰节则上位安,不自进则民无巧诈,不蔽恶则行自全,不从枉则邪事不生。〔《四维》〕

    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民恶忧劳,我佚乐之;民恶贫贱,我富贵之;民恶危坠,我存安之;民恶灭绝,我生育之。能佚乐之,则民为之忧劳;能富贵之,则民为之贫贱;能存安之,则民为之危坠;能生育之,则民为之灭绝。故刑罚不足以畏其意,杀戮不足以服其心。故刑罚繁而意不恐,则令不行矣;杀戮众而心不服,则上位危矣。故从其四欲,则远者自亲;行其四恶,则近者叛之。故知予之为取者,政之宝也。〔《四顺》〕

    错国于不倾之地,积于不涸之仓,藏于不竭之府,下令于流水之原,使民于不争之官,明必死之路,开必得之门,不为不可成,不求不可得,不处不可久,不行不可复。错国于不倾之地者,授有德也;积于不涸之仓者,务五谷也;藏于不竭之府者,养桑麻、育六畜也;下令于流水之原者,令顺民心也;使民于不争之官者,使各为其所长也;明必死之路者,严刑罚也;开必得之门者,信庆赏也;不为不可成者,量民力也;不求不可得者,不强民以其所恶也;不处不可久者,不偷取一世也;不行不可复者,不欺其民也。故授有德,则国安;务五谷,则食足;养桑麻、育六畜,则民富;令顺民心,则威令行;使民各为其所长,则用备;严刑罚,则民远邪;信庆赏;则民轻难;量民力,则事无不成;不强民以其所恶,则诈伪不生;不偷取一世,则民无怨心;不欺其民,则下亲其上。〔《士经》〕

    以家为乡,乡不可为也;以乡为国,国不可为也;以国为天下,天下不可为也。以家为家,以乡为乡,以国为国,以天下为天下。毋曰不同生,远者不听;毋曰不同乡,远者不行;毋曰不同国,远者不从。如地如天,何私何亲?如月如日,唯君之节!御民之辔,在上之所贵;道民之门,在上之所先;召民之路,在上之所好恶。故君求之则臣得之,君嗜之则臣食之,君好之则臣服之,君恶之则臣匿之。毋蔽汝恶,毋异汝度,贤者将不汝助。言室满室,言堂满堂,是谓圣王。城郭沟渠,不足以固守;兵甲强力,不足以应敌;博地多财,不足以有众。惟有道者,能备患于未形也,故祸不萌。天下不患无臣,患无君以使之;天下不患无财,患无人以分之。故知时者可立以为长,无私者可置以为政,审于时而察于用,而能备官者,可奉以为君也。缓者后于事,吝于财者失所亲,信小人者失士。〔《六亲五法》〕

    权修

    万乘之国,兵不可以无主;土地博大,野不可以无吏;百姓殷众,官不可以无长;操民之命,朝不可以无政。地博而国贫者,野不辟也;民众而兵弱者,民无取也。故末产不禁则野不辟,赏罚不信则民无取。野不辟,民无取,外不可以应敌,内不可以固守。故曰:有万乘之号,而无千乘之用,而求权之无轻,不可得也。

    地辟而国贫者,舟舆饰、台榭广也:赏罚信而兵弱者,轻用众、使民劳也。舟舆车、台榭广,则赋敛厚矣;轻用众,使民劳,则民力竭矣。赋敛厚,则下怨上矣;民力竭,则令不行矣。下怨上,令不行,而求敌之勿谋己,不可得也。

    欲为天下者,必重用其国;欲为其国者,必重用其民;欲为其民者,必重尽其民力。无以畜之,则往而不可止也;无以牧之,则处而不可使也。远人至而不去,则有以畜之也;民众而可一,则有以牧之也。见其可也,喜之有征;见其不可也,恶之有刑。赏罚信于其所见,虽其所不见,其敢为之乎!见其可也,喜之无征;见其不可也,恶之无刑。赏罚不信于其所见,而求其所不见之为之化,不可得也。厚爱利,足以亲之;明智礼,足以教之。上身服以先之,审度量以闲之,乡置师以说道之。然后申之以宪令,劝之以庆赏,振之以刑罚,故百姓皆说为善,则暴乱之行无由至矣。

    地之生财有时,民之用力有倦,而人君之欲无穷。以有时与有倦,养无穷之君,而度量不生于其间,则上下相疾也。是以臣有杀其君,子有杀其父者矣。故取于民有度,用之有止,国虽小必安;取于民无度,用之不止,国虽大必危。

    地之不辟者,非吾地也。民之不牧者,非吾民也。凡牧民者,以其所积者食之,不可不审也。其积多者其食多,其积寡者其食寡,无积者不食。或有积而不食者,则民离上;有积多而食寡者,则民不力;有积寡而食多者,则民多诈;有无积而徒食者,则民偷幸。故离上、不力、多诈、偷幸,举事不成,应敌不用。故曰:察能授官,班禄赐予,使民之机也。

    野与市争民,家与府争货,金与粟争贵,乡与朝争治。故野不积草,农事先也;府不积货,藏于民也;市不成肆,家用足也;朝不合众,乡分治也。故野不积草,府不积货,市不成肆,朝不合众,治之至也。人情不二,故民情可得而御也。审其所好恶,则其长短可知也;观其交游,则其贤不肖可察也。二者不失,则民能可得而官也。

    版法

    凡将立事,正彼天植,风雨无违,远近高下,各得其嗣。三经既饬,君乃有国。喜无以赏,怒无以杀。喜以赏,怒以杀,怨乃起,令乃废。骤令不行,民心乃外。外之有徒,祸乃始牙。众之所忿,置不能图。举所美必观其所终,废所恶必计其所穷。庆勉敦敬以显之,富禄有功以劝之,爵贵有名以休之。兼爱无遗,是谓君心。必先顺教,万民乡风。旦暮利之,众乃胜任。

    取人以己,成事以质。审用财,慎施报,察称量。故用财不可以啬,用力不可以苦。用财啬则费,用力苦则劳。民不足,令乃辱;民苦殃,令不行。施报不得,祸乃始昌;祸昌不寤,民乃自图。正法直度,罪杀不赦,杀僇必信,民畏而惧。武威既明,令不再行。顿卒怠倦以辱之,罚罪宥过以惩之,杀僇犯禁以振之。植固不动,倚邪乃恐。倚革邪化,令往民移。法天合德,象法无亲,参于日月,佐于四时。悦在施,有众在废私,召远在修近,闭祸在除怨。修长在乎任贤,高安在乎同利。

    〔以上三篇旧题为《经言》〕

    法禁

    法制不议,则民不相私;刑杀毋赦,则民不偷于为善;爵禄毋假,则下不乱其上。三者藏于官则为法,施于国则成俗,其余不强而治矣。

    君一置则仪,则百官守其法;上明陈其制,则下皆会其度矣。君之置其仪也不一,则下之倍法而立私理者必多矣。是以人用其私,废上之制而道其所闻。故下与官列法,而上与君分威,国家之危必自此始矣。昔者圣王之治其民也不然,废上之法制者,必负以耻;财厚博惠以私亲于民者,正经而自正矣。乱国之道,易国之常,赐赏恣于己者,圣王之禁也。圣王既殁,受之者衰,君人而不能知立君之道,以为国本,则大臣之赘下而射人心者必多矣。君不能审立其法以为下制,则百姓之立私理而径干利者必众矣。

    昔者,圣王之治人也,不贵其人博学也,欲其人之和同以听令也。《泰誓》曰:“纣有臣亿万人,亦有亿万之心,武王有臣三千而一心。”故纣以亿万之心亡,武王以一心存。故有国之君,苟不能同人心,一国威,齐士义,通上之治以为下法,则虽有广地众民,犹不能以为安也。君失其道,则大臣比权重以相举于国,小臣必循利以相就也。故举国之士以为己党,行公道以为私惠。进则相推于君,退则相誉于民,各便其身,而忘社稷。以广其居,聚徒威群,上以蔽君,下以索民。此皆弱君乱国之道也,故国之危也。

    擅国权以深索于民者,圣王之禁也。其身毋任于上者,圣王之禁也。进则受禄于君,退则藏禄于室,毋事治职,但力事属,私王官,私君事,去非其人而人私行者,圣王之禁也。修行则不以亲为本,治事则不以官为主,举毋能、进毋功者,圣王之禁也。交人则以为己赐,举人则以为己劳,仕人则与分其禄者,圣王之禁也。交于利通而获于贫穷,轻取于其民而重致于其君,削上以附下,枉法以求于民者,圣王之禁也。用不称其人,家富于其列,其禄甚寡而资财甚多者,圣王之禁也。拂世以为行,非上以为名,常反上之法制以成群于国者,圣王之禁也。饰于贫穷而发于勤劳,权于贫贱,身无职事,家无常姓,列上下之间,议言为民者,圣王之禁也。壶士以为己资,修田以为己本贼生之养,私必死,然后失矫以深,与上为市者,圣王之禁也。审饰小节以示民,时言大事以动上,远交以逾群,假爵以临朝者,圣王之禁也。卑身杂处,隐行辟倚,侧入迎远,遁上而遁民者,圣王之禁也。诡俗异礼,大言澳行,难其所为而高自错者,圣王之禁也。守委闲居,博分以致众,勤身遂行,说人以货财,济人以买誉,其身甚静而使人求者,圣王之禁也。行辟而坚,言诡而辩,术非而博,顺恶而泽者,圣王之禁也。以朋党为友,以蔽恶为仁,以数变为智,以重敛为忠,以遂忿为勇者,圣王之禁也。固国之本,其身务往于上,深附于诸侯者,圣王之禁也。

    圣王之身,治世之时,德行必有所是,道义必有所明。故士莫敢诡俗异礼,以自见于国;莫敢布惠缓行,修上下之交,以和亲于民;故莫敢超等逾官,渔利苏功,以取顺其君。圣王之治民也,进则使无由得其所利,退则使无由避其所害,必使反乎安其位,乐其群,务其职,荣其名而后止矣。故逾其官而离其群者必使有害,不能其事而失其职者必使有耻。是故圣王之教民也,以仁错之,以耻使之,修其能致其所成而止。故曰:绝而定,静而治,安而尊,举错而不变者,圣王之道也。

    法法 节录

    不法法,则事毋常;法不法,则令不行。令而不行,则令不法也;法而不行,则修令者不审也;审而不行,则赏罚轻也;重而不行,则赏罚不信也;信而不行,则不以身先之也。故曰:禁胜于身,则令行于民矣。

    闻贤而不举,殆;闻善而不索,殆;见能而不使,殆;亲人而不固,殆;同谋而离,殆;危人而不能,殆;废人而复起,殆;可而不为,殆;足而不施,殆;几而不密,殆。人主不周密,则正言直行之士危;正言直行之士危,则人主孤而毋内;人主孤而毋内,则人臣党而成群。使人主孤而毋内,人臣党而成群者,此非人臣之罪也,人主之过也。

    民毋重罪,过不大也;民毋大过,上毋赦也。上赦小过,则民多重罪,积之所生也。故曰:赦出则民不敬,惠行则过日益。惠赦加于民,而囹圄虽实,杀戮虽繁,奸不胜矣。故曰:邪莫如蚤禁之。赦过遗善,则民不励。有过不赦,有善不遗,励民之道,于此乎用之矣。故曰:明君者,事断者也。

    君有三欲于民,三欲不节,则上位危。三欲者何也?一曰求,二曰禁,三曰令。求必欲得,禁必欲止,令必欲行。求多者,其得寡;禁多者,其止寡;令多者,其行寡。求而不得,则威日损;禁而不止,则刑罚侮;令而不行,则下凌上。故未有能多求而多得者也,未有能多禁而多止者也,未有能多令而多行者也。故曰:上苛则下不听,下不听而强以刑罚,则为人上者众谋之矣。为人上而众谋之,虽欲毋危,不可得也。号令已出又易之,礼义已行又止之,度量已制又迁之,刑法已错又移之。如是,则庆赏虽重,民不劝也;杀戮虽繁,民不畏也。故曰:上无固植,下有疑心;国无常经,民力必竭。数也。

    明君在上位,民毋敢立私议自贵者。国毋怪严,毋杂俗,毋异礼,士毋私议。倨傲易令,错仪画制,作议者尽诛。故强者折,锐者挫,坚者破。引之以绳墨,绳之以诛僇。故万民之心皆服而从上,推之而往,引之而来。彼下有立其私议自贵,分争而退者,则令自此不行矣。故曰:私议立则主道卑矣,况主倨傲易令,错仪画制,变易风俗,诡服殊说犹立!上不行君令,下不合于乡里,变更自为,易国之成俗者,命之曰不牧之民。不牧之民,绳之外也。绳之外诛,使贤者食于能,斗士食于功。贤者食于能,则上尊而民从;斗士食于功,则卒轻患而傲敌。上尊而民从,卒轻患而傲敌,二者设于国,则天下治而主安矣。

    〔以上二篇旧题为《外言》〕

    任法 节录

    圣君任法而不任智,任数而不任说,任公而不任私,任大道而不任小物,然后身佚而天下治。失君则不然,舍法而任智,故民舍事而好誉;舍数而任说,故民舍实而好言;舍公而好私,故民离法而妄行;舍大道而任小物,故上劳烦,百姓迷惑,而国家不治。圣君则不然,守道要,处佚乐,驰骋弋猎,钟鼓竽瑟,宫中之乐,无禁圉也。不思不虑,不忧不图,利身体,便形躯,养寿命,垂拱而天下治。是故人主有能用其道者,不事心,不劳意,不动力,而土地自辟,囷仓自实,蓄积自多,甲兵自强,群臣无诈伪,百官无奸邪,奇术技艺之人莫敢高言孟行以过其情以遇其主矣。

    昔者尧之治天下也,犹埴之在埏也,唯陶之所以为;犹金之在炉,恣冶之所以铸。其民引之而来,推之而往,使之而成,禁之而止。故尧之治也,善明法禁之令而已矣。黄帝之治天下也,其民不引而来,不推而往,不使而成,不禁而止。故黄帝之治也,置法而不变,使民安其法者也。所谓仁义礼乐者,皆出于法,此先圣之所以一民者也。

    明法 节录

    所谓治国者,主道明也;所谓乱国者,臣术胜也。夫尊君卑臣,非亲也,以势胜也。百官论职,非惠也,刑罚必也。故君臣共道则乱,专授则失。夫国有四亡:令本不出谓之灭,出而道留谓之拥,下情不上通谓之塞,下情上而道止谓之侵。故夫灭、侵、塞、拥之所生,从法之不立也。是故先王之治国也,不淫意于法之外,不为惠于法之内也。动无非法者,所以禁过而外私也。威不两错,政不二门,以法治国,则举错而已。是故有法度之制者,不可巧以诈伪;有权衡之称者,不可以欺轻重;有寻丈之数者,不可差以长短。今主释法,以誉进能,则臣离上而下比周矣;以党举官,则民务交而不求用矣。是故官之失其治也,是主以誉为赏,以毁为罚也;然则喜赏恶罚之人,离公道而行私术矣。比周以相为匿,是忘主私交,以进其誉。故交众者誉多,外内朋党,虽有大奸,其蔽主多矣。是以忠臣死于非罪,而邪臣起于非功。所死者非罪,所起者非功,然则为人臣者重私而轻公矣。

    治国

    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奚以知其然也?民富则安乡重家,安乡重家则敬上畏罪,敬上畏罪则易治也。民贫则危乡轻家,危乡轻家则敢陵上犯禁,陵上犯禁则难治也。故治国常富,而乱国常贫。是以善为国者,必先富民,然后治之。

    昔者,七十九代之君,法制不一,号令不同,然俱王天下者,何也?必国富而粟多也。夫富国多粟生于农,故先王贵之。凡为国之急者,必先禁末作文巧。末作文巧禁,则民无所游食,民无所游食则必农。民事农则田垦,田垦则粟多,粟多则国富,国富者兵强,兵强者战胜,战胜者地广。是以先王知众民、强兵、广地、富国之必生于粟也,故禁末作,止奇巧,而利农事。

    今为末作奇巧者,一日作而五日食;农夫终岁之作,不足以自食也。然则民舍本事而事末作。舍本事而事末作,则田荒而国贫矣。凡农者,月不足而岁有余者也。而上征暴急无时,则民倍贷以给上之征矣。耕耨者有时,而泽不必足,则民倍贷以取庸矣。秋籴以五,春粜以束,是又倍贷也。故以上之征而倍取于民者四,关市之租、府库之征、粟什一、厮舆之事,此四时亦当一倍贷矣。夫以一民养四主,故逃徙者刑而上不能止者,粟少而民无积也。

    常山之东,河汝之间,蚤生而晚杀,五谷之所蕃热也。四种而五获。中年亩二石,一夫为粟二百石。今也仓廪虚而民无积,农夫以粥子者,上无术以均之也。故先王使农、士、商、工四民交能易作,终岁之利无道相过也。是以民作一而得均。民作一则田垦,奸巧不生。田垦则粟多,粟多则国富。奸巧不生则民治。富而治,此王之道也。不生粟之国亡,粟生而死者霸,粟生而不死者王。粟也者,民之所归也;粟也者,财之所归也;粟也者,地之所归也。粟多,则天下之物尽至矣。故舜一徙成邑,二徙成都,参徙成国。舜非严刑罚、重禁令,而民归之矣去者必害,从者必利也。

    先王者善为民除害兴利,故天下之民归之。所谓兴利者,利农事也;所谓除害者,禁害农事也。农事胜则入粟多,入粟多则国富,国富则安乡重家,安乡重家则虽变俗易习,驱众移民,至于杀之而民不恶也,此务粟之功也。上不利农则粟少,粟少则人贫,人贫则轻家,轻家则易去,易去则上令不能必行,上令不能必行则禁不能必止,禁不能必止则战不必胜、守不必固矣。夫令不必行,禁不必止,战不必胜,守不必固,命之曰寄生之君。此由不利农、少粟之害也。粟者,王之本事也,人主之大务,有人之涂,治国之道也。

    〔以上三篇旧题为《区言》〕

    立政九败解 此篇旧题为《管子解》

    人君唯毋听寝兵,则群臣宾客莫敢言兵。然则内之不知国之治乱,外之不知诸侯强弱,如是则城郭毁坏,莫之筑补;甲弊兵,莫之修缮,如是则守圉之备毁矣。辽远之地谋,边竟之士修,百姓无圉敌之心。故曰:“寝兵之说胜,则险阻不守。”

    人君唯毋听兼爱之说,则视天下之民如其民,视国如吾国。如是则无并兼攘夺之心,无覆军败将之事。然则射御勇力之士不厚禄,覆军杀将之臣不贵爵,如是则射御勇力之士出在外矣。我能毋攻人可也,不能令人毋攻我。被求地而予之,非吾所欲也;不予而与战,必不胜也。彼以教士,我以驱众;彼以良将,我以无能,其败必覆军杀将。故曰:“兼爱之说胜,则士卒不战。”

    人君唯无好全生,则群臣皆全其生,而又养生。养生何也?曰:滋味也,声色也,然后为养生。然则从欲妄行,男女无别,反于禽兽。然则礼义廉耻不立,人君无以自守也。故曰:“全生之说胜,则廉耻不立”。

    人君唯无听私议自贵,则民退静隐伏,窟穴就山,非世间上,轻爵禄而贱有司。然则令不行,禁不止。故曰:“私议自贵之说胜,则上令不行”。

    人君唯无好金玉货财,必欲得其所好,然则必有以易之。所以易之者何也?大官尊位,不然则尊爵重禄也。如是则不肖者在上位矣。然则贤者不为下,智者不为谋,信者不为约,勇者不为死。如是则驱国而捐之也。故曰:“金玉货财之说胜,则爵服下流。”

    人君唯毋听群徒比周,则群臣朋党,蔽美扬恶。然则国之情伪不见于上。如是则朋党者处前,寡党者处后。夫朋党者处前,贤不肖不分,则争夺之乱起,而君在危殆之中矣。故曰:“群徒比周之说胜,则贤不肖不分。”

    人君唯毋听观乐玩好,则败。凡观乐者,宫室、台池、珠玉、声乐也,此皆费财尽力伤国之道也。而以此事君者,皆奸人也。而人君听之,焉得毋败?然则府仓虚,蓄积竭,且奸人在上,则壅遏贤者而不进也。然则国适有患,则优倡侏儒起而议国事矣,是驱国而捐之也。故曰:“观乐玩好之说胜,则奸人在上位。”

    人君唯毋听请谒任誉,则群臣皆相为请。然则请谒得于上,党与成于乡。如是则货财行于国,法制毁于官,群臣务佼而不求用。然则无爵而贵,无禄而富。故曰:“请谒任誉之说胜,则绳墨不正。”

    人君唯无听谄谀饰过之言,则败。奚以知其然也?夫谄臣者,常使其主不悔其过,不更其失者也。故主惑而不自知也,如是则谋臣死而谄臣尊矣。故曰:“谄谗饰过之说胜,则巧佞者用。”

    商子

    《商子》,一名《商君书》,旧本题周商鞅撰。鞅,卫人,相秦孝公,变法图强。是书《通考》引周氏《涉笔》,以为附会后事,非鞅自著。惟其词峻厉深刻,必其徒传述,非秦以后人所能为也。

    农战 节录

    凡人主之所以劝民者,官爵也;国之所以兴者,农战也。今民求官爵,皆不以农战,而以巧言虚道,此谓劳民。劳民者其国必无力,无力者其国必削。

    善为国家者,其教民也,皆作壹而得官爵,是故不官无爵。国去言则民朴,民朴则不淫。民见上利之从壹空出也,则作壹。作壹则民不偷营,民不偷营则多力,多力则国强。今境内之民皆曰:“农战可避,而官爵可得也。”是故豪杰皆可变业,务学《诗》、《书》,随从外权,上可以得显,下可以求官爵;要靡事商贾,为技艺,皆以避农战。具备,国之危也,民以此为教者,其国必削。

    善为国者,仓廪虽满,不偷于农;国大、民众,不淫于言:则民朴一。民朴一,则官爵不可巧而取也。不可巧取则奸不生,奸不生则主不惑。今境内之民及处官爵者,见朝廷之可以巧言辩说取官爵也,故官爵不可得而常也。是故进则曲主,退则虑私。所以实其私,然则下卖权矣。夫曲主、虑私,非国利也,而为之者,以其爵禄也;下卖权,非忠臣也,而为之者,以末货也。然则下官之冀迁者皆曰:“多货则上官可得而欲也。”曰:“我不以货事上而求迁者,则如以狸饵鼠尔,必不冀矣;若以情事上而求迁者,则如引诸绝绳而求乘枉木也,愈不冀矣。二者不可以得迁,则我焉得无下动众取货以事上,而以求迁乎?”百姓曰:“我疾农,先实公仓,收余以事亲;为上忘生而战,以尊主、安国也。仓虚、主卑、家贫,然则不如索官。”亲戚交游合,则更虑矣。豪杰务学《诗》、《书》,随从外权;要靡事商贾,为技艺,皆以避农战。民以此为教,则粟焉得无少,而兵焉得无弱也?

    善为国者,官法明,故不任知虑。上作壹,故民不俭营,则国力抟。国力抟者强,国好言谈者削。故曰:农战之民千人,而有《诗》、《书》辩慧者一人焉,千人者皆怠于农战矣;农战之民百人,而有技艺一人焉,百人者皆怠于农战矣。国待农战而安,主待农战而尊。夫民之不农战也,上好言而官失常也。常官则国治,壹务则国富。国富而治,王之道也。

    开塞

    天地设、而民生之。当此之时也,民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其道亲亲而爱私。亲亲则别,爱私则险,民众而以别、险为务,则民乱。当此时也,民务胜而力征。务胜则争,力征则讼,讼而无正,则莫得其性也。故贤者立中正,设无私,而民说仁。当此时也,亲亲废,上贤立矣。

    凡仁者以爱利为务,而贤者以相出为道。民众而无制,久而相出为道,则有乱。故圣人承之,作为土地、货财、男女之分。分定而无制,不可,故立禁;禁立而莫之司,不可,故立官;官设而莫之一,不可,故立君。既立君,则上贤废而贵贵立矣。

    然则上世亲亲而爱私,中世上贤而说仁,下世贵贵而尊官。上贤者,以道相出也;而立君者,使贤无用也。亲亲者,以私为道也;而中正者,使私无行也。此三者,非事相反也,民道弊而所重易也,世事变而行道异也。故曰:“王者有绳。”

    夫王道一端,而臣道一端;所道则异,而所绳则一也。故曰:民愚,则知可以王;世知,则力可以王。民愚则力有余而知不足,世知则巧有余而力不足。民之生,不知则学,力尽而服。故神农教耕而王天下,师其知也;汤、武致强而征诸侯,服其力也。夫民愚,不怀知而问;世知,无余力而服。故以爱王天下者,并刑;力征诸侯者,退德。

    圣人不法古,不修今。法古则后于时,修今则塞于势。周不法商,夏不法虞,三代异势,而皆可以王。故兴王有道,而持之异理。武王逆取而贵顺,争天下而上让,其取之以力,持之以义。今世强国事兼并,弱国务力守,上不及虞、夏之时,而下不修汤、武,汤、武塞。故万乘莫不战,千乘莫不守。此道之塞久矣,而世主莫之能废也,故三代不四。非明主莫有能听也,今日愿启之以效。

    古之民朴以厚,今之民巧以伪。故效于古者,先德而治;效于今者,前刑而法。此俗之所惑也。今世之所谓义者,将立民之所好,而废其所恶;此其所谓不义者,将立民之所恶,而废其所乐也。二者名贸实易,不可不察也。立民之所乐,则民伤其所恶;立民之所恶,则民安其所乐。何以知其然也?夫民忧则思,思则出度;乐则淫,淫则生佚。故以刑治则民威,民威则无奸,无奸则民安其所乐。以义教则民纵,民纵则乱,乱则民伤其所恶。吾所谓利者,义之本也;而世所谓义者,暴之道也。夫正民者,以其所恶,必终其所好;以其所好,必败其所恶。

    治国,刑多而赏少。故王者刑九而赏一,削国赏九而刑一。夫过有厚薄,则刑有轻重;善有大小,则赏有多少。此二者,世之常用也。刑加于罪所终,则奸不去;赏施于民所义,则过不止。刑不能去奸而赏不能止过者,必乱。故王者刑用于将过,则大邪不生;赏施于告奸,则细过不失。治民能使大邪不生、细过不失,则国治,国治必强。一国行之,境内独治;二国行之,兵则少寝;天下行之,至德复立。此吾以效刑之反于德,而义合于暴也。

    古者,民藂生而群处,乱,故求有上也。然则天下之乐有上也,将以为治也。今有主而无法,其害与无主同;有法不胜其乱,与不法同。天下不安无君,而乐胜其法,则举世以为惑也。夫利天下之民者,莫大于治,而治莫康于立君。立君之道,莫广于胜法;胜法之务,莫急于去奸;去奸之本,莫深于严刑。故王者以赏禁,以刑劝,求过不求善,藉刑以去刑。

    修权

    国之所以治者三:一曰法,二曰信,三曰权。法者君臣之所共操也,信者君臣之所共立也,权者君之所独制也。人主失守则危,君臣释法任私必乱。故立法明分,而不以私害法,则治。权制独断于君则威,民信其赏,则事功;信其刑,则奸无端。唯明主爱权重信,而不以私害法。故上多惠言而克其赏,则下不用;数加严令而不致其刑,则民傲死。凡赏者文也,刑者武也。文武者,法之约也。故明主任法。明主不蔽之谓明,不欺之谓察。故赏厚而利,刑重而必;不失疏远,不私亲近。故臣不蔽主而下不欺上。

    世之为治者,多释法而任私议,此国之所以乱也。先王悬权衡、立尺寸,而至今法之,其分明也。夫释权衡而断轻重,废尺寸而意长短,虽察,商贾不用,为其不必也。故法者,国之权衡也。夫倍法度而任私议,皆不知类者也。不以法论知能、贤不肖者,唯尧,而世不尽为尧。是故先王知自议誉私之不可任也,故立法明分,中程者赏之,毁公者诛之。赏诛之法不失其议,故民不争。故授官予爵不以其劳,则忠臣不进;行赏赋禄不称其功,则战士不用。

    凡人臣之事君也,多以主所好事君。君好法,则臣以法事君;君好言,则臣以言事君。君好法,则端直之士在前;君好言,则毁誉之臣在侧。公私之分明,则小人不疾贤,而不肖者不妒功。故尧、舜之位天下也,非私天下之利也,为天下位天下也。论贤举能而传焉,非疏父子亲越人也,明于治乱之道也。故三王以义亲,五伯以法正诸侯,皆非私天下之利也,为天下治天下。是故擅其名而有其功,天下乐其政,而莫之能伤也。今乱世之君臣,区区然皆擅一国之利,而管一官之重,以便其私,此国之所以危也。故公私之交,存亡之本也。

    夫废法度而好私议,则奸臣鬻权以约禄,秩官之吏隐下而渔民。谚曰:蠹众而木折,隙大而墙坏。故大臣争于私而不顾其民,则下离上。下离上者,国之隙也。秩官之吏隐下以渔百姓,此民之蠹也。故国有隙、蠹而不亡者,天下鲜矣。是故明主任法去私,而国无隙、蠹矣。

    外内

    民之外事,莫难于战,故轻法不可以使之。奚谓轻法?其赏少而威薄、淫道不塞之谓也。何谓淫道?为辩知者贵、游宦者任、文学私名显之谓也。三者不塞,则民不战而事失矣。故其赏少,则听者无利也;威薄,则犯者不害也。故开淫道以诱之,而以轻法战之,是谓设鼠而饵以狸也,亦不几乎!故欲战其民者,必以重法:赏则必多,威则必严,淫道必塞,为辩知者不贵,游宦者不任,文学私名不显。赏多威严,民见战赏之多则忘死,见不战之辱则苦生。赏使之忘死,而威使之苦生,而淫道又塞,以此遇敌,是以百石之弩射飘叶也,何不陷之有哉?

    民之内事,莫苦于农,故轻治不可以使之。奚谓轻治?其农贫而商富,故其食贱者钱重,食贱则农贫,钱重则商富;末事不禁,则技巧之人利,而游食者众之谓也。故农之用力最苦,而赢利少,不如商贾技巧之人。苟能令商贾、技巧之人无繁,则欲国之无富,不可得也。故曰:欲农富其国者,境内之食必贵,而不农之征必多,市利之租必重。则民不得无田,无田不得不易其食。食贵则田者利,田者利则事者众。食贵,籴食不利,而又加重征,则民不得无去其商贾、技巧而事地利矣。故民之利尽在于地利矣。

    故为国者,边利尽归于兵,市利尽归于农。边利尽归于兵者强,市利归于农者富。故出战而强,入休而富者,王也。

    定分

    公问于公孙鞅曰:“法令以当时立之者,明旦欲使天下之吏民皆明知而用之,如一而无私,奈何?”

    公孙鞅曰:为法令,置官吏,朴足以知法令之谓,以为天下正,则奏天子。天子则主法令之,皆降,受命,发官。各主法令之民,敢忘行主法令之所谓之名,各以其所忘之法令名罪之。主法令之吏有迁徙物故,辄使学读法令所谓,为之程式,使数日而知法令之所谓;不中程,为法令以罪之。有敢剟定法令、损益一字以上,罪死不赦。诸官吏及民有问法令之所谓于主法令之吏,皆各以其故所欲问之法令明告之。各为尺六寸之符,书明年月日时所问法令之名,以告吏民。主法令之吏不告,及之罪,而法令之所谓也,皆以吏民之所问法令之罪,各罪主法令之吏。即以左券予吏民之问法令者,主法令之吏谨藏其右券木柙,以室藏之,封以法令之长印。即后有物故,以券书从事。

    法令皆副,置一副天子之殿中,为法令为禁室,有铤钥,为禁而以封之,内藏法令一副禁室中,封以禁印。有擅发禁室印,及入禁室视禁法令,及剟禁一字以上,罪皆死不赦。一岁受法令以禁令。

    天子置三法官:殿中置一法官,御史置一法官及吏,丞相置一法官。诸侯郡县皆各为置一法官及吏,皆此秦一法官。郡县诸侯一受宝来之法令,学问并所谓。吏民知法令者,皆问法官。故天下之吏民无不知法者。吏明知民知法令也,故吏不敢以非法遇民。民不敢犯法,以有法官也。遇民不修法,则问法官,法官即以法之罪告之,民即以法官之言正告之吏。公知其如此,故吏不敢以非法遇民,民又不敢犯法。如此,天下之吏虽有贤良辩慧,不敢开一言以枉法;虽有千金,不能以用一铢。故智诈贤能者皆作而为善,皆务自治奉公。民愚则易治也,此所生于法明白易知而必行。

    法令者,民之命也,为治之本也,所以备民也。为治而去法令,犹欲无饥而去食也,欲无寒而去衣也,欲东而西行也,其不几亦明矣。一兔走,百人逐之,非以兔为可分以百,由名之未定也。夫卖兔者满市,而盗不敢取,由名分已定也。故名分未定,尧、舜、禹、汤且皆如物而逐之;名分已定,贪盗不取。今法令不明,其名不定,天下之人得议之,其议,人异而无定。人主为法于上,下民议之于下,是法令不定,以下为正也。此所谓名分之不定也。夫名分不定,尧、舜犹将皆折而奸之,而况众人乎?此令奸恶大起,人主夺威势,亡国灭社稷之道也。今先圣人为书而传之后世,必师受之,乃知所谓之名;不师受之,而人以其心意议之,至死不能知其名与其意。故圣人必为法令置官也、置吏也,为天下师,所以定名分也。名分定,则大诈贞信,民皆愿悫,而各自治也。故夫名分定,势治之道也;名分不定,势乱之道也。故势治者不可乱,势乱者不可治。夫势乱而治之愈乱,势治而治之则治。故圣王治治不治乱。

    夫微妙意志之言,上智之所难也。夫不待法令绳墨而无不正者,千万之一也。故圣人以千万治天下。故夫智者而后能知之,不可以为法,民不尽智;贤者而后知之,不可以为法,民不尽贤。故圣人为法,必使之明白易知,名正愚智遍能知之。为置法官,置主法之吏,以为天下师,令万民无陷于险危。故圣人立天下而无刑死者,非不刑杀也,行法令明白易知,为置法官、吏为之师,以道之知,万民皆知所避就,避祸就福,而皆以自治也。故明主因治而终治之,故天下大治也。

    韩子

    《韩子》,一名《韩非子》,周韩非撰。非,韩之诸公子,与李斯并师荀卿,斯自以为不如。非又博涉诸家之说,悯宗国衰弱,不得行其志,乃托愤慨于著作。大旨在《五蠹》、《显学》诸篇,为法家特出之书。惟今本首篇,实张仪见秦王之文,而后人误收入书中,则知其书之他篇,亦或有后人所附益者,特较少耳。

    二柄

    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谓刑、德?曰: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为人臣者畏诛罚而利庆赏,故人主自用其刑、德,则群臣畏其威而归其利矣。故世之奸臣则不然,所恶则能得之其主而罪之,所爱则能得之其主而赏之。今人主非使赏罚之威利出于已也,听其臣而行其赏罚,则一国之人皆畏其臣而易其君,归其臣而去其君矣,此人主失刑、德之患也。夫虎之所以能服狗者,爪牙也,使虎释其爪牙而使狗用之,则虎反服于狗矣。人主者,以刑、德制臣者也。今君人者,释其刑、德而使臣用之,则君反制于臣矣。故田常上请爵禄而行之群臣,下大斗斛而施于百姓,此简公失德而田常用之也,故简公见弑。子罕谓宋君曰:“夫庆赏赐予者,民之所喜也,君自行之;杀戮刑罚者,民之所恶也;臣请当之。”于是宋君失刑而子罕用之,故宋君见劫。田常徒用德而简公弑,子罕徒用刑而宋君劫。故今世为人臣者兼刑、德而用之,则是世主之危甚于简公、宋君也。故劫杀拥蔽之主,兼失刑、德而使臣用之,而不危亡者,则未尝有也。

    人主将欲禁奸,则审合刑名者,言异事也。为人臣者陈而言,君以其言授之事,专以其事责其功。功当其事,事当其言,则赏;功不当其事,事不当其言,则罚。故群臣其言大而功小者则罚,非罚小功也,罚功不当名也。群臣其言小而功大者亦罚,非不说于大功也,以为不当名也害甚于有大功,故罚。昔者韩昭侯醉而寝,典冠者见君之寒也,故加衣于君之上,觉寝而说,问左右曰:“谁加衣者?”左右对曰:“典冠。”君因兼罪典衣与典冠。其罪典衣,以为失其事也;其罪典冠,以为越其职也。非不恶寒也,以为侵官之害甚于寒。故明主之畜臣,臣不得越官而有功,不得陈言而不当。越官则死,不当则罪,守业其官所言者贞也,则群臣不得朋党相为矣。

    人主有二患:任贤,则臣将乘于贤以劫其君;妄举,则事沮不胜。故人主好贤,则群臣饰行以要群欲,则是群臣之情不效;群臣之情不效,则人主无以异其臣矣。故越王好勇,而民多轻死;楚灵王好细腰,而国中多饿人;齐桓公妒外而好内,故竖刁自宫以治内,桓公好味,易牙蒸其子首而进之;燕子哙好贤,故子之明不受国。故君见恶则群臣匿端,君见好则群臣诬能。人主欲见,则群臣之情态得其资矣。故子之托于贤以夺其君者也,竖刁、易牙因君之欲以侵其君者也。其卒,子哙以乱死,桓公虫流出户而不葬。此其故何也?人君以情借臣之患也。

    人臣之情非必能爱其君也,为重利之故也。今人主不掩其情,不匿其端,而使人臣有缘以侵其主,则群臣为子之、田常不难矣。故曰:“去好去恶,群臣见素。”群臣见素,则大君不蔽矣。

    八奸 节录

    凡人臣之所道成奸者有八术:一曰在同床。何谓同床?曰:贵夫人,爱孺子,便僻好色,此人主之所惑也。托于燕处之虞,乘醉饱之时,而求其所欲,此必听之术也。为人臣者内事之以金玉,使惑其主,此之谓“同床”。二曰在旁。何谓在旁?曰:优笑侏儒,左右近习,此人主未命而唯唯,未使而诺诺,先意承旨,观貌察色以先主心者也。此皆俱进俱退,皆应皆对,一辞同轨以移主心者也。为人臣者内事之以金玉玩好,外为之行不法,使之化其主,此之谓“在旁”。三曰父兄。何谓父兄?曰:侧室公子,人主之所亲爱也;大臣廷吏,人主之所与度计也。此皆尽力毕议,人主之所必听也。为人臣者事公子侧室以音声子女,收大臣廷吏以辞言,处约言事,事成则进爵益禄,以劝其心,使犯其主,此之谓“父兄”。四曰养殃。何谓养殃?曰:人主乐美宫室台池,好饰子女狗马以娱其心,此人主之殃也。为人臣者尽民力以美宫室台池,重赋敛以饰子女狗马,以娱其主而乱其心,从其所欲,而树私利其间,此谓“养殃”。五曰民萌。何谓民萌?曰:为人臣者散公财以说民人,行小惠以取百姓,使朝廷市井皆劝誉己,以塞其主而成其所欲,此之谓“民萌”。六曰流行。何谓流行?曰:人主者,固壅其言谈,希于听论议,易移以辩说。为人臣者求诸候之辩士,养国中之能说者,使之以语其私,为巧文之言,流行之辞,示之以利势,惧之以患害,施属虚辞以坏其主,此之谓“流行”。七曰威强。何谓威强?曰:君人者,以群臣百姓为威强者也。群臣百姓之所善,则君善之;非群臣百姓之所善,则君不善之。为人臣者,聚带剑之客,养必死之士以彰其威,明为己者必利,不为己者必死,以恐其群臣百姓而行其私,此之谓“威强”。八曰四方。何谓四方?曰:君人者,国小则事大国,兵弱则畏强兵。大国之所索,小国必听;强兵之所加,弱兵必服。为人臣者重赋敛,尽府库,虚其国以事大国,而用其威求诱其君;甚者举兵以聚边境而制敛于内,薄者数内大使以震其君,使之恐惧,此之谓“四方”。凡此八者,人臣之所以道成奸,世主所以壅劫,失其所有也,不可不察焉。

    明君之于内也,娱其色而不行其谒,不使私请。其于左右也,使其身必责其言,不使益辞。其于父兄大臣也,听其言也必使以罚任于后,不令妄举。其于观乐玩好也,必令之有所出,不使擅进擅退,不使群臣虞其意。其于德施也,纵禁财,发坟仓,利于民者,必出于君,不使人臣私其德。其于说议也,称誉者所善,毁疵者所恶,必实其能,察其过,不使群臣相为语。其于勇力之士也,军旅之功无逾赏,邑斗之勇无赦罪,不使群臣行私财。其于诸候之求索也,法则听之,不法则距之。

    定法

    问者曰:“申不害、公孙鞅,此二家之言孰急于国?”应之曰:“是不可程也。人不食,十日则死;大寒之隆,不衣亦死。谓之衣食孰急于人,则是不可一无也,皆养生之具也。今申不害言术,而公孙鞅为法。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执也。法者,宪令着于官府,刑罚必于民心,赏存乎慎法,而罚加乎奸令者也,此臣之所师也。君无术则弊于上,臣无法则乱于下,此不可一无,皆帝王之具也。”

    问者曰:“徒术而无法,徒法而无术,其不可何哉?”对曰:“申不害,韩昭侯之佐也。韩者,晋之别国也。晋之故法未息,而韩之新法又生;先君之令未收,而后君之令又下。申不害不擅其法,不一其宪令则奸多故。利在故法前令则道之,利在新法后令则道之,利在故新相反,前后相悖。则申不害虽十使昭侯用术,而奸臣犹有所谲其辞矣。故讬万乘之劲韩,七十年而不至于霸王者,虽用术于上,法不勤饰于官之患也。公孙鞅之治秦也,设告相坐而责其实,连什伍而同其罪,赏厚而信,刑重而必,是以其民用力劳而不休,逐敌危而不却,故其国富而兵强。然而无术以知奸,则以其富强也资人臣而已矣。及孝公、商君死,惠王即位,秦法未败也,而张仪以秦殉韩、魏。惠王死,武王即位,甘茂以秦殉周。武王死,昭襄王即位,穰侯越韩、魏而东攻齐,五年而秦不益尺土之地,乃城其陶邑之封;应侯攻韩八年,城其汝南之封;自是以来,诸用秦者皆应、穰之类也。故战胜则大臣尊,益地则私封立,主无术以知奸也。商君虽十饰其法,人臣反用其资。故乘强秦之资,数十年而不至于帝王者,法不勤饰于官,主无术于上之患也。”

    问者曰:“主用申子之术,而官行商君之法,可乎?”对曰:“申子未尽于法也。申子言‘治不逾官,虽知弗言’。治不逾官,谓之守职也可;知而弗言,是不谓过也。人主以一国目视,故视莫明焉;以一国耳听,故听莫聪焉。今知而弗言,则人主尚安假借矣?商君之法曰:‘斩一首者爵一级,欲为官者为五十石之官;斩二首者爵二级,欲为官者为百石之官。’官爵之迁与斩首之功相称也。今有法曰:‘斩首者令为医、匠’,则屋不成而病不已。夫匠者,手巧也;而医者,齐药也;而以斩首之功为之,则不当其能。今治官者,智能也;今斩首者,勇力之所加也。以勇力之所加,而治智能之官,是以斩首之功为医、匠也。故曰:二子之于法、术,皆未尽善也。”

    五蠹

    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之曰有巢氏。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说之,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中古之世,天下大水,而鲧、禹决渎。近古之世,桀、纣暴乱,而汤、武征伐。今有构木钻燧于夏后氏之世者,必为鲧、禹笑矣。有决渎于殷、周之世者,必为汤、武笑矣。然则今有美尧、舜、汤、武、禹之道于当今之世者,必为新圣笑矣。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宋人有耕田者,田中有株,兔走,触株折颈而死,因释其耒而守株,冀复得兔,兔不可复得,而身为宋国笑。今欲以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皆守株之类也。

    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实足食也;妇人不织,禽兽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养足,人民少而财有余,故民不争。是以厚赏不行,重罚不用而民自治。今人有五子不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孙。是以人民众而货财寡,事力劳而供养薄,故民争,虽倍赏累罚而不免于乱。

    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粝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麑裘,夏日葛衣,虽监门之养,不亏于此矣。禹之王天下也,身执耒臿以为民先,股无胈,胫不生毛,虽臣虏之劳,不苦于此矣。以是言之,夫古之让天下者,是去监门之养而离臣虏之劳也,故传天下而不足多也。今之县令,一日身死,子孙累世絜驾,故人重之。是以人之于让也,轻辞古之天子,难去今之县令者,薄厚之实异也。夫山居而谷汲者,媵腊而相遗以水;泽居苦水者,买庸而决窦。故饥岁之春,幼弟不饷;穰岁之秋,疏客必食。非疏骨肉爱过客也,多少之实异也。是以古之易财,非仁也,财多也;今之争夺,非鄙也,财寡也。轻辞天子,非高也,势薄也;重争士橐,非下也,权重也。故圣人议多少、论薄厚为之政。故罚薄不为慈,诛严不为戾,称俗而行也。故事因于世,而备适于事。

    古者文王处丰、镐之间,地方百里,行仁义而怀西戎,遂王天下。徐偃王处汉东,地方五百里,行仁义,割地而朝者三十有六国,荆文王恐其害己也,举兵伐徐,遂灭之。故文王行仁义而王天下,偃王行仁义而丧其国,是仁义用于古而不用于今也。故曰:世异则事异。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执干戚舞,有苗乃服。共工之战,铁铦短者及乎敌,铠甲不坚者伤乎体,是干戚用于古不用于今也。故曰:事异则备变。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齐将攻鲁,鲁使子贡说之,齐人曰:“子言非不辩也,吾所欲者土地也,非斯言所谓也。”遂举兵伐鲁,去门十里以为界。故偃王仁义而徐亡,子贡辩智而鲁削。以是言之,夫仁义辩智,非所以持国也。去偃王之仁,息子贡之智,循徐、鲁之力使敌万乘,则齐、荆之欲不得行于二国矣。

    夫古今异俗,新故异备,如欲以宽缓之政,治急世之民,犹无辔策而御马,此不知之患也。今儒、墨皆称先王兼爱天下,则视民如父母。何以明其然也?曰:“司寇行刑,君为之不举乐;闻死刑之报,君为流涕。”此所举先王也。夫以君臣为如父子则必治,推是言之,是无乱父子也。人之情性,莫先于父母,皆见爱而未必治也,虽厚爱矣,奚遽不乱?今先王之爱民,不过父母之爱子,子未必不乱也,则民奚遽治哉!且夫以法行刑而君为之流涕,此以效仁,非以为治也。夫垂泣不欲刑者,仁也,然而不可不刑者,法也,先王胜其法不听其泣,则仁之不可以为治亦明矣。且民者固服于势,寡能怀于义。仲尼,天下圣人也,修行明道以游海内,海内说其仁,美其义,而为服役者七十人,盖贵仁者寡,能义者难也。故以天下之大,而为服役者七十人,而仁义者一人。鲁哀公,下主也,南面君国,境内之民莫敢不臣。民者固服于势,诚易以服人,故仲尼反为臣,而哀公顾为君。仲尼非怀其义,服其势也。故以义则仲尼不服于哀公,乘势则哀公臣仲尼。今学者之说人主也,不乘必胜之势,而务行仁义则可以王,是求人主之必及仲尼,而以世之凡民皆如列徒,此必不得之数也。

    今有不才之子,父母怒之弗为改,乡人谯之弗为动,师长教之弗为变。夫以父母之爱,乡人之行,师长之智,三美加焉,而终不动其胫毛,不改;州部之吏,操官兵、推公法而求索奸人,然后恐惧,变其节,易其行矣。故父母之爱不足以教子,必待州部之严刑者,民固骄于爱、听于威矣。故十仞之城,楼季弗能逾者,峭也;千仞之山,跛牂易牧者,夷也。故明王峭其法而严其刑也。布帛寻常,庸人不释;铄金百溢,盗跖不掇。不必害,则不释寻常;必害手;则不掇百溢。故明主必其诛也。是以赏莫如厚而信,则使民利之;罚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固,使民知之。故主施赏不迁,行诛无赦。誉辅其赏,毁随其罚,则贤不肖俱尽其力矣。

    今则不然,以其有功也爵之,而卑其士官也;以其耕作也赏之,而少其家业也;以其不收也外之,而高其轻世也;以其犯禁也罪之,而多其有勇也。毁誉、赏罚之所加者相与悖缪也,故法禁坏而民愈乱。今兄弟被侵,必攻者,廉也;知友被辱,随仇者,贞也。廉贞之行成,而君上之法犯矣。人主尊贞廉之行,而忘犯禁之罪,故民程于勇而吏不能胜也。不事力而衣食则谓之能,不战功而尊则谓之贤。贤能之行成而兵弱而地荒矣。人主说贤能之行,而忘兵弱地荒之祸,则私行立而公利灭矣。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夫离法者罪,而诸先生以文学取;犯禁者诛,而群侠以私剑养。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取;吏之所诛,上之所养也。法趣上下四相反也,而无所定,虽有十黄帝不能治也。故行仁义者非所誉,誉之则害功;文学者非所用,用之则乱法。楚之有直躬,其父窃羊而谒之吏,令尹曰:“杀之。”以为直于君而曲于父,报而罪之。以是观之,夫君之直臣,父之暴子也。鲁人从君战,三战三北。仲尼问其故,对曰:“吾有老父,身死莫之养也。”仲尼以为孝,举而上之。以是观之,夫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故令尹诛而楚奸不上闻,仲尼赏而鲁民易降北。上下之利若是其异也,而人主兼举匹夫之行,而求致社稷之福,必不几矣。古者苍颉之作书也,自环者谓之私,背私谓之公,公私之相背也,乃苍颉固以知之矣。今以为同利者,不察之患也。然则为匹夫计者,莫如修行义而习文学。行义修则见信,见信则受事;文学习则为明师,为明师则显荣;此匹夫之美也。然则无功而受事,无爵而显荣,为有政如此,则国必乱,主必危矣。故不相容之事,不两立也。斩敌者受赏,而高慈惠之行;拔城者受爵禄,而信廉爱之说;坚甲厉兵以备难,而美荐绅之饰;富国以农,距敌恃卒,而贵文学之士;废敬上畏法之民,而养游侠私剑之属。举行如此,治强不可得也。国平养儒侠,难至用介士,所利非所用,所用非所利。是故服事者简其业,而游学者日众,是世之所以乱也。

    且世之所谓贤者,贞信之行也。所谓智者,微妙之言也。微妙之言,上智之所难知也。今为众人法,而以上智之所难知,则民无从识之矣。故糟糠不饱者不务梁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绣。夫治世之事,急者不得,则缓者非所务也。今所治之政,民间之事,夫妇所明知者不用,而慕上知之论,则其于治,反矣。故微妙之言,非民务也。若夫贤良贞信之行者,必待贵不欺之士。贵不欺之士者,亦无不欺之术也。布衣相与交,无富厚以相利,无威势以相惧也,故求不欺之士。今人主处制人之势,有一国之厚,重赏严诛,得操其柄,以修明术之所烛,虽有田常、子罕之臣,不敢欺也,奚待于不欺之士?今贞信之士不盈于十,而境内之官以百数,必任贞信之士,则人不足官,人不足官则治者寡而乱者众矣。故明主之道,一法而不求智,固术而不慕信,故法不败,而群官无奸诈矣。

    今人主之于言也,说其辩而不求其当焉;其用于行也,美其声而不责其功焉。是以天下之众,其谈言者务为辩而不周于用,故举先王言仁义者盈廷,而政不免于乱。行身者竞于为高而不合于功,故智士退处岩穴,归禄不受,而兵不免于弱,政不免于乱。此其故何也?民之所誉,上之所礼,乱国之术也。今境内之民皆言治,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而国愈贫,言耕者众,执耒者寡也;境内皆言兵,藏孙、吴之书者家有之,而兵愈弱,言战者多,被甲者少也。故明主用其力,不听其言;赏其功,必禁无用;故民尽死力以从其上。夫耕之用力也劳,而民为之者,曰:可得以富也。战之为事也危,而民为之者,曰:可得以贵也。今修文学,习言谈,则无耕之劳而有富之实,无战之危而有贵之尊,则人孰不为也?是以百人事智而一人用力,事智者众则法败,用力者寡则国贫,此世之所以乱也。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捍,以斩首为勇。是境内之民,其言谈者必轨于法,动作者归之于功,为勇者尽之于军。是故无事则国富,有事则兵强,此之谓王资。既畜王资而承敌国之衅,超五帝,侔三王者,必此法也。

    今则不然。士民纵恣于内,言谈者为势于外。外内称恶以待强敌,不亦殆乎!故群臣之言外事者,非有分于从衡之党,则有仇雠之忠,而借力于国也。从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而衡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皆非所以持国也。今人臣之言衡者皆曰:“不事大则遇敌受祸矣。”事大未必有实,则举图而委,效玺而请兵矣。献图则地削,效玺则名卑;地削则国削,名卑则政乱矣。事大为衡未见其利也,而亡地乱政矣。人臣之言从者皆曰:“不救小而伐大则失天下,失天下则国危,国危而主卑。”救小未必有实,则起兵而敌大矣。救小未必能存,而交大未必不有疏,有疏则为强国制矣。出兵则军败,退守则城拔,救小为从未见其利,而亡地败军矣。是故事强,则以外权市官于内;救小,则以内重求利于外,国利未立,封土厚禄至矣;主上虽卑,人臣尊矣;国地虽削,私家富矣。事成,则以权长重,事败则以富退处。人主之听说于其臣,事未成则爵禄已尊矣,事败而弗诛,则游说之士,孰不为用矰缴之说而侥幸其后?故破国亡主以听言谈者之浮说,此其故何也?是人君不明乎公私之利,不察当否之言,而诛罚不必其后也。皆曰“外事大可以王,小可以安。”夫王者,能攻人者也;而安,则不可攻也。强,则能攻人者也;治,则不可攻也。治强不可责于外,内政之有也。今不行法术于内,而事智于外,则不至于治强矣。鄙谚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此言多资之易为工也。故治强易为谋,弱乱难为计。故用于秦者十变而谋希失,用于燕者一变而计希得,非用于秦者必智,用于燕者必愚也,盖治乱之资异也。故周去秦为从,期年而举;卫离魏为衡,半岁而亡。是周灭于从,卫亡于衡也。使周、卫缓其从衡之计,而严其境内之治,明其法禁,必其赏罚,尽其地力以多其积,致其民死以坚其城守,天下得其地则其利少,攻其国则其伤大,万乘之国莫敢自顿于坚城之下,而使强敌裁其弊也,此必不亡之术也。舍必不亡之术而道必灭之事,治国者之过也。智困于内而政乱于外,则亡不可振也。

    民之故计,皆就安利如辟危穷。今为之攻战,进则死于敌,退则死于诛,则危矣。弃私家之事而必汗马之劳,家困而上弗论,则穷矣。穷危之所在也,民安得勿避。故事私门而完解舍,解舍完则远战,远战则安。行货赂而袭当途者则求得,求得则私安,私安则利之所在,安得勿就?是以公民少而私人众矣。夫明王治国之政,使其商、工、游食之民少而名卑,以寡趣本务而趋末作。今世近习之请行则官爵可买,官爵可买则商、工不卑也矣,奸财货贾得用于市则商人不少矣,聚敛倍农而致尊过耕战之士,则耿介之士寡而高价之民多矣。

    是故乱国之俗,其学者则称先王之道,以籍仁义,盛容服而饰辩说,以疑当世之法而贰人主之心。其言谈者,为设诈称,借于外力,以成其私而遗社稷之利。其带剑者,聚徒属,立节操,以显其名而犯五官之禁。其患御者,积于私门,尽货赂而用重人之谒,退汗马之劳。其商、工之民,修治苦窳之器,聚弗靡之财,蓄积待时而侔农夫之利。此五者,邦之蠹也。人主不除此五蠹之民,不养耿介之士,则海内虽有破亡之国,削灭之朝,亦勿怪矣。

    显学

    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孔、墨不可复生,将谁使定后世之学乎?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殷、周七百余岁,虞、夏二千余岁,而不能定儒、墨之真,今乃欲审尧、舜之道于三千岁之前,意者其不可必乎!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者,诬也。故明据先王,必定尧、舜者,非愚则诬也。愚诬之学,杂反之行,明主弗受也。

    墨者之葬也,冬日冬服,夏日夏服,桐棺三寸,服丧三月,世主以为俭而礼之。儒者破家而葬,服丧三年,大毁扶杖,世主以为孝而礼之。夫是墨子之俭,将非孔子之侈也;是孔子之孝,将非墨子之戾也。今孝、戾、侈、俭俱在儒、墨,而上兼礼之。漆雕之议,不色挠,不目逃,行曲则违于臧获,行直则怒于诸侯,世主以为廉而礼之。宋荣子之议,设不斗争,取不随仇,不羞囹圄,见侮不辱,世主以为宽而礼之。夫是漆雕之廉,将非宋荣之恕也;是宋荣之宽,将非漆雕之暴也。今宽、廉、恕、暴俱在二子,人主兼而礼之。自愚诬之学、杂反之辞争,而人主俱听之,故海内之士,言无定术,行无常议。夫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时而至,杂反之学不两立而治。今兼听杂学、缪行、同异之辞,安得无乱乎?听行如此,其于治人又必然矣。

    今世之学士语治者多曰:“与贫穷地以实无资。”今夫与人相若也,无丰年、旁入之利而独以完给者,非力则俭也。与人相若也无饥馑、疾疚祸罪之殃独以贫穷者,非侈则惰也。侈而惰者贫,而力而俭者富。今上征敛于富人以布施于贫家,是夺力俭而与侈惰也,而欲索民之疾作而节用,不可得也。

    今有人于此,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世主必从而礼之,贵其智而高其行,以为轻物重生之士也。夫上所以陈良田大宅,设爵禄,所以易民死命也,今上尊贵轻物重生之士,而索民之出死而重殉上事,不可得也。藏书策、习谈论、聚徒役、服文学而议说,世主必从而礼之,曰:“敬贤士,先王之道也。”夫吏之所税,耕者也;而上之所养,学士也。耕者则重税,学士则多赏,而索民之疾作而少言谈,不可得也。立节参民,执操不侵,怨言过于耳必随之以剑,世主必从而礼之,以为自好之士。夫斩首之劳不赏,而家斗之勇尊显,而索民之疾战距敌而无私斗,不可得也。国平则养儒侠,难至则用介士,所养者非所用,所用者非所养,此所以乱也。且夫人主于听学也,若是其言,宜布之官而用其身;若非其言,宜去其身而息其端。今以为是也而弗布于官,以为非也而不息其端,是而不用,非而不息,乱亡之道也。

    澹台子羽,君子之容也,仲尼几而取之,与处久而行不称其貌。宰予之辞,雅而文也,仲尼几而取之,与处而智不充其辩。故孔子曰:“以容取人乎,失之子羽;以言取人乎,失之宰予。”故以仲尼之智而有失实之声。今之新辩滥乎宰予,而世主之听眩乎仲尼,为悦其言,因任其身,则焉得无失乎?是以魏任孟卯之辩而有华下之患,赵任马服之辩而有长平之祸。此二者,任辩之失也。夫视锻锡而察青黄,区冶不能以必剑;水击鹄雁,陆断驹马,则臧获不疑钝利。发齿吻形容,伯乐不能以必马;授车就驾而观其末涂,则臧获不疑驽良。观容服,听辞言,仲尼不能以必士;试之官职,课其功伐,则庸人不疑于愚智。故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夫有功者必赏,则爵禄厚而愈劝;迁官袭级,则官职大而愈治。夫爵禄大而官职治,王之道也。

    磐石千里,不可谓富;象人百万,不可谓强。石非不大,数非不众也,而不可谓富强者,磐不生粟,象人不可使距敌也。今商官技艺之士亦不垦而食,是地不垦与磐石一贯也。儒侠毋军劳显而荣者则民不使,与象人同事也。夫祸知磐石象人,而不知祸商官儒侠为不垦之地、不使之民,不知事类者也。

    故敌国之君王,虽说吾义,吾弗入贡而臣;关内之侯,虽非吾行,吾必使执禽而朝。是故力多则人朝,力寡则朝于人,故明君务力。夫严家无悍虏,而慈母有败子,吾以此知威势之可以禁暴,而德厚之不足以止乱也。

    夫圣人之治国,不恃人之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为非也。恃人之为吾善也,境内不什数;用人不得为非,一国可使齐。为治者用众而舍寡,故不务德而务法。夫必恃自直之箭,百世无矢;恃自圜之木,千世无轮矣。自直之箭、自圜之木,百世无有一,然而世皆乘车射禽者何也?隐栝之道用也。虽有不恃隐栝而有自直之箭、自圜之木,良工弗贵也,何则?乘者非一人,射者非一发也。不恃赏罚而恃自善之民,明主弗贵也,何则?国法不可失,而所治非一人也。故有术之君,不随适然之善,而行必然之道。

    今或谓人曰“使子必智而寿”,则世必以为狂。夫智,性也;寿,命也。性命者,非所学于人也,而以人之所不能为说人,此世之所以谓之为狂也。谓之不能,然则是谕也。夫谕性也。以仁义教人,是以智与寿说也,有度之主弗受也。故善毛啬、西施之美,无益吾面,用脂泽粉黛则倍其初。言先王之仁义,无益于治,明吾法度,必吾赏罚者亦国之脂泽粉黛也。故明主急其助而缓其颂,故不道仁义。

    今巫祝之祝人曰:“使若千秋万岁。”千秋万岁之声聒耳,而一日之寿无征于人,此人所以简巫祝也。今世儒者之说人主,不善今之所以为治,而语已治之功;不审官法之事,不察奸邪之情,而皆道上古之传誉、先王之成功。儒者饰辞曰:“听吾言则可以霸王。”此说者之巫祝,有度之主不受也。故明主举实事,去无用;不道仁义者故,不听学者之言。

    今不知治者必曰:“得民之心。”欲得民之心而可以为治,则是伊尹、管仲无所用也,将听民而已矣。民智之不可用,犹婴儿之心也。夫婴儿不剔首则腹痛,不痤则寝益,剔首、痤必一人抱之,慈母治之,然犹啼呼不止,婴儿子不知犯其所小苦致其所大利也。今上急耕田垦草以厚民产也,而以上为酷;修刑重罚以为禁邪也,而以上为严;征赋钱粟以实仓库,且以救饥馑备军旅也,而以上为贪;境内必知介,而无私解,并力疾斗所以禽虏也,而以上为暴。此四者所以治安也,而民不知悦也。夫求圣通之士者,为民知之不足师用。昔禹决江浚河而民聚瓦石,子产开亩树桑郑人谤訾。禹利天下,子产存郑,皆以受谤,夫民智之不足用亦明矣。故举士而求贤智,为政而期适民,皆乱之端,未可与为治也。

    以上法家书三种,吾国古代法家之说。言法理、法治之意者居半,言行政、经邦之事者亦居半。近人或据其半,以为属于政治,遂创言古无法家,不亦诬乎。管、商二子,事业本显,说亦彪炳。书中间有言及身后事者,大抵为后学者所追录附益,不能即断其全书为依托也。韩非述二子之志,兼涉儒道之学,著书自见。其持论综核博辨,过于二子,其书亦少依托,乃法家之大宗,不仅李斯自以为弗如也。

    公孙龙子

    《公孙龙子》,周,公孙龙撰。龙,赵人,为平原君客。好为坚白、同异之辨。所著《汉志》载十四篇,今存六篇。大旨与墨子《小取》诸篇相发明,而诙诡其说,务以求胜,孔穿斥为“词胜于理”者。然其议论纵横,穷极至微,可喜可观者,亦时有之,是在学者之自择耳。

    迹府

    公孙龙,六国时辩士也。疾名实之散乱,因资材之所长,为“守白”之论。假物取譬,以“守白”辩,谓白马为非马也。白马为非马者,言白所以名色,言马所以名形也;色非形,形非色也。夫言色则形不当与,言形则色不宜从,今合以为物,非也。如求白马于厩中,无有,而有骊色之马,然不可以应有白马也。不可以应有白马,则所求之马亡矣;亡则白马竟非马。欲推是辩,以正名实而化天下焉。

    龙与孔穿会赵平原君家。穿曰:“素闻先生高谊,愿为弟子久,但不取先生以白马为非马耳!请去此术,则穿请为弟子。”

    龙曰:“先生之言悖。龙之所以为名者,乃以白马之论尔!今使龙去之,则无以教焉。且欲师之者,以智与学不如也。今使龙去之,此先教而后师也;先教而后师之者,悖。

    “且白马非马,乃仲尼之所取。龙闻楚王张繁弱之弓,载亡归之矢,以射蛟兕于云梦之圃,而丧其弓。左右请求之。王曰:‘止。楚人遗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乎?’仲尼闻之曰:‘楚王仁义而未遂也。亦曰人亡弓,人得之而已,何必楚?’若此,仲尼异‘楚人’与所谓‘人’。夫是仲尼异‘楚人’与所谓‘人’,而非龙‘白马’于所谓‘马’,悖。

    “先生修儒术而非仲尼之所取,欲学而使龙去所教,则虽百龙,固不能当前矣。”孔穿无以应焉。

    公孙龙,赵平原君之客也;孔穿,孔子之叶也。穿与龙会。穿谓龙曰:“臣居鲁,侧闻下风,高先生之智,说先生之行,愿受益之日久矣,乃今得见。然所不取先生者,独不取先生之以白马为非马耳。请去白马非马之学,穿请为弟子。”公孙龙曰:“先生之言悖。龙之学,以白马为非马著也。使龙去之,则龙无以教;无以教而乃学于龙也者,悖。且夫欲学于龙者,以智与学焉为不逮也。今教龙去白马非马,是先教而后师之也;先教而后师之,不可。

    “先生之所以教龙者,似齐王之谓尹文也。齐王之谓尹文曰:‘寡人甚好士,以齐国无士,何也?’尹文曰:‘愿闻大王之所谓士者。’齐王无以应。尹文曰:‘今有人于此,事君则忠,事亲则孝,交友则信,处乡则顺,有此四行,可谓士乎?’齐王曰:‘善!此真吾所谓士也。’尹文曰:‘王得此人,肯以为臣乎?’王曰:‘所愿而不可得也。’

    “是时齐王好勇。于是尹文曰:‘使此人广众大庭之中,见侵侮而终不敢斗,王将以为臣乎?’王曰:‘钜士也?见侮而不斗,辱也!辱则寡人不以为臣矣。’尹文曰:‘唯见侮而不斗,未失其四行也。是人未失其四行,其所以为士也然。而王一以为臣,一不以为臣,则向之所谓士者,乃非士乎?’齐王无以应。

    “尹文曰:‘今有人君,将理其国,人有非则非之,无非则亦非之;有功则赏之,无功则亦赏之,而怨人之不理也,可乎?’齐王曰:‘不可。’尹文曰:‘臣窃观下吏之理齐,其方若此矣。’王曰:‘寡人理国,信若先生之言,人虽不理,寡人不敢怨也。意未至然与?’

    “尹文曰:‘言之敢无说乎!王之令曰:‘杀人者死,伤人者刑。’人有畏王之令者,见侮而终不敢斗,是全王之令也。而王曰:‘见侮而不斗者,辱也。’谓之辱,非之也。无非而王非之,故因除其籍,不以为臣也。不以为臣者,罚之也。此无罪而王罚之也。且王辱不敢斗者,必荣敢斗者也;荣敢斗者,是而王是之,必以为臣矣。必以为臣者,赏之也。彼无功而王赏之。王之所赏,吏之所诛也;上之所是,而法之所非也。赏罚是非,相与四谬,虽十黄帝,不能理也。’齐王无以应焉。

    “故龙以子之言有似齐王。子知难白马之非马,不知所以难之说,以此,犹好士之名,而不知察士之类。”

    白马论

    “白马非马”,可乎?

    曰:可。

    曰:何哉?

    曰: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马非马”。

    曰:有白马不可谓无马也。不可谓无马者,非马也?有白马为有马,白之非马,何也?

    曰:求马,黄、黑马皆可致;求白马,黄、黑马不可致。是白马乃马也,是所求一也。所求一者,白者不异马也;所求不异,如黄、黑马有可有不可,何也?可与不可,其相非明。如黄、黑马一也,而可以应有马,而不可以应有白马,是白马之非马,审矣!

    曰:以马之有色为非马,天下非有无色之马。天下无马,可乎?

    曰:马固有色,故有白马。使马无色,有马而已耳,安取白马?故白者非马也。白马者,马与白也。马与白,马也?故曰白马非马也。

    曰:马未与白为马,白未与马为白。合马与白,复名白马。是相与以不相与为名,未可。故曰:白马非马未可。

    曰:以有白马为有马,谓有白马为有黄马,可乎?

    曰:未可。

    曰:以有马为异有黄马,是异黄马与马也;异黄马与马,是以黄马为非马。以黄马为非马,而以白马为有马,此飞者入池,而棺椁异处,此天下之悖言辞也。

    以有白马不可谓无马者,离白之谓也;不离者,有白马不可谓有马也。故所以为有马者,独以马为有马耳,非以白马为有马。故其为有马也,不可以谓“马马”也。

    以白者不定所白,忘之而可也。白马者,言白定所白也。定所白者,非白也。马者,无去取于色,故黄、黑皆所以应;白马者,有去取于色,黄、黑马皆所以色去,故唯白马独可以应耳。无去者,非有去也,故曰“白马非马”。

    坚白论

    “坚、白、石,三,可乎?”

    曰:“不可。”

    曰:“二,可乎?”

    曰:“可。”

    曰:“何哉?”

    曰:“无坚得白,其举也二;无白得坚,其举也二。”

    曰:“得其所白,不可谓无白。得其所坚,不可谓无坚。而之石也,之于然也,非三也?”

    曰:“视不得其所坚,而得其所白者,无坚也;拊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坚,得其坚,无白也。”

    曰:“天下无白,不可以视石;天下无坚,不可以谓石。坚、白、石不相外,藏三可乎?”

    曰:“有自藏也,非藏而藏也。”

    曰:“其白也,其坚也,而石必得以相盛盈。其自藏奈何?”

    曰:“得其白,得其坚,见与不见离。不见离,一一不相盈,故离。离也者,藏也。”

    曰:“石之白,石之坚,见与不见,二与三,若广修而相盈也。其非举乎。”

    曰:“物白焉,不定其所白;物坚焉,不定其所坚。不定者兼,恶乎其石也?”

    曰:“循石,非彼无石。非石,无所取乎白石。不相离者,固乎然。其无已。”

    曰:“于石一也,坚白二也,而在于石。故有知焉,有不知焉,有见焉,有不见焉。故知与不知相与离,见与不见相与藏。藏故,孰谓之不离?”

    曰:“目不能坚,手不能白。不可谓无坚,不可谓无白。其异任也,其无以代也。坚白域乎石,恶乎离?”

    曰:“坚未与石为坚而物兼,未与为坚而坚必坚。其不坚石物而坚,天下未有若坚,而坚藏。

    “白固不能自白,恶能白石物乎?若白者必白,则不白物而白焉。黄、黑与之然。

    “石其无有,恶取坚白石乎?故离也。离也者,因是。力与知,果不若,因是。且犹白以目以火见,而火不见,则火与目不见而神见。神不见而见离。

    “坚以手而手以捶,是捶与手知而不知,而神与不知。神乎,是之谓离焉。离也者天下,故独而正。”

    以上名家书一种,近人谓名者乃诸子治学共有之事,不宜自为一家。然考《庄子·天下》篇,称述各家渊源,固以惠施、桓团、公孙龙辈相聚为言。《七略》因之而立名家一流,则名家之称,由来已古,非他家所能包容也。第自汉以还,名家之书,大半散亡。所余《公孙龙子》一卷较为完整,而亦不能尽解。今姑录之,以备一家之说而已〔名家之学,除《公孙龙子》外,若《墨子》大、小取经,《经说》上、下诸篇,《荀子·正名》篇及《庄子·天下》篇等,其书虽不隶于名家,然或为名家之遗说,或为关于名学之论著。本编已多采录,分见各家原著之中,学者试取而合参之,其精邃处盖不少有过于龙书者〕。

    墨子

    《墨子》,旧本题周墨翟撰。翟,宋人,一说鲁人。书中多称“子墨子曰”,当为其门人所记。其书大略可分为三类:第一类为《兼爱》、《节用》、《贵义》、《公孟》等篇,乃墨家所说宗旨。第二类为《大取》、《小取》,《经》上、下,《经说》上、下数篇,乃名家议论,或谓即《庄子·天下》篇所称别墨所作。第三类为《备城门》以下诸篇,皆兵家言,盖史言墨子善守,故相传以为墨家遗说。本编所录,以第一类为主,第三类不录,第二类仅选《小取》一篇。若《经》与《经说》上、下,虽富有名理,惜多残缺。近人始有为之校释者,可取以参阅,今难备录。

    法仪

    子墨子曰:“天下从事者,不可以无法仪。无法仪而其事能成者,无有也。虽至士之为将相者,皆有法;虽至百工从事者,亦皆有法。百工为方以矩,为圆以规,直以绳,正以县。无巧工不巧工,皆以此五者为法。巧者能中之,不巧者虽不能中,放依以从事,犹逾己。故百工从事,皆有法所度。今大者治天下,其次治大国,而无法所度,此不若百工辩也。”

    然则奚以为治法而可?当皆法其父母奚若?天下之为父母者众,而仁者寡,若皆法其父母,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可以为法。当皆法其学奚若?天下之为学者众,而仁者寡,若皆法其学,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可以为法。当皆法其君奚若?天下之为君者众,而仁者寡,若皆法其君,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可以为法。故父母、学、君三者,莫可以为治法。

    然则奚以为治法而可?故曰:莫若法天。天之行广而无私,其施厚而不德,其明久而不衰,故圣王法之。既以天为法,动作有为必度于天,天之所欲则为之,天所不欲则止。然而天何欲何恶者也?天必欲人之相爱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恶相贼也。奚以知天之欲人之相爱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恶相贼也?以其兼而爱之、兼而利之也。奚以知天兼而爱之、兼而利之也?以其兼而有之、兼而食之也。今天下无大小国,皆天之邑也。人无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此以莫不犓牛羊、豢犬猪,絜为酒醴粢盛,以敬事天,此不为兼而有之、兼而食之邪?天苟兼而有食之,夫奚说以不欲人之相爱相利也!故曰“爱人利人者,天必福之;恶人贼人者,天必祸之。”曰“杀不辜者,得不祥焉。”夫奚说人为其相杀而天与祸乎。是以知天欲人相爱相利,而不欲人相恶相贼也。

    昔之圣王禹、汤、文、武,兼爱天下之百姓,率以尊天事鬼,其利人多,故天福之,使立为天子,天下诸侯皆宾事之。暴王桀、纣、幽、厉,兼恶天下之百姓,率以诟天侮鬼,其贼人多,故天祸之,使遂失其国家,身死为僇于天下,后世子孙毁之,至今不息。故为不善以得祸者,桀、纣、幽、厉是也;爱人利人以得福者,禹、汤、文、武是也。爱人利人以得福者有矣,恶人贼人以得祸者亦有矣。

    辞过

    子墨子曰:“古之民未知为宫室时,就陵阜而居。穴而处,下润湿伤民,故圣王作为宫室。为宫室之法,曰:‘室高足以辟润湿,边足以圉风寒,上足以待雪霜雨露,宫墙之高足以别男女之礼。’谨此则止,凡费财劳力,不加利者,不为也。役修其城郭,则民劳而不伤;以其常正,收其租税,则民费而不病。民所苦者非此也,苦于厚作敛于百姓,是故圣王作为宫室,便于生,不以为观乐也;作为衣服带履,便于身,不以为辟怪也。故节于身,诲于民,是以天下之民可得而治,财用可得而足。当今之主,其为宫室则与此异矣。必厚作敛于百姓,暴夺民衣食之财以为宫室台榭曲直之望、青黄刻镂之饰。为宫室若此,故左右皆法象之。是以其财不足以待凶饥,振孤寡,故国贫而民难治也。君实欲天下之治而恶其乱也,当为宫室不可不节。

    古之民未知为衣服时,衣皮带茭,冬则不轻而温,夏则不轻而凊。圣王以为不中人之情,故作,诲妇人治丝麻,棞布绢,以为民衣。为衣服之法:冬则练帛之中,足以为轻且暖;夏则绤之中,足以为轻且凊。谨此则止。故圣人之为衣服,适身体、和肌肤而足矣,非荣耳目而观愚民也。

    当是之时,坚车良马不知贵也,刻镂文采不知喜也。何则?其所道之然。故民衣食之财,家足以待旱水凶饥者。何也?得其所以自养之情,而不感于外也。是以其民俭而易治,其君用财节而易赡也。府库实满,足以待不然;兵革不顿,士民不劳,足以征不服。故霸王之业可行于天下矣。当今之主,其为衣服,则与此异矣。冬则轻煗,夏则轻凊,皆已具矣,必厚作敛于百姓,暴夺民衣食之财,以为锦绣文采靡曼之衣,铸金以为钩,珠玉以为佩,女工作文采,男工作刻镂,以为身服。此非云益煗之情也,单财劳力,毕归之于无用也。以此观之,其为衣服,非为身体,皆为观好。是以其民淫僻而难治,其君奢侈而难谏也。夫以奢侈之君御好淫僻之民,欲国无乱,不可得也。君实欲天下之治而恶其乱,当为衣服不可不节,

    古之民未知为饮食时,素食而分处。故圣人作,诲男耕稼树艺,以为民食。其为食也,足以增气充虚、强体养腹而已矣。故其用财节,其自养俭,民富国治。今则不然,厚作敛于百姓,以为美食刍豢,蒸炙鱼鳖,大国累百器,小国累十器,前方丈,目不能遍视,手不能遍操,口不能遍味。冬则冻冰,夏则饰。人君为饮食如此,故左右象之。是以富贵者奢侈,孤寡者冻馁。虽欲无乱,不可得也。君实欲天下治而恶其乱,当为食饮,不可不节,

    古之民未知为舟车时,重任不移,远道不至。故圣王作,为舟车,以便民之事。其为舟车也,全固轻利,可以任重致远。其为用财少,而为利多,是以民乐而利之。法令不急而行,民不劳而上足用,故民归之。当今之主,其为舟车与此异矣。全固轻利皆已具,必厚作敛于百姓,以饰舟车。饰车以文采,饰舟以刻镂。女子废其纺织而修文采,故民寒;男子离其耕稼而修刻镂,故民饥。人君为舟车若此,故左右象之,是以其民饥寒并至,故为奸邪。奸邪多则刑罚深,刑罚深则国乱。君实欲天下治而恶其乱,当为舟车,不可不节,

    凡回于天地之间,包于四海之内,天壤之情,阴阳之和,莫不有也,虽至圣不能更也。何以知其然?圣人有传:天地也,则曰上下;四时也,则曰阴阳;人情也,则曰男女;禽兽也,则曰牡牝雄雌也。真天壤之情,虽有先王,不能更也。虽上世至圣,必蓄私,不以伤行,故民无怨。宫无拘女,故天下无寡夫。内无拘女,外无寡夫,故天下之民众。当今之君其蓄私也,大国拘女累千,小国累百,是以天下之男多寡无妻,女多拘无夫。男女失时,故民少。君实欲民之众而恶其寡,当蓄私,不可不节。

    凡此五者,圣人之所俭节也,小人之所淫佚也。俭节则昌,淫佚则亡。此五者不可不节。夫妇节而天地和,风雨节而五谷孰,衣服节而肌肤和。

    兼爱上

    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必知乱之所自起,焉能治之;不知乱之所自起,则不能治。譬之如医之攻人之疾者然,必知疾之所自起,焉能攻之;不知疾之所自起,则弗能攻。治乱者何独不然,必知乱之所自起,焉能治之;不知乱之所自起,则弗能治。

    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不可不察乱之所自起,当察乱何自起?起不相爱。臣子之不孝君父,所谓乱也。子自爱,不爱父,故亏父而自利;弟自爱,不爱兄,故亏兄而自利;臣自爱,不爱君,故亏君而自利。此所谓乱也。虽父之不慈子,兄之不慈弟,君之不慈臣,此亦天下之所谓乱也。父自爱,也不爱子,故亏子而自利;兄自爱,也不爱弟,故亏弟而自利;君自爱,也不爱臣,故亏臣而自利。是何也?皆起不相爱。虽至天下之为盗贼者亦然,盗爱其室,不爱其异室,故窃异室以利其室;贼爱其身,不爱人,故贼人以利其身。此何也?皆起不相爱。虽至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亦然。大夫各爱其家,不爱异家,故乱异家以利其家;诸侯各爱其国,不爱异国,故攻异国以利其国。天下之乱物,具此而已矣。察此何自起?皆起不相爱。

    若使天下兼相爱,爱人若爱其身,犹有不孝者乎?视父兄与君若其身,恶施不孝?犹有不慈者乎?视弟子与臣若其身,恶施不慈?故不孝不慈亡有,犹有盗贼乎?故视人之室若其室,谁窃?视人身若其身,谁贼?故盗贼亡有。犹有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乎?视人家若其家,谁乱?视人国若其国,谁攻?故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亡有。若使天下兼相爱,国与国不相攻,家与家不相乱,盗贼无有,君臣父子皆能孝慈,若此则天下治。故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恶得不禁恶而劝爱?故天下兼相爱则治,交相恶则乱。故子墨子曰:“不可以不劝爱人者,此也。”

    非攻上

    今有一人,入人园圃,窃其桃李。众闻则非之,上为政者得则罚之。此何也?以亏人自利也。至攘人犬豕鸡豚,其不义又甚入人园圃窃桃李。是何故也?以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至入人栏厩,取人马牛者,其不仁义又甚攘人犬豕鸡豚。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至杀不辜人也,扡其衣裘,取戈剑者,其不义又甚入人栏厩取人马牛。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矣,罪益厚。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今至大为攻国,则弗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此可谓知义与不义之别乎?

    杀一人谓之不义,必有一死罪矣。若以此说往,杀十人十重不义,必有十死罪矣;杀百人百重不义,必有百死罪矣。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今至大为不义攻国,则弗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情不知其不义也,故书其言以遗后世。若知其不义也,夫奚说书其不义以遗后世哉?今有人于此,少见黑曰黑,多见黑曰白,则必以此人为不知白黑之辩矣;少尝苦曰苦,多尝苦曰甘,则必以此人为不知甘苦之辩矣。今小为非,则知而非之;大为非,攻国,则不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此可谓知义与不义之辩乎?是以知天下之君子也,辩义与不义之乱也。

    非命上 节录

    子墨子言曰:“古者王公大人为政国家者,皆欲国家之富,人民之众,刑政之治。然而不得富而得贫,不得众而得寡,不得治而得乱,则是本失其所欲,得其所恶,是故何也?”

    子墨子言曰:“执有命者以杂于民间者众。执有命者之言曰:‘命富则富,命贫则贫;命众则众,命寡则寡;命治则治,命乱则乱;命寿则寿,命夭则夭;命虽强劲,何益哉?’上以说王公大人,下以驵百姓之从事,故执有命者不仁。故当执有命者之言,不可不明辨。”

    然则明辩此之说,将奈何哉?子墨子言曰:“必立仪。言而毋仪,譬犹运钧之上,而立朝夕者也,是非利害之辩,不可得而明知也。故言必有三表。”何谓三表?子墨子言曰:“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何本之?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于何用之?废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此所谓言有三表也。

    然而今天下之士君子,或以命为有。盖尝尚观于圣王之事,古者桀之所乱,汤受而治之;纣之所乱,武王受而治之。此世未易、民未渝,在于桀、纣,则天下乱;在于汤、武,则天下治,岂可谓有命哉!

    然而今天下之士君子,或以命为有。盖尝尚观于先王之书,先王之书,所以出国家,布施百姓者,宪也。先王之宪亦尝有曰“福不可请,而祸不可讳,敬无益,暴无,伤者”乎?所以听狱制罪者,刑也。先王之刑亦尝有曰“福不可请,祸不可讳,敬无益,暴无伤”者乎?所以整设师旅,进退师徒者,誓也。先王之誓亦尝有曰“福不可请,祸不可讳,敬无益,暴无伤”者乎?是故子墨子言曰:“吾当未盐,数天下之良书,不可尽计数,大方论数,而五者是也。今虽毋求执有命者之言,不必得,不亦可错乎?今用执有命者之言,是覆天下之义;覆天下之义者;是立命者也,百姓之谇也。说百姓之谇者,是灭天下之人也。”

    然则所为欲义在上者,何也?曰:“义人在上,天下必治,上帝山川鬼神,必有干主,万民被其大利。”何以知之?子墨子曰:古者汤封于亳,绝长继短,方地百里,与其百姓兼相爱、交相利,移则分,率其百姓,以上尊天事鬼,是以天鬼富之,诸侯与之,百姓亲之,贤士归之,未殁其世而王天下,政诸侯。昔者文王封于歧周,绝长继短,方地百里,与其百姓兼相爱、交相利,则是以近者安其政,远者归其德。闻文王者,皆起而趋之。罢不肖、股肱不利者,处而愿之,曰:“奈何乎使文王之地及我,吾则吾利,岂不亦犹文王之民也哉。”是以天鬼富之,诸侯与之,百姓亲之,贤士归之,未殁其世而王天下,政诸侯。乡者言曰:“义人在上,天下必治,上帝山川鬼神,必有干主,万民被其大利。”吾用此知之。

    是故古之圣王发宪出令,设以为赏罚以劝贤。是以入则孝慈于亲戚,出则弟长于乡里,坐处有度,出入有节,男女有辨。是故使治官府则不盗窃,守城则不崩叛,君有难则死,出亡则送。此上之所赏,而百姓之所誉也。执有命者之言曰:“上之所赏,命固且赏,非贤故赏也。上之所罚,命固且罚,不暴故罚也。”是故入则不慈孝于亲戚,出则不弟长于乡里,坐处不度,出入无节,男女无辨。是故治官府则盗窃,守城则崩叛,君有难则不死,出亡则不送。此上之所罚,百姓之所非毁也。执有命者言曰:“上之所罚,命固且罚,不暴故罚也。上之所赏,命固且赏,非贤故赏也。”以此为君则不义,为臣则不忠,为父则不慈,为子则不孝,为兄则不良,为弟则不弟。而强执此者,此特凶言之所自生,而暴人之道也。

    然则何以知命之为暴人之道?昔上世之穷民,贪于饮食,惰于从事,是以衣食之财不足,而饥寒冻馁之忧至,不知曰“我疲不肖,从事不疾”,必曰“我命固且贫”。昔上世暴王不忍其耳目之淫,心涂之辟,不顺其亲戚,遂以亡失国家,倾覆社稷,不知曰“我疲不肖,为政不善”,必曰“吾命固失之”。于《仲虺之诰》曰:“我闻于夏人矫天命,布命于下,帝伐之恶,龚丧厥师。”此言汤之所以非桀之执有命也。于《太誓》曰:“纣夷处,不肯事上帝鬼神,祸厥先神禔不祀,乃‘曰吾民有命,毋戮其务’,天亦纵弃之而弗葆。”此言武王所以非纣执有命也。

    今用执有命者之言,则上不听治,下不从事。上不听治,则刑政乱;下不从事,则财用不足。上无以供粢盛酒醴,祭祀上帝鬼神;下无以降绥天下贤可之士,外无以应持诸侯之宾客,内无以食饥衣寒,将养老弱。故命上不利于天,中不利于鬼,下不利于人。而强执此者,此特凶言之所自生,而暴人之道也。

    是故子墨子言曰:“今天下之士君子,忠实欲天下之富而恶其贫,欲天下之治而恶其乱,执有命者之言,不可不非。此天下之大害也。”

    小取

    夫辩者,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名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焉摹略万物之然,论求群言之比,以名举实,以辞抒意,以说出故,以类取,以类予。有诸己不非诸人,无诸己不求诸人。或也者,不尽也。假者,今不然也。效者,为之法也;所效者,所以为之法也。故中效,则是也;不中效,则非也,此效也。辟也者,举也物而以明之也。侔也者,比辞而俱行也。援也者,曰:子然,我奚独不可以然也?推也者,以其所不取之,同于其所取者,予之也。是犹谓也者同也,吾岂谓也者异也。

    夫物有以同而不,率遂同。辞之侔也,有所至而正。其然也,有所以然也。其然也同,其所以然不必同。其取之也,有所以取之。其取之也同,其所以取之不必同。是故辟、侔、援、推之辞,行而异,转而诡,远而失,流而离本,则不可不审也,不可常用也。故言多方,殊类异故,则不可偏观也。

    夫物或乃是而然,或是而不然。或一周而一不周,或一是而一非也,不可常用也。故言多方,殊类异故,则不可偏观也。白马,马也;乘白马,乘马也。骊马,马也;乘骊马,乘马也。获,人也;爱获,爱人也。臧,人也;爱臧,爱人也。此乃是而然者也。获之亲,人也;获事其亲,非事人也。其弟,美人也;爱弟,非爱美人也。车,木也;乘车,非乘木也。船,木也;入船,非入木也。盗人,人也;多盗,非多人也;无盗,非无人也。奚以明之?恶多盗,非恶多人也;欲无盗,非欲无人也。世相与共是之。若若是,则虽盗人也,爱盗非爱人也,不爱盗非不爱人也,杀盗人非杀人也,无难矣。此与彼同类,世有彼而不自非也,墨者有此而非之,无他故焉,所谓内胶外闭,与心毋空乎,内胶而不解也。此乃是而不然者也。

    夫且读书,非读书也;好读书,好书也。且斗鸡,非斗鸡也;好斗鸡,好鸡也。且入井,非入井也;止且入井,止入井也。且出门,非出门也;止且出门,止出门也。若若是,且夭,非夭也,寿夭也。有命,非命也;非执有命,非命也。无难矣。此与彼同类,世有彼而不自非也,墨者有此而众非之,无也故焉,所谓内胶外闭,与心毋空乎,内胶而不解也。此乃是而不然者也。爱人,待周爱人,而后为爱人。不爱人,不待周不爱人,不周爱,因为不爱人矣。乘马,不待周乘马,然后为乘马也。有乘于马,因为乘马矣。逮至不乘马,待周不乘马,而后为不乘马。此一周而一不周者也。

    居于国,则为居国;有一宅于国,而不为有国。桃之实,桃也。棘之实,非棘也。问人之病,问人也;恶人之病,非恶人也。人之鬼,非人也;兄之鬼,兄也。祭人之鬼,非祭人也;祭兄之鬼,乃祭兄也。之马之目眇,则谓之马眇;之马之目大,而不谓之马大。之牛之毛黄,则谓之牛黄;之牛之毛众,而不谓之牛众。一马,马也;二马,马也。马四足者,一马而四足也,非两马而四足也。马或白者,二马而或白也,非一马而或白。此乃一是而一非者也。

    耕柱 节录

    治徒娱、县子硕问于子墨子曰:“为义孰为大务?”子墨子曰:“譬若筑墙然,能筑者筑,能实壤者实壤,能欣者欣,然后墙成也。为义犹是也,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然后义事成也。”

    巫马子谓子墨子曰:“子兼爱天下,未云利也;我不爱天下,未云贼也。功皆未至,子何独自是而非我哉?”子墨子曰:“今有燎者于此,一人奉水将灌之,一人掺火将益之,功皆未至,子何贵于二人?”巫马子曰:“我是彼奉水者之意,而非夫掺火者之意。”子墨子曰:“吾亦是吾意,而非子之意也。”

    巫马子谓子墨子曰:“子之为义也,人不见而助,鬼不见而富,而子为之,有狂疾!”子墨子曰:“今使子有二臣于此,其一人者见子从事,不见子则不从事;其一人者见子亦从事,不见子亦从事,子谁贵于此二人?”巫马子曰:“我贵其见我亦从事,不见我亦从事者。”子墨子曰:“然则,是子亦贵有狂疾也。”

    叶公子高问政于仲尼曰:“善为政者若之何?”仲尼对曰:“善为政者,远者近之,而旧者新之。”子墨子闻之曰:“叶公子高未得其问也,仲尼亦未得其所以对也。叶公子高岂不知善为政者之远者近也,而旧者新是哉?问所以为之若之何也?不以人之所不知告人,以所知告之,故叶公子高未得其问也,仲尼亦未得其所以对也。”

    贵义 节录

    子墨子曰:“万事莫贵于义。今谓人曰:‘予子冠履,而断子之手足,子为之乎?’必不为,何故?则冠履不若手足之贵也。又曰:‘予子天下而杀子之身,子为之乎?’必不为,何故?则天下不若身之贵也。争一言以相杀,是贵义于其身也。故曰:‘万事莫贵于义也。’”

    子墨子自鲁即齐,过故人,谓子墨子曰:“今天下莫为义,子独自苦而为义,子不若已。”子墨子曰:“今有人于此,有子十人,一人耕而九人处,则耕者不可以不益急矣。何故?则食者众,而耕者寡也。今天下莫为义,则子如劝我者也,何故止我?”

    子墨子曰:“凡言凡动,利于天鬼百姓者为之;凡言凡动,害于天鬼百姓者舍之;凡言凡动,合于三代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者为之;凡言凡动,合于三代暴王、桀、纣、幽、厉者舍之。”

    子墨子曰:“言足以迁行者,常之;不足以迁行者,勿常。不足以迁行而常之,是荡口也。”

    子墨子曰:“必去六辟。嘿则思,言则诲,动则事,使三者代御,必为圣人。必去喜,去怒,去乐,去悲,去爱,而用仁义。手足口鼻耳,从事于义,必为圣人。”

    子墨子谓二三子曰:“为义而不能,必无排其道。譬若匠人之斫而不能,无排其绳。”

    子墨子曰:“世之君子,使之为一犬一彘之宰,不能则辞之;使为一国之相,不能而为之。岂不悖哉!”

    子墨子曰:“今瞽曰:‘钜者白也,黔者黑也。’虽明目者无以易之。兼白黑,使瞽者取焉,不能知也。故我曰瞽不知白黑者,非以其名也,以其取也。今天下之君子之名仁也,虽禹汤无以易之。兼仁与不仁,而使天下之君子取焉,不能知也。故我曰天下之君子不知仁者,非以其名也,亦以其取也。”

    子墨子曰:“今士之用身,不若商人之用一布之慎也。商人用一布布,不敢继苟而雠焉,必择良者。今士之用身则不然,意之所欲则为之,厚者入刑罚,薄者被毁丑,则士之用身不若商人之用一布之慎也。”

    子墨子曰:“世之君子欲其义之成,而助之修其身则愠。是犹欲其墙之成,而人助之筑则愠也。岂不悖哉!”

    子墨子曰:“古之圣王,欲传其道于后世,是故书之竹帛,镂之金石,传遗后世子孙,欲后世子孙法之也。今闻先王之遗而不为,是废先王之传也。”

    子墨子南游使卫,关中载书甚多,弦唐子见而怪之,曰:“吾夫子教公尚过曰:‘揣曲直而已。’今夫子载书甚多,何有也?”子墨子曰:“昔者周公旦朝读书百篇,夕见漆十士,故周公旦佐相天子,其修至于。今翟上无君上之事,下无耕农之难,吾安敢废此?翟闻之:‘同归之物,信有误者。’然而民听不钧,是以书多也。今若过之心者,数逆于精微,同归之物,既已知其要矣,是以不教以书也。而子何怪焉?”

    公孟 节录

    公孟子谓子墨子曰:“实为善人,孰不知?譬若良玉,处而不出,有余精。譬若美女,处而不出,人争求之;行而自衒,人莫之取也。今子遍从人而说之,何其劳也?”子墨子曰:“今夫世乱,求美女者众,美女虽不出,人多求之;今求善者寡,不强说人,人莫之知也。且有二生于此,善筮。一行为人筮者,一处而不出者。行为人筮者与处而不出者,其糈孰多?”公孟子曰:“行为人筮者其糈多。”子墨子曰:“仁义钧。行说人者,其功善亦多。何故不行说人也!”

    公孟子戴章甫,搢忽,儒服,而以见子墨子曰:“君子服然后行乎?其行然后服乎?”子墨子曰:“行不在服。”公孟子曰:“何以知其然也?”子墨子曰:“昔者,齐桓公高冠博带,金剑木盾,以治其国,其国治。昔者,晋文公大布之衣,牂羊之裘,韦以带剑,以治其国,其国治。昔者楚庄王鲜冠组缨,绛衣博袍,以治其国,其国治。昔者,越王勾践剪发文身,以治其国,其国治。此四君者,其服不同,其行犹一也。翟以是知行之不在服也。”公孟子曰“善!吾闻之曰‘宿善者不祥’。请舍忽,易章甫,复见夫子可乎?”子墨子曰:“请因以相见也。若必将舍忽、易章甫,而后相见,然则行果在服也。”

    公孟子曰:“君子必古言服,然后仁。”子墨子曰:“昔者,商王纣卿士费仲,为天下之暴人,箕子、微子为天下之圣人,此同言而或仁不仁也。周公旦为天下之圣人,关叔为天下之暴人,此同服或仁或不仁。然则不在古服与古言矣。且子法周而未法夏也,子之古非古也。”

    公孟子谓子墨子曰:“昔者圣王之列也,上圣立为天子,其次立为卿、大夫,今孔子博于《诗》、《书》,察于礼乐,详于万物,若使孔子当圣王,则岂不以孔子为天子哉?”子墨子曰:“夫知者,必尊天事鬼,爱人节用,合焉为知矣。今子曰‘知孔子博于《诗》、《书》,察于礼乐,详于万物’,而曰可以为天子,是数人之齿,而以为富。”

    公孟子曰:“贫富寿夭,然在天,不可损益。”又曰:“君子必学。”子墨子曰:“教人学而执有命,是犹命人葆而去其冠也。”

    公孟子谓子墨子曰:“有义不义,无祥不祥。”子墨子曰:“古圣王皆以鬼神为神明,而为祸福,执有祥不祥,是以政治而国安也。自桀纣以下,皆以鬼神为不神明,不能为祸辐,执无祥不祥,是以政乱而国危也。”

    子墨子谓公孟子曰:“丧礼,君与父母、妻、后子死,三年丧服;伯父、叔父、兄弟,期;族人,五月;姑、姊、舅、甥,有数月之丧。或以不丧之间,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若用子之言,则君子何日以听治?庶人何日以从事?”公孟子曰:“国乱则治之,国治则为礼乐;国治则从事,国富则为礼乐。”子墨子曰:“国之治,治之废,则国之治亦废。国之富也,从事,故富也,从事废,则国之富亦废。故虽治国,劝之无餍,然后可也。今子曰:‘国治,则为礼乐,乱则治之’,是譬犹噎而穿井也,死而求医也。古者三代暴王桀、纣、幽、厉,为声乐,不顾其民,是以身为刑僇,国为戾虚者,皆从此道也。”

    公孟子曰:“无鬼神。”又曰:“君子必学祭祀。”子墨子曰:“执无鬼而学祭礼,是犹无客而学客礼也,是犹无鱼而为鱼罟也。”

    公孟子谓子墨子曰:“子以三年之丧为非,子之三日之丧亦非也。”子墨子曰:“子以三年之丧非三日之丧,是犹倮谓撅者不恭也。”

    公孟子谓子墨子曰:“知有贤于人,则可谓知乎?”子墨子曰:“愚之知有以贤于人,而愚岂可谓知矣哉?”公孟子曰:“三年之丧,学吾之慕父母。”子墨子曰:“夫婴儿子之知,独慕父母而已。父母不可得也,然号而不止,此亓故何也?即愚之至也。然则儒者之知,岂有以贤于婴儿子哉?”

    子墨子问于儒者:“何故为乐?”曰:“乐以为乐也。”子墨子曰:“子未我应也。今我问曰:‘何故为室?’曰:‘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以为男女之别也。’则子告我为室之故矣。今我问曰:‘何故为乐?’曰:‘乐以为乐也。’是犹曰‘何故为室’?曰‘室以为室也’。”

    子墨子谓程子曰:“儒之道足以丧天下者,四政焉。儒以天为不明,以鬼为不神。天鬼不说,此足以丧天下。又厚葬久丧,重为棺椁,多为衣衾,送死若徙,三年哭泣,扶后起,杖后行,耳无闻,目无见,此足以丧天下。又弦歌鼓舞,习为声乐,此足以丧天下。又以命为有,贫富寿夭,治乱安危有极矣,不可损益也。为上者行之,必不听治矣;为下者行之,必不从事矣。此足以丧天下。”程子曰:“甚矣!先生之毁儒也。”子墨子曰:“儒固无此若四政者,而我言之,则是毁也。今儒固有此四政者,而我言之,则非毁也,告闻也。”程子无辞而出。子墨子曰:“迷之!”反,后坐,进复曰:“乡者先生之言有可闻者焉,若先生之言,则是不誉禹,不毁桀、纣也。”子墨子曰:“不然,夫应孰辞,称议而为之,敏也。厚攻则厚吾,薄攻则薄吾。应孰辞而称议,是犹荷辕而击蛾也。”

    子墨子与程子辩,称于孔子。程子曰:“非儒,何故称于孔子也?”子墨子曰:“是亦当而不可易者也。今鸟闻熱旱之忧则高,鱼闻熱旱之忧则下,当此虽禹、汤为之谋,必不能易矣。鸟、鱼可谓愚矣,禹、汤犹云因焉。今翟曾无称于孔子乎?”

    有游于子墨子之门者,身体强良,思虑徇通,欲使随而学。子墨子曰:“姑学乎,吾将仕子。”劝于善言而学。其年,而责仕于子墨子。子墨子曰:“不仕子,子亦闻夫鲁语乎?鲁有昆弟五人者,其父死,其长子嗜酒而不葬,其四弟曰:‘子与我葬,当为子沽酒。’劝于善言而葬。已葬,而责酒于其四弟。四弟曰:‘吾未予子酒矣。子葬子父,我葬吾父,岂独吾父哉?子不葬,则人将笑子,故劝子葬也。’今子为义,我亦为义,岂独我义也哉?子不学,则人将笑子,故劝子于学。”

    有游于子墨子之门者,子墨子曰:“盍学乎?”对曰:“吾族人无学者。”子墨子曰:“不然,夫好美者,岂曰吾族人莫之好,故不好哉?夫欲富贵者,岂曰我族人莫之欲,故不欲哉?好美、欲富贵者,不视人犹强为之。夫义,天下之大器也,何以视人必强为之?”

    有游于子墨子之门者,谓子墨子曰:“先生以鬼神为明知,能为祸福:为善者福之,为暴者祸之。今吾事先生久矣,而福不至,意者先生之言有不善乎?鬼神不明乎?我何故不得福也?”子墨子曰:“虽子不得福,吾言何遽不善?而鬼神何遽不明?子亦闻乎匿徒之刑之有刑乎?”对曰:“未之得闻也。”子墨子曰:“今有人于此,什子,子能什誉之,而一自誉乎?”对曰:“不能!”“有人于此,百子,子能终身誉其善,而子无一乎?”对曰:“不能!”子墨子曰:“匿一人者犹有罪,今子所匿者,若此其多,将有厚罪者也,何福之求?”

    子墨子有疾,跌鼻进而问曰:“先生以鬼神为明,能为祸福:为善者赏之,为不善者罚之。今先生圣人也,何故有疾?意者先生之言有不善乎?鬼神不明知乎?”子墨子曰:“虽使我有病,何遽不明?人之所得于病者多方,有得之寒暑,有得之劳苦。百门而闭一门焉,则盗何遽无从入?”

    鲁问

    子墨子谓鲁阳文君曰:“攻其邻国,杀其民人,取其牛马、粟米、货财,则书之于竹帛,镂之于金石,以为铭于钟鼎,传遗后世子孙曰:‘莫若我多。’今贱人也,亦攻其邻家,杀其人民,取其狗豕食粮衣裘,亦书之竹帛,以为铭于席豆,以遗后世子孙曰:‘莫若我多。’其可乎?”鲁阳文君曰:“然吾以子之言观之,则天下之所谓可者,未必然也。”

    子墨子谓鲁阳文君曰:“世俗之君子,皆知小物而不知大物。今有人于此,窃一犬一彘,则谓之不仁;窃一国一都,则以为义。譬犹小视白谓之白,大视白则谓之黑。是故世俗之君子,知小物而不知大物者,此若言之谓也。”

    鲁人有因子墨子而学其子者,其子战而死,其父让子墨子。子墨子曰:“子欲学子之子,今学成矣,战而死,而子愠,是犹欲粜,籴雠则愠也,岂不费哉?”

    鲁之南鄙人,有吴虑者,冬陶夏耕,自比于舜。子墨子闻而见之。吴虑谓子墨子:“义耳义耳,焉用言之哉?”子墨子曰:“子之所谓义者,亦有力以劳人,有财以分人乎?”吴虑曰:“有。”子墨子曰:“翟尝计之矣。翟虑耕而食天下之人矣,盛,然后当一农之耕,分诸天下,不能人得一升粟。藉而以为得一升粟,其不能饱天下之饥者,既可睹矣。翟虑织而衣天下之人矣,盛,然后当一妇人之织,分诸天下,不能人得尺布。藉而以为得尺布,其不能暖天下之寒者,既可睹矣。翟虑被坚执锐救诸侯之患,盛,然后当一夫之战,一夫之战其不御三军,既可睹矣。翟以为不若诵先王之道,而求其说,通圣人之言,而察其辞,上说王公大人,次匹夫徒步之士。王公大人用吾言,国必治;匹夫徒步之士用吾言,行必修。故翟以为虽不耕而食饥,不织而衣寒,功贤于耕而食之、织而衣之者也。故翟以为虽不耕织乎,而功贤于耕织也。”吴虑谓子墨子曰:“义耳义耳,焉用言之哉?”子墨子曰:“藉设而天下不知耕,教人耕,与不教人耕而独耕者,其功孰多?”吴虑曰:“教人耕者其功多。”子墨子曰:“藉设而攻不义之国,鼓而使众进战,与不鼓而使众进战而独进战者,其功孰多?”吴虑曰:“鼓而进者其功多。”子墨子曰:“天下匹夫徒步之士少知义,而教天下以义者功亦多,何故弗言也?若得鼓而进于义,则吾义岂不益进哉?”

    子墨子游公尚过于越。公尚过说越王,越王大说,谓公尚过曰:“先生苟能使子墨子于越而教寡人,请裂故吴之地,方五百里,以封子墨子。”公尚过许诺。遂为公尚过束车五十乘,以迎子墨子于鲁。曰:“吾以夫子之道说越王,越王大说,谓过曰:‘苟能使子墨子至于越,而教寡人,请裂故吴之地,方五百里,以封子。’”子墨子谓公尚过曰:“子观越王之志何若?意越王将听吾言,用我道,则翟将往,量腹而食,度身而衣,自比于群臣,奚能以封为哉?抑越不听吾言,不用吾道,而吾往焉,则是我以义粜也。钧之粜,亦于中国耳,何必于越哉?”

    子墨子游,魏越曰:“既得见四方之君,子将先语?”子墨子曰:“凡入国,必择务而从事焉。国家昏乱,则语之尚贤、尚同;国家贫,则语之节用、节葬;国家憙音湛湎,则语之非乐、非命;国家淫辟无礼,则语之尊天、事鬼;国家务夺侵凌,则语之兼爱、非攻。故曰:择务而从事焉。”

    彭轻生子曰:“往者可知,来者不可知。”子墨子曰:“藉设而亲在百里之外,则遇难焉,期以一日也,及之则生,不及则死。今有固车良马于此,又有奴马四隅之轮于此,使子择焉,子将何乘?”对曰:“乘良马固车,可以速至。”子墨子曰:“焉在不知来!”

    公输

    公输盘为楚造云梯之械,成,将以攻宋。子墨子闻之,起于齐,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见公输盘。公输盘曰:“夫子何命焉为?”子墨子曰:“北方有侮臣,愿藉子杀之。”公输盘不说。子墨子曰:“请献十金。”公输盘曰:“吾义固不杀人。”子墨子起,再拜曰:“请说之。吾从北方,闻子为梯,将以攻宋。宋何罪之有?荆国有余于地,而不足于民,杀所不足,而争所有余,不可谓智;宋无罪而攻之,不可谓仁;知而不争,不可谓忠;争而不得,不可谓强;义不杀少而杀众,不可谓知类。”公输盘服。子墨子曰:“然乎,不已乎?”公输盘曰:“不可。吾既已言之王矣。”子墨子曰:“胡不见我于王?”公输盘曰:“诺。”

    子墨子见王,曰:“今有人于此,舍其文轩,邻有敝舆,而欲窃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而欲窃之;舍其粱肉,邻有糠糟,而欲窃之。此为何若人?”王曰:“必为窃疾矣。”子墨子曰:“荆之地,方五千里,宋之地,方五百里,此犹文轩之与敝舆也;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江汉之鱼鳖鼋鼍为天下富,宋所为无雉兔狐狸者也,此犹粱肉之与糠糟也;荆有长松、文梓、楩柟、豫章,宋无长木,此犹锦绣之与短褐也。臣以三事之攻宋也,为与此同类,臣见大王之必伤义而不得。”王曰:“善哉!虽然,公输盘为我为云梯,必取宋。”

    于是见公输盘。子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距之。公输盘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圉有余。公输盘诎,而曰:“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子墨子亦曰:“吾知子之所以距我,吾不言。”楚王问其故,子墨子曰:“公输子之意,不过欲杀臣。杀臣,宋莫能守,可攻也。然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虽杀臣,不能绝也。”楚王曰:“善哉!吾请无攻宋矣。”

    子墨子归,过宋。天雨,庇其闾中。守闾者不内也。故曰:“治于神者,众人不知其功;争于明者,众人知之。”

    以上墨家书一种。墨道坚苦而难为继,又其说为孟子所辟。后人尊孟子,遂不敢复承其名,故史志著录最少。边风气一变,好治墨子者渐多。而或用以诋诽儒家,则又过矣。韩退之曰:“孔、墨必相为用,不相用不足为孔、墨。”通人皆许为知言。

    鬼谷子

    《鬼谷子》,旧本题鬼谷子撰。鬼谷子,周人,其乡里姓名无考。因其所居,号曰“鬼谷先生”。苏秦、张仪皆师事之。是书之名,始载于《隋志》,为纵横家之祖。《唐志》则题苏秦撰。案:《汉志》无鬼谷子而有苏子,或此书本苏秦述其师说而成,故题名虽殊,其实一也。

    捭阖 节录以下各篇并同

    粤若稽古,圣人之在天地间也,为众生之先。观阴阳之开阖以命物,知存亡之门户,筹策万类之终始,达人心之理,见变化之朕焉,而守司其门户。故圣人之在天下也,自古及今,其道一也。变化无穷,各有所归。

    捭阖者,道之大化,说之变也,必豫审其变化。口者,心之门户也;心者,神之主也。志意、喜欲、思虑、智谋,此皆由门户出入。故关之以捭阖,制之以出入。捭之者,开也、言也、阳也;阖之者,闭也、默也、阴也。阴阳其和,终始其义。故言长生、安乐、富贵、尊荣、显名、爱好、财利、得意、喜欲为阳,曰“始”。故言死亡、忧患、贫贱、苦辱、弃损、亡利、失意、有害、刑戮、诛罚为阴,曰“终”。诸言法阳之类者,皆曰“始”,言善以始其事;诸言法阴之类者,皆曰“终”,言恶以终其谋。

    捭阖之道,以阴阳试之,故与阳言者依崇高,与阴言者依卑小,以下求小,以高求大。由此言之,无所不出,无所不入,无所不可〔阴阳之理尽,小大之情得,故出入皆可。何所不可乎〕。

    揣篇

    古之善用天下者,必量天下之权,而揣诸侯之情。量权不审,不知强弱轻重之称;揣情不审,不知隐匿变化之动静。何谓量权,曰:“度于大小,谋于众寡,称货财有无之;料人民多少、饶乏,有余、不足几何;辨地形之险易,孰利孰害;谋虑孰长孰短;君臣之亲疏,孰贤孰不肖;与宾客之智睿,孰多孰少;观天时之祸福,孰吉孰凶;诸侯之亲,孰用孰不用;百姓之心,去就安排,孰安孰危,孰好孰憎,反侧孰便孰知。如此者,是谓量权。

    揣情者必以其甚喜之时,往而极其欲也。其有欲也,不能隐其情。必以其甚惧之时,往而极其恶也。其有恶也,不能隐其情。情欲必失其变。感动而不知其变者,乃且错其人,勿与语,而更问所亲,知其所安。夫情变于内者,形见于外。故常必以其见者,而知其隐者。此所以谓测深探情。

    故计国事者,则当审权量;说人主,则当审揣情。谋虑情欲,必出于此。乃可贵,乃可贱;乃可重,乃可轻;乃可利,乃可害;乃可成,乃可败。其数一也。故虽有先王之道、圣智之谋,非揣情隐匿,无可索之。此谋之大本也,而说之法也。

    摩篇

    古之善摩者,如操钩而临深渊,饵而投之,必得鱼焉。故曰:主事日成,而人不知;主兵日胜,而人不畏也。圣人谋之于阴,故曰神;成之于阳,故曰明。所谓主事日成者,积德也,而民安之,不知其所以利;积善也,而民道之,不知其所以然;而天下比之神明也。主兵日胜者,常战于不争、不费,而民不知所以服,不知所以畏,而天下比之神明。

    其摩者,有以平,有以正,有以喜,有以怒,有以名,有以行,有以廉,有以信,有以利,有以卑。平者,静也;正者,直也;喜者,悦也;怒者,动也;名者,发也;行者,成也;廉者,洁也;信者,期也;利者,求也;卑者,谄也。故圣人所以独用者,众人皆有之,然无成功者,其用之非也。

    权篇

    佞言者谄而干忠,谀言者博而干智,平言者决而干勇,戚言者权而干信,静言者反而干胜。先意承欲者,谄也;繁称文辞者,博也;纵舍不疑者,决也;策选进谋者,权也;先分不足以窒非者,反也。

    故口者,机关也,所以闭情意也。耳目者,心之佐助也,所以窥奸邪。故曰:参调而应,利道而动。故繁言而不乱,翱翔而不迷,变易而不危者,睹要得理。故无目者不可示以五色,无耳者不可告以五音。故不可以往者,无所开之也;不可以来者,无所受之也,物有不通者,故不事也。古人有言曰:口可以食,不可以言。言者,有讳忌也。众口铄金,言有曲故也。

    人之情,出言则欲听,举事则欲成。是故智者不用其所短,而用愚人之所长;不用其所拙,而用愚人之所工。故不困也。言其有利者,从其所长也;言其有害者,避其所短也。故介虫之捍也,必以坚厚;螫虫之动也,必以毒螫。故禽兽之用其长,而谈者知用其用也。

    故曰:辞言有五:曰病,曰恐,曰忧,曰怒,曰喜。病者,感衰气而不神也;恐者,肠绝而无主也;忧者,闭塞而不泄也;怒者,妄动而不治也;喜者,宣散而无要也。此五者,精则用之,利则行之。故与智者言,依于博;与诎者言,依于辨;与辨者言,依于要;与贵者言,依于势;与富者言,依于高;与贫者言,依于利;与贱者言,依于谦;与勇者言,依于敢;与过者言,依于锐。此其术也,而人常反之。是故与智者言,将以此明之;与不智者言,将以此教之。然人难为也。

    谋篇

    凡谋有道,必得其所因,以求其情。审得其情,乃立三仪。三仪者,曰上、曰中、曰下。参以立焉,以生奇,奇不知其所拥,始于古之所从。

    故郑人之取玉也,载司南之车,为其不惑也。夫度材量能揣情者,亦事之司南也。故同情而相亲者,其俱成者也;同欲而相疏者,其偏害者也;同恶而相亲者,其俱害者也;同恶而相疏者,偏害者也。故相益则亲,相损则疏,其数行也。此所以察异同之分,类一也。故墙坏于其隙,木毁于其节,斯盖其分也。

    故变生于事,事生谋,谋生计,计生议,议生说,说生进,进生退,退生制,因以制于事。故百事一道,而百度一数也。夫仁人轻货,不可诱以利,可使出费;勇士轻难,不可惧以患,可使据危;智者达于数,明于理,不可欺以不诚,可示以道理,可使立功;是三才也。故愚者易蔽也,不肖者易惧也,贪者易诱也,是因事而裁之。

    故为强者,积于弱也;有余者,积于不足也。此其道术行也。故外亲而内疏者,说内;内亲而外疏者,说外。故因其疑以变之,因其见以然之,因其说以要之,因其势以成之,因其恶以权之,因其患以斥之;摩而恐之,高而动之,微而正之,符而应之,拥而塞之,乱而惑之。是谓计谋。

    计谋之用,公不如私,私不如结,结比而无隙者也。正不如奇,奇流而不止者也。故说人主者,必与之言奇;说人臣者,必与之言私。其身内,其言外者,疏;其身外,其言身者,危。无以人之所不,而强之于人,无以人之所不知而教之于人。人之有好也,学而顺之;人之有恶也,避而讳之。故阴道而阳取之也。故去之者,纵之;纵之者,乘之。貌者不美又不恶,故至情托焉。可知者,可用也;不可知者,谋者所不用也。故曰,是贵制人,而不贵制于人。制人者,握权也;见制于人者,制命也。

    故圣人之道阴,愚人之道阳。智者事易,而不智者事难。

    以上纵横家书一种,战国争强,互相虞诈,于是纵横家起而应之。虽其设心之公私,与操术之仁忍,人各不同,而其说之精者,洞澈时势,委屈人情,亦多足开人神悟,益人智慧。自刘汉统一,其说乃渐衰减。而说者谓诵诗专对,本行人之事,盖词赋派实承其流也,然其事究当别论,故亦不复泛及焉。

    吕氏春秋

    《吕氏春秋》,一名《吕览》,旧本题秦吕不韦撰。不韦,阳翟人,为大贾,后为秦相。此书盖其宾客所集,凡分十二纪、八览、六论,其中又各分子目,共一百六十篇。不韦人不足道,而此书裒群言,舍短取长,大抵据儒书者居半,参以道、墨、名、法、兵、农各家之说者亦居半,其体例殆似后世之类书。故先秦诸子之学术,遭秦火而已佚者,往往赖此书以保存焉。

    贵公

    昔先圣王之治天下也,必先公,公则天下平矣。平得于公。尝试观于上志,有得天下者众矣,其得之以公,其失之必以偏。凡主之立也,生于公。故《鸿范》曰:“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偏无颇,遵王之义;无或作好,遵王之道;无或作恶,遵王之路。”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阴阳之和,不长一类;甘露时雨,不私一物;万民之主,不阿一人。伯禽将行,请所以治鲁,周公曰:“利而勿利也。”荆人有遗弓者,而不肯索,曰:“荆人遗之,荆人得之,又何索焉?”孔子闻之曰:“去其‘荆’而可矣。”老聃闻之曰:“去其‘人’而可矣。”故老聃则至公矣。天地大矣,生而弗子,成而弗有,万物皆被其泽、得其利,而莫知其所由始,此三皇、五帝之德也。

    管仲有病,桓公往问之,曰:“仲父之病矣,渍甚,国人弗讳,寡人将谁属国?”管仲对曰:“昔者臣尽力竭智,犹未足以知之也,今病在于朝夕之中,臣奚能言?”桓公曰:“此大事也,愿仲父之教寡人也。”管仲敬诺,曰:“公谁欲相?”公曰:“鲍叔牙可乎?”管仲对曰:“不可。夷吾善鲍叔牙,鲍叔牙之为人也,清廉洁直,视不己若者,不比于人;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勿已,则隰朋其可乎?”“隰朋之为人也,上志而下求,丑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其于国也,有不闻也;其于物也,有不知也;其于人也,有不见也。勿已乎,则隰朋可也。”

    夫相,大官也。处大官者,不欲小察,不欲小智。故曰:大匠不斫,大庖不豆,大勇不斗,大兵不寇。桓公行公去私恶,用管子而为五伯长;行私阿所爱,用竖刁而虫出于户。

    人之少也愚,其长也智,故智而用私,不若愚而用公。日醉而饰服,私利而立公,贪戾而求王,舜弗能为。

    去私

    天无私覆也,地无私载也,日月无私烛也,四时无私行也,行其德而万物得遂长焉。

    黄帝言曰:“声禁重,色禁重,衣禁重,香禁重,味禁重,室禁重。”

    尧有子十人,不与其子而授舜;舜有子九人,不与其子而授禹:至公也。

    晋平公问于祁黄羊曰:“南阳无令,其谁可而为之?”祁黄羊对曰:“解狐可。”平公曰:“解狐非子之仇邪?”对曰:“君问可,非问臣之仇也。”平公曰:“善。”遂用之,国人称善焉。居有间,平公又问祁黄羊曰:“国无尉,其谁可而为之?”对曰:“午可。”平公曰:“午非子之子邪?”对曰:“君问可,非问臣之子也。”平公曰:“善。”又遂用之。国人称善焉。孔子闻之曰:“善哉!祁黄羊之论也,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祁黄羊可谓公矣。

    墨者有矩子腹,居秦,其子杀人。秦惠王曰:“先生之年长矣,非有他子也,寡人已令吏弗诛矣,先生之以此听寡人也。”腹对曰:“墨者之法曰‘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此所以禁杀伤人也。夫禁杀伤人者,天下之大义也。王虽为之赐,而令吏弗诛,腹不可不行墨者之法。”不许惠王,而遂杀之。子,人之所私也。忍所私以行大义,矩子可谓公矣。

    庖人调和而弗敢食,故可以为庖。若使庖人调和而食之,则不可以为庖矣。王伯之君亦然,诛暴而不私,以封天下之贤者,故可以为王伯;若使王伯之君诛暴而私之,则亦不可以为王伯矣。

    贵生

    圣人深虑天下,莫贵于生。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耳虽欲声,目虽欲色,鼻虽欲芬香,口虽欲滋味,害于生则止。在四官者不欲,利于生者则弗为。由此观之,耳目鼻口,不得擅行,必有所制。譬之若官职,不得擅为,必有所制。此贵生之术也。

    尧以天下让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对曰:“以我为天子犹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将治之,未暇在天下也。”天下,重物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于他物乎?惟不以天下害其生者也,可以托天下。

    越人三世杀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越国无君,求王子搜而不得,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之以王舆。王子搜援绥登车,仰天而呼曰:“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其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而为君也。

    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币先焉。颜阖守闾,鹿布之衣,而自饭牛。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使者曰:“此颜阖之家邪?”颜阖对曰:“此阖之家也。”使者致币,颜阖对曰:“恐听缪而遗使者罪,不若审之。”使者还反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已。故若颜阖者,非恶富贵也,由重生恶之也。世之人主,多以富贵骄得道之人,其不相知,岂不悲哉!

    故曰:道之真,以持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之道也。今世俗之君子,危身弃生以徇物,彼且奚以此之也?彼且奚以此为也?

    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今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所用重,所要轻也。夫生岂特随侯珠之重也哉?

    子华子曰:“全生为上,亏生次之,死次之,迫生为下。”故所谓尊生者,全生之谓。所谓全生者,六欲皆得其宜也。所谓亏生者,六欲分得其宜也。亏生则于其尊之者薄矣。其亏弥甚者也,其尊弥薄。所谓死者,无有所以知,复其未生也。所谓迫生者,六欲莫得其宜也,皆获其所甚恶者,服是也,辱是也。辱莫大于不义,故不义,迫生也,而迫生非独不义也,故曰迫生不若死。奚以知其然也?耳闻所恶,不若无闻;目见所恶,不若无见。故雷则掩耳,电则掩目,此其比也。凡六欲者,皆知其所甚恶,而必不得免,不若无有所以知。无有所以知者,死之谓也,故迫生不若死。嗜肉者,非腐鼠之谓也;嗜酒者,非败酒之谓也;尊生者,非迫生之谓也。

    尊师

    神农师悉诸,黄帝师大挠,帝颛顼师伯夷父,帝喾师伯招,帝尧师子州支父,帝舜师许由,禹师大成贽,汤师小臣,文王、武王师吕望、周公旦,齐桓公师管夷吾,晋文公师咎犯、随会,秦穆公师百里奚、公孙枝,楚庄王师孙叔敖、沈尹巫,吴王阖闾师伍子胥、文之仪,越王勾践师范蠡、大夫种。此十圣人、六贤者,未有不尊师者也。今尊不至于帝,智不至于圣,而欲无尊师,奚由至哉?此五帝之所以绝,三代之所以灭。

    且天生人也,而使其耳可以闻,不学,其闻不若聋;使其目可以见,不学,其见不若盲;使其口可以言,不学,其言不若爽;使其心可以知,不学,其知不若狂。故凡学,非能益也,达天性也。能全天之所生而勿败之,是谓善学。子张,鲁之鄙家也;颜涿聚,梁父之大盗也;学于孔子。段干木,晋国之大驵也,学于子夏。高何、县子石,齐国之暴者也,指于乡曲,学于子墨子。索卢参,东方之巨狡也,学于禽滑黎。此六人者,刑戮死辱之人也,今非徒免于刑戮死辱也,由此为天下名士显人,以终其寿,王公大人从而礼之,此得之于学也。

    凡学,必务进业,心则无营。疾讽诵,谨司闻,观欢愉,问书意,顺耳目,不逆志,退思虑,求所谓,时辨说,以论道,不苟辨,必中法,得之无矜,失之无惭,必反其本。

    生则谨养,谨养之道,养心为贵;死则敬祭,敬祭之术,时节为务。此所以尊师也。治唐圃,疾灌浸,务种树,织葩屦,结罝网,捆蒲苇;之田野,力耕耘,事五谷;如山林,入川泽,取鱼鳖,求鸟兽。此所以尊师也。视舆马,慎驾御;适衣服,务轻暖;临饮食,必蠲絜;善调和,务甘肥;必恭敬,和颜色,审辞令;疾趋翔,必严肃。此所以尊师也。

    君子之学也,说义必称师以论道,听从必尽力以光明。听从不尽力,命之曰背;说义不称师,命之曰叛。背叛之人,贤主弗内之于朝,君子不与交友。

    故教也者,义之大者也;学也者,知之盛者也。义之大者,莫大于利人,利人莫大于教。知之盛者,莫大于成身,成身莫大于学。身成则为人子弗使而孝矣,为人臣弗令而忠矣,为人君弗强而平矣,有大势可以为天下正矣。故子贡问孔子曰:“后世将何以称夫子?”孔子曰:“吾何足以称哉?勿已者,则好学而不厌,好教而不倦,其惟此邪。”天子入大学,祭先圣,则齿尝为师者弗臣,所以见敬学与尊师也。

    荡兵 一诈用兵

    古圣王有义兵而无有偃兵。兵之所自来者上矣,与始有民俱。凡兵也者,威也;威也者,力也。民之有威力,性也。性者所受于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武者不能革,而工者不能移。兵所自来者久矣,黄、炎故用水火矣,共工氏固次作难矣,五帝固相与争矣。递兴废,胜者用事。人曰“蚩尤作兵”,蚩尤非作兵也,利其械矣。未有蚩尤之时,民固剥林木以战矣,胜者为长。长则犹不足治之,故立君。君又不足以治之,故立天子。天子之立也出于君,君之立也出于长,长之立也出于争。争斗之所自来者久矣,不可禁,不可止,故古之贤王有义兵而无有偃兵。

    家无怒笞,则竖子婴儿之有过也立见;国无刑罚,则百姓之悟相侵也立见;天下无诛伐,则诸侯之相暴也立见。故怒笞不可偃于家,刑罚不可偃于国,诛伐不可偃于天下,有巧有拙而已矣。故古之圣王有义兵而无有偃兵。

    夫有以噎死者,欲禁天下之食,悖;有以乘舟死者,欲禁天下之船,悖;有以用兵丧其国者,欲偃天下之兵,悖。夫兵不可偃也,譬之若水火然,善用之则为福,不能用之则为祸;若用药者然,得良药则活人,得恶药则杀人。义兵之为天下良药也亦大矣。

    且兵之所自来者远矣,未尝少选不用,贵贱长少贤者不肖相与同,有巨有微而已矣。察兵之微,在心而未发,兵也;疾视,兵也;作色,兵也;傲言,兵也;援推,兵也;连反,兵也;侈斗,兵也;三军攻战,兵也。此八者皆兵也,微巨之争也。今世之以偃兵疾说者,终身用兵而不自知悖,故说虽强,谈虽辨,文学虽博,犹不见听。故古之圣王有义兵而无有偃兵。

    兵诚义,以诛暴君而振苦民,民之说也,若孝子之见慈亲也,若饥者之见美食也;民之号呼而走之,若强弩之射于深溪也,若积大水而失其壅堤也。中主犹若不能有其民,而况于暴君乎?

    节丧

    审知生,圣人之要也;审知死,圣人之极也。知生也者,不以害生,养生之谓也;知死也者,不以害死,安死之谓也。此二者,圣人之所独决也。

    凡生于天地之间,其必有死,所不免也。孝子之重其亲也,慈亲之爱其子也,痛于肌骨,性也。所重所爱,死而弃之沟壑,人之情不忍为也,故有葬死之义。葬也者,藏也,慈亲孝子之所慎也。慎之者,以生人之心虑。以生人之心为死者虑也,莫如无动,莫如无发。无发、无动,莫如无有可利,则此之谓重闭。

    古之人有藏于广野深山而安者矣,非珠玉国宝之谓也,葬不可不藏也。葬浅则狐狸抇之,深则及于水泉。故凡葬必于高陵之上,以避狐狸之患、水泉之湿。此则善矣,而忘奸邪、盗贼、寇乱之难,岂不惑哉?譬之若瞽师之避柱也,避柱而疾触杙也。狐狸、水泉、奸邪、盗贼、寇乱之患,此杙之大者也。慈亲孝子避之者,得葬之情矣。善棺椁,所以避蝼蚁蛇虫也。今世俗大乱之主,愈侈其葬,则心非为乎死者虑也,生者以相矜尚也。侈靡者以为荣,俭节者以为陋,不以便死为故,而徒以生者之诽誉为务,此非慈亲孝子之心也。父虽死,孝子之重之不怠;子虽死,慈亲之爱之不懈。夫葬所爱所重,而以生者之所甚欲,其以安之也,若之何哉?

    民之于利也,犯流矢,蹈白刃,涉血盩肝以求之。野人之无闻者,忍亲戚、兄弟、知交以求利。今无此之危,无此之丑,其为利甚厚,乘车食肉,泽及子孙。虽圣人犹不能禁,而况于乱?国弥大,家弥富,葬弥厚。含珠鳞施,玩好货宝,钟鼎壶滥,舆马衣被戈剑,不可胜数。诸养生之具,无不从者。题凑之室,棺椁数袭,积石积炭,以环其外。奸人闻之,传以相告。上虽以严威重罪禁之,犹不可止。且死者弥久,生者弥疏;生者弥疏,则守者弥怠,守者弥怠,而葬器如故,其势固不安矣。世俗之行丧,载之以大,羽旄旌旗、如云偻翣以督之,珠玉以佩之,黼黻文章以饬之,引绋者左右万人以行之,以军制立之然后可。以此观世,则美矣侈矣;以此为死,则不可也。苟便于死,则虽贫国劳民,若慈亲孝子者之所不辞为也。

    当务

    辨而不当论,信而不当理,勇而不当义,法而不当务,惑而乘骥也,狂而操吴干将也,大乱天下者,必此四者也。所贵辨者,为其由所论也;所贵信者,为其遵所理也;所贵勇者,为其行义也;所贵法者,为其当务也。

    跖之徒问于跖曰:“盗有道乎?”跖曰:“奚啻其有道也?夫妄意关内,中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时,智也;分均,仁也。不通此五者,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无有。”备说非六王、五伯,以为:“尧有不慈之名,舜有不孝之行,禹有淫湎之意,汤、武有放杀之事,五伯有暴乱之谋。世皆誉之,人皆讳之,惑也。”故死而操金椎以葬,曰:“下见六王、五伯,将毃其头矣。”辨若此不如无辨。

    楚有直躬者,其父窃羊而谒之上,上执而将诛之。直躬者请代之。将诛矣,告吏曰:“父窃羊而谒之,不亦信乎?父诛而代之,不亦孝乎?信且孝而诛之,国将有不诛者乎?”荆王闻之,乃不诛也。孔子闻之曰:“异哉直躬之为信也,一父而载取名焉。”故直躬之信,不若无信。

    齐之好勇者,其一人居东郭,其一人居西郭,卒然相遇于涂曰:“姑相饮乎?”觞数行,曰:“姑求肉乎?”一人曰:“子肉也,我肉也,尚胡革求肉而为?于是具染而已。”因抽刀而相啖,至死而止。勇若此不若无勇。

    纣之同母三人,其长曰微子启,其次曰中衍,其次曰受德。受德乃纣也,甚少矣。纣母之生微子启与中衍也尚为妾,已而为妻而生纣。纣之父、纣之母欲置微子启以为太子,太史据法而争之曰:“有妻之子,而不可置妾之子。”纣故为后。用法若此,不若无法。

    顺说

    善说者若巧士,因人之力以自为力;因其来而与来,因其往而与往;不设形象,与生与长;而言之与响;与盛与衰,以之所归;力虽多,材虽劲,以制其命。顺风而呼,声不加疾也;际高而望,目不加明也;所因便也。

    惠盎见宋康王。康王蹀足謦欬,疾言曰:“寡人之所说者勇有力也,不说为仁义者。客将何以教寡人?”惠盎对曰:“臣有道于此,使人虽勇,刺之不入;虽有力,击之弗中。大王独无意邪?”王曰:“善!此寡人所欲闻也。”惠盎曰:“夫刺之不入,击之不中,此犹辱也。臣有道于此,使人虽有勇弗敢刺,虽有力不敢击。大王独无意邪?”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知也。”惠盎曰:“夫不敢刺,不敢击,非无其志也。臣有道于此,使人本无其志也。大王独无意邪?”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愿也。”惠盎曰:“夫无其志也,未有爱利之心也。臣有道于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欢然皆欲爱利之,此其贤于勇有力也,居四累之上。大王独无意邪?”王曰:“此寡人之所欲得。”惠盎对曰:“孔、墨是也。孔丘、墨翟,无地为君,无官为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颈举踵而愿安利之。今大王,万乘之主也,诚有其志,则四境之内皆得其利矣,其贤于孔、墨也远矣。”宋王无以应。惠盎趋而出。宋王谓左右曰:“辨矣。客之以说服寡人也。”宋王,俗主也,而心犹可服,因矣。因则贫贱可以胜富贵矣,小弱可以制强大矣。

    田赞衣补衣而见荆王。荆王曰:“先生之衣何其恶也?”田赞对曰:“衣又有恶于此者也。”荆王曰:“可得而闻乎?”对曰:“甲恶于此。”王曰:“何谓也?”对曰:“冬日则寒,夏日则暑,衣无恶乎甲者。赞也贫,故衣恶也。今大王,万乘之主也,富贵无敌,而好衣民以甲,臣弗得也。意者为其义邪?甲之事,兵之事也,刈人之颈,刳人之腹,隳人之城郭,刑人之父子也,其名又甚不荣。意者为其实邪?苟虑害人,人亦必虑害之;苟虑危人,人亦必虑危之。其实人则甚不安。之二者,臣为大王无取焉。”荆王无以应。说虽未大行,田赞可谓能立其方矣。若夫偃息之义,则未之识也。

    管子得于鲁,鲁束缚而槛之,使役人载而送之齐,皆讴歌而引。管子恐鲁之止而杀己也,欲速至齐,因谓役人曰:“我为汝唱,汝为我和。”其所唱适宜走,役人不倦,而取道甚速,管子可谓能因矣。役人得其所欲,己亦得其所欲。以此术也,是用万乘之国,其霸犹少,桓公则难与往也。

    察今

    上胡不法先王之法,非不贤也,为其不可得而法。先王之法,经乎上世而来者也,人或益之,人或损之,胡可得而法?虽人弗损益,犹若不可得而法。东夏之命,古今之法,言异而典殊。故古之命多不通乎今之言者,今之法多不合乎古之法者。殊俗之民,有似于此,其所为欲同,其所为异。口惽之命不愉,若舟车衣冠滋味声色之不同,人以自是,反以相诽。天下之学者多辩,言利辞倒,不求其实,务以相毁,以胜为故。先王之法,胡可得而法?虽可得,犹若不可法。凡先王之法,有要于时也,时不与法俱至。法虽今而至,犹若不可法。故择先王之成法,而法其所以为法。先王之所以为法者,何也?先王之所以为法者,人也。而己亦人也,故察己则可以知人,察今则可以知古,古今一也,人与我同耳。有道之士,贵以近知远,以今知古,以益所见,知所不见。故审堂下之阴,而知日月之行、阴阳之变;见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鱼鳖之藏也;尝一脟肉,而知一镬之味、一鼎之调。

    荆人欲袭宋,使人先表澭水。澭水暴益,荆人弗知,循表而夜涉,溺死者千有余人,军惊而坏都舍。向其先表之时可导也,今水已变而益多矣,荆人尚犹循表而导之,此其所以败也。今世之主,法先王之法也,有似于此。其时已与先王之法亏矣,而曰“此先王之法也”,而法之以为治,岂不悲哉?故治国无法则乱,守法而弗变则悖,悖、乱不可以持国。世易时移,变法宜矣。譬之若良医,病万变,药亦万变。病变而药不变,向之寿民,今为殇子矣。故凡举事必循法以动,变法者因时而化。若此论则无过务矣。

    夫不敢议法者,众庶也;以死守者,有司也;因时变法者,贤主也。是故有天下七十一圣,其法皆不同,非务相反也,时势异也。故曰良剑期乎断,不期乎镆琊;良马期乎千里,不期乎骥骜。夫成功名者,此先王之千里也。楚人有涉江者,其剑自舟中坠于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剑之所从坠。”舟止,从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以故法为其国,与此同。时已徙矣,而法不徙,以此为治,岂不难哉?有过于江上者,见人方引婴儿而欲投之江中,婴儿啼,人问其故,曰:“此其父善游。”其父虽善游,其子岂遽善游哉?此任物,亦必悖矣。荆国之为政,有似于此。

    离谓

    言者,以谕意也。言意相离,凶也。乱国之俗,甚多流言,而不顾其实,务以相毁,务以相誉,毁誉成党,众口熏天,贤不肖不分,以此治国,贤主犹惑之也,又况乎不肖者乎?惑者之患,不自以为惑,故惑惑之中有晓焉,冥冥之中有昭焉。亡国之主,不自以为惑,故与桀、纣、幽、厉皆也。然有亡者国,无二道矣。

    郑国多相县以书者。子产令无县书,邓析致之。子产令无致书,邓析倚之。令无穷,则邓析应之亦无穷矣。是可不可无辨也。可不可无辨,而以赏罚,其罚愈疾,其乱愈疾,此为国之禁也。故辨而不当理则伪,知而不当理则诈。诈伪之民,先王之所诛也。理也者,是非之宗也。

    洧水甚大,郑之富人有溺者。人得其死者。富人请赎之,其人求金甚多,以告邓析。邓析曰:“安之,人必莫之卖矣。”得死者患之,以告邓析。邓析又答之曰:“安之,此必无所更买矣。”夫伤忠臣者,有似于此也。夫无功不得民,则以其无功不得民伤之;有功得民,则又以其有功得民伤之。人主之无度者,无以知此,岂不悲哉?比干、苌弘以此死,箕子、商容以此穷,周公、召公以此疑,范蠡、子胥以此流,死生存亡安危,从此生矣。

    子产治郑,邓析务难之,与民之有狱者约,大狱一衣,小狱襦袴。民之献衣襦袴而学讼者,不可胜数,以非为是,以是为非,是非无度,而可与不可日变。所欲胜因胜,所欲罪因罪。郑国大乱,民口。子产患之,于是杀邓析而戮之,民心乃服,是非乃定,法律乃行。今世之人,多欲治其国,而莫之诛邓析之类,此所以欲治而愈乱也。

    齐有事人者,所事有难而弗死也,遇故人于涂。故人曰:“固不死乎?”对曰:“然。凡事人以为利也。死不利,故不死。”故人曰:“子尚可以见人乎?”对曰:“子以死为顾可以见人乎?”是者数传。不死于其君长,大不义也,其辞犹不可服,辞之不足以断事也明矣。夫辞者,意之表也。鉴其表而弃其意,悖。故古之人,得其意则舍其言矣。听言者以言观意也。听言而意不可知,其与矫言无择。

    齐人有淳于髡者,以从说魏王。魏王辩之,约车十乘,将使之荆。辞而行,有以横说魏王,魏王乃止其行。失从之意,又失横之事。夫其多能不若寡能,其有辩不若无辩。周鼎著倕而龁其指,先王有以见大巧之不可为也。

    为欲

    使民无欲,上虽贤犹不能用。夫无欲者,其视为天子也与为舆隶同,其视有天下也与无立锥之地同,其视为彭祖也与为殇子同。天子至贵也,天下至富也,彭祖至寿也,诚无欲则是三者不足以劝。舆隶至贱也,无立锥之地至贫也,殇子至夭也,诚无欲则是三者不足以禁。会有一欲,则北至大夏,南至北户,西至三危,东至扶木,不敢乱矣;犯白刃,冒流矢,趣水火,不敢却也;晨寤兴,务耕疾庸,为烦辱,不敢休矣。故人之欲多者,其可得用亦多;人之欲少者,其得用亦少;无欲者,不可得用也。人之欲虽多,而上无以令之,人虽得其欲,人犹不可用也。令人得欲之道,不可不审矣。

    善为上者,能令人得欲无穷,故人之可得用亦无穷也。蛮夷反舌殊俗异习之国,其衣服冠带,宫室居处,舟车器械,声色滋味皆异,其为欲使一也。三王不能革,不能革而功成者,顺其天也;桀、纣不能离。不能离而国亡者,逆其天也。逆而不知其逆也,湛于俗也。久湛而不去则若性。性异非性,不可不熟。不闻道者,何以去非性哉?无以去非性,则欲未尝正矣。欲不正,以治身则夭,以治国则亡。故古之圣王,审顺其天而以行欲,则民无不令矣,功无不立矣。圣王执一,四夷皆至者,其此之谓也。执一者,至贵也。至贵者无敌。圣王托于无敌,故民命敌焉。

    群狗相与居,皆静无争,投以炙鸡,则相与争矣,或折其骨,或绝其筋,争术存也。争术存,因争;不争之术存,因不争。取争之术而相与争,万国无一。

    凡治国,令其民争行义也;乱国,令其民争为不义也;强国,令其民争乐用也;弱国,令其民争竞不用也。夫争行义、乐用与争为不义、竞不用,此其为祸福也,天不能覆,地不能载。

    晋文公伐原,与士期七日,七日而原不下,命去之。谋士言曰:“原将下矣。”师吏请待之。公曰:“信,国之宝也。得原失宝,吾不为也。”遂去之。明年复伐之,与士期必得原然后反,原人闻之乃下。卫人闻之,以文公之信为至矣,乃归文公。故曰“攻原得卫”者,此之谓也。文公非不欲得原也,以不信得原,不若勿得也,必诚信以得之,归之者非独卫也。文公可谓知求欲矣。

    恃君

    凡人之性,爪牙不足以自守卫,肌肤不足以扞寒暑,筋骨不足以从利辟害,勇敢不足以却猛禁悍,然且犹裁万物,制禽兽,服狡虫,寒暑燥湿弗能害,不唯先有其备,而以群聚邪!群之可聚也,相与利之也。利之出于群也,君道立也。故君道立则利出于群,而人备可完矣。

    昔太古尝无君矣,其民聚生群处,知母不知父,无亲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别,无上下长幼之道,无进退揖让之礼,无衣服履带宫室畜积之便,无器械舟车城郭险阻之备。此无君之患。故君臣之义,不可不明也。

    自上世以来,天下亡国多矣,而君道不废者,天下之利也。故废其非君,而立其行君道者。君道何如?利而物利章。

    滨之东,夷、秽之乡,大解、陵鱼、其、鹿野、摇山、扬岛、大人之居,多无君;扬、汉之南,百越之际,敝凯诸、夫风、余靡之地,缚娄、阳禺、驩兜之国,多无君;氐、羌、呼唐、离水之西,僰人、野人、篇笮之川,舟人、送龙、突人之乡,多无君;雁门之北,鹰隼、所鸷、须窥之国,饕餮、穷奇之地,叔逆之所,儋耳之居,多无君;此四方之无君者也。其民麋鹿禽兽,少者使长,长者畏壮,有力者贤,暴傲者尊,日夜相残,无时休息,以尽其类。圣人深见此患也,故为天下长虑,莫如置天子也;为一国长虑,莫如置君也。置君非以阿君也,置天子非以阿天子也,置官长非以阿官长也。德衰世乱,然后天子利天下,国君利国,官长利官,此国所以递兴递废也,乱难之所以时作也。故忠臣廉士,内之则谏其君之过也,外之则死人臣之义也。

    豫让欲杀赵襄子,灭须去眉,自刑以变其容,为乞人而往乞于其妻之所。其妻曰:“状貌无似吾夫者,其音何类吾夫之甚也?”又吞炭以变其音。其友谓之曰:“子之所道甚难而无功。谓子有志则然矣,谓子智则不然。以子之材而索事襄子,襄子必近子,子得近而行所欲,此甚易而功必成。”豫让笑而应之曰:“是先知报后知也,为故君贼新君矣,大乱君臣之义者无此,失吾所为为之矣。凡吾所为为此者,所以明君臣之义也,非从易也。”

    柱厉叔事莒敖公,自以为不知,而去居于海上,夏日则食菱芡,冬日则食橡栗。莒敖公有难,柱厉叔辞其友而往死之。其友曰:“子自以为不知故去,今又往死之,是知与不知无异别也。”柱厉叔曰:“不然。自以为不知故去,今死而弗往死,是果知我也。吾将死之以丑后世人主之不知其臣者也,所以激君人者之行,而厉人主之节也。行激节厉,忠臣幸于得察。忠臣察则君道固矣。”

    上农

    古先圣王之所以导其民者,先务于农。民农非徒为地利也,贵其志也。民农则朴,朴则易用,易用则边境安,主位尊。民农则重,重则少私义,少私义则公法立,力专一。民农则其产复,其产复则重徙,重徙则死其处而无二虑。民舍本而事末则不令,不令则不可以守、不可以战。民舍本而事末则其产约,其产约而轻迁徙,轻迁徙,则国家有患,皆有远志,无有居心。民舍本而事末则好智,好智则多诈,多诈则巧法令,以是为非,以非为是。

    后稷曰:“所以务耕织者,以为本教也。”是故天子亲率诸侯耕帝籍田,大夫、士皆有功业。是故当时之务,农不见于国,以教民尊地产也,后妃率九嫔蚕于郊,桑于公田。是以春秋冬夏皆有麻枲丝茧之功,以力妇教也。是故丈夫不织而衣,妇人不耕而食,男女贸功,以长以生,此圣人之制也。故敬时爱日,非老不休,非疾不息,非死不舍。

    上田,夫食九人。下田,夫食五人。可以益,不可以损。一人治之,十人食之,六畜皆在其中矣。此大任地之道也。

    故当时之务,不兴土功,不作师徒,庶人不冠弁、娶妻、嫁女、享祀,不酒醴聚众,农不上闻,不敢私籍于庸,为害于时也。然后制野禁。苟非同姓,农不出御,女不外嫁,以安农也。

    野禁有五:地未辟易,不操麻,不出粪。齿年未长,不敢为园囿。量力不足,不敢渠地而耕。农不敢行贾,不敢为异事。为害于时也。然后制四时之禁:山不敢伐材下木,泽人不敢灰僇,缳网罝罦不敢出于门,罛罟不敢入于渊,泽非舟虞,不敢缘名,为害其时也。

    若民不力田,墨乃家畜,国家难治,三疑乃极,是谓背本反则,失毁其国。凡民自七尺以上,属诸三官。农攻粟,工攻器,贾攻货。时事不共,是谓大凶。夺之以土功,是谓稽,不绝忧唯,必丧其秕。夺之以水事,是谓籥,丧以继乐,四邻来虐;夺之以兵事,是谓厉,祸因胥岁,不举铚艾。数夺民时,大饥乃来。野有寝耒,或谈或歌,旦则有昏,丧粟甚多。皆知其末,莫知其本真。

    淮南子

    《淮南子》,一名《淮南鸿烈》,淮南王刘安撰。安,高帝第六子长之子,好聚书,招致宾客、方术之士,作内书二十一篇,即此书。外书甚众,中书八篇,言神仙黄白之事,今皆不传。此书大旨原本道德,而纵横曼衍,多所旁涉,盖安生当盛汉,多见古书,加以精心纂述,故能上抗《吕览》,并垂至今。惟每篇文字,动辄数千,犹不及吕书之简洁而便于讽诵耳。

    原道训 节录,以下各篇并同

    昔者夏鲧作三仞之城,诸侯背之,海外有狡心。禹知天下之叛也,乃坏城平池,散财物,焚甲兵,施之以德,海外宾伏,四夷纳职,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故机械之心藏于胸中,则纯白不粹,神德不全,在身者不知,何远之所能怀?是故革坚则兵利,城成则冲生,若以汤沃沸,乱乃逾甚。是故鞭噬狗,策蹄马,而欲教之,虽伊尹、造父弗能化。欲害之心亡于中,则饥虎可尾,何况狗马之类乎?

    故体道者逸而不穷,任数者劳而无功。夫峭法刻诛者,非霸王之业也;箠策繁用者,非致远之术也。离朱之明,察箴末于百步之外,不能见渊中之鱼;师旷之聪,合八风之调,而不能听十里之外。故任一人之能,不足以治三亩之宅也;修道理之数,因天地之自然,则六合不足均也。是故禹之决渎也,因水以为师;神农之播谷也,因苗以为教。

    夫萍树根于水,木树根于土,鸟排虚而飞,兽蹠实而走,蛟龙水居,虎豹山处,天地之性也。两木相摩而然,金火相守而流,员者常转,窾者主浮,自然之势也。是故春风至则甘雨降,生育万物,羽者妪伏,毛者孕育,草木荣华,鸟兽卵胎,莫见其为者,而功既成矣;秋风下霜,倒生挫伤,鹰雕搏鸷,昆虫蛰藏,草木注根,鱼鳖凑渊,莫见其为者,灭而无形。木处榛巢,水居窟穴;禽兽有芄,人民有室;陆处宜牛马,舟行宜多水。匈奴出秽裘,于、越生葛。各生所急,以备燥湿;各因所处,以御寒暑;并得其宜,物便其所。由此观之,万物固以自然,圣人又何事焉?

    九疑之南,陆事寡而水事众。于是民人被发文身,以像鳞虫;短绻不绔,以便涉游;短袂攘卷,以便刺舟;因之也。雁门之北,狄不谷食;贱长贵壮,俗尚气力;人不驰弓,马不解勒;便之也。故禹之裸国,解衣而入,衣带而出;因之也。今夫徙树者,失其阴阳之性,则莫不枯槁。故橘树之江北则化而为枳,鸲鹆不过济,貈渡汶而死:形性不可易,势居不可移也。

    是故达于道者,反于清静;究于物者,终于无为。以恬养性,以漠处神,则入于天门。所谓天者,纯粹朴素,质直皓白,未始有与杂糅者也;所谓人者,偶智故,曲巧诈伪,所以俯仰于世人而与俗交者也。故牛岐蹄而戴角,马被髦而全足者,天也;络马之口,穿牛之鼻者,人也。循天者,与道游者也;随人者,与俗交者也。夫井鱼不可与语大,拘于隘也;夏虫不可与语寒,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与语至道,拘于俗、束于教也。故圣人不以人滑天,不以欲乱情;不谋而当,不言而信,不虑而得,不为而成;精通于灵府,与造化者为人。

    夫善游者溺,善骑者堕,各以其所好,反自为祸。是故好事者未尝不中,争利者未尝不穷也。昔共工之力,触不周之山,使地东南倾。与高辛争为帝,遂潜于渊,宗族残灭,继嗣绝祀。越王翳逃山穴,越人熏而出之,遂不得已。由此观之,得在时,不在争;治在道,不在圣。土处下,不争高,故安而不危;水下流,不争先,故疾而不迟。

    昔舜耕于历山,期年而田者争处埆,以封壤肥饶相让;钓于河滨,期年而渔者争处湍濑,以曲隈深潭相予。当此之时,口不设言,手不指麾,执玄德于心,而化驰若神。使舜无其志,虽口辩而户说之,不能化一人。是故不道之道,莽乎大哉!夫能理三苗,朝羽民,徒裸国,纳肃慎,未发号施令而移风易俗者,其唯心行者乎!法度刑罚何足以致之也?

    是故圣人内修其本,而不外饰其末,保其精神,偃其智故,漠然无为而无不为也,澹然无治也而无不治也。所谓无为者,不先物为也;所谓无不为者,因物之所为。所谓无治者,不易自然也;所谓无不治者,因物之相然也。万物有所生,而独知守其根;百事有所出,而独知守其门。故穷无穷,极无极,照物而不眩,响应而不乏,此之谓天解。

    本经训

    古之人,同气于天地,与一世而优游。当此之时,无庆贺之利,刑罚之威,礼义廉耻不设,毁誉仁鄙不立,而万民莫相侵欺暴虐,犹在于混冥之中。逮至衰世,人众财寡,事力劳而养不足,于是忿争生,是以贵仁。仁鄙不齐,比周朋党,设诈谞,怀机械巧故之心,而性失矣,是以贵义。阴阳之情,莫不有血气之感,男女群居杂处而无别,是以贵礼。性命之情,淫而相胁,以不得已则不和,是以贵乐。

    是故仁义礼乐者,可以救败,而非通治之至也。夫仁者,所以救争也;义者,所以救失也;礼者,所以救淫也;乐者,所以救忧也。神明定于天下而心反其初,心反其初而民性善,民性善而天地阴阳从而包之,则财足而人澹矣,贪鄙忿争不得生焉。由此观之,则仁义不用矣。道德定于天下而民纯朴,则目不营于色,耳不淫于声,坐俳而歌谣,被发而浮游,虽有毛嫱、西施之色不知说也,《掉羽》、《武象》不知乐也,淫泆无别不得生焉。由此观之,礼乐不用也。

    是故德衰然后仁生,行沮然后义立,和失然后声调,礼淫然后容饰。是故知神明然后知道德之不足为也,知道德然后知仁义之不足行也,知仁义然后知礼乐之不足修也。今背其本而求其末,释其要而索之于详,未可与言至也。

    凡人之性,心和欲得则乐,乐斯动,动斯蹈,蹈斯荡,荡斯歌,歌斯舞,歌舞节则禽兽跳矣。人之性,心有忧丧则悲,悲则哀,哀斯愤,愤斯怒,怒斯动,动则手足不静。人之性有侵犯则怒,怒则血充,血充则气激,气激则发怒,发怒则有所释憾矣。故钟鼓管箫,干羽旄,所以饰喜也;衰苴杖,哭踊有节,所以饰哀也;兵革羽旄,金鼓斧钺,所以饰怒也。必有其质,乃为之文。

    古者圣人在上,政教平,仁爱洽,上下同心,君臣辑睦,衣食有余,家给人足,父慈子孝,兄良弟顺,生者不怨,死者不恨,天下和洽,人得其愿。夫人相乐无所发贶,故圣人为之作乐以和节之。末世之政,田渔重税,关市急征,泽梁毕禁;网罟无所布,耒耜无以设;民力竭于徭役,财用殚于会赋;居者无食,行者无粮;老者不养,死者不葬;赘妻鬻子,以给上求,犹弗能澹;愚夫蠢妇皆有流连之心,怆之志,乃使始为之撞大钟,击鸣鼓,吹竽笙,弹琴瑟,失乐之本矣。

    古者上求薄而民用给,君施其德,臣尽其忠,父行其慈,子竭其孝,各致其爱,而无憾恨其间。夫三年之丧,非强而致之;听乐不乐,食旨不甘,思慕之心未能绝也。晚世风流俗败,嗜欲多,礼义废,君臣相欺,父子相疑,怨尤充胸,思心尽亡,被衰戴,戏笑其中,虽致之三年,失丧之本也。

    古者天子一畿,诸侯一同,各守其分,不得相侵。有不行王道者,暴虐万民,争地侵壤,乱政犯禁,召之不至,令之不行,禁之不止,诲之不变,乃举兵而伐之,戮其君,易其党,封其墓,类其社,卜其子孙以代之。晚世务广地侵壤,并兼无已;举不义之兵,伐无罪之国,杀不辜之民,绝先圣之后;大国出攻,小国城守;驱人之牛马,傒人之子女;毁人之宗庙,迁人之重宝;血流千里,暴骸满野,以赡主之欲,非兵之所为生也。

    故兵者所以讨暴,非所以为暴也;乐者所以致和,非所以为淫也;丧者所以尽哀,非所以为伪也。故事亲有道矣,而爱为务;朝廷有容矣,而敬为上;处丧有礼矣,而哀为主;用兵有术矣,而义为本。本立而道行,本伤而道废。

    齐俗训

    广厦阔屋,连闼通房,人之所安也,鸟入之而忧;高山险阻,深林丛薄,虎豹之所乐也,人入之而畏;川谷通原,积水重泉,鼋鼍之所便也,人入之而死;《咸池》、《承云》,《九韶》、《六英》,人之所乐也,鸟兽闻之而惊;深溪峭岸,峻木寻枝,猿狖之所乐也,人上之而栗。形殊性诡,所以为乐者,乃所以为哀;所以为安者,乃所以为危也。

    乃至天地之所覆载,日月之所昭,使各便其性,安其居,处其宜,为其能。故愚者有所修,智者有所不足;柱不可以摘齿,筐不可以持屋;马不可以服重,牛不可以追速;铅不可以为刀,铜不可以为弩;铁不可以为舟,木不可以为釜。各用之于其所适,施之于其所宜,即万物一齐,而无由相过。夫明镜便于照形,其于以函食,不如箪;牺牛粹毛,宜于庙牲,其于以致雨,不若黑蜧。由此观之,物无贵贱。因其所贵而贵之,物无不贵也;因其所贱而贱之,物无不贱也。

    夫玉璞不厌厚,角不厌薄;漆不厌黑,粉不厌白。此四者相反也,所急则均,其用一也。今之裘与蓑孰急?见雨则裘不用,升堂则蓑不御。此代为常者也,譬若舟、车、楯、肆、穷庐,故有所宜也。故《老子》曰“不上贤”者,言不致鱼于木,沉鸟于渊。

    故尧之治天下也,舜为司徒,契为司马,禹为司空,后稷为大田师,奚仲为工。其导万民也,水处者渔,山处者木,谷处者牧,陆处者农。地宜其事,事宜其械,械宜其用,用宜其人。泽皋织网,陵阪耕田,得以所有易所无,以所工易所拙。是故离叛者寡,而听从者众。譬若播棋丸于地,员者走泽,方者处高,各从其所安,夫有何上下焉?若风之遇箫,忽然感之,各以清浊应矣。夫猿狖得茂木,不舍而穴;狟貉得埵防,弗去而缘。物莫避其所利而就其所害。

    是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而足迹不接诸侯之境,车轨不结千里之外者,皆各得其所安。故乱国若盛,治国若虚,亡国若不足,存国若有余。虚者,非无人也,皆守其职也;盛者,非多人也,皆徼于末也;有余者,非多财也,欲节事寡也;不足者,非无货也,民躁而费多也。故先王之法籍,非所作也,其所因也;其禁诛,非所为也,其所守也。

    汜论训

    古者有鍪而绻领,以王天下者矣。其德生而不辱,予而不夺,天下不非其服,同怀其德。当此之时,阴阳和平,风雨时节,万物蕃息。乌鹊之巢可俯而探也,禽兽可羁而从也。岂必褒衣博带,句襟委章甫哉?

    古者民泽处复穴,冬日则不胜霜雪雾露,夏日则不胜暑蛰蚊虻。圣人乃作,为之筑土构木,以为宫室,上栋下宇,以蔽风雨,以避寒暑,而百姓安之。伯余之初作衣也,緂麻索缕,手经指挂,其成犹网罗。后世为之机杼胜复,以便其用,而民得以掩形御寒。

    古者剡耜而耕,摩蜃而耨,木钩而樵,抱甀而汲,民劳而利薄。后世为之耒耜櫌锄,斧柯而樵,桔皋而汲,民逸而利多焉。

    古者大川名谷,冲绝道路,不通往来也;乃为窬木方版,以为舟航。故地势有无,得相委输。乃为靻而超千里,肩荷负儋之勤也,而作为之揉轮建舆,驾马服牛,民以致远而不劳。为鸷禽猛兽之害伤人,而无以禁御也,而作为之铸金锻铁以为兵刃,猛兽不能为害。

    故民迫其难,则求其便;困其患,则造其备。人各以其所知,去其所害,就其所利。常故不可循,器械不可因也,则先王之法度,有移易者矣。古之制,婚礼不称主人,舜不告而娶,非礼也;立子以长,文王舍伯邑考而用武王,非制也;礼三十而娶,文王十五而生武王,非法也。夏后氏殡于阼阶之上,殷人殡于两楹之间,周人殡于西阶之上,此礼之不同者也;有虞氏用瓦棺,夏后氏堲周,殷人用椁,周人墙置翣,此葬之不同者也;夏后氏祭于暗,殷人祭于阳,周人祭于日出以朝,此祭之不同者也;尧《大章》,舜《九韶》,禹《大夏》,汤《大濩》,周《武象》,此乐之不同者也。故五帝异道而德覆天下,三王殊事而名施后世。此皆因时变而制礼乐者,譬犹师旷之施瑟柱也,所推移上下者无寸尺之度,而靡不中音,故通于礼乐之情者能作,音有本主于中,而以知榘彟之所周者也。

    鲁昭公有慈母而爱之,死为之练冠,故有慈母之服;阳侯杀蓼侯而窃其夫人,故大飨废夫人之礼。先王之制,不宜则废之;末世之事,善则著之,是故礼乐未始有常也。故圣人制礼乐而不制于礼乐。

    治国有常,而利民为本;政教有经,而令行为上。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旧。夫夏、商之衰也,不变法而亡;三代之起也,不相袭而王。故圣人法与时变,礼与俗化,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法度制令,各因其宜。故变古未可非,而循俗未足多也。

    泰族训

    天地四时,非生万物也。神明接、阴阳和,而万物生之。圣人之治天下,非易民性也,拊循其所有而涤荡之,故因则大,化则细矣。禹凿龙门,辟伊阙,决江浚河,东注之海,因水之流也。后稷垦草发菑,粪土树谷,使五种各得其宜,因地之势也。汤、武革车三百乘,甲卒三千人,讨暴乱,制夏、商,因民之欲也。故能因,则无敌于天下矣。

    夫物有以自然,而后人事有治也。故良匠不能斫金,巧冶不能铄木,金之势不可斫而木性不可铄也。埏埴而为器,窬木而为舟,铄铁而为刃,铸金而为钟,因其可也。驾马服牛,令鸡司夜,令狗守门,因其自然也。民有好色之性,故有大婚之礼;有饮食之性,故有大飨之谊;有喜乐之性,故有钟鼓管弦之音;有悲哀之性,故有衰绖哭踊之节。故先王之制法也,因民之所好而为之节文者也。因其好色而制婚姻之礼,故男女有别;因其喜音而正《雅》、《颂》之声,故风俗不流;因其宁家室、乐妻子,教之以顺,故父子有亲;因其喜朋友而教之以悌,故长幼有序。然后修朝聘以明贵贱,飨饮习射以明长幼,时搜振旅以习用兵也,入学庠序以修人伦。此皆人之所有于性,而圣人之所匠成也。

    故无其性,不可教训;有其性,无其养,不能遵道。茧之性为丝,然非得工女煮以热汤而抽其统纪,则不能成丝。卵之化为雏,非慈雌呕暖覆伏,累日积久则不能为雏。人之性有仁义之资,非圣人为之法度而教导之,则不可使向方。故先王之教也,因其所喜以劝善,因其所恶以禁奸,故刑罚不用而威行如流,政令约省而化耀如神。故因其性则天下听从,拂其性则法县而不用。

    黄帝曰:“芒芒昧昧,因天之威,与元同气。”故同气者帝,同义者王,同力者霸,无一焉者亡。故人主有伐国之志,邑犬群嗥,雄鸡夜鸣,库兵动而戎马惊。今日解怨偃兵,家老甘卧,巷无聚人,妖菑不生。非法之应也,精气之动也。故不言而信,不施而仁,不怒而威,是以天心动化者也。施而仁,言而信,怒而威,是以精诚感之者也。施而不仁,言而不信,怒而不威,是以外貌为之者也。故有道以统之,法虽少,足以化矣;无道以行之,法虽众,足以乱矣。

    治身,太上养神,其次养形;治国,太上养化,其次正法。神清志平,百节皆宁,养性之本也;肥肌肤,充肠腹,供嗜欲,养生之末也。民交让争处卑,委利争受寡,力事争就劳,日化上迁善而不知其所以然,此治之上也。利赏而劝善,畏刑而不为非,法令正于上而百姓服于下,此治之末也。上世养本而下世事末,此太平之所以不起也。夫欲治之主不世出,而可与兴治之臣不万一,以万一求不世出,此所以千岁不一会也。

    水之性,淖以清,穷谷之污,生以青苔,不治其性也。掘其所流而深之,茨其所决而高之,使得循势而行,乘衰而流,虽有腐髊流渐,弗能污也。其性非异也,通之与不通也。风俗犹此也。诚决其善志,防其邪心,启其善道,塞其奸路,与同出一道,则民性可善,而风俗可美也。

    所以贵扁鹊者,非贵其随病而调药,贵其擪息脉血,知病之所从生也。所以贵圣人者,非贵随罪而鉴刑也,贵其知乱之所由起也。若不修其风俗,而纵之淫辟,乃随之以刑,绳之以法,虽残贼天下,弗能禁也。禹以夏王,桀以夏亡;汤以殷王,纣以殷亡;非法度不存也,纪纲不张,风俗坏也。

    三代之法不亡,而世不治者,无三代之智也。六律具存,而莫能听者,无师旷之耳也。故法虽在,必待圣而后治;律虽具,必待耳而后听。故国之所以存者,非以有法也,以有贤人也;其所以亡者,非以无法也,以无贤人也。晋献公欲伐虞,宫之奇存焉,为之寝不安席、食不甘味,而不敢加兵焉。赂以宝玉骏马,宫之奇谏而不听,言而不用,越疆而去,荀息伐之,兵不血刃,抱宝牵马而去。故守不待渠堑而固,攻不待冲降而拔,得贤之与失贤也。故臧武仲以其智存鲁,而天下莫能亡也;璩伯玉以其仁宁卫,而天下莫能危也。《易》曰:“丰其屋,蔀其家,窥其户,阒其无人。”无人者,非无众庶也;言无圣人以统理之也。

    民无廉耻,不可治也;非修礼义,廉耻不立。民不知礼义,法弗能正也;非崇善废丑,不向礼义。无法不可以为治也;不知礼义不可以行法。法能杀不孝者,而不能使人为孔、曾之行。法能刑窃盗者,而不能使人为伯夷之廉。孔子弟子七十,养徒三千人,皆入孝出悌,言为文章,行为仪表,教之所成也。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还踵,化之所致也。夫刻肌肤,镵皮革,被创流血,至难也,然越为之,以求荣也。圣王在上,明好恶以示之,经诽誉以导之,亲贤而进之,贱不肖而退之,无被创流血之苦,而有高世尊显之名,民孰不从?

    古者设法而不犯,刑错而不用,非可刑而不刑也,百工维时,庶绩咸熙,礼义修而任贤德也。

    要略训

    文王之时,纣为天子,赋敛无度,杀戮无止,康梁沉湎,宫中成市,作为炮烙之刑,刳谏者,剔孕妇,天下同心而苦之。文王四世累善,修德行义,处岐周之间,地方不过百里,天下二垂归之。文王欲以卑弱制强暴,以为天下去残除贼而成王道,故太公之谋生焉。

    文王业之而不卒,武王继文王之业,用太公之谋,悉索薄赋,躬擐甲胄,以伐无道而讨不义,誓师牧野,以践天子之位。天下未定,海内未辑,武王欲昭文王之令德,使夷狄各以其贿来贡,辽远未能至,故治三年之丧,殡文王于两楹之间,以俟远方。武王立三年而崩,成王在褓襁之中,未能用事,蔡叔、管叔辅公子禄父而欲为乱。周公继文王之业,持天子之政,以股肱周室,辅翼成王。惧争道之不塞,臣下之危上也,故纵马华山,放牛桃林,败鼓折枹,搢笏而朝,以宁静王室,镇抚诸侯。成王既壮,能从政事,周公受封于鲁,以此移风易俗。孔子修成、康之道,述周公之训,以教七十子,使服其衣冠,修其篇籍,故儒者之学生焉。

    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厚葬靡财而贫民,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行夏政。禹之时,天下大水,禹身执蔂垂,以为民先,剔河而道九岐,凿江而通九路,辟五湖而定东海。当此之时,烧不暇撌,濡不给扢,死陵者葬陵,死泽者葬泽,故节财、薄葬、闲服生焉。

    齐桓公之时,天子卑弱,诸侯力征,南夷北狄,交伐中国,中国之不绝如线。齐国之地,东负海而北障河,地狭田少而民多智巧。桓公忧中国之患,苦夷狄之乱,欲以存亡继绝,崇天子之位,广文武之业,故管子之书生焉。

    齐景公内好声色,外好狗马,猎射亡归,好色无辨。作为路寝之台,族铸大钟,撞之庭下,郊雉皆呴,一朝用三千钟赣,梁丘据、子家哙导于左右,故晏子之谏生焉。

    晚世之时,六国诸侯,谿异谷别,水绝山隔,各自治其境内,守其分地,握其权柄,擅其政令。下无方伯,上无天子,力征争权,胜者为右,恃连与国,约重致,剖信符,结远援,以守其国家,持其社稷,故纵横修短生焉。

    申子者,韩昭釐之佐;韩,晋别国也。地墽民险,而介于大国之间,晋国之故礼未灭,韩国之新法重出,先君之令未收,后君之令又下,新故相反,前后相缪,百官背乱,不知所用,故刑名之书生焉。

    秦国之俗,贪狼强力,寡义而趋利,可威以刑,而不可化以善;可劝以赏,而不可厉以名。被险而带河,四塞以为固,地利形便,畜积殷富,孝公欲以虎狼之势而吞诸侯,故商鞅之法生焉。

    若刘氏之书,观天地之象,通古今之事,权事而立制,度形而施宜。原道之心,合三王之风,以储与扈冶,玄眇之中,精摇靡览,弃其畛挈,斟其淑静,以统天下,理万物,应变化,通殊类,非循一迹之路,守一隅之指,拘系牵连之物而不与世推移也,故置之寻常而不塞,布之天下而不窕。

    论衡

    《论衡》,后汉王充撰。充,上虞人,字仲任,师事班彪,好博览,不守章句。仕为郡功曹,以数谏争不合去。此书凡八十余篇,大旨详于自纪中。盖内伤时命之坎坷,外嫉世俗之虚伪,发愤著书,其言不免少激。然贬讹订俗,无征不信,最富有学者自得之风。蔡邕尝叹此书卓越诸子,固不独以其议论之新颖可资谈助也。

    物势

    儒者论曰:“天地故生人。”此言妄也。夫天地合气,人偶自生也,犹夫妇合气,子则自生也。夫妇合气,非当时欲得生子,情欲动而合,合而生子矣。且夫妇不故生子,以知天地不故生人也。然则人生于天地也,犹鱼之于渊,虮虱之于人也。因气而生,种类相产,万物生天地之间,皆一实也。

    或曰:“天地不故生人,人偶自生。”若此,论事者何故云“天地为炉,万物为铜,阴阳为火,造化为工”乎?案:陶冶者之用火烁铜燔器,故为之也。而云天地不故生人,人偶自生耳,可谓陶冶者不故为器而器偶自成乎?夫比不应事,未可谓喻;文不称实,未可谓是也。

    曰:“是喻人禀气不能纯一,若烁铜之下形,燔器之得火也,非谓天地生人与陶冶同也。”兴喻人皆引人事。人事有体,不可断绝。以目视头,头不得不动;以手相足,足不得不摇。目与头同形,手与足同体。今夫陶冶者,初埏植作器,必模范为形,故作之也;燃炭生火,必调和炉灶,故为之地。及铜烁不能皆成,器燔不能尽善,不能故生也。夫天不能故生人,则其生万物,亦不能故也。天地合气,物偶自生矣。夫耕耘播种,故为之也,及其成与不熟,偶自然也。何以验之?如天故生万物,为令其相亲爱,不当令之相贼害也。

    或曰:“五行之气,天生万物。以万物含五行之气,五行之气更相贼害。”曰:天自当以一行之气生万物,令之相亲爱,不当令五行之气反使相贼害也。

    或曰:“欲为之用,故令相贼害;贼害,相成也。故天用五行之气生万物,人用万物作万事。不能相制,不能相使,不相贼害,不成为用。金不贼木,木不成用。火不烁金,金不成器。故诸物相贼相利,含血之虫相胜服、相啮噬、相啖食者,皆五行气使之然也。”曰:天生万物欲令相为用,不得不相贼害也。则生虎狼、蝮蛇及蜂虿之虫,皆贼害人,天又欲使人为之用邪?

    凡万物相刻贼,含血之虫则相服,至于相啖食者,自以齿牙顿利,筋力优劣,动作巧便,气势勇桀。若人之在世,势不与適,力不均等,自相胜服。以力相服,则以刃相贼矣。夫人以刃相贼,犹物以齿角爪牙相触刺也。力强角利,势烈牙长,则能胜;气微爪短,诛胆小距顿,则服畏也。人有勇怯,故战有胜负,胜者未必受金气,负者未必得木精也。孔子畏阳虎,却行流汗,阳虎未必色白,孔子未必面青也。鹰之击鸠雀,鸮之啄鹄雁,未必鹰、鸮生于南方而鸠雀、鹄雁产于西方也,自是筋力勇怯相胜服也。

    一堂之上,必有论者;一乡之中,必有讼者。讼必有曲直,论必有是非,非而曲者为负,是而直者为胜。亦或辩口利舌,辞喻横出为胜;或诎弱缀跲,蹇不比者为负。以舌论讼,犹以剑戟斗也。利剑长戟,手足健疾者胜;顿刀短矛,手足缓留者负。夫物之相胜,或以筋力,或以气势,或以巧便。小有气势,口足有便,则能以小而制大;大无骨力,角翼不劲,则以大而服小。鹊食蝟皮,博劳食蛇,蝟、蛇不便也。蚊虻之力,不如牛马,牛马困于蚊虻,蚊虻乃有势也。鹿之角,足以触犬,猕猴之手,足以搏鼠,然而鹿制于犬,猕猴服于鼠,角爪不利也。故十年之牛,为牧竖所驱;长仞之象,为越僮所钩,无便故也。故夫得其便也,则以小能胜大;无其便也,则以强服于羸也。

    书虚

    世信虚妄之书,以为载于竹帛上者,皆贤圣所传,无不然之事,故信而是之,讽而读之。睹真是之传与虚妄之书相违,则并谓短书,不可信用。夫幽冥之实尚可知,沉隐之情尚可定,显文露书,是非易见。笼总并传非实事,用精不专,无思于事也。

    夫世间传书诸子之语,多欲立奇造异,作惊目之论,以骇世俗之人;为谲诡之书,以著殊异之名。

    传书言:延陵季子出游,见路有遗金。当夏五月,有披裘而薪者,季子呼薪者曰:“取彼地金来。”薪者投镰于地,瞋目拂手而言曰:“何子居之高,视之下,仪貌之壮,语言之野也!吾当夏五月,披裘而薪,岂取金者哉?”季子谢之,请问姓字。薪者曰:“子皮相之士也!何足语姓字!”遂去不顾。世以为然,殆虚言也。夫季子耻吴之乱,吴欲共立以为主,终不肯受,去之延陵,终身不还,廉让之行,终始若一。许由让天下,不嫌贪封侯。伯夷委国饥死,不嫌贪刀钩。廉让之行,大可以况小,小难以况大。季子能让吴位,何嫌贪地遗金?季子使于上国,道过徐。徐君好其宝剑,未之即予。还而徐君死,解剑带冢树而去。廉让之心,耻负其前志也。季子不负死者,弃其宝剑,何嫌一叱生人取金于地?季子未去吴乎,公子也;已去吴乎,延陵君也。公子与君,出有前后,车有附从,不能空行于涂,明矣。既不耻取金,何难使左右,而烦披裘者?世称柳下惠之行,言其能以幽冥自修洁也。贤者同操,故千岁交志。置季子于冥昧之处,尚不取金,况以白日,前后备具,取金于路,非季子之操也。或时季子实见遗金,怜披裘薪者,欲以益之;或时言取彼地金,欲以予薪者,不自取也。世俗传言,则言季子取遗金也。

    变虚 节录

    传书曰:宋景公之时,荧惑守心。公惧,召子韦而问之曰:“荧惑在心,何也?”子韦曰:“荧惑,天罚也;心,宋分野也,祸当君。虽然,可移于宰相。”公曰:“宰相所使治国家也,而移死焉,不祥。”子韦曰:“可移于民。”公曰:“民死,寡人将谁为也?宁独死耳。”子韦曰:“可移于岁。”公曰:“民饥,必死。为人君而欲杀其民以自活也,其谁以我为君者乎?是寡人命固尽也,子毋复言。”子韦退走,北面再拜曰:“臣敢贺君。天之处高而耳卑,君有君人之言三,天必三赏君。今夕星必徙三舍,君延命二十一年。”公曰:“奚知之?”对曰:“君有三善,故有三赏,星必三徙。三徙行七星,星当一年,三七二十一,故君命延二十一岁。臣请伏于殿下以伺之,星必不徙,臣请死耳。”是夕也,火星果徙三舍。如子韦之言,则延年审得二十一岁矣。星徙审则延命,延命明,则景公为善,天佑之也。则夫世间人能为景公之行者,则必得景公佑矣。

    此言虚也。何则?皇天迁怒,使荧惑本景公身有恶而守心,则虽听子韦言,犹无益也。使其不为景公,则虽不听子韦之言,亦无损也。

    感虚 节录

    传书言:“汤遭七年旱,以身祷于桑林,自责以六过,天乃雨。”或言:“五年。祷辞曰:‘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天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于是剪其发,丽其手,自以为牲,用祈福于上帝。上帝甚说,时雨乃至。”言汤以身祷于桑林自责,若言剪发丽手,自以为牲,用祈福于帝者,实也。言雨至为汤自责以身祷之故,殆虚言也。孔子疾病,子路请祷。孔子曰:“有诸?”子路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祗。’”孔子曰:“丘之祷,久矣。”圣人修身正行,素祷之日久,天地鬼神知其无罪,故白“祷久矣”。《易》曰:“大人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叙,与鬼神合其吉凶。”此言圣人与天地、鬼神同德行也。即须祷以得福,是不同也。汤与孔子俱圣人也,皆素祷之日久。孔子不使子路祷以治病,汤何能以祷得雨?孔子素祷,身犹疾病。汤亦素祷,岁犹大旱。然则天地之有水旱,犹人之有疾病也。疾病不可以自责除,水旱不可以祷谢去,明矣。汤之致旱,以过乎?是不与天地同德也。今不以过致旱乎?自责祷谢,亦无益也。人形长七尺,形中有五常,有瘅热之病,深自克责,犹不能愈,况以广大之天,自有水旱之变。汤用七尺之形,形中之诚,自责祷谢,安能得雨邪?人在层台之上,人从层台下叩头,求请台上之物。台上之人闻其言,则怜而与之;如不闻其言,虽至诚区区,终无得也。夫天去人,非徒层台之高也,汤虽自责,天安能闻知而与之雨乎?夫旱,火变也;湛,水异也。尧遭洪水,可谓湛矣。尧不自责以身祷祈,必舜、禹治之,知水变必须治也。除湛不以祷祈,除旱亦宜如之。由此言之,汤之祷祈,不能得雨。或时旱久,时当自雨;汤以旱久,亦适自责。世人见雨之下,随汤自责而至,则谓汤以祷祈得雨矣。

    福虚 节录

    世论行善者福至,为恶者祸来。福祸之应,皆天也,人为之,天应之。阳恩,人君赏其行;阴惠,天地报其德。无贵贱贤愚,莫谓不然。徒见行事有其文传,又见善人时遇福,故遂信之,谓之实然。斯言或时贤圣欲劝人为善,著必然之语,以明德报;或福时适,遇者以为然。如实论之,安得福佑乎?

    楚惠王食寒菹而得蛭,因遂吞之,腹有疾而不能食。令尹问:“王安得此疾也?”王曰:“我食寒菹而得蛭,念谴之而不行其罪乎?是废法而威不立也,非所以使国人闻之也。谴而行诛乎?则庖厨监食者法皆当死,心又不忍也。吾恐左右见之也,因遂吞之。”令尹避席再拜而贺曰:“臣闻天道无亲,唯德是辅。王有仁德,天之所奉也。病不为伤。”是夕也,惠王之后而蛭出,及久患心腹之积皆愈。故天之亲德也,可谓不察乎!曰:此虚言也。

    案:惠王之吞蛭,不肖之主也。有不肖之行,天不佑也。何则?惠王不忍谴蛭,恐庖厨监食法皆诛也。一国之君,专擅赏罚;而赦,人君所为也。惠王通谴菹中何故有蛭,庖厨监食皆当伏法。然能终不以饮食行诛于人,赦而不罪,惠莫大焉。庖厨罪觉而不诛,自新而改后。惠王赦细而活微,身安不病。今则不然,强食害己之物,使监食之臣不闻其过,失御下之威,无御非之心,不肖一也。使庖厨监食失甘苦之和,若尘土落于菹中,大如虮虱,非意所能览,非目所能见,原心定罪,不明其过,可谓惠矣。今蛭广有分数,长有寸度,在寒菹中,眇目之人犹将见之,臣不畏敬,择濯不谨,罪过至重。惠王不谴,不肖二也。菹中不当有蛭,不食投地;如恐左右之见,怀屏隐匿之处,足以使蛭不见,何必食之?如不可食之物,误在菹中,可复隐匿而强食之,不肖三也。有不肖之行,而天佑之,是天报佑不肖人也。

    不忍谴蛭,世谓之贤。贤者操行,多若吞蛭之类。吞蛭天除其病,是则贤者常无病也。贤者德薄,未足以言。圣人纯道,操行少非,为推不忍之行,以容人之过,必众多矣。然而武王不豫,孔子疾病,天之佑人,何不实也!

    或时惠王吞蛭,蛭偶自出。食生物者无有不死,腹中热也。初吞蛭时,未死,而腹中热;蛭动作,故腹中痛。须臾,蛭死腹中,痛亦止。蛭之性食血,惠王心腹之积,殆积血也。故食血之虫死,而积血之病愈,犹狸之性食鼠,人有鼠病,吞狸自愈。物类相胜,方药相使也。食蛭虫而病愈,安得怪乎?食生物无不死,死无不出,之后蛭出,安得佑乎?令尹见惠王有不忍之德,知蛭入腹中必当死出,臣因再拜,贺病不为伤。著己知来之德,以喜惠王之心,是与子韦之言星徙、太卜之言地动无以异也。

    祸虚 节录

    世谓受福佑者,既以为行善所致;又谓被祸害者,为恶所得。以为有沉恶伏过,天地罚之,鬼神报之。天地所罚,小大犹发;鬼神所报,远近犹至。

    传曰:“子夏丧其子而丧其明,曾子吊之,哭。子夏曰:‘天乎!予之无罪也!’曾子怒曰:‘商,汝何无罪也?吾与汝事夫子于洙、泗之间,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汝于夫子,尔罪一也;丧尔亲,使民未有异闻,尔罪二也;丧尔子,丧尔明,尔罪三也。而曰,汝何无罪欤?’子夏投其杖而拜,曰:‘吾过矣,吾过矣!吾离群而索居,亦以久矣!’”夫子夏丧其明,曾子责以罪,子夏投杖拜曾子之言,盖以天实罚过,故目失其明,已实有之,故拜受其过。始闻暂见,皆以为然;熟考论之,虚妄言也。

    夫失明犹失听也。失明则盲,失听则聋。病聋不谓之有过,失明谓之有罪,惑也。盖耳目之病,犹心腹之有病也。耳目失明听,谓之有罪,心腹有病,可谓有过乎?伯牛有疾,孔子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原孔子言,谓伯牛不幸,故伤之也。如伯牛以过致疾,天报以恶与子夏同,孔子宜陈其过,若曾子谓子夏之状。今乃言命,命非过也。且天之罚人,犹人君罪下也。所罚服罪,人君赦之。子夏服过,拜以自悔,天德至明,宜愈其盲。如非天罪,子夏失明,亦无三罪,且丧明之病,孰与被厉之病?丧明有三罪,被厉有十过乎?颜渊早夭,子路菹醢。早死、菹醢,极祸也。以丧明言之,颜渊、子路有百罪也。由此言之,曾子之言误矣。然子夏之丧明,丧其子也。子者,人情所通;亲者,人所力报也。丧亲民无闻,丧子失其明,此恩损于亲而爱增于子也。增则哭泣无数,数哭中风,目失明矣。曾子因俗之议,以著子夏三罪。子夏亦缘俗议,因以失明,故拜受其过。曾子、子夏未离于俗,故孔子门叙行,未在上第也。

    道虚 节录

    儒书言:淮南王学道,招会天下有道之人,倾一国之尊,下道术之士。是以道术之士,并会淮南,奇方异术,莫不争出。王遂得道,举家升天。畜产皆仙,犬吠于天上,鸡鸣于云中。此言仙药有余,犬鸡食之,并随王而升天也。好道学仙之人,皆谓之然。此虚言也。

    夫人,物也,虽贵为王侯,性不异于物。物无不死,人安能仙?鸟有毛羽,能飞,不能升天。人无毛羽,何用飞升?使有毛羽,不过与鸟同;况其无有,升天如何?案:能飞升之物,生有毛羽之兆;能驰走之物,生有蹄足之形。驰走不能飞升,飞升不能驰走。禀性受气,形体殊别也。今人禀驰走之性,故生无毛羽之兆,长大至老,终无奇怪。好道学仙,中生毛羽,终以飞升。使物性可变,金木水火可革更也。虾蟆化为鹑,雀入水为蜃蛤,禀自然之性,非学道所能为也。好道之人,恐其或若等之类,故谓人能生毛羽,毛羽备具,能升天也。且夫物之生长,无卒成暴起,皆有浸渐。为道学仙之人,能先生数寸之毛羽,从地自奋,升楼台之陛,乃可谓升天。今无小升之兆,卒有大飞之验,何方术之学成无浸渐也?

    毛羽大效,难以观实。且以人髯发物色少老验之。物生也色青,其熟也色黄。人之少也发黑,其老也发白。黄为物熟验,白为人老效。物黄,人虽灌溉壅养,终不能青;发白,虽吞药养性,终不能黑。黑青不可复还,老衰安可复却?黄之与白,犹肉腥炙之焦,鱼鲜煮之熟也。焦不可复令腥,熟不可复令鲜。鲜腥犹少壮,焦熟犹衰老也。天养物,能使物畅至秋,不得延之至春;吞药养性,能令人无病,不能寿之为仙。为仙体轻气强,犹未能升天,令见轻强之验,亦无毛羽之效,何用升天?天之与地,皆体也。地无下,则天无上矣。天无上升之路,何如穿天之体?人力不能入。如天之门在西北,升天之人,宜从昆仑上。淮南之国,在地东南。如审升天,宜举家先从昆仑,乃得其阶。如鼓翼邪飞,趋西北之隅,是则淮南王有羽翼也。今不言其从之昆仑,亦不言其身生羽翼,空言升天,竟虚非实也。

    案淮南王刘安,孝武皇帝之时也。父长,以罪迁蜀严道,至雍道死。安嗣为王,恨父徙死,怀反逆之心,招会术人,欲为大事。伍被之属充满殿堂,作道术之书,发怪奇之文,合景乱首。八公之俦,欲示神奇,若得道之状,道终不成,效验不立,乃与伍被谋为反事,事觉自杀,或言诛死。诛死、自杀,同一实也。世见其书,深冥奇怪,又观八公之俦似若有效,则传称淮南王仙而升天,失其实也。

    道家或以导气养性,度世而不死,以为血脉在形体之中,不动摇屈伸,则闭塞不通。不通积聚,则为病而死。此又虚也。夫人之形,犹草木之体也。草木在高山之巅,当疾风之冲,昼夜动摇者,能复胜彼隐在山谷间,障于疾风者乎?案草木之生,动摇者伤而不畅,人之导引动摇形体者,何故寿而不死?夫血脉之藏于身也,犹江河之流地。江河之流,浊而不清,血脉之动,亦扰不安。不安,则犹人勤苦无聊也,安能得久生乎?

    道家或以服食药物,轻身益气,延年度世。此又虚也。夫服食药物,轻身益气,颇有其验。若夫延年度世,世无其效。百药愈病,病愈而气复,气复而身轻矣。凡人禀性,身本自轻,气本自长,中于风湿,百病伤之,故身重气劣也。服食良药,身气复故,非本气少身重,得药而乃气长身更轻也,禀受之时,本自有之矣。故夫服食药物除百病,令身轻气长,复其本性,安能延年至于度世?有血脉之类,无有不生,生无不死。以其生,故知其死也。天地不生,故不死;阴阳不生,故不死。死者,生之效;生者,死之验也。夫有始者必有终,有终者必有始。唯无终始者,乃长生不死。人之生,其犹水也。水凝而为冰,气积而为人。冰极一冬而释,人竟百岁而死。人可令不死,冰可令不释乎?诸学仙术,为不死之方,其必不成,犹不能使冰终不释也。

    齐世

    语称上世之人,侗长佼好,坚强老寿,百岁左右;下世之人短小陋丑,夭折早死。何则?上世和气纯渥,婚姻以时,人民禀善气而生,生又不伤,骨节坚定,故长大老寿,状貌美好。下世反此,故短小夭折,形面丑恶。此言妄也。夫上世治者,圣人也;下世治者,亦圣人也。圣人之德,前后不殊,则其治世,古今不异。上世之天,下世之天也。天不变易,气不改更。上世之民,下世之民也,俱禀元气。元气纯和,古今不异,则禀以为形体者,何故不同?夫禀气等,则怀性均;怀性均,则形体同;形体同,则丑好齐;丑好齐,则夭寿适。一天一地,并生万物。万物之生,俱得一气。气之薄渥,万世若一。帝王治世,百代同道。人民嫁娶,同时共礼,虽言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法制张设,未必奉行。何以效之?以今不奉行也。礼乐之制,存见于今,今之人民,肯行之乎?今人不肯行,古人亦不肯举。以今之人民,知古之人民也。

    物,亦物也。人生一世,寿至一百岁。生为十岁儿时,所见地上之物,生死改易者多。至于百岁,临且死时,所见诸物,与年十岁时所见,无以异也。使上世下世,民人无有异,则百岁之间,足以卜筮。六畜长短,五谷大小,昆虫草木,金石珠玉,蜎蜚蠕动,跂行喙息,无有异者,此形不异也。古之水火,今之水火也。今气为水火也,使气有异,则古之水清火热,而今水浊火寒乎?

    人生长六七尺,大三四围,面有五色,寿至于百,万世不异。如以上世人民侗长佼好,坚强老寿,下世反此?则天地初立,始为人时,长可如防风之君,色如宋朝,寿如彭祖乎?从当今至千世之后,人可长如荚英,色如嫫母,寿如朝生乎?王莽之时,长人生长一丈,名曰霸出。建武年中,颖川张仲师长一丈二寸。张汤八尺有余,其父不满五尺,俱在今世,或长或短。儒者之言,竟非误也。语称上世使民以宜,伛者抱关,侏儒俳优。如皆侗长佼好,安得伛、侏之人乎?

    语称上世之人,质朴易化,下世之人,文薄难治。故《易》曰:“上古之时,结绳以治,后世易之以书契。”先结绳,易化之故;后书契,难治之验也。故夫宓牺之前,人民至质朴,卧者居居,坐者于于,群居聚处,知其母不识其父。至宓牺时,人民颇文,知欲诈愚,勇欲恐怯,强欲凌弱,众欲暴寡,故宓牺作八卦以治之。至周之时,人民文薄,八卦难复因袭,故文王衍为六十四首,极其变,使民不倦。至周之时,人民久薄,故孔子作《春秋》,采毫毛之善,贬纤介之恶,称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孔子知世浸弊,文薄难治,故加密致之罔,设纤微之禁,检狎守持,备具悉极。此言妄也。

    上世之人,所怀五常也;下世之人,亦所怀五常也。俱怀五常之道,共禀一气而生,上世何以质朴?下世何以文薄?彼见上世之民饮血茹毛,无五谷之食,后世穿地为井,耕土种谷,饮井食粟,有水火之调;又见上古岩居穴处,衣禽兽之皮,后世易以宫室,有布帛之饰,则谓上世质朴,下世文薄矣。夫器业变易,性行不异。然而有质朴文薄之语者,世有盛衰,衰极久有弊也。譬犹衣食之于人也,初成鲜完,始熟香洁,少久穿败,连日臭茹矣。文质之法,古今所共。一质一文,一衰一盛,古而有之,非独今也。何以效之?传曰:“夏后世之王教以忠。上教以忠,君子忠,其失也,小人野。救野莫如敬,殷之王教以敬。上教用敬,君子敬,其失也,小人鬼。救鬼莫如文,故周之王教以文。上教以文,君子文,其失也,小人薄。救薄莫如忠,承周而王者,当教以忠。”夏所承唐、虞之教薄,故教以忠。唐、虞以文教,则其所承有鬼失矣。世人见当今之文薄也,狎侮非之,则谓上世朴质,下世文薄。犹家人子弟不谨,则谓他家子弟谨良矣。

    语称上世之人重义轻身,遭忠义之事,得已所当赴死之分明也,则必赴汤趋锋,死不顾恨。故弘演之节,陈不占之义,行事比类,书籍所载,亡命捐身,众多非一。今世趋利苟生,弃义妄得,不相勉以义,不相激以行,义废身不以为累,行隳事不以相畏。此言妄也。

    夫上世之士,今世之士也,俱含仁义之性,则其遭事并有奋身之节。古有无义之人,今有建节之士。善恶杂厕,何世无有。述事者好高古而下今,贵所闻而贱所见。辨士则谈其久者,文人则著其远者。近有奇而辨不称,今有异而笔不记。若夫琅琊儿子明,岁败之时,兄为饥人所食,自缚叩头,代兄为食,饿人美其义,两舍不食。兄死,收养其孤,爱不异于己之子,岁败谷尽,不能两活,饿杀其子,活兄之子。临淮许君叔亦养兄孤子,岁仓卒之时,饿其亲子,活兄之子,与子明同义。会稽孟章父英为郡决曹掾,郡将挝杀非辜,事至覆考,英引罪自予,卒代将死。章后复为郡功曹,从役攻贼,兵卒北败,为贼所射,以身代将,卒死不去。此弘演之节,陈不占之义何以异?当今著文书者,肯引以为比喻乎?比喻之证,上则求虞、夏,下则索殷、周。秦、汉之际,功奇行殊,犹以为后。又况当今在百代下,言事者目亲见之乎?

    画工好画上代之人,秦、汉之士,功行谲奇,不肯图。今世之士者,尊古卑今也。贵鹄贱鸡,鹄远而鸡近也。使当今说道深于孔、墨,名不得与之同;立行崇于曾、颜,声不得与之钧。何则?世俗之性,贱所见,贵所闻也。有人于此,立义建节,实核其操,古无以过。为文书者,肯载于篇籍,表以为行事乎?作奇论,造新文,不损于前人,好事者肯舍久远之书,而垂意观读之乎?扬子云作《太玄》,造《法言》,张伯松不肯壹观,与之并肩,故贱其言。使子云在伯松前,伯松以为《金匮》矣!

    语称上世之时,圣人德优,而功治有奇。故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也!”舜承尧不堕洪业,禹袭舜不亏大功。其后至汤,举兵伐桀,武王把钺讨纣,无巍巍荡荡之文,而有动兵讨伐之言。盖其德劣而兵试,武用而化薄。化薄,不能相逮之明验也。及至秦、汉,兵革云扰,战力角势,秦以得天下。既得天下,无嘉瑞之美,若“叶和万国”、“凤皇来仪”之类,非德劣不及,功薄不若之征乎?此言妄也。

    夫天地气和,即生圣人。圣人之治,即立大功。和气不独在古先,则圣人何故独优!世俗之性,好褒古而毁今,少所见而多所闻。又见经传增贤圣之美,孔子尤大尧、舜之功。又闻尧、禹禅而相让,汤、武伐而相夺。则谓古圣优于今,功化渥于后矣。夫经有褒增之文,世有空加之言,读书览经者所共见也。孔子曰:“纣之不善,不若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世常以桀、纣与尧、舜相反,称美则说尧、舜,言恶则举纣、桀。孔子曰“纣之不善,不若是之甚也”,则知尧、舜之德,不若是其盛也。

    尧、舜之禅,汤、武之诛,皆有天命,非优劣所能为,人事所能成也。使汤、武在唐、虞,亦禅而不伐;尧、舜在殷、周,亦诛而不让。盖有天命之实,而世空生优劣之语。经言“叶和万国”,时亦有丹朱;“凤皇来仪”,时亦有有苗;兵皆动而并用,则知德亦何优劣而小大也?

    世论桀、纣之恶,甚于亡秦。实事者谓亡秦恶甚于桀、纣。秦、汉善恶相反,犹尧、舜、桀、纣相违也。亡秦与汉皆在后世,亡秦恶甚于桀、纣,则亦知大汉之德不劣于唐、虞也。唐之“万国”,固增而非实者也。有虞之“凤凰”,宣帝以五致之矣。孝明帝符瑞并至。夫德优故有瑞,瑞钧则功不相下。宣帝、孝明如劣,不及尧、舜,何以能致尧、舜之瑞?光武皇帝龙兴凤举,取天下若拾遗,何以不及殷汤、周武?世称周之成、康不亏文王之隆,舜巍巍不亏尧之盛功也。方今圣朝,承光武,袭孝明,有浸酆溢美之化,无细小毫发之亏,上何以不逮舜、禹,下何以不若成、康?世见五帝、三王事在经传之上,而汉之记故尚为文书,则谓古圣优而功大,后世劣而化薄矣!

    论死 节录

    天地开辟,人皇以来,随寿而死。若中年夭亡,以亿万数。计今人之数不若死者多,如人死辄为鬼,则道路之上,一步一鬼也。人且死见鬼,宜见数百千万,满堂盈廷,填塞巷路,不宜徒见一两人也。人之兵死也,世言其血为磷。血者,生时之精气也。人夜行见磷,不象人形,浑沌积聚,若火光之状。磷,死人之血也,其形不类生人之血也,其形不类生人之形。精气去人,何故象人之体?人见鬼也,皆象死人之形,则可疑死人为鬼,或反象生人之形。病者见鬼,云甲来。甲时不死,气象甲形。如死人为鬼,病者何故见生人之体乎?

    天地之性,能更生火,不能使灭火复燃;能更生人,不能令死人复见。能使灭灰更为燃火,吾乃颇疑死人能复为形。案火灭不能复燃以况之,死人不能复为鬼,明矣。夫为鬼者,人谓死人之精神。如审鬼者死人之精神,则人见之宜徒见裸袒之形,无为见衣带被服也。何则?衣服无精神,人死,与形体俱朽,何以得贯穿之乎?精神本以血气为主,血气常附形体。形体虽朽,精神尚在,能为鬼可也。今衣服,丝絮布帛也,生时血气不附着,而亦自无血气,败朽遂已,与形体等,安能自若为衣服之形?由此言之,见鬼衣服象之,则形体亦象之矣。象之,则知非死人之精神也。

    夫死人不能为鬼,则亦无所知矣。何以验之?以未生之时无所知也。人未生在元气之中,既死复归元气。元气荒忽,人气在其中。人未生无所知,其死归无知之本,何能有知乎?人之所以聪明智惠者,以含五常之气也;五常之气所以在人者,以五藏在形中也。五藏不伤,则人智惠;五藏有病,则人荒忽。荒忽则愚痴矣。人死,五藏腐朽,腐朽则五常无所托矣,所用藏智者已败矣,所用为智者已去矣。形须气而成,气须形而知。天下无独燃之火,世间安得有无体独知之精?

    人之死也,其犹梦也。梦者,殄之次也;殄者,死之比也。人殄不悟则死矣。案人殄复悟,死从来者,与梦相似,然则梦、殄、死,一实也。人梦不能知觉时所作,犹死不能识生时所为矣。人言谈有所作于卧人之旁,卧人不能知,犹对死人之棺,为善恶之事,死人不能复知也。夫卧,精气尚在,形体尚全,犹无所知,况死人精神消亡,形体朽败乎!

    人之未死也,智惠精神定矣,病则昏乱,精神扰也。夫死,病之甚者也。病,死之微,犹昏乱,况其甚乎!精神扰,自无所知,况其散也!

    人之死,犹火之灭也。火灭而耀不照,人死而知不惠。二者宜同一实。论者犹谓死有知,惑也。人病且死,与火之且灭何以异?火灭光消而烛在,人死精亡而形存,谓人死有知,是谓火灭复有光也。隆冬之月,寒气用事,水凝为冰,逾春气温,冰释为水。人生于天地之间,其犹冰也。阴阳之气,凝而为人,年终寿尽,死还为气。夫春水不能复为冰,死魂安能复为形?

    订鬼 节录

    凡天地之间有鬼,非人死精神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致之何由?由于疾病。人病则忧惧,忧惧见鬼出。凡人不病则不畏惧。故得病寝衽,畏惧鬼至;畏惧则存想,存想则目虚见。

    何以效之?传曰:“伯乐学相马,顾玩所见,无非马者。宋之庖丁学解牛,三年不见生牛,所见皆死牛也。”二者用精至矣。思念存想,自见异物也。人病见鬼,犹伯乐之见马,庖丁之见牛也。伯乐、庖丁所见非马与牛,则亦知夫病者所见非鬼也。

    病者困剧,身体痛,则谓鬼持棰杖殴击之,若见鬼把椎绳立守其旁,病痛恐惧,妄见之也。初疾畏惊,见鬼之来;疾困恐死,见鬼之怒;身自疾痛,见鬼之击;皆存想虚致,未必有其实也。

    夫精念存想,或泄于目,或泄于口,或泄于耳。泄于目,目见其形;泄于耳,耳闻其声;泄于口,口言其事。昼日则鬼见,暮卧则梦闻。独卧空室之中,若有所畏惧,则梦见夫人据案其身哭矣。觉见卧闻,俱用精神;畏惧存想,同一实也。

    以上杂家书三种。杂家之书,其善者集录众长,多所融通。如《吕氏春秋》、《刘氏鸿烈》虽出于众乎,而观其文章条达,不党不偏,固亦卓跃之才也。后世家学陵夷,名墨等书,皆无庚录,惟杂家之作,收录特广,清《四库书目》,于杂家分为杂学、杂考、杂说三类。一切漫录琐记,均得托名宇下,不太滥乎?独杂说中之王充《论衡》,其书非儒非墨,而贬讹订俗,议论透辟,时亦近古,不愧与吕、刘二书,并为鼎足,其余则等之。自鄫以下,无讥焉矣。

    孙子

    《孙子》,周孙武撰。武,齐人,为吴名将。著书甚多,今存十三篇。《汉志·兵书》,分权谋、形势、阴阳、技巧四类。此书列于权谋类,为兵书中最古而最可信之书,自来言兵法者皆宗之。

    计篇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民不畏危。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之者不胜。故校之以计,而索其情,曰: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吾以此知胜负矣。

    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

    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以佐其外。势者,因利而制权也。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

    作战篇

    孙子曰: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夫钝兵挫锐,屈力殚货,则诸侯乘其弊而起,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故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故不尽知用兵之害者,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也。

    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

    国之贫于师者远输,远输则百姓贫。近师者贵卖,贵卖则百姓财竭,财竭则急于丘役。力屈、财殚,中原内虚于家。百姓之费,十去其七;公家之费,破军罢马,甲胄矢弓,戟楯矛橹,丘牛大车,十去其六。

    故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秆一石,当吾二十石。

    故杀敌者,怒也;取敌之利者,货也。车战,得车十乘以上,赏其先得者,而更其旌旗,车杂而乘之,卒善而养之,是谓胜敌而益强。

    故兵贵胜,不贵久。

    故知兵之将,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

    谋攻篇

    孙子曰: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修橹辒,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堙又三月而后已。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

    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

    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

    夫将者,国之辅也。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

    故君之所以患于军者三:不知军之不可以进而谓之进,不知军之不可以退而谓之退,是谓“縻军”;不知三军之事,而同三军之政,则军士惑矣;不知三军之权,而同三军之任,则军士疑矣。三军既惑且疑,则诸侯之难至矣,是谓“乱军引胜”。

    故知胜有五: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此五者,知胜之道也。

    故曰:知己知彼,百战不贻;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败。

    以上兵家书一种。《汉志》兵书自为一略,自《隋志》四部之名,乃并之入子部。说者谓汉廷校书,必选专家。故兵书、术数、方技,各有所使,遂分三略。然持校诸子,学实同条,后世之合,盖变而通之意,未可非也。故今亦从之,附于编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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