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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罗素自传最新章节!

    1889年夏天,我和罗洛叔叔在他欣德黑德斜坡上的那所房子里住。有一个星期天,他带着我去做一次远足。我们从靠近费恩赫斯特的弗赖迪山下来时,他说:“这所房子已经来新人住了,我想我们要去拜访他们。”我因为害羞,不愿意跟着去,我求他无论出现了什么情况,都不要留下来吃晚饭。他说他不会,可是他还是留下来吃晚饭,而且我也很高兴他留下来。我们发现这是一个美国人的家庭,姓皮尔索尔·史密斯,家里有上了年纪的妈妈和爸爸,一位已经结婚的女儿和她的丈夫科斯特洛,还有一个在布林莫尔学院读书,回家度假的小女儿以及在贝里奥尔学院读书的儿子。父亲和母亲在他们年轻时都是福音教派的著名宣教师,但这位父亲由于与一位青年女子接吻被人家看见而引起一场丑闻,这使他失去了信仰。而母亲也因年纪太大了,难以承受这样一种令人厌倦的生活。女婿科斯特洛很聪明,是个激进派,是大伦敦政务委员会委员。我们正吃晚饭时,他刚从伦敦赶到,带来当时正在进行中的伦敦码头工人大罢工的最新消息。这次码头工人大罢工非常重要,也引起了广泛注意,因为它标志着工会运动比以前更深入到较下层的工人中去。他讲述当时所采取的措施。我张大嘴巴注意听着,感到我正在接触着现实生活。从贝里奥尔学院来的儿子说的都是漂亮的警句格言,带着一种无所不知的傲慢的无所谓态度。但我特别感兴趣的是那位在布林莫尔学院上学的女儿,她非常漂亮。正如摘自1921年5月10日的格拉斯哥《公报》中的这段话所讲的:“记得20多年前在爱丁堡的一次市民招待会或者诸如此类的聚会(是不是一次禁酒代表的招待会?)上,我见到伯特兰·罗素夫人,她是当时可以想见的最漂亮的女人之一,而且带有一种贵族式的高贵神态,尽管她出身于一个贵格会信徒的家系。出席会议的人对她都如此赞赏,以至于以一种集体的高贵的爱丁堡方式选她为晚会的女主角。”她比我过去认识的任何年轻妇女都更加解放,因为她独自横越大西洋在美国上大学。我很快发现,她是沃尔特·惠特曼的密友。她问我是否读过一本叫《埃克哈德》注52的德文书,偏巧我在那天早上刚读完这本书,我感到这真是一件走运的事。她和蔼可亲,使我不感到害羞,我对她真是一见钟情。那年夏天,我再没有见到他们家的任何一位。但是随后几年里,每年都有三个月,我同罗洛叔叔住在一起。每个星期天我总是走上4英里到他们家吃午饭,并一直待到吃晚饭。晚饭之后,他们就会在树林中燃起篝火来,团团围坐唱黑人灵歌,而那时候,这种歌还没有传到英国来。美国对于我就如同对歌德一样,仿佛是充满浪漫色彩的自由天地。我发现她们家就没有我们家那一大套妨碍我的偏见,我尤其欣赏他们那种不受上流社会束缚的态度。正是在他们家里,我头一次遇到西德尼·韦布,当时他还没有结婚。

    西德尼·韦布和比阿特丽斯·韦布,我同他们相识多年,有时甚至同他们合住在同一所房子里。他们是我所认识的最完美的一对夫妻,然而,他们对任何一种浪漫主义的恋爱观或婚姻观都很不喜欢,而认为婚姻是为了把本能纳入法律体制中而设计的社会组织。在他们结婚的头十年中,韦布夫人不时地提到:“西德尼常说,婚姻是感情的废纸篓子。”后来情况稍有变化,他们通常邀请一对夫妇同他们共度周末,而在星期天下午,他们就一起外出做轻松的散步,西德尼陪着太太,而比阿特丽斯则陪着先生。到某一时候,西德尼就会说:“我知道比阿特丽斯现在要说什么,她要说‘西德尼常说,婚姻是感情的废纸篓子’。”西德尼到底真的说过这话没有就不得而知了。

    西德尼还没有结婚注53时我就认识他了,但他那时的成就远远赶不上他们俩后来合作成就的一半。他们的合作可以说亲密无间。我总是认为,思想是她的,而具体工作是他做的。这样讲也许过于简单化,不太合适。他或许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勤奋的了。当他写一本论述地方政府的书时,他们就会给全国地方政府的官吏发出征询意见的问卷,并且告诉他们这本要出版的书,他们可以按折扣优惠买到。我把我的房子租给他们住时,送信的邮差是一位热心的社会主义者,不知道他每天投递上千封答复他们征询问卷的回信觉得为他们服务光荣,还是十分麻烦。韦布原来是政府行政部门二级公务员,由于工作极其勤奋,被晋升为一级。他颇为认真,不喜欢拿诸如政治理论之类的神圣题目来开玩笑。有一次我对他说,民主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国会议员不能比他的选民更笨,因为要是他更笨的话,那些选他的人也就更加笨了。韦布当真动了火,悻悻地说:“我可不喜欢这种论调。”

    韦布夫人的兴趣比她的丈夫要广泛得多,她对于个别的人很有兴趣,而不只在他们能够派上用场的时候。她有很深的宗教气质,但并不属于任何一个被承认的正统教派。虽然作为一个社会主义者,她比较喜欢英国国教会,因为那是一个国家组织。她有8个姐妹,父亲波特白手起家,在克里米亚战争时给军队建造军营而赚得大笔财富。他是赫伯特·斯宾塞的信徒,韦布夫人可以说是这位哲学家的教育理论的最著名的产物。说来遗憾,当年我母亲在乡下住时是她的邻居,把她形容成“交际花”,我想如果母亲能够了解韦布夫人后来的生活,她会改变她的看法的。当她对社会主义产生兴趣之后,她决定从费边社社员,特别是其中三位最杰出的人物————韦布、萧伯纳、格雷厄姆·华莱士当中挑选对象。这有点儿像帕里斯的评判注54,只不过男女颠倒过来,而西德尼成了相当于阿弗罗狄特的角色。

    以前韦布完全靠他的收入过活,而比阿特丽斯从她的父亲那里继承了一大笔遗产。比阿特丽斯具有统治阶级的思想意识,而西德尼却没有。他们考虑到现在没有收入也足以过活,于是决定献身于研究工作以及高级传播工作,在这两方面他们都取得了惊人的成功。他们的著作应归功于他们的勤奋,而经济学院的建立则应归功于西德尼的能力。我认为要是没有比阿特丽斯自信力的支持,西德尼的能力就不会产生那样丰富的成果。有一次我问过她,她年轻时是否曾有过任何羞怯的感觉。她说:“噢!没有,如果我走进满是人的屋子里感到有点胆怯时,我就会对自己说:‘你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国家里最聪明的阶级中一个最聪明的家庭里的最聪明的成员,有什么能使你感到害怕呢。’”

    虽然韦布夫人在许多极为重要的问题上和我意见相左,我还是喜欢她,钦佩她。首先,我最佩服她的是她具有极强的能力。其次,我佩服她的诚实、正直。她献身于公共事业,从来不受个人野心所左右,虽然她并不是一点野心也没有。我喜欢她是因为对她个人抱有好感的那些人来说,她是一位热情和蔼的朋友,但是我不同意她对宗教、对帝国主义的态度以及对于国家的崇拜。这最后一点是费边主义的实质,它导致韦布夫妇以及萧伯纳等人对墨索里尼和希特勒过分的宽容态度,我认为这是极不适当的,它最终也导致了他们对苏联政府极为荒唐的过分的称颂。

    不过没有人始终如一,韦布夫妇也是如此。有一次我对萧伯纳提到,我似乎觉得韦布有点缺乏仁爱的同情心。萧伯纳回答道:“不,你大错特错了。有一次我和韦布在荷兰,在电车上从一个口袋里拿饼干吃,几个警察把一个戴手铐的罪犯也押上这辆电车。其他所有乘客都感到害怕,缩在一旁,可是韦布却走向犯人,把饼干给他吃。”每当我对韦布或萧伯纳批评过苛时,我就想起了这个故事。

    韦布夫妇也有他们所憎恨的人,他们憎恶威尔斯,因为他攻击韦布夫人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刻板的道德观念,也因为他试图推翻韦布对费边社的统治。他们老早就憎恨拉姆齐·麦克唐纳,我所听到他们夫妇对麦克唐纳最客气的话是,在英国工党首次组阁时,韦布夫人曾说,他是一位很好的替补领袖。注55

    韦布夫妇的政治经历是非常奇特的。一开始他们同保守党合作,因为韦布夫人很高兴阿瑟·鲍尔弗愿意给教会学校拔更多的公款。而当保守党在1906年下台时,韦布夫妇做出一些努力想跟自由党合作,没有取得成果。但他们最终感到,作为社会主义者,可能在工党里觉得更自在些,所以他们的晚年都是工党的忠实党员了。

    多年以来,韦布夫人习惯于节制饮食,其动机部分是出于卫生,部分是出于宗教。她总是不吃早饭,晚饭也吃得极少,只有午饭是丰盛的。她几乎总是和许多名人一起用午餐,但是,她总是饥饿难耐,以致一宣布用餐,她就跑在所有朋友的前面开始吃起来。然而,她还是相信,饥饿能使她更有精神。有一次她告诉我,饥饿使得她看到精美的幻景。我回答道:“是的,假如你吃得太少,你就看到幻景(未卜先知);假如你要喝得太多,你就看到蛇(发酒疯)。”恐怕她会认为讲这话是不可原谅的轻率。韦布不具有他夫人在宗教方面的气质,但是也不对宗教抱有敌意,尽管这有时使他感到为难。我和他们一起住在诺曼底的一家旅馆中时,她早上通常待在楼上不下来,因为她受不了看着我们吃早餐的那种难受劲。不过,西德尼总是下楼来取面包卷和咖啡。第一天早上,韦布夫人让侍女送个字条,“我们没有西德尼早饭用的黄油了。”她用“我们”让他们的朋友很开心。

    他们俩从根本上都不赞成民主,他们都把民主看成是政治家欺骗和恐吓人民群众的方法。韦布夫人关于政府概念的来源,我从她向我重复她父亲对股东会议的描述而认识到的,即经理的公认的职能是使股东各安其位,她对于政府与选举团的关系大致抱有同样的观点。

    她父亲事业上的种种故事并没有使她对伟大人物产生任何过分的尊重。其父在克里米亚半岛替法国军队建造了冬季营房之后,便到巴黎去收款。在建筑这些营房的过程中,他几乎花掉了他的全部资本,因此,收账对他就变得十分重要。虽然巴黎的每个人都认这笔账,可是支票却总也到不了手。最后,他碰到了布拉西勋爵,也是为办同样的事到巴黎来。当波特先生讲述他的困境之后,布拉西勋爵笑他说:“亲爱的朋友,你不懂得窍门。你必须送给部长50英镑,再送给他的每一个下属5英镑。”波特先生照办了,第二天就拿到了支票。

    西德尼耍起阴谋诡计毫不犹豫,虽然有些人认为这样做是不道德的。举例说,他曾经告诉我,如果他想在一个委员会通过某些决议而大多数人却持反对意见,他就会起草一个决议案,其中有争议的地方出现两次。他就会在第一次出现的时候进行长时间的辩论,然后却大方地做出让步,这样他得出结论,十有九次,没有人注意到,在同一个决议中,后面还会出现同样的观点。

    韦布夫妇为英国的社会主义奠定思想基础做了大量的工作。他们所起的作用多多少少类似于以前边沁派对激进分子所起的作用。韦布夫妇和边沁派都具有某种干巴巴和冷酷无情的特点,他们都相信,最好把情绪放到废纸篓里去。可是边沁派也好,韦布夫妇也好,都把他们的学说,教给那些热心的追随者。边沁与罗伯特·欧文都能产生出智力正常的后代,同样,韦布夫妇与凯尔·哈迪也是如此。我们不能要求任何人在各个方面都增加人类的价值,能在某些方面有所成就就已经不错了。韦布夫妇通过这种试验,要是没有他们,英国工党无疑会比现在更加粗野、更加没有组织。他们的衣钵已经传给韦布夫人的外甥斯塔福德·克里普斯爵士,但是,我怀疑对于他们来说,英国的民主制度是否像我们刚刚经历过的艰难岁月那样,以同样的坚忍不拔继续下去。

    我在家里提到我遇到西德尼·韦布时,祖母回答我说,她有一次在里士满听过他讲演。她说他“不完全是……”,我追问道:“不完全是什么?”她最后终于回答说:“他在精神和举止上不完全是个绅士。”

    我在皮尔索尔·史密斯家就不受这类事情打扰,我在他们家感到很愉快,侃侃而谈,一点儿也不胆怯。他们会想方设法让我畅谈,而且还使我觉得自己挺聪明。我在他们家碰到过一些有趣的人物,比如说威廉·詹姆士。洛根·皮尔索尔·史密斯用90年代的文化————福楼拜,沃尔特·佩特注56等人来教导我。他给我制定写好文章的规则,诸如“每隔四个字就要加一个逗点,除了在一个句子的开头,不要使用and(和)”。我学会了像沃尔特·佩特行文的格式,造出满是括号的句子。我学会了正确谈论马奈、莫奈和德加的绘画,他们在当时就像稍后的马蒂斯和毕加索那么出名。

    洛根·皮尔索尔·史密斯比我大7岁,他给了我许多道德上的规劝。他正处于从费城的贵格派的伦理观到拉丁区的波希米亚注57的伦理观的过渡状态。他在政治上是个社会主义者,是被费边社创始人之一格雷厄姆·华莱士改变信仰的,可是华莱士本人后来却转变为自由党人。洛根试图把贵格派的博爱实践适应社会主义的信条。在性道德方面,他当时是主张极端禁欲主义的,事实上几乎接近摩尼教。不过在宗教上他是个不可知论者,他希望敦促自由思想的年轻人保持高标准的律己与自我克制。为达到这个目标,他创立了一个他幽默地称为的“道学家协会”,我也加入了这个协会,而且遵守其规则多年。注58

    年复一年韶光流逝,我越来越热爱他们家那个待字闺中的女儿艾丽丝。艾丽丝比她的哥哥洛根更客气,比她的姐姐科斯特洛夫人更有责任感。我觉得她似乎具有所有的我在彭布罗克邸园中体验过、现在仍然珍爱的单纯的亲切态度,但却没有那种一本正经和偏见。我不知道她能否等我长大而一直不嫁,因为她长我5岁。这似乎有点儿不般配,但是我的决心越来越大,假如她等着我的话,那我就会向她求婚。我记得有一次我同她和她的哥哥一起驱车去莱思山去拜访沃恩·威廉斯法官,他的夫人带着伊丽莎白时代的皱领,而且在其他方面也令人惊奇。在路上,他们先诱我说出我相信一见钟情,接着拿我开玩笑,说我多愁善感。我深感受到伤害,因为我还不到解释我为什么这样相信的时候。我意识到,她不是我祖母说的淑女,但是我认为她很像简·奥斯汀笔下的伊丽莎白·贝内特注59,我想我在这种看法中,意识到某种令人愉快的心胸开阔的感受。

    1893年5月我成年了,从这时起,我和艾丽丝的关系就越过了保持一定距离的爱慕之情。一个月后,我获得数学优等考试一等及格第七名,并且取得法律和经济上的独立。艾丽丝和她的一位表兄到剑桥来,我有了比以前更多的机会与她畅谈。暑假期间,她又和那位表兄一起来,他表兄走了以后,我留她待了一个白天,我们一起到河边去,讨论离婚问题,而她比我更赞成离婚。在理论上,她是自由恋爱的拥护者,这方面我认为她值得钦佩,尽管事实上我自己的观点还要严格些。然而,我发现她对她的姐姐抛弃丈夫而去爱那个艺术批评家贝伦森深感羞耻,这使我有点儿困惑。确实,直到我们结婚之后,她才答应去认识贝伦森。她第二次来剑桥看我使我异常兴奋,从此开始和她经常通信。我已不再去哈斯勒米尔度夏了,因为祖母、阿加莎姑姑和罗洛叔叔的第二个妻子合不来。但就在那年的9月13日,我去弗赖迪山游览两天。天气温暖,阳光灿烂,没有一丝风。清晨,山谷里云雾缭绕。我记得洛根嘲笑过雪莱说“金色的雾”,而我就以此打趣洛根,那天清晨的确有过金色的雾,不过是在他醒来之前。而我起得很早,因为已经约好早餐前要和艾丽丝散步。我们在一个小山岗上的山毛榉树林中坐下来,那地方异乎寻常的美丽,看起来像早期哥特式教堂一样。我们通过四面八方树干的间隙向远处眺望。那天早上空气新鲜,朝露似闪,使我想到或许人生是会有幸福的。我们坐在树林中时,羞涩使我除了稍加试探之外再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在早餐后,我终于带着无限踌躇和惊恐,按当时的习惯,试探着明确向她求婚。她既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我没有试着去吻她,甚至没有想去握她的手。我们同意继续交往、通信,让时间去决定是否结婚。所有这些都是在户外发生的,等我们进屋去用午餐时,她见到了一封亨利·索姆赛特夫人的来信,邀请她去芝加哥世界博览会帮助宣传禁酒,而当时认为,在美国这种美德还是很不够的。艾丽丝从她母亲那里继承了一种全面禁酒的热忱信念,接到这个邀请后她非常得意,于是兴高采烈地把信念给我听,并热情地接受了这个邀请。这使我觉得自己似乎无足轻重,因为这意味着她要离开几个月,也可能是一段有趣生涯的开始。

    我回家后,把发生的事告诉我的家人,他们的反应完全是陈规老套。他们说她不是一位淑女,是婴儿拐卖者,是下层社会的女冒险家,是利用我没经验占便宜的女阴谋家,是没有任何美好感情的女人,是我永久要为她的粗俗而蒙羞的女人。但是我有从父亲那里继承的大约两万英镑的财产,我不在意人们说什么。亲戚关系变得非常紧张,直到我结婚以后仍然如此。

    在此期间,我保有着一本秘密的日记,非常小心地隐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在这本日记中,我记录了我与祖母关于艾丽丝的谈话和我对她们的感情。那以后不久,我发现了父亲的一本日记,其中一部分是用速记记下来的(显然是为了不让别人看)。我发现他向母亲求婚时的年纪,正和我向艾丽丝求婚时的年纪一样,祖母对他讲的话几乎和她对我讲的完全一样,而他在日记中记录下他的反应和我在我的日记中记录下的几乎完全相同。这给我一种神秘的感觉,好像我过的不是我自己的生活,而是我父亲的生活的翻版,它使我产生了一种对遗传的迷信信仰的倾向注60。

    尽管我深深地坠入爱河,但我却没有任何肉欲。确实,当有一天夜里我做了性爱的梦,而且在梦中,我的爱不是纯粹精神上的爱慕,这使我感到我的爱情被亵渎了。然而渐渐地,自然本性开始在性爱中居于主导地位。

    下一件重要的事情是在1894年1月4日,在那天我从里士满到格罗夫纳路44号艾丽丝的父母家去拜访她。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整个伦敦都埋在厚达6英寸的雪里,我得从沃克斯霍尔跋涉前去。这场雪带来一种奇异的与世隔绝的效果,使伦敦静谧得几乎像一个独处的山峰。就是这次见面,我第一次吻了艾丽丝。我在这方面唯一一次经验就是在前面一章提到的和那个女佣接吻,我没有想到吻一个我所爱的女人会是多么令人心醉神迷,虽然她仍然说她还没有决定是否嫁给我。除了吃饭时间之外,我们这一整天都在亲吻,从早到晚几乎没说一句话,只是其间我曾高声朗诵《灵中之灵》这首诗注61。那天我到家很晚,在风雪中从车站走了一英里半的路程,疲惫不堪却欣喜若狂。

    我在剑桥的下一个学期中,艾丽丝的感情交替变化。有时,她似乎急切地要嫁给我,而另一些时候,却决心保持她的自由。在这期间,我得努力读书,因为我正在进行一年的道德科学第二部分的荣誉学位考试。然而,我从来没有发觉,爱情不管是顺利成功,还是别别扭扭,对我集中精力有丝毫的影响。复活节到来之时,我先是随着莫德姨妈去罗马,去和我的舅舅阁下住在一起。从那儿,我去了巴黎,洛根在那儿有一套房子,他的母亲和艾丽丝都住得很近。这是我头一次见识到美国学艺术的学生在巴黎的生活。在我看来,所有这一切似乎都自由而欢快。我记得有一个舞会,在这个舞会上,艾丽丝穿着罗杰·弗莱设计的衣服。我还记得,他们多次想带我去卢森堡公园看印象派的画,以此对我灌输文化而未获成功。我记得入夜在靠近枫丹白露的塞纳河泛舟,艾丽丝与我并肩而坐,而洛根整晚都用他那毫无拘束的聪明,不停地高谈阔论。我回到剑桥时,詹姆斯·沃德严肃地对我说,不该把最后一个假期都消磨在欧洲大陆上,应该认真读书才对。然而,我并没有认真听他的话,我考得了优等第一名。

    大约在我结束优等学位考试时,艾丽丝明确地答应和我订婚。对这件事,我的家人一直就是反对的,而现在,他们开始感觉到非要采取一些激烈的行动不可。他们没有权力控制我的行动,他们对于艾丽丝性格的指责当然还是毫无效果,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找到了一个武器,这个武器几乎使他们获得胜利。我们的老家庭医生,一个蓄着山羊胡子的严肃的苏格兰人,开始告诉我我早已隐隐约约怀疑的家族史的所有事情来:我的威廉叔叔是怎么疯的,我的阿加莎姑姑的婚约是怎样因她疯狂的妄念而破裂的,我的父亲又是如何饱受癫痫之苦的(自从一些医学权威告诉我此病的症状后,我怀疑这是否是一个正确的诊断)。在那时,认为自己很科学的那些人对于遗传都多少持有几分迷信的态度,当然,没人知道精神疾病在多大程度上是不良环境和愚昧的道德教育的结果。我开始感觉到,好像我注定了要有种黯淡的命运似的。我读易卜生的《群鬼》和比昂松的《库尔特家的遗传》。艾丽丝有一个叔叔,他非常古怪。我的家人强调这些事实,直到他们快要把我逼疯时,就说服我们遵循最佳的医学建议,看看如果我们结婚,我们的孩子是否可能精神不正常。这种最佳的医学意见,是由我们的家庭医生事先交代过,而家庭医生又是由我们的家人事先交代过。这种意见正式宣告:从遗传的观点看,我们不应该要孩子。在里士满那位家庭医生的家里接受了这个裁定之后,我和艾丽丝就在里士满的草地上踱来踱去,讨论这件事。我主张解除婚约,我相信医生所说的,并且很想要孩子。艾丽丝说她不特别想要孩子,她宁愿结婚而避免生育。在大约半小时的讨论后,我转而同意她的观点。于是我们宣布了我们愿意结婚,但是不要孩子。节制生育在那时被看成极可怕的行为,而现在只有罗马天主教才这样认为。我的家人和这个家庭医生气得扯头发。这个家庭医生郑重地向我指出,作为他行医经验的结果,他知道使用避孕药物,几乎没有例外地会严重损害健康。家人也暗示,正是使用避孕药物使父亲得了癫痫病,由此产生了一种叹气、流泪、呻吟以及病态的恐惧的浓重气氛,叫人喘不过气来。父亲得过癫痫病,姑姑是妄想病人,叔叔是疯子,这些发现使我极为惊骇,因为在那时,人们对于精神疾病的遗传都很迷信。在此之前,我觉察到诸如此类的事,但并不确切知道实情。1893年7月21日(我后来才知道是艾丽丝的生日),我梦见我妈妈没有死而是疯了,在这种情况下,我感到我不应该结婚,而当我听说这些事实之后,我很难摆脱恐惧感,正像下面我的一些反思所显示的。这些日记我一直没让任何人看过,甚至当时也没给艾丽丝看,她也只是到很久之后才见到。

    7月20——21日(1894年),午夜。今夜是我梦见艾丽丝的一周年,也是她的生日,真是奇异的巧合。要是再加上我的梦已成真的事实,这种巧合确实非常强烈地影响着我的想象。我总是很迷信,而快乐时就使我更加迷信。如此彻底地被一个人吸引是可怕的。除了与她有关系的事以外,没什么事我觉得有价值。即使是我自己的事业,我对美德的追求,我的智能(我现有的),我拥有的或者我希望拥有的一切,我只把它当成献给她的礼物,表明我对她的爱情的珍视是多么难以形容。而我是快乐的,非凡的快乐。尤其是,我仍然能说,感谢上帝,我的热情里没有肉欲。但就在我最快乐的时候,就在快乐最纯洁的时候,它好像超越了它自身而突然堕入失落的恐怖中————舍弃建立在如此纤弱和不稳定基础上的爱情是何等的容易!在她生日那天我做的梦,我随后发现我的家人像在那个梦中那样欺骗我,他们郑重地、反复地警告,一个接一个逐渐发现形成了我大多数家人的生活的无望和无法减轻的悲剧,最重要的是那像命运一样笼罩于彭布罗克邸园上永久的阴霾,虽然我要抗争,但每当我到达那里,它便侵入到我灵魂的最深处,攫取我所有的快乐,甚至是来自艾丽丝的爱情的快乐。所有这一切,和对遗传的恐惧结合在一起,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他们让我感到好像是一种家族的厄运,我徒劳地与之抗争,要逃到那在别人看来是自然的、与生俱来的权力的自由中去。最糟的是,这种恐怖,必然也将艾丽丝卷了进去,我感到黑暗像是我与生俱来的因素,一场残酷的命运在强迫着我,不让我获得光明,还把她拽过来和我一起坠入那我已部分地浮出的深渊。我说不出命运会突然袭击我们,还是慢慢折磨我们,耗尽我们的精力,毁灭我们的爱情。但我却害怕家庭的恶鬼作祟,它似乎用阴湿的无形的手在抓我,以报复我对它阴暗传统的背弃。

    所有这些感觉当然都是愚蠢的,只是因为吃了巧克力点心再加上熬夜。但这些感觉完完全全是实实在在的,并且毫不掩饰地以巨大的威力来攻击我。我必须在相当一段时间里,避免看到我的家人和彭布罗克邸园,尽管这肯定令他们感到痛苦,否则的话,我真的要害怕我是否会疯了。彭布罗克对我来说像一个魔鬼出没的家族魔窟————特别是我新近从安德生医生那里听来的所有观点。感谢上帝,这里的一切还是光明和健康,特别是艾丽丝。同时,只要我能忘掉彭布罗克邸园和传给我的可怕的遗传,我就没有凶兆的预感,有的只是纯粹的相互爱的快乐。这种快乐是如此伟大,如此神圣,以致我至今还在奇怪,在这个被人们损坏的世界上,这样的欢乐如何能存在。但是,我希望我能知道,爱情最终能带给她幸福,而不是进一步地去教她人生是多么可怕,人生包含多么深的苦难。可叹的是,它已经开始去教她了。

    那个时候产生的恐惧在潜意识里一直不停地打扰我,从那时开始,而不是在那之前,我很容易做吓人的噩梦。在梦中,我梦见我被谋杀,通常是被一个疯人所谋杀。我大声尖叫,有一次,在惊醒之前,我险些扼死我的妻子,还以为我那是为了抵御谋杀的攻击而进行的自卫呢!

    许多年来,同样的恐惧使我避免所有深挚的情感和加进轻松气氛的理智生活。幸福的婚姻渐渐给了我精神上的稳定。在后来的日子里,当我经历新的感情风波时,我发现,我能保持头脑清醒,这就驱散了意识中对疯狂的恐惧,但无意识的恐惧依然无法排除。

    我和艾丽丝找到了另外一名医生之后,我们该怎么办就不再像过去那样犹豫不决了。医生轻松地向我们保证,他多年来一直用避孕药物,没有任何不良后果,没什么可害怕的。他还说如果不结婚才傻呢!我们不顾两代家人震惊的感情,决定继续向前走下去。事实上,结婚两年后,我们渐渐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我们咨询的那些医学权威,尽管他们显然的确都是医学权威,但他们所讲的全是一派胡言。于是,我们决定,如果可能我们就要孩子,但艾丽丝后来被证明不能生育,于是以前的大惊小怪,完全是庸人自扰。

    这场喧闹结束之后,我去弗赖迪山和艾丽丝的家人住在一起。在那里,我着手写一篇研究员资格论文,以非欧几何为题。我的家人几乎每天都给我写信,谈论“你现在过着的生活”,对我来说很明显,如果我让他们得逞的话,他们要把我变成疯子,而且我正从艾丽丝那儿获得了精神上的健康,我们越来越亲密了。

    然而,我的家人并没有就此罢休,那年8月,他们通过当时我们驻巴黎的大使达弗林勋爵,给我安排了一个名誉随员的职位。我不愿意接受,但祖母说,她将不久于人世,我有义务让她看到,分离能否减少我的迷恋。我不想在她行将辞世时感到懊悔,所以同意去巴黎至少待3个月,条件是如果那不能对我的感情产生什么影响,我的家人将不再极力地反对我的婚姻。然而,我的外交生涯是短暂的,没有光彩的。我厌恶这份工作,我厌恶那些人,厌恶那种犬儒主义的气氛,厌恶与艾丽丝分别。我的哥哥跑来看我,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应我的家人之请来的,为的是对局势做出判断。他强烈支持我,站在我一边。而当3个月一过,也就是11月17日,我就离开巴黎这不愉快的地方,回到艾丽丝身边了。然而,我得首先和她讲和,因为她嫉妒起她的姐姐来了。我在巴黎的后一段时期,多次见到她的姐姐。必须说明的是,我们只需大约十分钟左右就讲和了。

    在巴黎期间,我所获得的唯一有永久价值的东西就是乔纳森·斯特奇斯注62的友谊,我对他充满强烈的情感。他去世后很多年,我去赖伊的亨利·詹姆斯故居参观,那时,故居作为一家博物馆保留下来。我在那儿突然间看见斯特奇斯的肖像挂在墙上,它使我如此震惊以致这家博物馆还有别的什么我都不记得了。他是个跛子,敏感,善于文学,属于那种所谓美国贵族(他是J.P.摩根的外甥)。他是个非常诙谐的人,有一次我带他去三一学院校友园,他说:“噢!对了,就是在这里,乔治·艾略特对F.W.H.迈尔斯注63说,上帝不存在,但我们必须为善。迈尔斯则说,上帝存在,而我们无须为善。”我在巴黎期间,时常见到他,这奠定了我们友谊的基础,一直持续到他去世。

    书 信

    我亲爱的伯蒂:

    我一直想给你写信,告诉你我的剑桥之行是多么快乐,但我在此定居,却碰上一个倒霉的时候!这都怪这讨厌的新规定。因为想要在固定的范围内弄几个房间实在太难了,而我又太自傲,不肯这样快就承认自己没有办法。于是最终我在拉丁区安顿下来,住在七层楼上。我觉得我心中充满了精神上的得意,这大大补偿了我所遇到的烦扰而有余,感到自己比周围的人过得舒服真是惬意!昨天我遇到一个朋友,他就住在河对面,生活安逸极了,而我还是感到比他优越得多。当我给我的导师写信时,我很担心他在回信时会给我寄一件粗毛衬衣注64。你试没试过去遵守戒律?我不说坏话,因为我也没人去讲,尽管我想到了我的女房东。那天我搬到这里来时,我身体状况如此之差以致除了吃面包和读少量有趣的新闻外,什么也干不了。

    我已经开始写一本小说,但你可以放心,它不是宗教的,一两年之内,它还不会被出版商退稿吧!

    和你分别后,来这里的旅行是最有趣的。在汽船上,我们像快乐的英国人那样,并排坐着互相对视。有一对年轻的夫妇,他们引人注目,好像对青年人提出警告、给出教训。男的满脸困惑,没有胡须,而女的软弱无力,没精打采,还有一个婴儿。这位丈夫把妻子安置在一个扶手椅中,自己抱着婴儿踱来踱去。然后他站了很久,凝视着海平面,好像要对它发问。但是,他妻子和婴儿的忧郁和不适很快便中止了他的沉思。这对青年人是怎样的一种警告啊!我也会处于他的位置的!

    我希望你参加辩论,以证明上流阶层人士是没有知识的————如此广泛的概括太令人刺激了————这样我们可说的就太多了。

    我希望你愿意参加我们的协会,果真如此,把我当成你们的指导者吧,我会给你设置很好的苦修课的,而那以后,我肯定会听取你的悔罪————因为你肯定会违反一些规则纪律————你的完整人格会出现一些缝隙。

    如见到谢尔顿·艾莫斯的话,请转达我的问候。

    你的永远的

    洛根·皮尔索尔·史密斯

    1891年10月25日

    巴黎 索默洛尔路15号

    亲爱的伯蒂:

    现附上规则总纲,不久我们要开一次协会会议把它们确定下来。例如第一章规则,你最好固定一定数目的金额,然后保持下去。从你寄给我的报告得知,你好像只是靠吃鸡蛋和饭食过活————我应该劝你最好偶尔也去吃正餐。其次,在学院里,一个人应该多多少少有些娱乐————但不应把它算在食宿之内。又如第四条规则————我要说的是,在学院里,或许还是不做太多的社会工作为好。

    你所说的关于一个人改变忘我习惯的话,真是太正确又太可怕了————它触动了我的心————一个人一旦形成一种习惯后就没有烦扰,我会给教主写信谈这件事。

    当然,你应该把你自己看成协会成员,你应该向我忏悔,而我会回信给你一些最好的精神上的忠告。你必须吸收其他的成员加入,我们期待三一学院有一半的人加入我们的协会。

    我现在生活平静得像牡蛎,我发现,一个人将他自己暂时从所有的社会羁绊中解脱出来到处看看,是件很愉快的事,而这里又有这么多可看的!

    你的永远的

    洛根·皮尔索尔·史密斯

    1891年11月

    巴黎 索默洛尔路15号

    以下是洛根·皮尔索尔·史密斯为“道学家协会”撰写的规则:座右铭: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是一个道学者。

    1.以不引人注意的方式自制,不要谈及你的经济情况。

    2.避免一切对他人无益的和恶意的批评。注65

    3.保持你的社交仪表————外衣刷净、鞋带系紧。

    4.避免结交富人,避免参加奢华的宴会————所有那些不把他自己的财产当作一种责任的人。

    5.不要做一个庸俗之人!不要错过任何一个欣赏音乐、绘画或演出的机会。

    6.通过你的技巧,在这些事情中,总是让其他人尽可能多地受惠。

    7.尽你所能去扩展协会。

    特别规则:

    1.每周食宿费不超过两英镑。

    2.在衣服与娱乐方面严格控制支出。

    3.如果你的收入超过你的生活必需,至少将它的十分之一用于慈善捐款。

    4.每周用一个晚上或相当的时间为劳动阶级做社会工作或访问病人。

    5.每周用一定的时间去反省检查。

    6.除非出于健康目的,完全戒除高酒精饮料。

    7.每天实行一些轻微的自我克制,例如按时起床,喝茶时不用糕点,早餐不用黄油,晚餐后不喝咖啡。

    8.严格执行医生规定的或自己良知赞许的饮食和运动规则。

    9.每天读一些公认为优秀的诗作或宗教书籍,至少半小时。

    10.每隔一天用半个小时或每周用一个半小时,复习已学过的知识————复习科学的或经典的著作。

    11.按时践约,不要应允或承诺你不可能履行的约定。

    道学头注66或副道学头被赋予暂时的或永久的免除会员执行这些规则中任何一条的权力,如果他认为这样做合适。

    忽视这些规定及座右铭者,应向道学头或副道学头坦白承认,如果他们认为必要,可以安排一项悔罪的惩戒。

    建议的悔罪惩戒:

    进行一次例行的礼节性拜访。

    写一封礼节性的信。

    读一些诗或散文。

    将英语译成其他语言。

    整理你的房间。

    款待一个你厌烦的人。

    (粗毛衬衣可通过申请由道学头处得到。)

    我亲爱的伯蒂:

    我想你已经成为一位出色的道学家协会成员,而你有足够的小过失令人关注。然而,你花12英镑6先令买一只手杖,还是令我十分震惊。这里似乎有一种罪恶的味道在内。我想应该以2英镑6先令为限,而如果剑桥的道德水准不比牛津高出许多的话,我认为你的12英镑6先令的手杖也不应该由你保有太久。

    对于烟草和海泡石做的烟斗我一无所知,所以我不能追随你到这个奢华的领域。关于这件事,我得去问问抽烟斗的人,那么,我想你最好还是在惩戒表里选一条来自处吧!以后,如果你继续犯下罪行,我会变得更加严厉。

    我发现严格修养,坚持道学气,一如所有卓越的形式一样,比我想象的要困难得多————顺便说起————让我告诉你,如果一个人只简单地认为他已经读了半个小时的书,他很可能只读了一刻钟。人的本性,至少就我的本性而言,在衡量自身时,一定总是往好处想。

    但这是不行的,正像那条每周一个半小时的规则不需用在你的身上————但你应该去听音乐会,除非你太忙。至于慈善捐款————这种慈善事业多得数不过来————但你为什么不省下慈善捐款来用作道学家协会的基金呢?如果这样,我们以后开会时,就可以决定用这笔钱干什么。当我们聚在一起时,互相比较各自的经历,将是最有意思的事情了。然而,我担心它会引发从悲观角度的反思来。

    我的导师————首席道学先生,已经使我失望————如果这不算是说人坏话的话。我逐渐怀疑他自己已在执行规则方面陷入困境,这真是非常可怕的。

    我独自一人住在这里心满意足。每当一个人来到巴黎,他就承接了如此丰厚的传统和文明!三四个世纪的智能与品味的成就————谁在巴黎谁就能够享用。一开始我感到迷惑,逡巡不前,怀念英国。但现在,我已经完完全全地爱上巴黎了。

    等你收集了更多的罪恶时,一定再给我写信,并告诉我是否因畏惧惩戒而促使你一心向善,像我这样天性怯懦的人的确就是如此。

    你的永远的

    洛根·皮尔索尔·史密斯

    1891年12月3日

    巴黎 索默勒尔路15号

    我亲爱的伯蒂:

    我刚刚又把你的来信读了一遍,看看是否能找到一个借口对你施加惩戒。由于今天下午弄伤了脚,心绪很坏。但我不是把穿着大礼服也看成罪恶的那种人————如果穿着合适的话。不过,请等一下————你是否肯定你告诉过我,如你所说,为了铲除我的怀疑主义,你读过什么东西————在你心里是否一点儿都没有违反座右铭第1条的念头?如果经过严格的自我检查之后你发现有的话,我认为你最好把去年夏天你已部分领会过的《西风颂》学完。

    以上我是以你导师的身份写的。但是作为你的朋友,你在讲你纵容自己犯“不被规则禁戒的所有的恶习”时的平静态度,使我大为震惊和惊恐。我无须指出,这种不被我们规则禁戒的恶习如此之多:从赌纸牌到咬指甲————我想我不该相信,你已经沉溺在所有这些恶习中。我想你一定指的是你读了布朗宁的大量作品吧!

    我现在生活得十分平静与满足,每天我用一定的时间致力于用规则和道德来丰富英语语言。其余时间,我沉思着艺术与文学中所表现的人的心灵。我当然渴望着那个时刻————无疑那个时刻一定会到来的————那个时候我会听到我的名字被人人传诵着,看到我的名字被所有的报纸拼错。同时,轻信的美国女士们把我当作诗人接待,我也为此感到心满意足。

    作为一名小说家或《明星》所说的“虚构故事作家”,我立下目标要在自己的故事中,把真理和道德巧妙地结合起来。“爱神丘比特与他的所有的荡妇的诱惑”,我也希望描述一些两性之间无休止的争斗的事件。美国的那些假道学先生会说什么呢?我不在乎。

    好了,像这样详述我珍爱的自我真是乐事吧!

    我设想你“正处在开端”————一个人希望用庄严的风格————开端的另一个说法————书写,就会这样说,这样再提到我的道德导师的品格时,我会用一些警句使这封信有味道。如果我能够找到一个既真实又新鲜的句子————但我想不出任何一个————真理总是如此平凡————那就是为什么悖论总比真理有如此大的吸引力的缘故。

    你的永远的

    洛根·皮尔索尔·史密斯

    1892年1月11日

    巴黎 索默勒尔路15号

    亲爱的伯蒂:

    我认为应该准许那些有节制的饮酒者加入道学者协会,如果他们在其他方面还令人满意的话。好人是如此之少。但所有这些问题,我们相聚时必须认真讨论。我想,我们在复活节那个星期的某个时候要去哈斯勒米尔的,我希望届时你能抽几天空儿去那儿看我们,不过等我回到英国,我会再给你写信的。看到我的地址,你就会知道我又迁居了。最终,我落户在一个由我自己布置的小单元里。我现在在巴黎的波希米亚聚集区,一个最迷人的地方,居住在这里的都是法国看守人和美国、英国学艺术的学生、青年男女们,他们过着简朴、文雅的生活,穿着都很随便。我每周两英镑的生活费在这里都显得过分奢侈。人们的目光从来不注意干净的亚麻布衬衫和新衣服。你真想象不出这里有多么可爱————人人都年轻、贫穷、聪明而且勤奋工作。

    刚到这里时,我认识了一些住在河对面的上流社会的人物,常常和他们喝茶、谈天,但他们的生活看起来是如此空虚,头脑是如此弃置不用,毫无见识,以致我一接触他们就厌烦得头疼。只要想试的话,人们会把自己变成多么迟钝和愚昧啊!

    你的永远的

    洛根·皮尔索尔·史密斯

    1892年3月19日

    巴黎 大茅舍路14号

    在剑桥好吗?伯蒂,我希望我能顺道去看你————只是你见了我会大吃一惊,我把头发剃光像一只鸡蛋,衣衫褴褛,独自隐居在福恩赫斯特。我独自住在那里的科斯特罗小屋注67里。斯蒂芬给我写信,要我给《剑桥观察者》注68写点儿东西,我相信我鬼迷心窍,就应允了。我匆匆忙忙写了一篇论亨利·詹姆斯的文章,但当我昨晚寄出之后,忽然觉得这篇文章写得真是太蠢太坏了,但愿这位好人不要发表它。

    他寄给我的《剑桥观察者》上真有好文章,我非常惊讶————这个刊物的确应该受到鼓励,只不过我不同意它对不贞的狂热————它嘲讽弥尔顿所谓“贤明而严肃的童贞教条”。英国人想当法国人是危险的,他们永远也抓不住要点————“重音”。一个法国人,如果他错了,别人就会说那是由于像他们所说的“一时的疏忽”————或者由于心不在焉。而对英国人来说,那就要严肃得多,认为是有意的了。不,一种文明必须以创立和养育它的人所定下的感情的路线和方式为主而发展下去。我是参观“新英国艺术俱乐部”时感到这点的。那儿有一些优美的东西,但大体来说却与现实艺术————法国艺术————有着渊源关系,就像一次教会会议与现实社会运动有关系一样。

    请告之西克尔和他的朋友,以埃克塞特会堂的热情与谴责传播一种不贞的福音,将使我们已经生活在其中的阴霾更加厚重。

    我将在英国停留更长的一段时问————你何时放假,准备去哪儿?

    你的洛根·皮尔索尔·史密斯

    1892年11月24日

    哈斯勒米尔

    弗赖迪山

    我亲爱的伯蒂:

    我很抱歉,马斯格雷夫和我不能到里士满来,我在伦敦只停留了很短的时间。如果我回来的话,我希望复活节能回来,巴黎会倾其所有来欢迎我。我抵达时,就已经生活在这令人愉快而又可怕的地方的诱惑之中,因为在许多方面,它是很可怕的,至少我居住的巴黎的这块地方是这样。或许这是巴黎自身的弱点,或许事实是住在这一地区的人们没有俗套和伪装,或者也许————我乐于相信————艺术家们的生活几乎总是带有悲剧色彩的————或者至少不缺乏悲剧的因素————使我对这里的生活同时产生厌恶感和优雅感。请想一想,就在今天早晨,我发现我在这里认识的一个女孩疯了。她来见过我,乞求我帮她写一本书,抨击法国的不道德。现在,我正在等我请的医生,看我们是否要把她关起来。至于谈到“道德”————不论在女人还是男人中间,你都可以发现许多其他事情。还有一天,我在斯塔德的画室遇到戴维斯家年轻一代中的一位————看到另一个优秀的年轻的英国人来巴黎生活,我的心不免有些沉重,但我想他能够照顾好自己。

    但是我不应该过分咒骂巴黎了,因为归根结底,这些,或许就因为这些,巴黎才无比的有趣。这里赢输的赌注都很大,而人人都在赌。

    你的洛根·皮尔索尔·史密斯

    1893年2月14日

    巴黎 大茅舍路14号

    我亲爱的伯蒂:

    我猜想你正在剑桥观察一年中树叶变黄的季节,沉迷于与这个季节相应的情怀之中。我仍不情愿地待在伦敦,看来现在还没有离去的打算。我曾试图喜爱伦敦,因为它满是污垢的魅力至今还没有被适当地谈论过————魅力它确实是有的————但我已决定,如果我对伦敦是恨而不是爱的话,那一定来自我的灵感,因为出于文学的目的,恨是一个极好的主题。所有的法国写实主义都植根于对人生的恨。按照哈罗德·乔基姆粗鲁但却真实的说法,如此的悲观主义必须多少要以乐观主义为基础。“无光不成影”,伦敦可能成为什么的光辉梦想,巴黎已经有过了,在很小的程度上有过————使得现在的伦敦似乎是不光彩的与黑暗的。以后,我曾稍微接触了文学圈子————不是最好的文学圈子,只是伦敦无足轻重的小说家、诗人和记者中放浪的文化人————它根本赢得不了人们的热情。不,伦敦微不足道的小说家、诗人和记者中放浪的文化人缺少能救赎他们的品质————公正无私————它是一个卑劣的、追逐金钱的波希米亚群落。他们意识到自身的卑贱时,就决心在周围的广大世界中除了行为举止之外什么都不看。他们坐在餐桌旁,这些面色苍白瘦弱的年轻人,想显示全人类都像他们自己一样卑劣低下————他们的确有片刻成功地使全人类都显得卑劣。

    你喜欢你的哲学课吗?不要变成黑格尔主义者而在香梦中迷失了你自己————除非至少有一些人限定自己只去相信已被证实的事物,并且在我们确实知道与确实不知道之间划清界限,否则世界将不会前进。

    你的永远的

    洛根·皮尔索尔·史密斯

    1893年10月29日

    威斯敏斯特

    格罗夫纳路44号

    亲爱的伯蒂:

    非常感谢你慷慨的支票注69————此处极为需要,不过幸亏有钱寄来,才得以使他们通过各种办法支持下去。他们当然是些优秀的人————很难相信他们会屈服。在我看来十分肯定的是,矿主引发罢工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瓦解工人联合会。当然,工人联合会常常使人生厌————我敢说矿主有值得同情的苦衷,但是他们的利润也是非常可观的,似乎没有人会相信他们支付不起工人的“维持最低生活的工钱”。在过去的一年里,有大量金钱投资于这里的煤矿,有好几个新矿井开始挖掘,显示出这档生意是有利可图的。噢,看看,男人们和女人们,尽管他们处于真正可怕的贫困中,仍然紧紧团结在一起,看看他们是怎样互相依存的,对我们很有好处。

    你的洛根·皮尔索尔·史密斯

    1893年11月16日

    巴黎

    巴恩斯利女王饭店

    亲爱的伯蒂:

    你忘了在上面背书————请把你的名字写在背面,然后将它寄给设费尔德路41号J.T.德雷克。还得要好几个星期许多巴恩斯利人才能去工作,这笔钱将是非常有用的。每10镑可以供240个儿童一餐饭。我非常高兴去过巴恩斯利,尽管我是带着呻吟去的。但是看到这么好的民主做法,对我们很有好处。我真希望你能够看到我参加的一次矿工会议,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的保守党议员大着胆子跑来,但几乎无意向矿工表明他们是错的。矿工用温和的轻蔑对待他,当他告诉他们说,他们的工资已足够他们花销时,他们说:“伙计,你自己花花看————它还不够付你这身浆得笔挺的西服的钱呢!”“伙计,你吃饱了撑着了,”还有其他玩笑话。“少了不行”,一个妇女喊道,大家都叫好。后来一个矿工说了许多语带讽刺而又十分在理的话。那位年轻的议员便傻相毕露————吃得好,穿得好,满面红光。在他和那他劝说其要知足的人之间的斗争就是你所谓的罢工了。但他还得面带微笑,显出和蔼可亲的态度,只有保守党员才能做到那样,而且他还要假装他十分怡然自得。

    你的洛根·皮尔索尔·史密斯

    1893年11月

    (伦敦)西南区

    威斯敏斯特堤岸

    格罗夫纳路44号

    我亲爱的伯蒂:

    我当然知道事情是怎么样的,像我这样爱我的妹妹,我自然不会认为你表达感情的方式很荒唐。如果你仍然要把这种感情维持几年下去,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不知道我还会喜欢什么人能胜过你来当我的妹夫————我也确实不知道还有什么人比你更合适当艾丽丝的丈夫。但是我真的在想,你如果过早订婚会犯错误————但是我敢说你并不打算这样做。一个人永远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子,无论如何,在21岁以后的最初几年,应该用来进行自我教育或者寻找工作。而结婚甚至订婚,会严重地妨碍那一切。

    伯蒂,我的确相信你,尽管在我说来,这种相信别人的能力并不是我发展得最充分的能力————只是我希望在我看到你经过几年良好的工作、积累了社会经验之后,仍然不改初衷。到那时,我才会对你的决定更加信任。去立功扬名吧!我亲爱的————让我们看到你是优秀的和聪明的————如我们真的相信你那样————你的朋友都对你的能力和前程有着极高的期望,只是要保持住你自身的自由,并对你的工作感兴趣才是。爱情是生活的仆人,而不是主人。

    你挚爱的

    L.P.S.(洛根·皮尔索尔·史密斯)

    1893年12月2日

    (伦敦)西南区

    威斯敏斯特堤岸

    格罗夫纳路44号

    以下信件是与艾丽丝分开的三个月中写给她的。

    我亲爱的艾丽丝:

    正如预期的那样,没什么特别可说的,因为什么也没有发生。然而,直到现在,也没有什么特别可憎的事。当我到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的祖母坐在她起居室的沙发上,脸色看起来非常苍白和忧郁。然而,发现她并没有卧床,我还是松了一口气。我们的会面尽管没讲什么话,却十分亲切。我们谈的只是无关紧要的话题。她显然知道,谈论任何激动人心的事情都会对她的健康有害。医生不允许她看任何信件,除了姑姑认为看这信对她有好处(虽然她自己并不知道这回事)。不过今天早晨还是给她看了我的信,而她对此似乎也很高兴。我的坏良心已经被你和弗赖迪山的气氛所征服了,因此尽管祖母生病,我还是觉得比上次更能忍受了。或许正因为如此,做任何事情都显得更加亲切、更加自然。

    姑姑详细询问我的所有计划,但是她的评论,尽管是最雄辩的,却是设有明说。我告诉她关于美国的事,她似乎认为我们没结婚就去那里颇为奇怪。我说:“我们认为这样比结婚之后再去更好”,但她不置可否。她只说“我现在还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奶奶”。她因健康原因,可能在九月份得离开此地,她试探我是否肯陪祖母待在这儿。但我说我到时候要去弗赖迪山的,我说以后的几个月里,我会不时地来这儿,但我主要还是住在弗赖迪山。她满脸怒气,但没吭声。她已经意识到,不论劝告和批评都不顶用。她提到了祖母见你的事,但我说我要在场会更好。

    糟糕的是,祖母今晚身体不太舒服,她不断地服用安眠药和助消化药。他们既不敢停药,又怕她过分依赖药品。她在病中,非常让人可怜,但我已炼就了硬心肠,因此,我并不太在意。她一直在写关于阿瑟的诗,试图转移她对这个题目的注意力。为了同样的目的,她也一直在大量阅读,但显然,她并不太成功。

    但实际上,这次回来没有想象的一半坏,所以你不必因为我而感到不快,或者想象我会以两星期前的昨天的那种心情回来。然而,我不想————对我何时回来做任何许诺,如果我能够不做许诺的话。晚安,最亲爱的!除了有说不出的厌烦之外,我真的很快活。我希望你能享受乡居之乐,即使我不在,也要强迫你这样做。

    你最忠心的伯蒂

    1894年7月31日

    萨里郡 里士满

    彭布罗克邸园

    我的爱人:

    我对给我在巴黎安排一个职位的事感到非常困窘。如果我能确切知道,它不会持续到圣诞节之后,而且将来也不会以同样职位将我拴住的话,我还是倾向于接受它。它会使我们分别的时间变得非常愉快(因为我必得在巴黎大使馆过得非常愉快才对)。它会使我尽可能多地了解这个圈子在这段时期所有能发生的事,它将给我一些外交这一行的知识。如果这段时光成为一段孤立的人生插曲的话,无疑是很有价值的经历。我不知道它是否肯定会推迟我们的会面和婚期,我怕是会的,同时会有一场争吵,不同意延期。我也害怕这个圈子及其风气,因为这些对我没什么好影响,尤其当我在其中感到怡然自得的时候。我非常害怕这种职业,一旦置身其中,将很难摆脱掉。此外,它还意味着大量的贵族式的约束,会妨碍我们将来的活动。几乎没有任何国内的任命能诱使我放弃我们计划的旅游年。我肯定,这不仅是度过我们结婚后头一年的最快乐的方式,而且还具有很大的教育价值。我真心希望祖母能告诉我更多的细节。从她的信中只是清楚地表明:如果我接受这个职位,会使她非常满意;如果我拒绝这个职位,我将可能得罪达弗林勋爵,尽管这或许可以避免。我真希望我们能当面讨论这件事,我还愿意听听洛根的意见。

    下午二点:我越想这件事,就越觉得,它向我希望躲避的事业迈出了第一步。但在听到更多意见之前,我仍然拿不定主意。而如果我拒绝的话,当然一定会切断我当秘书之类职务的途径。因为人们不会愿意给这样一个爱挑剔的而且显然变幻莫测的年轻人提供任何职位。这是利是弊全看你怎么去看。我的脑子乱作一团,乱得让我无法思考。

    1894年8月30日于

    威尔特郡

    拉姆斯伯里宅邸

    我亲爱的艾丽丝:

    现在,我又在家里了,有时间写一封真正的长信,今晚,我觉得好像能永远写下去,这地方令我感伤,思绪万千。我是如此清晰地回忆起去年9月,我的所有工作好像仍摆在我面前。我今天出去,坐在喷泉旁,想到了我在那里度过的漫长而孤独的日子。沉思、憧憬,简直不敢去希望。在你还没有回信的那些日子里,我总试着从你常给我写的干巴巴的、毫无内容的短笺中读出最细微的表示。从某个方面看,我感到十分痛苦,焦急得发狂;然而另一方面,又充满着新生活的活力。于是,我常常惊奇地发现,我不再想去死,尽管我那样想已经有5年了,并且认为我总会那样的。我是多么盼着邓罗泽尔来这里访问,一小时一小时地算着,到那时我就可以离开祖母,自由自在了。现在我又一个人单独待在这里,我感到其间这一年简直是一场梦,好像你仍然远在遥不可及的天边。对于人世间的挣扎者漠不关心,就像上天必定那样。现在我感到一种奇怪的厌倦,就像对那个扰人的梦一样厌倦,它形成一条暗流,潜伏在我的所有思想之中,使得那梦幻一般的感情,完全不同于去年9月的状况。这种厌倦由过去一年所有的挣扎、焦虑和苦痛组成,由为了得到你而付出的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扰人的讨论和争吵组成。然而我不是不快活,绝对不是。但是,眼下我好像已经过完了自己的一生,过得很不错,已达到了顶点,一个决定性的时刻。现在,看起来没有必要再为生活担忧了,未来再也不会有更好的东西,死时也不会有什么痛苦。

    我想你会认为这些感觉是病态的,但我不认为这些感情特别如此。由于读佩特的书我坠入梦幻般的心境,它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确实,在我看来,它几乎和我所读过的任何书一样美(除了有些地方由于他缺少幽默感而出现不谐和音,就像多病的猫一样)。我确实被白杨树和一些我再没能找到的段落所打动,它没引起我确切的、孩子般的回忆,因为从我确切记事的年龄起,我就不像弗洛里安那样生活在一个感观的世界之中;我又朦胧地感到,在我智力完全灭掉我的感觉的很久之前,我是生活在华兹华斯的颂歌之中。我脑中还有一幅模糊而杂乱的图景:夏季的落日映照着一小片温暖的红土地,而在炎热的日子里————那时我常常天还没黑就上床睡觉————屋前的白杨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屋影慢慢地爬到白杨树上。我对持续温暖的晴朗天气有一种模糊的感觉,以前当我常常被带着驾车出游时,我注意到斑驳的影子掠过马车,那是由头顶上的树叶的空隙漏下来的(一旦我发现这种现象,科学的兴趣就扼杀了我的印象,我便开始思考诸如为什么那些光斑总是圆的等等问题)。但我确实很早就失去了注意印象本身(per se)的能力了。我总是把注意力从印象转移到搜寻那些存在于它们背后的科学的、知识的和抽象的东西中了,因此我不会像弗洛里安那样,想到需要赋予它一种哲学,于是这些印象就全部进入我精神的废纸篓里去了(这就是为什么这本书使我如此幻想的缘故,因为它把我带回最初的童年时代,那里似乎没有一件事情是真正实在的)。直到我的青春发动期,当感官与情感比以前或以后更加强烈地重新显现出来时,以致我感到又被带回到我的童年时代;那时我把美当作宗教来崇拜,就像弗洛里安可能做过的那样;我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找到真和美之间的某种联系。这种热情的欲望是如此强烈,以致当我一再感受到这种美与事实的和谐无法达成时,美给我带来剧烈的苦痛(虽然同时也给我带来极为强烈的感官激奋)。在这种状态下过了一段时间后,我读《阿拉斯特》注70,发现我所经历过的同样心境被描写得栩栩如生。只是渐渐地,当我对美注意得越来越少,当我度过这段自然的病态时期(因为对我来讲,对美的热情如此强烈必然是不正常的),当我重新变得更纯然理智之后,我才不再忍受这种冲突之苦。当然,在费茨的一段中,我对现实生活的体会使我结束了这种多愁善感的心态。从那以后,我只是偶尔遭受其苦。如果我能相信布莱德雷,正像我大多数时日那样,我便再不会身受其苦。

    萨里郡,里士满

    彭布罗克邸园

    1894年9月1日,晚上9:00

    星期日早晨 九月二日

    昨天早上,我从雷丁给你打了一个电报,告之“我不能来,因11月17日不变”,但我猜想,电报到达之前,你可能已离开奇切斯特了。你说如我不能来英国,你就去巴黎,但从我祖母的话中推想,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辞去这个职务。你能将我的帽子放在帽盒中寄来吗?我需要这两件东西。回信请在明天第一班邮班寄来,否则我可能会走。我可能在收到金伯利勋爵来信的次日出发,但我不能去看伊迪丝和布赖森,他们肯定要在布列塔尼住到11月吗?我把佩特的书寄给玛丽琴,或是直接寄给凯里·托马斯?所有这些琐事都是很烦人的,我很抱歉不能记得把我所要寄的东西一次寄掉,但我的记性不可避免地总是这样。

    我极喜爱“悲剧缪斯”,它着实有趣。除此之外,它特别符合我目前的状况————乔琪姨妈昨天非常亲切,但是太爱打听了(确实大多数女人都是这样),她说即使是在很早以前,只要稍微接触到婚姻这件事,我的祖母就会无比亢奋,大惊小怪,就会为之焦虑不安……。

    对于巴黎的计划,我变得十分高兴。我将尽最大努力不去那么讨厌我的同事。不管怎样,我应该能从那里写一些有趣的信的。对我的描述请给予文字上的批评,以便使我尽可能写得生动。————你对你的朋友们的谈话感到厌烦是可悲的。不过当一个人对自己的事情非常专注并兴味盎然时,是难得重视其他人细小的关注的。我并不遗憾你已经能理解,我为什么更在意你直接去美国,超过你仍在伦敦而我们不见面。当时你认为这很蠢。无疑是很蠢,但它是自然的。

    我希望这封信能长得使你满意,写这封信是一种很大的满足,我期望着得到一封长长的回信。你要是收到伊迪斯·托马斯的信,能把她的信寄给我吗?我一知道何时动身去巴黎就给你打电报。

    再见,我亲爱的人!这次不再见面,没有尝到分离的痛苦,真是好得多了。

    你的忠实的伯蒂

    萨里郡 里士满

    彭布罗克邸园

    最亲爱的艾丽丝:

    今早第一个邮班我收到你的三封信,让我很愉快其中从拉姆斯伯里寄出的一封尤其令人高兴。我现在将信中所附文件寄回,它们着实使我开心。

    我已经决定接受巴黎提供的职位(由于你敦促我这样做),我猜想金伯莱勋爵的批准纯粹是走形式。我在这里只是在等达弗林勋爵的另一封信,等到后我就马上出发。但是我颇为遗憾,你把贵族制度的危险和缺点看得如此之轻。我开始担心,你永远也不会理解,我为什么厌恶这些危险和缺点,而那并非仅仅是一种迷信。你和洛根能够和贵族交往到什么程度(至少在你订婚之前),而不碰上他们为防止他们自己阶级那些想“逃跑”的人而设置的绊脚石?美国人喜欢社交,仅仅是因为他们大都是古怪特异的人,他们不干别人所干的事,或者有意不去做别人禁止做的事。人们期望从他们那里得到一种引人注目的乐趣,于是就容忍了一切,虽然除了极少数的人之外,大多数人在他们背后激烈地咒骂来得到补偿。这样你就看不见贵族们和他们自己阶层的人在一起的表现:顽固、刻板和守旧,与家族传统只要有着最微小的背离,就感到震惊。此外,他们多是我的亲戚和我祖母的朋友,除非我在巴黎干了蠢事而出丑,这个职位才会提供给其他英国人。我任何拒绝的表示都会给我的祖母造成极大的痛苦(绝不能指望她的去世),并会冒犯和惹恼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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