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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庄子之对人心之反省与虚灵明觉心或灵台心

    吾人上已论墨子之学之根本义,在其所谓心,乃一知识心与理智心。而与墨子之思想,正直接相对反者,则为庄子之思想。庄子思想之本源,亦正在其对心之别有所见,而与孟子、墨子皆有不同。庄子外篇田子方篇,托温伯雪子曰:“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此固不足以论孟子。然以论当时一般游夏之徒,盖皆是也。孟子之言人心,亦只重在人之德性心、性情心。然人之心实不限于德性心、性情心。德性心、性情心之外,有知识心、理智心焉,此墨子之所言也。此二心者,皆各有其所求合之理义,亦皆趋向于合理者也。皆所谓理性之心也。此二心者,庄子之言中,亦偶及之。如其言“中心物恺,兼爱无私。”(天道)是即儒者所言之仁心也。庄子人间世曰:“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此止于符之心,即能由视听以形成印象、观念、文字、符号,以求得合于外物之知识之心也。然人之心尚有不合理,超合理与否之上之心焉。此则庄子所最能知而善言者,而为“中国之君子”所忽者也。

    庄子之言心有二:其一为庄子之所贬,另一为庄子之所尚。其所贬者,即吾人世俗之心。齐物论人间世之不以师心为然,亦对此义之心而言。于此心,庄子或名之为“人心”、“机心”(天地)、“贼心”(天地)、“成心”(齐物论)、生“心厉”之心(人间世)、“心捐(或作揖)道”之心(大宗师)、“德有心而心有睫”(列御寇)之心。其所尚,则为由以“虚”为心斋(人间世),由“刳心”(天地)、“洒心”(山木)、“解心之谬”(庚桑楚)、“解心释神” (在宥)、“心静……心……定”(天道)、“无听之以心”(人间世)、“……斋戒疏 而心,澡雪而精神无心而不可与谋……”(知北游)、“心清……心无所知”(在宥)等“自事其心”(人间世)工夫,而得之“虚室生白”之心(人间世)或常心、或灵府,(德充符)灵台、(达生、庚桑楚)之心也。荀子引道经有人心道心之分。宋儒亦用之。而其原盖始于庄子之言心。心之观念之分为二,孟子无之,墨子无之,庄子始有之。庄子者生于衰乱之世,无往而不见人心之灭裂,庄子亦忧世而心裂之人也。于是心之一名,亦为庄子之所言,所裂为二矣。

    庄子言人心,不重人心之理智一面,故其言人心,亦缺理智性之分析。庄子之言一般人心,所重者在人心之情识(此为佛家心学中之名。然唯此名可概庄子所讲之一般人心之性质,故借用之。)方 面。此情识,非如孟子之性情为德行之本,乃为人生之一切扰动之本。庄子之言此人心之情识方面,亦恒与庄子之叹息相具。庄子以叹息之情,言人心之情识,故其言多为无方之言,较不易得其本意。今姑略引其言数段如下,再略加以说明。

    “汝慎无撄人心,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绰约柔乎刚强,廉刿雕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悬而天。偾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在宥)

    “心若悬乎天地之间,慰暋沈屯,利害相摩,生火甚多。”(外物)

    “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人者,厚貌深情。” (列御寇)

    “德又下衰……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缮性)。”

    齐物论言人之心最详,今略引其一段。

    “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括,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 ,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耶?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

    关于上文所引庄子之言,吾之本文,不拟逐字解释。吾人只须略识其大义,便知其所言之心,与孟子墨子所言之德性心理智心,为迥然不同之另一种心。吾人亦可直觉到庄子之所言之心,至少与吾人之心某一方面,能相印合。吾人生于今世,尤更易觉到庄子所言人心之状,远较孟子墨子所言人心之状,对吾人为亲切有味。然此庄子所言之人心,毕竟指吾人之心那一方面,则人恒苦难明白指出。是否人心全部如此,亦恒难断定。然吾今将庄子所言之人心,与孟墨所言之心加以对较,则吾人可首指出:庄子所讲之人心,乃吾人之心暂停对外在事物之感应,亦暂不求对外物之知识,而回头反省时,乃真觉其存在者。亦即惟赖吾人在外面环境中之一般活动,暂时停止时,而后此种“偾骄而不可系”、“日夜相代乎前而不知其萌”、“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之心,乃真为吾人所觉。当吾人正在工作时,恒不觉有此心。唯人在一闲暇时,便觉各种闲思杂念,更迭而起,行尽如驰,莫之能止,此心即现。人在夜间梦魂中,一切境象之呈于两者,变灭如常,起伏万端,亦如全不由我作主。即见此作梦之心,亦为一如是之心。人如更能在无事时,作静坐默想与禅定之工夫,则对此人心各方面之复杂变化,不可方物,即有各种不同程度之深入之认识。故章太炎氏之齐物论释,以庄子所说之心,其所具之内容,为人之无尽藏之藏识所具,实亦可说。唯谓庄子所言此心之本身,即同于佛家之藏识之心之本身,则未必是。以佛家之藏识与意识为二层。前者为不自觉者。而庄子之人心,则为自觉具有此喜怒哀乐虑叹变 等一切心态者。庄子并未明言此人心之下,尚另有一藏此一切之心,与此有意识能自觉之人心为二而与以二名也。

    此种由吾人暂停对外活动,而回头反省自觉得之各种闲思杂念之坐驰,在易传中称为“幢幢往来朋从尔思”之思。佛家或名为情识,其根在吾人今生之生活习气或前生业障者。今之心理学家,则或名之诸联想、诸想像,或意识之流,或名之为下意识中之欲望或驱迫Drives之各种化身,各种象征之意象。而宋明儒者则或名之为意念之起伏之不由自主者,为习气之流行,为私欲之萌动。此心除心理学家视之无善无恶者外,佛家及宋明理学家与庄子,同以为之当加以超化、止息者。克就庄子而言,则庄子之学之所向往,亦即先在求此心之止息。吾人所以生出欲止息此心之要求,亦唯在吾人暂停一般人在世间之活动时,乃真正发出。盖在吾人暂停其在世间之一般活动时,吾人之心即不复在其一般活动中作主,而对外面世界,亦暂无所施其主宰之功者。此时吾人之心,坐见此诸憧憧往来之闲思杂念,无端而来,无端而去,全不由自己作主,则足使吾人自觉“怵心”,而涌出一大不安。此时吾人觉此心之本身,如只为一舞台,任上面之人物,自由践踏蹴踢者。又如一无声之江水,任上面之船舶往来,风吹雨打者。此时吾人心中,彼念才去,此念又来。“乐出虚,蒸成菌”,“莫知其所萌”,才“排下而进上”。下排彼念是“杀”,再来此念,则心又入“囚”。去者如“绰约”而“柔”,来者则“刚强”而肆。杂念往来,此心乃苶然疲役。忽而万念俱灰,杀若秋冬,溺不可复,厌也如缄,是谓其寒凝冰。忽而死灰复燃,大知小知、大言小言、大恐小恐,其发若机括,“其疾俯仰之间,再抚四海之外”,是谓“内热”、“其热焦火”、与“生火甚多”。纵尔不发,而诸杂念之存于心底者,仍“留若诅盟”。深闭固拒,是曰成心。诸杂念之“心斗”,针锋相对,谓之“廉刿”。交错穿插,乃为“雕琢”。而凡此等等,皆对吾人能反省此等等之心,如为不受命而自来者,以役此心,而使此心若“悬于天地之间”,四顾无依,而有“近死”之患。于是此能反省之心,乃觉不甘被役使而致“心死”“心殉”,遂望起死回生,而为真君以作主。此处之工夫,则要在消极的去除此一切不由自主之闲杂思念,情识往来。此诸闲思杂念,情识往来,析而论之,不外各种“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之念。而庄子之学,向往“无功”“无名”“无己”之境,则首须使此等等“事之变命之行”,“不入于灵府”(德充符)而求“以明”,“葆光”(齐物论),“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德充符),以进而使此心为“天地之鉴,万物之镜”(天道),“心有天游”(外物),“游心于德之和” (德充符),“游心于淡,合气于漠”(应帝王),“游心于物之初”(田子方),“以虚静心通于万物”(天道),再进而言各种“事心之大”之道(天地篇举“不同同之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宽,等十项为事心之大之道”),此整个言之,亦即庄子之所谓道之第一义也。

    吾昔年本西方形上学之观点,以求了解庄子所谓道之果为何物,初以为庄子所谓道,乃宇宙万化之即有而无即实而虚之道。后知此乃庄子之道之第二义。其第一义之道,当自其人生政治文化思想中求了解。意其思想,乃周代礼文虚伪化形式化后,反人文而就自然之化之思想。然尚不知其所以重自然之化之所本。最后乃知其思想核心,在其对人心之认识,而对其人心最重要之认识,则初在其见得人心中“行尽如驰”“憧憧往来”之念虑之“莫之能止”,而致此心之“苶然疲役”。遂知庄子之所求,初即不外求其心,在此等行尽如驰之念虑中超拔。而庄子之道者,其初义亦即望有此超拔,而解此心之桎梏,以自求出路,解此心之倒悬,以安立地上之道也。唯此等等行尽如驰,而足桎梏倒悬此心之念虑,初皆吾人之心,暂息其外在世界之一活动而回头反省时之所见。而人初见得此心为此诸念虑所役时,此被役之心之本身,乃初显为一被动而疲弱无力之灵台,以观照此念虑之往来者。由是而庄子所谓道,初皆不外一套负面的,减担法的,虚心、静心、解心、释心、洒心、刳心之工夫。此近老子所谓为道日损之工夫。损之又损,而驰者息,宇泰定、天光发、灵台见。而此天光、灵台之本来面目,则实毕竟无有具体之内容。故庚桑楚篇曰“灵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此是言灵台之心,如一能持之灵光之照耀,然此照耀中,另无所持之物。此照耀之本身,亦初为不可执持之物。是之谓“滑疑之耀,圣人所图”(齐物论)。此后一语,古今之解者至分歧。吾意此滑疑之耀,宜取王船山庄子解、憨山庄子内篇注之意,释之为似滑湣不定,而疑有疑无之耀,即“光矣而不耀”之耀也。故人于此欲知之,即复见,其超溢乎此知,而为不可知。此正所以见此灵光照耀之为不可持。人由虚心、静心、洒心,而见得此灵光常在,是谓“以其心,得其常心”(德充符),“以心复心”(徐无鬼),然此复得之常心,或灵台心,初仍当只是一虚静之观照心,亦可名之为一纯粹之虚灵明觉心。因吾人之灵台在其被役时,初乃一被动的观照此念虑往来者。则息此诸念虑往来时,所显之心,亦初只是一虚静的观照心。此心如映放电影之银幕,原只为被动的接受人物之影像者。则影像之放映暂息,电光直射银幕,虚室唯生一白,初仍是静而不动者也。此心即与孟子所言之感物而动之仁心,仍非一心。如以譬喻明之,则庄子之由虚心释心以修养此心之工夫,要为一心门以内洒扫庭除之工夫,而孟子在感物而动之仁心上,所下尽心工夫,则如出门前道上迎客,而致蔼然之礼敬之工夫也。

    自一方面之,庄子之工夫,亦可为后儒之所涵。易传所说“以此洗心退藏于密”,荀子之解蔽,及宋明理学家之主静,养心之虚灵明觉,皆包含庄子一类之工夫在。然此中儒者初自是儒者,庄子初自是庄子。或问由庄子之洒扫庭除工夫到家,岂亦不可如孟子之开门迎客?吾意:此乃由庄义亦可通于儒处说。然庄学之下手处,或初所感之问题,毕竟在觉心之受桎梏而求解,亦觉人生不能无待,处人间世之难,兼感于当世之教人以仁义礼乐者,无救于天下之乱。庄子根本用心之方向,在求逍遥洒脱而无待,以虚为心斋。而其内心修养之工夫,亦即可止于如上所谓之洒扫庭除而止。若言再进一步之事,则初当如洒扫庭除即毕,再举头望月,开门见山,观“天之不得不高,地之不得不广,日月之不得不行,万物之不得不昌。”此即指庄子之“神与物遇”,“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游于万化而未始有极”,“万物毕罗,莫足与归……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畜天下而受天乐”之一套“原于天地之美”之艺术精神。其充实而不可以已之言,盖皆言此精神中之各种超越之理境。吾人忽之固不可,然以之皆可直契孟子之出门见客之教,则非也。如欲由庄子之学至孟子之教,必须在其学问之始,下手便兼在成己成物之事业上方可。此即儒家之所以尚志,否则便须于庄子所谓灵台天光中,另有之一物事说方可。此则非庄子之言心之重点所重,虽未可谓无,亦可暂存而不论者也。

    循庄子之学以言心,其对于心之认识,自必不同于孟子,而其高明则远过于墨子。墨子只知“以有知知”,而不知“以无知知”。以无知知者,“知止其所不知”。知止其所不知,非如西洋哲学所谓知止于已知之现象,而本体不可知之谓也。亦非知皆有涯,尚有无涯未知者待知,吾之知即止于此待知者前之谓也。乃谓吾人知“知之无涯”,即转而不逐无涯之知,不重知物,而求此知超拔于物之上,以达“未始有物”之“无”,“未始有无”……之境,而将此知之灵光自外撤回而自照之谓也。“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墨子之学全幅精神,在向外用知,而求闻彼见彼。庄子之学,则与之正为一对反;而重在以心复心,而自照自闻自见。故绝不肯任心之逐无涯之知,以火驰而不返。此一则由于逐无涯之知,终不能免于有所不知,“计人之所不知,不若其所不知”(秋水),“无知无能者,人之所不免也”(知北游)。二由于心之外用多者,则内用者少,“凡外重者内拙”。三则由凡向外之知,皆“有所待而后当”(大宗师)。有待也而然,亦有待也而不然,则然否不定。求其定于所待,则非所以自得。至于执所知而成乎心,依成心以为是非,则更见心之为知所役。如再进而求知之所以成立之故,离于然而求所以然,“以故自持”,又益复为心之自入于桎梏与形役。故庄子之学,势必归于视世俗之“知为孽”求“去智与故”(刻意),而以“知忘是非”为“心之适”(达生),而尚“知彻为德”(外物),此即与墨子之求“齐知之所知”“以知穷天下”“以辩饰知”“以知穷德”,自苦而苦人者,正相对反。而其所以相对反之故无他,亦即以墨子所重之心,原为知识心、理智心,而庄子所重之心,原为超一般理智心、超一般知识之心故也。

    唯庄子之超理智心超知识心之对物,自亦另有一种知。此知之要点,一在知物之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秋水田子方),“知为为而不知其所以为”(盗跖),即不求理由原因之故之知。二在直知物,而不经印象观念文字符号以为媒介。遂非“求故”之心,亦非“止于符”之心。此心之知物,“瞳焉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天下莫不沉浮,终身不故”“不以故自持”(三语皆见知北游)以“忘乎故吾”(田子方);其“不忘者”,乃恒“虚而待物”,才知物而知与物冥、与物化,即才知而忘知,有心复如无心。此知此心,乘物之化而往,游于物之虚以行,是谓之神。此之谓“官知止而神欲行”。此即如其所谓庖丁解牛之知,轮扁斵轮之知,皆直接“得之于手而应于心”,中间更无印象观念之滞留,亦不经文字符号与思想理由为间隔;亦即超越于墨子所谓“貌物”及抽象普遍之规矩法仪、大故、小故,与一切言说之外者。故曰“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达生)与物化而不以心稽者,直依于灵台天光之发,以神遇物,而忘心忘知之知也。此乃庄子所谓“知之能登假于道”(大宗师)。亦即今所谓直觉之知也。

    至于循庄子言心、言知、言道之思想之发展,其必归于政治上之尚放任无为,亦势所必至。盖庄子之问题,不自人民之具体之饮食男女之问题着眼,亦原不亟亟于治天下。其视天下之乱,正在人之争欲治天下,而各以其所谓仁义是非,黥劓天下人之心,乃使人各失其性命之情。在庄子之时代,人以其私欲,与其言仁义是非之心,相夹杂而俱行;亦盖实有愈言仁义,而愈陷于不仁不义,愈言是非,而是非愈淆乱者。故庄子天运篇言,古之治天下者曰:“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至今“‘而人有心而兵有顺’,‘天下大骇,儒墨皆起’”,是则愈言治天下,而杀伐之兵愈起矣。故墨子之欲一同天下之义,强聒而不舍,以“上说下教”,固为庄子之所笑。儒者之言仁义者,“若击鼓而求亡子焉”者,自亦为庄子所视为多事。而“一心定而王天下,一心定而万物服”,“游心于淡,合气为漠,顺物自然,无容私焉”为应帝王之道之言,亦在所必出。庄子言心之论,既重在去心之桎梏,则其论政治重在解除人民之桎梏,而以不治天下治天下,以无为为无不为,固理之所必至,无待于详说者也。

    五 荀子之统类心及其与孟庄荀之思想之所由异

    荀子为儒家,然其言心不特异于孟子,亦异于墨子、庄子,而另开出一套人心之理论。世之论者,恒谓孟子之思想之中心在性善,荀子思想中心在性恶。孟子之言性善,吾上文既已明其所据,即在其言心矣。至荀子之言性恶,则吾当说明其非荀子之中心思想之所在。盖由孟子之言性善,吾人即可由之以引申出孟子尚存养重扩充之修养理论,以仁心行仁政之政治思想。而直接由荀子之言性恶之理论,则只证明荀子之视性为待变化者。然其所以当变化之理由何在,及变化之力之自何来,与荀子整个政治文化之思想,全不能由其性恶观念以引出。则谓荀子之思想中心在性恶,最为悖理。以吾人之意观之,则荀子之思想之核心,正全在其言心。彼虽未尝自其言心之论,以推演出其全部理论。然吾人观其言心之论,异于孟墨庄诸家,则足以使吾人了解荀子之整个思想系统,何以异于他家,而可将其思想系统之特色,加以照明。

    荀子之言心,自一方面观之,颇有同于孟墨庄之处。其与墨子相同,在墨子重心之知之接物,荀子亦重心之知之有所合。故谓“知有所合谓之智”。墨子重辩类明类,求人之思想言论之“以类行”;而荀子亦言“心有征知”。彼谓征知为“天官之当簿其类”,又谓“心征之无说,人莫不然谓之不知”。(正名)“说”即说出:“定所知者为某类”之“故”或理由,以成推论也。故墨子重辩,荀子亦然,而谓“君子必辩”。荀子与庄子所同,则在庄子重心之虚静,而荀子解蔽篇亦言虚静之功夫。庄子言心,有一般人心与合乎道之心之分。荀子言心,亦有中理不中理者之分。而征引道经“人心之危,道心之微”之言,加以申释。荀子、孟子所同,则在孟子言养心,养浩然之气,荀子亦重治气养心之术。孟子言思诚之工夫,荀子亦言“养心莫善于诚”。孟子言作圣之功,归于“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荀子亦言“神莫大于化道”,“尽善浃洽之谓神”。然荀子之言心,毕竟有大异于墨庄者,则在荀子言心之知,不只是一知类心,而兼是一明统心。荀子言心,亦不只为一理智心及有实行理智所知者之志之心,如墨子之所说;而实兼为一能自作主宰心。荀子言心之“虚静”之工夫,必与“壹”之工夫相连。而荀子之虚壹而静之工夫,则又不只成就一个灵台之光耀,且为本身能持统类秩序,以建立社会之统类秩序,以成文理之心。荀子之异于孟子者,除其所以言“诚”“神”之不同,后当论及外,则要在孟子之言心,只重对心之直养工夫,以使此心性之流行,如源泉滚滚,不舍昼夜。荀子言性恶,言人心之危道心之微,言心术公患,在有所蔽惑而沦于混浊。故荀子言养心,特重自加澄清之工夫,以使“湛浊在下,而清明在上”,堪能知道而守道。自此而言,则荀子之言心,正是一方有类于前三家之说,则又有所增益。其论心之所以为心,与修养此心之工夫,皆有较三家为加密处。唯其裂心与性情为二,贵心而贱性情,未能真认识孟子之性情心,遂不能直由心之善处,以指证性善,则荀子之大缺点所在耳。

    今先引荀子解蔽一段荀子言心之论,然后对上来所说荀子言心之特色所在,再加以说明。

    “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壹而静。心未尝不臧也,然而有所谓虚;心未尝不两也,然而有所谓一;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人生而有知,知而有志。志也者,臧也;然而有所谓虚。不以所已臧害所将受谓之虚。心生而有知,知而有异。异也者,同时兼知之,……两也;然而有所谓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谓之壹。心卧则梦,偷则自行,使之则谋。故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不以梦剧乱知谓之静。未得道而求道者,谓之虚一而静。……虚则入……一则尽……静则察……虚一而静,谓之大清明。万物莫形而不见,莫见而不论,莫论而失位。坐于室而见四海,处于今而论久远,疏观万物而知其情,参稽治乱而通其度,经纬天地而材官万物,制割大理而宇宙裹矣。恢恢广广,孰知其极?睪睪广广,孰知其德?涫涫纷纷,孰知其形?明参日月,大满八极,夫是之谓大人。夫恶有蔽矣哉。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无所受令;自禁也,自使也;自夺也,自取也;自行也,自止也。故口可劫使墨而云,形可劫而使诎申,心不可劫而使易意,是之则受,非之则辞。故曰心容:其择也,无禁,必自见;其物也杂博,其情之至也,不贰。……曰:心枝则无知,倾则不精,贰则疑惑。以赞稽之,万物可兼知也。身尽其故则美。类不可两也,故知者择一而壹焉。农精于田而不可为田师,贾精于市而不可为市师,工精于器而不可为器师。有人也,不能此三技,而可使治三官;曰:精于道者也。……精于道者兼物物。故君子壹于道,而以赞稽物。壹于道则正,以赞稽物则察,以正志行察论,则万物官矣。昔者舜之治天下,不以事诏而万物成。处一危之,其荣满侧;养一之微,荣矣而未知。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故人心譬如槃水,正错而勿动,则湛浊在下而清明在上,则足以见须眉而察理矣。微风过之,湛浊动于下,清明乱于上,则不可以得大形之正也。心亦如是矣。故导之以理,养之以清,物莫之倾,则足以定是非决嫌疑矣。……至人也,何强?何忍?何危?故浊明外景,清明内景。圣人纵其欲,兼其情,而制焉者理矣。夫何强?何忍?何危?故仁者之行道也,无为也;圣人之行道也,无强也。仁者之思也,恭;圣人之思也,乐。此治心之道也。”

    关于荀子上来一段言心之论,吾人所首当注意之一点是:荀子此处之言心,一方为重心之虚静,而一方则重心之能一;而其能一,则见于其能“不以夫一害此一。”其不以夫一害此一,一方使心能专精于一事,如为农、为工、为商;一方亦能使人专精于道,“不能此三技,而可治三官。”故人心之一于道,即能赞稽物。此一于道,以赞稽物之心,即为一纯粹之统摄数一而贯之之心。唯以人心能虚能一,又能不以梦剧乱知而静,故人心能大清明以知道。而荀子之所谓知道者,即使“万物莫形而不见,莫见而不论,莫论而失位,疏观万物而知其情,参稽治乱而通其度……”此整个是一对于万物万事各得其位,而通于度上,兼加以综摄贯通之心。此中不只有一类事物,为吾人之所知,而是吾人之心之同时肯定各类事物,求知各类事物,而心为各类事物之知所辐辏。依于心“处于今而论久远,坐于室而见四海”之大,更知进而求“以类度类”,而能“以微知明”,“以一知万”,“以近知远”“古今一度”,则可直下在人之当下之心中摄天下古今之“仁义之统”(即德性之统),“诗书礼乐之分”(即人文之类)于其内,以成“天下之大虑”,“长虑顾后而保万世”,如其荣辱篇所言。心之大虑,即包裹宇宙大理或道而制割之之“大虑”。道或大理,即能兼赞稽各类事物而权衡其轻重者,故解蔽篇曰:“兼陈万物而中悬衡焉。何谓衡?曰道。”正名篇曰“人无动而不可以不与权俱……道者古今之正权也。”谓之制割者,言心中之此道或大理,非只显为一抽象的统一之理,而是诸“如相分割而互为制限之各类事物(如诗书礼乐之类)之理”所合成之具体之统一之理。故吾人能本此大理为仁义之统,以制节吾人之情欲也。而此知道行道之心,亦即能制割大理或道,而为“道之工宰”,能知类兼能明统之统类心也(统类心本为知类兼明统之义,此处先就其统诸类以言)。

    荀子此处所言之统类心,所以能统摄多类事物,而制割大理,为道之工宰;其关键正在荀子之心,一方为能依类以通达之心,一方又为至虚之心。以其心能虚,故能知一类事物之理,又兼知他类事物之理,而综摄之,心乃成能统诸类之心。墨子之心之知,能依类以通达,而不能由是以成统类心者,其故正在墨子之心之知,只顺一类以直往,而对于心之至虚,能使此心超越于一类,以兼摄他类之一点,无真了解之故也。

    由荀子之心能同时兼统摄数类,而荀子论正名,即一方能建立一共名别名之层叠,而有次第之大小共名、大小别名之论。再一方则由荀子能知一物之兼属于各类之义,而特言二名之一实,同所异状者之为一实。由此即可见一特殊个体物,不能只化为一类中之一物。而其引申之义,即于我之为一具体之个人,亦自不能只当作人类中之一分子以观,兼当视作我之国家中之一分子,我之家庭中之一分子以观。夫然,而我与其他人类之一分子关系,即不同于我与国中之他人之关系,更不同于我与我家庭中人之关系。故于此即就“类”而观,我与其他人类一分子之关系,只在一点上同类;我与我同国中他人之关系,于此乃在二点上同类;而我与我家庭中人之关系,于此乃在三点上同类也。因而我之依同类之观念,由爱己以爱人,亦即不当爱家中人同于爱国人,爱国人全同于爱人。而儒家之伦列之爱,则即可在荀子之能同时注意此各类之统类心中成立,而一往平等之兼爱之教,在此统类心中,即为自然不能成立者。则荀子之能知统类之心,与其明伦类,固有其相应之义,亦可见矣。

    由观个体之兼属于数类,而综摄之,以知一个体之何所是,为统类心之知之一面。而由观此诸类之概念之交会于一个体,乃以一个体统摄诸类,亦理宜为统类心之知之一面。夫然,而以一个体,为诸多个体依同类关系而交会之中心,亦即理宜为统类心所涵之一面。故家庭中之父母,为“诸子女对之有同类之亲子关系”之统之所在,先祖即为“一切后世子孙对之有同类之后裔关系”之统之所在。君师即一切人民对之“有同类之社会政治之上下位分关系”之统所在,而天地即为人类与万物,皆与之有“同类之由之生养之关系”之统所在。由是而先祖、君师、天地即为三统之所在,而礼之三本之义以成;君师之责在明分使群之义以成;为政之道,在建立各方面之条理秩序,重“正理平治”之义以成;而重“百王之无变足以为道贯”之历史文化之统绪之思想,亦由缘是而出。此即荀子之所以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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