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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五 遗嘱

    当乌尔里希被他所经历的事搅得比原先更加心绪不宁地返回到家里时,他再也不想回避一项决断,便竭力搜索枯肠,回忆那个“意外事变”,他用这个温和的词儿来说明在他与阿加特在一起的最后几个小时里以及在那次重要谈话之后不多几天里所发生的事。

    乌尔里希已经整装待发,就要登上一列晚上经过这城市的卧铺火车,兄妹俩在一起共进最后的晚餐;事先已经商量好,不久之后阿加特将跟着去他那儿,他们估计这段分离时间大致将有五至十四天。

    阿加特在饭桌上说:“但是在这之前我们还有事要做!”

    “什么事?”乌尔里希问。

    “我们必须修改遗嘱。”

    乌尔里希记得他并不感到惊异地注视着他的妹妹:纵使他们已经相互谈过的这一切,他还是以为,这不过是一句玩笑话而已。但是阿加特盯着她的盘子,鼻梁上方现出那条为人所熟知的思考皱纹。她慢吞吞说:“不应该让他在指缝间保留着我的什么东西,就像人们在他的指缝间烧掉了一根毛线……”在最近几天里,她心里一定有过某种激烈的思想活动。乌尔里希想告诉她,他认为有关怎样损害哈高厄尔的种种考虑都是违法的,他不想再谈论这件事。可是这时,他父亲的老管家兼仆人走了进来,他端来了饭菜,于是他们就只好把话说得隐晦和含蓄。

    “马尔维讷姨————”阿加特对她的兄长笑着说,“你记得马尔维讷姨吗?她把她的全部财产留给我们的表妹;这是一件确实无疑的事,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可是为了照顾她兄长的缘故这位表妹却只得到了父母遗产中应得的合法部分,以便使得受到父亲同样深爱的兄妹中哪一个也不会比另一个多得到一些。这件事你一定记得的吧?阿加特————噢,不,是亚历山德拉,你的表妹,”她笑着改口说,“自她结婚以来所得到的年金就是暂且凭这个法定部分结算的,这是一件复杂的事情,当时马尔维讷姨还没死嘛————”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乌尔里希咕哝。

    “其实这很简单!马尔维讷姨今天死了,但是在她死之前她就已经失去了她的全部财产;她甚至还得靠别人接济。现在爸爸只还需要出于某种原因忘记撤销他自己作的对遗嘱的改动,那么,亚历山德拉根本就一个子儿也得不到,即使她结婚时曾达成夫妻共有财产协议!”[14]

    “这我不知道,我认为,这恐怕是很没有把握的!”乌尔里希不由自主地说,“再说,恐怕也会有父亲的某种保证的吧。父亲不可能没跟他的女婿交换过什么意见就安排了这一切!”是的,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确实是这样回答的,因为眼看他妹妹犯这个危险的错误他不能置若罔闻。她随后打量他时脸上绽出的笑容,他也还历历在目。“他就是这样的人!”她似乎在想,“人们只需这样向他说明一件事,仿佛它不是有血有肉,而是某种一般性的事,就可以将他牵着鼻子走!”然后,她便简短地问:“有这样的书面协议吗?”她自己回答说:“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要有的话我一定会知道的嘛!爸爸做什么事都别具一格。”

    这时,仆人端来饭菜,她便趁机利用乌尔里希没提防补充说:“口头协议随时可以否认。但是既然遗嘱在马尔维讷姨变得穷困以后曾修改过一次,那么,就有种种迹象可以说明,这个第二次修改本已经丢失了!”

    乌尔里希又情不自禁地修正自己的看法,说:“无论如何总还留着那并非不可观的法定部分呢;这部分遗产人们是不会从亲生孩子身边夺去的!”

    “但是我已经对你说了,这一部分在生前就已经付清了!亚历山德拉根本就结了两次婚呢!”他们有片刻独处的时间,于是阿加特急忙添上一句,“我曾仔细研究过这段文字:只需改动几句话,这遗嘱看上去就仿佛法定部分遗产从前就已经付给我了。这事今天谁还知道?!当爸爸在姨妈遭受损失之后又使我们分得一样的份额时,这是在一份附录里作了补充说明的,这份附录是可以毁掉的嘛;此外,我也可能已经放弃了我的法定部分的呀,为了出于某种理由将它让给你嘛!”

    乌尔里希惊愕地望着他的妹妹并因此而错过了对她想出来的这些办法作出他应作的答复的机会;当他想开始作答时,他们又是已经三个人在一起,于是他只得含含糊糊地说:

    “这样的事,”他迟迟疑疑地开了腔,“真的连想也不应该想!”

    “为什么不?!”阿加特反问。

    这样的问题是很简单的,如果它们搁下不谈的话;但是它们一旦伸展开来,那么,它们便是一条蟒蛇,这条蛇方才蜷缩成一个不伤人的斑点了:乌尔里希记得,他曾回答说:“甚至连尼采都规定,为了内心自由的缘故,‘自由精神’必须尊重某些外在的规则!”他面带一丝笑容回答了这句话,但同时却感觉到,躲到另外一个人的话的后面去,这未免有些怯懦。

    “这是一个不充分的原则!”阿加特斩钉截铁地说,“按照这个原则我是已婚者!”

    乌尔里希心想:“是的,这确实是一个不充分的原则。”看来要对特殊问题作出某种新颖和彻底的回答的人正在为此而和所有其他人达成一种妥协,这种妥协让他们过一种小市民的庸俗生活;尤其是因为这样一种方法力求使除这一个它希望改变的条件以外的一切条件保持不变,它完全符合他们所熟悉的创造性的思维经济学。乌尔里希也一直觉得这与其说严酷倒不如说松懈,但是当初,他和他妹妹之间的这场谈话在进行的时候,他感到内心被深深地刺痛了;他再也忍受不了他曾喜爱过的这种狐疑不决态度,他觉得,恰恰是阿加特曾负有这个使命,使他达到这样的程度。而就在他不顾一切还在责备她按自由精神法则行事的时候,她却笑着问他,他是否没注意到,就在他试图形成一般性法则的瞬间,另外一个人正在取代他。

    “虽然你完全有理由崇拜他,但是从根本上来说他对你是无关紧要的!”她断言。她用任性和挑衅的目光望着她的兄长。他又感到难以回答她,便沉默不语,准备着会随时受到扰乱,却不愿意下决心中断这场谈话。这一情况给她增添了勇气。“在我们共同相处的短暂日子里,”她继续说,“你为我的人生道路出了许多奇妙的主意,这些主意我永远也不敢去想象的,但是随后你每次都问,它们是否也符合事实!我觉得,在你的心目中真实性是一种糟蹋人的力量!”

    她不知道,她哪来的权利,竟然向他提出这样的指责;她觉得她自己的生活很没有价值,以至于她只有沉默不语的份儿。但是她从他自己身上汲取她的勇气,这是一种奇特的女性状态,这种状态依据他,而她则攻击他,让他也感觉到这一点。

    “你不理解这种将各种思想集中成层次分明的大群体的要求,精神的战斗经历你不熟悉;你在其中只看到行进中行列的某种整齐步伐,把真实性如一团尘埃般卷起来的许多只脚的无个性特征!”乌尔里希说。

    “但是难道不是你自己用我永远也不会有能力说得出来的精确和清晰的语言向我描述了你可以在其中生活的两种状态吗?!”她回答。

    一团界线迅速变化的红晕从她脸上泛起。她渴望使她的兄长达到他再也不能半途折回的程度。一想到这一点她便感到紧张不安,但是她还不知道她是否会有足够的勇气,便推迟晚饭的结束时间。

    这一切乌尔里希全知道,他猜着了;但是他凝了凝神,便劝说起她来。他坐在她面前,眼神恍惚,强制着嘴巴讲话,看他那模样,仿佛他的心思没有在自己身上,而是落在了自己身后并且正在从后面向自己呼喊他所说的话。“假设,我想在旅途中,”他说,“偷一个陌生人的金香烟盒:我问你,这是不是简直就不可想象呢?!所以现在我也先不谈,是否可以用更崇高的精神自由来证明你心里想着的一个决断的正确。就算伤害一下哈高厄尔甚至是合理的话。但是你想一想,在饭店里的我既没处于困境,也不是一个惯偷,也不是一个脑袋或身体畸形的弱智者,也不是有一个患歇斯底里症的母亲或有一个嗜酒成性的父亲,我也不是受到别的什么东西的迷惑或有别的什么精神疾病的烙印,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偷:我给你再说一遍:这样的事情全世界都没有!它根本就不会发生!简直有科学根据可以宣布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阿加特爽朗大笑。“可是乌洛!如果人们还是这样做了,那又会怎么样呢?!”

    一听到这个他不曾预料到的回答,乌尔里希自己也禁不住笑了起来;他跳起来,急忙推开自己的椅子,好使他不致因自己的同意而鼓起了她的勇气。阿加特离开桌子站了起来。“你不可以这样干!”他请求她,“可是乌洛,”她回答,“难道你自己在梦想吗,抑或你梦见什么正在发生的事了?!”

    这个问题使他想起了他自己在不多几天前提出的论断:所有的道德要求指示出一种梦幻状态,这一状态从这些要求中逃脱出来,如果这些要求准备好了摆在那儿的话。但是阿加特在说完这句话后到他们的父亲的书房里去了,这书房在打开的两扇门的后面沉浸在灯光里,而没有跟她去的乌尔里希则看到她站在这个框架里。她拿起一张纸就着灯光读了起来。“她对她这样做应承担的责任一点儿也没有概念吗?!”他心中暗想。然而像神经性不正派、机能缺失现象、轻度痴呆等等这一连串同时代人的概念用在这里却都怎么也不合适;阿加特在作违法行为时呈现出一副楚楚动人的容貌,其中也是既看不出利欲,也看不出报复或别的什么私心杂念的痕迹来。虽然凭借着这样的概念,乌尔里希本来就会觉得甚至连一个罪犯或半疯的人的行为都还是比较驯服和文明的,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内心深处闪耀着寻常生活的被扭曲了的和被挪移了的动机。但是此时此刻,他妹妹的亦野性亦温柔的决心,这无区别地搀和着纯洁和罪行的决心却让他感到完全不知所措了。他不能让这样的想法在自己心头滋生:这个正完全坦诚地在做一件坏事的人可能是一个坏人。他只得在一旁眼睁睁看着,阿加特怎样从写字台里拿一张又一张纸,从头读到底,放到一边并认真寻找某些段落。她的坚毅精神让人觉得,仿佛这是从另一个世界下降到寻常决断的等级上似的。

    此外,在作着这样的观察的时候,一个问题让他感到不安,这就是:他为什么信誓旦旦说得哈高厄尔轻信不疑地启程。他觉得,他一开始就是这样行事的,仿佛他是他妹妹意志的工具似的;直至最后,即便他反驳,他也都是作出了对她起着助推作用的回答。真实性糟蹋人,这是她说的:“说得很好,但是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真实性!”乌尔里希心里暗想,“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们会因此而得严重的关节炎,但在青年时代这就是一种狩猎活动和乘帆船航行!”他又坐下。现在他突然觉得,阿加特不但在说到真实性时以某种方式效法了他,而且她现在正在隔壁房间里所做的事也是由他给她勾勒出轮廓来的。他曾经说过的嘛,在一个人万分紧迫的情况下就没有善和恶,而是只有信仰和怀疑;固定的法则悖谬道德的最核心的内涵,而信念则至多可以有一个小时的寿命;人们怀着信念是不会做出任何卑劣的事来的;预感是一种比真实性更富有激情的状态:而阿加特则现在正打算离开这个道德篱笆围起来的地区并大胆地冲向外面的那个无边无际的深渊,那里没有别的决断,只有人们是上升还是坠落这一个决断。她实施这个计划,一如她当初从他迟迟疑疑的手里接过勋章,将它们对换;此时此刻,虽然她不讲道德,他却怀着这样一种奇特的情感爱她:是他自己的思想,是它们从他到达她那儿,如今又从她那儿返回到他这儿,虽然少了些思考,但却像一棵野生花卉那样散发出馥郁的自由香气。他一边因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感而打着哆嗦,一边小心翼翼向她建议:“我就推迟一天启程吧,去找公证人或者找一个律师了解了解情况。你想干的事,也许一眼就可以看穿!”

    可是阿加特已经得知,他们的父亲当初聘用的那个公证人已经不在人世。“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了,”她说,“别去提它啦!”

    乌尔里希看到,她拿起来一张纸并作起模仿父亲笔迹的试验来。

    他饶有兴趣地趋近过来,走到她身后。原来这里放着一摞摞的纸,他父亲的手曾在这些纸上奋笔疾书过;这只手的动作人们几乎还能感觉得到;阿加特在那儿像是在做模仿表演似的用魔术变出同样的东西来。这种事实在难得一见。为什么这样做的目的,这是在伪造文件的想法,全都不存在。实际上阿加特也根本没有这样考虑过。萦回在她心头的不是一种带逻辑的,而是一种带火焰的公正。善良、端庄和正派,她在她认识的人,尤其是在哈高厄尔教授身上体验到的这些美德,在她看来始终只是这样的:就仿佛人们去掉了一件衣服上的一个污点似的;但是这时在她自己脑际萦回着的这种不公正却是这样的:就好像世界沐浴在一次日出的霞光里。她觉得,公正和不公正不再是一般性的概念,不再是一种为成百万人达成的谅解,而是“你”和“我”的美妙的相会,是尚还无可比拟和不可衡量的第一件作品的无理性。实际上她是把一桩罪行作为礼物送给乌尔里希,她把自己完全托付给他了,满怀着信任,相信他一定会理解她的鲁莽,恰似这样的孩童:他们想赠送,却什么东西也没有,于是就想到了这些最意想不到的主意。而乌尔里希则猜着了其中的大多数。就在他密切注意她的一举一动的当儿,他内心感到一种他还从未经历过的愉悦,因为完完全全、毫不警戒地屈从于另一个人所做的事,这具有某种像童话里一样失去理智的特性。即使记忆所及,知道一个第三者会同时遭殃,这种记忆也只是眨眼间像一把斧子那样闪亮了一下,他很快便放下心来,因为他知道他妹妹在那儿所做的事其实跟谁还都没有什么关系;这些笔迹试验不一定真的就会派上用途,而阿加特在自己家里做什么事,只要影响不波及家宅外面,那么这依然还是她的事情。

    现在她喊她的兄长,她转过身来,吃了一惊,因为他就站在她背后。她定一定神。她想写的已经都写了;她毅然决然地用一支蜡烛的火苗把纸烘成褐色,使字迹看上去显得陈旧。她把她那只空着的手向乌尔里希伸过去,乌尔里希没拉住它,但也不能紧锁眉头,完全阴沉着脸。她随后便说:“听着!如果什么东西是一对矛盾,而你却既喜欢矛也喜欢盾————你确实既喜欢矛也喜欢盾————你这样做不是两相抵消了吗,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这个问题提得太轻率了,”乌尔里希咕哝。但是阿加特知道,他在他的“第二思维”中会对此作怎样的判断。她拿起一张干净纸,得意洋洋地用她如今已经很善于模仿的古旧笔法写下:“我的坏女儿阿加特没有理由对这些业已作出的安排作不利于我的好儿子乌洛的改动!”对此她还感到不满意,便在第二张纸上写下:“我的女儿阿加特还应该接受我的好儿子乌里一段时间的教育。”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但是乌尔里希把这件事又细细想过一遍之后,到头来还是跟开端之前一样,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他本不该没让事态恢复正常便启程的:这是毫无疑问的嘛!对待什么事也别太认真,这个现代迷信显然把他给捉弄了:它唆使他暂时退让,别做出充满感情的反抗去增加这个有争议的意外事变的价值。什么事情都并非像当初看起来的那样糟糕;随着时间的推移,最强烈的夸张,如果人们听任其自便的话,也会成为一种新的平庸;如果人们不相信这个自动地使不现实的可能性成为不可能的平均值法则,那么人们就不会坐上火车,就得在街上永远手里握着一把打开保险的手枪:乌尔里希所听从的就是这个欧洲的经验信念,所以尽管有着种种顾忌,他还是启程回家了。在他内心深处,他甚为阿加特显露出了另一副面目而感到高兴。

    尽管如此,从法律角度上来说,这件事没有别的了结办法,只能是乌尔里希尽快补做耽误了的事。他本应该毫不犹豫地给他妹妹发一封特别快信或一封电报,他想象他大致应该这样写明:“我不参加任何共同行动,如果你不……”但是他根本就不打算写这样的东西,眼下对他来说这根本就是完全不可能的。

    况且,在那个灾难性的场面之前已经作出了决定,他们在今后几周里要在一起生活,或者至少要在一起居住;在告别前尚还剩下的短暂时间里他们不得不主要地谈了有关这方面的事宜。他们起先达成了“在办理离婚手续期间”的协议,好让阿加特有个依傍。但是就在回想这件事情的时候,乌尔里希也想起了妹妹早些时候说过的那句话:她要“杀死哈高厄尔”;这个“计划”显然曾在她脑海里转悠过,如今她一定有了新的想法。她曾竭力坚持迅速卖掉家庭共有地产,这分明已经具有转移财产的含义,虽然这样做从另外的角度考虑似乎也是可取的;总之,兄妹俩已经决定委托一家经纪人公司代办此事,并且已经定下了条件。所以现在乌尔里希也得考虑考虑,在他返回到他的漫不经心、临时凑合的而且不为他自己所赞赏的生活中去之后,他对他妹妹究竟该怎么办。她不可能长此这样下去的。尽管他们在短时间内已经彼此变得惊人地亲近————但这只是一种命运交叉现象而已,乌尔里希心中暗想,即使这种现象很可能是由各种独立的细节组成的;而阿加特则也许对此抱有一种离奇的观点————在这些各式各样的表面关系中,他们彼此很不了解嘛,而一种共同的生活却就取决于这种关系呢。如果无先入之见地想一想他的妹妹,那么乌尔里希甚至发现许多未解决的问题,就连对她过去的经历他也是不甚了了;对他最有启示的似乎还是这样的猜想:她十分马虎地对待一切由于她或针对她而发生的事,她非常不明确并且也许奇异地生活在与她的现实生活并行着的期待之中,因为这样一种解释有以下事实作为佐证:她和哈高厄尔在一起生活了这么长的时间并且这么快地就和他决裂了。她对未来采取的这种欠考虑的态度也与此相称:她离家出走了,她暂时似乎觉得这就够了,此后将会出现的问题她回避。乌尔里希也既不能想象她会一直没有男人并像一个年轻姑娘那样不明确地等待下来,他也不能想象与他妹妹相般配的男人得是什么模样;这一点他在别离前不久也已经对她说过了。

    但是她却惊恐地————很可能有点儿带着傻里傻气装出来的惊吓————盯住他的脸,随后便心平气和地以问作答说:“在最近一段时间里难道我不能干脆就住在你那儿,我们对一切先不作决定?”

    就这样,再明确也不过了,他们搬到一起住的这个决定便得到了确认。但是乌尔里希明白,随着这一试验的开始,他的“休假生活”试验势必就要结束。他不愿意去想这将会有什么后果,但是他的生活从此以后也许就会受到某些限制,这却是他并非不欢迎的,于是他第一次又想到了圈里的人,尤其想到了平行行动的女人们。一想到自己就要和一切与这新变化有关联的事物隔离,他不禁感到这是件极妙的事。恰似往往只要在空间上作一个小改动,一种无精打采的响声便会发出悦耳动听的共鸣那般,在他幻想中他的小房子变成一个贝壳,他在这贝壳里像听远处一条河流那样听这城市的潺潺声。

    后来在这次谈话的最后部分分明也还有一场特殊的小对话:

    “我们将像隐士那样生活,”阿加特挂出一丝愉快的微笑说,“但是在爱情问题上每个人当然仍然保持自由。至少你是不受阻挠的!”她担保说。

    “你知道吗,”乌尔里希回答说,“我们正在进入千年王国?”

    “这是什么?”

    “我们已经对那种爱情谈论得很多了,它不像一条小溪那样流向一个目的地,而是像大海那样形成一种状态!你说老实话:如果人们在学校里给你讲述说,天堂里的天使什么事也不干,只是待在主的身畔,一味地赞颂他,你能想象这种无所事事吗?”

    “我一直认为这有些无聊,因为毫无疑问我是有缺陷的嘛。”阿加特这样回答。

    “但是按照我们所取得的一致意见,”乌尔里希说,“现在你必须想象,这座大海是一片静止和孤独,充斥着连绵不断的、水晶般纯净的事件。古代人曾试图设想人间就有这样一种生活:这就是千年王国,由我们自己所塑造,但并不是我们所知道的那种王国!我们将这样生活!我们大家都将丢弃自私心理,我们将既不积聚财富,也不积聚知识、情人、朋友、原则、我们自己的思想:根据这一情况,我们的意识将张开,对人和动物解开并以这样一种方式展现自己,致使我们根本就再也不能依然是我们,我们将只纠缠于全世界,维护住我们自己的本色!”

    这一席小小的谈话是开玩笑。当时他手里拿着纸和铅笔,讲了几句开场白,便和妹妹商议,如果她实施出卖这所房屋及其设备的计划,将会遇到一些什么情况。他也还在生着气,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在毁谤呢,还是在说梦话。由于这种种缘故,他们就再也没有认真深入探讨遗嘱的事。

    今天,乌尔里希并没有主动悔过,其原因分明也就在于这件事办得很是漂亮。他妹妹的奇袭具有许多中他的意的特性,虽然他自己是战败者;他不得不承认,那个“按照自由精神的规则”得过且过的人————他曾在内心认可此人太多的悠闲————因此而一下陷入了同那极其不明确的严肃态度的一种危险的矛盾之中,而那不明确的严肃态度却正是这真实的严肃态度的出发点。他也不想避开这件事,他迅速地并且用寻常的方式加以补救:但是随后也就没有规则,人们不得不听任事态的发展。

    一六 重逢狄奥蒂玛的外交官丈夫

    清晨,乌尔里希头脑并不更清醒一些,傍晚时分他决定————目的在于松弛一下压在他心头严肃心情————去拜访他那位研究使灵魂摆脱文明的表妹。

    令他感到惊讶的是,拉喜儿还没有从狄奥蒂玛的房间里返回,他便受到向他迎面走来的图齐司长的接待。“我的妻子今天身体不舒服。”这位训练有素的丈夫解释说,语声中带着那种漫不经心的关怀体贴,由于每月都使用,这已经变为一句惯用语,家庭秘密就公然摊放在其中。“我不知道她是否能接待来访的客人。”他已经穿好衣服就要出门,但还是乐意陪伴乌尔里希。

    后者利用这机会打听阿恩海姆。

    “阿恩海姆去了趟英国,现在正在彼得堡。”图齐说。乌尔里希处在他那使人感到压抑的经历的印象中,一听到这个无足轻重而又自然而然的消息,他的心情就仿佛大量激动人心的事一古脑儿都在向他涌来。

    “这样很好嘛,”外交家说,“他只管来来回回频繁旅行好啦。人们可以由此而作出自己的观察并了解种种情况。”

    “您一直还以为,他受沙皇的一项和平主义的委托而旅行?”乌尔里希乐呵呵问。

    “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相信这一点。”这位负责实施奥地利-匈牙利政策的官员直截了当地担保说。但是乌尔里希突然怀疑,图齐是确实这样蒙在鼓里,还是只是装成这样戏耍他;他有些恼火地放下阿恩海姆,询问:“我已经听说,在这期间这里已经发布了行动口号了?”

    跟通常一样,对平行行动装出无辜者和机灵人的样子,这似乎是他的一件赏心乐事;他耸耸肩膀,咧嘴一笑道:“我不想抢在我妻子之前行动,一旦您能够受到她的接待,您就会从她那儿听到有关情况的!”但是稍过片刻他上唇的小胡子开始颤动起来,黄褐色脸上那一双大而黑的眼睛闪现出一种缺乏自信和忧伤的光。“您也可以算是这样一个犹太教学者了嘛,”他迟疑不决地说,“您也许能给我解释一下,一个人有灵魂,这是什么意思?”

    看来,图齐确实想谈论这个问题,而他的缺乏自信则显然让人觉得他有难言之隐。乌尔里希没有立刻回答,于是他便继续说:“如果人们说:‘一个人的灵魂’,那么人们是指一个忠诚、恪尽职守、真诚的人————我有这样一个办公处主任:但是说到底这里涉及到的是一种从属的个性————抑或灵魂是女人的一种个性:这大致就相当于说,她们比男人更容易哭,更容易脸红————”

    “尊夫人有灵魂。”乌尔里希纠正他,神情严肃得好似他在断言,她的头发是暗蓝色的。

    图齐的脸上迅速泛起一丝轻微的苍白。“我的妻子有才智,”他缓缓地说,“她有理由被认为是一个有才智的女人。我有时烦扰她,指责她是一个文艺爱好者。她一听就生气。但是这还不是灵魂————”他想了一想,“您可曾见过一位女神秘教徒?”随后他问,“她从手上或一根头发上预卜未来,也许惊人地正确:这就是才能或手腕。但是如果有人说,存在着一个时代即将来临的种种迹象,在这样一个时代里我们的灵魂好像不经感官的中介便可彼此沟通,您能想象得出来这里有什么明智可言吗?我想马上添上一句,”他迅速补充说,“这不应只被理解成为一种譬喻,而是如果您心地不善良,那您想干啥就可以干啥,所以今天,这已经是一个灵魂正在觉醒的时代,人们应该比以往世纪里的人更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您相信这话吗?”

    听图齐讲话人们永远不知道他讥刺的锋芒是对着他自己呢,还是对着听他讲话的人,而乌尔里希则不管三七二十一回答说:“我要是您的话,就豁出去作这个试验呗!”

    “您别开玩笑,我最可尊敬的朋友,说这种风凉话,这是不高尚的,”图齐诉说,“可是我的妻子要求我认真理解这样的话,即使我不赞同这样的看法,我只得投降,我根本不可能进行自卫。就这样,在万般无奈中我想起来,您不也是这样一个犹太教学者吗?”

    “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这两个论断都出自梅特林克之口。”乌尔里希帮他一把。

    “噢!出自————对,可能是的。这就是这个————您看,很好:那他也许也就是这个声称没有真实可言的人吧?除非是对情侣而言!他这么说。如果我爱一个人,那么我就应该直接分享一个神秘的真实,它比寻常的真实更深。相反,如果我们根据人情世故和精细观察讲出什么话来,那么它们当然就是毫无价值的。据说这话也是这个人说的吧?”

    “我真的不知道。也许是吧。这种话跟他这个人挺相称的。”

    “我还以为这是阿恩海姆说的呢。”

    “阿恩海姆接受了许多他的观点,他又接受了许多别人的观点,他们俩都是天才的折中主义者。”

    “噢?那这是老古董啦?那您倒要给我解释一下,天哪,今天人们怎么可以让这样的东西刊印出来呢?!”图齐请求,“如果我的妻子回答我:‘理智根本什么也证明不了,思想够不着灵魂!’或者:‘在精确性之上有一个智慧和爱情的王国,讲话慎之又慎就只会亵渎这个王国!’那么,我理解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是一个女人,她以这样的方式保卫自身免遭男人逻辑的攻击嘛!可是一个男人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图齐挪近过来,把手搁在乌尔里希的膝头上:“真实像一条鱼那样漂浮在一个看不见的原则之中;人们把它一抓出来,它就死了:您对此有什么看法?这也许跟一个‘爱情诗作者’和一个‘好色的人’之间的区别有关系?”

    乌尔里希微微一笑。“真的要我告诉您吗?”

    “我洗耳恭听!”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您瞧!在男人中间这种话难以启齿。但是假如您有灵魂,您现在就会直截了当地观察并欣赏我的灵魂。我们就会进入一个没有思想、言语和行动的崇高境界。可是却有深奥莫测的力量和一种令人震惊的沉默!一个灵魂可以吸烟吗?”他边问边给自己点燃一支香烟;他这才想起自己作主人的义务,就把纸烟盒也向乌尔里希递过去。从根本上来说,他对自己如今已读过阿恩海姆的书颇有些感到自豪;正因为他仍然觉得这些书令人无法容忍,他心里美滋滋地认为这是一项个人发现:他已经认识到书中那迸涌的表达方式对捉摸不透的外交意图有着潜在的用途。也确实不会有别人愿意徒劳地去做一项如此艰难的工作的,每一个人处在他的地位都会先尽情地对之取笑一番,但随后很快便会急切期盼着试用性地引用这一句或那一句引文,或者用那些极其模糊不清的新思想中的一个来表达某种人们反正说不清楚的东西。这事做起来颇有些勉强,因为人们尚还觉得这身新的套服滑稽可笑,但是人们很快便习惯了它;就这样,时代精神在其应用形式上为人所觉察不到地变化着,尤其是阿恩海姆就有可能会得到一个新的崇拜者。甚至图齐都已经承认,尽管有着种种原则上的敌对态度,人们还是可以把联合灵魂和经济的这种要求理解为某种像经济心理学的东西;而坚定地保护他不受阿恩海姆影响的,其实只是狄奥蒂玛。因为众所周知在她和阿恩海姆之间,一种热情消退当初就已经开始蔓延,正是这种热情消退让人对阿恩海姆讲过的一切关于灵魂的话产生怀疑,觉得这一切恐怕只是一种托词,结果就是,图齐怀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严重的神经质回想起阿恩海姆的这些言论。在这种情况下他估计,他夫人跟这个外国人的关系还在上升之中,这便是可以原谅的了;这种关系不是一个丈夫能够采取措施加以防范的那种爱情,而是一种“爱情的状态”和“爱的思维”,并且如此不容任何低微的怀疑,以至于狄奥蒂玛自己竟公开谈论是什么促使她产生这样的想法,在最近甚至相当不客气地要求图齐在精神上参与此事。

    他觉得自己很没有理解力,很神经过敏,为这样一种状态所包围,这种状态像一种全面的阳光那样使他眼睛失明;这是一种没有固定的太阳高度的阳光,而人们本来是可以依据太阳高度找到阴影、得到保护的。

    他听见乌尔里希在讲话。“但是我想请您考虑以下情况。在我们内心通常有一种经历的不断流进和流出。在我们内心形成的激动情绪由外部引起并作为行为或言语又向外部流出。您设想这就像一种机械的游戏。然后您设想游戏受到干扰:这就得产生拥堵了吧?或某种泛滥?也许也只是一种鼓胀————”

    “您讲起话来至少头脑冷静,虽然这是胡说……”图齐用赞许的口吻说。他没有马上就领悟到,这里确实有一种说明正在逐渐成熟起来,但是他保持镇静;就在他在内心沉入悲惨的时候,他的嘴唇上却依然如此骄傲地保留着那一丝阴险的笑意。

    “我认为,生理学家们说,”乌尔里希继续说,“我们称之为自觉行动的东西因此而发生:刺激几乎可以说不是简单地通过反射弧流进流出,而是被迫走弯路;所以后来,我们所经历的世界和我们行动于其中的世界其实就像一个双盘石磨里的上水和下水,通过一种意识贮存库结合起来,流进和流出的调节取决这个贮存库的高度、力量以及诸如此类的因素。或者换一句话说,如果在双方的一方出现一个故障————一种世界的异化,或一种缺乏行动兴致————那么人们完全可以假设,一种第二位的、更高的意识也能够以这样的方式形成,抑或您不这样认为?”

    “我?”图齐说,“我必须说,我以为,这对我来说完全无所谓。这应该暂且由教授们内部商定,如果他们觉得这重要的话。但是具体来讲————”他若有所思地把香烟钻进烟灰缸里,然后恼怒地抬起头来,“有两个堵塞的人还是有一个堵塞的人对世界进行裁决?”

    “我方才以为,您只是想听我说我以为这样的想法是怎样产生的?”

    “如果您对我说了这样的话,那么可惜我没听懂。”图齐说。

    “可是很简单,您没有第二堵塞,就是说您没有这智慧原则,有灵魂的人说的话,您一句也听不懂。我祝您交好运!”

    乌尔里希渐渐意识到,他正在以不光彩的形式并且是在奇特的社交场合讲出某些思想,这些思想也许根本不适宜于解释曾不安地激荡过他自己那颗心的情感。在敏感性极大地增长时就可能会产生一种经历的溢出和回涌,像一个水平面那样无限和柔软地把感官和一切事物结合在一起:这个猜想在他心中唤起对与阿加特作的那几次重要谈话的回忆。这时,他的脸不由自主地现出一种部分冷酷无情、部分惘然若失的神态。图齐懒洋洋抬起眼皮观察他,并从他冷嘲热讽的方式上看出某种迹象,察觉到原来他自己在这里并不是唯一的一个其“堵塞”不符合他的愿望的人。

    两个人几乎没觉察拉喜儿去了多久了。她让狄奥蒂玛拉住迅速帮她穿戴打扮、整理病房,作好接待乌尔里希的准备:这时,这姑娘回来禀告,说是请他别走,而是稍等片刻,说罢便又匆匆返回她女主人的身边。

    “您向我列举过的所有论点当然都是譬喻,”经这一中断后,乌尔里希继续进行这场谈话,以报答主人对他的殷勤接待之情,“一种蝴蝶语言!我对阿恩海姆这样的人大致有这样的印象:他们喝这种极稀薄的琼浆玉液喝得酩酊大醉、大腹便便!这就是说,”他急忙添上一句,因为他及时想起不可以捎带着把狄奥蒂玛也给伤害了,“恰恰是对阿恩海姆我有这个印象,尽管如此,我同样对他也有这样的印象:他在胸口像携带一只皮夹那样携带着一个灵魂!”

    图齐又放下他在拉喜儿走进来时拿起来的公事皮包和手套,气冲冲地回答说:“您知道吗,这是什么?我指的是,您这么新颖地向我解释了的东西。这无非就是和平主义精神!”他顿住片刻,以便让这一番告白产生效果。“和平主义在门外汉手里毫无疑问包含着一个大危险。”他煞有介事地补充说。

    乌尔里希想笑,但是图齐说这话时神情极其严肃,他这是把两样确实略微有些相近的事物联结在一起了,尽管因此而就把爱情和和平主义看成互有关联,这显得多么滑稽可笑,致使两者在他心中引起一种门外汉式的放荡不羁的印象。所以,乌尔里希不知道他该回答什么,就仅仅利用这个机会回到平行行动的话题上来,他表示异议,说是在这个行动中刚刚发布了一个行动口号了嘛。

    “这是一个莱恩斯多夫思想!”图齐不屑地说,“您还记得您启程前不久在我们这里举行的最近那次讨论吗?莱恩斯多夫曾说:‘必须采取某种行动!’这就是现在的人们现在称之为行动口号的全部内容!阿恩海姆当然试图把他的俄罗斯和平主义强加给它。您记得吗,我是怎样警告大家提防这种危险的?恐怕是,人们还会想起我来的吧!外交政策在哪儿也不像在我们这儿如此步履维艰,当初我就已经说过:‘谁今天奢望实现基本的政治理念,谁就必须有一点破产者和罪犯的气质!’”这一回图齐可是畅所欲言了,大概是因为乌尔里希不一会儿就要被叫去见他的夫人了吧,或许是因为他不想在这次交谈中仍然单独一人充当接受教导的人。“平行行动正在引起国际上的不信任,”他报告,“人们认为它既是反德的,也是反斯拉夫的,它的这种内政方面的影响也可以从外交上感觉得到。但是为了使您完全理解门外汉的和专家的和平主义之间的区别,我就给您稍许解释解释:奥地利如果加入英法协约,它就可以在至少三十年内防止任何一场战争的发生!在庆祝执政周年纪念时,它当然可以用一种从未听说过的美好的和平主义姿态来做这件事并向德国保证以手足之情相待,而不管德国是否仿效它。我们的多数民族将会感到鼓舞。我们就可以用法国的和英国的优惠贷款建设我们强大的军队,于是德国也就吓唬不了我们。我们就可以摆脱意大利。没有我们法国什么事也干不了:一句话,我们就会是和平和战争的关键,就可以做这笔重大的政治交易。我这样说并没有给您泄露什么秘密:这是一道简单的外交计算题,每一个商务专员都会算的。它为什么实施不了呢?宫廷的无法预料因素:人们在那里极不喜欢锿放射物,于是人们觉得对它让步是件不正经的事;君主制度今天处境不利,因为它们受到正派行为的重压!之后便是所谓的公共精神的无法预料因素:我这就是谈到平行行动了。为什么它不教育公共精神?为什么人们不教它一种实事求是的观点?您看,”但是说到这里,图齐的陈述渐渐失去其可信性,反倒给人以有难言之隐的印象,“这个阿恩海姆著书立说,实在让我感到很有意思。这不是他的发明,最近,我很晚才入睡,我有时间略微考虑了一下这方面的问题。一直都有写长篇小说或搞剧本的政治家,比如克列孟梭[15]或者甚至迪斯雷利[16];俾斯麦不是,但俾斯麦是一个破坏者。现在您就看看这些今天掌握政权的法国律师们吧:真是令人羡慕!政治上的获利者,但是接受一种杰出的、给他们提供指导方针的职业外交的咨询;他们大家都曾有过那么一回最最自由随便地写了剧本或长篇小说,至少在他们的青年时代,并且今天还在写书。您认为,这些书有什么价值吗?我不这样认为。但是我向您担保,昨天晚上我曾这样想:我们自己的外交缺少什么东西,因为它不是也出产书吗,我要告诉您,为什么:第一,外交家自然和运动员一样,他也得出汗排出多余的水分。第二,这增强公众的安全感。您知道吗,什么是欧洲均势?”

    他们的谈话被拉喜儿打断,她来禀报说,狄奥蒂玛在等候乌尔里希。图齐接住递给他的礼帽和大衣。“假如您是个爱国者的话————”他说,他迅速把胳臂伸进袖管,拉喜儿给他张开大衣。

    “那我该干什么?”乌尔里希盯着拉喜儿的眼睛问。

    “假如您是个爱国者的话,您就要让我妻子或莱恩斯多夫伯爵注意这些困难。我不行,一个做丈夫的这样干很容易给人以心胸狭窄的印象。”

    “可是这里没有人认真对待我呀。”乌尔里希心平气和地回答。

    “啊,您别这么说!”图齐急忙大声说,“人们不是以对别人那样的方式认真对待您,可是很久以来大家就一直都怕您。怕您给莱恩斯多夫出一个荒诞不经的主意。您知道什么是欧洲均势吗?!”外交家紧紧追问。

    “我想略知一二吧。”乌尔里希说。

    “那就祝贺您啦!”图齐愤怒而颓丧地说,“我们职业外交家全都不知道。那就是人们不可以扰乱的东西,好让大家不致互相大打出手。但是人们不可以扰乱什么,这就谁也说不清楚了。您略微想一想吧,最近这几年您周围发生过什么事、正在发生什么事:意大利——土耳其战争,普恩加莱[17]访问莫斯科,巴格达问题,武装入侵利比亚,奥地利——塞尔维亚紧张局势,亚德里亚争端……这是一种均势吗?我们的难忘的艾伦泰尔男爵————不过我不想再耽误您的时间啦!”

    “真可惜,”乌尔里希说,“如果人们可以这样来理解欧洲均势的话,那它就是最好地体现了欧洲精神啦!”

    “对,这才叫有意思呢,”已经站在房门口的图齐谦恭地微微一笑回答,“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行动的精神成就不可低估!”

    “为什么您不阻挡它?”

    图齐耸耸肩膀:“如果在我们这儿一个有伯爵阁下这样地位的人想做什么事,那么人们就不能持反对态度。人们只能谨慎从事而已!”

    “您好吗?”图齐走后,乌尔里希问这位白衣黑人小岗哨,现在她正在领他去见狄奥蒂玛。

    一七 狄奥蒂玛换了读物

    “亲爱的朋友,”狄奥蒂玛说,这时乌尔里希正走进她的房间,“我不想没跟您谈一谈就让您走,但是我只得这样来接待您!”她穿一件便服,这就使得她那高贵的身段因一个偶然的姿势而有些让人产生她已怀孕的感觉,这就使这个还从未生育过的骄傲的身体有了某种有时显得惹人爱的受苦母亲无羞耻之心的特色;一个毛皮衣领放在她身旁的沙发上,她显然刚用它暖和过自己的身子,她额头上敷着一块湿布治偏头痛,它可以留在原来的地方,因为她知道,它敷在她额头上颇像一条希腊束发带。虽然天色已晚,但还没开灯;治疗一种陌生疾苦的药物和清凉提神药剂弥漫在空气中,搀杂着一股浓郁的芳香,这股芳香像一个套子罩住了所有零零散散的气味。

    乌尔里希深深俯下脸去,亲吻狄奥蒂玛的手,仿佛他想从这条胳臂的香味上嗅出他不在时所发生的变化似的。但是这皮肤只如同往常那样散发出那种浓艳、饱和、沐过浴的气味。

    “啊,亲爱的朋友,”狄奥蒂玛重说一遍,“好哇,您回来了————哦!”她突然笑着叹息,“我胃痛得好厉害!”

    这个由一个态度自然的人所作的像天气预报一样自然的通知,在狄奥蒂玛的嘴里却获得了一种衰竭和表白的全部重要意义。

    “表妹?!”乌尔里希喊道,并笑着躬身向前,以便盯住她的脸。图齐委婉地对他夫人身体状况欠佳所作的暗示,此刻在他心中和这样的猜想搅乱在一起:狄奥蒂玛已经怀孕,如今抉择已经降临这座府邸。

    她差不多猜着了他的心思,无力地抗拒着。她其实只是得了月经不调症,这种情况从前当然从未出现过,它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地跟她在阿恩海姆和她丈夫之间的摇摆有关联,几个月以来这种摇摆就一直伴随着这样的病痛。当她听说乌尔里希已回来时,内心感到欣慰,她欢迎他,欢迎这位她的战斗中的知心朋友,这也就是她为什么接待他的原因。她躺在那儿,只是勉强保持着坐的姿势;在他的陪伴下,经受着内心的绞痛,她简直是一块敞开的、没有篱笆和禁止标志牌的天然风光,这种情况在她身上很少出现。无论如何她总算曾认为,如果她推说神经性胃痛,这将会是可信的,并且简直是一种感伤禀性的征兆;要不她也就不会在乌尔里希面前出现了。

    “您吃点什么药吧。”乌尔里希建议。

    “嗳呀,”狄奥蒂玛叹息,“都是情绪激动引起的。我的神经再也受不了啦!”

    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因为乌尔里希这时本应打听阿恩海姆的情况的,但却急切地想了解那些与他本人没关系的事件的一些情况,而又没有马上找到话头。末了,他问:“使灵魂摆脱文明的工作困难重重吧?”接着便补充说,“可惜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早就向您预言过,他们费尽心机为自己开出一条进入世界的小胡同,他们的这种努力必将可悲地崩溃!”

    狄奥蒂玛回想起,她曾从社交聚会上溜走,和乌尔里希一道坐在接待室里的长凳上:她的颓丧情绪几乎跟今天完全一样,但这期间却有着希望的几多升和降。“我的朋友,当我们还相信这崇高的思想的时候,”她说,“这多美好啊!今天我大概可以说,世人已经仔细倾听了,可是我自己却多么失望呀!”

    “究竟为什么呢?”乌尔里希问。

    “我不知道。大概原因在我。”

    她想添上几句有关阿恩海姆的话,但是乌尔里希却希望知道人们是怎样应付那场游行示威的;他对此的最后的记忆是,莱恩斯多夫伯爵派他去找她,要她对坚决干预作好思想准备,同时也要她放心,可是他却没找到狄奥蒂玛。

    狄奥蒂玛露出一副傲慢的神情。“警察逮捕了几个年轻人,后来又把他们放了:莱恩斯多夫很气恼,可是有什么别的法子呢?!他现在反倒更坚持启用维斯尼茨基并说必须有所行动:但是维斯尼茨基无法开展宣传,如果人们不知道为什么而宣传!”

    “我听说这就是行动口号。”乌尔里希插话。维斯尼茨基男爵因遭到各德国党派的反对而没当成部长并且因此而势必在为平行行动的这个崇高的爱国思想谋求同情的委员会的上层引起强烈的猜疑,此人的名字使伯爵阁下的政治权势栩栩如生地在他眼前浮现,这正是这种政治权势造成的结果嘛。看来,莱恩斯多夫伯爵思想的为他人左右的进程————也许因以其显要人物去惊醒家乡精神以及在更广泛范围内的欧洲精神的种种努力意料之中的失效而得到了确证————如今已经导致这样的认识:最好的办法是,给这种精神一个推动力,不管这个推动力来自何方。很可能伯爵阁下在考虑问题时也依据人们和精神错乱的人打交道时所获得的经验,据说肆无忌惮地高声怒骂或摇撼精神错乱者,这对他们的健康有时是颇有益处的;乌尔里希在狄奥蒂玛没来得及回答之前匆忙进行这样的推测,这时却被狄奥蒂玛的回答打断了。

    这一回这位患病的女人又使用这个称呼:亲爱的朋友。“亲爱的朋友,”她说,“确实是如此嘛!我们的世纪渴望一个行动。一个行动————”

    “可是哪一个行动!哪一种行动?!”乌尔里希打断她。

    “完全是无所谓的!行动中有一种对这些话语的了不起的悲观主义:我们不要否认过去总是一个劲儿说话:我们为永恒的、伟大的话语和理想而生活;为我们的最内在的特征;为不断增长的我们的生存的全部丰富内容。我们曾追求一种综合,我们曾为新的美的享受和幸福价值而生活,我不想否认,与自己成为一种真理的这种巨大严肃精神相比,寻求真理是一种儿戏:但是这是一种对当前的微小的灵魂现实内容的偏激,我们在一种梦一般的思念中简直是为虚无而生活了!”狄奥蒂玛用两肘支撑着急切地坐了起来,“如果人们今天放弃寻找被掩埋了的通向灵魂的入口,而宁可力求对付实实在在的现实生活,那么这种做法上倒是有某种健康的成分的哩!”她最后说。

    如今,除了对行动口号的意料之中的莱恩斯多夫诠释以外,乌尔里希又有了另一个真实可信的诠释。狄奥蒂玛似乎已经更换了自己的读物;他记得,他进来时曾看到她为许多书籍所包围,但是光线太黯淡,他没看清这些书的书名,而且在一部分书籍上也躺着这位若有所思的少妇的身体,像一条胖乎乎的蛇,如今她已经更高地直起身子并满怀期望地望着他。狄奥蒂玛自少女时代以来一直喜欢从阅读很感伤和很主观的书籍中汲取营养,如今,正如乌尔里希从她的话语中所推断出来的那样,她显然已经被那种不断活动着的精神革新力所攫住了:这股力量用今后二十年里的概念也找不到它用最近二十年里的概念没有找到的东西;从中最后也许甚至产生出那些大的历史的气氛更迭,它们在人道和惨无人道、狂飙和冷漠或别的没有完全足够的存在理由的矛盾之间犹豫不决。乌尔里希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那小小的一点没得到澄清的剩余不明确性————它留在每一个道德的经历之中,有关这方面的问题他曾和阿加特谈论过许多————其实想必就是这种人类的不安全的原因;但是由于他不想贸然享用蕴含在对这些谈话的回忆中的快乐,所以他就强迫自己的思绪避开它而宁可转向将军,是这位将军第一个告诉他,现在时代正在获得一种新的精神,并且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告诉他的————这种方式中有一种健康的惹人恼怒的力量,它不给喜欢迷人的怀疑的癖好留下余地。由于他已经想到了将军,他也就想到了将军曾请求他在他表妹和阿恩海姆之间照管一下受到扰乱了的秩序;就这样,他终于就狄奥蒂玛对灵魂的告别词作出回答说:“‘无限的爱’对您的健康大概没有什么好处吧?!”

    “嗳呀,您,您还是老样子!”表妹叹了口气,向后倒在枕头上,她在那儿闭上了眼睛;因为由于乌尔里希不在场也就已经不习惯于这种直截了当的提问,她也就不得不先想一想,她已经向他透露了多少自己的肺腑之言。他这一问把已忘却的事一下子又推动了起来。她隐约回忆起与乌尔里希进行的一次关于“无限制爱恋”的谈话,他们最后一次或倒数第二次在一起时还曾就此继续交谈过一次,当时她曾赌咒发誓地说,灵魂是会从肉体的监狱里显现出来的,而乌尔里希则曾回答说,这是爱情渴望谵妄症,说是她不妨给予阿恩海姆或者他或者随便哪一个随便一种“满足”;在谈到此类问题时他甚至说出了图齐的名字,这件事如今他也又回想起来了:这一类建议就是比一个像乌尔里希这样的人所说的其余的话更容易让人记住。很可能她当初正当地感到这是一种厚颜无耻的言行;但是由于与现在的痛苦相比过去的痛苦是一位无伤大雅的老朋友,所以这在今天就有这样的好处:它可以成为一种友好而又亲切的回忆。于是狄奥蒂玛又睁开眼睛并且说:“也许在世上人们不能完美无瑕地爱!”

    说罢,她莞尔一笑,但是她的束发带下面现出忧虑皱纹,它们使这张脸在薄暮中显出奇异扭歪的样子。狄奥蒂玛在使她个人感到伤感的问题上并非不喜欢相信超世俗的可能性。甚至连施图姆将军出乎意料地出现在群英会上都曾像有幽灵作祟似的吓了她一跳,小时候她曾祈求自己能长生不老。这曾使她比较容易地也赋予她与阿恩海姆的关系以一种超世俗的信仰,或者,说得更正确些,那种不完美的无信仰,那种“不认为不可能”————它们今天已经成为基本的信仰关系。假如阿恩海姆不只是有能力从她的和他的灵魂中抽出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某种在离她和他五米远的空中相切的东西,抑或假如他们的目光有能力装出仿佛在这后面留下了一粒咖啡豆、一粒小石子、一个墨水斑、某一个使用痕迹,或者哪怕只是一个进步,那么,狄奥蒂玛就会期待着今后总有一天这还会进入更高境界,进入那些超世俗关系中的某一种,而那些超世俗关系跟大多数世俗关系一样都是为人们所无法精确想象的。阿恩海姆最近频频出外旅行,在外滞留得比从前更长久,甚至他待在当地的日子里也是事务忙得不可开交,对此她也一概表示宽容。她不允许自己产生这样的怀疑:对她的爱是否还一直是他生活中的重大事件。每逢他们又一次单独相处,精神状态的升华便总是瞬间如此之大,接触便总是如此真实,以致情感惊愕地沉寂下来,甚至,如果没有机会谈论点什么不涉及个人的事,那么就产生一种真空,留下一种痛苦的精疲力竭的感觉。尽管这绝不可能是一种激情,但是她却也不愿意————被她所生活的时代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总以为一切不实用的东西反正都只是信仰的一个对象,同样也是那种不可靠的无信仰的一个对象————排除还会有某种与一切合乎理性的先决条件相悖的事接踵而至。但是在这一分钟里————她睁开眼睛,公然盯住乌尔里希,盯住他的黑乎乎的不作出回答的轮廓————她暗自寻思:“我等什么呢?究竟会发生什么呢?”

    乌尔里希终于回答:“可是阿恩海姆想和您结婚的呀!”

    狄奥蒂玛又撑着胳臂坐起来,说:“难道通过离婚或结婚就能解决爱情问题吗?”

    “我误以为是怀孕了。”乌尔里希心中暗想,他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表妹的这个突然叫喊出来的问题。可是他突然心血来潮地说:“我警告过您要提防阿恩海姆!”也许他此刻感到自己有责任告诉她自己所知道的情况,告诉她这位富豪已经把他们俩的灵魂跟他的买卖联结在一起,然而他却立刻又放弃了这个意图;因为他觉得,在这一次谈话中每一句话都占有其原先的位置,恰似他房间里的物件,他返回后看到这些物件都仔细拂拭过,仿佛他曾死了一分钟之久似的。狄奥蒂玛责备他:“您不可以对这件事这样满不在乎。在阿恩海姆和我之间存在着一种真挚的友谊;如果说尽管如此有时我们之间也出点事,出点我想称之为恐惧不安的事,那么,这恰恰就是由于真诚而引起的。我不知道,您是否曾经历过这样的事或者有这种能力:两个人达到了某种情感的高度,这两个人之间任何一句谎言都可能会变得如此不成体统,以至于人们压根儿就几乎不可能还互相交谈!”

    凭着敏锐的听觉,乌尔里希从这个责备中听出,通向他表妹心灵的大门对他来说比以往敞得更开了;而由于他感到开心,她居然违背自己意愿地承认她跟阿恩海姆谈话没法不撒谎,他便通过自己也不说话这样的方式卖弄了一会儿他自己的真诚,随后,由于狄奥蒂玛在此期间又已经躺下,他便向她的胳臂弯下身去,以亲切而又温柔的方式亲吻她的手。这只手接骨木木髓般轻盈地安歇在他的手中并在吻过之后依然待在那儿。脉搏缓缓跳动着越过他的指尖。她身上发出的淡淡的脂粉香味像一小团云雾那样附着在他的脸上。虽然这个吻手礼只是一种风流戏谑,但是它跟一种不忠实有共同之处,它们都遗留下那种情欲的苦涩回味:人们曾俯身如此挨近另一个人,以致人们竟像一头牲畜那样饮那个人身上的水并且不再看见自己的映像从水里返回来。“您在想什么?”狄奥蒂玛问。乌尔里希只是摇头,从而重新给她————在黑暗中,只还有最后一丝像天鹅绒那样柔软的微光照亮这一片黑暗————对沉默作比较研究的机会。她想起一句绝妙的话:“有这样的人:最伟大的英雄不敢与他们在一起缄默不语。”或者一句什么跟这类似的话。她自以为记得,这是一句引文;阿恩海姆用过它,她把这句话跟自己联系起来了。自她婚后头几个星期以来,除了阿恩海姆的手以外,她用自己的手握住哪个男人的手都不曾超过两秒钟之久,现在只有乌尔里希的手算是例外。在一阵自我惶惑中她忽略了事态将如何继续发展,但过一会儿便觉得自己心悦诚服地相信,她完全做对了,她不是无所作为地消极等待那也许还会到来、也许根本不会有的最崇高爱情的时刻,而是利用这举棋不定期间的时光,稍许多花一些精力在自己的丈夫身上。已婚的人有这个便利:别人对自己的情人不忠,他们却可以说,他们可记着自己的义务呢;由于狄奥蒂玛认为,不管发生什么事,命运把她摆到什么位置她暂时就应该在这个位置上履行自己的义务,所以她就作了尝试,去纠正她丈夫的错误并教他多付出一点内心热情。她又想起某个诗人的一句话。这句话大意说,没有比和一个你不爱的人一道纠缠进一个共同的命运之中更让人感到灰心丧气的了;这也证明了,只要他们的命运还没有将他们分开,她就必须努力对图齐有爱的表示。与灵魂的不可揣度的事件截然相反————她不想再让他为这些事受过————她有条理地开始做这件事;她怀着骄傲的心情感觉到这些书,她就躺在这些书上,因为她在研究婚姻生理学和婚姻心理学;而天色昏暗,她身边有这些书,乌尔里希握着她的手,她已经向他暗示了这了不起的悲观主义,如今她也许不久将通过放弃自己的理想也在自己的公开活动中表达这种悲观主义,凡此种种则互相取长补短;而狄奥蒂玛则边转悠着这些念头边这样握着乌尔里希的手,有时便不由得觉得,仿佛行李已经打点好,就要告别一切过去的事物了。随后她轻轻叹一口气,一股极其轻微的疼痛的浪潮流贯她的全身,带出一种歉意;但是乌尔里希用自己的指头回报这压力以示劝慰之意,在这个动作重复过几次之后,狄奥蒂玛分明在心中暗想,这其实太过分了,然而她却再也不敢抽回自己的那只手,因为这只手如此轻盈和干松地安放在他的手中,而且有时甚至还在颤抖,她觉得这就像对爱情生理学作了一个遭禁止的提示,如今她绝不愿意做出一个笨拙的逃逸动作来泄露这个提示。

    是一直在隔壁房间里忙碌并且自一些时候以来变得特别没有教养的拉喜儿,是她结束了这一个场面,她在敞开着的套间的门的那一边突然开了灯。狄奥蒂玛迅速将自己的手从乌尔里希的手中撤回;一个曾为失重状态所占满的房间依然保持住一个瞬间这种状态。“拉喜儿,”狄奥蒂玛悄声呼唤,“把这儿的灯也开了!”当灯亮起来时,被灯光照亮的脑袋好像突然冒了出来似的,就仿佛黑暗还没有完全从他们身上褪去。阴影密布在狄奥蒂玛嘴唇四周,使她的嘴显得潮湿而肿胀;脖子上和面颊下的珍珠母颜色小鼓包,它们平素似乎对爱吃丰盛美食的人特别合适,如今却硬得像地毡的切口并且布满用墨水胡乱涂抹的阴影。乌尔里希的脑袋也给涂成黑、白色,像一个在战争小径上的原始人的脑袋耸入这不寻常的灯光里。他眯缝着眼睛,力求辨认出狄奥蒂玛周围的那些作品的标题;他惊讶地发现了他表妹对身体和心理卫生知识的求知欲,这种求知欲就体现在这些书籍的选择之中。“他还会做出什么伤害我的事来的!”她突然想,她一直注视着他的目光并为这目光感到不安,但是她并没有从这句话的字面上意识到这一点;她只是觉得,她如今躺在灯光下受到他的注视,实在太被动了;她觉得需要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来。带着一种相当高傲的、一个不依赖一切现存事物的“独立的”女人应用的那种表情,她往四下里一指她的这些读物,用尽量平和的口吻说:“您会相信吗,我有时觉得通奸是解决夫妇间冲突的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办法?”

    “这无论如何是最宽容的办法!”乌尔里希回答并用他那讥讽的口吻惹恼她,“我是想说,这个办法绝不会有什么害处。”

    狄奥蒂玛向他投去责备的一瞥并给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拉喜儿可能正在隔壁房间里听着呢。接着,她大声说:“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随即便呼唤她的使女。使女神情倔强地出现并怀着苦涩的嫉妒获悉自己将被逐出去。但是通过这个意外事件情感理顺了;在黑暗庇护下共犯一桩不忠实行为,即使它没有具体特征、不针对任何人,这样的错觉在灯光照耀下顿时便消逝不见,于是乌尔里希便想谈论还应该说一说的公务上的事,好说完起身告辞。

    “我还没有通知您,我将放弃我的秘书职务。”他开了腔。

    但是狄奥蒂玛表现出了解情况的样子并说,他必须留用,没有别的办法。“我们还一直有大量的工作要做,”她请求,“您还得有一点耐心,很快会有解决办法的!人们会给您派一个真正的秘书来的。”

    这个不明确的“人们会”引起了乌尔里希的注意,他想知道确切的情况。

    “阿恩海姆主动提出要把他的秘书借给您。”

    “不,谢谢,”乌尔里希回答,“我觉得,这恐怕不完全是无私的。”这时他又是话到了嘴边,想把这件事跟油田的关系向狄奥蒂玛解释清楚,但是她没有注意他回答中的这种可疑的措辞,她依然继续往下说:

    “此外,我丈夫也已经表示愿意把他办公室里的一个职员拨给您。”

    “您觉得这样合适吗?”

    “坦白说,我并不完全喜欢,”这一回狄奥蒂玛话说得比较明确,“尤其是因为我们不缺乏人选:您的朋友,那位将军,也曾向我表示,他很乐意从他的司里抽调一个人供您使用。”

    “莱恩斯多夫呢?”

    “既然这三家已经自愿找上门来,所以我也就没有理由去问莱恩斯多夫:但是他肯定不怕作出牺牲的。”

    “大家都宠幸我。”乌尔里希用这句话对阿恩海姆、图齐和施图姆想对平行行动的一切进程获得某种控制的令人惊异的意愿作了总结。“但是也许最明智的做法是,我还是接受您丈夫委派的人吧。”

    “亲爱的朋友?”狄奥蒂玛还一直拒绝这样做,但是她不太知道,她该怎么继续往下说,很可能一说下去就会捅出什么娄子来。她又支撑着双肘,用轻快的口吻说:“我拒绝通奸并认为这是解决婚姻冲突的一个太过于粗鲁的办法:这我已经给您说过!但是,尽管如此,再也没有什么比和一个你不怎么爱的人一道纠缠进一个命运之中更难的了!”

    这是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自然之音。但是乌尔里希无动于衷地坚持自己的决定。“毫无疑问,图齐司长想以这样的方式对您所做的事情赢得影响,可是别人也想这样做呀!”他向她解释,“这三个男人都爱您,每一个人都必须把这和自己的义务结合在一起。”他简直感到惊讶,狄奥蒂玛居然既不理解话中的事实,也不理解话中的弦外音,便一边起身告辞,一边用更强烈的讽刺口吻说:“唯一的一个无私地爱您的人就是我;因为我根本不必做任何事,没有任何义务。但是没有偏差的情感是有破坏性的:这一点您自己在此期间就已经感受到了,而您则一直对我表示出一种合理的、虽然只是本能的不信任。”

    狄奥蒂玛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然而也许恰恰由于这个有时十分合乎心意的原因才发生这样的事吧:看到乌尔里希在秘书问题上站在她一家人的一边,她从心里感到高兴;她不放开他递给她的他的那只手。

    “您和‘那个’女人的关系跟这怎么一致起来呢?”她问,骄纵地与方才这一席话挂上了钩————狄奥蒂玛耍起娇气来,那样子看上去就像一个重竞技运动员耍一根羽毛。

    乌尔里希不明白,她指的是谁。

    “那位法院院长夫人,您曾把她介绍给我的!”

    “这您注意到了,表妹?!”

    “阿恩海姆博士让我注意这件事。”

    “噢?荣幸之至,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损害我在您心目中的地位。可是我跟这位女士的关系当然是完全无可指摘的!”乌尔里希以传统习惯的方式捍卫博娜黛婀的名誉。

    “您不在的期间她只去过您寓所两次!”狄奥蒂玛笑了,“其中的一次是我们偶然发现了她,第二次是我们用别的方式了解到了这一情况。所以您保守秘密是没有意义的。然而我想了解您!我无法了解您!”

    “嗳呀,怎么才能恰恰向您解释这件事呢!”

    “您解释吧!”狄奥蒂玛命令。她板起一副“官方的不贞洁”的面孔,一种戴眼镜的脸部表情,每逢她的精神命令她倾听或说她作为妇人不许听或说的事情时,她脸上便总是现出这种表情。但是乌尔里希拒绝了,他重申,他对博娜黛婀其人只能凭借一些推测来作出评价。

    “好吧,”狄奥蒂玛表示同意,“您的女友自己虽然作起暗示来一点儿也不吝惜!她似乎以为必须对我为一件不公平的事进行辩护!但是如果您还是喜欢这样,那您不妨就这样讲,仿佛您只是在推测似的!”

    这时,乌尔里希感觉到了求知欲并获悉,博娜黛婀已经被狄奥蒂玛接待过几次,谈话内容不单单涉及与平行行动和她丈夫的职位有关的事宜。“我必须承认,我觉得这个女人漂亮,”狄奥蒂玛承认,“她有不寻常的高尚思想。其实我还真生气,您要求我信任您,对我却一直有保留!”

    这时乌尔里希心里大致有这样的愿望:“让你们大家都————”他想吓唬一下狄奥蒂玛并且报复一下博娜黛婀的纠缠不休,抑或是他在一瞬间感觉到了自己和他听任自己过的那种生活之间的全部距离。“那么您听着,”他回答说,假意露出阴沉的脸色,“这个女人是个慕男狂,我抗不住她!”

    狄奥蒂玛“从官方”知道,慕男狂是什么。两个人都沉默片刻,后来她拖腔带调地回答说:“这个可怜的女人!您爱这样的人?!”

    “这简直是痴傻已极!”乌尔里希说。

    狄奥蒂玛想知道“详情”;他不得不向她解释这个“可悲的人”并讲得“通情达理”。他没怎么详谈,但是尽管如此,听着听着她便渐渐为一种满意的感觉所侵扰:构成这种满意的基础的,大概就是那著名的对主的感恩,感谢我主保佑她没成为像那个女人那样的人;但这股满意情感的锋芒却渐渐消失在惊恐和好奇之中并且将依然对她与乌尔里希的今后关系不无影响。她若有所思地说:“这一定是一件可怕已极的事,去拥抱一个人,而您却不是在内心对这个人深信不疑!”

    “您这样认为?”她的表兄真诚地反问。狄奥蒂玛感到,听到这句尖刻的话时愤怒和委屈一齐在她心头泛起,但是她不可以将这种情感流露出来;她仅仅是松开了他的手,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便向后倒在了枕头上。“您本不该给我讲这种事的!”她从那儿说,“刚才您对这个可怜的女人态度很不正当,是不得体的!”

    “我从来也不会不得体!”乌尔里希抗辩,并忍不住取笑他的表妹,“您确实不公正。您是听我对另一个女人坦陈己见的第一个女人,而且是您唆使我这样做的!”

    狄奥蒂玛感到得意。她想说点什么跟这类似的话,想说人们在没有精神转变的情况下骗取自己的最好的东西;只是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来,因为她本人突然感到伤心起来。但是她回想起她四周的书籍中的一本,这终于协助她作出了一个不使人感到困惑的、仿佛受到官方拦木保护的回答:“您正在犯所有男人的错误,”她责备说,“您不把情侣当作平等的一员,而是当作您自身的补充,于是就失望了。您从未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是不是也许只有更艰苦的自我教育才能确保通往轻快和和谐的性爱之路畅通?!”

    乌尔里希几乎张口结舌;但是怀着对这一有学术水平的进攻的不自觉的抗拒心理,他回答说:“您知道吗,今天图齐司长也已经向我打听过情感的教育可能性和生成可能性?!”

    狄奥蒂玛一激灵:“怎么,图齐跟您谈情感?”

    “是呀,当然;他想知道,这是什么。”乌尔里希肯定地说,但是他去意已决,仅仅是答应,也许改日违背保守秘密的义务,也讲讲这件事。

    一八 一位道德家写一封信时的难处

    拜访过狄奥蒂玛,这位归来者所处的那种烦躁状态也就随之宣告结束;第二天,乌尔里希就在傍晚时分坐到写字台前————他这一坐下顿时便对这张写字台倍感亲切————并开始给阿加特写信。

    他心里清楚————轻快、清楚得就像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那样————她那个欠考虑的行动极其危险;已经发生的事眼下无非还只是一个大胆的玩笑而已,只涉及他和她,但是这完全取决于在这个行动同现实联系起来之前就将其取消,而这样的危险则一天大似一天。乌尔里希写到这里,便停下笔来,首先感到有顾虑,觉得不宜把一封毫不掩饰地讨论这件事的信交给邮局。他心里琢磨,乘下一班火车亲自去一趟,恐怕无论如何也比发一封信好;但是,他好几天根本就没过问这件事,如今贸然这样做,这在他看来也就颇为荒唐了;他知道,他不会这样做的。

    他发现,这是以某种几乎像一个决议那样明确的东西为依据的:他很想听之任之,看从这个意外事变中会生出什么结果来。有待他回答的问题仅仅是,他能期望这件事具有多大的真实性和清晰度;这时,种种思绪在他脑海里起伏翻腾。

    他一开始就注意到,迄今为止,每逢他采取“符合道德准则”的态度,他总还一直是处在一种比在进行人们通常可以称之为“不符合道德准则”的行为和思想时更坏的精神状态之中。这是一个普遍现象:因为在让他们与他们的环境对立起来的事件中,大家都展开自己的力量,而他们在自己只是尽本分的地方则理所当然地采取并非跟纳税时不一样的态度;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一切坏事都带着或多或少的幻想和激情被做成,而好事的特色却是一种明白无误的感情贫乏和境地悲惨。乌尔里希记得,他的妹妹曾落落大方地用这样一个问题来表述这一道德的困境:是否为人好不再是好品德了。她曾断言做好人艰难、令人喘不过气来,并感到惊讶,因为尽管如此,符合道德标准的人却几乎总是无聊乏味的。

    他满意地笑了笑,并且想以这样的方式继续进行这一思索:阿加特和他共同处在一种与哈高厄尔的特殊对立状态之中。不妨大致认为这种对立是以一种好方式做坏人的人与一个以一种坏方式做好人的人的对立。如果人们撇开自摆脱母亲呵护以来“善”和“恶”这些一般性的词便根本不再在其思维中出现的那些人所正当地采取的中庸之道不谈,那么,那些尚还存在着有心作出道德努力的边缘地带今天确实依然任凭这样的坏心做好事和好心做坏事的人驰骋————这些人中的一部分人从未看见过好事飞翔、听见过好事歌唱,所以便要求别人和他们一道热爱一个道德自然界,剥制的鸟儿标本蹲在这个道德自然界里无生命的树上;还有就是这些人中的另一部分人,那些亦善亦恶的凡人,受到他们的竞争对手的刺激,故意,至少是无意识地显示出一种对恶的喜爱,仿佛他们深信,只有在不像好事那样已经完全磨损的坏事中尚还颤动着些许道德的活力。就这样,世界当初就————乌尔里希当然并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个预见————面临这样的选择:它愿意因它那索然无味的道德,还是愿意因它的灵活敏捷的伤风败俗者们而毁灭。这世界大概直至今日还不知道,它最后极其成功地选中了什么,除非是,那些人数众多的人,那些从未有时间对道德作一般性研究的人,对道德作了一番特殊的研究,因为他们失去了对自己周围状态的信任,此后自然也还失去了某些别的东西,因为坏心做坏事的人————人们很容易就认为这些人应对一切负责任————当初就和今天一样很少有,而好心做好事的人则意味着一项如一团遥远的星状雾气般的扑朔迷离的任务。但是乌尔里希却恰恰想到了他们,他看来似乎想到的一切别的事情他却都觉得是无所谓的。

    他赋予他的思想以一种更一般化的和非个人的形态,他用在“干”和“别干”的要求之间存在着的关系去取代“好”和“坏”。因为只要一种道德————这既适用于仁爱精神也适用于野蛮人部落的精神————处于上升状态,这种“别干”便只是“干”的反面和自然的结果;“做和不做”炽热燃烧,这包含着什么错误,这无关紧要,因为这是英雄和殉教者的错误。在这种情况下,“好”和“坏”跟整个人类的幸运和不幸是一码事。然而,一旦这种有争议的事取得统治地位,传播开来,其实现不再有什么特殊困难,那么,要求和禁令间的这种关系就必然会穿越一种决定性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义务不再每天重新被胎生出来,而是必须被提炼并分解为疑虑和异议,随时准备供多种多样的使用;于是一个事件开始进行,在事态的进一步发展过程中美德和恶习因来源于同样的规则、法则、例外和局限而变得彼此越来越相似,直至最后那个奇特的、但从根本上看来不可忍受的自我矛盾终于产生,这个矛盾曾是乌尔里希考虑问题的出发点,这就是:在对一种纯洁的、深刻和原始的行动方式的乐趣面前————这种乐趣像一个火花,既可以从许可的也可以从不许可的事件中蹿出来————好和坏之间的区别正在失去一切意义。是的,谁若无成见地扪心自问,谁很可能就会认识到,道德的禁阻部分比道德的要求部分带有更强烈的应力:一定的、被认为是“坏”的行为是不可以犯的,抑或,如果人们不顾一切还是要犯,那么起码也不要像占有别人财产或恣意放纵自己的行为那样地去犯。如果说这还显得比较自然的话,那么,与它们相称的肯定的道德传统————在这种情况下这也许就是给予的完整献身精神或者杀灭尘世事物的兴致————却几乎已经丢失;只要哪儿还在行使它们,它们就是傻瓜和情绪不好的人或面色苍白的一本正经的人的事务。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在美德虚弱、道德态度主要在于对不道德态度的限制的情况下,就容易出现这样的结果:这种不道德态度不仅显得比那种道德态度更天然和有力,而且简直更符合道德标准,如果允许不是在公理和法律的意义上,而是作为压根儿还可以因良心问题引起的一切激情的尺度去使用这个词儿的话。但是也可能会有比在内心赞助坏事更充满矛盾的东西吗,因为人们带着人们尚还拥有的心灵的残余部分在寻找好事?!

    这个矛盾乌尔里希还从未像此刻这样强烈感受到过,因为此刻他的思考所经由的这条上升的弧线又回溯到阿加特身上。她秉性中的那种乐意使用一种————如果他再次应用这个粗浅的词儿的话————善心做恶事的表达形式的意愿(这已经举足轻重地体现在对父亲遗嘱的侵犯中),伤害了他自己本性中的同样的意愿,这一意愿仅仅是具有了像思维一样的形态,人们不妨说,具有了一种简直是牧师的魔鬼崇拜的形态而已,而他作为人则不仅能够好歹活着,而且,如他所看到的,也不愿意受到搅扰。既怀着空虚沉重的满足感,也怀着嘲弄的明净,他发觉,他对“恶”的全部理论研究归根到底导致他最喜欢守护恶性事件使其免受向其接近过来的恶人的攻击;他突然感到内心有一种对善意的渴望,就像一个漂泊异乡的人也可能会设想,有朝一日回家并径直朝家乡走去,去饮他村里那口井里的水。可是假如他眼前没有浮现出这个比喻的话,那么他也许就已经发现,用当前大量存在的有着混合道德的人的概念去想象阿加特,他的这种全部尝试只是一个借口,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一个会使他更加大受惊吓的希望的损害。因为奇怪的是,一旦人们一同梦想它,他妹妹的这种态度————如果人们有意识地考察它,人们就不得不谴责它————便会产生一种媚人的引诱力;因为随后一切争端和分歧就会消失,一种富有激情的、肯定的、催促行动的善意就会形成,与它那些站不住脚的日常的形态相比,这种善意很容易看上去像一种古老的恶习。

    乌尔里希不想轻易这样提升自己的情感,他更不愿意因他要写的这封信而这样做,所以他就重新把自己的思绪向外引向一般。他的思绪本来是会显得不充分的,假如他没有回想起,在被他共同经历的时代里对一种来自圆满的义务的渴望曾多么轻易和频繁地导致这样的结果:从各个美德的储备中时而被取出这一个,时而又被取出另一个来,并且被放到一种吵吵闹闹的崇拜的中心地位。曾轮到过民族的美德,基督教的、人道主义的美德,一会儿不锈钢,一会儿善意,时而个人性格,时而团体精神,今天十分之一秒,前一天具有历史意义的泰然自若:公众生活的情绪变化归根到底以这样的重点观念的互换为基础:但是这总是让乌尔里希采取漠不关心态度,只是导致他感到自己置身事外。现在这对他来说也只意味着对这个一般性概念的一种补充,因为只有不完全的认识才能使人相信,人们用已经包含在道义上的生活不可解释性中的一种解释就能够对付得了这种不可解释性,这种已经到达向变大了的并发症发展的阶段上的不可解释性。这样的尝试只像一个病人的动作————这个病人烦躁不安地更换卧势,而把他困在床上的瘫痪症却在不断恶化。乌尔里希确信,产生这些尝试的情况是不可避免的,它标明一个阶段,每一个文明从这个阶段又走向下坡,因为迄今为止没有哪个文明有能力用一种新的紧张关系去取代已经失去的内部的紧张关系。他也确信,每一种未来的道德将会遭到跟每一种过去存在过的道德同样的命运。因为道德的松懈,其原因不在于信条的范围以及信条的遵循,它不依赖信条的差别,它对外表的严酷充耳不闻,它全然是一个内部的过程,跟一切行动的意义以及对行动责任统一性的信仰的一种减弱意义相同。

    这样,乌尔里希的思绪便又回到那个观念上————他曾讥讽地转向莱恩斯多夫伯爵,把那个观念说成是“精确性和心灵的总秘书处”;虽然他一般地也无非只是大大咧咧开着玩笑讲到这件事,但是现在他却认识到,自他是一个成年男子以来,他就一直不曾采取过别的态度,就仿佛一个这样的“总秘书处”是在可能范围内的似的。也许————他可以自我解嘲地这样说————每一个有思想的人心中都怀有这样一个秩序的理念,恰似成年男人在胸前贴身携带着圣像,那个他们小时候由他们的母亲给他们挂在胸口的圣像;而这幅秩序的图像,这幅人们既不敢认真对待也不敢取下的图像,它看上去不会跟这模样有多大的不同:一方面,它模模糊糊地描绘出对一种正当生活法则的渴念,这种法则是坚强的、自然的、它不允许有例外,不显露出异议,像醉酒那样放松,像真理那样清醒;但是另一方面,其中却反映出这样的信念:自己的眼睛永远也不会看一个这样的法则,自己的思维将永远也不会去思考它;这样的法则将不是可以通过个别人的信息和权势招引得来的,而是只能通过所有人的努力,倘若这并非压根儿就是一种幻觉的话。乌尔里希迟疑了片刻。毫无疑问,他之所以是一个信教的人,只不过就是什么也不信罢了:他的对科学的最大的献身精神从未能够使他忘记,人类的美和善意来自于他们所相信的事情,并不来自于他们所知道的事情。但是信仰却一直是和知识联结在一起的,即使只是和一种想象出来的知识,自从信仰在远古被美妙地创立以来便是如此。这部分古老的知识早已腐朽,已经把信仰连同自身一起卷进腐烂之中:所以今天必须重新建立这种联系。当然不单单是以人们使信仰达到知识高度这样的方式,而是要让信仰从这个高度向上飞翔。超越知识的艺术必须重新被运用。由于这一点不是个人力所能及,所以所有的人把意识集中在这上面。不管他们还会在哪儿获得这种信仰;如果说乌尔里希此刻想到了一个十年、百年或千年计划————人类为了把自己的努力对准自己实际上还不认识的目标而为自己制订了这个计划————那么,他无需多问便可知道,他早就以为这就是多种名目下的真正通过实验证实的生活。因为他说信仰这个词儿不但是指那种枯萎的求知欲,人们一般所认为的那种信教的无知,而且也是指意识到的预感,某种既不是知识也不是想象的东西,但也不是信仰,而恰恰正是“那种别的东西”,那种不属这些概念范畴内的东西。

    他迅速把他的信拉到身边,但立刻又把它推开。

    他的脸,刚才还热得发红,这时又冷却下来,他顿时觉得他的这个危险的最爱想的念头颇有些可笑。像是用一束从一扇迅速打开的窗户投出去的目光那样,他感觉到,什么东西正实实在在地包围着他:大炮、欧洲的交易。以这种方式生活的人也许会在什么时候联合进行一种审慎的他们的精神命运的导航,这个观念简直是无法形成的,而乌尔里希则不得不看到,历史的发展也永远没有像在个人的精神中万不得已时可能的那样在一个有计划的理念的结合中进行,而是一直挥霍无度、极端浪费,像一个赌徒那样举止十分粗野。他甚至感到有些惭愧。他在这一时刻里所考虑的一切让人满腹狐疑地想起某种“对一项指导性决定的作出和居民中参与者们愿望的确定所作的调查”;甚至,他觉得,他压根儿是在进行道德说教,这种理论式的思考,这种在烛光下观察大自然的思考,这是完全不自然的,而俭朴的、习惯于明媚阳光的人却一直只是抓取距离最近的东西,从不考虑别的问题,只琢磨这一个完全明确的问题,他是否会、是否敢于做出这个动作来。

    这时,乌尔里希的思绪又从一般向他本人涌流回来,他顿时就感觉到他妹妹的含义。他已经向她指明过那种奇特和不受阻止的、不可信和不可忘却的状态,那种一切在其中是一个“是”的状态,这就是那种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人们除了道德的运动以外没有能力进行别的精神方面的运动,所以也就是这种唯一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有一种没有中断的道德,即使它只意味着:一切行动无端地在这种状态中飘浮。阿加特什么事也没做呀,她只是向这方面伸出手而已。她是伸手的人,现实世界的物体和形象取代了乌尔里希的思考。他已经思考过的一切现在在他看来只是延缓和过渡。他想“顺其自然”,看看阿加特的想法会产生什么结果;而神秘的希望已经开始进行一个按通常的理解是耻辱性的行动,此刻对他来说这就完全是无所谓的了。人们只能耐心等待,看这“上升和下降”道德是否会跟简单的诚实道德一样在这上面显出自己的适用性来。他回想起他妹妹的这个感情强烈的问题:他自己是否相信他对她讲的话。但是现在他也跟当初一样不能对这个问题作肯定的回答。他向自己承认,他正在等候阿加特,以便回答这个问题。

    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瓦尔特在电话里突然劝说他,气急败坏地提出一连串理由,乌尔里希漫不经心地、欣欣然地听着,当他放下听筒、挺直身子时,他还一直感觉到那如今终于停止下来的铃声;低沉和黑暗令人舒适地向周围涌流回去,但是他说不出这种情况发生在声音中还是在颜色中,这就像一种所有感官的低沉。他面带微笑拿起那张信纸————他已经开始在这张纸上给他妹妹写信————在离开这房间之前慢慢将这张纸撕成碎片。

    一九 挺进莫斯布鲁格尔

    与此同时,瓦尔特、克拉丽瑟和预言家迈因加斯特围坐在一只盛满小红萝卜、橘子、干杏仁、软奶酪和土耳其大干李子的大碗四周,吃这顿美味、滋补的晚餐。预言家又只在有些干瘪的上身上穿上他那件羊毛衫,并时不时地夸赞这些供他享用的天然食品,而克拉丽瑟的兄长西格蒙德则戴着礼帽和手套坐在离桌子稍远处,述说着为了使他那“完全疯了”的妹妹能够见到莫斯布鲁格尔再次和精神病医院助理医师弗里腾塔尔博士进行磋商的经过。“弗里腾塔尔坚持他只有在获得地方法院的许可的情况才能办成这件事,”最后他无拘束地说,“而地方法院的人则认为光有一纸‘临终关怀’协会的申请还不够,而是还要一份公使馆的介绍,因为可惜我们已经谎称克拉丽瑟是外国人。这下可没辙了:迈因加斯特博士明天必须去一趟瑞士公使馆!”

    西格蒙德像他的妹妹,只是他的脸更缺乏表情,虽然他年长一些。如果人们对这兄妹俩作比较观察,那么克拉丽瑟那张苍白脸上的鼻子、嘴和眼睛看上去就像一块干涸土地上的裂口,而西格蒙德脸上的同样的容貌则宛如一个覆盖着草地的地段上那柔软的、有些擦得模糊不清的线条,虽然他脸上刮得光溜只剩一撮小胡子。市民特性远远没有在同样的程度上像从他妹妹的容貌上那样从他的容貌上被冲刷掉,即便在他如此厚着脸皮占有一位哲学家的宝贵时光的这个时刻也赋予他以一种天真无邪的质朴感。假如随后从小红萝卜碗里爆发出电闪雷鸣,那么大概是没有人对此感到惊讶的;但是这位大人物却友好地接受了这个过分要求————这被他的崇拜者们视为一桩极大的奇闻轶事————并像容忍一只麻雀待在自己身边杆上的鹰那样以目示意着同意。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突然产生的、没有得到足够广泛疏导的紧张气氛还是使得瓦尔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撤回自己的盘子,脸红得像一片朝霞映照的纤云,厉声说,一个身心健康的人,如果他不是医生或护理人员,在一座疯人院里就没有什么事可干的嘛。大师也让人几乎觉察不到地一点头表示附和他的看法。西格蒙德看到了这一点并且颇有了某些生活阅历,他用卫生学方面的话语对这一表示同意的态度作补充说明:“把精神病人和罪犯看作某种具有魔力的人,这无疑是富有的市民阶层的一个令人厌恶的癖性。”“那你们倒是给我解释解释,”瓦尔特嚷嚷,“你们为什么还是都愿意帮助她去做那种你们不赞成并且只会使她更精神烦躁的事呢!?”

    他的夫人自己对此不屑置答。她显出一副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对这张脸的远离现实的表情人们简直感到害怕;两条高傲的长线条在脸上顺着鼻子而下,下巴颏儿显出一个绷紧的尖头。西格蒙德以为自己既没有义务也没有权利替别人说话。所以在瓦尔特发问之后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后来还是迈因加斯特低声而冷静地说:“克拉丽瑟遭受了一个太强烈的印象,对,这件事我们不能置之不理。”

    “什么时候?”瓦尔特大声问。

    “不久前;晚上在窗口。”

    瓦尔特脸煞白,因为他是唯一的一个现在才知道这个中缘由的人,而克拉丽瑟则显然已经向迈因加斯特并且甚至向她的兄长吐露了真情。她居然会这样!他心里暗想。

    虽然这本来就并非绝对必要,他还是突然————越过这只盛绿色食品的碗————在心头泛起这种感觉,仿佛他们大家都年轻了大约十岁。这是迈因加斯特,还是那个原来的、未曾变样的迈因加斯特告别而去、克拉丽瑟选中瓦尔特的时候。后来她曾向他承认,当初迈因加斯特————虽然他已经放弃————有时还会吻她和触摸她。这段往事回忆犹如一架秋千的剧烈摇摆。瓦尔特被向上摆荡得越来越高;当时他事事都成功,即使其间也有某些低谷。只要迈因加斯特在身边,当初克拉丽瑟也就已经无法和瓦尔特说话;他不得不先从别人那儿获悉,她在想什么做什么。在他身边她就变得四肢僵硬。“你一碰我,我就变得浑身僵硬!”她曾这样对他说过,“我的身体就变得严肃起来,这跟同迈因加斯特在一起不一样!”当他第一次吻她时,她对他说:“我曾答应过妈妈永远不干这样的事。”虽然后来她向他承认,当初迈因加斯特总是在饭桌下面用脚偷偷触摸她的脚。这是瓦尔特的影响!他在她心中勾起的丰富的内心活动妨碍她无拘无束地行动,他这样给自己解释。

    他想起了他当初与克拉丽瑟交换的信件:即使人们彻底搜索全部文学作品,恐怕也不容易找出在激情和特色上可以与它们媲美的信件来的。在那些动荡多事的时期他惩罚克拉丽瑟,办法就是,每逢她允许迈因加斯特待在自己身边他便走开,然后他就给她写一封信;于是她就给他写信,她在信里保证对他忠诚并真诚地告诉他,她又一次让迈因加斯特透过长统袜吻了她的膝头。瓦尔特曾想把这些信件结集出版,现在他有时还在想,这本书他什么时候一定要出版。可是遗憾的是这件事迄今还没有产生出任何结果来,倒是一开始就跟克拉丽瑟的女教师生出了一个后果严重的误会。因为有一天瓦尔特曾对这位女教师说:“您将会看到,我将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一切事办妥帖!”他说这话有他自己的含义,他设想,一旦“信件”出版使他一举成名,他在家人面前替自己辩解便可取得巨大成功;因为,严格说起来,当初克拉丽瑟和他之间的某些情况并非如人们想象的那样。但是克拉丽瑟的女教师————一件家庭继承物,它在当一种家庭保姆的光荣借口下获得了自己的养老财产————却错误地以自己的方式去理解这句话,于是不久家里便谣传瓦尔特想干一件能使他向克拉丽瑟求婚的事;这句话一说出口来,它便掀起了十分奇特的波澜。现实生活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一下子苏醒了:瓦尔特的父亲宣布不想再照料自己的儿子,如果儿子不自己挣钱养活自己的话;瓦尔特的未来的岳丈把他请进工作室并在那里谈到纯粹的、神圣的艺术的艰难和失望,不管这是造型艺术、音乐还是文学;对独立管理家务、孩子和公开——共同的卧室的思念像皮肤上的一个裂口那样最后让瓦尔特本人和克拉丽瑟感到发痒,这个裂口愈合不了,因为人们不自觉地总是继续抓挠它。就这样,瓦尔特在他操之过急地讲了那句话之后的不多几个星期真的和克拉丽瑟订了婚,这使两个人感到幸福,但也很激动不安,因为寻找生活中一个永久性地方的行动开始了,这种寻找招来了欧洲的全部困难,因为瓦尔特在不断的游荡中寻找的职位不仅取决于收入,而且也取决于得出来的对克拉丽瑟、他、性爱、文学、音乐和绘画的六个反作用。其实,不久前,他接受文物局的职位并和克拉丽瑟一道迁入这幢简朴的房屋————如今命运不得不在这里继续作出抉择————这时他们才从与他对那位老小姐多嘴多舌的那个瞬间联系在一起的一连串纷乱中醒悟过来。

    瓦尔特本来就认为,假如命运如今表示满意,那么这倒不妨接受;这样,结局虽然并非恰恰就是起头所期望的,但是苹果熟了时也不是从树上向上掉落,而是落到地上。

    瓦尔特这样思索着,而这时在位于他座位对面的果蔬食品彩碗一端的上方则飘浮着他夫人的那颗小脑袋;克拉丽瑟竭力尽可能实实在在地,简直可以说是跟迈因加斯特一样实实在在地对迈因加斯特的解释作补充说明。“我必须做点什么事,以便捣碎这个印象;这个印象对我太强烈了,迈因加斯特如是说,”她解释说并添上自己的话,“那个人恰好在我的窗下走进灌木丛里,这也肯定不只是一种巧合!”

    “胡说!”瓦尔特像一个正在睡觉的人赶走一只苍蝇那样赶走这种论调,“这也是我的窗户嘛!”

    “那就是我们的窗户!”克拉丽瑟改口说,嗤嗤一笑,凭这句带刺儿的话无法区别,这笑声是表示愤恨呢,还是表示嘲弄。“我们吸引了他了。但是要我告诉你,那个人所做的事,那叫什么吗?他偷了性欲!”

    瓦尔特感到脑袋痛:这颗脑袋装满了“过去”,如今“现在”挤了进来,“现在”和“过去”之间的区别却并不令人信服。那里还是灌木丛,它们在瓦尔特的脑袋里闭合成一团团浅色树叶,有自行车道穿行于其间。长距离骑自行车和散步的勇敢精神像今天这样是在早晨被经历到的。女孩子衣裳又摆荡起来,在那样的年代里这些衣裳第一次肆无忌惮地露出脚踝骨并让衬裙的镶边在做着这新颖的体育运动时似浪花般翻滚。瓦尔特当初认为他和克拉丽瑟之间有某些“不正经的事”,这大概是一种很美化的说法,因为严格说来,在他们订婚那年的春天作这类骑自行车郊游的过程中什么事都曾发生过,一个年轻姑娘也就是将将还能保持住处女贞洁。“一个正经姑娘做出这种事来几乎叫人难以相信。”瓦尔特心中暗想,他兴奋地回想起这些往事。克拉丽瑟曾称这是“承担迈因加斯特的罪过”,那时候迈因加斯特还叫别的名字,刚去了国外。“因为有他这么一档子事儿现在就不喜欢感性享受,这恐怕就是一种怯懦了吧!”克拉丽瑟这样解释这件事并宣称:“但是我们要在精神上这样做!”有时瓦尔特分明曾担心这些事件跟那件不久前才消失的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克拉丽瑟回答:“如果一个人想做点什么大事,那他就不应该担心别的事。”所以瓦尔特还记得,他们多么热心地通过用新的精神重塑过去的办法毁掉过去,以及他们怀着多么大的乐趣发现这神奇的能力,它可以为未经许可的身体的安适辩解,其方法就是人们承认它们负有一项超个人的任务。瓦尔特打从心眼里承认,其实那时候克拉丽瑟在淫荡好色方面跟后来在拒绝给予方面都曾展现出同样性质的充沛精力;瞬间一走神,他脑海里闪过一个难以驾驭的念头:今天她的乳房还完全跟当初一样硬挺。这一点大家都能看到,隔着衣服也看得出来。迈因加斯特甚至直勾勾地盯住她的胸脯;也许他不知道这个情况。“她的乳房是哑的!”瓦尔特在心中如此意味深长地诵咏,仿佛这是一个梦或一首诗似的;这当儿,“现在”透过感觉软垫几乎也同样渗透了进来:

    “您说吧,克拉丽瑟,您在想什么!”他听见迈因加斯特像一个医生或教师那样鼓励克拉丽瑟;出于某种原因,这位归来者有时退回去用“您”来称呼。

    另外,瓦尔特还看到,克拉丽瑟用询问的目光望着迈因加斯特。

    “您曾给我谈到过一个莫斯布鲁格尔,说他是一个木匠……”

    克拉丽瑟观望。

    “还有谁也是木匠?救世主!难道您没有说过这话?!您甚至给我说过,您曾为此而给一个很有影响的人写过一封信?”

    “别说了!”瓦尔特强烈请求。他的脑袋在内部转动。但是他刚呼喊出自己的不满,他便认识到,关于这封信他也还从未听说过什么,他缓和口气问:“这是哪一封信?!”

    他没得到任何人的回答。迈因加斯特略过这个问题,说:“这就是最合乎时代精神的理念中的一个。我们没有能力解放我们自己,对此不可能存在什么怀疑;我们把这称为民主,但是这种民主只是表示‘人们可以这样,但也可以别样’的精神状态的政治用语。我们是选票时代。我们已经是每年在用选票决定我们的性理想和美女王后;而我们已经把实证科学变成我们的精神上的理想,这无非意味着把选票塞到这些所谓的事实的手里,以便让它们代替我们选举。这个时代是不富于哲理性的、胆怯的;它没有勇气决定什么有价值,什么没有价值,而民主,言简意赅地说,就是:干,不顾一切!顺便说一句,这是在我们的种族史上迄今有过的最不名誉的循环论证之一。”

    预言家恼怒地敲开一个坚果,剥去果皮,把碎块塞进嘴里。谁也没有听懂他的话。他中止自己的说话以利于上下颚作缓慢咀嚼运动,有些向上弯曲的鼻尖也参与这一运动,而其余脸部则保持苦行式的静止不动,但他仍不错眼珠地看着克拉丽瑟,目光落在她的胸脯上。另外两个男人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离开大师的脸并顺着此人的出神的目光望去。克拉丽瑟感到一股吸力,仿佛假如人们还久久地望着她,她就会被这六只眼睛从自身吸出去似的。但是大师使劲吞下最后剩下的一块坚果,继续进行教导:

    “克拉丽瑟已经发现,基督教传奇让救世主当木匠:这并不完全正确;只让他的养父当木匠。一个引起她注意的罪犯碰巧是木匠,克拉丽瑟就想从中得出一个结论来,这自然也没有丝毫的正确性。从理智上来看,这不值一评。从道德上来看,这是轻率的。但是她这样做有胆识:这是关键!”迈因加斯特顿住,以便让“有胆识”这个说得粗声粗气的词儿产生影响。随后,他又心平气和地继续说:“她在不久以前————我们大家也曾遭遇这件事————看见了一个露出狂精神变态者;她过高估计这件事,今天这性压根儿就完全被过高估计了,但是克拉丽瑟说:这个人到我的窗下来,这不是偶然巧合————这一点我们现在要正确理解!这是错误的,因为从因果关系上来说,这种同时发生自然依然是一种偶然巧合。尽管如此,克拉丽瑟还是会在心里说:如果我认为一切已经有了现成的解释,那么人类永远也不会去改变世界的面貌。她认为这是不可思议的:一个杀人犯,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他叫莫斯布鲁格尔,恰恰是一个木匠;她认为这是不可思议的:一个患性功能紊乱症的陌生病人恰恰站立在她的窗下;就这样,她渐渐养成习惯,把她遇到的某些别的事情也看作是不可思议的,所以————”迈因加斯特又让他的听众等候片刻;最后,他的语声跟一个做事果断的人的动作颇为相似————这个人极其谨慎地踮着脚尖悄悄走过来,但是这时这个人却出手了:“所以她就要做点什么事!”迈因加斯特斩钉截铁地说。

    克拉丽瑟神情冷漠。

    “我再说一遍,”迈因加斯特说,“人们不可以从理智的角度出发对这评头品足。但是我们知道,理智只是一种干涸生活的表现或工具;相反,克拉丽瑟所表述的,很可能已经来自另一个范畴:意志的范畴。预计克拉丽瑟将永远也解释不了她遭遇到的事,但是她也许能解开心头的疙瘩;她已然完全正确地称这是‘解救’,她本能地使用了这个恰当的字眼。因为我们之中的一个很可能也会说,他觉得这像痴心妄想,或者说,克拉丽瑟是一个神经脆弱的人;但是这完全没有什么意义嘛:当前的世界如此缺乏妄想,以致它简直不知道,它该对此表示喜欢还是憎恨;由于一切事物都是二价的,所以所有的人也就既是神经衰弱患者也是性格懦弱的人,”预言家突然作结论说,“哲学家不会轻易放弃认识,但是这很可能就是二十世纪正在形成中的重要认识:人们必须放弃认识。我,在日内瓦,对我来说,那儿有一个法国拳击教师,这在今天比分析家卢梭曾在那儿著书立说,在精神上更有重要意义!”

    迈因加斯特本来还会讲得更多的,因为他的话匣子打开了嘛。第一,会讲到解救思想始终都是反理智的。“所以除了一个好的、有力的妄想,没法指望这个世界会得到任何别的什么东西”:这句话甚至都已经到了他的嘴边了,但是后来为了说好另一句结束语便把它咽下肚去。第二,会讲到解救概念的身体上的共同意义,这种共同意义通过与“松开”相近的“解”这个词核便已经存在;一种身体上的共同意义,它表明,只有行动才能解救,这就是经历,把整个人连同毛发和皮肤都包括在内的经历。第三,他曾想讲述,由于男人的过分理智化,女人也许会担任行动的向导,克拉丽瑟便是这方面第一批榜样中的一个。最后,会谈到在各民族历史上解救思想的一般演变情况,谈到,当前在这个发展阶段,相信解救只是一个由宗教情感创造出来的概念,这一信仰的几个世纪之久的统治地位如今怎样被这样的认识取代:必须用意志的坚定性,对,必要时,甚至用暴力来进行解救。因为当前,用暴力解救世界是他考虑的中心。但是这期间,克拉丽瑟已经感觉到倾注在她身上的注意力中的这股吸力正在变得令人不能忍受并截住了这位大师的话,她向反抗力最微弱的西格蒙德转过脸去并用过大的声音对他说:“我对你说过,只有亲身参与的事,你才会明白它。所以我们必须亲自到疯人院里去!”

    为了克制自己的情绪,瓦尔特剥一个橘子,这时他剥得太深,一股酸水溅进他的眼里,他吓得朝后一退,去找手帕。一如既往穿得很整洁的西格蒙德先是乐滋滋地观看酸水对他妹夫眼睛的刺激作用,后来便观看和一顶圆边硬挺礼帽一起作为显示正派行为的静物画摆在他膝头的鹿皮手套;当他妹妹的目光不从他脸上移开,而且没有人作出一个回答来支持他,他便神情严肃地一点头抬起眼来,从容不迫地嘟哝道:“我从未怀疑过我们大家都应该进疯人院。”

    随后,克拉丽瑟便向迈因加斯特转过脸去,说:“关于平行行动我已经给你讲过:这也许也是一个巨大的机会和义务,可以清除‘这样或那样的放任自流’,这种放任自流是这个世纪的罪孽!”

    大师微微一笑,做了个拒绝的手势。

    克拉丽瑟满怀着因自己的重要性而感受到的热情,断断续续、桀骜不驯地嚷嚷:“一个女人,听任一个男人自便,而这个男人的精神正在减弱,这样一个女人也是一个强奸杀人犯!”

    迈因加斯特劝告:“我们只愿意想到普遍性!顺便提一句,我可以在这一个问题上让你感到放心:很久以来我就一直有我的观察员和亲信在密切注视那些有些可笑的讨论会的情况,在那些讨论会上濒死的民主还想生出一项伟大的任务来!”

    克拉丽瑟简直感到头发根上冰冷。

    瓦尔特徒劳地再次试图阻碍正在展开的事态的进展。怀着大的敬意与迈因加斯特搏斗着,用一种跟对乌尔里希讲话完全不同的语调,他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你所说的,跟我自己很久以来一直在说的,分明是一码事。我一直在说,人们只应该用纯粹的颜色画画。人们必须杜绝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东西,杜绝对空洞的空气、对目光中的怯懦的迁就,这目光不再敢于看到每种事物都有一个固定的轮廓和一种局部色彩:我从绘画角度说话,你从哲学角度说话。但是,即使我们意见一致……”他突然面有难色,感到他无法当着别人的面说出,他为什么怕克拉丽瑟接触精神病人,“不,我不希望克拉丽瑟这样干,”他大声说,“我绝不许可发生这样的事!”

    大师客客气气地在一旁听着,这时他同样客客气气地回答他,好像这些一本正经说出来的话一句也没进他的耳朵似的:“顺便说及,克拉丽瑟还曾非常出色地表述过某些想法:她曾断言,我们大家除了我们沉浸于其中的‘罪恶形象’以外还有一个‘无罪形象’;这个人们不妨可以用这样一个美好的含义来理解:我们的观念不依赖可怜巴巴的所谓的经验世界而拥有对一个卓越辉煌的世界的理解能力,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在清醒的刹那间感觉到我们的形象已经移向一种完全不同的生命力!您是怎么说的,克拉丽瑟?”他向她转过脸去,露出鼓励的神色问。“难道您没有说过,倘若您不能做到不怀着厌恶之心为这个有失体面的人辩护,推进到他身旁,在他的囚室里日日夜夜、不知疲倦地弹钢琴,那么,您就必须把他的罪孽似乎从他体内掏出来,把它们背在自己身上并和它们一道向上升腾?!这些话当然也不能够,”他又向瓦尔特转回过脸来说,“从字面上去理解,这是时代精神的一种深层活动过程,它体现在这个人的这个譬喻里,这个过程装扮成这个人的这个譬喻,决定她的意志……”

    此时此刻他拿不准,不知他是否还应该对克拉丽瑟与解救思想历史的关系说点什么,抑或私下把她的向导使命再给她解释一遍会更吸引人;但是这时她却像一个受到极度振奋的孩子那样从她的座位上一跃而起,高高举起握紧着拳头的胳臂,既难为情又强暴地微微一笑,并用这声尖厉的喊叫切断对她的进一步的赞词:“挺进莫斯布鲁格尔!”

    “可是还没找到给我们办通行证的人呢……”西格蒙德开口说话了。

    “我不跟你们一块儿去!”瓦尔特斩钉截铁地说。

    “我不可以不顾一切滥用一个自由和平等的国家的好意!”迈因加斯特说。

    “那就让乌尔里希给我们办许可证!”克拉丽瑟嚷嚷。

    别人都乐得赞成这个决定,在无疑是艰难的努力之后,这一下他们觉得暂时得到解脱了;连瓦尔特也只得最后勉强承担起到就近一家杂货店去给选定帮忙的朋友打电话的任务。他这一打电话,乌尔里希想给阿加特写的那封信最终也就被搁置了起来。他诧异地听出是瓦尔特的声音,他听到了这个信息。说是人们对此可以有种种想法,瓦尔特自动地这样补充说,但是这肯定并非完全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说是也许人们确实必须在什么方面做出一个开端来,在什么方面,这并不重要。莫斯布鲁格尔这个人物的出现在这方面自然只是一种偶然;但是克拉丽瑟却有着十分奇特的直接原因;她的思维总是看上去像用不混杂的纯颜料画的新图画,生硬而粗笨,但是如果接受这种方式,它往往惊人地正确。说是他在电话里没法详谈,请乌尔里希务必不要撇下他不管……

    乌尔里希受到召唤,这正合他的心意,他当即便接受了这个请求,虽然他在路上需花去的时间,跟他将可以和克拉丽瑟交谈的这短短的一刻钟很不成比例;因为克拉丽瑟受她父母邀请,就要跟瓦尔特和西格蒙德一道去吃晚饭。在乘车途中,乌尔里希感到惊讶,他居然这么久没有想到莫斯布鲁格尔,总是必然通过克拉丽瑟才又重新回想起他来,虽然这个人从前几乎经常在他的思绪中反复出现。甚至在乌尔里希从电车终点站向他朋友们的那所房屋走去,在他穿行于其中的这一片黑暗之中,也没有这样一个幽灵的位置;一个空间————这个幽灵曾在其中出现————已经合上。乌尔里希怀着满意的心情注意到了这一情况,也怀着那种轻微的对自己没有把握的心情,这种心情是那些变化————它们的重要意义比它们的原因更清晰————造成的一个结果。他悠然自得地带着他自己身体的那团更紧密的黑色正穿行在这片松弛的黑暗中,这时瓦尔特心神不定地向他迎面走来,他在这个僻静的地带感到担惊受怕,但却很想在和别人会合之前先说几句话。他用轻快的口吻接茬儿继续介绍情况。他似乎想为自己并同时也为克拉丽瑟消除一些曲解。什么即使她的想法产生不连贯的影响,人们也到处在其后面遇上一种确实在时代中酝酿着的病原体呀;什么这是她所拥有的最奇异的能力呀,她像一根魔杖,可以探出隐藏的矿藏呀;在这种情况下就是显出这种必要性:人们必须用“价值”取代消极的、只是理智的和敏感的现代人态度呀;时代的才智哪儿也没再留下一个固定点,所以只还有意志,对,如果没有别的可行的办法,甚至只有暴力才能创造一种价值的新的顺序,人类在这种顺序中可以找到自己内心活动的开端和终结……他犹犹疑疑、然而却热情兴奋地重复着他从迈因加斯特那儿听来的话。

    乌尔里希猜着了这个奥秘,不耐烦地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夸夸其谈起来了?这是你们的预言家调教出来的吧?从前你讲起话来很质朴自然的呀!”

    瓦尔特为了克拉丽瑟的缘故而忍气吞声,好让这位朋友不致拒绝给予帮助;但是只要在这个没有月光的夜晚有一束光,人们就会看见他无力地张开的那满嘴牙齿闪闪发亮。他不吭声,但是这忍住的恼怒使他变得虚弱,而这位强壮有力的朋友————此人保护他不遭有些使人害怕的孤独的侵袭————就在自己身边,这却又使他变得温和。他突然说:“你想象一下吧,你爱一个女人,你遇到一个男人,你崇拜这个男人,你还发现,你的妻子也崇拜他、爱他,如今你们俩怀着爱、嫉妒和崇拜感觉到这个男人的不可企及的优越性————”

    “这我想象不了!”乌尔里希本应该听完他的话的,但是他笑着拱起肩膀,打断了他的话。

    瓦尔特眼里露出恶狠狠的光。他本想问:“你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办?”但是青年时代朋友的老一套又重演了起来。他们穿过半明半暗的厅堂,他嚷嚷:“你别装样子啦,你根本还没有自负到麻木不仁这样的程度!”说罢,他不得不快步追上乌尔里希,还在楼梯上便小声向他通报他必须知道的全部情况。

    “瓦尔特给你讲了什么?”克拉丽瑟在楼上问。

    “这个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乌尔里希直截了当地回答,“但是我怀疑,这是否明智。”

    “你听见了吗,他的第一个词儿是‘明智’!?”克拉丽瑟笑着对迈因加斯特说。她情绪激昂地站在衣柜、盥洗台、镜子和房门之间,那扇门半开着把她的房间同男人们待着的那个房间连接在一起。时不时地可以看到她的身影;湿乎乎的脸以及披在脸上的头发,头发梳理得高高的,光着大腿,光穿长统袜,脚上没穿鞋,下身已穿上长礼服,上身还穿着一件梳理头发时穿的上衣,它看上去像一件医生白外套……这样的时现时隐让她感到舒适。自她贯彻了自己的意志以来,她的全部情感便沉浸在一种轻度的狂喜之中。“我在光绳上跳舞!”她朝房间里叫喊。男人们微笑;只有西格蒙德看了看表,打着官腔催促快动身。他看这整件事就像一种体操练习。

    然后克拉丽瑟就踩着一束“光束”滑进房间角落,去取一枚胸针,并迅速关上床头柜抽屉。“我穿衣服比男人快!”她回过头去冲着隔壁房间里的西格蒙德喊叫,但一想到“穿衣”的双重含义[18]便突然顿住,因为此刻对她来说这既意味着穿衣也意味着吸附深奥莫测的命运。她迅速穿好衣服,把脑袋从门缝里伸进来,一脸一本正经地一一打量她的朋友们。谁若不把这当作一种戏谑,谁恐怕就会对这感到吃惊:在这张严肃的脸庞上某种本应属于普通、健康的脸部表情的东西已经消失了。她向她的男朋友们一鞠躬,郑重其事地说:“现在我已经吸附了我的命运!”但是当她又挺直起身子来时,她看上去跟平常一样,甚至很迷人,她的兄长西格蒙德大声说:“前进,开步走!我们吃饭迟到,爸爸会不高兴的!”

    当他们四个人一起向电车站走去时————迈因加斯特分手前就不见了————乌尔里希和西格蒙德稍落在后面一些,乌尔里希问他,近来他妹妹的情况让不让他感到担心。西格蒙德的闪烁着微光的烟头在黑暗中划出一个向上升起的平拱。“毫无疑问,她不正常,”他回答,“但是迈因加斯特正常吗?或者甚至瓦尔特?弹钢琴正常吗?这是一种异乎寻常的激动状态,带有一种手、脚关节震颤。对于一位医生来说没有任何正常的东西。但是如果您严肃认真地问我:我的妹妹有些过度兴奋,我想,这位大师一离去,情况就会好转的。您觉得他怎么样?”他带着一种轻微的恶意特别重读“一离去”和“就会”。

    “一个饶舌者!”乌尔里希说。

    “是吗?!”西格蒙德高兴地喊出声来,“令人讨厌,令人讨厌!”

    “但是作为思想家是有趣的,这一点我不想完全否认!”片刻过后他又追加上一句。

    二〇 莱恩斯多夫伯爵怀疑产业和教育

    于是,乌尔里希又出现在莱恩斯多夫伯爵身边。

    他看到伯爵阁下在写字台前沉浸在寂静、虔诚、庄严和美的气氛之中,看到他在一大摞案卷上摆放着报纸,他正在读这张报纸。这位直属皇帝和中央的伯爵再次向乌尔里希表示自己的哀悼之情,然后他便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令尊是产业和教育的最后的真正代表之一,”他说,“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和他一起坐在波希米亚州议会里时的情景:他没有辜负我们一直给予他的信任!”

    出于礼貌,乌尔里希询问,他不在这的这段时间里平行行动取得了哪些进展。

    “由于我府邸前大街上那场大吵大闹,这是您还经历了的嘛,现在我们已经进行了一场‘调查以确定参与各界民众对内部管理体制改革的愿望’,”莱恩斯多夫伯爵说,“总理本人希望我们暂时替他做这项工作,因为我们正在从事一项爱国行动,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受到人们普遍的信赖。”

    乌尔里希神情严肃地担保说,无论如何这名称是选得成功的,它定会带来某种成效。

    “是呀,措辞得当很重要,”伯爵阁下若有所思地说并突然发问,“您对特里斯脱政区行政官员事件有什么看法?我觉得,现在是政府毅然采取坚定态度的时候了!”他打算把他在乌尔里希走进来时已折叠好的报纸向乌尔里希递过去,却在最后一刻决定自己再次打开它,并且以极大的热情向来访者朗读其中一个冗长的段落。“您认为,世界上有第二个会发生这种事情的国家吗?!”他读完后问。“多年来奥地利城市特里斯脱就一直这样做的,它只雇用意大利人当行政官员,为了以此着重表明,它觉得自己不属于我们,而是属于意大利。有一次皇帝生日我去过那儿:我在全特里斯脱,除了在总督府、税务局、监狱和几座兵营屋顶上之外,没有看见一面旗帜。可是如果您在意大利国王生日这一天到特里斯脱的一所机构去办理什么事情,您就看不到哪个官员不在纽扣的扣眼里插上一朵花的!”

    “可是为什么人们直至现在一直都容忍这种状况呢?”乌尔里希问。

    “为什么不应该容忍呢?!”莱恩斯多夫伯爵不高兴地回答,“如果政府强迫市政当局解雇其外籍行政官员,那么这马上就意味着,我们搞日耳曼化。这种指责哪一届政府都害怕。皇帝陛下也不喜欢听。我们不是普鲁士人!”

    乌尔里希以为记得,海岸和港口城市特里斯脱是由幅员辽阔的威尼西亚共和国在斯拉夫土地上建立的,今天包含一大部分斯洛文尼亚居民;即使人们可能只把它————虽然它此外还是整个君主国东方贸易的门户,其繁荣发展全仰仗于这个君主国————看作其居民的一桩私人事务,人们也不回避这个事实:它的人数众多的斯拉夫小资产阶级竭力否认特别受到优待的讲意大利语的大资产阶级有权把这城市视为自己的财产。乌尔里希说了这些想法。

    “这是对的,”莱恩斯多夫伯爵教导他,“但是一旦说是我们在搞日耳曼化,斯洛文尼亚人立刻就和意大利人结盟,尽管他们平时争吵得不可开交!在这种情况下,意大利人也得到所有其他各民族的支持。这种情况我们见得多了。如果从现实政治角度思考问题,那么,不管人们愿意还是不愿意,人们就必须把德国人看作威胁我们的和睦的危险!”莱恩斯多夫伯爵现出很是若有所思的神态最后说,并且还保持住了一会儿这样的神态,因为他已经触及这个伟大的政治草案,它让他感到心情沉重,他始终没把它弄清楚。但是他突然又活跃起来并松下口气来继续说:“但是对于其他这些人来说,这一回这些话至少是说得很好的!”他用一个因焦灼而不稳的动作再次把他的夹鼻眼镜夹在鼻子上,津津有味、一字一顿地再次把刊登在报纸上的特里斯脱皇帝及国王陛下的总督府公告的所有他特别喜欢的段落读给乌尔里希听:“‘国家监督机构一再发出的警告均未奏效……本国臣民受损……鉴于这种对官方的规章顽固保持着的态度,如今特里斯脱总督不得不通过从他那方面进行干预的办法使现有的法律条款发挥效力……’您不觉得,这是一种威严的语言吗?”他顿住。他抬起头,但立刻又低下头,因为他的要求已经对准了最后一个段落,如今他的语声以审美的满足着重指这段话的温文尔雅的官方身份:“此外,总督府随时可以,”他朗读,“对个别这类公务员,只要他们因其特别长久的地方服务时间且行为无可指摘而值得受到特殊照顾,对他们的加入国籍申请作个别的善意处置,而皇帝及国王陛下的总督府现在则倾向于,在这种情况下采取可能的干预措施在充分维护其立场的条件下暂不立刻实施这一规定。政府总是应该这样讲话的!”莱恩斯多夫伯爵嚷嚷。

    “伯爵阁下不认为,根据最后这段话……到头来一切又维持原样吗?!”稍过一会儿,等这段官样文字余音完全在他的耳朵里消失之后,乌尔里希问。

    “是呀,说的就是嘛!”伯爵阁下回答,把一只手的拇指绕着另一只手的拇指转了一分钟之久,一如心中忧闷沉思时他惯常所做的那样。但是随后他便用审视的目光望着乌尔里希,向他坦诚直言。“您记得吗,我们参加警察展览开幕式时,内政部长曾许诺过一种‘乐于助人和纪律严明’精神?好了,我不要求把在我家门口大吵大嚷的那些挑起仇恨的分子立刻统统抓起来,但是部长应该为此在议会上找到相称的反击言词的嘛!”他气愤地说。

    “我想,这是我不在的时候发生的!?”乌尔里希假装惊讶地问,因为他发现,一种真正的疼痛正在他这位亲善的朋友内心搅动。

    “什么事也没发生!”伯爵阁下说。他再次鼓起充满忧虑的眼睛审视着乌尔里希的脸,继续说:“但是会发生点什么事的!”他挺直身子,一声不吭地向后靠在他的椅子里。

    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当他又睁开眼睛时,他用平静的语气开始作解释:“您看,亲爱的朋友,我们的一八六一年宪法已经无可争议地给予德意志民族并经它又给产业和教育以试行的国家生活中的领先地位。这是皇帝陛下豁达大度的一件大的、充满信任的并且也许甚至不完全合乎时宜的礼物;因为从那时以来产业和教育有什么结果了?!”莱恩斯多夫伯爵举起一只手并让它顺从地落在另一只手上。“陛下一八四八年登基,在奥尔米茨,犹如在流放中————”他慢慢地继续说,但突然变得不耐烦或没把握,用颤抖的手指头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份讲稿来,激动不安地竭力扶正鼻梁上夹鼻眼镜的位置,朗读下面的文句,读到有些句子时声音激动得颤抖起来并且始终努力辨认着他的讲稿:“当时他四周响彻着一片各民族渴望独立的狂野呼啸声。他成功地遏止了这股狂潮。尽管对各民族的意愿作了一些让步,但是最后他还是作为胜利者伫立在那儿,况且还是作为仁慈、宽宏的胜利者,宽恕他的臣民们的过失并向他们伸出一种对他们来说也是光荣的和平之手。宪法和其他各种自由虽然是在这些事件的压力下被他授予的,但是它们毕竟是陛下的自由意志行动,是他的智慧和他的怜悯心以及对各民族进步文化的希望结出的果实。但是皇帝和百姓之间的这种美好关系在最近几年被煽动和蛊惑民心的分子们搞坏了————”莱恩斯多夫伯爵停止朗读他这篇阐述政治历史的稿子,这是一篇每一句话都经过仔细推敲的讲话稿;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挂在他面前墙上的他的先祖玛丽娅·特蕾莎————骑士和元帅的画像。当乌尔里希的期待着下文的目光把他的目光从这幅画像上移开时,他说:“下面的话还没写好。”

    “但是您看到,在最近这段时间里我曾深入考虑过这些情况,”他解释说,“我读给您听的,这是在针对我的示威游行这件事情上部长若正确履行其职责就理应向议会作出的答复的开头部分!现在我自己已经把这渐渐构思出来,而且我可以向您透露,一旦我拟好这篇稿子,我也就将会有机会把它呈递给陛下。因为,您看,六一年宪法并非不是有意地把领导权交托给了产业和教育;其中应该含有一种保证作用:可是今天产业和教育在哪儿呀?!”

    他似乎对内务部长很生气;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乌尔里希正直无伪地说,谈到产业时人们至少可以说,今天它除了掌握在银行手中以外也还掌握在封建贵族的久经考验的手中。

    “我对犹太人根本没什么意见,”莱恩斯多夫伯爵自动地担保说,仿佛乌尔里希说了什么话,他有必要这样纠正似的,“他们有才智、勤奋而且意志坚定。但是人们犯了一个大错误,人们给他们起了不合适的名字。譬如罗森贝格和罗森塔尔就是贵族名字;勒夫[19]、贝尔[20]以及诸如此类的畜生原来就是绘制在纹章上的动物;迈埃尔[21]来自地产;盖尔普[22]、布劳[23]、罗特[24]、戈尔特[25]是盾形徽章的颜色:所有这些犹太人的名字,”伯爵阁下口出惊人之语,“无非就是我们的官僚机构对贵族的一种狂妄无礼行为罢了。要伤害的是贵族,不是犹太人,所以除了这些名字以外人们还给犹太人起了诸如阿贝莱斯、于德尔或特勒普弗马赫这样的名字。假如您仔细观察,我们的官僚机构对老贵族的这种忌妒您今天也还可以不时看到,”他忧郁而执拗地预言,就仿佛中央行政机构和封建主义的这场斗争不是早已就是历史陈迹并且已经完全从活着的人们的眼前消失了似的。伯爵阁下确实对什么也不会像对这些高级官员凭其职位所享受的社会特权如此心地高尚纯洁地感到恼火,不管他们叫富克森鲍尔还是叫施洛塞尔。莱恩斯多夫伯爵并不是顽固不化的容克地主,他希望自己的情感合乎时代精神;一位议员也好————哪怕他自己是部长————一个不担任公职的人也罢,他们取这样的名字他心里并不感到有什么不痛快的,他也从不对平民阶层的政治和经济地位说三道四,但是恰恰是具有平民姓氏的高级行政官员以一种堪称是可尊敬的传统的最后残余的精神力量刺激着他的神经。乌尔里希暗自思忖,莱恩斯多夫的这种看法会不会是由他表妹的丈夫引起的;这也并非不可能嘛,但是莱恩斯多夫伯爵继续讲话并且一如既往的那样,很快沉浸在一个他显然已经在脑海转悠了很久的想法之中,超脱了一切个人色彩。“假如犹太人愿意下定决心讲希伯来语,重新接受他们原来的名字并穿东方服装,那么,这整个所谓的犹太人问题也就消除掉了,”他说,“我承认,一个刚刚才在我们这儿富起来的加利西亚人,身穿施蒂利亚人衣服,头戴羚羊毛帽饰,在巴特伊舍尔广场上,这模样好看不了。但是您让他穿上一件向下飘垂的长袍,这长袍可昂贵了并且盖住大腿,那么,您将会看到,他的脸和他的高贵而生动的举止跟这件衣服多么相称相合呀!人们肆意讥笑的一切也就恰如其分了,甚至包括他们喜欢戴的昂贵的戒指。我反对英国贵族搞的那种民族同化;这是一个旷日持久的、没有把握的过程:但是您让犹太人恢复自己真正的本性,那么您就会看到,这些人将如何成为一颗宝石,甚至简直是平民百姓中间一种特殊贵族,而这些平民百姓则满怀感激地聚集在陛下宝座的四周,或者,如果您愿意用一颗平常心并且完全清晰地想象这件事,他们在我们的环行路上散步,这条环行路在世界上非常有特色,因为在这条路上,如果人们愿意的话,可以在最优美的西欧风格中间也看到一个戴小红便帽的伊斯兰教徒,一个穿羊皮袄的斯洛伐克人或者一个光着大腿的蒂罗尔人!”

    这时,乌尔里希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对伯爵阁下的敏锐目光表示钦佩,说是也只有伯爵阁下才有这种眼光,去发现那“真正的犹太人”。

    “噢,您知道,正宗的天主教信仰教育人们按事物的实际情形去看待事物,”伯爵谦和地解释,“可是您恐怕猜不着,我是怎样被引导到这上面来的。不是被阿恩海姆,我现在不谈普鲁士人。但是我有一个银行家,当然信犹太教,很久以来我就不得不和此人一道定期参加会议,开始时他讲话的声调总让我感到有点别扭,所以我就不怎么能够注意他所谈的事情。他讲起话来完全就好像是他想说服我:他是我的伯伯;我是说,这样讲话,就好像他刚从马背上下来或者从大公鸡那儿回来;我是想说,这样讲话,就像我们自己的人说话那样:换句话说,有时候,一激动起来,他就不行了,然后,简短说吧,他就搀杂着依地语说话。这让我感到非常别扭,这话我想我一开始就已经说过了;因为这种情况总是恰恰在谈重要事务的时刻发生,致使我不由自主地就等待着这种情况的出现,从而也就根本不能再注意别的事或者干脆听什么都觉得重要。但是后来我就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每一回他一开始讲话,我干脆就想象,他讲希伯来语,这下您听听吧,这声音听起来多么悦耳动听!简直令人着迷;这是一种教会语言;这样一种旋律优美的歌唱————我是很爱好音乐的,我得补上这一句:一句话,从此他就如弹钢琴般地把最难的复利或贴现率计算法灌输给了我。”说罢,莱恩斯多夫伯爵出于某种原因神色忧郁地笑了笑。

    乌尔里希冒昧地插话,说是受到伯爵阁下好心赞许的人恐怕将会拒绝他的建议。

    “他们当然会不愿意的!”伯爵说,“但是人们那就得为他们好而强迫他们就范嘛!君主国简直是要完成一项世界使命,关键不在于别人首先愿意还是不愿意!您知道吗,对有些人还就是得先实行强制。但是您也想一想,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我们今后与一个知恩图报的犹太国家,不与德国境内的德国人和普鲁士人结盟!我们的特里斯脱几乎可以说就是地中海沿岸的汉堡,且不说,如果除了教皇的,也还有犹太人的支持,我们在外交上就会立于不败之地!”

    顿住后他又添上一句:“因为您必须想到,我现在也在研究货币问题。”说罢,他又露出奇特的忧郁和精神涣散的神态笑了笑。

    真奇怪,伯爵阁下一再恳切地要求乌尔里希来访,如今他终于来了,可他却不谈具体问题,而是向他大肆散布自己的观念。但是很可能是在他这位听众不在的期间他脑海里产生了许多想法,它们似乎与蜜蜂的骚动相似,那些蜜蜂成群飞出去很远,但一定会及时带着它们的蜂蜜聚集在一起的。

    “您也许会对我提出反对意见,”莱恩斯多夫伯爵重新开了腔,虽然乌尔里希沉默不语,“说我从前在有些场合曾一再对金融发表过相当贬损的言论。这一点我根本不想否认:因为太多了,自然就让人受不了,我们在今天的生活中有着太多的金融;但是正因为如此我们就必须研究它。您看:教育没有跟产业保持平衡,这就是自一八六一年以来社会发展的全部秘密!所以我们必须研究产业。”伯爵阁下几乎令人觉察不到地停了一下,停歇的时间将将够向听者宣布,现在要谈产业的秘密了,但是随后却用阴郁而亲密的口吻继续说,“您看,说到一种教育,最重要的事就是它禁止人干的事:这事不属于教育,这事就这样了结了。譬如一个受过教育的人绝不会用刀子吃调味汁;天知道为什么,这一点人们无法在学校里加以证明。这就是所谓的举止得体,这需要有一个受优先照顾的阶层,一个教育向之仰望的阶层,一个教育的榜样,简言之,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一个贵族阶级。我承认,我们的贵族并不总是尽如人意。一八六一年宪法的近乎革命的尝试,其意义恰恰就在于此嘛:产业和教育本应该取代它的。它们办成这件事了吗?它们有能力去充分利用当时陛下开恩给予它们的这个光明前景了吗?!我相信,您也绝不会断言,说什么我们每一个星期从您表妹夫人的伟大实验中所获得的经验符合这样的希望!”他的语声又活跃起来,他大声说:“您知道吗,这真是有意思得很,今天什么都自称精神!最近在米尔茨施泰格打猎时我曾给红衣主教大人讲过这件事————不,是在米尔茨布鲁克,在小霍斯特尼茨的婚礼上!————他一拍手,笑道:‘年年都不一样!你看,我们多么容易满足:几乎自二千年以来我们就一直不给人讲任何新东西!’这话说得很对!因为信仰主要就在于,人们总是相信那同样的东西,我是想说,即使这是一种异端邪说。‘你看’,他说,‘我总是在打猎,因为在莱奥波德·封·巴本贝格在位时期我的前任也打猎。但是我不杀死动物,’————他以打猎不放一枪著称————‘因为一种内心的厌恶情绪告诉我,这跟我这件衣裳不相称。我可以对你谈论这件事,因为我们儿时就已经在一起学跳舞。但是我绝不会公开站出来说:你在打猎时不应该开枪!我的上帝,谁知道这是否是真的,反正这不是教会的教义。但是你的女友身边的那些人却提出这种东西,他们完全是心血来潮!这一回你有了人们今天称之为精神的东西啦!’他真会说风凉话,”这时,莱恩斯多夫伯爵又以自己的名义继续说,“因为他的职责是坚定的。我们这些普通教徒却有着艰难的职责,也要在这不坚定的更替中发现好的东西。这话我也对他说了。我曾问他:‘上帝究竟为什么允许有文学、绘画等等,从根本上来说它们都让我们感到十分枯燥无味?’他给我作了一个很有趣的解释。‘你听说过精神分析了吗?’他问我。我不太清楚我该回答什么。‘那么好吧,’他说,‘你也许会回答说,那是乌七八糟的玩意儿。对此我们不想争论,所有的人都这么说;尽管如此,他们却找这些时髦的医生比到我们的天主教忏悔室来跑得还勤快。我告诉你吧,他们成批成群地去,因为肉体是脆弱的!他们让人评论他们的隐秘的罪恶,因为这是他们的一大赏心乐事;如果他们咒骂,那么我告诉你,人们骂什么,人们就购买什么。但是我也可以向你证明,他们的无信仰的医生所想象出来的,以为是他们所发明的那种东西,无非就是教会在其创始时期就已经做过了的事:祛除魔鬼、治愈着了魔的人。这跟祛邪术宗教仪式在具体细节上都是一致的,譬如说吧,他们试图用他们的方法促使着了魔的人开始讲述潜藏在他心里的话;按照教会教义这也正是魔鬼第一次打算逃逸出来的那个转折点!我们仅仅是坐失了良机,没有及时使之适应改变了的需要,不谈污秽卑俗和魔鬼而谈精神变态、下意识以及诸如此类今天的这套时髦话。’您不觉得这很有趣吗?”莱恩斯多夫伯爵问,“可是也许还有更有趣的呢,因为他说:‘然而,我们不想说肉体是脆弱的,我们要说精神也是脆弱的!在这方面教会是聪明的,没让自己出什么事!因为人害怕会进入其肉体的魔鬼早就不像害怕来自其精神的顿然醒悟那样强烈,虽然他装作好像他在同魔鬼作斗争的样子。你没有研究过神学,但是你至少敬重它吧,这就比一个懵懵懂懂的世俗哲学家还更了不起:我可以告诉你,神学是如此艰难,以致一个人全力以赴研究了它十五年,也仅仅知道,神学里没有哪句话他真正弄懂了!当然,倘若他知道,这从根本上来说是多么艰难,也没有人愿意相信,他们就全都只会咒骂我们!他们就会正是这样地咒骂————你现在明白了吗?’他狡黠地说————就像他们现在咒骂别人,咒骂那些写书、画画和提出各种看法的人那样。我们今天怀着愉快的心情满足他们的非分要求,因为你可以相信我:他们之中的人越是当真这么想,便越是不单单操心生计和自己的收入,他越是以其错误的方式为上帝服务,人们便越觉得他乏味,所以他们就越起劲地咒骂他。‘这不是生活!’他们说。但是我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生活,我们也会让他们看到它的;由于我们也能等待,所以你也许自己还会亲眼见到他们怀着对徒劳无益的聪颖的满腔怒火跑回到我们身边来。从我们自己的家庭上你今天已经能够看到这一现象:在我们的父辈那个时代,天知道,他们曾以为,他们将把天空变为一所大学!”

    “我不想断言,”莱恩斯多夫伯爵结束这部分情况通报并开始通报新情况,“他一字不差全都是这样说的。米尔茨布鲁克的霍斯特尼茨有一瓶著名的葡萄酒,一八〇五年马尔蒙特将军把它留在那儿并把它给忘了,因为他得迅速向维也纳进军;在婚礼上他们就斟这瓶酒。但是在大多数人当中,红衣主教已经毫无疑问地说对了。如果我问我自己,我该怎样理解这一席话,那么我只能说:话肯定是对的,但恐怕有些不对头。这就是说,对这不可能有什么怀疑:因为人们告诉我们,说是这些人体现我们的时代精神,所以我们邀请了他们,而这些人却与现实生活丝毫没有关系,而且教会也能心平气和地耐心等待;但是我们平民政治家却不能等待,我们必须从现实存在的生活中压榨出好的东西来。人不单靠面包生活,而是也靠精神,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多亏有了精神,人才能好好消化面包;所以人们必须————”莱恩斯多夫伯爵认为,精神必须驱动政治。“这就是说,必须采取行动,”他说,“我们的时代要求这样做。这种感觉今天几乎可以说所有的人都有,不仅搞政治的人有。时代有着这样临时性的东西,这是谁都不会长期忍受得了的。”他已经拿定主意:人们必须给颤抖的观念的平衡————同样颤抖的欧洲各大国的平衡便建立这种平衡的基础上————一种推动。“什么样的推动,这几乎是次要的事情!”他振振有词地对乌尔里希说,乌尔里希则故作惊恐地说,伯爵阁下在他们分离的这段时间里几乎已经变成一个革命者了。

    “为什么不呀!”莱恩斯多夫伯爵洋洋得意地回答,“红衣主教大人自然也认为,如果人们能促使陛下改组内务部,这至少意味着向前迈进了一小步,但是从长远来说这样的小改革不起什么作用,即使它们还是十分必要的。您知道吗,现在我考虑问题时有时简直想到了社会主义者们?!”他给自己对面的人留下时间,让对方从他假定必然会有的惊奇中缓过神来,随后便毅然地继续说,“您可以相信我,真正的社会主义根本不是像人们想象的那种可怕得不得了的东西。您也许会提出异议,说社会主义者是共和主义者。当然,人们可以不听他们演讲,但是如果人们站在现实政治的立场上看待他们,那么人们就几乎可以确信,有一个强有力的统治者作首脑的一个社会民主主义的共和国也不失为一种可供选择的国体嘛。我个人相信,只要稍许迁就他们一下,他们就会愿意放弃使用暴力并且对他们那些该受谴责的原则感到惊恐;他们反正已经倾向于采取一种缓和阶级斗争和敌视财产的态度。他们当中确实有人还是把国家置于党派之前,而平民们自最近几次选举以来则已经完全在其民族对立方面走向极端。而皇帝,”他机密地压低嗓音继续说,“我刚才已经向您暗示,我们必须学会用国民经济的观点进行思考;片面的民族政策已经把国家引进荒漠:如今皇帝对整个儿这套捷克——波兰——德意志——意大利的高喊自由的因袭老调————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对您说,我们不妨就说:从内心深处感到毫不在乎吧。皇帝陛下在内心深处感受到的,仅仅是这样的愿望:兵役草案不折不扣地获得批准,使国家强大,然后还有对市民观念世界的一种厌恶,很可能从四八年起他就一直保持着的那种厌恶情绪。但是怀有着这两种情感,陛下就不是别的什么人,而几乎可以说就是国内头号社会主义者啦:我想,您现在认识到我正在谈论的伟大前景了吧!只剩下信仰宗教的热忱,其中还存在着一种不可弥合的对立,这件事我还得和主教大人再谈谈。”

    伯爵阁下默默沉入这样的信念之中:历史,但尤其是他的祖国的历史,因自己曾顽固地坚持的无结果的民族主义而感到有责任向未来迈出一步,这时他在这一点上想象历史的本质是双腿的,但是另一方面又把它想象为一种哲学的必然性。所以,他突然并且带着受刺激的眼睛,像一个潜得太深的潜水员那样又浮出水面,这就是可以理解的了。“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作好思想准备,去尽我们的责任!”他说。

    “可是现在伯爵阁下以为什么是我们的责任呢?”乌尔里希问。

    “什么是我们的责任?就是尽我们的责任呗!这是人们永远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可是,还是谈点别的事吧。”莱恩斯多夫伯爵似乎这才又想起那一摞报纸和案卷来,他的拳头一直搁在那上面,“您看,民众今天要求一只坚强的手;但是一只坚强的手需要漂亮话,否则它就不会讨得今日民众的喜欢。而您,正是您,我认为,正是您有这方面的某种杰出才能。譬如最近那次,我们大家在您动身之前在您表妹那儿聚会,您就说过,我们其实————如果您记得的话————现在就应该建立一个永恒幸福总委员会,以便使它跟我们的世俗的谨慎周到的思维协调一致:虽然这件事不是这么轻易就能办成的,但是主教大人听罢我给他讲的这件事,便不禁开怀地笑了起来;因为我把这件事给他,如人们惯常所说的那样,稍许点了那么一点,虽然他总是对什么都取笑一番,但我却清楚地知道这是恶意讥刺还是善意嘲讽。我们根本就是不能没有您呀,我亲爱的博士————”今天,莱恩斯多夫伯爵的所有别的言论都曾带有艰难的梦幻的性质,而唯独现在表述出来的这个愿望————请乌尔里希“至少暂时明确地放弃”辞去平行行动秘书这一荣誉职位的打算————却是十分明确和具体的;莱恩斯多夫伯爵如此突然袭击般地把手搁在乌尔里希的胳臂上,以至于乌尔里希几乎获得这个并非完全令人满意的印象:先前的这一套长篇大论,巧妙而惑人已极,他根本无法预料,它们只是为麻痹他的警惕性才讲的。此时此刻,他对克拉丽瑟感到相当恼火,是她让他陷于这样的境地;但是由于他在谈话中的一个空隙一提供这样的机会时便立刻利用了莱恩斯多夫伯爵的这番好意,并且立刻由这位友好的显贵以最亲切的态度提供了信息,所以他也就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勉强轧平对方账。

    “图齐也已经告诉过我,”莱恩斯多夫伯爵欣喜地回答,“说是您也许要用他办公室的一个人,来替您干那些棘手的工作。‘好啊,’我回答说,‘只要他干得了就可以嘛!’人们要给您的这个人,这毕竟是一个举行过就职宣誓的人,而我的秘书,我也乐意提供给您使用的这位秘书,可惜却只是一个呆子。只是机要事务您恐怕还是别让他参与的好,因为这个人恰恰由图齐推荐而来,这毕竟不是一件完全令人愉快的事,但是除此之外您今后完全可以放手去干,您觉得怎么方便就怎么干!”伯爵阁下谦和地结束这一成功的交谈。

    二一 把你拥有的一切破烂扔进火里

    在这段时间里以及从她单独留下的那一刻起,阿加特生活在一种完全放松的状态之中,这是一种一切关系和抑郁意识朦胧的一种放松状态;一种状态,像一座高峰,只看得见辽阔的蓝天。她天天到城里走一走散散心;待在家里,她就读书;她致力于自己的事务:她怀着感激和满意感受着这种温柔的、无关重要的生命活动。没有任何事困扰她的状态,没有对往事的留恋,没有对未来的追求;如果她的目光落在周围的一件事物上,那么这就是,仿佛一只羊羔吸引了她:要么它轻轻走近过来,向她接近,要么它并不理会她————但是她从不有意地、带着内心参与的那种激动去理解它————这种激动给种种清醒的认识注入某种残暴但却徒劳无益的成分,因为它驱散各事物内部的那种幸运。就这样,阿加特似乎觉得她周围的一切事物比平时明白易懂得多了,但是主要萦回在她脑际的还一直是与她兄长的谈话。一如与她那不寻常的忠实的记忆力————它没有任何意图和偏见,所以也就不会歪曲材料————的特性相称的那样,她脑际如今又浮现出这些谈话的活生生的话语,颇有些让人感到惊奇的语调和神情;它们没有许多内在联系,它们还是老样子,阿加特还没怎么理解和明白它们怎么了,它们就出现了。尽管如此,一切还是极其有意义的;她的记忆曾经常为懊悔所主宰,这一回却充满平静的依恋,而过去的时光则以一种讨人喜欢的方式久久地紧紧依偎在暖烘烘的身体上,而不是像往常那样渐渐化为严寒和黑暗,去感受那虚度的年华。

    就这样,在一种看不见的光芒的笼罩下,阿加特也和她找到的律师、公证人和生意人谈话。她哪儿也没遭拒绝;人们满足这位因父亲的名字而备受欢迎的风姿绰约的少妇的一切愿望。从根本上来说,她自己办起事情来既很有自信又心意涣散:她已经决定的事,就不变了,但似乎在她自身以外,而她的在生活中获得的体验————同样是某种跟个人特性有区别的东西————则像一个精明世故的、沉着利用得到的一切好处的雇工那样继续加工这个决定;她做着这一切事,是在为一桩欺骗行为作准备,她的行动的这个意义,强劲闯入这个未参与者的脑海的这个意义,就她自己的理解而言,在这段时间里根本就没获得承认。她的良知的统一性使这成为不可能。她的良知的光辉照亮着这个黑点,可这个黑点却仍然在其中心存在着,一如一盏灯的灯心那样。阿加特自己并不知道,她该怎样来表述这种状况:她因自己的决心而处于一种与这个丑陋的决心相差十万八千里的状态之中。

    就在她兄长动身以后的那个早晨,阿加特就在镜子里仔细照看自己:这纯属偶然地是从脸部开始的,因为她的目光就落在脸上并且不再从镜子里返回。她就这样被抓住了,就像人们有时根本不想走,但却总是又继续走了一百步走到最后才显现出来的事物的跟前,然后人们终于打算从那儿返回,却又没这样做。她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没有虚荣心地被她的“自我”的景色抓住了,这景色就在她眼前一层薄薄的玻璃后面。她看头发,这头发还一直像光亮的天鹅绒;她给自己的镜像解开衣领并从它的肩头脱下衣服;最后她完全脱光它的衣服并浑身上下打量,直至它玫瑰色的指甲盖,身体在手和脚的这个部位终止并且几乎不属于自身所有。一切还像东升的旭日,正在渐渐接近中天:上升着、纯洁、精确并且沉浸在那种发展过程中,那是早晨九、十点钟的太阳,它在一个人或一头幼小动物身上跟在一个球上————这个球还没有达到自己的最高点,但只在那下面一点点————以同样的难以描绘的方式表现出来。“也许它恰好在这时刻越过最高点。”阿加特心中暗想。一想到这,她吓了一跳。不过,这总算也还会延续一些时光:她才二十七岁。她的身体既没受体育老师和按摩师,也没受生儿育女的影响,这个身体除了其自身的发育生长外没有让任何别的东西塑造过。倘若人们可以把这个身体赤裸裸地置入那种壮丽、孤寂的景色之中————它们构成高峻群山向着天空的那一面————那么它就会像一个异教女神那样耸立在寥廓、荒凉的群山之巅。有着这样一种本性,所以这个如日中天的身体并不往下倾注成团的光和热,它似乎只还升越过自己的高峰片刻并渐渐不为人注意地演变为下午的下沉而飘浮的美。这个不能确定的时刻的那种有些阴森森的感觉从镜子里返回出来。

    这时阿加特想到,乌尔里希也蹉跎岁月,仿佛自己的生命会永恒延续下去似的。“也许这是一个错误,我们没有到了老态龙钟时才互相认识,”她对自己说,这时在她抑郁的心头出现两团雾霭,它们在晚上降落地面。“它们不像明媚的中午这么美,”她想,“但是人们对这两个无定形的灰色雾团有什么感觉,这与它们有什么关系呀!它们的时刻已到,而且跟最热烈的时刻一样重感情!”她几乎已经背对着镜子,但猝然感到受到一种蕴含在她情绪中的好夸张倾向的挑战,很想又转过身去;这时,她不由得对还记得两个胖马林巴德疗养客笑了起来,若干年前她看见这两个胖疗养客在一张绿色长椅上,他们含情脉脉、体贴入微地互相爱抚。“他们的心也纤柔地跳动在一身胖肉之中;一经沉浸于内心世界,他们便对外表呈献出的滑稽景象毫无所知,”阿加特一边试着把自己的身体墩胖并将其压出胖褶痕来,一边这样自责说,并现出一副欣喜的神态。当这阵恶作剧发作完毕时,那情形看上去完全就像几小滴愤怒的眼泪涌进了她的眼眶;她敛一敛神,她又仔细观看自己的形象。虽然她被认为是身材苗条的,却冷不丁发现自己的肢体有肥胖起来的可能。也许胸部也太宽。十分白润的皮肤上————它在脸上因像白天燃着的烛光那样的金黄色头发而显得暗淡————鼻子隆起得有些太高,它的几乎古典的线条在一面的尖头上凹下。在激昂热烈的基本形态中压根儿就可能到处潜伏着一个第二形态,它更宽大更抑郁,宛如一片菩提树叶,不期而至地落进月桂树枝中了。阿加特对自己感到好奇起来,仿佛她第一次真正打量自己似地。她交往过的那些男人很可能就是这样看她的,而她自己则对此懵然不知。这种感觉颇有点使人心神不宁。但是她还没来得及仔细审察自己的回忆,便恍惚间仿佛在她经历过的一切事物的后面听见了那声驴发情的拖长的叫喊声,这叫声一直使她特别激动:它听起来极其愚笨和丑陋,但是正因为如此也许就没有第二种爱情的英雄气概像它这样在索然无味中透着甜蜜。她对她的现实生活一耸肩膀,又掉过头去看她的映像,执意要在其中找到一个显出年龄不饶人的部位。这儿是眼角和耳鬓,这些小小的部位会首先起变化,一开始看上去就仿佛曾有什么东西在它们上面睡过似的;还有两个乳房内边下面的圆圈,它很容易失去其清澈和明净:此刻若在这上面发现一种变化,这本来是会使她感到满足、让她得到内心的平和的,可是哪儿还没显现出这样一种变化,美丽的身体几乎阴森森地飘浮在镜子的深处。

    这时,阿加特确实觉得很离奇,她居然是哈高厄尔夫人,而且因此而存在的清楚、紧密的关系与由此朝里向她伸展过去的不明确性之间的区别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她自己似乎没有身体站在这儿,她的身体似乎是镜子里的哈高厄尔夫人的,这哈高厄尔夫人如今想看一看,她将怎样对付这身体,因为这身体已经受到有损其尊严的情况的约束。其中也包含着悬而未决的、有时像一个怪影的生活享受中的某种东西;阿加特草草重新穿上衣服后下定决心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到自己的卧室去找一只小盒,它一定在她的行李包里。这只小盒,她几乎自与哈高厄尔结婚以来便一直拥有并且从不离身的这只小盒含有一小撮颜色难看的物质,人们曾告诉她,说这是一种剧毒物质。阿加特回想起,她曾为获得这一违禁物质作出某些牺牲,她对这种物质一无所知,只知道它有人们对她所说的这种效果,以及一个听起来像咒语的化学名字,那是一个外行可以不懂但却必须记住的咒语。但是,显然一切像拥有毒药和武器或寻找可战胜的危险那样使死亡临近的手段都具有人生乐趣的浪漫色彩;也许吧,大多数人的生活是如此使人感到压抑,如此动荡不定,在明亮中带有如此之多的黑暗以及从总体来看如此颠倒,以至于只有通过一种结束这种生活的微弱可能性,蕴含在这种生活中的欢乐才会被释放出来。阿加特感到欣慰了,她的眼睛盯住那只小金属盒,在她面对着的这一片捉摸不定氛围中她觉得这只小金属盒是一样吉祥物、一件护身符。

    这并不意味着阿加特在这段时间里就已经有了自杀的意图。相反,她之害怕死亡,恰似每一个年轻人之害怕死亡,譬如这个年轻人在精神饱满地度过了一天之后晚上在入睡前想起:有朝一日,在一个和今天一样美好的日子,我将会死去,这是不可避免的事。人们不得不在死去时眼睁睁看着另外一个人,这样的死法绝不是什么好受的事;她父亲的逝世曾用某些印象折磨过她,自从兄长离去、她独自留在屋里以来,那些令人恐惧的印象便重新出现。但是,“我有一点儿死了”这种感觉阿加特经常有,恰好是在她刚刚才意识到她的年轻胴体的匀称和健康的时刻,在她刚刚才意识到这种紧张的美————它那神秘的内聚力跟各要素在死亡中的崩溃同样都是毫无根据的,在这样的时刻,她很容易从她那快乐而有自信心的状态陷入一种恐惧、惊讶和沉默的状态,一如人们从一间沸沸扬扬的房间里出来突然走到闪烁的星空下面时所感受到的那种状态。尽管这些决心在她心中泛起,虽然她得以挽救自己使自己不致虚度一生,但是现在她还是感到有点儿神思恍惚,感到只是在模糊不清的限度内与自我有着联系。她沉着冷静地想到死亡是一种使人消除一切辛劳和幻想的状态,并把它想象成为一种深切的被催眠入睡状态:人们躺卧在上帝的手中,而这只手则像一个摇篮或者像一张系在两棵大树上、迎风微微晃动的吊床。她把死亡想象成为一种莫大的安慰和疲倦,摆脱了种种企求和劳顿,摆脱了一切殷勤和思索,像那种令人愉快的虚弱无力,这是睡眠把手指头还握住的某样世上最后事物小心翼翼从其手上掰开时人们在手指头上感觉到的那种虚弱无力。但是毫无疑问,她从而也就对死亡有了一种相当悠闲和马虎的想象,恰似死亡之刚好只符合某个对生活的劳累并不怀有好意的人的需要;末了,她自己兴趣盎然地发现,这多么像那张无靠背矮沙发,她把它放在古板的父亲的客厅里,以便自己可以躺在它上面读书,这张矮沙发是被她用自己的力量在屋里引发的唯一的变化。

    尽管如此,轻生的念头对于阿加特而言绝不仅仅是一桩游戏。一种如此令人失望的激动情绪之后必然出现这样一种状态————它那使人十分愉快的平静在她的想象中不由自主地具有一种身体的内涵————她觉得这是极其可信的。她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她不感到需要这种引人入胜的幻想:世界是可以改造好的。她感到自己随时都准备完全放弃自己的那一份幻想,只要这件事可以以一种令人愉快的方式来进行。但是她反正也还在那场她在孩童和少女时代之交时所罹患的不寻常的疫病中与死神打过一次特殊的照面。当初,她的身体的一些部分————在一种几乎无法监察的、似乎插入每一个最短促的时期而在总体上却不可阻挡而迅速的体力减弱过程中————一天一天越来越脱离她并且被毁灭;但是在这种衰败和背弃生命的同时,一种难忘的新的“奔向一个目的地”也在她心中被唤醒,它从疾病中驱除出一切焦虑和恐惧,它是一种思想内容特别丰富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她甚至能够对她周围的越来越缺乏自信的成年人起某种控制作用。这样的事并非不可能发生:她在给人如此深刻印象的情况下体验到的这种优越性,构成她精神上的决心的核心,这是一种决意以相似的方式逃避生活的决心,这种生活的激动情绪出于某种原因不符合她的期望;但是很可能情况恰恰相反,很可能使她得以摆脱学校和父宅的要求的那场病曾是她的透明的、可渗透她陌生的一束感情之光的与世人关系的最初表现。因为阿加特按照一种简单、纯朴的品性感到温暖、热烈,甚至生性愉快、容易知足,一如她也曾平和地顺应过最不同的各种生活状况那样;她心中也从未发生过再也不能承受其失望情绪的女人所遭遇到的那种冷漠的倾塌:但是在笑声或因此而继续进行下去的一种感官上的冒险奇遇的骚乱中,却都存在着贬值,它使她身体的每根纤维疲倦并渴求某种别的最可以被称作虚无的东西。

    这种虚无有一种一定的、哪怕是无法确定的内容。长时期内,她曾在许多场合念诵过诺瓦利斯的这句话:“我能为我心中的那个像一个不解之谜那样的灵魂做些什么呢?它对看得见的人听之任之,因为它无法控制住他?”但是这句话的闪耀的光芒每次在闪电般迅速照亮她之后便又在黑暗中熄灭,因为她不相信一个灵魂,因为她觉得这骄傲自大并且对她个人来说也太断然了。她只是同样也不能相信世俗的事物。如果人们想正确理解这种情况,那么只需设想,这种在不相信世俗秩序的情况下的背弃世俗秩序是某种内心深处的朴实自然的东西,因为在每个人的头脑中,除了带有它那严格而简单的、是外在关系影像的秩序观念的逻辑思维以外,还有一种感情上的思维在起作用,这种思维的逻辑,倘使人们压根儿可以谈论这样一种逻辑的话,它符合情感、激情和情绪的特性,致使这两种思维法则的相互关系大致就如同一个大木块被砍成长方形并堆存好作好发送准备的木料场的法则与林涛声声的森林那隐约缠绕在一起的法则的关系。由于我们的思维的对象并不完全依赖于我们的思维的状况。这两种思维方式就不仅在每一个人的头脑中混合在一起,而且它们也能在某种程度上把两个世界摆在他对面,至少是直接在那个“第一个神秘和难以描绘的时刻”之前和之后,一位著名的宗教思想家在谈及这个时刻时曾断言说,在情感和观念互相分离并占有位置————人们习惯在这些位置上找到它们————之前,在每一种感官的感觉中都会出现这样的时刻:作为空间的一个事物和一种观察者内心的思索。

    不管各事物与情感之间的关系在文明人的成熟的世界观中具有什么样的性质,每个人都知道这些感情洋溢的时刻,这时还没有出现二等分,仿佛后来水和陆地还没有分开,仿佛情感的浪潮跟塑造万物形象的山丘和河谷处在同样的地平线上。根本不需要作这样的假设:阿加特极其频繁和强烈地经历着这样的时刻。她只是更生动地,或者,如果人们愿意的话,不妨也可以说是更迷信地感受到这样的时刻,因为她时刻准备着既相信、又不相信这个世界,一如她自求学时代以来一直坚守的以及后来在进一步接触男人的逻辑之后也没有荒疏了的那样。在这个与专断和任性相去甚远的意义上,阿加特若是更有自我意识一些,她就会提出要求,称自己是所有女人中最不合逻辑的女人。但是她从来也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想法:要把她体验到的疏离的感情看得比一种个人的不寻常特性更重要。在与她兄长相会之后她内心才产生一种变化。在这些空落落的、完全受到寂寞的阴影侵蚀的房间里,在这些不久前还充盈着谈话和一种直逼灵魂深处的共性的房间里,身体上分开和精神上汇合之间的差异无意间渐渐消失;就在时日悄然流逝的同时,阿加特怀着自己还从未体验过的那种迫切心情觉得自己正在感受普遍存在和无限力量的独特魅力————这种与被感觉到的世界向知觉的世界的转变联系在一起的魅力。如今她的注意力似乎不在感官上,而是立刻就敞开着到达情感内部深处,那里除了像它自身那样发光的东西以外,什么也不能使它明白;尽管她平时一向责备自己无知,但在回忆说给她兄长听的话时,她却认为,自己用不着多加思索,一切关键性的话自己全明白。她的精神以这样的方式如此被自身所充满,以至于连最活跃的思想也有某种对自身的回忆的无声飘浮的色彩,与此同时,她遭遇到的一切事扩展成为一种无限的现代;即使她在做什么的时候,其实也只是在做这件事的她与发生的这件事之间的一种界限在渐渐消失,而她的举动则似乎就是这条道路,她将胳臂一伸出去,事态便顺着这条路发展。但是,如果她微笑着问自己,她到底在干什么,那么,这股温柔的力量,她的知情和富于表情的当代世情便几乎无法和精神恍惚、昏厥和精神迟钝区分开来。对自己的感受稍作一点儿夸张,阿加特便可以在谈到自己时说,她不再知道自己在哪儿。她在各方面都陷于一种停滞状态,可她却同时觉得自己被抬高了、消失了。她本来可以说:我在恋爱了,但是我不知道,我爱上了谁。一种清醒的意愿,她平时一直感到自己缺乏的,如今充盈着她,但是她不知道,她怀着这样清醒的意愿该怎么办,因为她生活中曾有过的善的东西和恶的东西,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就这样,在等待动身去她兄长那儿的日子到来的期间,阿加特不仅在观看这只装毒药的小盒的时候,而且天天都想着,她想死,或者,死亡的快乐一定跟她在这些日子里所感受到的那种快乐相类似。在这期间,她恰恰做着他曾恳请她放下别干的事。她不能想象,一旦她到了首都她兄长那儿,将会发生什么事。她几乎是怀着一肚子怨气回忆起,他有时满不在乎地暗示,他希望她会在那儿获得成功,不久便找到一个新的夫君或者至少一个情人;因为这样的事恰好是不会有的嘛,这她知道!爱情,孩子,美好的日子,愉快的交游,旅行和一点儿艺术————舒适的生活是如此简单,她懂得这种生活的甜美诱人并且对它并非无动于衷。但是,不管她多么乐意觉得自己没有用处,阿加特在心里却还是怀有天生好骚动的人对这种朴实无华的简便的全部鄙视。她认识到这是欺骗。这种所谓尽情享受了的生活其实是“无韵味的”,在最后,确实在真的终了的时候,在死的时候,这种生活总是缺少点什么。它就像————她搜索恰当的词语————成堆的事物,没有什么更高的要求清理过这些事物:大量要求没得到满足,简便的反面,只是一种人们怀着惯有的欣喜忍受的混乱!她突然心中暗想:“这就像一群陌生的孩子,人们用逐渐养成的友好态度打量这群孩子,充满越来越增长的恐惧,因为人们未能在其中看见自己的孩子!”

    使她感到安心的是,她已经下定决心结束自己的生命,如果在她尚还面临着的生命的最后转折之后她的生命仍不改变样子的话。像酒在发酵那样,她心中涌动着这样的期望:死亡和恐惧将不是表达真情的最后言语。她没觉得需要对此进行考虑。她甚至害怕这种需要,因为乌尔里希很乐意对这种需要让步;这是一种好斗的恐惧。因为她觉得,她用大力气抓住的一切并不是完全没有一种持续不断的暗示:这只是假象。但是在假象中同样也确凿无疑地含有流动的、松弛的现实:也许还没有变成世事的现实,她想:而在一个神奇的瞬间,在她所站立的地方似乎化为捉摸不定的那种瞬间,她则能够以为,在她后面,在人们绝不会向之张望的那个空间,也许站立着上帝。她害怕这种妄想!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辽阔和空洞突然充满她全身,一种漫无边际的光亮使她的精神昏暗,使她的心灵恐惧。她的青春————对这样的忧虑略微有所准备,一如无经验造成的那样————悄悄地告诉她,她面临着危险,可能会使一种正在形成的精神错乱的苗头变得厉害起来:她向后看。她强烈责备自己根本就不信仰上帝。自从人们教导她这样做以来,她确实一直不这样做,这是她对人们教导她的一切所抱有的不信任态度的一个支脉。她一点儿也不是在那种达到一种超世俗的或者哪怕只是道德的信念意义上的虔信宗教。但是稍过片刻她不得不疲惫不堪、哆哆嗦嗦地再次暗自承认,她简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上帝”,清楚得就像感觉到了一个男人站在她身后并把一件大衣披在她肩头。

    在她对此进行了充分的考虑并又变得勇敢起来之后,她发现,她经历的这个过程的意义根本不在那种侵袭她身体感觉的“太阳变昏暗”之中,而主要是一种道德上的意义。她的内心状态的以及有赖于此的她那全部与世人关系的一种突然变化曾在一瞬间赋予她那种“良知与感官的统一”,迄今为止她只是在十分微弱的暗示中了解过这种统一性,这种暗示微弱得将将只够给普通生活留下某种前景暗淡的东西以及忧郁而感情强烈的东西,不管阿加特如今是否想试着做好事还是做坏事。她觉得,这种变化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情形,她既是来自于她周围的人又是从她向他们扩散开去,是一种最高意义与超越各种事物之上的精神的最小运动的一致。各种事物充满着感觉,而感觉则以一种如此令人信服的方式充满着各事物,以致阿加特觉得,她根本就没有被这一切————迄今为止她一直把信念这个词儿应用在这些事物上————触动过。这是在按普通观点不可能表现出坚信的情况下发生的。

    这样,她在寂寞中遇到的那个人的意义就不一定在于在心理学上作为对一个敏感的或者易毁坏的人物的提示本应与他相称的那个角色,因为这意义根本不在于人,而在于一般之中或者在于人与他的联系之中,阿加特并非毫无道理地把他当作一个道德的人向他呼吁,这是因为,这位对自己感到失望的少妇觉得,假如她可以总是如同在例外的时刻里那样生活,并且也不是虚弱到不能坚持下去,那么她就可能会爱这个世界并且心平气和地顺应它;舍此她完成不了这件事!如今,一种热情的回溯充满于她的内心,但是这种最大增长的时刻是不能用暴力重新引来的;带着太阳落山后一个苍白的日子呈现的那种清晰,她这才怀着她那巨大努力的徒劳无益感发觉,她可以对之有所准备的、实际上她也确实怀着一种只是被她的寂寞掩盖住的焦灼心情期待过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那个特殊的前景:有一次她的兄长曾用一个半开玩笑半认真讲出来的名称把这个前景叫作千年王国。他本来大概也完全可以选用另一个词儿的,因为它向阿加特所表明的,只是那令人信服的、充满信心的、听起来像某种未来的东西的声音。她没敢这样断言。她现在也还不明确地知道,是否真有这种可能。她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此刻,她又把她兄长证明在只是用闪光的雾充满她的精神的东西的后面这种可能性在继续向无涯扩展时所说的话全给忘记了。但是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心里没别的感觉,只觉得仿佛他的话变成了一片土地,而且这片土地不是在她的头脑中,而是的的确确在她脚下形成。恰恰是他常常只是用嘲弄的口吻谈论这件事,还有他那种冷漠和热情的交替————这在从前曾常常使她感到迷惑————现在使处在孤寂之中的阿加特感到高兴,因为她有一种确实被言中的保证,在这一点上所有不友好的精神状态都比陶醉的精神状态优越。“我很可能之所以曾想到死,仅仅是因为我害怕他对待这件事的态度不够认真。”她暗自寻思。

    她不得不在精神恍惚中度过的最后这一天令她感到惊讶不已,一下子屋子已腾空,东西全都整理好,只还剩下钥匙有待交给那对年老的夫妻,这对老夫妻按遗嘱规定留在仆役屋里,直至这宅子找到新的主人。阿加特拒绝搬进饭店,愿意在原来的地方一直待到午夜与凌晨间启程的时刻。屋子里的东西已装上箱、打好包。一盏备用照明灯亮着。码放在一起的箱子当桌子和椅子。在一条沟壑的边上,在一个木箱平台上,她摆上了晚餐。她父亲的老仆人在光和阴影间摆平餐具;他和他的妻子一定要在自己的厨房里亲手做饭,用他们的话来说,好让少奶奶最后一次在她父母家里用餐时不至于受到怠慢。阿加特突然神不守舍地想到,她是如何度过这几天的:“他们到头来会不会发现什么破绽的呢?!”很可能,她没有把做修改遗嘱练习用的纸张全部销毁。她吓得一激灵,她感觉到可怕地梦见过的重量附着在肢体上,感觉到现实悭吝的惊吓,它不给予精神以任何东西,而是只向精神索取。此时此刻,她怀着强烈的热情发觉自己内心已经重新产生那生的渴望。这种渴望奋力反抗着她会受阻的这种可能性。当老仆人返回时,她果断地试图揣摩他的脸部表情。但是老人面带着谨慎的微笑毫无恶意地来回走动,并感受到某种无声的、庄严的气氛。她就像看不透一堵墙那样地看不透他,不知道在这层模糊不清的光泽之后他心中是否还隐藏着什么。如今她也感受到某种无声、庄严和悲哀的气氛。他一直是她父亲的密探,绝对乐意把自己知道的他的孩子们的每一个秘密提交给他:但是阿加特是在这所房屋里出生的,打那时以后所发生的一切今天行将结束;如今她和他都庄严而孤独,对此阿加特颇有感触。她决定额外送他一小笔钱,她突然心血来潮拿定主意,她要说,她是受哈高厄尔教授委托这样做的,她作这样的考虑并非出于狡诈,而是出于一种忏悔行为状态,目的在于不错过任何机会,虽然她明知道这个决定既不相宜又迷信。趁老人还没返回,她急忙掏出她那两只不同的小盒子,那只带有她那位未被忘却的恋人肖像的盒子,在她最后一次皱着眉头打量过这个年轻人之后,便被她放进一只将要钉牢的木箱盖下,这只木箱将无一定期限地存放,箱内似乎是厨房器皿或照光器,因为她听见金属磕碰声,就像一棵树的树枝掉下来那样;但是那只装毒药的小盒却被她放到她从前安放那幅肖像的地方。

    “我多么不合时宜!”她笑吟吟地想,“一定有比恋爱经历更重要的东西!”可是她不相信。

    此时此刻,人们恐怕既不能说,她拒绝跟她兄长建立不法的关系,也不能说她希望建立这种关系。这可能取决于将来;但是就她现在的情况而言,实在难以对这样一个问题作出什么决断。

    灯光给木板————她就坐在这些木板之间————抹上耀眼的白色和深黑色。一个类似的悲剧性的假面具————它给这灯光的只是简单的意义蒙上某种阴森的色彩————戴在了这样一个想法上:如今她在这所屋里度过最后一个晚上,她在这里被一个女人生出来,对这个女人她始终不能回忆起什么来,乌尔里希也是这个女人生的。一个古老的印象向她袭来:神情极其严肃、拿着奇特的仪器的小丑站立在她的周围。他们开始玩耍。阿加特重新认出这是童年时代的一个梦幻。她听不了这种音乐,但是所有的小丑都看着她。她心中暗想,此刻她的死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是什么损失,而且对她自己来说这也仅仅意味着一个内心慢慢死亡过程的表面上的结束。就在小丑们增强他们的声音使之达到天花板的时候,她这样想着;她似乎坐在一个撒上锯末的马戏场上,眼泪滴在她的手指头上。这是一种深重的无意义的感觉,这是从前她在少女时代经常感受过的,她心中暗想:“我莫非直至今天还一直依然幼稚可笑?”然而,这并不妨碍她同时像想到某种透过她的泪水看上去无限巨大的东西那样想到,就在他们重逢的最初时刻,她和她的兄长就是穿着这样的小丑外套互相迎面走上去的。“沟通我的内心活动的,恰恰是我的兄长,这意味着什么呢?”她问自己。突然她真的哭了。除了这是随心所欲而为之以外,她实在举不出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别的理由;她猛烈地摇头,仿佛头脑里有某种东西,她既不能分开它又不能联结它。

    这时,她怀着一种自然纯朴的情感在想,乌尔里希会给一切问题找到答案的;直至后来,老人又走进来并动情地打量这个动了情的人。“少奶奶……”他同样地摇头说。阿加特迷惑不解地望着他,但是当她领悟到这种对子女的伤心所表示的同情是一种误解时,她那种青春骄矜之态便又在心头复苏。“把你拥有的一切破烂扔进火里。如果你什么也不拥有,那你就干脆连裹尸布也别想要,你就赤条条投身烈火吧!”她对他说。这是一句古老的格言,乌尔里希曾心醉神迷地把它念给她听过,而老人则对这些她用含泪灼热的眼睛向他说出的话语中那严肃而温柔的热情劲头报之以会意的一笑,他顺着他的女主人————他想用一种误导帮助他理解————的手指示的方向盯住高高堆积起来的箱子,它们几乎堆成一个火刑木柴垛了。对裹尸布老人明白事理地点点头,甘愿跟随着走下去,即使他觉得这条言语之路有些不平坦;但是,当阿加特再次重复她那句格言时,从“赤条条”这个词儿起他便僵化成一副彬彬有礼的仆人面孔,这张面孔的神态在说:他既不想看,也不想听,也不想评判。

    在他给他的老主人当差的期间,这个词儿从未当着他的面讲过,充其量人们说过脱衣服;但是现在的年轻人不一样了,他大概根本就再也没法侍候好她了。怀着夕阳西下的平和心神他感觉到,他的生涯结束了。而阿加特在动身前的最后的想法却是:“乌尔里希真的会把一切扔进火里吗?”

    二二 从科尼阿托夫斯基的丹尼尔表示定理批判到原罪。从原罪到妹妹的情感之谜

    乌尔里希离开莱恩斯多夫伯爵宫殿踏上大街时的状态就像空腹饥饿感;他在一张广告牌前站住脚,读告示和广告以满足,渴望了解市民风貌的欲望。几米大的牌子上布满了言语。“本来人们不妨认为,”他想起来,“恰恰是这些在城里的所有角落里都重复出现的言语具有一种认识价值。”他觉得这些话与某些受欢迎的长篇小说里的人物在人生的重要关头所说的惯用语有近似之处,他读:“您可曾穿过像托平纳姆丝袜这样舒适和实用的袜子?”“殿下玩得好不痛快。”“新编的圣巴托罗缪之夜[26]。”“在‘小黑马’里潇洒一回。”“‘小红马’里有轻歌曼舞。”他还在旁边看到一则政治广告“罪恶的阴谋”:但是它不是针对平行行动,而是针对面包价格的。他转过身去看几步路以外一家书店的陈列窗。“大作家的新作”,一块厚纸板上这样写着,这块厚纸板摆放在十五册一样的、依次排列着的书的旁边。这块纸板的对面,在陈列窗的另一角摆放着一块配对的纸板,上面印着第二部作品的内容提要:“男士和女士怀着同样的紧张心情沉浸于‘爱情的骚乱’……”

    “这位‘大’作家?”乌尔里希想。他记得只读过他的一本书并曾假设,他将永远不必读第二本:但是,尽管如此,这个人从此还是出了名了。在这德意志精神陈列窗面前,乌尔里希想起一句陈旧的士兵妙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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