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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必先有一见处,然后有以造乎平易”,(大全三十答汪尚书)欲由“遽时察识,以存其寂然之体”,“意日用之间,别有一物,光辉闪烁,动荡流转……乃向无形象处,东捞西摸,捕风系影,用意愈深,而去道愈远”。(答廖子晦书)或求“廓然之一悟”一“迥然超绝者”;(大全卷三十答汪尚书)以至由心识心之工夫,而“恍忽之间,见得一光辉辉之物事”或“一光景”者。朱子之早年,自谓见一大本达道之影像,亦此类也。则朱子之言,亦非无的而发。朱子之谓此亦为一种人欲之私,更谓徒教人察识心者,亦可引致人之此私。是皆未尝非一精切之见。大约人在对于世间名利私欲净尽之后,人反而专在自己之心性上,用工夫时,人即原可循其平日向外攀缘逐取之物欲,所养成之心习,转而求把捉执持此心性之自身。此乃人之私欲之最后一关,实亦不易破除。其所以难破除,在此一私欲之初起,只是一人心自然有之一回头之自觉,人初尽可不自觉其是一把捉之私。大约此回头之自觉,在自事物拔起之外,更过了一分,便成把捉之私。朱子语类卷二十谓上蔡说仁曰:“试察吾事亲从兄时,此心如何”。卷三五曰:“前面方推这心去事亲,随手又便去寻摸取这个仁;前面方推此心去事兄,随手又使一心去寻摸取这个义,是二心也。”此摸取仁义于后,而不见此当事亲从兄之理于前,直以此心顺此理而行,便是由回头自觉,而沦于把捉之私之始几。世之学者盖罕能知此义。朱子则深有见于是,其所以斥责一切识心之论,与孟子说心以来而有之一切“求心之病”(语类十九) [35] ,盖皆意在于是。而由人之回头自觉,向后寻摸,至于“见得”一心之虚灵知觉之光景后,更自宅其心于其中,把捉所见,又足自怡悦;则其破除尤难。至于学者之本来未有回头之自觉,以有所“见得”者,亦恒不免于自期其能于此先有所“见”,以为其工夫之欛柄。然在朱子看来,凡此一切先求有所“见”,待有所“见”,然后下工夫之一念,已是一把捉之私。盖德性之工夫,原不能有待。谓必先有所“见”,然后有以造乎平易,以及谓必“发而后察,察而后存”,在朱子观之,即皆为有待。未得此所待而欲求之,即是去把捉之私。又人偶有见处,纵是实见,若便生自负之心,以为自家之欛柄足恃,乃当下直情径行,如王学之末流,此又是把捉旧日见处之私。若依朱子之意,则人亦不当待有见处或对旧日见处,而对之有任何把捉之私;而当知当下未应事接物时之主敬涵养,下至正衣冠、尊瞻视,即是一最切实之工夫。而随事格物穷理,亦是工夫。用此诸工夫,要在时时见得当然之“道理在面前……立即见其参于前,在与则见其倚于衡,皆是见得理,此不成有一块物事光辉辉地在这里。”此诸工夫亦皆实是能去气禀物欲之杂之事。于此,人真下工夫一分,即必然有一分去气禀物欲之效,而可使人于察识时,自然察识益精,以自有其见处者。然凡此所谓见处,自其为一时之所有言,亦只是一时之见。人之此见,乃此心之用;此用亦可“一过便息”。如禅宗之开悟,悟后之境,亦不能长保;又如学者之一时愤悱,亦不必能长保,即其明证。故一切工夫,仍要退而在平时之日用寻常之主敬涵养、随事格物上用,方能随时有以去其气禀物欲之杂,以使人之临事察识,自然益精。则人之欲其察识之精,而求有见处者,亦当承认此朱子所言之二工夫之重要。循此以观朱子之教,则其疑于以察识为本之教,而意其不足,而谓人不当重此有见处,而易之以涵养主敬,致知穷理之教,则其言固又明有所进于昔贤。此又正由朱子知人之“待察识以施功”,其中即有一病痛;并知先有此涵养致知穷理之工夫,乃所以使人免于气禀物欲之杂,以成此察识之精者之故。然凡此等等,又正可合以见朱子之察识之精,故能察识及:“气禀物欲之杂于一般之察识中”,亦察识及:“察识之待于涵养主敬、致知穷理之处”;方有此以涵养为本,穷理为次,察识为三之三义之工夫论也。由此观之,则吾人真重察识,亦当循朱子之此察识之精处,以了解其言之切义之所存,而吾人对朱子之所言者之正面价值,固亦当全盘加以肯定也。

    七 辨察识之工夫之独立性

    然吾人欲曲尽此中之理蕴,则又尝更即循吾人方才所言之朱子之察识,能察识及本身之弊害等处,以更了解察识之所以为察识之性质。朱子之能察识及“察识自身之可有其夹杂与病痛,或弊害”;则凡人之察识,固亦应皆能察识其察识自身之弊害。此即同于谓人之察识本身,尽可有不同之层次,而可自己批评其自身,然后察识之弊害,乃为察识之所能自见。但如察识之弊害,亦可由察识而自见,则察识即非必然有此弊害。朱子谓因人有气禀物欲,故有涵养与致知穷理之功者,其察识必益精,此吾人固无异辞。然是否无事先之涵养主敬、致知穷理,则其察识之本身,即必然为气禀物欲之所杂,则是一真实问题之所在。今吾人若真承认:察识亦能察识及其自身之所杂,则此察识,即明可居于其所杂者之上一层次,而可超于此所杂之上以自运行,而无朱子所言之弊害者。若然,则谓必待识而后存固不可,然谓必待涵养穷理,而后人乃能从事察识,以免于气禀物欲之杂,亦同不可。吾人观朱子后来之论,虽在义理次序上,似仍以涵养主敬为本,然在用工夫次第上,则渐不主一定之先后。前文注所已引及之语类卷一一五,谓“涵养,体认、致知,力行四者,本不可有先后,又不可无先后,当以涵养为本”。此后一语即自义理次第说涵养为本,前一语即自工夫次第言其无先后也。朱子又或谓“痛理会一番”,“须先致知而后涵养”,“理不明,持守也是空”。(均见于语类卷九)“义理不明、如何践履”(语类卷九),则是以致知穷理为先矣。故又谓“须先涵养清明,然后能格物……亦不必专执此说”,(语类十八)“某向时亦曾说未有事时涵养,到得有事,却将此去应物,却成两截事”。(同上)总之“未发已发,不必太泥,只是既涵养,又省察,无时不涵养,无事不省察。不曾涵养,亦当有省察。不可道我无涵养工夫,后于已发处更不管他。今言涵养,则曰不先知理义底涵养不得;言省察则曰无涵养,省察不得。二者相捱,却成耽搁。”(语类六二)依此朱子后来之论,则涵养省察之工夫,固可相辅为用,亦可各独立进行。果可独立进行,则亦未尝不可独立进行而无弊。而五峰之特重察识,则亦应无不可。察识之工夫本身,是否可单独进行无弊害,关键亦尽可不在其前之涵养穷理之工夫有无,而可只在此察识之本身之性质,如吾人方才所言,此察识之是否能运行于其所夹杂之气禀物欲之上一层次。如察识之运于此上一层次,乃可能之事,如朱子之察识及察识之弊害,即是其例。则察识固自可为一独立工夫也。此中吾人不须主张察识之必无弊害,只须主张察识可无弊害,即已足够建立察识之可为一独立进行之工夫。在下文,吾当更言前于朱子之诸贤,其言识仁与省察工夫,如善解其意而用之,即皆可无朱子所说之弊,而学者之特重察识之工夫,亦即未尝不可。次当论:如只从工夫之弊害上说,则朱子之涵养主敬与致知穷理之工夫,亦未尝不可无弊。涵养主敬,致知穷理与察识之工夫,在其皆可有弊、亦可无弊上说,其地位亦原平等。然此一切工夫之弊之根源,又皆不在此一切工夫论之本身,而在学者之对之之误解与不善用之之故。今若只自学者误解与不善用上说,世间亦无不弊之工夫。然人之求去除此三工夫之弊,更有一根本之工夫,此即为自昔儒者与朱子、象山所同重之“诚”、“实”或“自信”之根本工夫。若人能识得此根本工夫,则于象山之依本心之自明或发明,以言立志自信,即可见其实义。又朱子于此本心之存在,则在其心性论上与直相应于此心性之工夫论上,亦未尝不加以肯定。唯在其宇宙论与一般之工夫论上,又不能于此加以肯定。故于此吾人唯有顺朱子之心性论,与直契于其心性论之工夫论之路数,以求一会通朱陆之邮。此为吾人可逐步求得者。此下即拟将此三者,更一一分别说明之如下:

    所谓朱子所言察识之弊害,可有而不必有者,即吾人之用察识之工夫时,尽可不先说“要待察识有见处,然后能造乎平易”等。吾人之用此工夫,尽可在事先无“欲把捉一见处”之私,更无别求一寂然之体,或见一光烁烁之本心之意,则亦无一欲把捉己心之私。吾人之察识,尽可是即事而用工夫,然又非即事察事,亦非即事察心,而是即事察心之理之所存,并顺此理以生其心。由此中有心之顺理以生,即使吾人之心,直接居于具体事物之上一层次,亦使吾人之心居于气禀物欲之杂之上一层次,便可免于朱子所言之察识之弊害。此中之识之一字,亦决不涵捕捉之义。朱子之谓识字即涵捕捉之义,亦明非其前之宋儒用此一字之通义。此字之义,在宋儒自明道言识仁以降,盖皆当顺孔子所谓默识之识去了解。 [36] 孔子之默识,正当为一无言之自识,而自顺理以生其心者,固非往识事一物、一对象、而涵把捉或捕捉意味之认识也。明道言识仁,明是谓于浑然与物同体之心境中,求识得此仁之理。 [37] 今若吾人缘此义去看上蔡、龟山、五峰所谓识仁或识心之道之义,而循其本意,在教人识事之理与心之理,去作工夫,即皆可使人直接超拔于气禀物欲之杂,居于其上之一层次,而可无朱子所言之弊害矣。

    譬如以龟山之就人之疾痛相感以言万物与我为一之仁体,及上蔡之就痛痒相关之知觉为仁之言而论;此皆显然出于明道“仁者浑然与物同体”,其心“廓然大公”,及其以麻木为不仁之旨,与伊川之“人能至公便是仁”之旨。(二程语录可学录)凡此所谓物我一体、公、及知觉之概念,如视作仁之定义看,盖皆不如朱子定仁为心之德、爱之理之精切。朱子谓其皆不足以训仁是也。然如吾人只视此诸言,为指示人以识仁之方看,则未必有朱子所言之弊害。朱子之视此诸言为可有弊害者,盖在此中由心之公而及之“天地”、“己与万物”及“痛痒之知觉之所觉”等,皆分别为具体事物。吾人如著念于此诸具体事物,又生心动念,不能无气禀物欲之杂,则此诸言即可引致吾人上文所言之种种弊患。朱子之意,固未尝不是。然吾人今只另下一转语,即若吾人是由此以反识“吾心之所以能若是”之仁之理,则此全部弊患,即皆可无有。于是此中之诸言,是否皆为仁之一名切合的训诂,亦无大关系。如“人与人之痛痒相关之知觉”,或“以物我为一体”与“心之公”,此三名固不同其所指,或亦皆不如“爱之理”一名所指者之精切;然而皆不碍吾人可缘之识得在其名之所指中,有一爱之理或仁之理之存乎其中。仁之理为超乎气禀物欲之杂之上之外者,此原为朱子所承认。则人心之识此理,即当下可使其心超乎其气禀物欲之杂之上。人之识其理,当下即是一使之超乎其气质之昏或气禀物欲之杂之上之工夫。则此即事察识,知其心之理,而存养之,岂非一“虽未尝意在求去气禀物欲之杂,而自然去此气禀物欲之杂”之一纯正面的工夫乎?此一即事察识,以知其心之理,而存养之工夫,在胡五峰所举之孟子书所载,齐宣王由见牛而生不忍之心之例,尤为亲切。齐宣王见牛不忍,乃其已往所经之事,而孟子即告之自反省:在其有此事时,其心之为一如何之心。齐宣王亦终知此乃一不忍之心。孟子即告以当本此不忍之心,以推及于民。此处,齐宣王诚顺此“对其自己已表现之不忍之心,所察识而得”之“不忍之理”加以存养,以扩充其不忍之心,此即齐宣王所以入于圣贤之途甚明。 [38] 然则由察识而存养之工夫,正是孟子之工夫。孟子未尝言朱子之一套之如何涵养得知觉不昧之主敬工夫,亦未尝言先致知穷理之工夫,而恒唯随处教人自反,求其心之所存而扩充之。此由察识以存养之工夫,正为孟学之正传,而原在儒家之思想史中,为一可独立进行之一套工夫亦明矣。

    此由察识而存养之工夫,其所以可为一独立进行之工夫,在察识而得其心之理,更存养之,即所以使人顺理以生其心,以超于气禀物欲之杂之上一层次。此察识而存养之工夫之切实义,在就此心此理之已呈现处,而顺其呈现,以下工夫。此乃不同于在致知穷理之工夫中,其理尚未知,亦不同于涵养主敬之工夫,只所以致心之清明,使足见理者。朱子重此后二工夫,乃谓理之呈现于心,须以此二工夫为事先之准备,其目标固仍在理之呈现于心。今在理已呈现于心处,从事察识,其由察识所透入者,正是朱子欲由涵养主敬致知穷理之工夫中以使之呈现之理。此察识之工夫,依上文所说初属第三义。然此工夫中所见之理,则不属第三义,而即朱子之本心中所具之理,亦主敬致知之工夫所欲呈现之理,而为其第一义、第二义之工夫之目标所在者。此察识之工夫,乃直接以理之呈现于心者为所识,便应为第一义。而朱子所谓第一义、第二义工夫,乃为助成此理之呈现于心而有,则亦可说为第二义以下之事矣。至于由察识而存养,乃顺理之呈现于心,而更致其相续之“呈现”或“现”,以逐步扩大。此即是“现”“现”相生,如前“现”不差,后“现”自亦不差。此中,后现不须把捉前现,而前现亦自为后现之所依,以相续生,则泉源混混,不舍尽夜,其流行即可达沛然莫御之境矣。至于在此流行中之气禀物欲之夹杂,人固不能自保证其必无。然此心之存养而扩充,既在气禀物欲之上一层次进行,而心之理,日随此心之充扩而日现;则人应亦可益能自照见其夹杂,而察识自能益精,克治之功亦日勤;如清流日升,而昏浊日沈,清流向于前,则昏浊落于后。若然,则谓此由察识而存养之工夫,不能单独进行,以使气禀物欲之杂,自然得其化除之道,亦非也。人于此若必疑其察识之或有差,乃并其不差者,而不加以存养,唯退而从事朱子所谓涵养主敬之功、格物穷理之事;则此亦正可为一工夫之懈怠。如清水既流,乃自窒其流,谓俟吾将此水全澄清,然后可流,岂不翻成工夫之懈怠?此如当齐宣王之已自识其“见牛而欲以羊易之之心,为一不忍之心”,而正欲顺之以充达之,以保民而王之际;孟子又立即告之以此保民而王之心中,可能有气禀物欲之杂,当暂停此心,以从事涵养致知;此何异断此宣王向道之几乎?诚然,当宣王已知存养其保民而王之心之后,孟子固亦可如朱子之更教之以平时涵养致知,以去其夹杂。又若宣王无孟子之指点,不知于何处识得其心之合理者而存养之时,亦可先姑教以涵养主敬与致知穷理之功,以俟其于他日有此一心之发,而自识自存。宣王亦不当谓待我有识处、见处,然后有工夫可用。此即朱子之补此二段工夫之切实处。朱子之反对必待有见处,然后有平易工夫可用,反对待发而后察,察而后存,其旨固吾人前文之所亦尝代为发挥者也。然在人有可察识处,乃不识之而存之,谓人当先自疑其有夹杂,以退而从事涵养致知,则朱子亦未尝能为此言。盖人若因不能自保证其发之不差,与识之不误,乃恒自疑其发之有夹杂,遂谓必先退而从事于涵养致知;则须知此涵养致知之工夫,何时能完满,使发皆无差,察皆无谬,亦非吾人之所知。朱子谓:“若必待发而后察,察而后存,则工夫之不至者多矣。”此言固善。然人亦可言:若人必待涵养致知,工夫完满而后发,发而后察,则终身亦无敢发敢察之日矣。此即朱子之所以亦终必归于谓“涵养省察,不可二者相捱,却成耽搁”,不可道“我无涵养则省察不得”也。然若无涵养仍可省察得,则如五峰之特重此察识之工夫,固非必不可,而亦非必然有弊者矣。

    八 辨朱子所言之主敬致知之工夫,亦可有弊,并论无必然不弊之工夫

    至于言此诸工夫之弊,则察识之弊,在识之不精而不见及其气禀物欲之杂,以及欲把捉此心等,朱子已言之甚备。吾文上节亦只辨解察识之以心之理为所识,更存养之,而顺理以生其心,则亦可无弊;而未尝谓察识必可无弊。故吾人于朱子之察识可有之弊,亦可全部加以承认。然朱子所补之涵养致知之功,是否即必无弊,此亦同是一问题。吾意是此涵养致知之工夫之是否有弊,亦当视吾人之以何心情,从事涵养致知,及涵养致知之所得者为何以为定。此同于谓察识之是否无弊,当视所识得为何,识后如何用工夫以为定也。

    兹先以主敬涵养之工夫而论。朱子于此工夫,重在日常生活上用。如其答林择之书谓“程子言敬,必以正衣冠,尊瞻视为先”云云。吾人于此须知,若吾人是赖此等事,以自使清明在躬、志气如神,或心常自醒觉,此固可去气质之昏蔽。然人于此如着念在此动容貌、齐颜色之一定习惯之养成,以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于他人之前,则此亦未尝非出于气禀物欲之私,而同于荀子所斥之子张氏之贱儒者。又人之由整齐严肃以主敬者,亦未尝无陷于拘束矜持之病。朱子亦尝论:此病由于乃“将此敬别作一物,又以一心守之”而来,“若知敬字只是自心当体便是,则自无此病矣”云云。 [39] 又尝谓不格物,“只一个持敬,也易做得病,……亦易以昏困。”(语类卷十八)“常要提撕,令胸次湛然分明,若只块然独坐,守着个敬,却又昏了。”(语类一一四)又辨死敬活敬之分。(语类十二)今按此人之主敬,可有将敬别当作一物成死敬之弊,亦正如朱子之谓言察识者,其以一心察识一心,便有使此心“迭相窥看”,“外面未有一物,里面已三头两绪”之弊,相类似;亦与由察识而欲识心之本体,于心外见一心光烁烁地之弊,相类似,而亦皆同有一把捉之私。然人之能知此皆为私,又正缘于人之察识。人之以一心察识得一心之为私,而于一心中,自分主客,亦非不可说。朱子晚年,亦固自言“知得不是的心便是主,那不是的心便是客”。 [40] 朱子又言以前者为主以治后者之客,则亦意许一心察识一心,非皆出于把捉之私矣。朱子既不以人之主敬之可有弊,而能知此弊者乃是人之察识,遂谓主敬之功可废,谓人当先有察识而后能涵养;然则固亦不能以察识之有弊,遂谓必先涵养而后能察识矣。

    至如朱子之言格物穷理以致知,必理明知至,而后可言深义之觉知或察识,否则未易言自得之功, [41] 又不免有“好径欲速”、“过高”之病。此言固亦是。然是否格物穷理以致知之言,即无其他之弊,亦是一问题。如以陆王之观点言,则人之格物穷理以致知,即可视物为外,视理为外,人乃逐物、逐心外之理而不知返。此虽非即朱子之教之本旨,然受朱子之教之学者,固尝有此弊矣。又朱子之言格物穷理以致知,是否即无过高之弊,亦甚难言。如朱子谓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已知之理,而一一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然后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为格物穷理以致知之功,有此功然后可从事省察之诚意正心之事”云云。在阳明观之,则此乃圣人:“尽心知性,生知安行之事,非初学所能得。”(传习录上)阳明遂谓此朱子所言之工夫,远不如其致良知之工夫,唯要人“就其所知之意念之善而存之,所知之意念之恶而去之者”之易知易行。此阳明所谓致良知之工夫,正类似朱子所谓“觉知”或察识之功。则毕竟言觉知或察识,与言格物穷理,孰为过高,亦看此二名所指之工夫之境地而定,初不能有预断之结论可得。是见朱子之言,必以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为致知格物之功,亦未尝无过高之弊也。依阳明以观朱子之意,实无异欲人于其致知格物工夫中,即做得圣人之事,而其心意之发,更无差误;此正可使人在所言之诚意正心中,无实工夫可用。则阳明如谓此乃好径欲速,又何为不可乎?

    然如理而论,则一切所谓过高之言,是否有弊,实又皆不定。如言之过高,而唯启学者好径欲速之心,固为一弊。然必以过高之言为有弊,而务说切近之言,亦未始无弊。孟子时人固尝以孟子之言“道则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势不可及矣。”然孟子答以“大匠不为拙工改易绳墨”,则义之所在,理之所在,卑近者固不必推之使高使远,高远者亦不可必抑之以成卑近。人慕高远而好径欲速,与贪切近而安于卑琐,二者厥弊唯均。然此弊害之起,又不在言之高远,亦不在言之切近,而在学者之闻其言者,如何会其意而用其心。如闻高远之言,而求自拔于卑琐,闻切近之言,而自勉于循序以进,则厥德允攸;而高远之言,切近之言,又皆可无弊。则必尚高远而轻切近之言,与尚切近而废高远之言,则又同皆不能无偏,而有弊矣。然克实言之,则此一切言之弊,仍皆只是原于学者之不善会其意,而未能善用其心而来。对善会其意善用其心者,则又不只高远之言,切近之言皆无弊。即鉴于学者之尚高远而轻切近,乃姑为切近之言,而暂废高远之说,如朱子之力戒高远之言之类,对之亦无弊,因其可知朱子之意在教学者之循序以进也。同时于朱子所疑为过高远之言,如明道象山之论,对之亦无弊,因其知其意在使之自拔于卑琐也。此之谓善会言之意也。反之,如不善会言之意,不知所以善用其心,则天下亦实无不弊之言。人之不善会意、不善用心,其归根唯在朱子所谓人之不能无气禀物欲之杂,乃连此杂以知言,而后天下之言乃无不弊。欲知言而忘其言之弊,亦唯有不连此言与人之气禀物欲之杂,相关联而生之弊,以知言,而唯就言之本身之正面意义以知言而已矣。此即吾人之所以于朱子之言,可全幅加以承认,而仍不疑于龟山、上蔡、五峰之察识之本旨,而可兼存其言之故也。

    原德性工夫 朱陆异同探源(下)————朱陆工夫论之会通

    一 辨诚信之工夫与本心之二义

    吾人上文谓天下无不弊之言,而一切言工夫之言,无论言省察、涵养、言致知穷理,又无论其言之对学者为高远,或切近,学者如不善会其意,不善用其心,则皆无不弊。然此其咎责,唯在学者之气禀物欲之杂于其心,而不在此言。盖凡此工夫,原皆所以直接间接去此气禀物欲之杂,而言之之后,闻者乃或更又济以气禀物欲之杂,以误用工夫,则天下事无可奈何者,亦见天下之言之效,必有时而穷者。然天下之言之效,必有时而穷,而人之实际用工夫之事,则亦并不以此言之效之穷而亦穷。人之实际用工夫,而欲免于闻言而误用工夫之弊者,则此中固亦有一工夫。此即“将一一所言之工夫,离言以归实,务求其工夫之本身,如何得相续,不以气禀物欲之杂,而误用此工夫,以致弊害之起”之工夫。此一工夫,即一切工夫之运用之根本工夫。此根本工夫无他,即朱子与象山所同皆言及之诚或信或实之工夫而已矣。

    此求诚或信实之一工夫之所以为根本,在一切工夫之所以有弊,皆缘于其有不实或间断之处而来。如以察识之工夫而言,察识此心,而至于欲把捉此心,则此工夫有弊。然此弊何由生?是则唯由此时人虽由察识,以求识其心之理,尚未能即实循此理以生其心而来。人不实循此心之理,以生其心,而把捉其自己之心之自私之欲乃起。而此自私之欲之起,亦即此理之不实有于心也。又如以涵养主敬之工夫而言,如人之整容貌、齐颜色,不以之为“清明在躬,志气如神”之资,遂转而着念在容貌颜色之本身,以求尊其瞻视于他人之前,则是此心之清明之沉坠于容貌、颜色之整齐之中,而自间断其清明矣。更如涵养主敬,而视敬如一物,以把持之,则是此心之自离于敬之外,而自外还求把持此敬,使心与敬间,生罅隙,而相间断矣。再如格物穷理,而视物为外、视理为外,乃向之追逐,成逐外之病;亦由心先沉陷于物,乃意彼物,外干我身,复意我之心,乃只在此身之躯壳中。身物既相外,人于此乃不知“即物穷理,是此心之顺物以知理,亦通达乎物以知理,此中物与理乃随心而俱现,即外即内”之义,遂有此逐外之病。然此逐外之病,由于此心先外陷于物,再回顾此心,如只在此身之躯壳中,以使身物相外而来。亦即同于谓其由吾人之“顺物以通达乎物”之穷理工夫之间断而来。由此以观,则知此上所述一切工夫之弊,皆由工夫之间断,有所不实,然后依于气禀物欲之杂之种种弊害,随之以起。一切工夫,原皆所以直接间接去心之弊患,弊患不同,则工夫原非一端。如执一工夫,以去不同之弊患,则工夫自可有弊。然只执一工夫,不知随心之弊患之不同,而以之相辅为用,致以所执之一工夫,为其他当有之工夫之碍,亦是使工夫成虚而不实,自生间断者。若人之工夫,能处处皆实而无间断,则一切工夫之弊,亦即无起之可能。故此使工夫皆实而无间,即一切工夫之运用之根本工夫之所在也。

    此使一切工夫相续无间而皆实之工夫,即孟子所谓思诚之工夫,或“有诸己之谓信”之工夫;中庸所谓诚之之工夫。程子之言诚敬,亦谓“敬则无间断。体物而不可遗者,诚敬而已矣……纯则无间断”。(遗书十一)又言“学者须自信”(遗书十八)。朱子常言诚为实理、信亦为理之实有诸己、谓“实则无间断,圣贤教人只是要救一个间断”(语类一二一)。又谓诚乃通天人而言,信则人所为之实(语类卷六)云云。象山言“千虚不博一实。吾平生学问无他,只是一实。”(文集三十四)而随处言“实理、实事、实德、实行” [42] 。朱子谓必理见于心气之流行,事物之流行而后实。象山亦谓必心与理一,而后诚而后实。二贤于此,亦原无异说也。

    然此求诚求实之工夫,乃意在使吾人之工夫能相续无间,而不杂于弊害,亦即求其工夫之纯一而不已。然此纯一不已,又如何真实可能?则人尽可谓:当下暂得之纯一不已,并不保证未来之纯一不已,则相续者终可断,不杂者终可杂。人于此如念其可断,则此念即可使之断;如念其可杂,则此念已为杂念。吾人亦不能保证此当下已有之杂念,不更生于来日,使此来日之工夫,亦时断而时杂。由实际上看,人在工夫历程中,固亦时断时杂也。此即必须赖于吾人于其断时杂时,或知其可断可杂时,同时更有一自信:即虽断而吾仍能使之续,虽杂而吾仍能使之纯。或于当下立一志曰:今既续,如再有断,吾必更使之续;今既纯,如再有杂,吾必更使之纯。亦可曰:今既续,吾唯求使之如其续;今既纯,吾唯求使之如其纯。然人此志之能立,正本于吾人之自信能使之续,使之纯;而人能立志,亦增吾人之自信其能。此立志以定其趋向,学者之当有一自信,乃儒者之公言,亦朱子之所重。 [43] 胡五峰尝言:“立志以定其本,居敬以持其志;志立乎事物之表,敬行乎事物之内”。朱子亦尝称其语(语类卷十八亻间录)。朱子晚年又尝谓“从前朋友来此,某将谓不远千里而来,须知个趣向,只是随分为他说个为学大概。看来都不得力。今日思之,学者须以立志为本。”(语类一一八)然只以趣向为志,似不够份量。观朱子于五峰所谓“志立乎事物之表”之一义,亦实未能如象山之重视。象山之言立志与自信,则可谓皆立之于事物之表,而不如朱子之重敬,乃重其“行于事物之内”者。吾人今亦可言:人若不能本自信以立志于事物之表,以超于事物之上而拨起,则人对其当前之工夫之可断可杂,或暂断暂杂,即不能有一工夫,以再续之而去其杂,则工夫之继续成纯,即势必终有不可能者在矣。

    然人于此又或谓:人欲求去此间断与杂,不须有一立乎事物之表之志与自信,而只须有一随顺事物而加以一回头之自觉,即可去此间断与杂。如当吾人知工夫之断时,既知其断,即已续;当吾人知此工夫之杂时,既知其杂,即已求纯。如朱子之谓知心之已放,即收其放心,“知其放而欲求之,则不放矣”;“才觉间断,便是相续处”之言是也 [44] 依此说则一切工夫,唯在现在,而不须更念及未来之可断、可杂,亦可不须有一超乎事物之上之志之立与自信,预为杜绝其杂其断之计,以思出其位,而驰心于当下工夫之外,亦不必更论有心之本体 [45] 。此义自亦甚精辟,然亦有轻率之处。因人之知其心放者,未必知其心放者有多少;知其工夫之断与杂者,亦不必知其断处与杂处之全体。则知处不放,其余仍放;知处巳续,不知处仍断;知处不杂,其余仍杂。又人之知其心之放者,亦不必即能收;知其断者,亦不必皆能续;知其杂者,亦不必皆能使之成纯。则见:由知放以至全收,由知断以全至续,由知杂以至全纯,仍待一相续不断之工夫。此工夫不能再杂。此相续不断之工夫,盖非日月至焉之事,而为一生之事,更不能言由当下之一回头自觉之功而皆办。此回头之自觉,能彻上不必能彻下,能彻后不必能彻前。彻下彻前,以实成此相续之工夫,必待“于肯定此心之未来之可断可杂处,更建立一自信与志愿”,以相续之功,杜绝其未来之可断可杂之机。此立志与自信,既在今日,亦即一当下之事。此立志与自信,乃以此当下之心,涵摄彼未来,包括彼未来,使未来之可断可杂之机,即由当下之此心之立志与自信,加以化除,使不得更有断有杂,以碍全功。此固非思出其位,驰心于当下之工夫之外,而正所以见此当下之工夫之纯一充实,然后能满溢于一般所谓现在之外,以涵摄包括彼未来,而防弊于机先者也。

    吾人如知吾人之立志而自信,求其工夫之相续不杂,而纯一不已之“思诚”、“诚之”之工夫,即为吾人当下之一工夫,而意在涵摄包括未来于其内者;则此“思诚”、“诚之”工夫,即为一自“保养灌溉其一切工夫,而加以顺成”之一绝对无外之工夫,亦为一切工夫之能继续运用,所依之根本工夫。吾人之所以能有此工夫,又原于吾人之心之有此性,有此理。则此心此理即应为一绝对无外之心之理,而吾人亦当自发明此心、此理,不能说此外有圣人之心之理,乃异于我者,遂不反求诸己,而往求诸“己以外”之圣人。吾人真能保养灌溉此一切工夫,至于相续不已,则吾人自己之心即圣人之心,盖圣人之心即用此诸工夫之心之理之充量实现所成故,而其理亦即吾人之用此诸工夫之心之理故。吾人亦不能说外有天地之心之理,异于我;以依儒者相传之共许之义,天地之德,亦只在其生物不测,而纯一不已故。则我与圣人与天地,虽可说异,其心与理,则同此纯一不已之诚,唯或至或不至而已。吾人如知吾人之此能立志自信,以求其工夫之纯一不已之此心此理,同于圣人与天地;而此立志与自信,乃为一切圣贤工夫者之所不能废,则亦非朱子之所言之工夫所能废。而朱子既亦望学者之工夫,能相续不杂,以至于圣人之纯一不已,亦理当教学者直下自信其心与理之未尝不同于圣人与天地。此中之异,唯在圣人与天地,其心恒如其理,而能充量实现其理,吾人学者则虽立志,自信其能不断不杂,又或不免于断与杂;即似免于断与杂,亦不能不思不勉,而从容中道,自然纯一不已,不免有防断防杂之心。此即见吾人之此心之光明,尚不能充普,而自疑之阴影仍在,便终不是圣人。此“不是”不是“全不是”,只不是“全是”。即吾人现有之此心与心之理,尚未全然冥合;则由勉强之功,以更发明此心此理,乃吾人学者之分内事。朱子与象山,亦同未敢自谓其当前之此心,便已与心之理,全然冥合,而同于圣人。然二贤之所志,又唯在求此全然冥合。则对此心与此理之关系,及其存在地位,当如何去讲,又为二贤思想之异同之关键所在矣。

    此中如依象山之说,吾人之此心与此理之所以能全合,以得同于圣人,乃以吾人之本心即理之故,或吾人之心,本求能自依于理,以自尽其为一合理之心。由此而象山之发明此心此理,即发明:本心之即理。所谓本心即理者,即谓吾人之心,所以有不合理者;唯以自限隔、自沉霾、而不免有病、或障蔽未剥落故。则障蔽剥落尽,而此心明 [46] ,发者无非是理,此即心之本来、或本心矣。故吾人之此心,原即本心,原为一与理全合之本心。其有不合理,唯由病与障蔽,尚未剥落而已。即吾人现有之心,所以有异于本心,乃在外有所加。而工夫遂唯在减此外加,而复此本心之明。此一义也。至于所谓心本求能自依其理,以自尽其为合理之心者,则是谓此心原能自依其理,以生生而日新,如一本之原能生生,而枝叶茂畅,枝叶既茂,而其本亦日荣;又如原泉不息,而充沛流行,放乎四海,以喻此心之日充日明而日新 [47] ,理亦日充实于此心。此又一义也。依前义,则工夫皆不外日减,以复本上之高明,以鞭辟而入里,而未尝有所增 [48] ;依后义,则工夫乃顺本而日积日进,日著日盛,日广日大 [49] 。此二义,在象山之言中皆有之,合之则可喻如“取日虞渊,洗光咸池”。 [50] 清洗所以复其光,光辉原自能日新,即所以喻:此理之未尝溢于本心,而唯内在于此心之中。复则心与理俱复,新则心与理俱新。此二义初不相违,似相异而未尝不相成。如只言复不言新,则复皆复故,心无生理;纵本心完备,亦为顽物。如新皆凭空另起,则起无所本,虚脱成二,心即断裂,亦无生理。故必复而能新,新不异故,方见生理。其所以能复,正在其能新,亦为复而新,如日自生光而光自洗。其所以能新,正在其能复,亦为新而复,如光自洗而光自生。此中实只有依自复自新之一纯一无二之理,以成此本心之纯一而不已。故此二义,相异相成,以成一义,不能以象山之言,或此或彼,即视同矛盾也。今知象山所言之此二义之不二,本心自有此自复自新之理,而真能信得及;则知人心原能自作主宰,四端万善,原自能满心而发,充塞此心,亦充塞宇宙,更无欠少;而工夫亦初不外自拔网罗,自去限隔;于此本心,知“圣贤之形容咏叹,皆吾分内事”, [51] 更无所增益。限隔去而本心之全体见,满心发而本心之大用存,虚灵明觉与天理,合为一心之体,而对事物之知觉思虑,同为此心之用。用之所发,即体之所存;体之所在,亦用之所充。象山虽罕言体用,然其所以罕言,正以其视体用无二事之故。吾人固可姑用此二名,以释其旨,并藉此以见其与朱子言心之体用之异同也。

    二 朱子工夫论中之歧义

    至于朱子如何言此心与理之关系,与心之存在地位,则朱子在宇宙论与一般工夫论中,其泛说此心在天地间之地位,及泛说工夫者,与其扣紧心性论以言心与工夫者,三方面之言,实未能全相一致,而有不同之论。朱子在宇宙论上,乃以心为气之灵,气之精爽;此气依理而生生不息,以成气之流行;故气在流行中,则心亦在流行中。气之流行,或动或静,心亦不能无动静。气静,而已往之气,一去不回;气动,而新来之气,依理而新起。故气有消息、有存亡,而心亦不能无存亡。吾人之心气原可合道,亦可不合道,宇宙间除理为常在以外,更无一常在之本有而普遍之道心,以使人心必然化同于道心。故人之是否有其道心之纯一不已,以同于圣人之全心皆理,全理皆心,乃依于此道心之气,是否相续不断而定。则吾人之依当前此心之求道,自信其能求道,自信其能合于圣人之纯乎天理之心,即纯为主观的,并无宇宙论上之必然;而此亦即圣贤之所以千载而一遇,人心恒百死而一生也。

    至于在朱子之泛论工夫之言中,则人心之是否合道,全以人之工夫而定。欲仁仁至,则世间亦无阻此心之合道,以成道心者。有此道心常为一身之主,以至如圣人之纯一不已,亦人之工夫之所能决定。一念之间,以心合道,操则存而道心见;一念之间,工夫不至,舍则亡,而此心下沦于具不善之人欲之心。故在此工夫论中,人在有生之日,其心固无时而无,然道心则又可有时而无。唯道心虽无,其道或天理性理固在;人心再上提以合于道,则道心又见。人于此若能使其心,念念听命于道心,而化同于道心,则道心全,而吾人之心即同于圣人之心。然若吾人之心不上提以合于道,则道固自在,而道心却无。此时如谓此道心或本心亦自在,遂离此当前之人心以别求,则工夫将沦于把捉,翻成人欲。于此,欲使人心合道,只须使此心当下自向于道便是,不必谓另有道心或本心,在此心之上,而别求之也。然在象山,则当谓此当下之心,未合于道 ,此乃整个本心或道心全体之暂时自沉陷、自限隔。此心既一操便在,则不操亦不能谓为不存;而所谓舍亡者,乃隐而不见之称,如逃亡者之仍在。此中操之之工夫,只在自去限隔、而自求升起,即是复其本心。当其未复,隐而不见,亦原无可求。本心之复,即在去限隔,自求升起之工夫中复之;则亦不能离工夫,而凭空见得或把捉得此本心。故谓此本心自存,并不必有朱子所言之使人别求,而加以把捉之弊。至人之所以当在此本心隐而不见时,而仍当自信此本心之有者,则因如谓其无,则此心之再复,唯依于“道与天理”之根仍在,却无本心为其根。于是此再复者,便纯为新起。 [52] 此心之复,又不必能一念复而全复。今若无本心为根,则此复亦可不全复,而随时停止。吾人亦无理由以信其必能全复。反之,人若能信此心与天理或道,恒合为一本心或原有之道心为根;则其虽尚未全复,人亦可自信其有,而为能全复者。人一自信此本心之有而能全复,亦即此本心之自觉其有与能全复于此一自信之中。此一自信之本身,又即所以助成其全复者。此中有此一自信,则工夫皆根于本心,非凭空而起;而人之工夫之所成,即皆此本心之自复、自现、而自流行之所成。此自信之工夫,皆有根于本心,则此“自信”,亦助成此工夫,而工夫乃易于得力。工夫之所成者,皆此本心之自复、自现、自流行,外此不更有所增;则人亦不能谓于本心之自复之外,别有工夫。此正所以免人对其“工夫”,自加把捉,亦不致有如朱子之言持敬,使人不免把捉此敬如一物之病者。此盖即象山所以必教人自信其原有心与理一之本心之故,而不如朱子之言道心,纯视为由人之工夫,使此心上提以合于道之所成之说者也。

    朱子在宇宙论上,固以心属于气,气依理而动静,并以心为有动有静,有存有亡者;在工夫论上亦谓此合道之心,可由存而亡,亦可由亡而存,其存亡全系在工夫上。然在纯粹之心性论,与直接相应于其心性论之工夫论中,则又初不重依气以言心,亦未尝不言“超乎一般之动静存亡之概念之上”之本心或心体。此本心或心体,乃内具万理以为德,而能外应万事以为用,亦原自光明莹净,广大高明,而无限量者;唯由物欲气禀之杂,然后体有不明,用有不尽。于是人之一切去除其物欲气禀之杂之工夫,如相应于此心性论而言,亦可说不外求自明其心之性理之善,而有以复其初,以使此心之全体无不明,而大用无不尽。此其义与象山之言工夫,唯在剥落去人心之病障,以自复其本心,而发明其本心,以满心而发之旨,初无大不同;而与其在宇宙论上或泛论工夫时看心之观点,明有不一致处。大约当朱子自宇宙论看心时,乃自外看心之属于人,而依于人之气、心之表现于其主乎身,而使此身能有运动知觉上。此心之表现,或觉于理而为道心,或觉于欲而为人心,或顺欲而违道,以成具不善人欲之心。自此三心之表现上看,皆有动有静,有存有亡,而道心亦有存有亡,乃别无一“无存亡出入”之心为本源 [53] 。至于人之是否有与圣人同之纯一不已之道心,乃依其心气而定。则人于此,若必自信其能有圣人之道心,即实无客观上之必然的根据。至在其泛论工夫时,则人用其工夫,以使心合于道,而道心存,无此工夫而道心亡;于是道心便是存而可亡、亡而可存者。然在其纯粹心性论与直接相应之工夫论中,则朱子乃面对此心而言性。此所面对者,唯有此心,则于此心,便可只见其存,亦宜就其存而论其存,而不见其亡;其亡乃由气禀物欲之昏蔽,则虽亡而其体未尝不存;但隐而不见,而其用亦隐而不见耳。此中,唯赖去气禀物欲之昏蔽,以复其心之清明,以使此心之全体见,而后大用行,则人固当自始有此心之全体,为其本心矣。今观朱子之言工夫之精义,实不在其由宇宙论之观点,以看此工夫所成之道心或其在天地间之地位一面,亦不在其泛说心之操存舍亡之处;而正在其直接相应于纯粹心性论中,所面对之此心性,以言工夫处。此面对心性以言之工夫,实朱子思想之核心之所在。自此核心上看,则其言本心,明有同于象山言本心“不以其一时之自沉陷自限隔而不在”之旨者。此中之异点,盖唯在依象山义,此“去物欲气禀之杂”之工夫,即此本心之自明自立之所致;而朱子则有一套涵养主敬之工夫,以直接对治此气禀物欲之杂,此一套工夫又似纯属后天之人为者。在朱子,此涵养主敬之工夫,只在使内心之湛然之清明之体见,而知觉不昧,以使万理得粲然于中为止,故纯为一未发时静中之工夫。至于心之向外格物穷理而知物理,则所以明内具之性理,以为省察诚意正心之准则,而为心之已发而动,有思虑后,以使动合于理之工夫。此二工夫,一属静,一属动;一属未发,一属已发;一属向内,一属向外;一为明体而立体,一为达用而用行;一为心之主乎性,一为心之主乎情……二者各不相同,而相辅为用。而朱子所以开工夫为此相对之二者,则又正由其在宇宙论中之先分“动静等为二”之观念,透入其心性论中而来。此乃其不同于象山之无此动静、已发未发、体用、内外等之分别者。象山之言满心而发,乃满乎心之内,亦发而充实乎万物。此即无异一即体即用、即内即外、即动即静、即未发以成已发之言。象山之有此言,又由其初未尝如朱子之依宇宙论观点,以言由气之有动静、言心之有动静,亦未尝如朱子泛论工夫时,重此心之出入存亡二面之故也。

    然由朱子之宇宙论之观念之透入其心性论上,而将一本心开为动静等二面,并缘是而开工夫为涵养主敬格物穷理省察之种种之说,则与象山之言,亦实无必然之矛盾。吾人如顺朱子之心性论,以言其涵养主敬之工夫,亦可见其亦并非真视此工夫,为人之所外加,而亦可只视之为此心之本体之自明而自呈现,以成此涵养主敬之工夫;此中,即亦应有一心之本体与其工夫合一之义,而心之不昧其知觉,即为心之立体之事,亦心之用行之事。又象山所谓发明本心之教中,亦原具有一涵养工夫在,而自有其胜义可言。至于此心之发为思虑,亦即此心之知觉之用,贯彻于其知物理之事中之所成,则格物穷理以致知,以及省察之工夫,亦可同时为象山所言之“立志自信,发明本心,自作主宰”之工夫之所贯彻,而不必开为相对之二者。由此而象山之合动静内外之一工夫,即可统摄朱子所言之动静内外交修之各方面之工夫于其下,象山之所言之工夫,若为一大纲;朱子所言之工夫,则为其细节;乃未尝不可相会通以为一,亦未尝不可兼存,以分别为用,而无矛盾之可言者矣。

    此下即当先就朱子之心性论之立场,以说朱子与象山之言本心,皆有本体论上自存义;而朱子之主敬之涵养工夫,不外本心之自明自现之义;次当说象山之发明本心之工夫中,具有朱子所谓涵养工夫,而自有其胜义;再当说象山之发明本心自作主宰之工夫,可贯彻统摄朱子所谓致知、格物、省察等工夫三者之义于下文。

    三 辨朱子心性论中之本心体用义

    所谓在心性论之立场,朱子与象山之言本心,皆有本体论上之自存义,朱子之涵养主敬工夫,不外此本心之自明自现者,因朱子在心性论中,明常用本心、心体之一名;其力辩此心之体之为未发而静,亦意在言心之已发之用,不足以尽此心之体;彼之自悔其早年之只知已发为心,而疑伊川心为已发、五峰言察识之说、及一切观心识心为一光烁烁之所对、以及象山之只由此心以“流出万法”之说;皆是不欲只就心之所发以观心,而欲回头体认此心之寂然之体。此其思想,正是趋向在:建立此心之本体论上之自存自在义。朱子虽言人心有气禀物欲之杂,然亦屡言心体之原有明德,原为一光明之体,非一切气禀物欲之所能全蔽。而其涵养主敬之工夫之所以当为本,亦正在此工夫乃直接与心之本体之光明之扩充、昏昧之减少,为相应者。此乃前所已言。此主敬之一名,依一般之义,乃以敬为对人对神之恭敬虔敬,或执事之尊敬,此乃对人对事而说之敬。伊川言敬,则明白与恭相别。故曰:“发于外者谓之恭,有诸己者谓之敬。”又曰:“主一之谓敬,无适之谓一”。主一无适,而此心此身,自整齐严肃,即自然表现于对人对事中。此亦重在以敬收摄此心于当下,不使放舍之一面。而明道谓“某写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亦不使此心溢出于当下之事以外,而别求其结果,以成就此心之不放舍之谓也。敬在伊川,可成就此心之虚静,以静坐致虚静,亦敬之一端 [54] 。由是而此敬之本质,即非一般所谓与人事等相对之敬,而纯为一心之“持己”、“闲邪” [55] 、“涵养吾一”,以使“己与理为一,一则无己”(遗书二十二上)而自去其心疾之绝对之敬。后尹和靖以持守收敛 欠为敬,上蔡以敬是常惺惺法,亦纯就其为心上之工夫说。至于朱子言敬之工夫,则一方本伊川之言,而谓主一无适之谓敬,并本伊川使身心整齐严肃之旨,而重在动容貌、整思虑、尊瞻视、正衣冠等日用寻常之事之小学工夫,以收摄涵养此心,使此心存而自能惺惺。 [56] 此亦原午伊川、上蔡之旨。然在另一方面,则在朱子之言敬,尚不只是一所用之“法”或“工夫”,在心之发上用者;而是以敬涵养心之未发之体。朱子言“敬为心之贞”,(与张钦夫)又言“未发,浑然是敬之体”, [57] “敬字只是自心自省当体”。(大全五十三) 以此言敬之工夫,即此工夫只是心之自体之贞定于自己,或“见此未发时之浑然的敬之体”之别名;而敬之一工夫,只在使此心体常存,而除此心体常存之外,亦可说别无敬之工夫。故谓“敬莫把做一件事看,只是收拾自家精神,专一在此”,敬只是“涵养操持不走作”,“只是提撕此心,教它光明”,“这心便在身上”,“扶策得此心起”,“只收敛此心,莫令走作闲思虑,则此心湛然无事,自然专一”,“此心光明,有个存主处”,“今于日用间,空闲时,收得此心在这里截然,这便是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便是浑然天理”,“人之本心不明,须是唤醒方知。学者工夫,只是在唤醒上。人心常炯炯在此,则四体不待羁束,而自入规矩”,(均见语类十二)“常要惺觉执持,令此心常在,方是能持敬”,(语类十三)“敬只是自家一个心常惺惺”(语类百十五训道夫)“敬只是提起此心,莫教放散”,(同上骧录)“未发之际便是中,便是敬以直内,便是心之本体”。(语类八七)朱子又尝称焦先生之学,先立乎其大者曰:“他之学亦自有要卓然竖起自心,便是立,所谓敬以直内。”(语类五九)是见朱子所谓敬之第一义,只是此心体之常存,亦即心之自贞定于其身,以见此心体之未发浑然是敬之体而已。至于或疑朱子之后来之不说敬为心之贞, [58] 而语类十二中又载人杰录“敬只是敬,更寻甚敬之体”者,则其故亦可得而言。按朱子答南轩书中言敬为心之贞,乃自仁为心之道,心之周流贯彻无一息之不仁说来。言敬为心之贞,似有心之流行到敬,便为元亨利贞之序之最后一步之意。此则仍偏在心之用与流行上言。此与其已发未发说心体流行之言同旨。朱子之思想后来之一发展,乃在此心体上更不说流行, [59] 唯于其初以“中”为状心之性之体段,则一直维持。言不须别寻敬之体者,乃由门人问“只是收紧此心,未见敬之体”而来。依朱子意,收紧此心,应即是敬,此敬即已是此心体之炯然醒觉在此。故谓不可更于此心体外别寻敬之体,非不即心体之自存以言敬之谓也。

    吾人如识得朱子之言敬,乃归在心体之自存上言,则涵养之用敬,即此心体之自存而自用。敬是心之常惺惺法,亦只是此心之常惺惺。此朱子之所言:乃趋向在即心体之自存自用为工夫。朱子所谓心之本义,固只是一虚灵明觉,然其内容,则具备万理。故谓:“以前看得心只是虚荡荡地,而今看得湛然虚明,万理便在里面;向前看得便似纸一张,今看得满纸都是字。”(语类百十三)朱子大学注明德章又谓:“其体虚灵而不昧,其用鉴照而无遗。”语类十四释为“心中许多道理,光明鉴照,毫发不差”,“这个道理,在心里光明照彻,无一毫不明”,“此心本自如此广大,但为物欲隔塞,故其广大有亏;本自高明,但为物欲系累,故于高明有蔽。”(语类十二)依大学本文,此明德即天之明命所在,而人之工夫不外明此明德,顾諟天之明命,亦即不外自见此心原具之明德之谓。故朱子又言:“人之一心,本自光明,常提撕他起,莫为物欲所蔽,便将这个做本领。”(语类十五)又言:“人之明德,未尝不明,虽其昏蔽之极,而其善之端之发,终不可绝,但当于其所发之端,而接续光明之,令其不昧,则其全体大用可以尽明”,“明德须自家见得这物事,光明灿烂,常在目前始得。”(语类十四)又言:“此心本如此广大,但为物欲隔塞。若能常自省察警觉,则高明广大自若,非有所损益之也。性者理之全体,而人之所以生者也;心则人之所以主乎身,而具是理者也。天大无外,而性禀其全。故人之本心,其体廓然无限量;惟其梏于形器之私,滞于闻见之小,是以有所蔽而不能尽。人能即事即物穷理,至于一日贯彻会通而无所遗,则有以全其本心廓然之体,而于性之所以为性,天之所以为天,皆不外乎此,而一以贯之矣。”(大全四十五答廖子晦)由此上所引,明见朱子以提撕、省察、警觉、及致知格物穷理之工夫,皆不外去其本心之昏蔽、物欲及梏于形器之私,而复其心体。凡此等等,言人有此未发而现成之心体,本自光明、广大、高明、无限量,此朱子之学之所归宗,正大有进于其早年承伊川传来之“性为未发、心为已发”之说,只有“性为未发之心体”而“无独立义之心体”者。对其前之思想言,则朱子亦实正是趋向于:依本心之心体之建立,而以一切工夫,不外所以自明此心体之说者。朱子言“圣贤千言万语,只要人不失其本心。”(语类卷十二)“今求此心,正为要立个基址,得此心光明存主之处。心、生道也,但当于安静深固中涵养出来。”(语类十二)此与象山之立根处,亦正无不同也。

    此中如要说象山之异于朱子者,则在:朱子之言主敬之工夫,固可说为即此心之自操自存,其谓此心自有生道,亦无异谓此心自起其用,或此心体本能自呈现以为工夫;然朱子又必将心之未发已发、体用、动静分为二, [60] 则所谓心具生道,同于心具此生之理、动之理, [61] 故一方要见未用之体,一方又似要承体而别起用,则与象山之言,有毫厘之别。故其虽一方言心体本是高明广大,敬只是使此心自存自在,人能存得敬,则“吾心湛然,天理粲然,无一分着力处。”但下一句又谓“无一分不着力处。”(语类卷十二)于他处朱子又谓要见“未用之体”, [62] “须着此一分力,去提省照管”。(语类卷十二伯羽录)而其言对此心之收敛、收紧、操存、提撕之语,亦似未尝不可视为在此心之原具之明德之上,另加一后起之工夫,以复其本有之明德者。如纯依象山义讲,则此工夫之本身,应亦只是此本心之自明自立之表现,即本心之体之自呈其用。然在朱子,则终未于此作决定说。依朱子之宇宙论,以说此人之工夫,要为一心气之流行,有此工夫,乃有此流行。此工夫,此流行,即不能皆说为性理之本有者。则此所谓本心之明,其依理而生生者,亦可只指吾人之有生之初,所受于天之气,原有其虚灵上说。而工夫则皆为后起,以求遥契吾人有生之初,所受于天者。则由此工夫所致之此本心之“明”,即皆为修成,不能皆说为原有之本心自身之自明自立之表现。人亦尽可视彼无此修之工夫者,即无此“明”,以谓此明,乃纯由变化气质物欲之杂而后致;亦即变化昏蔽之气为清明之气之结果。而朱子又原可由其宇宙论上之此观点,以言其工夫与本体之关系;则其对所言之工夫,是否皆视为即此本心之自明自立之表现之一问题,即必不能作决定说矣。

    吾人今之解决此一问题之一道,盖唯有将朱子之宇宙论之观点,暂置一旁,而直循朱子在心性论上原尝谓主敬之工夫,不外此心体之自惺惺在此,而见其自存自在之义,以进一步谓:凡此所谓人之工夫所修成之本心之“明”,亦只是此本心之体之自呈现之用。在此本心之体上,亦原有此一用,即原能自起此工夫,而一切工夫,亦莫非此本体之所起。此工夫中所见之心气之一切流行,自亦即此形而上之本心之全体之所起,而不可说为只依一形而上之本有之理而起者。此本心之全体,即一真正之心与理合一之形而上的本体义的本心 [63] 。此心之呈现为工夫,即呈现为一依理而自建立、自生起其自己,以呈现为工夫。对此本体义的本心之存在,则又为学者立志之始,即当先加以自信者。此自信其存在,亦正为吾人之一切工夫所以能相续不已之根本的工夫。于是一切工夫之相续不已,亦不外此本心之流行,而可摄之于本心之自明自立之一语而已足。此即全同于象山之学,而此亦正为循朱子之学之原有之趋向而发展,所亦必至之义也。

    顺此先自信本心之原有此自呈现之用,而自起一切工夫之义,以言朱子所谓主敬,以变化气禀物欲或去气质之昏蔽等修为工夫,则其对心体而言,即只有消极之意义,而另无积极之意义。一切修为之工夫,即此本心之自明自立。本心之自明自立,与去气质之昏蔽之工夫,乃一事之两面,而自始是依前者以有后者。如日出而烟雾自散,非先驱烟雾,方见日之明。故亦非先别有一敬为工夫,以去除此气质之昏蔽,方见本心之明。而当说此学者之主敬工夫,自始即是此本心之明之自现。此敬之工夫,与其他一切工夫,皆自始非与气禀物欲之杂等,只居于一相对之地位者,而亦皆即此超相对之本心之明之自现。而克就本心之明上言其自现,初亦不见有与之为相对者之真实存在,而此“似存在而为其相对者之气质之昏蔽等”之化除,乃其自现之自然结果。人能自觉此一义,以观任何工夫,而用任何工夫,则此工夫,全幅为一纯正面的承本心之体而发用以自明自立之绝对工夫,乃可更不见有堪与之为相对者之气质之昏蔽之真实存在。而此“气质之昏蔽之化除”之事,既为“此心之自明自立”之结果,便只有消极的意义,而别无积极的意义,于本心上另无所增益。如要说增益,则只是此本心之在其自明自立中,有其自起用、自流行,而可见其自己之日新。自“新”之别于旧言,即亦可说有日充日明之一自增益、自扩充。于是此所谓“气质之昏蔽之化除”,亦可说只是其“本心之明之自日新、自增益、自扩充,而其外之阴影自遁”之别名。今如只在此明之增益扩充途程中之内部看,则此外之阴影之自遁,亦不可得而见;而于一切“去气质之昏蔽之事”,亦可更不见其有,而唯有此本心之体之自立自明或本心之发明其自己,以自充塞宇宙,更无其他矣。至于人若问吾人既有此本心之明,何以又现有种种气质之昏蔽在此,则此亦非本心未尝表现之谓,如烟雾虽在,而日光亦未尝不照于烟雾之上是也。朱子谓人虽昏蔽之极,仍有本心之明,亦即此本心之明未尝不表现之谓也。至于问其何以不表现到将彼气质之昏蔽全然化除之程度?则此问题实不能客观外在地问。因此所谓不表现到全化除气质之昏蔽之程度,即吾人尚未有“充量之工夫”以为其“表现”之谓。然吾人并不能因此而疑其能充量之表现,更不能疑其自身之存在 [64] 。吾人之所以不能于此有疑,因此本心乃吾人之本心,吾人原不能离吾人之所以见之之工夫,而讨论其自身之存在。在吾人见之之工夫中,则固只见其存在,而能表现以相续表现,以求自充其量而表现矣。又此本心,不特不能离吾人之工夫,以讨论其自身之存在,亦不能于吾人在用主敬省察致知穷理等实修工夫之半途,而停下此诸工夫,逆此本心之明不断日新,表现为此诸工夫,而即体以成用之方向,而回头去求把捉此本心之体。此回头把捉之所以不可,是因此回头把捉,正由实修工夫停滞而生。而此把捉之动机,亦恒为出自私欲,而为不当有者,如上章所论。由此把捉本心之体,而见此心如光烁烁地,在朱子固以为非,而象山谓“见有神明在上、在左右,此见不息,善何由明?”亦以之为不当有者也。大率此所谓见此心光烁烁地,或神明在上在左右,或初亦不必尽出于私欲,而为人原可有之经验。如禅宗所谓光景,西方宗教所谓见神明或上帝之神秘经验,皆同此一类。此经验之所以有,可初出自人之欲求其本心全体之充量表现,而其实修之工夫,又以特殊之阻碍而力有所不足时;此一欲求,即化为一对此本心全体之充量表现之一祈望。此中实修之工夫既以特殊之阻碍,而力有所不足,又不能使此本心得自然相续表现,则此本心之光明,即凝聚而冒起,以现于其祈望中,而成一超越外在,为自心所对之光景神明,如高悬在上,宛若一非吾人之生命所有之一客观之存在。人于此乃又或自顾其自身之生命,全是一黑暗充满,或原始罪恶者。此皆人之经验中可有之事。然要之,此皆实修之工夫,有所不能继时,此本心之冒起,而凸现后,所幻现之相,固非此本心表现于实修之工夫时当有之相,亦非朱子象山所谓识本心、发明本心之言之所指。若人更凭此经验,以谓人原无此本心之光明之体,能自起用以为工夫,则更大谬矣。

    四 辨发明本心中之涵养,与其贯彻于心之动静义

    所谓象山之发明本心之工夫,即具有朱子所谓涵养工夫,而自有其胜义者,即象山所谓发明本心,此本心之自明自立,亦即其所以自保养。此保养,即是本心之自己涵养其自己之事,而具有朱子之所重涵养工夫在。此中二贤之不同,亦唯在朱子之言涵养,乃是相对于此气质之昏蔽,而用此工夫为对治,却未能信此工夫即此本心之自呈用,或本心所自起。然象山之发明本心,则要在自种种限隔中拔出,既能拔出,即可不见有气禀物欲之蔽,为所对治。此即如上节所谓日之自照自明于烟雾之上,便自然能使烟消雾散,亦终容不得烟雾,如本心既自明自立,即容不得种种气禀物欲之杂。象山所谓“此道之明,如太阳当空,群阴毕伏”,(全集三十四)“太阳当天,太阴、五纬犹自放光芒不得,那有魑魅魍魉来”(全集三十五)是也。人之气质之昏蔽之起者,亦更不足障此本心之自明。此即纯正面的绝对的本心之自明自立工夫之简易真切处。此一人之本心之自明自立之工夫,原非以一个心观一个心,亦非自一心之所发,别求或反求一心之本体之谓。此只是人之立志自求其工夫之纯一不已,相续不断。即人之立志求其本心之明之相续呈现而不断,以使本心日充日明。亦即无异于人之本心之显为此志而自立于人之中,以为一日充日明之本心。在此本心之日充日明中,于此姑分为前后际说,即以其当前方呈现之明,养其已呈现之明;而此当前方呈现之明,亦为后起相续之呈现之明之所明与所养。由是而此正面的自明自立之工夫,亦可说为前前后后同类之工夫所开所继。此当前之工夫涵养本心,亦为此本心之“无穷尽的相续呈现,而相为开继之工夫”之所涵养。则此一当前之工夫,即为在本心呈现所成之无穷尽的工夫中运用,如涵泳于无穷工夫中之当前工夫,而为一宽裕有余、从容自得之工夫矣。据二程遗书,程子尝屡及杜元凯“优而柔之,使自求之,厌而饮之,使自趋之,若江海之浸,膏泽之润,然后涣然冰释,怡然理顺”之语。朱子训门人,言读书法时,用及涵泳之语 [65] 。象山亦更时道及杜语,特标出涵泳二字,以意指此心之自涵泳于其义理之中。象山亦随处用此二字。陈广敷重编象山语录,即定名曰涵泳篇。朱子之谓以心观心,不免于迫切浮露者,其所指者何在不可知,然要不可以指象山之发明本心之教,其中所具之存养涵泳之胜义,亦明矣。

    如吾人识得象山之言本心之自明自立中,自有涵养,而朱子之言涵养,亦不能离此本心之自涵养,以自明自立之义;则由朱子之涵养工夫,而益之以立志求此工夫之相续,及对本心之自信之义,即同于象山所言之本心之自明自立中之涵养工夫。朱子之所以未能及于此义,亦盖非朱子之智之必不能及此,而唯在朱子之意:人有气禀物欲之杂,即必须先有一直接针对之为事之静中涵养工夫。此工夫,乃自存其心体,以治此杂者;而此心体,即初当与此杂,宛成相对,如只为一静居于其自己之体。人之主敬以自存此体,为一静中之涵养工夫,其效亦止于拨开气质之蔽,以不障此光明之体为止。而在此工夫中,所见得此心体之光明之体,初亦即只是一体,而非一自起其用,而自明其明之体。故于此一静中之涵养工夫外,再另有动上之省察穷理之工夫,与之相对 [66] 。然依象山之直下由立志自信之义,以言发明本心之工夫,则为一纯正面的自求同于圣人纯乎天理之心之呈现,而自明其明,并在此心之自明其明之相续中,信其本心中之本无一切气禀物欲之杂,以自拔于一切网罗中,而举头天外。人乃能在此杂中,而不见此杂;而即以不见此杂之本身为工夫。不见此杂,故唯见一本心之明;亦因唯见一本心之明,而不见此杂。故此“不见此杂”之工夫,亦即此“本心之明自起”之别名,复即“本心之自呈其明之用”之别名。故能不见此杂者,亦同时见及此本心之原能呈用,以起工夫,是为真发明得此本心。此发明本心之工夫,亦即当为贯彻于动静之中,亦贯彻于静中之察识,以及致知格物之工夫中,而不能自悬绝,以只为一静中之工夫者矣。由此而吾人可进而言象山之发明本心之工夫,所以能通于朱子所谓心之未发之体之静,心之已发之用之动,而贯彻统摄涵养、以及省察穷理等工夫之故。

    所谓象山发明本心之工夫,可通于朱子所谓心之体用、动静、及未发已发,而贯彻统摄涵养与省察格物穷理等工夫者,因朱子所谓心之已发与未发之别,原唯是“心之只有一知觉之不昧,而于物无定着、无思虑”,及“心之感物以后,对物有所定着、有思虑”之别。吾人固可于吾人之心,作此一分别,此即吾人之闲居无事时之心,与正有所事之心之分别。此处更说在闲居无事时之主敬涵养之工夫,以使此心惺惺了了,不同于有事时所须有之精明的察识工夫,固可说。在闲居无事时,或在主敬涵养之工夫中,吾人之心,于事物无所着,而只主乎此身,在此腔子里;其见于外之事,亦只在正容貌、齐颜色等,而对外在之事物,另外无所事事。至在思虑或察识之工夫中,则心于事物有所着,而对外在事物之理,亦须用此心着意寻求,而心亦须运用此身,以对事物另有所事事。故朱子于此分心之未发已发,非无其所实指之意义。在心之未发,此心只是自知觉不昧,而主乎此身,在此腔子里,此即可说为心只静居于其自己之内,而只为一主;在已发,则此心对事物有所思虑、用此身以另有所事事,则如动而外出,以往宅心于事物之内,兼为宾。此二者固不同也。吾人今对朱子之说,唯一之问题是:若吾人真见得上节所谓本心之体原能呈用之义,则朱子所言心之未发已发之别或动静之别,便非必须说为一体用之别。因在未发时心之知觉不昧,此知觉便已不能不说是用, [67] 此知觉之相续,即其知觉之用之相续。当已发时,心之着于物,而有所思虑,则心为此思虑之主体,而以此思虑为用。此思虑之相续,即其思虑之用之相续。于此,即只须说一心之二种能自相续之用之不同。此心实无论已发未发,皆无时不呈用,而此心之体皆在其中。不必说未发时即为体,已发时方为用也。

    若知与思虑皆心之用,则吾人可更进一步再问:就吾人之心上看,此于事物无定着之知觉之用,与有所定着之思虑之用,二者毕竟是此心之平等相对之二用,或只为此心之一用,次第表现所成之二用?试思:当吾人只有知觉时,吾人固自知无思虑,而在有思虑时,则亦自知其有思虑。思虑可有可无,此心之知觉实常在而如一,则此心之知之用,明是可兼通于吾人之思虑之有无者。则吾人岂不可更由此心之用,乃即表现于心之思虑之中,而谓此心之思虑,即此心之自运此知,以向于事物及其理,而入乎其中之所凝成者乎?观朱子之以即物而思虑其理为致知,则朱子之教中,亦固有此义矣。

    今吾人再试就此心之知之用之本身,与心之致其知所成之思虑,二者一加比较,并看其关系如何。则吾人可说者应是:此心之知之本身,当其无所定着时,只是一无定限,亦无特殊之规定之虚灵明觉;而心之思虑,则为此心之虚灵明觉,兼为此事物之形相与理所规定,亦如被其所限。然在人既思虑得或知得事物之形相与理之后;则此心之虚灵明觉,又超拔于此规定限制之外,唯留此心之知。是见此心之知、实为心之用之本,而其思虑,则只为此知之运用之所凝成,亦为其所能加以超拔,而加以贯彻者。今吾人若依朱子之用名,谓此只具知之用之心,为一未发之心体,则此未发之心体,固为一贯彻于其已发之中,而恒为之主之心体。吾人于此可言:当有此未发时,或尚无此所谓已发;然却不可言此已发之中,无此未发。则此未发已发,并非平等相对之一心之两面,而实乃此一心之次第表现其知所成之两段;而其后一段之表现为思虑,其未发之心体仍贯彻其中,而为之主。则于此言发明本心之工夫,亦不当只是求在静时涵养得一未发之本心,而当是即在人之思虑之中,亦应可时时发明其本心者。则此发明本心之工夫,即为时时可当下运用,亦可当下指点他人运用,而无关于有事无事,动时或静时者。故象山谓“心正则静亦正、动亦正……若动静异心,是有二心矣”。 [68] 诚然,人用此工夫,而动时不得力,固可暂退而用静时之工夫。然只以静时之涵养工夫为重,吾人前说其亦可有弊。则静时不得力,亦同可重返至动时之省察或致知工夫。此中无论在朱子所谓未发或已发,动时或静时,皆有此本心之明,现成贯注在此;则于此人欲求自明其本心,皆为现成自在之事,便不能定在此动静之时际上,分本末体用。唯当自本心之发用之或为知,或为知而兼为思虑上,分说其体有次第表现之二用。至对此心自身之体,则当说为实随其用之所往之或为知或兼为思虑,而亦与之俱往,以为其主者。然后无论在静时之涵养与动时之省察、致知,方皆得为人之当下求自明其本心之体,或自明其明德之工夫之所在;乃真能于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之际,常见得一个明德,隐然流行于五者之间,(语类十五)而已发未发,皆是一敬也(与张钦夫书)。

    五 象山之言与朱子之言之自然会通

    吾人如知无论在静时或动时,有思虑时或无思虑时,用涵养工夫时或用省察等工夫时,皆有此本心之自明,即知人无论作何工夫之时,皆可同时作象山所言之工夫,以时时有其本心之自明而自立;人之更时时能对本心之明之发处,自信得及,亦即所以扩充增益此本心之明,使本心更得呈现,更能而自作主宰,而自立者。人本心日明,自亦将愈能见得自家之病。故象山亦自谓“老夫无所能,只是识病”。(全集三十五)此固亦非见得一光烁烁之物事,便守此一物,据为己有,自高自大,更不见自家病痛之教也。唯此一工夫,初非先意在治病,或治气禀物欲之杂,以与之相对而立者;而初唯是一纯正面的承本心所发之四端万善,而自信得及、以成其相续无间,使此光明日显,而自然见得病痛;即以此光明照澈此病痛,而化除之,如日出而照烟雾,乃旋照而旋散耳。至于克就此发明本心之工夫,遍在于未发已发涵养省察等中而言,则此涵养省察以及一切致知穷理之工夫之细密处,亦无足与此发明本心之工夫相悖者。此一切细密之工夫,皆同可为此一工夫之所贯彻。此其所以为大纲。大纲提掇来,其余固皆可由此大纲之所贯注,而细细理会去。则朱子与其他贤者所言之其他种种细密工夫,象山亦不须更加以反对,而皆可于不同意义上,加以承认,而人用任何工夫,亦皆可如“鱼龙之游于江海之中,沛然无碍”。此即象山所以于朱子之学,虽不同其所见,而其言中对朱子之批评,反较朱子对象山之攻击为少之故。以系统规模之博大而言,朱子固是泰山乔岳,非象山之所及。然朱子之读圣人书所成之规模系统弥大,析义弥多,亦未尝不言:“读书须是以自家之心,体验圣人之心。少间体验得自家之心,便是圣人之心”,(语类一一九)“圣人之言即圣人之心,圣人之心即天地之理”,(语类百零四)“而今看圣人说话,只圣人心成片价,从面前过,(语类百零四)则此未尝不归宿在见心之即理、见己之心同于圣人之心,而通于象山之发明本心之旨。唯此乃朱子之学四方八面凑合将来之所终。象山则以此朱子之学之所终,为学者立志之所始,亦学者自始当直下契入之一根本义。则以朱子观象山,乃或疑其只是“拣一个亻龙侗的说话,将来笼罩”,“只是要寻一条索,却不知道都无可得穿”,(语类二七)又如“若识得一个心了,万法流出,更都无许多事”,(语类百二四)此乃“巴揽包笼”,“笼统无界分”,“若只凭大纲看过,何缘见精微出来”,而或更疑其心空而无理,只是禅,以至谓其欲把捉此心,未必不出于人欲之私。朱子之所以有诸疑之故,亦意皆可解;正如象山之言朱子之支离,“其条目足以自信”者,为不见道者,其意可解也。然象山要学者,“先且当大纲思省”,(全集卷三与曹挺之)自谓:“其言坦然明白,全无黏牙嚼舌处,所以易知易行”,亦未尝碍人之由此大纲,以有种种条目之细密工夫。则象山之学,亦未尝碍朱子之教。而朱子之学,既未尝不归在见心之即理、己之心即圣人之心,则亦即未尝不与象山同旨。然以朱子观象山之言,“说心与理一,不察乎气禀物欲之私,是见得不真”。(语类一二六,大全卷五十六荅郑子上)此即谓必须先见及此气禀物欲之杂,足使心与理宛然成二,然后吾人方能实有去此难之工夫,以实见心与理之一。以象山观朱子,则先见有此气禀物欲之杂,即不能直下见及心与理之一,而未能本此见,更以“自信此心与理一”为工夫。所见者既是有此“杂”,以使心与理不一者,则此所见者,非心与理一,乃心与理二。则由工夫之所成,而见及之心与理一,即只属修成,非真本有。然若非本有,则修无可成,而亦可不修。于此心与理一之为本有一义上,则朱子在其心性论,虽亦向之而趋,而未能圆成。如前所辨。此则舍取象山之论,盖无他途。然取此象山之论,仍可回头正视气禀物欲之杂之一问题,而即其杂,以知吾人之工夫,亦当顺其杂而有,乃未尝不可有种种复杂之工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则即杂所以成纯。则朱子之教,亦无一可废。朱子之言,纵有黏牙嚼舌之处,人能一一吞咽,亦未尝不可相泯于无迹。总上所言,可见二贤之论,正如始终之相涵,博约之相资。世谓朱子以道问学为先,心理非漫然为一;陆子以尊德性为先,乃心与理一者,吾人于本文篇首尝评其说为不切。今如识得此二家之工夫论,有此始终相涵,博约相资之义,则固亦皆当说,而未尝不切矣。

    一九六五年十二月

    * * *

    [1] 朱子大全卷七十记疑中于伊川性之有形者谓之心一语,谓“不知有形,合如何说”,又语类七十五谟录更谓是门人记录之误。实则此应不难解。形即表现,即言心为性之表现耳。伊川于心性,不如朱子之以理气分别,故可直以心为性之表现也。

    [2] 朱子语类卷六十一谓“伊川云尽心然后知性,此大不然,尽字大,知字零星”若未知性,便要尽心,则悬空无下手处;惟就知性上积累将去,自然尽心。伊川言尽心正是从大处着工夫。此乃与朱子以格物穷理为知性之积累工夫、尽心为最后效验之说不同;而较近于象山重尽心之旨者也。

    [3] 按在伊川,心与理实未如朱子之明加分别。如朱子语类九十七谓“伊川实理者,实见得是,实见得非。”朱子以实理与实见不同,而疑为记录之误。然如将心与理合言,则实理之为实,正可说原于心之实见:无心之实见,则固不可言实理也。

    [4] 二程遗书卷五“理与心一,而人不能会之为一。”

    [5] 龟山语录三:孟子以恻隐之心为仁之端,平居但以此体究,久久自见。……因问寻常如何说隐……夫如有隐忧,勤恤民隐,皆疾痛之谓也。曰孺子将入井而人见之者,必有恻隐之心,疾痛非在己也,而为之疾痛何也?……若体究此理,知其所从来,则仁之道不远矣。……余从容答曰:万物与我为一,其仁之体乎?曰然。又:未言尽心,须先理会心是何物。心之为物,明白洞达,广大静一,若体得了然分明,然后可言尽。未理会得心,尽个甚?

    [6] 朱子大全四十二答石子重“胡文定言不起不灭心之体,方起方灭心之用,能常操而存,一日之间,百起百灭,而心固自若”,自是好语,但读者当知所谓不起不灭,非是块然不动之知觉也,又非百起百灭之中,别有一物不起不灭也。朱子大全四十五答廖子晦,亦引龟山此一段语之一部分,而疑之。

    [7] 复性书院重刊胡子知言六卷,将凡朱子知言疑义中所有者皆不载,而附朱子知言疑义于后。此文所引,除注明知言卷数者,皆见朱子知言疑义。

    [8] 五峰对其兄之学,有所不满,然在此语上,应相共契也。

    [9] 宋元学案衡麓学案。

    [10] 朱子大全三十二答张敬夫问曰:“满腔子是恻隐之心。此是就人身上指出此理充塞处,最为亲切。若于此见得,即万物一体,更无内外之别。若见不得,却去腔子外寻不见,即莽莽荡荡无交涉矣。陈经正云:我见天地万物皆我之性,不知我身之所以为我矣。伊川先生曰:它人食饱,公无馁乎?正是说破此病。知言亦云,释氏知虚空沙界为己身,而不敬其父母所生之身,亦是说此病也。”朱子语类卷二十谟录一段,详说不先自爱之理上识仁,“便将天地万物同体为仁,却转无交涉”之义。又卷四十一谓吕与叔“以己既不立,物我并观,则虽天下之大莫不皆在吾仁之中”,乃“因佛家说一般大话,他便做这般底话去敌他”云云。

    [11] 此语中有三个中字,有三义:一是自性理之未发在心中说。朱子答林泽之(大全卷四十三)所谓只喜怒哀乐不发,便是中是也。此“在中”之“中”,是自存在地位说。二是自此在中之性理全体之“无过不及亦无所偏倚”而称为“中”,此中是伊川与吕与叔书所谓“用以状性之体段”者。朱子承之,谓“中不可直谓之性”而非吕之“以中为性”之说。此“中”只是一价值义之状辞,而用于性理之全体自身者。此即朱子答林泽之书所谓:“未发之中,以全体而言也。”三是中节之中,即表现为合理之“发”之中。此合理之发,即朱子此书所谓“时中之中,以当然而言也。”此时中即和。有此和则在中之性理,亦表现于其中。故伊川谓“和”则“中”在此中,此和即中节。此中节之中,乃对“发”之合理之状辞。至于伊川所谓中在和“中”之中字,则又是自第一义之“在中”之意言,此三义须分别清楚。而随文领取。

    [12] 朱子语类九十五“南轩言喜怒哀乐之中,众人之常性;寂然不动者,圣人之道心”。此正承五峰之说。朱子下文谓“某看来,寂然不动,众人皆有是心;至感而遂通,惟圣人能之,是则朱子与胡氏之说之不同也。

    [13] 宋元学案五峰学案答曾吉甫谓“未发只可言性,巳发乃可言心,故伊川云中者所以状性之体段,而不可以状心之体段。心之体段难言,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圣人之所独。若扬伊二先生以未发为寂然不动,是圣人亦感物而动,与众人何异?至伊先生又以未发为真心,然则圣人立天下之大业,成绝俗之至行,举非真心耶?故某尝以为喜怒哀乐未发,同此大本,虽庸与圣无异,而无思无为,寂然不动,乃指易而言,易则发矣。故无思无为寂然不动,圣人之所独”。此见五峰之以寂然不动言圣人之心之发。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不在性,而在此心之发,则学者学圣工夫,亦自当在发处用矣。

    [14] 朱子答吕士胆书(大全卷四十六):“举程子涵养于未发之前则可,求中于未发之前不可,李先生当日功用,未知于此两句为如何,后学未敢轻议,但当只以程先生之语为正”。则朱子固明于延平之说,疑其非是。语类卷百三:“李先生当时说学,已有许多意思,只为说敬字不分明,所以许多时无捉摸处。”又语类九十六尝谓:“验乎未发之前,不得其道,则流于空。”今按王懋竑朱子年谱考异卷一三十岁及卷三五十九岁,记朱子与延平之同异甚详。

    [15] 此朱子与延平书不见朱子大全,今所引者,见胡广所编性理全书。

    [16] 朱子大全卷三十二,编此书于上段所引“通天下”一书之后。王懋竑从之,而以通天下一书代表朱子后来之见。然细察朱子文集之通天下一书中所谓前书,正指上页所引“所谓凡感之而通……”一书,而内容亦与之相近。至于此书首用“累书所陈”之句,又以主宰知觉处为安宅,即不复只重心之发用,而亦更近其最后所归之以“思虑未萌、知觉不昧”言心之未发之体之旨。固宜为后出也。

    [17] 大全三十答张钦夫“问者谓当中之时,耳目无所见闻,答语殊不痛快。”语类九十六“谓耳无闻、目无见之说,亦不甚晓。”皆朱子不以伊川言在中者为所不见之说为然之证也。语类九十四谓伊川解艮其背为“止于所不见,”此所谓不见,盖即指在中之性理而言,而朱子谓“如此说费力”,而谓“止只是所当止”,亦即见朱子乃以“止于不见而在中之性理之说”,为不然也。

    [18] 封伊川所谓耳无闻、目无见之静中有物始得,朱子初亦尝以此静中之物为太极或理(语类九十六洽录),或见闻之理(九十六去伪录);继又谓其即指知觉,如镜中之光明(九十六文蔚录)。此盖随朱子之所悟,而前后之解释不同。依伊川本旨,则常谓直指性理为是。伊川答语中固有见闻之理之一名也。若谓之为指心体之流行,则是朱子以其后来之见,释伊川之意也。

    [19] 朱子固尝辩吕与叔以中之一名指性,及以赤子之心为未发之非,(语类九十七)然于吕氏之“未发前之心体昭昭自在”之旨,则实加以承认,故谓“吕说大概亦是”。又二程遗书程氏经说卷八,有中庸解一篇:据朱子语类卷六十二及九十七,谓闻之龟山,此文实是吕与叔所著,而此文则为朱子所称。今按此文即以未发为本心,本心无过不及为言。此文所谓本心,亦即其与伊川问答,所谓“昭昭自在”之心也。语类九十七又谓陆子静力主此文为真明道之书,朱子谓“某所闻甚的,自有源流,非预说也。”看来朱子确有据而说。然象山所以争此文是明道著者,亦正因此文言本心正与象山之旨合之故。朱陆同契于吕与叔之言心体,而朱陆之通邮,亦在此与叔之学,此世之所忽也,观本文下篇自明。

    [20] 语类六二:“杨吕诸公求之于喜怒哀乐之未发,伊川又说于已发处观,如此则全无未发时放下底。今且四平着地,放下要得平帖,湛然无一毫思虑;及至事物来时,随宜应接,当喜则喜,当怒则怒。喜怒哀乐过了,此心湛然者,还是未发之一般。方是两下工夫,若只于已发处观,则发了又去寻已发,展转了一层,却是反鉴。”

    [21] 大全八十“理虽在我,而或蔽于气禀物欲之私,则不能以自见;学虽在外,然比所以讲乎理之实;及其浃洽贯通而自得之,则又初无内外精粗之间也。”(稽古阁记)此即藉外穷物理之学,以内明性理之旨也。

    [22] 朱子疑胡五峰之言,主要见大全七十三知言疑义、又大全卷三十五答刘子澄、卷四十二答胡广仲、卷四十六答胡伯逢及语类卷百零一评胡五峰处。

    [23] 朱子大全五十九答赵致道有图说明胡氏善恶二几之失。

    [24] 语类卷百零一评论胡五峰之学处,方子录。

    [25] 大全四十六答胡伯逢即重在以此言察识之非学者所能先事,故于此书中引明道之“人之制怒须先能忘其怒,方能观理之是非”为说,人必于观理之是非,先有一段功夫,地位已高,才能有“此深一义觉知”,“不应无故而自觉”云云。

    [26] 语类十二。

    [27] 又朱子大全四十二答吴晦叔,“敬为小学,今者未尝一日从事于小学,而曰必先致其知,然后敬有所施,则未知其以何为主而言格物,以致其知也。”

    [28] 二程遗书卷十五“敬以直内,有主于内则虚……此道最是简,最是易,又省工夫”。卷六“涵养到着落处,养心便到清明高远”。卷十五“一者无他,只是整齐严肃,则心便一。一则自是无非僻之奸。此意但涵养久,财天理自然明。”“敬则自虚静,不可把虚静唤做敬,人居敬则自然行简”(遗书十五)。

    [29] 朱子晚年较不坚持第一第二义之先后,见本文下篇第二节。

    [30] 此三者中第二者直接对外,间接对内,一与三皆直接对内,而有一动一静,一有事一无事之不同。论程子养观说:“静中之知觉,复之所以见天地之心也;随事观省,是乃所谓动上求静,艮之所以止其所也。”(全书六十七)又与胡季随书言“涵养者,本谓无事之时,常有存主也。省察于将发之际,谓谨于念虑之始萌也;省察于已发之后,谓审之于言动之后也。”(全书五十三)此则又开省察为二:一在将发,一者已发,然要皆发上之事也。

    [31] 大全四十二答石子重“今人著察识字,便有寻求捕捉之意,与圣贤所谓操存主宰之味不同,此毫厘间,须看得破。不尔,则流于释氏之说矣。胡氏之书,未免此弊也。”“若欲以所发之心,别求心之本体,则无此理矣,此胡氏观过知仁之说,所以为不可行也。”(大全四十六答黄商伯)

    [32] 朱子年谱论学切要语卷二。又语类百十三,义刚录。

    [33] 朱子语类五十二德明录“告子外义,外之而不求……只就心上理会……:子静不读书,不求义理,只静坐澄心,却似告子之外义。”

    [34] 象山以义利辨儒佛,朱子语类十七德明录,及语类百二十四 录中,皆言及之。唯朱子以象山所言,尚是第二义;其第一义,乃在:佛说万理皆空,儒则万理皆实耳。

    [35] 语类十九论语不说心,只说实事,孟子说心,后来遂有求心之病。

    [36] 语类一一八谓体认自家心是甚。才识得,不操而自存。又语类一二一对心体只是要认识他,则朱子用识字亦有默识之一义也。

    [37] 以此例明道所谓学者先有知识,亦即此意。上蔡、龟山以及五峰之察识之识,皆缘此而来。朱子大全四十二答胡广仲谓“明道所谓先有知识,只为知邪正、识趋向耳,未便为知之至也。”实则此明道所谓知识,固非朱子心中之知之至,然亦非抽象的知正邪趋向,而正是即具体事而识其理之谓也。

    [38] 语类十八德明录:“齐宣王因见牛而发不忍之心,此盖端绪也。便就此扩充,直到无一物不被,方是致与格”即朱子固有此意也。

    [39] 大全卷五十三答胡季随。按持敬易犯矜持之病,二程早已言之。如二程遗书三,记明道言不可矜持太过,伊川又言忘敬而后无不敬是也。

    [40] 朱子语类卷十七亻间录

    [41] 大全卷四十六答胡伯逢。前已举其义于上章第八节注。

    [42] 象山全集卷一与会宅之:“心,一心也;理,一理也。至当归一,精义无二。……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此吾之本心也。……古人自得之,故有其实,言理则是实理,言事则是实事,德则实德,行则实行。吾与晦翁书所谓古人质实,不尚智巧,言论未详,事实先著。……以其事实觉事实。”

    [43] 如语类十五不可做,决定是不做,心下自肯自信得及;语类十八志不立,又如何去学,又如何去致知格物中做得事;语类卷八及卷百十三至百二十一训门人语中,言立志者尤多,不必一一引也。

    [44] 大全四十八答吕子约,“读胡子知言答或人,以放心求放心之问,怪其 缕,散漫不切,当代之下转语,……知其放而欲求之,则不放矣”。又语类卷五十九“心不待宛转寻求,即觉其失,觉处即心,何更求为?自此更求,自然愈失。但要知常惺惺尔,则自然光明不待把捉,此外在释孟子操则存,舍则亡”及求放心章,论及此意者甚多。

    [45] 语类卷五十九端蒙录谓操则存,舍则亡,泛言人心如此,……亦不必要于此论心之本体也。又 录及去伪录言茫淳夫之女,谓心无有出入。伊川谓此女虽不识孟子,却识得心。然朱子于此二段文,明主人心自是有出入,而不以伊川意为然。亦即不欲于此论及心之本体,更不言有心之本体,足以为工夫之所据也。

    [46] 人心有病,须是剥落得一番,即一番清明。(全集三十九)千古圣贤,自去人病,如何增损得道?

    [47] 象山全集卷一与邵叔谊:“由萌蘖之生,而至于枝叶扶疏;由原泉混混,而放乎四海,岂二物哉。”此外卷十二与赵然道书亦同此旨。象山言日新语:如全集卷五与高应朝书:“根本苟立,保养不替,自然日新。”言日充日明语:见卷五与舒元宾书。又如卷六与傅子渊书:“大端既明,趋向既定,则德当日新,业当日富”;及象山与朱子和答诗“涓流滴到沧溟水,拳石崇成泰华岑。”亦同此旨。

    [48] 后之学者,如江右、东林、蕺山,皆意在复本,以减为工夫。然减得不尽之时,还望此心之高明,则此高明,又转为深隐。至如慈湖、龙溪,则意在顺本,而披开枝叶;而光辉之日新,乃只为一现成之灵明。此二派之分,皆由对象山之二义,各有所偏重之所致也。

    [49] 象山全集卷二十一论语说。

    [50] 全集三十四:“有士人上书云:手抉浮翳开东明。先生颇取其语,因云:吾与学者言,真所谓取日虞渊,洗光咸池”。则光辉之日新与浮翳之清洗,二义皆备矣。

    [51] 全集卷五与舒元宾书。

    [52] 朱子语类卷五十九孟子求放心章:“只存此心,便是不放,不是将已纵去了的,收将转来;旧的已过去了,这里自然生出来。”此无异谓心时时在新生中也。

    [53] 大全卷四十答何叔京书:“存者道心也,亡者人心也。非是实有二心各为一物不相交涉也,但以存亡而异其名耳。其亡也,固非心之本;然亦不可谓别是一个有存亡出入之心,却待反本还源,别求一个无存亡出入之心,来换却。只是此心,但不存便是亡,存亡之间,无空隙处。所以学者必汲汲于操存。”

    [54] 在伊川,敬全转为一心上之工夫,由二程遗书十一论敬之一节,最可见之。朱子语类卷十二谓:以敬字只是敬亲,敬君,敬长,全不成说话。而举修己以敬,敬而无失,圣敬日跻之言,以谓敬可单独说。然在一般义,敬固皆有所对。单以持敬为敬,乃始于程朱。故陆象山谓持敬之言乃杜撰。今谓之程朱所特重之教亦可也。

    [55] 敬是持己,恭是接人;又敬是闲邪之道,闲邪则诚自存矣。

    [56] 语类十七朱子谓伊川以整齐严肃说敬,较上蔡以常惺惺说敬为切。谓“如整齐严肃,此心便存,便能惺惺;若无整齐严肃,却要惺惺,恐无捉摸,不能常惺惺矣。”然惺惺却是归宿处,故语类十七又谓先由和靖之说,方到上蔡地位。朱子又谓敬有把捉时,有自然时。(语类一一七)吕伯英问持敬之义。曰:且放下了持敬,更须向前进一步。问如何是进一步处?曰:心中若无一事,便是敬。(语类百二十)此皆是谓敬当进至无事时,以只有此心之惺惺也。

    [57] 大全四十三答林择之,未发时浑然是敬之体,既发则随事省察,而敬之用行焉。

    [58] 王懋竑朱子年谱考异卷一谓:朱子后来都无此语。

    [59] 韩元震朱书同异考三谓:已发未发说以“中”由心体流行见,与湖南诸公论中和,即去此心体流行之语,则湖南书为后出。此书以无过不及属未发,与胡广仲书,则谓:“以无过不及,为说未发之中不著”,是见与广仲书之为最后出。与广仲书谓“中者,所以状性之德,而形道之体;和者所以语情之正,而显道之用”,即更不以心体流行为言矣。

    [60] 大全五四答徐彦章“求之吾书,虽无体用之云,然其曰寂然而未发者,固体之谓也;其曰感通而方发者,固用之谓也。且今之所谓也者,其间固有动静之殊,则亦岂能无体用之分哉。

    [61] 仝上答徐彦章另一书曰:“未发之前,万理皆具,乃虚中之实,静中之动。”此静中之动,即只指此理之具而能动而已。陈安卿问:“未发之前,静中有动意否?答曰:不是静中有动,是有动之理”。亦谓静与未发中,只有理也。

    [62] 语类一二二“子约书有见未用之体,此话却好。问:未用是喜怒哀乐未发时,那时自觉有一个体段则是。如意著要见他,则是已发。曰:只是识认他。”

    [63] 一般之思想,以心为能知、理为所知,朱子亦不能免此。欲由此义以转入真正之心理合一义,当知所谓心之知理,即心自规定其自己,为一知理之心,亦即心之自依其能规定自己之理,以成一知理之心。又即心之依其规定自己之理,以自创出自生起此一“知理之心”。而此中所知之理,则属于下一层次,以为此能自创出,能自生起之“此心”所用以规定其自己者,有如西哲康德之说一切道德法则,皆人所自建立而用以自律者。故此谓所知之理,乃第二义之理。第一义之心之理,乃直至心之能自规定,自创出,自生起其自身处,所言之此能创能生之理。此能创能生之理,与心之创生之事俱呈、俱现,皆属于“能”,而非属于“所”。今即将此一能创能生之理,更使之为此心所自觉,而成为所知,则已落于第二义之理矣。

    [64] 朱子语类卷五十三论心之操存舍亡曰:“若有一处不如此,便是此处不在了。问本心依旧在否?曰:如今未要理会在不在,论着理来自是在那里。只是一处不恁地,便是此心不在了。”则朱子亦当在理上承认此心表面亡时,亦自在。然其意似以此不关工夫事。故不须理会。然实则知其在,则可有一自信,此自信即可为工夫,是则朱子之所忽者也。

    [65] 朱子语类百二十一并谓涵泳只是仔细读书之异名,此与象山言涵泳,实异义也。

    [66] 朱子于此二工夫,固亦或相摄而说。如谓:“涵养中自有穷理,穷其所养之理;穷理中自有涵养工夫,养其所穷之理。两项都不相离。”(语类卷九贺孙录)“居敬穷理二事……互相发明。能穷理,则居敬功夫日益进;能居敬,则穷理工夫日益密。”(同上广录)然两项二事相摄,仍是两项二事也。

    [67] 朱子语类卷九十六论“喜怒哀乐未发前,静中有物……乃是镜中之光明……只是知觉”。又言:“伊川以知觉便是动,说得大过”。张南轩尝以心有知觉,即是已发,朱子谓不须如此说。如动与发指思虑,此知觉固非动发,然此知,总是能照而有用者也。语类百十三“须先就自心上立得定,则自然光明四达,照用有余”,则体上之光明,固原具此照用也。

    [68] 象山全集卷四与潘文叔书:若自谓已得静中工夫,又别作动中工夫,恐只增扰扰耳。何适而非此心,心正即静亦正、动亦正;心不正,则虽静亦不正矣。若动静异心,是二心也。又卷五与高应朝,亦谓动静岂有二心。卷三与张辅之“若非尊所闻、行所知,只成得个板担,自沉溺于曲学阿行,岂有定于静,而不定于动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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