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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〇四 拉喜儿和索利曼狭路相逢

    在图齐家的崇高任务与聚集在那儿的大量思想之间,活跃着一个奔走劳碌、轻快灵活、热情兴奋、非德意志的人,这就是这位小婢女拉喜儿。她打开大门,半张开双臂站着准备把大衣接过去。乌尔里希有时真想问问明白,她是否已经注意到他与图齐家的特殊关系,并试图盯住她的眼睛,但是拉喜儿的眼睛不是向一边躲闪便是像两个丝绒小盲点似的顶住他的目光。他还记得,这目光在他第一次遇见时是一直望着别处的,后来他观察过几次,发现在这样的场合,前室一个黑暗角落里总是有一双眼睛像两个又大又白的蜗牛壳那样盯住拉喜儿;这是索利曼的眼睛,但是拉喜儿同样也不回看索利曼一眼,并且只要客人一到便悄然撤身,这也就不作结论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个少年是否也许就是拉喜儿克制的原因。

    实际情况比好奇心所能料想到的更富于浪漫色彩。自从索利曼执拗地怀疑阿恩海姆辉煌形象中包藏着奸险的阴谋诡计,而且拉喜儿对狄奥蒂玛的儿童似的钦佩也因这一变化而受到损害,她心中蕴藏着的对良好举止和热心尽职的爱的种种热烈渴求便积聚在乌尔里希身上。由于她听信了索利曼,觉得必须仔细观察这个家里所发生的事情,便苦费心机在门口和服务的过程中悉心倾听,而且也偷听了图齐司长和他夫人之间的某些谈话,所以乌尔里希处于狄奥蒂玛和阿恩海姆之间的那种半受敌视半受喜爱的地位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并且完全符合她自己对毫不猜疑的女主人那种在反抗和懊悔之间摇摆不定的感觉。如今她也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早就已经察觉到乌尔里希对她有所企求。她没有妄想自己会称他的心意。她也许经常期盼————自从她遭摈斥并想让加利齐的家人们看看,她将会有多大出息————中一个头奖,得到一笔意想不到的遗产,发现自己是高贵人家的弃儿,有机会拯救一位王公的性命,但是她会博得一位经常在她女主人家出入的先生的欢心,成为他的情妇,甚至嫁给他,这样一种简简单单的可能性她却从来也没有想到过。是她和索利曼,是他们在得知乌尔里希和将军是朋友之后给将军寄去了一份请柬;当然之所以这样做也是因为必须使事情进行起来,而按整个以前的发展情况来看一位将军就显得是很合适的人物。但是由于拉喜儿隐蔽而神出鬼没地采取与乌尔里希一致的步调,她和他之间————她好奇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便不可避免地产生那种巨大的协调一致,从而使得所有偷偷被观察到的他的嘴唇、眼睛和指头的动作变成演员,变成她怀着激情————这是看着他的不引人注目的存在被摆上一个大舞台的人的激情————依恋的演员。她越是明显地觉察到这种关系比蹲在钥匙孔前时一件紧身连衣裙更强烈地挤压着她的胸脯,她便越是觉得自己卑劣,因为她不能更坚决地抵抗索利曼与此同时的隐秘追求;这就是乌尔里希十分不熟悉的、她为什么肃然起敬、满怀热情显出一个有教养的模范女仆形象的原因。

    乌尔里希徒然在心里盘算,为什么这个由大自然充满深情创造出来的宠儿竟如此贞洁,以至于人们几乎不得不相信这是在身材窈窕的女人身上并非完全罕见的那种性欲冷淡敌意。有一天,他看到了一个惊人的场面,他当然便改变主意并且也许也有点儿失望了。阿恩海姆刚来,索利曼在前室里往地上那么一蹲,拉喜儿一如既往迅速撤身离去,但是乌尔里希利用因阿恩海姆进入而引起的片刻骚动,返回来取大衣里的一块手帕。灯光又已熄灭,但索利曼还在,并且不知道乌尔里希在门框阴影的笼罩下只是假装开启和关上房门,仿佛已经又离开了前室似的。他小心翼翼站起身,颇费事地从短外衣下面掏出一大朵花来。那是一朵漂亮的白色百合花,索利曼观看这朵花,然后他踮着脚尖,从厨房旁边走过去。乌尔里希知道拉喜儿的房间在哪儿,小声尾随,看这是怎么回事。索利曼停留在门前,在那儿把花紧紧贴在唇上,随后把它插在门把手上:他急急忙忙把花茎在门把上绕两圈并把末端塞进钥匙孔里。

    途中偷偷将这朵百合从花束中抽出并替拉喜儿将它藏好,这是一桩难办的事,所以拉喜儿懂得该怎样赏识这样的殷勤。被当场拿获和被解雇,这对她来说等于是死亡和末日审判:所以她很感到讨厌,不管她站立和行走在哪儿,处处都得提防着索利曼,而且每逢他突然从一个藏身之处钻出来拧一把她的大腿而她又没法叫喊,这总是使她感到不大愉快;但是一个人冒着危险向她献殷勤,怀着最大的牺牲精神侦查她的每一个行动并在艰难的情况下考验她的性格,这却对她并非没留下任何印象。这只小猴子加快了这件她觉得既荒唐又危险的事情的进程。这就是拉喜儿对这件事的感受,而有时她完全违背自己的原则并且在所有这些充满她脑海的纷乱的期待之间产生这种邪恶的渴望,不管在遥远的将来会发生什么重要的事,她也要先充分利用一下黑人国王的儿子这厚厚的、到处等候着她的、适宜于她的女仆职务的嘴唇。

    有一天,索利曼问她是否有勇气。阿恩海姆在狄奥蒂玛和她的几个朋友的陪伴下在山区待两天,没有带他去。厨娘休假二十四个小时,而图齐司长则在饭店吃饭。拉喜儿曾给索利曼讲过关于她在自己房间里发现香烟痕迹的事,两人一致猜测:群英会上大概有什么事正在酝酿,这也要求他们以某种方式加强活动。当索利曼问她是否有勇气时,他已经宣布他要从他主人那儿窃取可以证明自己高贵出身的文件。拉喜儿不相信这些证书,但是周围所有这些诱人的纠葛已经在她心头勾起不容拒绝的需要:必须采取某种行动。他们商定,索利曼来接她并陪她去饭店时,她应该戴那顶白小帽,系婢女围裙,这样就会看上去像是受主人委派去办事似的。当他们走到街上时,小围裙的花边前襟后面冒出一股腾腾的热气,眼睛迷迷糊糊的竟什么也看不见,但是索利曼大胆地叫住一辆马车;最近他手头很有钱,因为阿恩海姆常常丢三落四。于是拉喜儿也鼓起勇气,大模大样上了车,仿佛她的使命和职业就是和一个小黑人一道坐车兜风似的。透着上午的氛围的街道,连同那些衣着入时的无所事事的人一道,光亮地从旁边飞驰而过,这些街道合法地属于那些无所事事的人,而拉喜儿则又心情紧张得像是在偷窃。她试图像从狄奥蒂玛身上看到的那样正经八百依靠在车厢里;但是上面和下面,只要她触到软垫,她心头便涌动起一阵杂乱、摇动的激动情绪。车厢是封闭的,索利曼利用她向后依靠的姿势将自己的宽大印泥盒嘴印在她的嘴唇上;这可能会让人从窗户里看见,但是马车飞驰而去,使人想起文火烧一种芬芳液汁的感觉顿时便从摇摇晃晃的软垫里倾注进拉喜儿的后背。

    这黑人也坚持要马车驶到饭店门前才停下。当拉喜儿从马车里下来时,戴黑色丝绸袖管穿绿色围裙的饭店服务员们咧开嘴笑,索利曼付车钱时,饭店门房从玻璃门里窥望,拉喜儿只觉得脚底下的石子路面在往下沉。但是后来她却觉得索利曼在这家饭店里颇有影响力,因为在他们迈步穿过巨大圆柱式大厅的当儿,没有任何人拦阻他们。大厅里零星坐着几个男人,从安乐椅里用目光尾随着拉喜儿;于是她又感到很害羞,但是随后她便登上楼梯,她当即见到许多侍女,她们和她一样也是黑皮肤,头戴白小帽,只是穿着稍欠优美罢了。这时,她心里没有任何别的感觉,只觉得自己像一个探险家,在一个陌生的、也许是危险的岛上四处瞎跑并第一次遇见人。

    此后,拉喜儿便一生中破题儿头一遭看到高级饭店的房间。索利曼先把所有的房门都锁上,然后他感到有必要再次亲吻他的女友。拉喜儿和索利曼在最近一段时期里的互相亲吻带有某种孩童亲吻的炽热;与其说它们会使人酥软,还不如说可以使人增强信心,即使现在,在一间房门锁住的房间里第一次单独在一起,索利曼也觉得最要紧的莫过于,他要把这个房间锁闭得更富有浪漫色彩。他放下百叶窗并堵住通向外面的钥匙孔。拉喜儿也对这些准备工作太感到激动,除了想到她的嘴和可能被发现的耻辱,别的什么也不想。

    接着,她就让索利曼领着去看阿恩海姆的柜子和箱子,所有的箱、柜都敞开着,只有一只是关闭的。所以很清楚,秘密只可能藏在这只箱子里。黑人拔出敞开着的箱子上的钥匙并一一试验它们。没有一把钥匙插得进。索利曼边试边咿咿呀呀说个不停;他把骆驼、王子、神秘信使和对阿恩海姆的怀疑一古脑儿全给抖搂出来。他向拉喜儿借一只发夹并试图用它做一把万能钥匙。这还是白搭,于是他就从衣柜和五斗橱里掏摸出所有的钥匙,将它们摊在自己的膝头,若有所思地蹲在它们的前面,他沉吟片刻,便作出一个新的决定。“你瞧,他是怎样提防我的!”他对拉喜儿说,边说边擦他的额头,“可是我也完全可以先让你看所有其他的东西。”

    说罢,他便干脆把阿恩海姆的箱子和衣柜里那一大堆令人眼花缭乱的物件摊开摆放在拉喜儿面前,而拉喜儿则蹲在地上,两手夹在膝间,好奇地凝视着这一堆物件。一个养尊处优的男人的私人衣物是某种她还未曾见过的东西。她的男主人当然穿得不坏,但是他既没有钱购买最精美的时装、最豪华的家庭和旅行奢侈用品,也没有这样的需求,连女主人也远没有像这个非常富有的男人那样拥有如此讲究的、贵妇用品般精致和难以使用的物品。拉喜儿对这位富豪的某种既惊恐又尊敬的情感又在她心头苏醒,而索利曼则自鸣得意于他用他主人的物件所激起的强烈印象,拽出所有的东西,摆弄所有的器械并热心讲解一切秘密。拉喜儿渐渐地感到疲倦了,这时她心头情不自禁地突然泛起一阵特殊的情感。她清楚地记得,自一些时候以来在狄奥蒂玛的衣物和家用器具中曾出现过类似的物件。它们不像这里的这些器皿数量如此众多、价值如此昂贵,但是如果人们拿它们与从前修道院式的简朴比较,那么肯定相似现在的这幅景象甚于相似严厉的过去。这时,拉喜儿完全受到这种可耻的猜测的支配:她的女主人和阿恩海姆之间的关系并不如她所想象的那样完全是精神方面的。

    她的脸一直红到头发根。

    自从她在狄奥蒂玛家里当差以来,她的思想就一直未曾触及过这个领域。她的眼睛曾像连纸吞咽药粉那样吞咽她的女主人的华美肉体,却并不曾对这个华美肉体的应用产生这样的联想。与高贵的人物共同生活在一起,她对此感到如此心满意足,以至于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对于十分容易受诱骗的拉喜儿来说,一个男人根本不可能成为实际存在的、异性的人,而只能是具有浪漫色彩和传奇一般的别的什么。她因为这高尚情操而变得更像孩子那样,简直因此又重新回到无私地为陌生名人激动得脸红的那个性成熟前的时期,而且也只有这个才能解释,为什么索利曼的胡言乱语会遭到一个厨娘的轻蔑嘲笑,却会受到她的迁就和青睐。但是就在拉喜儿这样蹲在地上并看到阿恩海姆和狄奥蒂玛之间有奸情的想法暴露在自己眼前的时候,她心中便发生了一种早已开始了的变革,一种由不自然的精神状态渐渐向多疑的世间肉欲状态变化的变革。

    她一下子完全没有了浪漫色彩,她有些恼怒;现在她成了一个由衷的身体,这个身体认为,即使一个女佣有朝一日也会受到应有的重视。索利曼挨着她蹲在他的库存货物前面,把她曾特别欣赏过的东西统统归拢在一起,并试着将它们当作礼物塞进拉喜儿的围裙口袋里去,直塞得口袋鼓鼓囊囊。于是他一跃而起并用一把小刀迅速再次鼓捣那只锁上的箱子。他狂热地说,他要趁阿恩海姆还没回来,用他主人的支票簿————因为在银钱事务上这个傻里傻气的魔鬼不像孩子,很在行————提出一大笔旅费来,和拉喜儿一起逃跑,但在这之前他必须将自己的证件弄到手。

    拉喜儿原先跪着,这时站起来,毅然决然地倒掉塞进口袋里的全部礼物说:“别胡说!我没有时间了,现在几点啦?”她的声音低沉了起来。她抚平围裙,戴正小帽;索利曼当即感觉到她不理睬他这套儿戏并一下子比他年长了。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反抗,拉喜儿便吻了他一下以示告别。她的嘴唇不像以往那样颤抖,而是紧紧压在他脸上。与此同时,她向后扳他的脑袋并长时间这样将其抓住,瞥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索利曼手足乱动乱踢,而当他被松开时,他心里觉得仿佛自己让一个更强壮的男孩沉入水下去了,最初他什么也不想,只想为自己所遭的非难进行报复。但是拉喜儿已经夺门而逃,而他那总算还把她赶上的目光虽然在开始时愤怒得像一支箭头燃烧着的箭,但是随后便渐渐烧成轻柔的灰,索利曼从地上拣起他主人的所有物,将它们放回原处,并且成了一个年轻的男人,一个希望获得某种并非不可企及的东西的男人。

    一〇五 高贵的恋人日子难过

    在山里度假之后,阿恩海姆出门旅行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如果人们必须正确地说“在家里”,那么他自己不自觉地已经接受了的“出门旅行了”这个词儿的这种使用法便是颇奇特的了。由于众多这类原因,阿恩海姆觉得迫切需要作出一个决定。他受到不愉快的白日梦境侵袭,这是他这个作风严谨的人还从未经历过的事。有一个梦境尤其顽固;他看见自己和狄奥蒂玛站在一个高耸的教堂尖塔上,大地刹那间绿生生铺在他们脚下,然后他们纵身跳了下去。晚上不讲任何骑士风度地闯进图齐的卧房并将这位司长击毙,这显然是同样的解决办法。他也可以在决斗中把他打倒在地,但是他觉得这不太自然;这一幻象已经受到太多的现实礼仪的烦扰,而阿恩海姆越是接近现实,反抗便越是令人不愉快地增长。最终他也还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说,不受阻碍地————到图齐家去向他的夫人求婚的嘛。可是对此他会怎么说呢?这已经意味着陷于一种充满使自己丢脸的种种可能性的境地。姑且假定,图齐会采取通情达理的态度,这件丑闻会局限在最低的程度上————甚至如果人们设想,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丑闻,因为当初即使在上流社会离婚也已经开始被容许了————那么也还存在着这样的问题:一个老光棍往往会因一桩晚到的婚姻使自己显得有些可笑,这大致就像一对夫妇在庆祝银婚之时还生下一个孩子。如果阿恩海姆想做出这种事来,那么,对商业的责任起码就会要求他娶一位高贵的美国寡妇或者一位接近宫廷的贵族女子,而不是一位平民官员的离了婚的妻子。对于他来说,每一个行动,包括感官上的,都充满着责任。在一个像现在这样对人们的所作和所思不负责任的时代,提出这样的异议来的,不只是个人的虚荣心,而简直是一种超越个人的需要,一种要使在阿恩海姆们的手中增长起来的势力(这个产物,它原本产生自对金钱的渴望,但随后早已就不再受其限止,有其自己的理性和意志,必定会扩大,巩固,可能会生病,停歇下来就会生锈)与存在的势力和等级相协调的需要,这个情况,据他所知,即便是对狄奥蒂玛,他也从来不曾隐瞒过。诚然,一个像阿恩海姆这样的人甚至可以随意娶一个牧羊女;但是他只能从个人角度随意这样行事,此外这始终还是一件事向一个个人弱点的背叛。

    尽管如此,他曾建议狄奥蒂玛嫁给他,这却是确有其事。他之所以这样做,就是因为他想防止出现通奸的情况,这样的情况和一种高贵的、有责任心的生活状况是不相容的。狄奥蒂玛感激地握住他的手并带着一种令人想起美术史上优秀榜样的那种微笑回答他的提议说:“对于我们正在拥抱的人,我们永远也不会爱得最深……”在这个回答————它的意义模糊得像百合花幼芽里那诱人的黄色————之后,阿恩海姆便缺乏决心,没有再提他的这个请求。但是取代这个请求的,是一些一般性质的谈话;在这些谈话中,离婚、结婚、通奸等诸如此类的词儿表现出要显现出来的奇异欲望。就这样,阿恩海姆和狄奥蒂玛一再就当代文学作品怎样对待通奸作深刻的交谈,而狄奥蒂玛则觉得,这个问题全然是在对风纪、节制、英雄般的禁欲的重大意识无感觉的情况下,纯粹从感性上得到处置,可惜这也恰恰正是阿恩海姆对此所持有的意见,如今只需补充说明:对人的深层道德秘密的意识今天已经几乎普遍失却。这个秘密就是,人并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做的。一个什么事情都可以做的时代曾使在其中生活过的人感到不幸福。风纪、节欲、侠义心、音乐、道德、诗歌、礼仪、禁令,这一切的最深刻的意义,莫过于赋予生命一种有限和明确的形态。没有无限的幸福。没有无大禁令的大幸福。甚至在生意场上人们也不可以不顾一切追逐利润,否则人们将一无所获。限度就是现象的秘密,力量的、幸福的、信仰的和任务的————作为微小的人在宇宙中有一席之地的任务的————秘密。阿恩海姆就这样阐述这件事,而狄奥蒂玛则只有赞同他的分儿。这在某种意义上是这样的认识的一个令人遗憾的后果:合法性的概念由于这样的认识而获得一种丰富多彩的意义,对于寻常人来说它普遍不再拥有这样的意义。然而,伟大的心灵需要合法性。人们在崇高的时刻里隐约感到宇宙的垂直威严。商人虽然统治着世界,却尊奉王国、贵族和教士为非理性界的代表人士。因为合法的东西都是朴素的,就像一切伟大都朴素,都不需要理解力。荷马是朴素的。耶稣是朴素的。杰出的人物们一再谈到朴素的原则,人们甚至必须有勇气说,他们一再谈到的都是道德说教;所以总的看来,谁也没有像自由的心灵那样难以反传统。

    这样的认识尽管千真万确,但对于插足别人的婚姻的意图却并不有利。就这样,这两个人处于这样一些人的处境之中————一座美好的桥将这些人连接起来,而桥中间的一个不多几米大的窟窿却使他们不能相聚。阿恩海姆最深切地感到惋惜,自己竟一星半点那样的贪欲也没有————这种贪欲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是相同的,它既可以把一个人卷进一桩轻率的生意也可以把一个人牵连进一种轻率的爱情之中,他开始怀着这种惋惜的心情详细谈论起贪欲来。用他的话来说,贪欲完全就是符合我们这个时代的理性文化的那种情感。没有什么别的情感像这种情感这样明确地对准着自己的目标的。它像一支已射入的箭那样附着,而不是像一群鸟儿那样呼呼地不断飞向远方。它使灵魂变得贫困,一如计算、机械学以及粗暴使灵魂变得贫困。所以,阿恩海姆以不同意的口吻谈论贪欲,并觉得它这期间像地下室里的一个眼花缭乱的奴隶那样咕噜咕噜直响。

    狄奥蒂玛试图另辟蹊径。她向这位朋友伸出手去并说:“让我们沉默吧!言语能成就大事,但是还有更重大的事!两个人之间的真正实情是不能讲出口来的。我们一讲,门就关上。倒不如说言语是为不真实的情感倾诉服务的,人们只在不活着的那些时刻里讲话……”

    阿恩海姆随声附和:“您说得对,自信的言语使我们看不见的内心活动具有一种任意的和可怜的外形!”

    “您别讲啦!”狄奥蒂玛重复说,并把手搁在他的胳臂上,“我觉得,我们沉默不语,就是互相赠送片刻生命。”过一会儿,她又把手撤回并叹息道:“有这样的时刻,灵魂的全部隐蔽的宝石在这样的时刻里都敞开着!”

    “也许这样的时刻就要到来,”阿恩海姆补充说,“许多迹象表明,这样的时刻已经临近,心灵将在没有感官中介的情况下互相沟通。嘴唇分开时,心灵便联合起来!”

    狄奥蒂玛的嘴唇噘起来,形成一个歪斜小洞穴的轮廓,就像一只蝴蝶压在花朵上那样的小洞穴。她在精神上极度地陶醉了。这大概就是爱情以及全部提高了的状态的特性,一种轻度的自我关系妄想;言语所到之处,一个有多层意思的思想便闪现,像一个蒙着面纱的上帝显露出来并化为沉默。狄奥蒂玛了解这个孤独而又情绪高涨的时刻里的现象,但是先前它从未曾高涨到恰恰还可以过得去的精神幸福的限度;这是她心中的一种极度无政府状态,一种像滑冰那样的神性轻轻飘荡的感觉,好几次她都觉得仿佛要昏倒似的。

    阿恩海姆跨过去几大步将她扶住。他取得延缓和喘息。于是,这张松弛下来的重要思想之网便又在他们中间起伏波动。

    在这种伸展开来的幸福中的痛苦是,它不允许集结。颤抖的波浪一再从它发出并扩大成圆圈,但是它们并不互相紧贴形成涌流。狄奥蒂玛却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她至少在想象中有时曾认为得体和明智的做法是,宁可冒通奸的风险也别陷于打乱生活秩序的大灾难之中。而阿恩海姆则在道义上早已决定不接受这个牺牲,而是要娶她。他们可以以这一种或另一种方式随时得手,这一点他们俩都知道,但是他们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愿意做出这种事来,因为这幸福把他们特别适宜于干此事的灵魂拽到一个如此庄严的高处,以至于他们在那儿对不美的内心激动深感恐惧,这种恐惧感在脚下踏着一团云的人身上是极其自然的。

    就这样,在生活倾倒在他们面前的全部伟大和美好的事物当中,他们俩的精神从未放弃过什么,但是在最高的增长过程中却出现了一种特殊的中断。以往曾充满了他们生活的愿望和虚浮如今在他们心中就像谷底的玩具小屋和小庭院,连同咯咯的鸡叫、狗的狂吠和种种纷扰,都被寂静吞没。剩下的,是沉默、空虚和烦恼。

    “难道我们是被选中了?”狄奥蒂玛心中暗想,她在具有这样性质的情感最高峰上向四面张望,并预感到某种充满痛苦和无法想象的东西。较小的强度她不仅自己曾经历过,一个像她表兄那样可靠的男子也很会谈论它们,而且近来写了许多论述它们的文字。但是如果各种报道不假的话,每隔一千年便会出现这样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里,灵魂比往常更接近觉醒,并且简直可以说是通过单一的个人进入现实之中,而灵魂则要这些个人经受完全不同于读和说的考验。在这种情况下,她甚至突然又想起将军没有受到邀请,却神秘地出现了。于是,就在激动情绪在他们之间隆起一条颤抖的弧线的当儿,她极其小声地对她的正在搜索词句的朋友说:“理智不是两个人之间唯一的互相理解的手段!”

    阿恩海姆当即回答:“对。”他的目光像一束日落时的霞光平射在她的眼睛上。“您方才已经说过。两个人之间的真正实情是不能讲出口来的,任何努力都将成为它的障碍!”

    一〇六 新派人信上帝还是信世界公司总裁;阿恩海姆的犹豫观望

    阿恩海姆独自一人。他若有所思地站在他的饭店寓所的窗口,俯视树叶已脱落的树冠,它们编织起一个线条网格,身穿彩色和深色衣服的人在这个网格下形成两列长队,此刻它们已经互相争吵了起来。一丝恼怒的笑意分开这位大人物的双唇。

    标识他认为是没有情感的东西的特征,这迄今为止还从未让他感到为难过。今天什么不是没有情感呢?个别例外情形还是容易看得出来的。阿恩海姆记得昔日曾听过一个室内乐晚会。朋友们在边界地区他的宫殿里,普鲁士菩提树发出香味。朋友们是年轻的音乐家,他们的境遇相当坏,尽管如此他们却在晚会上演奏得热情洋溢。这是富有情感的。或者另举一个例子:不久前他拒绝继续支付一笔捐款,他曾一度用这笔捐款支持某一个艺术家。他原以为这位艺术家会生他的气,会有被人遗弃的感觉。他要贯彻自己的决定,恐怕会有一些麻烦,人们必须告诉他,也还有别的艺术家需要支持,以及诸如此类令人不愉快的话。可是实际情况却不是这么回事,如今阿恩海姆在最近这趟旅行途中遇见这位艺术家,此人只是紧紧盯住阿恩海姆的眼睛,抓住他的手说:“您已经使我处于艰难的境地,但是我深信,一个像您这样的人做任何事都不会没有深层原因!”这是男子汉的情感,阿恩海姆并非不乐意另找机会再为这个人出点力。

    所以在许多细小情节上甚至今天也还存在着情感,这在阿恩海姆看来始终是重要的。但是如果人们不得不直接地、无条件地和它打交道,那么对真诚便意味着一种严重的危险。一个心灵没有感官中介相通的时代果真正在来临吗?这样互相交往,一如最近内心冲动迫使他和他神奇的女友所做的,这有某种具有现实目的的级别和意义吗?他神志清醒,一刻也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可是他心里却明白,自己助长了狄奥蒂玛的这个信念。

    阿恩海姆处于一种特殊的内心冲突之中。道德方面的财富和金钱方面的财富有着密切的联系;这一点他心里很明白,而且很容易就可以看出,情况为什么是这样的。因为道德用逻辑取代心灵。如果一个心灵有道德,那么对于心灵来说其实就不再有道德方面的问题,而是只还有逻辑方面的问题。心灵会考虑,它想做的事是否在这一条或那一条戒律之列,它的意图是否可作这样或别样的解释,如此等等,一切就像一群狂怒猛冲过来的人变得体操运动员般地守纪律,一声令下做出右弓箭步、一侧伸臂和下蹲动作。但逻辑以可再次出现的经历为前提。明摆着的,在各事件可能会像一个漩涡————在这个漩涡里没有任何东西会再次出现————那样变更的时候,我们从来都不会讲出这个深刻的认识:A等于A,或者更大不是更小。我们会干脆做梦,而这是一种每个思想家都憎恶的状态。所以,这对道德也是同样适合的,而倘若不存在什么可以重复出现的东西,那么,我们也就可以不受任何管束,而既然不可以管束人,那么道德也就根本不会带来什么愉快。但是,道德和理智所特有的可重复性也极大地附着在金钱上;金钱简直是由这个特性所组成,只要价值稳定它便将人世间的一切享受分解成为那些购买力的小积木块————人们爱用它们拼合什么就可以用它们拼合什么。所以金钱是符合道德准则的,是符合理性的。而众所周知地,并非也可以反过来说每一个有道德和有理智的人都有钱,所以可以推断出,这些特性的根子在金钱上,或者至少,金钱是一种道德的和理性的存在的顶峰。

    不用说,阿恩海姆并没有完全按这样的方式认为教育和宗教是财产的自然结果,而是认为,财产有这样的义务。但是,精神的力量并非总是对存在的有效力量有足够的了解,它们所残余的那种与世隔绝状态很少能完全解除,这种情况他乐意强调指出,而且作为了解全局的人他还获得了完全别样的认识。因为每一次权衡,每一次斟酌和考虑也都以有待估量的对象不在考虑过程中起变化为前提;如果还是起了变化,那么就必须运用全部锐利的洞察力,以便在变化之中找到某种没有变化的东西,所以金钱与所有的精神力量是性质相似的,而学者们则按它的榜样把世界分解为原子、规律、假设和奇异的计算符号,于是技术人员们便用这些虚构的东西建设一个新事物的世界。熟谙各种为自己效劳的力量之本质的大工业占有人对这种情况的了解,犹如一个一般的爱读小说的德国人对《圣经》道德观念的了解。

    这种对明确性、可重复性和稳固性的需要,这种构成思维和计划成功前提的需要————阿恩海姆一边望着下面的街道,一边这样继续思考————如今在精神领域总是通过一种暴力形式而得到满足。谁寄希望于人的心灵,谁就只可以使用低级的特性和激情,因为只有与利己主义最密切相关的东西,才能持久,才能到处受到考虑;更高的意图是不可靠的,它们充满矛盾并且像风一样短暂易逝。这个人,他知道,人们迟早将像治理工厂那样治理王国,这个人望着下面这一群熙熙攘攘穿制服的、神态骄傲的人,脸上露出一丝搀和着优越感和忧伤的微笑。对此不可能存在什么怀疑:如果上帝今天返回,要在我们中间建立千年王国,那么没有一个讲求实际和有经验的人会对它表示信任,除非在末日审判以外也执行固定的徒刑处罚,警察、宪兵队、军队、叛逆罪条款、政府机关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机构早作了准备,以便将心灵的无法估量的功效限制在这两个基本事实上————未来的天国居民只有通过恐吓和拧紧螺丝或通过收买自己的要求,一句话,只有通过“强有力的方法”才可以确有把握地取得一切人们想从他那儿得到的东西。

    但是到那时候,保尔·阿恩海姆就会走到前面并对主说:“主啊,为何呀?利己主义是人类生活最可靠的特性。政治家、士兵和国王凭借它的帮助用计谋和强制整顿了你的世界。这是人类的旋律,你和我必须承认这一点。废除强制,这就是娇惯秩序;使人有能力成就大事,虽然这个人是个私生子,这才是我们的任务!”阿恩海姆会边说边谦逊地对主微笑,保持心平气和的态度,以使人不致忘记,恭顺地承认这些大秘密,这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仍然何等重要。随后他就会继续作他的演说:“可是金钱不是和暴力一样都是一种处理人际关系的可靠方法,并允许我们放弃对这种方法的简单使用吗?这是出脱凡俗的暴力,暴力的一种巧妙的、高度发达的和创造性的专门形式。做生意不是以计谋、强制和巧取豪夺为依据的吗,只不过这些手段文明,完全被移置到人的内心,甚至简直是披上了自由的外衣而已吗?资本主义,作为沉溺于力量等级的利己主义的攫取金钱的组织,简直是我们为向你表示敬意所能培养出来的最大而最通人情的制度;人的行为自身并不包含更精确的尺度!”阿恩海姆一定会劝告主按商人的原则建立这千年王国并委托一个大商人来管理这个王国,这个大商人当然也得对宇宙有哲学方面的认识。因为就纯宗教信仰而言,它一度总是遭受磨难;与军人时代的没有保障相比,即便对纯宗教信仰商人领导也始终是可以提供巨大利益的。

    阿恩海姆大概会讲这样一些话,因为一个内心深处的声音清楚地告诉他,金钱也好,理性和道德也罢,人们都不能放弃。但是另一个同样是内心深处的声音却同样清楚地告诉他,人们应该大胆放弃理性、道德和这全部合理化的生活。而且恰恰在令人眩晕的时刻,在他没有别的需要、觉得只需要像一个找不到目标的卫星冲进狄奥蒂玛的太阳场里的时刻,这个声音几乎更强有力。然后他便觉得这些思想的生长陌生和不深沉得就像指甲和头发的生长。他觉得一种符合道德准则的生活就像某种无生命的东西,一种对道德和秩序的潜在的厌恶使他脸红。阿恩海姆的境况和他的整个时代的境况没有什么不一样。这个时代崇拜金钱、秩序、知识、计算、衡量和权衡,总而言之,崇拜金钱及其亲属们的精神并同时对这感到惋惜。这个时代在他的工作时刻里跳动和计算,在这之外举止行为就像一群儿童————这群儿童受带有一种苦涩的厌恶滋味的“那么我们现在干什么”这种强制的驱使,做出一个又一个过分的行为来,可是与此同时,这个时代却摆脱不掉对逆转的内心警示。它把劳动分工原则应用到这上面来,它为了作这样的预感和内心悲叹而拥有特殊的知识分子、时代的忏悔者和听取忏悔的神父,拥有持有赦罪券的人、文学上劝人忏悔的布道师和福音报导者————知道存在着这样的人,这是很有价值的,如果人们本人不能站在他们一边的话;国家每年在无底洞似的文化设施上投入的词语和资金也并不意味着跟这同样性质的道德上的赎身金有许多不同之处。

    这种劳动分工也发生在阿恩海姆本人的身上。每逢他坐在他的一间经理办公室里审查一份销售计划,一定会羞于不从商业和技术角度考虑问题。但是一旦公司的金钱不再受到牵扯,那么他就一定会羞于不对问题作反向的思考,不提出这样的要求:必须使人有能力走另一条发展的路,而不是使人误入规律性、规章、量度单位等等的歧路,这条歧路的结果是完全非内心的,归根到底是非本质的。人们称这另一条道路为宗教,这是不成问题的。他写过这方面的书。在这些书里他也曾把这个时代称为神话,称为回归朴素、心灵的王国、经济的精神化,行动的本质等等,因为它有许多特点;严格地讲,它的特点恰恰跟他所发现的自身的特点一样多,每逢他像一个看到自己面临伟大任务的人必须做的那样无私地省察自己,便总是会发现自身的这些特点。但是,这显然是他的命运:这种劳动分工在关键时刻瓦解了。就在他想投身到自己的感情的火焰之中或者感到需要像原始时代的人物那样伟大和完整、像只有真正高贵的人才能做到的那样无忧无虑、像被深切领会的爱情的本质所要求的那样彻底地笃信宗教的时候,也就是说就在他想不顾自己的地位和前途拜倒在狄奥蒂玛的脚下的时候,一个声音制止他。那是不合时宜地出现的理性的,或者如他暗自思忖的,计算的和扒挖的声音,今天这声音到处抗击伟大的生命形态和感情的秘密。他憎恨这声音,可同时却知道,它并非没有道理。因为假设,拿蜜月来说,那么在蜜月结束之后将会出现哪种与狄奥蒂玛在一起的生活形态呢?他将会回到他的商务中去并和她一道去完成其余的毕生使命。年月在金融操作与在大自然中、在自己的存在的动物性和植物性部分中的休闲之间更迭。也许将可能出现工作休息、人的生计所需与美的一种伟大的真正人道的联姻。这是很好的,这大概也作为目标浮现在他的眼前,而按照阿恩海姆的观点,没有哪个人拥有力量去进行大规模金融活动,倘若他不了解彻底的松弛和下沉,不了解没有其他欲求的、在一定程度上只披一块遮羞布的远离世界的话。但是,阿恩海姆心头感到一阵狂烈而无声的满足,因为这一切都与狄奥蒂玛在他心中激起的最初和最后感觉相抵触。每天当他又看见她,看见这个多了一些现代人曲线美的古希腊罗马式女人,他顿时便跌入困惑之中,感到自己的力量在消融,感到无能为力,无法在自己的内心安置下这种均衡协调、平和闲适、和谐循环的气质。这根本就不再是什么高度人道的情感,连一般人道的情感也不是。全部永恒的空虚蕴含在这种状态之中。他凝视他的情人的美丽容貌,流露出一种目光,它似乎已经寻觅了一千年这种美,如今一见到这种美时却突然变得无所作为,这产生出一种无能为力的状态,而这种无能为力则显而易见地带有一种木僵的、几乎是痴呆惊讶的特性。感觉已经再也无法对这种过分要求作出回答,因为这种过分要求其实无法与任何别的东西进行比较,它只能与一种愿望相比,一种想让自己从一门大炮射进宇宙的愿望!

    举止十分得体的狄奥蒂玛也为此找到了恰当的词语。有一次在这样的时刻她提出,伟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已经发现爱情,白痴病和虔诚的内心生活之间有联系,可是,尽管如此,今天的人没有经历过笃信宗教的俄罗斯,他们大概先需要得到拯救,然后才能实现这个思想。

    这说出了阿恩海姆的心里话。

    说出这样的话来的这个瞬间是那些充满超我性和超物性的瞬间中的一个,它们像一个被堵塞住吹不出声音来的喇叭那样把血液驱进人的头脑;从一个壁架上的最小的杯子————它像凡·高的作品似的有空间感————到人的躯体————它们极其肿大和尖锐,似乎要挤进他的体内————其中没有任何东西是不重要的。

    狄奥蒂玛惊骇地说:“现在我最想讲笑话,幽默实在是好,它没有任何渴慕飘浮在种种幻象之上!”

    阿恩海姆笑了笑。他已经站起来并在房间里走动了起来。“如果我把她撕成碎片,如果我开始吼叫并蹦跳起来,如果我不顾一切,倾心爱慕她,那么也许就会出现奇迹?”他暗自思忖。但是他保持住了适度的冷漠。

    现在这个情景又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眼前。他的目光再次冷冷地停留在脚下的街道上。“真的得先出现一种拯救的奇迹,”他暗想,“必须是别人在地球上居住,只有这样人们才会想到要实现这样的事情。”他不再费心思去猜测,人们必须如何拯救和拯救什么,无论如何一切情况都必须改变。他走回到半小时前他离开的写字台跟前,审阅他的信件和电报,并摇铃让索利曼去把他的秘书叫来。

    就在他等候秘书并已经想好一份商务公函的头几句措辞的当儿,所经历过的这些事在他心中凝结成为一个美好的、充满内在联系而又符合道德准则的表现形式。“一个意识到自己的责任的人,”阿恩海姆深信不疑地在心里说,“如果他对某人倾心相爱,最终也只可以牺牲利息,绝不可以牺牲本金!”

    一〇七 莱恩斯多夫伯爵取得一个意想不到的政治上的成就

    每逢伯爵阁下谈到一个将兴高采烈聚集在这位高龄皇帝族长周围的欧洲国家大家庭,他便总是默默地把普鲁士排除在外。也许现在他这样做时甚至比以前更情真意切,因为莱恩斯多夫伯爵觉得自己受到保尔·阿恩海姆博士给人留下的印象的明显干扰:只要他到他的女友狄奥蒂玛这儿来,便总是要么遇见这个男人要么看到此人的痕迹,并且还和图齐司长一样,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现在,每当狄奥蒂玛深情地望着伯爵阁下,她便总是看到————从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他手上和脖子上鼓胀起来的青筋以及那浅褐色的、透着正在衰老的男人气息的皮肤,而尽管她对这位大人物表现出相当的敬重,她的宠爱的光芒中却有某种犹如夏日太阳变成冬天太阳的变化。莱恩斯多夫伯爵既不爱幻想也不好音乐,但是自从他不得不忍受阿恩海姆博士以来,他便莫名其妙地经常在耳中感觉到一种轻微的像一首奥地利军队进行曲的鼓和钹那样的响声,或者是,每逢他闭上眼睛,他便不安地感觉到在黑暗的眼眶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滚,它来自黑黄色的旗帜,这些旗帜在那儿成堆地转动。图齐家的其他朋友们似乎也受到这种爱国主义幻象的侵袭。至少是,不管他往哪儿听,人们虽然都怀着莫大的敬意谈论德国,但是只要他一暗示这场伟大的爱国行动也许会在事态发展过程中稍稍刺伤一下这个兄弟王国,这种敬意便会受到一丝亲切笑意的美化。

    这时,伯爵阁下在自己的领域里碰上了一个重要的现象。有某些重家庭的情感,它们特别强烈,而战前在欧洲国家大家庭内曾普遍蔓延开来的对德国的反感便属于此种情感之列。也许德国是精神上最缺少统一性的国家,人们都能在那儿为自己的反感找到什么因由。那是这样一个国家,这个国家的古老文化最早给碾在新时代的车轮下并被割断成推销假冒伪劣商品的漂亮话语;此外,这个国家像任何一个情绪激动的广大群体那样好争辩、贪得无厌、好夸口、既有危害又对自己的行为不能负责:但是这一切毕竟都是欧洲式的,欧洲人至多可能会觉得这个国家有点儿欧洲味儿太浓。事情似乎很简单:必定有这样的性质,有这样的非理想————它们在那儿堆聚起反感、争执,仿佛就是生活今天的一次燃烧的残留物。可能性令所有参与者莫名惊讶地突然变成现实,而在这个极其杂乱的过程中被取消的、不对头的、过剩的以及不满足精神的东西,似乎构成那种分布在大气中的、在所有生物之间回荡的仇恨,这种仇恨表明现代文明的特征并用对别人行动的那种可以轻易获得的不满足去取代对自己行动的失落的满足。总结这种有特殊性质的反感的尝试,仅仅是某种属于最古老的应用心理学的生命占有状态的东西。魔术师就是这样从病人的体内掏出那精心准备好的崇拜物的,善良的基督徒就是这样把自己的错误转嫁到善良的犹太人身上并声称,他是受了犹太人的引诱才去做广告、放贷款、办报纸,做出诸如此类的事情来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已经把责任推在雷声、女巫、社会主义者、知识分子和将军的身上,而在战前的最后时期里,由于完全不显眼的特殊原因,普鲁士-德国也曾是这个奇特事件中最卓越、最受欢迎的手段之一。世人不仅丢失了上帝,而且也丢失了魔鬼。正像世人将恶搬移进非理想的情景一样,世人将善搬移进理想的情景,这些理想情景受到世人敬爱,因为世人做着人们自己认为不相宜的事。人们让别人使劲,而自己却在一旁坐着观看,这就是体育;人们让人讲极片面的过甚其词的话,这就是理想主义;人们抖落恶而那些身上被溅泼到这恶水的人,这就是非理想情景。这样,一切在世界上都有自己的位置和自己的秩序;但是这种尊敬圣徒和用放弃喂肥替罪羊的技术并不是没有危险性,因为它用种种未果的内心斗争的紧张心情充满世界。人们不是自相残杀便是互相结为亲密朋友并且不太清楚,人们是否是怀着极严肃认真的态度这样做的,因为人们的一部分自身在自身之外,而所有事件似乎几乎是在现实的前面或后面作为一种仇恨和爱慕的欺骗伎俩发生的。古老的鬼神迷信把一切人们可以感觉得到的善和恶归咎于上天的和地狱的鬼神,它工作得好得多,精确得多,干净得多;人们只能希望,我们带着不断发展着的应用心理学回归鬼神迷信。

    卡卡尼尤其是一个与理性情景和非理想情景打交道的无比适宜的国家;那儿的生活反正带有某种不现实的特性,而恰恰是那些精神最高雅的卡卡尼人,他们觉得自己是著名的、从贝多芬延伸至轻歌剧的卡卡尼文化的继承人和代表人士,恰恰是他们觉得这是极其自然的事情:人们与帝国德意志人结盟、结义,却极不喜欢他们;人们喜欢对他们指指戳戳,一想到他们的成就便总是对自己家乡的状况有点儿担忧。但是家乡的状况却主要是:卡卡尼,一个本来曾经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国家,经过几个世纪的沧桑变幻,如今已经有点儿失去了对自身的兴趣。在平行行动过程中已经有几次可以看出,和别的历史一样,世界历史也是由人创造的;这就是说,作家们很少想起什么新东西来,在涉及到各种纠葛和思想时,他们喜欢互相抄袭。但属于此列的,还有某种迄今未曾被提及的东西,而这不是别的,正是对历史的喜爱;另外还有那个作家们十分熟悉的信念:人们正在创造一段好历史;还有作者的激情,这激情使作者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并干脆融化掉任何批评意见。莱恩斯多夫伯爵有这种信念和激情,而且也还可以在他的友谊中找到它们,但是在辽阔的卡卡尼,它们却已经消失,人们早已寻觅过一件代替物。在那儿,人们正在撰写的民族史已经取代了卡卡尼史,而且人们完全用那种赏识历史小说和古装戏剧的欧洲审美情趣来修订这部历史。这样,就发生了这种奇怪的和也许还没得到正确评价的事:有些人应该协同办理一件极寻常的事,譬如建一所学校或安排一个人当火车站站长,这些人谈到了一六〇〇年或公元四百年,他们争论,如果人们考虑到民族大迁移[53]中的向阿尔卑斯山前部山地的移民以及反宗教改革会战[54],应该优待哪个申请者;还有就是,他们给这些争论提供那些有关高尚和卑鄙、祖国、忠诚和男人力量的观念,这些观念大致符合那处处风靡的博学的特性。并不看重文学的莱恩斯多夫伯爵对此不胜惊讶,这尤其是因为他考虑到,从根本上来说所有农民、手工业者和城市居民————他在自己居住着德国和捷克移民的波希米亚领地上旅行时曾见过这些人————的境况多么美好。所以他把下述情况归因于一种特别的病毒,归因于可恶的煽动:有时他们互相反目成仇,对政府的明智政策极端不满,这尤其显得不可理解,因为在这样的情感爆发的大间歇期以及在他们不忆及自己的理想的时候,他们跟每一个人都和睦相处。

    但是国家对此所采取的政策,就是那著名的卡卡尼民族政策,这种政策的结果却是:大约每半年更迭一次,政府时而对某个不顺从的民族采取惩罚行动,时而又明智地对它退让,而正像在一只大脚玻璃杯里另一半下沉时这一半便上升一样,对德意志“民族”所采取的态度也符合这种情况。这个德意志“民族”在卡卡尼担负着一个特殊的角色,因为它总体上其实始终只有这一个期盼————国家强盛。它曾最长久地坚持这个信念:卡卡尼的历史必须具有某种意义。渐渐地,当它领悟到人们在卡卡尼可以从当叛逆犯开始和以当部长告终,但也可以反过来又以叛逆犯的身份继续其部长生涯,它才也开始觉得自己是受压迫的民族。也许不仅仅是卡卡尼有类似的情况,但这个国家所特有的情况却是,那儿不需要任何革命和变革,因为一切渐渐地开始取一种自然的、平和地来回摆动的发展态势,简直就是依据着概念的不稳定,而最后在卡卡尼就还只有各受压迫的民族和一批最上层圈子里的人,这些人是真正的压迫者并觉得自己受到被压迫者们极大地愚弄和折磨。在这个圈子里人们对无所作为,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对缺乏历史深感忧虑,并且坚信,最终是必定会有所作为的。而如果这一切又针对德国,一如平行行动似乎想引起的那样,那么,人们压根儿就不会为这件事不受欢迎,因为首先,人们总是因帝国里的兄弟而感到有些羞愧,其次,在政府主管部门人们却觉得自己是德国式的,除了以这样无私的方式以外人们根本就不能以更好的方式来炫示卡卡尼的超党派任务。

    所以伯爵阁下在这种情况下丝毫也没有想到要认为自己的行动是泛日耳曼主义的,这就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但是这个行为被认为具有这样的特性,这却是由于,在有职有权的国民部分中间————他们的愿望将会得到平行行动各委员会的理解————斯拉夫支族渐渐开始短缺,而外国大使们则渐渐听到有关阿恩海姆、图齐司长和一桩德国人反全体斯拉夫人的阴谋活动的如此可怕的消息,以至于其中某些消息以流言蜚语的形式也传到伯爵阁下的耳中,而这则证实了他的担心:即便是在没发生什么特殊事件的日子,由于许多事人们均不可以做,人们也处于从事艰难活动的状态。但是由于他是个现实政治家,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采取了对策,可惜这时他作了一个如此宽宏大量的估计,以致这个估计开始时竟具有一个政治权术上的错误的假象。宣传委员会首脑————这就是那个以使平行行动群众化为己任的委员会————一职当时尚还空缺,莱恩斯多夫伯爵决定让维斯尼茨基男爵担任此职,他这样做仅仅基于这样的考虑:维斯尼茨基若干年前曾当过部长,他当时是一个被各德意志党派推翻并被认为是推行了一项阴险的反德政策的内阁的成员。因为伯爵阁下有他自己的计划。这在平行行动开始时就已经是他的想法之一:恰恰要争取德族卡卡尼人中的觉得自己不喜欢祖国更喜欢德意志民族的那部分人支持平行行动。尽管卡卡尼的其他“民族”把它说成监狱并且还公开表达他们对法国、意大利和俄罗斯的爱慕,这在某种程度上却可以说是小菜一碟,没有哪个严肃的政治家可以把这与某些德国人对德意志帝国的热忱同等看待————这个德意志帝国地理上紧紧围住卡卡尼并且直至三十多年前一直和它有着亲密的关系。他的著名格言“他们会自动来的”是针对这些德国背叛者们的,他们的活动在莱恩斯多夫伯爵心中激起所有情感中最痛苦的情感,因为他自己是个德国人。这期间,这句格言已经上升至一个在爱国行动中为人们所信赖的政治预言的等级,它大致有如下内容:人们必须首先争取“其他的奥地利各民族”支持爱国主义,而一旦做到了这一点,所有德国圈里的人就也不得不参与进来,因为不参加大家都在做的事,这显然要比拒绝开这个头艰难得多。所以通向德国人的路首先是反对德国人的并导致偏爱别的民族;这一点莱恩斯多夫伯爵早就已经认识到,当行动的时刻来到时,他也就将其付诸实施,而恰恰就是这个让他把维斯尼茨基阁下推到宣传委员会的首脑位置上,按莱恩斯多夫的判断这个维斯尼茨基出生在波兰,但具有卡卡尼人的观点。

    伯爵阁下是否意识到,这一选择,正如人们事后指责他的那样,是指向德意志观念的,这就难以判断了;至少,很可能他曾以为这一选择是为真正德意志观念效劳的。然而结果却是,眼下在德国人圈里也出现了一阵繁忙的反平行行动的活动,致使这一选择竟然一方面被视为敌视德意志的阴谋并受到公开反对,而另一方面又被认为是一种泛日耳曼主义的阴谋并在小心谨慎的借口下一开始便遭到禁忌。这样意想不到的成就也没有逃过伯爵阁下的眼睛并激起深切的忧虑。然而,莱恩斯多夫伯爵也异乎寻常地受到这样的祸患的侵袭。在狄奥蒂玛和其他领导人一再忧心忡忡的询问下,他向这些畏畏缩缩的人露出一副讳莫如深但却忠于职守的面孔,并向他们作出如下的回答:“我们这个尝试没有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是谁想做大事,就不可以只图一时的成就。无论如何,人们对平行行动的兴趣增长了,而只要持之以恒,其他问题也就会迎刃而解!”

    一〇八 没有得到拯救的民族和施图姆将军对“拯救”一词的思考

    不管在一座大城市里每一刻正在讲多少话用以表达其居民的个人愿望,有一个词儿是永远不会在其中的:拯救。不妨假设,所有别的、最富有激情的话语,以及表示最错综复杂的,甚至显然被看作例外的关系的词语都在翻来覆去地同时被大声叫嚷和低声耳语,譬如“您是我所碰到过的最大的骗子”或者“像您这样楚楚动人的女人举世无双”,致使这些极具个人色彩的经历简直可以用一条美丽的全市用量分配统计曲线来表现。但是从来没有一个活生生的人会对另一个人说“你能够拯救我”或“救救我吧”。人们可以把他绑在一棵树上并让他挨饿;人们可以在他数月之久的徒然追求之后把他和他的情人一道弃置在一个无人居住的荒岛上;人们可以让他伪造汇票并找到一个救星:世界上所有的话语连珠炮似的从他嘴里说出来,但是,只要他内心确实不平静,他就绝不会说拯救、拯救者或得到拯救,虽然从语言角度来说也许没有任何反对这样做的理由。

    尽管如此,联合在卡卡尼王冠下的各族人民却称自己是没有得到拯救的民族!

    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将军在考虑。由于他在国防部里所担任的职务,他对卡卡尼遭遇的民族困境有足够的了解,因为军队在预算案审理过程中最早感受到随之而来的摇摆不定和顾忌重重的政策,而才在不久前,部长才不得不万分恼怒地撤回了一个紧急军事提案,因为一个没有得到拯救的民族曾为批准所需资金要求民族意识上的让步,但政府则不可能给予这种让步而不过度刺激别的民族的拯救需要。就这样,卡卡尼对外部敌人依然没有设置防护,因为成问题的是一个重要的炮兵提案,这个提案提出要用在射程上较之别国的大炮犹如长矛对小刀的新大炮去替换在射程上较之别国的大炮犹如小刀对长矛的完全过时了的陆军大炮,而这却又一次受阻而变得遥远无期了。没准儿施图姆将军因此而产生过想自杀的情绪,也难说,但是极度恶劣的情绪起先也可能会在许多看似分散的琐屑小事上表现出来,而施图姆考虑没有得到拯救和拯救,这毫无疑问与卡卡尼因自己那叫人受不了的内部争吵而注定遭到的没有武装和没有抵抗力的状态有关,这尤其是因为自一些时候以来,在狄奥蒂玛那儿进行他那半民事活动时,他也频频听到“拯救”这个词儿,听得耳朵都生出茧子了。

    他的第一个观点是,它根本就属于语言学上还没有完全搞清楚的“肿瘤词”。这是他天然的士兵意识告诉他的;但是且不说这种士兵意识已经让狄奥蒂玛给搞糊涂了————因为施图姆是从她的嘴里第一次听到“拯救”这个词儿并感到无比兴奋的,而尽管有着炮兵提案的烦恼,这个词儿今天还从这个方向送来一股迷人的魔力,致使将军的第一个观点其实已经是他生平的第二个观点了————由于另外一个原因,关于这词的肿瘤理论也似乎不对头:人们只需要给“拯救”这个词组的各个体配备上小小的、亲切可爱的“缺乏严肃”的成分,那么它们即刻就会被毫不费劲地说出口来,“你确实拯救了我”,如此等等。一个人只要在这之前已经焦急地等候了十分钟或者遭遇到了另一桩同样不足挂齿的不愉快事件,谁会没说过这样的话呢?所以将军明白了,原来让健康的理智感到反感的,根本就不见得就是言语,而是由这些言语得到了不可信的保证的严肃状态。的确,如果施图姆问自己,除了在狄奥蒂玛那儿和在政界,他曾在哪儿听人谈论过“拯救”,那么,就是在教堂里和咖啡馆里,在艺术杂志上和他赞赏地读过的阿恩海姆的书里。就这样,他清楚地认识到,用这样的话所表达出来的,不是一个自然的、朴素的和合人情的事件,而是某种抽象的和一般的错综复杂事态;拯救和渴望得到拯救按任何方式来说显然都是某种只能由一种精神给另一种精神带来的东西。

    将军点点头,这桩公务导致他获得的这些引人入胜的认识颇感惊诧。他将他的办公室房门上方的电动磨圆玻璃板调到红色,表示他有重要会议,而就在他的军官们拿着公文包在门口叹着气向后转的当儿,他却在继续思考。现在,他在各条道路上所遇到的有才智的人都不满足。他们对什么事都指指戳戳,他们到处横挑鼻子竖挑眼,在他们看来似乎一切事物永远都不对头。他们简直使他反感。他们就像那些不幸的敏感的人,这些人总是坐在有穿堂风的地方。他们咒骂不科学和无知,咒骂野蛮行为和过分挑剔,咒骂好争论和漫不经心:他们的目光所投向之处,到处都敞开着一条裂缝!他们的思绪永不停歇并察觉到一切事物的永远流浪的残余,它到处都不顺当。所以他们终于确信,他们所生活于其中的这个时代注定了要精神贫瘠并且只有通过一个特殊的事件或者一个完全特殊的人物才能摆脱贫瘠、得到拯救。就这样,当时在所谓有知识的人士中间产生了对“拯救”这个词的偏爱。人们确信,再也不能这样继续下去,必须马上出现一个弥赛亚。这看情况可以是一个医学弥赛亚,这个弥赛亚将拯救医学,使其摆脱玄奥的研究————在进行这些研究的期间,无助的人类将罹病而死亡;也可以是一个文学弥赛亚,这个弥赛亚将有能力写出一个可以将成百万人拉进剧院并具有最无先决条件的高贵精神的剧本。除了认为其实每一个单一人类的活动只有通过一个特殊的弥赛亚才能重新归还给自身的这个信念之外,自然也还有对有着强劲的手控制全局的弥赛亚的纯朴而毫不含糊的渴望。所以当初那场大战前的时代,是一个相当具有弥赛亚精神的时代,而即便各民族都想得到拯救,实际上这也没有任何特殊和不寻常之处。

    将军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这些话和所有其他讲出来的话一样不能按字面去理解。“倘若救世主今天返回,”他心中暗想,“那么,他们也会像推翻任何一个别的政府那样推翻他的政府的!”他按自己的经验猜想,这种情况是由于人们写太多的书籍和报刊文章造成的。“军事规章多聪明,”他想,“它禁止军官在没有获得有关当局的特别许可的情况下写书。”想到这里,他感到有些吃惊,一阵如此强烈的忠诚情感袭上心头,这种情形他已经很久没经历过。毫无疑问,他自己想得太多!这是接触平民精神使然;平民精神显然已经失去了拥有坚定的世界观的优越性。这一点将军看得一清二楚,所以现在他也还看到了整个这套关于“拯救”的说词的另一面。施图姆将军的思绪游移回溯到对上过的基督教《圣经》课和历史课的回忆上,以便阐明这种新的联系;很难说他这时想了些什么,但是如果人们将他的想法列举出来并对其进行一番加工润色,那么它大致是这样的:先开始简要谈谈教会部分,只要人们相信宗教,就能够把一个好基督徒或虔诚的犹太人推下去,不管是从希望或安康大厦的哪一层,几乎可以说他总是落在他的心灵的脚上。这是因为,所有的宗教都把诠释生命————它们送给人类的生命————看作是一个非理性的、无法估量的残余部分,这个残余部分被它们称作上帝的无法探明究竟的特性;凡人的打算若是实现不了,那么,他只需要回想起这个残余部分,他的灵魂就能够满意地搓手。这种落在脚上和搓手被人们称为世界观,而同时代人则已经忘记了这一点。要么他不得不完全放弃对自己的生命进行思考,这是许多人都乐意做的,要么他陷入那种奇特的内心冲突:他必须思考,可是看上去却似乎永远也不能好好地获得满意的结局。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内心冲突往往既具有彻底无信仰的形态,也具有重新彻底屈从信仰的形态,而它今天最常见的形态则是这样的,即人们确信,没有精神就没有合理的合人情的生活,但精神太多,这种生活也不会有。我们的文化完全建立在这个信念的基础上。它严密注意,为教育和科研机构提供资金,但并非太多的资金,这资金与它为娱乐、汽车和武器所花费的金额成适度的微小比例。它通过各种途径为能人开辟自由发展的道路,但想方设法使他也长于经商。它在抵抗一阵之后承认每一种思想,但这随后便自动地也于这个思想的反思想有好处。这看上去就像一种巨大的弱点和疏忽;但是这大概也是一种完全有意识的努力,要让精神知道,精神不是一切,因为哪怕仅仅是唯一一次把推动我们生活的各种思想中的一个完全地由反思想不留任何残余地付诸实践,那么,我们的文化也就不再是我们的文化!

    将军有一个厚墩墩的孩童小拳头,他捏紧拳头并像用一只加衬里的手套那样一拍写字台的台面,这时他感觉到这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强有力的拳头。作为军官,他有世界观!其中的非理性残余部分就是荣誉、服从、最高统帅、勤务条例第三部分,而归结起来说,它就是这信念:战争无非就是和平用更强有力手段的继续,一种充满力量的秩序,没有这秩序世界就不再能够存在。将军拍桌子时的神态本来是会显得有点儿可笑的,倘若一个拳头仅仅意味着某种竞技运动性质的东西,不也意味着某种精神的东西,对精神的一种不可缺少的补充。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对平民精神已经有些厌倦。他有过这样的体会:只有图书馆勤杂工才是对平民精神有深切的全面了解的人。他曾发现过过量秩序的佯谬,即它的完全不可避免地会招致无所事事。他心头有某种滑稽可笑的感觉,觉得这像一种解释,说明为什么最大的秩序和献身精神都同时可以在军队中找到。他已经弄清楚,原来通过某种说不出的关系,秩序可以导致一种杀人的需要。他忧心忡忡地思虑,他不可以用这样的速度继续工作下去!“究竟精神是什么呀?”将军带着反叛情绪问自己。“它总不会在半夜穿一件白衬衫游荡,这和整理好我们的印象和经历的秩序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呢?可是,”他断然得出结论,想到了一个令人欣喜的主意,“既然精神无非就是有秩序的经历,那么人们在一个井然有序的世界上就根本不需要它!”

    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舒了口气,把会议信号调到“通行”,走到镜子前,理平自己的头发,以便在他的下属进来前消除一切内心激动的痕迹。

    一〇九 博娜黛婀,卡卡尼;幸福和平衡的体系

    如果说在卡卡尼有谁对政治既一窍不通也不想知道什么,那么博娜黛婀便是这样的人;然而,她和没有得到拯救的民族之间却有一层关系:博娜黛婀(不要与狄奥蒂玛混淆,博娜黛婀,这位善良的女神,贞操女神,她的庙宇由于命运的相互作用而变为荒淫无度的场所,一个地方法院院长之类的夫人和一个既和她不相称也不充分需要她的男人的不幸的情妇)拥有一个体系,而卡卡尼的政治却没有。

    博娜黛婀的体系迄今为止一直是一种双重生活。她在一个堪称高雅的家庭圈子里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并且也在自己的社交生活中感受到被认为是一个很有教养的高贵女士的满足;但是她屈从于她的精神所遭受到的某些诱惑,她借口自己是一种受过度刺激的体质的牺牲品,或者也借口自己有一颗诱使自己干蠢事的心,因为心灵的蠢事具有与既浪漫又带政治色彩的罪行相似的光彩,即便它们的伴随现象将并不完全无可指摘。在这方面,心灵与将军生活中的荣誉、服从和勤务条例第三部分或与任何一种有秩序的生活态度中的非理性残余部分————这个残余部分最后把理智没有能力做到的一切全都整理好————起着同样的作用。

    但是,这个体系运作起来有一个毛病:它把博娜黛婀的生活分成两种状态,这两种状态之间的过渡实现起来不无重大损失。因为即使心灵在失足前可能很善辩,然而事后它也胆怯,而它的女主人则不断地在躁狂得发嘶嘶声的和如墨水般黑乎乎流出来的精神状态之间被推来移去,它们难得得到平衡。但这总算是一个体系;这就是说,这不是放任自流的情欲宣泄————就仿佛,从前人们曾经想把生活理解为乐趣和无乐趣的一种自动总结,带着某种乐趣的最后差额————而是这体系含有大量的精神预防措施,以便伪造这个总结。

    每一个人都有一种如此这般的方法,可以对自己印象的总结作有利于自己的新的解释,以至于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从中产生出在寻常时期足以令人满意的每日乐趣的最低限度量。他的人生乐趣也可能由无乐趣组成,这样的有形差别不起什么作用,因为众所周知,正像有悠然回荡得丝毫也不比一首舞曲更悲哀的哀乐一样,同样也有快活的忧郁者。大概甚至也可以反过来,许多兴高采烈的人并不比悲伤的人快活一丝一毫,因为幸福和不幸福一样费力;这大致就像按照比空气更轻或更重的原则飞行。但人们很容易产生另一个反对意见,因为这样一来,没有一个穷人有必要妒忌富人,因为以为富人的钱会使他们幸福,这只是一种错觉,富人的这句古老的名言岂不就是对的了吗?富人的钱只会使穷人面临这样的任务:不展示自己的生活体系,而是展示另一个生活体系,这个生活体系的乐趣预算充其量也只能生出穷人反正就有的少量幸福过剩。从理论上来说,这意味着,露宿街头的一家人如果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没有冻僵,那么在晨曦中是和不得不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的富人一样幸福的;而从实际上来说,其结果就是,每一个人像一头驴那样驯服地驮运着让他承担的东西,因为一头比其负荷稍微重一些的驴是幸福的。确实是这样,这是关于个人幸福的最可靠的定义,人们只要独自观察一头驴,就能得到这样的认识。但是事实上个人幸福(或内心平静,知足或人们惯常称之为人的自动的最内心的目标的东西)只要是独立的,那么它就像一道墙里的一块砖或一条河里的一滴水,它贯穿着整体的力量和急切心情。一个人自己所做的和所感受到的,与一切他必须假设别人以井然有序的方式为他所做和所感受的情况相比,是无足轻重的。没有哪个人只沉浸在他自己的平衡之中,每一个人都依靠周围各阶层的平衡;就这样,投入到这家个人小乐趣工厂的是一笔极其错综复杂的道义上的贷款,关于这笔贷款以后还会讲到,因为它不仅属于总体的,而且也属于个人的精神总结。

    自从博娜黛婀重新博得她情人欢心的努力没获得成功并且相信是狄奥蒂玛的才智和精力夺走了乌尔里希,她便对这个女人满怀醋意,但却一如在懦弱的人身上很容易就会发生的那样,在对她的欣赏中找到某种解释和补偿,部分抵消了自己所受到的损失;如今她已经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处于这种状态之中并设法时不时借口给平行行动提供微薄捐款而受到狄奥蒂玛的接见,然而,她却没有因此而被吸收进入这个家庭的社交圈,于是她便以为,在这个问题上狄奥蒂玛和乌尔里希之间一定有某种默契。所以她深受这两个人的残忍之苦,而由于她也爱他们,所以她心中便产生感受到一种无与伦比的纯洁和无私的错觉。早晨,她丈夫在她的焦急期盼下离开寓所之后,她便常常像一只抖落好自己的羽毛的鸟儿那样坐到镜子前。随后她就扎结、火烫和盘绕自己的头发,直到她的发型与狄奥蒂玛的希腊发髻看上去不无相似之处时为止。她抚摸并梳理出小发鬈,尽管这种做法显得有点儿可笑,可是她却觉察不出来,因为从镜子里向她微笑的是一张一般造型中隐约透着神性的面庞。于是,一个受到她赞叹的人的自信和美貌以及这个人的幸运便在她心头升腾,泛起层层温暖的涟漪,突显出一种神秘的、但还没深刻完成的结合,如同人们坐在大海边上并把双脚伸进水里。这种类似虔诚崇敬的态度————因为从人类在原始状态连同自己的整个身体爬入其中的神祇面具,到各文明仪式,这种攫住肉体的虔诚模仿的幸福从未完全失去其意义————还由于她对服饰和外表的喜爱而能够将博娜黛婀控制住。每逢博娜黛婀穿上一件新衣服照镜子,她从来都不能想象会出现这样一个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人们不蓄鬈曲的额头小鬈发,不穿长长的钟形小裙,人们竟会穿没膝小裙、蓄一头男孩发。她本来也不会否认这种可能性,因为她的脑子恐怕简直就没有接受这样的想象的能力。她曾一直这样穿戴,一如人们作为贵妇必须具有的那样的外貌,每隔半年她便对新时装式样感受到一次像是对永恒的敬畏。倘若人们迫使她的思考能力承认非永恒性,那么这也丝毫不会减少她的敬畏的。她纯粹地接受世人的强制,而人们折弯名片的一个角或给他的朋友们把新年祝愿送进饭店或在舞会上脱去手套的时代则存在于人们不这样做的时代之中,远远落在她的后面,犹如对于每一个其他的同时代人来说一百年前的时代,即完全存在于不可想象的、不可能的和陈旧的事物之中。所以看到不穿衣服的博娜黛婀,这也同样是引人发笑的;于是她也就完全失去了任何精神上的保护,成为一种无情的强制的赤裸的猎获品,这种强制像地震那样残忍地袭击她。

    但是,她的文化向一个沉闷的物质世界的间歇性的过渡现在已经消失,而自从博娜黛婀如此深奥莫测地精心呵护自己的外貌以来,她便一直过着那个非法部分的寡妇生活。人们不妨承认这是一条普遍经验:过分精细呵护自己容貌的女人比较有道德,因为手段就会排除目的,完全就像大体育明星往往是坏情人、样子太凶狠的军官是坏士兵,以及特别有思想的人有时甚至是笨蛋;但是就博娜黛婀而言,这不仅涉及到精力分配问题,而是她已经以满腔热忱地转向自己的新生活。她带着画家的喜爱之情描自己的眉毛,在额头和面颊上略微涂一点珐琅质,致使额头和眉毛摆脱自然主义达到宗教风格特有的那种对现实的轻微提高和背离,身体在柔软的胸衣内摇动好,而对两个大乳房————平时它们总让她感到有点不方便和羞愧,因为她觉得它们太女性了————她则顿时感到一种姐妹般的爱。她的丈夫不胜惊讶,每逢他用手指头搔她的脖子便总是得到这样的回答:“别弄坏了我的发型!”或者每逢他问:“你不愿意把手伸给我吗?”她便总是回答:“不行,我穿着我的新衣服呢!”但是罪孽的力量仿佛已经从身体将其拘禁于其中的铰链中挣脱出来,并像一颗青春焕发的星辰那样遨游于博娜黛婀容光焕发的新世界,这个博娜黛婀在这种不寻常的、和煦的光芒照耀下觉得自己已经摆脱它的“过度刺激”,好似一块痂已经从身上脱落似的。自他们结婚以来破题儿头一遭,她的丈夫满腹狐疑地思忖,会不会有第三者插足,扰乱他的家庭的平和。

    但因此而发生的事,却无非就是生命体系范畴内的一种现象而已。突出了其当代的影响并且从在一个作为自在形式的人的形态上的巨大存在这个角度来看,衣服是奇特的管形物和赘生物,与鼻孔穿箭、唇上挂环的社会相称;但是如果人们看到衣服连同它们赋予其拥有者的那些特性,它们就会变得多么有魅力!这不啻是一张纸上的一组紊乱的线条里注入了一个伟大字眼的意义。人们不妨设想,一个人在林荫道上散步或者边喝着茶边往盘子里放上三明治的时候,他的看不见的善良和出类拔萃便会突然作为一个蛋黄中带金色的、满月般大小飘悬着的光环在他的蓬乱头发后面出现,一如在信神的、古老的图画上可以看到的那样:这无疑就会是一个最非同寻常、最惊心动魄的经历,使看不见的,甚至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显现出来,这样的力量一件制作精美的衣服天天都在证明着!

    这样的物件就像用惊人的利息偿还我们借给他们的财物的债务人,而实际上除了债务人事务以外没有任何别的事。因为那种衣服特性,信念、偏见、理论、希望、对什么的信仰、思想也有,甚至连漫不经心也有那种特性,假如它只凭借自己便深信自己的正确。这些物件给予我们以我们借给它们的那种信任,它们全都服务于用我们发出的光显示世界这个目的,而从根本上来说只有这才是任务,促使每一个人拥有自己的特殊体系的任务。我们用伟大的和多种多样的艺术制造假象,在这种假象的帮助下我们就能够与最令人难以置信的事物共处并与此同时完全保持镇静,因为我们把这些冻僵了的,宇宙怪相看作一张桌子或一把椅子,一声呼喊或一条伸出的胳臂,一种速度或一只烤鸡。我们有能力,在我们头顶上的一个敞开的天空深谷和脚下的一个略微遮盖住的天空深谷之间,觉得自己在地球上就像在一个关闭的房间里那样不受干扰。我们知道,生命消失在不通人情的广袤宇宙之中,它同样也消失在不通人情的狭窄原子世界里,但是在这两者之间我们把一个地层的形成物当作世态万象看待,而丝毫也不介意这仅仅意味着对我们在某个中等距离内获得的印象的偏爱。一种这样的态度显著地位于我们的理智顶峰之下,但正是这一点却证明了我们的感情强烈参与其中了。确实是这样,人类最重要的精神预防措施有助于保持一种稳定的精神状态,而比起人类为保持其文雅的宁静心境而作出的巨大的、但却完全无意识的努力来,世上的全部感情、全部激情都微不足道!这看上去几乎不值一谈,因为它显得无怨无悔。但是如果人们仔细一看,这却是一种极其不自然的意识状态,它使人类在旋转的星辰之间采取直立行走的姿态,并允许人类在这几乎是无限陌生的世界上威严地把手插在第二个和第三个上衣纽扣之间。而为了办成这件事,不仅每一个人————无论是白痴还是智者————都使出自己的诀窍,而且这些个人的诀窍体系也还十分巧妙地纳入社会和总体的道德和智能平衡预防措施之中,它们总的说来是服务于同样的目标的。这种互相接合与大自然中的互相接合相似,所有的宇宙力场在那里作用于地球的力场,而人们却觉察不到,因为尘世上的事件就是这个结果;而由此而引起的精神松弛是如此之大,以致最贤明的人完全和懵懵懂懂的小姑娘一样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觉得自己很聪明很善良。

    但是有时候,在这样的人们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称为感觉和希望的强制状态的满足状态之后,我们似乎会突然遭遇到相反的情形,抑或用疯人院里的话来说,随后地球上突然开始一场观念大逃亡,在这场大逃亡结束之后,整个人类生活便有了新的中心和轴心。所有大革命的比诱因更深层的原因不是不健康因素的日益积聚,而是曾支撑过心灵的虚假满足的凝聚力不断磨损。一位著名早期经院哲学家的一句名言[55]恐怕最恰当不过地说明了这种情况,这句格言拉丁语叫作“credo,ut intelligam”,翻译成现代德语大致就是:主啊,我的上帝,给我的精神一笔生产贷款吧!因为大概每一条合乎人情的信条压根儿就只是一笔特别贷款。不管是在情场还是在商场,不管是搞学问还是跳远,人们都必须有信仰,然后人们才能赢得胜利、达到目的,而这又怎么会不适用于整体上的生活呢?!不管他的秩序多么有根有据,其中总是有一片对这种秩序的自愿信仰,它像描述一种植物那样指明已经长出嫩枝的地方,而如果这个信仰已经不中用,没有存在的理由和保证,那么崩溃就会接踵而至;时代和王国就会倒坍,这跟企业因失去贷款而破产没有什么两样。这一下,对精神平衡这一原则性思考似乎已经从博娜黛婀的美好实例进行到悲哀的卡卡尼了。因为卡卡尼是当代发展阶段上的第一个国家,它被上帝抽走贷款、生活乐趣、对自己的信仰和所有文化国家的能力————传播自己有一项任务这一有益幻想的能力。这是一个聪明的国家,它供给有教养的人住宿;和地球上各处所有有教养的人一样,这些人也在声响、速度、更新、争执的纷扰与一切一向还属于我们生活中视觉——听觉风光之列的东西之间,怀着一种狐疑不决的心情四处奔走;和所有其他人一样,他们也天天读、听几十条让他们毛发直竖的新闻,并准备对此感到激动,甚至要进行干预,可是事态没有发展到这个地步,因为片刻过后这种刺激就已经让更新的刺激排挤出意识之外;和所有其他人一样,他们也觉得自己为谋杀、杀人、激情、牺牲精神、高尚情操所包围,它们用某种方式在他们周围混乱的一团中发生着,但是他们无法去亲身经历这些惊险活动,因为他们坐在一间办公室或一所职业学校里不得脱身,而每逢傍晚时分得了闲暇,那种紧张心情便化作并不给他们带来欢娱的娱乐活动。恰恰是涉及到有教养的人的时候,如果他们不像博娜黛婀那样完全沉溺于爱情之中,那么就还得添上一条:他们不再有获得信贷的才能,也不再有进行欺骗的才能;他们不再知道,他们的微笑、他们的叹息、他们的思考会产生什么结果。他们为何微笑和思考?他们的见解是偶然所得,他们的爱好早已存在,不知怎么地一切都作为模式悬在空中,人们走进这个模式,而他们则不能全身心地去做或放弃任何事情,因为没有统一的规律。按照这样的方式,有教养的人就是这样的人:他感觉到某种债务在不断增长,他将永远不再有能力偿还这笔债务;他是这样的人,这个人看到破产不可避免并且要么控告他注定得生活于其中的时代————虽然他完全和随便哪个人一样很乐意生活于这个时代,要么怀着一个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人的那种勇气扑向每一个允诺他改变状况的观念。

    诚然,全世界的情况都是这样,但是当上帝不再给卡卡尼提供信贷时,他做了这件特殊的事:他让各民族明白文化的种种困难。他们像细菌那样栖息在自己的土壤里,并不为天空整齐的弧形或诸如此类的事感到担忧,但是他们突然感到心里憋闷。人一般不知道,为了能够展示自己的实际才能,他就必须认为自己比实际上更有才能;但是他却必须用某种方式去感受自身周围的这种情况,有时他也可能会突然不需要它。于是,他就感到缺乏某种想象中的东西。在卡卡尼根本没发生什么事,要是在从前人们就可能以为,这正是古老的、不引人注目的卡卡尼文化,但是这种“没发生什么事”现在却像“不能睡觉”或“不能明白”一样令人不安。知识分子们自以为这种情况在一种民族文化中将会有所不同,所以他使卡卡尼各族人民对此深信不疑,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这是一种宗教代用品或对维也纳的好皇帝的一种顶替或干脆对一个礼拜有七天这个不可思议的事实的一种解释。因为有许多不可解释的事物,但是如果人们唱自己的国歌,便感觉不到它。当然这可能会是这样的时刻,一个好卡卡尼人在这样的时刻对他是什么人这个问题也会热情地回答说:“什么人也不是!”因为这意味着某种东西可以自己作主,把卡卡尼建成一个面目崭新的卡卡尼!但是卡卡尼人并不是多么执拗的人,他们满足于一半,而每一个民族则仅仅努力用另一半去做它看好的事。这时,人们自然难以形象地想象人们自己没有的痛苦。人们通过两千年舍己为人的教育已经变得如此无私,以至于即使我或你境况颇坏,人们也总是为别人。尽管如此,人们却不可以把著名的卡卡尼民族主义想象成为某种特别狂野的东西。它与其说是一个现实的,不如说是一个历史的过程。那儿的人互相颇有好感,他们虽然互相打破脑袋并互相吐唾沫,但是他们仅仅是因为考虑到更崇高的文化才这样做,正如平时也会发生这样的事:一个人私下里不会伤害一只苍蝇,却会在法庭里的耶稣受难像下判处一个人死刑。人们也许可以说:每一回,只要卡卡尼人的更崇高的自我停顿一下,卡卡尼人便舒一口气并觉得自己是正直的膳食工具————他们和所有的人一样适合于当这样的工具————并对自己作为历史工具的经验感到十分惊讶。

    一一〇 莫斯布鲁格尔的解析和保存

    莫斯布鲁格尔还一直在坐牢并等待着由精神科医生对他重新进行检查。这一等就接连等了好多天。个人既然已经存在,他就会显现出来,但傍晚时分他就又陷于人群之中。莫斯布鲁格尔接触到囚犯、看守、过道、庭院,接触到一小块蓝天,接触到横过这块蓝天的几朵云彩,接触到食物、水,有时还接触到一位来照看他的上司,但是这些印象太淡薄,不能经久维持。他既没有钟表也没有太阳,既没有工作也没有时间。他总是觉得饿。他总是疲倦,在他那六平方米上四处乱走,这比奔走几英里路还累人。不管做什么事他都感到厌倦,仿佛他得不用厚纸板搅动便盆似的。但是如果他寻思整个儿这件事,那么他便觉得,白天和黑夜、一次次吃饭、查看和监督仿佛在不停地、迅速而连续地发出嗡嗡声,而他则觉得这挺好玩。他的生活时钟全乱了套;人们能够向前和向后转动它。他喜欢这个,这合他的心意。遥远的往事和新近的事再也不人为地被区分开来,如果这是同样的事,那么,被人们称之为“在不同的时候”的那种东西便不再像一条红线附着在上面————人们出于无奈不得不把这根红线系在一个孪生儿的脖子上。非本质的东西从他的生活中消失。每逢他考虑这种生活,便总是在内心与自己谈话,在谈话时对主要音节和次要音节都一样重视;这是一首生命之歌,它完全不同于人们天天听到的生命赞歌。他常常久久地停驻在一句话上,而每逢他最终不知怎么地离开这句话时,过一些时候这句话便会突然在别处向他迎面走来。他开怀大笑,因为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了。找到一个词语来表达他在某些时刻里获得的这种性格统一,这是一件难事。人们很容易便能想象,一个人的生命像一条小溪潺潺流淌;但是莫斯布鲁格尔在自己的生命中所感受到的运动却像一条小溪流淌过一大片死水。这运动一边向前漂浮,一边也向后互相紧密交织,而生命的真正进程几乎消失于其中。他自己有一回曾半睡半醒地做了一个梦,觉得自己像穿一件蹩脚上衣那样把活生生的莫斯布鲁格尔穿在身上,现在他稍稍一打开这件上衣,最最神奇的丝绸衬里波涛汹涌般从里面涌出来。

    他再也不想知道外面正在发生什么事。不知什么地方正在打仗。不知什么地方正在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俾路支国王现在到达,他寻思。到处士兵操练,妓女游荡,木匠站在屋架上。在斯图加特的酒店里,啤酒从跟贝尔格莱德一样的弯曲黄龙头里流出来。如果有人徒步旅行,那么到处都有警察检查他的证件,他们给他盖上一个印。到处有臭虫或没有臭虫。有活儿干或没活儿干。女人都一样。医院里的医生都一样。晚上做完活回来,只见人都在街上,无所事事。到处都永远是这同样的景象,人们都什么事也想不起来。当第一架飞机穿过蓝天飞越莫斯布鲁格尔头顶上空时,这真是美妙极了;但是后来这样的飞机一架挨一架地来,而且模样都一样。这是不同于他的老一套思想奇迹的另外一种老一套。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步田地,而他则处处受它掣肘!他摇摇头。“让这个世界,”他寻思,“见鬼去吧!”要不就让他见刽子手去好啦,他不会失去许多的……

    尽管如此,他有时还是无意识地走到门口并在外面是锁的地方轻轻来回鼓捣。于是过道里就有一只眼睛从窥视孔向里张望,接着便是一个厉声呵斥他的声音。受到了这样的侮辱,莫斯布鲁格尔迅速退进囚室,随后,他觉得自己被禁锢、遭抢劫了。四堵墙壁和一扇铁门没什么了不起的,如果人们走进走出的话。别人窗户前的栅栏也碍不了多少事,一张板床或一张木头桌子有其固定的位置,这没问题。但是在人们不能按自己的心愿对待它们的那个时刻,不免就产生了极其荒唐的事。这些人制造出来的家伙,人们压根儿不知道其模样的仆役们、奴隶们,它们变得狂妄无礼。它们处处掣肘。每逢莫斯布鲁格尔发现人们怎样对他发号施令,他就恨不得把他们拉开,但费尽艰辛后却不得不认识到,司法部门的这些仆役们不值得他去进行一场战斗。可是他的手抽搐得很厉害,他担心自己会得病。

    人们已经选定了广阔世界的六平方米,莫斯布鲁格尔就在这上面来回踱步。再者,健康的、不被监禁的人的思维很像他的思维。虽然他们不久前还曾起劲地研究过他的案情,却很快就已经把他忘记了。就像一颗钉子被钉到墙上那样,他被人带到这块地方,一旦他待在这块地方上,便再也没有人注意他。现在轮到别的莫斯布鲁格尔们了;他们不是他,他们根本就不是同样的人,但是他们却做着同样的事。这是一桩性犯罪案,一则暧昧的故事,一起可怖的谋杀,一个疯子的行为,一个不完全行为责任人的行为,一次其实每一个人都必须提防的相会,一次刑事警察科和司法部门令人满意的干预……这样一般性的、内容贫乏的概念和回忆意愿把这个已被吮吸一空的事件夹紧在它们那张大网的某个地方。人们忘记莫斯布鲁格尔的名字,人们忘记细节。他已经变成“一只松鼠、一只兔子或一只狐狸”,更精确的区分已失去意义;公众的意识对他没有明确的概念,而是只有互相搀和着的一般概念的黯淡而广阔的领域,它们就像一架调到太远的距离上的望远镜里的灰色光亮。这种联系的虚弱性,一种思维的残酷性————这种思维支配受他欢迎的概念,而不为给每一个决断增加困难的痛苦和生活的分量操心:大众的心灵和他的心灵有这样的共同之处;但是大凡在他的愚人头脑里是梦幻,是童话,是意识,是镜子里有缺陷的或奇特的部位,它不反射世界图像,而是让光穿过————大众的心灵一概没有,抑或充其量有时在个别人身上和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激动情绪中包含有某些这种成分。

    而凡是严格涉及莫斯布鲁格尔的事情————涉及这一个,而不是另一个莫斯布鲁格尔,这一个在这期间让人安置在世界上某六平方米上的莫斯布鲁格尔————对他的供养、监守、照案卷处置、继续监禁或处死,这些事情已经交托给一个比较小的群体去办,这些人采取完全不同的态度。这里,眼睛露出猜疑的目光行使着自己的职务,声音呵斥着最微小的违反规定的行为。从来没有少于两个看守进入他的囚室。他们带他走过过道时,总是给他戴上手铐。人们这样做是因为受到一种害怕和谨慎心绪的影响,这种心绪紧紧跟随着这个小地方的这个莫斯布鲁格尔,但却与他所受到的一般待遇不知怎么地有着奇异的矛盾。他常常抱怨这种谨慎。但是看守、监狱长、医生、牧师,不管是谁听了他的抗议,都板着脸回答他说,对他的做法符合规定。所以,这规定就是对失去的世人关怀的补偿,而莫斯布鲁格尔则寻思:“一根长长的绳索套在你的脖子上,你看不见谁在拉它。”他简直是绕着一个角落被拴在外部世界上了。基本上根本就不惦记看他的人,甚至压根儿就对他一无所知的人,或者充其量只把他视作动物学大学教授眼里一条普通乡村街道上的一只普通母鸡的人,这些人通力合作,装备着这命运,他感觉到这命运在无形地拉扯着自己。一位办公室女职员在写一份卷宗附录。一位登记官按有高度艺术性的记忆规则处理这份附录。部里的一位处长在拟定执行判决的最新指示。几个精神病专家进行一场学术争论,探讨纯粹心理变态性疾病和某些癫痫病例以及和癫痫中混合着别的病象的病症的界限。法学家们撰写文章,论述减刑理由与缓刑理由之间的关系。一位主教表示反对道德准则的普遍放松,而一位狩猎场租赁人则向博娜黛婀的有正义感的丈夫诉说狐狸剧增,这增强了这位高级干部心中维护法律原则坚定不移的心绪。

    个人的经历以一种暂时无法描写的方式由这样的非个人事件组成。而如果人们剔除莫斯布鲁格尔案件中的一切个人的具有浪漫色彩的成分————它们只涉及他和几个遭他杀害的人————那么,关于他的情况也就大致只剩下乌尔里希的父亲附在最近一封给他儿子的信里的引文索引中所表述的那些了。这份索引内容如下:AH.——AMP.——AAC.——AKA.——AP.——ASZ.——BKL.——BGK.——BUD.——CN.——DTJ.——DJZ.——FBgM.——WMW.——ZGS.——ZMB.——ZP.——ZSS.——Addickes a.a.O.——Aschaffen a.a.O.——Beling a.a.O.等等,等等。或者翻译成文:Annales d’s Hygi’ene Publique et de Médicine légale,hgb. v. Brouardel,Paris;Annales MédicoPsychologiques,hgb. V. Ritti……等等,等等。一整页最简短的缩略语。真理不是可以塞进口袋里的水晶玻璃,而是一种无穷尽的液体————人们落进这液体中。不妨设想这些缩略语中的每一个都连着几百或几十页印刷品,每一页都连着一个写它的有十个指头的人,每一个指头连着十个弟子和十个反对者,每一个弟子和反对者连着十个指头,而每一个指头则连着一个个人思想的十分之一,这样一想,人们也就对它有一些概念了。没有它,连那著名的麻雀也不会从屋顶上掉落下来。阳光、风、食物把麻雀引到了屋顶上,疾病、饥饿、寒冷或一只猫把麻雀杀死;但是没有生物、心理、气象、物理、化学、社会等等的规律,这一切也就不可能发生,而如果人们只是寻找这样的规律,不是像在道德和法学中那样自己制造这些规律,那么这倒是一桩令人欣慰的事。至于说到莫斯布鲁格尔的其他个人特性,那么,一如人们所知道的,他很尊敬人类的知识————可惜他只拥有其中的很少的一部分————但是他将永远也不会完全领悟他自己的处境,即使他对此有所认识也罢。他模模糊糊地预感到这种处境。他觉得自己的情况不稳定。他的强壮的身体并不完全保持关闭状态。天空有时向脑壳里窥望。一如从前在漫游途中经常发生的那样。即使现在有时简直让他感到厌恶,某种重要的高雅情绪————它通过监狱围墙从整个世界向他涌来————也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就这样,作为一种可怕的行为的野性的、遭禁锢的可能性,他就像一座无人居住的珊瑚岛,坐落在一个看不见地包围着他的无穷尽的论文大海之中。

    一一一 对于法学家来说没有半疯的人

    不管怎么说,比起罪犯迫使学者们从事的那种吃力的思维活动来比,一个罪犯往往是很轻松自如的。原告干脆利用这样的情况:从健康到疾病的过渡天生带有滑动性;与此相反,在这种情况下法学家却不得不断言:“涉及到自由自决或对行为犯罪性质的认识,肯定和否定的理由如此互相阻碍和抵消,致使按照全部思维规律竟会得出一个值得怀疑的判断。”因为法学家出于逻辑的原因牢牢记住,人们“在关系到同样的行为时绝不可以承认两种状况的混合比”,而他不容许“道德自由原则与受身体条件限制的精神状态相比融化为经验思维的朦胧不清的不明确性”。他不是从自然中获取自己的观念,而是用思维的火焰和道德法则的剑穿透自然。这在由司法部为修订刑法法典成立的委员会里————乌尔里希的父亲属于这个委员会————激起一场争论;但是在过了若干时候以后,被几经催促,要他履行孩子的义务,乌尔里希这才仔细研读他父亲的描述和全部附件。

    他的“爱你的父亲”————因为在最尖刻的信上他最后也这样署名————提出了这样的论断和要求:一个部分罹病的人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才可以被宣告无罪,即如果可以证明在此人的妄想中曾出现过这样的妄想,它们————假如它们不是妄想的话————可以为其行为辩护或消除其行为的可受惩罚性。施翁教授则相反————也许是由于他四十年来一直是这位老先生的朋友和同事吧,这最终势必要导致激烈的对抗————他提出了这样的论断和要求:一个这样的人————有刑事责任能力和无刑事责任能力状况在这个人身上只能快速交替着相继出现,因为它们在法律上没有能力相互并存————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才能被宣告无罪,即如果在涉及这个个别愿望时可以证明,在产生这个愿望的时刻原告不可能控制这个愿望。这是最初的事实情况。门外汉不难认识到,不忽视行为瞬间的健康意志,不忽视也许可以说明他应受惩罚理由的观念,这对于犯人来说可能都是相当困难的;但是给思维和道德行动提供舒适的温床,这不是司法的任务!而由于两位学者同样都对法律的尊严深信不疑,而且哪个也无法使多数委员站到自己一边,他们就先指责对方有错误,继而又前后紧接着指责对方不逻辑、有意误解和缺乏观念性。他们先是在拿不定主意的委员会内部这样干,但是后来,当委员会会议开始停滞不前,不得不延期并终于长期休会时,乌尔里希的父亲写了两本小册子《刑事法典三百一十八款和真正的法律精神》和《刑事法典三百一十八款和法律发现的混浊来源》,而施翁教授则在《法学家学术世界》杂志上批评这两本小册子,这本杂志同样也在寄给乌尔里希的附件之中。

    这些论战文章中出现许多“以及和或者”,因为必须“澄清”这个问题:人们是否可以用一个“以及”联结或者必须用一个“或者”分开这两种观点。而当长时间休会后又复会时,这个委员会里已经分出一个“以及”派和一个“或者”派。但是此外也还有一派,它主张采纳一个简单的建议,即按同样比例让刑事责任和有刑事责任能力的尺度上升和下降,一如精神力量————它在已有的疾病情况下将足以促成自我克制————耗费值的上升和下降。跟这一派相对立的是第四派,这一派坚持必须首先完完全全地决定,一个作案者是否有刑事责任能力,因为刑事责任能力的降低在概念上是以刑事责任能力的存在为先决条件的,而如果作案者在一个部分上有刑事责任能力,那么他就必须完完全全地受到惩罚,因为人们无法用别的方式在刑法上把这部分考虑进去。一个新的派别反对这一派的观点,它虽然承认这个原则,但却强调指出大自然不遵守这个原则,说是大自然也制造半疯的人;所以人们只有采取以下的形式才能使这些人受到法律的善待,即虽然不考虑减轻罪责,但却通过减轻处罚而顾及客观情况。就这样,也还形成了一个刑事责任能力派和一个刑事责任派,而当这些派别也充分分裂了之后,那些观点————人们还没有对这些观点的应用产生过纠纷————才变得自由自在了。当然,今天没有哪个专家使自己的法律争执取决于哲学和神学的无休止的争吵,但是作为透视画法,这就是说如空间般空荡,却像空间把万物推在一起,这两个争夺最后智慧的情敌到处都插手专业光学系统。所以,人们是否可以把每个人视为道德上自由的,这个被小心绕开的问题,一句话,这个有益的、古老的意志自由问题终于在这里形成一个各种意见分歧的透视画法的中心,虽然这个问题不属讨论之列。因为如果人在道德上是自由的,那么人们就必须通过惩罚对他施加一种人们在理论上并不相信的实用的强制;可是如果人们不把他看作自由的,而是认为他是不容更改地联系起来的自然界过程汇聚点,那么,人们虽然通过惩罚能够在他心中激起一种有效的无兴趣倾向,但是却不可以把他的所作所为都视为符合道德的。所以由于这个问题还产生了一个新的派别,这一派建议把作案者分成两部分:一个动物学-心理学的部分,这部分与法官无关,还有一个法律的部分,这部分虽然只是一种虚构,但在法律上却是自由的。幸好这只限于理论。

    马上就公正地对待法律,这是困难的。委员会由大约二十位学者组成,他们可能会采取几千种立场,这是不难计算得出来的。有待修订的法律自一八五二年以来一直在使用,这反正是一件旷日持久的事情,不是可以轻易用另一件事情取代得了的。静止的法律机构压根儿就跟不上当时占主导地位的精神风尚的全部思想跳跃————正如一位会议参加者所正确论述的。必须多么认真地进行工作,这可从下述情形中最清楚不过地看出:按照统计调查,犯伤害罪的一百个人当中约七十个有把握逃脱我们的法律机构的制裁;显而易见,对于已被抓获的四分之一人们必须愈加认真地进行思考!后来这一切情况自然可能稍许有所好转。此外,把嘲笑冰花————理智在富有法律经验者的头脑里使这些冰花成为最漂亮的花,而这一点已经受到过许多记住融雪天气的人的取笑————看作这种报导的真正意图,恐怕是错误的;相反,阻碍与会学者毫无偏见地运用其智力的,是男人的严厉、高傲、道德健康、无可争议性和惰性,纯粹都是情绪特征,大部分都是,如人们所说的,我们希望永远不会失去的美德。他们按照较年老的学校教师的方式把男孩当作一个托付给他们照管的人看待,这个人只需殷勤周到、心甘情愿,便可顺利达到目的,而造成这样的结果的,恰恰正是长他们一辈的那一代人的那种三月革命前政治情绪。当然,这些法学家们的心理学知识落后了大约五十年,但是只要人们必须用邻人的工具耕作他自己的知识领域的一块田地,这种情况便容易发生,时机有利时也可以迅速得到弥补;然而,持续地落在他的时代的后面的————因为它此外还对自己的持续性颇有些自负————却是人的心,而且尤其是细致认真的人的心。理智从来也没有如此干枯、严酷和棘手,仿佛它得了从前的那种心脏轻度衰弱症!

    这种心脏衰弱症最终导致一种激情爆发。当战斗已经充分削弱了所有的参与者并阻碍了工作的进展的时候,建议达成一个协议的呼声便日益增多,这个协议的措词看上去大致就像用一句漂亮话糊住一个无法终止的矛盾时所用的那种措词。存在着在那个著名定义上达成一致的倾向,按照那个定义人们把那些按其精神的和道德的特性有犯罪能力的罪犯称为有刑事责任能力;这就是说,绝不是没有这些特性,这就是一个特殊的定义,它有这样的好处:它使罪犯们花很多力气并且简直会允许他们把囚衣权和博士头衔联系在一起。但是鉴于正在临近的纪念年的宽容温和,鉴于一个像鸡蛋————他认为这鸡蛋是一个向他扔来的手榴弹————那样圆滚滚的定义,乌尔里希的父亲这时做了这件他称为“引起轰动的向社会福利学派转化”的事。有关社会福利的观点告诉我们,根本就不能从改善道德的角度,而是只能按对人类社会的危害程度去评价犯了罪的“蜕化变质者”。由此得出结论:危害程度越大,刑事责任能力也就必定越强;由此继续以令人信服的逻辑方式得出结论:看似最无辜的罪犯,即精神有病的人,由于他们的天性最难接受处罚的改正性影响,人们必须用最严厉的处罚,无论如何也要用比对健康人更严厉的处罚去威吓他们,以便产生同样大的威慑力量。人们可以合乎情理地期盼施翁同仁将提不出任何理由反对这个有关社会福利的观点。情况似乎也正是这样,但是正因为如此他才采取了一些手段,这些手段直接促成乌尔里希的父亲自己主动抛开公正的途径————它有在委员会的无休止争论中逐渐停顿下来的危险————并求助于他的儿子,以便利用他使儿子获得的与上层和最上层人士的联系,使其为这桩善事服务。因为施翁同仁已经干的事,就是他不作任何实事求是反驳的尝试,而是立刻恶毒地揪住“社会福利”这个词儿不放,在一部新发表的文章中怀疑这是“实利主义”和“普鲁士国家精神”。

    “我亲爱的儿子,”乌尔里希的父亲写道,“我虽然立刻指出了社会法学派思想来源于罗马艺术时代,绝不是来源于普鲁士,但是对这种告密和诽谤可能仍将是徒劳无益的,这种告密和诽谤怀着极大的恶意指望得到势必会在上级机构受厌恶的印象,而这印象则太容易与实利主义和普鲁士这些观念联系在一起。这不再是人们可以自卫反击的指责,而是散布一则如此无法认定的谣言,以致上级机构将几乎不会检验和研究它便会对无辜的牺牲者像对丧尽天良的告密者那样感到恼火。在生活中一直鄙弃走后门的我,如今不得不要求你……”这封信以这样的话告结束。

    一一二 阿恩海姆将他父亲萨穆埃尔置于众神之中并决定使乌尔里希就范;索利曼想进一步了解父王的情况

    阿恩海姆摇铃让人寻找索利曼。很久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了,他竟会感到需要和他聊一聊,而这小淘气此刻则正不知在饭店的什么地方闲荡。

    乌尔里希的桀骜不驯终于伤害了阿恩海姆。乌尔里希在和他作对,这当然从未逃脱过阿恩海姆的眼睛。乌尔里希无私地干着,他起着如同水浇在火上,盐放进糖里的作用,他力图消除阿恩海姆的影响,几乎是不由自主地。阿恩海姆确信,乌尔里希甚至在滥用狄奥蒂玛的信任,背后诋毁或挖苦自己。

    他在内心里承认,这样的情况很久没在他身上发生过了。他通常取得成功的方法不灵了。因为一个伟大和能干的人的作用就像美人的作用:它经受不住在气球上钻洞或在一座塑像的脑袋上安上一顶帽子这样的否定。一个美丽的女人若不讨人喜欢就会变成丑女人,而一个伟大的男人若不受重视也许会变得更伟大一些,但是他也就不再是一个伟大的人物。诚然,这一点阿恩海姆不是用这样的话向自己默认的,但是他想:“我不容许桀骜不驯,因为只有理智才通过桀骜不驯繁荣发展,而如果某人只有理智,我就蔑视他!”

    阿恩海姆认为,想个什么法子使他的对手无法再为非作歹,这对他来说恐怕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但是他想争取、影响、教育乌尔里希并迫使他钦佩自己。为了使自己心里宽舒些,他自欺欺人地认为,他怀着一种深挚和充满矛盾的喜悦喜欢他,并且不知道他该用什么理由来解释这件事。他对乌尔里希无所惧怕、无所希冀;莱恩斯多夫伯爵和图齐司长反正成不了自己的朋友,这他知道,此外,事态尽管进展缓慢,但毕竟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在进行。同阿恩海姆的作用相比,乌尔里希的反作用相形见绌,简直就仍然是一种非尘世的申诉;似乎它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稍许疲沓一下狄奥蒂玛的决心,从而延迟这个神奇女人的决断。阿恩海姆小心翼翼揭示出这一层意思,不由得会意地笑了。这是忧伤还是阴险呢?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样的区别无足轻重,他的对手的理性批判和桀骜不驯必定会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他效劳,他认为这是一件公平合理的事情;这是更深湛的事情的一个胜利,是极其清晰的、正在圆满解决的生活纠葛中的一个。阿恩海姆觉得,这就是命运之绳索,是它把他同这个年纪较轻的人联系在一起并引诱他作出那个人不理解的让步。因为乌尔里希并不乐于接受别人的追求,他像一个傻瓜那样对有关社会福利方面的利益麻木不仁,并且似乎对要求联谊的表示不是没注意到便是不屑于一顾。

    有某种阿恩海姆称为“乌尔里希的诙谐”的东西。他这话部分是指一个有丰富精神生活的人没有能力去认清生活提供的利益,并使自己的精神适应可以给他以尊严和稳固地位的大人物和大机会。乌尔里希显示出可笑的、对立的观点,即生活必须适应精神。阿恩海姆眼前浮现出他的形象;和他自己一样身材高大,更年轻,没有他在自己身体上无法掩盖住的那种柔软性,脸上现出某种无条件独立的神色;他并非完全没有妒意地认为这是苦行的学者家族的出身使然,因为他就是这样设想乌尔里希的出身的。这张脸对金钱和权势的无牵挂,超出一个奋起的王朝对其后人许可的程度!但是这张脸上缺少某种东西。它缺少生活气息,生活的痕迹短缺得可怕!在阿恩海姆无比清晰地看到这一点的时刻,这就是一个十分令人不安的印象,以至于他从中又看出自己对乌尔里希的全部好感。人们几乎可以预言灾祸将降临到这张脸上。他反复思考这种既嫉妒又忧虑的矛盾感情;这是一种透着悲哀的满意,用怯懦使自己得到安全的人可能会有这种感受,而一阵嫉妒和否认的激烈冲动则突然把这个他无意识寻找和规避过的思想向上抛起。他曾想到过,乌尔里希也许是一个不仅会牺牲他的灵魂的利息,而且也会牺牲他的灵魂的全部资本的人,假如客观情况要求他这样做的话!是呀,这就是阿恩海姆令人惊讶的对“乌尔里希的诙谐”的理解。在这个他记起自己创造的词语的时刻,他完全清醒地认识到:他觉得“一个人简直可以让自己的激情把自己从适宜呼吸的空间拽出去”这种观念像一则笑话!

    当索利曼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并在他的主人面前站住脚,这位主人大半已经忘记为什么叫他来,但是他感觉到从一个活生生的、忠诚的人身上散发出的这种平静。他板着脸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而那张黑脸盘则向着他转动。“你坐下,”阿恩海姆命令,用脚跟转过身来后他便在墙角站住并开腔说道,“伟大的歌德在《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的一个章节里怀着某种强烈的情感提出一种正当生活的规章,这规章就是:‘思考,为了行动;行动,为了思考!’这话你懂吗?不懂,这个道理你大概不会懂……”他自问自答地说,随后便又沉默不语。“这是一个良方,它包含全部生命的智慧,”他想,“而那个想和我作对的人只知道其中的一半,思考!”他想起来了,人们也还可以把这理解为“只有诙谐”。他看出了乌尔里希的弱点。诙谐来自于知道,一种语言的智慧,因为它表明这个特性的知识来源,表明它的阴森可怕的、感情贫乏的天性;诙谐的人总是好管闲事,他不顾已有的界线,而情感丰富的人则不越其雷池一步。就这样,狄奥蒂玛和灵魂资金这件事被置于一个更令人高兴的角度之下,而阿恩海姆则边作这样的思考边对索利曼说:“这是一个包含全部生命智慧的规章,为此我不让你读书,我敦促你工作!”

    索利曼不吭声,露出一副极严肃表情。

    “你曾经见过几次我的父亲,”阿恩海姆突然问,“你记得他吗?”

    索利曼骨碌碌直转自己双眼的眼白,而阿恩海姆则若有所思地说:“你看,我父亲几乎从不读书。你认为,我父亲多大年纪?”他又不等别人答复便自己补充说:“他已经年逾七旬,只要我们的家族有什么风险,他仍然照样要过问!”说罢,阿恩海姆又默默地来回踱步。他觉得有一种不可抑制的需要,很想谈谈自己的父亲,但是他不能把自己想到的全都说出来。谁也不比他更清楚地知道,他父亲有时也做砸了生意;但是大概谁也不相信他会有这种事,因为一旦人家都说他是个拿破仑式的人物,那么即便打了败仗他也是赢家。所以对于阿恩海姆来说从来也不曾有过别的可能性可以维护自己在父亲身边的地位,而是只有他选择的这个可能性,这就是使精神、政治和社会为商业服务。小阿恩海姆见多识广、能干练达,这似乎也让老阿恩海姆感到高兴;但是如果需要就一个重要问题作出决定,如果人们已经接连几天从生产技术、财政管理上,从精神政治和经济政治的角度进行了讨论和论证,那么,他会表示感谢,却往往下令做与人们向他建议的相反的事,而对人们向他提出的种种异议只报之以困惑而执拗的一笑。甚至经理们也常常对此直摇头,但是每一次情况迟早都表明,老头所说的多半儿没错。情况大致就是,仿佛一位年老的猎人或登山旅行向导不得不听了一次气象学者们的会议,随后却终于按自己的风湿病预卜作出决定。从根本上来说,这丝毫不奇怪,因为风湿病在某些问题上还就是比科学更可靠,而且关键也不单单在于预见是否准确,因为事态的发展总是与人们所想象的不同,主要的事情是,人们机灵和坚韧地顺应它们的不顺从。阿恩海姆本来就应该不难懂得,一个熟悉业务的老手知识渊博,能够做出理论预想不到的事来。但是,尽管如此,一个后果严重的日子还是到来了,在这一天他发现,老萨穆埃尔·阿恩海姆有直觉。

    “你知道,什么是直觉吗?”阿恩海姆顺着自己的思绪问,仿佛是在摸索一个可为自己要求谈论此事开脱的理由。索利曼使劲眨巴眼睛,每逢他因忘记办一件事而受盘问,便总是这样眨巴眼睛,而阿恩海姆则再次迅速修正自己的话。“今天我心情很烦躁,”他说,“这个你当然不会知道!但是我现在要对你说的话,你得留神听着:赚取金钱,如你能想象的那样,会使我们处于并非总是高雅的境地。工于计算和千方百计谋取利益,这些永恒的努力同较幸运的时代可以培养的那种伟大的生活形态有抵触。人们曾经能够使谋杀变成高尚品德勇敢,但是用计算是否能做成某种相似的事情,我觉得这是很成问题的;其中没有真正的善意,没有尊严,没有深刻的本性,金钱使一切成为概念,它既合理又令人不愉快;我一看见金钱,不管你理解还是不理解,每一回都必然会想到无信仰检验着的手指头、许多喧哗和许多智力,这些观念我同样无法忍受。”他停住,又陷于孤寂之中。他回想起孩提时代他的亲戚们怎样边抚摩他的脑袋边说,他的小脑袋瓜子好使。一个工于计算的小脑袋瓜子。他憎恨这种看法!在这些光亮的金币里反映出一个已经兴旺发达起来的家族的理念!对自己的家庭感到羞愧,这种心态一定是受到他鄙视的,相反,恰恰是在最上层的圈子里他坚持自己的出身;但是他的家族的理念使他害怕,仿佛那过分热烈的讲话和变化无常的神情是一个家族弱点,这个弱点会使他在人类的顶峰上出丑。

    很可能他之所以崇敬非理性原因就在于此。贵族是非理性的:这听起来几乎像是对贵族缺乏理智的一种戏谑,但是阿恩海姆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只需想一想,自己作为犹太人是怎样没当上预备役军官的;但是由于他身为阿恩海姆也不能担任军士这个低下职位,人们便干脆宣布他不合服役资格,所以他今天仍不赞成一味地把这看作缺乏明智,他并不赞赏与他联系在一起的这种守本分的品性。这一回忆促使他多讲了几句话以充实他向索利曼所作的演讲。“有可能,”他接茬继续往下讲,因为尽管他对此很反感,讲起话来还是很讲究条理,哪怕是在讲离题的话,“有可能是,甚至很有可能是,贵族并不总是恰恰就具有这种我们今天称之为高贵品质的东西。为了积聚大片田产,以便日后在那上面营造自己的高贵,与今天商人的所作所为相比,贵族并不少工于计算一些、少勤勉一些,甚至很可能是商人做起生意来还更诚实一些呢。但是在土地里蕴藏着一种力量,你明白吗,我是说,这力量蕴藏在泥块里,在狩猎中,在战争中,在对上天的信仰中以及在乡村野趣中,一句话,在这些人的身体的活动中,这些人不大活动头脑,只活动手臂和大腿,这股力量就在大自然的近旁,它终于使这些人变得体面、显贵和脱离了种种低级趣味。”

    他寻思,他是否一时心血来潮,话说得太多了。如果索利曼不明白这含义,那么这个男孩总会有能力通过主人这一席话让自己对贵族的恭敬之情降下温来。可是这时却发生了某种意想不到的事。索利曼已经烦躁不安地来回挪移了一阵身子,这时他提了一个问题打断主人的话。“请问,”索利曼问,“我的父亲是国王吗?”

    阿恩海姆愕然地望着他。“对此我一无所知,”他半严厉、半笑呵呵地回答。但是就在他盯住索利曼的严肃的、几乎是愤怒的脸庞的时候,某种像是受感动的情感渐渐获得了左右他的力量。他喜欢这个男孩对一切事情都很认真。“他完全没有风趣,”他想,“而且实际上充满悲剧色彩。”不知怎么地,他总觉得没有风趣跟生活的沉重和充盈是一码事。他用谆谆劝导的口吻继续回答男孩的提问说:“很少有什么迹象表明你父亲是国王,我倒是认为,他从事过某种次要的职业,因为我是在一个沿海城市的一群杂耍艺人当中找到了你的。”

    “我花了您多少钱?”索利曼用疑惑的口吻问。

    “啊呀,我的好朋友,这个我今天怎么还会记得!不会多的,我估计。肯定不多!可是这一切与你有什么相干?我们来到这世上,就是为了为我们自己建立我们的王国嘛!我也许明年让你去参加一期商务培训班,在这之后你可以在我们的任意一家办公室里先当学徒干起来。你会有多大出息,这当然取决于你,但是我会关照你的。譬如你以后可以在有色人种已经有权参与决定的地方代表我们的利益;在那儿做事当然得非常小心谨慎,但是,不管怎么说,你是个黑人,这个事实对你总还是有某些益处的嘛。也只有做起事来你才会清楚地看到,你在我的直接监护下度过的这几年时光对你多么有好处,而有一点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就是:你属于一个尚还拥有某些自然贵族特性的人种。在中世纪的骑士传说里,黑人国王总是扮演着一个光荣的角色。如果你呵护好你心中的这种精神高尚的东西,呵护好你的尊严、你的善心、坦率、求真的勇气以及克制今天大多数人都有的偏执、嫉妒、猜忌和尖酸刻毒的更大的勇气,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你就肯定也会走你的商人之路,因为不仅给世人带来商品,而且也给世人带来一种更好的生活方式,这就是我们的任务。”

    由于阿恩海姆很久没有推心置腹地和索利曼谈话了,所以他觉得,这会让他在一个旁听者的面前显得滑稽可笑,但是没有旁听者在场。况且,他所说的这一席话,这仅仅是他所记住的更深层联想的表层而已。就这样,他所说的有关高尚思想和贵族成长的话当即在内心继续恰好按与他的这一席话相反的方向运动起来。于是,他的脑子里闯入了这样的想法:自古以来还从未有过什么事是单单从精神纯洁和善良思想中生成的,一切只从随着时间推移磨去棱角的卑劣行为中生成,而最后甚至连高贵和纯洁的思想也从其中生成!贵族的发展和一家垃圾清理公司发展成为涵盖全世界的康采恩一样,都并非仅仅落在这样的关系上————它们与一种提高了的人性的关联是肯定无疑的,而从这一种发展过程中生成出内涵深刻的银色文化,从另一种发展过程中则生成出阿恩海姆。生活因此而明确地向他提出一项任务,这项任务他以为可以用这个内含深刻矛盾的问题最正确地加以表述:为了创造高尚的思想,哪种程度的卑劣是必要的,可以允许的?但是这期间,在另一个层面上,他的思绪时不时地继续追踪着他对索利曼说过的有关直觉和理性主义的话。阿恩海姆突然栩栩如生地回忆起,他如何第一次向他父亲说明对方是凭直觉做生意。有直觉,当时是所有不能用理智很好地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人的一种时尚;它与拥有速度大致起着同样的作用。一切做错的或者在一个人的内心深处没有彻底成功的事都有了正当的理由:这是为直觉或是由于直觉而造成的。人们既利用直觉烹调也利用直觉写书。但是老阿恩海姆却对此懵然无知,他真正是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惊奇地望着他的儿子。这是对这位老人的一种高度赞颂。“赚钱,”他说,“迫使我们奉行一种并不总是高尚的思维。在这方面,我们大商人很可能是责无旁贷,理应在下一个历史转折关头承担领导民众的责任,虽然我们不知道,我们在精神上是否将会有这个能力!但是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给我勇气的话,那么这就是你,因为你有一种想象和意志的才能,这是在古老的伟大时代里尚还受上帝指引的国王们和预言家们曾拥有过的那种才能。你怎样抓住一桩买卖,这是一个秘密,我想说,所有计算不到的秘密都具有同等的重要性,不管这是勇气的、发明的秘密还是星辰的秘密!”阿恩海姆无比清晰地在眼前看到,抬起头来望着他的老阿恩海姆怎样在讲完头几句话之后又埋头读起报纸来,不管儿子如何频繁地谈论生意和直觉,他再也不会撂下报纸抬头看儿子一眼。这种父子关系一直存在着,而在一个第三思想层面上,仿佛是在这些回忆影像的银幕上,它现在也在支配着阿恩海姆。他把经常压抑他的他父亲的占压倒优势的经商才干看作某种类似原始自然力的东西,这种原始自然力对内心世界更复杂的儿子来说必定仍然是可望而不可即,他就是用这种原始力使这个榜样脱离徒劳努力的范畴并同时取得一份证明自己家世的叙爵文书。他这个双重诀窍相当奏效。金钱变成一种超人的、神话般的力量,这种力量只有最纯朴的人才完全抵御得住,而他则将他的祖先置于众神之中,恰似古代武士们所做的那样。尽管满怀敬畏,这些武士们很可能依然觉得与自己相比他们神话式的祖先也有点儿未开化。但是在第四层面上,他对位于这第三层面上方的那种微笑便一概无知,他再次转悠着这完全同样的念头,他考虑他尚还希望要在人世间扮演的那个角色。这样的思维层次当然不能按字面去理解,仿佛它们像不同深度的土壤一层层叠在一起似的,而它们无非是一种表达可渗透的、从不同方向涌来的思维活动的方式而已,如果这种思维活动受到强烈情感对应作用的影响的话。阿恩海姆在他的一生中对诙谐和讽刺也都曾怀有过一种几乎是病态的神经过敏的反感,这种反感很可能来源于一种不那么微弱的易犯这两种毛病的遗传素质。他把它压了下去,因为它一直被他看作是不高尚和粗俗而有才智的缩影,但是恰恰是现在,就在他的情感最最高尚并且简直是对才智怀着敌意的时候,在对狄奥蒂玛的关系上显露出了它的迹象,而如果说他的感觉似乎已经踮起足尖的话,那么他就往往受到这个极大机会的诱惑:用那种言辞准确地讲述爱情,讲述他不时从下属或粗鲁人嘴里听说的爱情笑话,以便摆脱他的崇高情绪。他一边从所有这些层面中向上冒出来,一边突然惊讶地盯住索利曼的阴沉而聚精会神的脸,这张脸看上去就像一个黑色的拳击练习球,不可理解的处世之道劈里啪啦往下砸在了这个球上。“我使自己处于多么可笑的境地!”阿恩海姆心中暗想。

    当索利曼的主人结束这一席一言堂式的谈话的时候,索利曼的身体似乎在椅子上睡着了,但眼睛却睁大着;眼睛转动了起来,但是身体却不肯动弹,仿佛它还在等候一句唤醒它的话似的。阿恩海姆察觉到这一点,而从这个黑人的目光里则向他流露出一种渴求,渴望了解详情,他究竟用了什么阴谋手段使王子变为仆人的。这种像是用爪子向前抓挠的目光使他当即回忆起那个偷走了他的收藏品的园圃工人,而他则感慨万端地心想,他大概永远不会有这种简单的获取利益的欲望。他突然觉得,这个突然产生的念头只用一句话竟然也标明了他同狄奥蒂玛的关系的特性。怀着忧伤的心情,他觉得在自己的生命的巅峰让一个寒冷的阴影把自己和自己所接触过的一切分开了。对于一个刚刚才讲出了“为了行动,人必须思考”这个原则并总是努力将一切伟大占为己有、使一切渺小铭记自己的意义的人来说,这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想法。但是,尽管有着他从不吝惜的意志力,这个阴影却已经来到他和他所要求的对象之间,而阿恩海姆则令自己感到惊异地、有把握地认识到,这个阴影和模糊遮住他的青年时代的那些冥茫敬畏有关联;恰似由于处置失当它们变成了一层薄冰。只有这层薄冰为什么一次也不在狄奥蒂玛回避世情的心灵前融化这个问题,他没法给自己回答。但是这时乌尔里希像一种只是等待着一次接触的令人不愉快的痛苦,又闯入他的脑海。阿恩海姆顿时便意识到,这个人的和他一样,他们的生活都笼罩着同样的阴影,但它在那儿有不同的效果!在人类的激情中,人们很少把一个被另一个人的性格刺激得妒意顿起的人的激情摆到正确的位置上,摆到按其强烈程度而应有的位置上,而他的对乌尔里希的无济于事的恼怒在更深的心底像互相没有认出来的两兄弟的怀有敌意的相会,他的这个发现则是一种非常强烈、同时也非常舒适的感觉。阿恩海姆好奇地这样比较着察看他们俩的性格。乌尔里希比他更缺乏谋取生活利益的粗俗获利意识,而他则没有精细的获利意识,没有获取生存的尊严和重要意义的愿望,这简直令人感到恼火。这个人对生活的重要内涵没有需求。他的讲求实用的热情————这是不可否认的————并不竭力追求对财物的占有;阿恩海姆很可能觉得自己简直要回想起自己的雇员们来了,若不是他们的无私工作态度用到乌尔里希身上本身就会带有某种极其傲慢的色彩的话。可以更确切地说,一个不愿意当占有者的着了魔的人。人们也许能想到一个自愿受穷的战士。似乎也可能是在谈论一个完全理论上的人;只是这又不对了,因为人们实际上根本就不能把他称为一个理论上的人。这时阿恩海姆回想起,有一次自己曾明确向他声明,说是他的思维能力落后于他的实用能力。但是如果人们从实用的角度观察他,那么这个人便完全要不得。阿恩海姆就这样反复思量着,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是,尽管今天他对自己满腹狐疑,他仍然不可能在哪个个别问题上给乌尔里希以优先权。于是,他得出结论,认为决定性的差别很可能就在于乌尔里希缺少什么东西。然而,总的来说,这个人身上还是有某种精力充沛和放荡不羁的特性。阿恩海姆犹豫不决地承认,这简直使他想到了这个“整体的秘密”————他自己拥有这个秘密并觉得它受到这另一个人的危害。如果这只涉及衡量的理智可接受的东西的话,那么怎么可能把“诙谐”这种同样的不舒适的情感运用在这样一个不现实人身上呢,阿恩海姆曾从一个如他父亲这样极其精通现实的人身上学习害怕这种情感!“所以整个看来这个人缺少什么东西!”阿恩海姆心想,但是仿佛这只是这个确信的另一面似的,他几乎在这同时完全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个人有灵魂!”

    这个人拥有精力充沛的灵魂:由于这是一种直觉的灵感,阿恩海姆实在无法详细说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无论如何情况就是,每一个人,据他所知,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把自己的灵魂溶化在理智、道德和高贵的思想之中,这是一个不容更改的进程;在他的友敌身上这个进程没进行到底,所以还剩下某些东西,其模棱两可的魅力人们不能适当地加以描述,但却能从这一点上认识到:这种“某些东西”与不再可以被恰当地计入文化内涵的无感情范畴的因素、理性的和机械的事物建立不寻常的联系。此外,就在他考虑这一切并使自己适应他的哲学著作的表达方式的时候,阿恩海姆一刻也没有认为其中的什么东西是乌尔里希的一个功绩,哪怕这只是他唯一的功绩。因为作出了一项发现的这个印象很强烈,是他自己创立了这些观念,像在一个还没有高扬起来的声音中发现可能存在的光彩的大师。他的思绪在索利曼的脸上渐渐冷却下来,索利曼显然已经不错眼珠地盯住他看了很久,如今以为机会已到,可以继续询问了。意识到不是每一个人都善于凭借这样一个平凡、沉默的半开化的人获得自己的认识,阿恩海姆顿时倍感幸运,自己居然可以成为唯一了解自己对手的秘密的人,虽然在这方面有些情况还不明朗,随着今后事态的发展才能被认清。他只感觉到一个放高利贷者为他的献祭品————他已经把资金投入其中————所感受到的那种爱。也许是索利曼的这副模样,是这个使他突然在心头产生这样的决心:不惜一切价值也要把这个人————他觉得这个人是他自己的冒险的另一种体现————拉到自己身边,哪怕他因此而必须收他当养子也在所不惜!想到对一个还有待具体化的企图这样匆忙确认下来,他笑了,他当即打断由于悲惨的求知欲而脸孔抽搐的索利曼的话,宣布说:“现在可以结束了,你得把我订好的鲜花送到图齐夫人那儿去。如果你还有什么事要问,那么也许我们可以改天再谈。”

    一一三 乌尔里希用上层理性和低层理性之间的边缘学科的混合语言与汉斯·塞普和格达谈话

    乌尔里希确实不知道,他该怎么办才能满足他父亲的愿望,父亲要求他热情支持社会福利学派,为和伯爵阁下和其他高层爱国者进行一次面谈作好安排。所以,为了彻底忘记这件事,他来拜访格达。他在她家里遇见了汉斯,汉斯立刻转入进攻。“您把菲舍尔经理保护起来了?”

    乌尔里希避不作答反问道是否格达对他讲过此事。

    是的,格达是对他讲过。

    “还要说什么呢?您愿意听听为什么吗?”

    “我洗耳恭听!”汉斯要求。

    “这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亲爱的汉斯。”

    “您别说‘亲爱的汉斯’!”

    “那好吧,亲爱的格达,”他转过脸去对她说,“这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关于这件事我已经谈过很多很多,我还以为,您是理解我的呢。”

    “我是理解您,但我不相信您的话。”格达回答,却竭力通过她说这话的口吻和望着他的那副神态给她站在汉斯一边的战斗姿态添上某种同乌尔里希和解的色彩。

    “我们不相信,”汉斯立刻打断这种比较友好的谈话气氛,“您说这话是当真的,您是打肿了脸充胖子!”

    “什么?!您是指这件,人家……没法说清楚的事吗?”乌尔里希问,他立刻领悟到,汉斯的放肆无耻关联到他和格达私下里所说过的话。

    “噢,人们是可以把话说得一清二楚的,如果他们说话当真的话!”

    “我实在做不到。但是我可以给您讲一个故事。”

    “又要讲一个故事!看样子,您像荷马老爷爷,真会讲故事!”汉斯更放肆、更自信地大声嚷嚷。格达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他。但是乌尔里希不肯作罢,他继续说:“有一回我堕入情网,我可能和您现在一样的年纪吧。其实我当初是爱上了我的爱情,爱上了我的变化了的状态,不是爱上了与此相关的女人。当初我了解了这种种情况,而今天您,您的朋友们和格达却把这当作了不起的秘密。这就是我要给您讲的故事。”

    两个人对这故事如此之短感到吃惊。格达犹豫不决地问:“您曾一度堕入情网……”并与此同时为自己在汉斯面前带着一个年轻女孩子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好奇心发问而感到恼火。

    但是汉斯横插一杠:“这样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您还不如给我们讲讲,您那位落入年迈破产者们手中的表妹在干些什么勾当?”

    “她在寻找一个可以使我们祖国的精神在全世界面前呈现出美好景象的思想。您不愿意提个建议助她一臂之力?我完全可以当中间介绍人。”乌尔里希回答。

    汉斯讥讽地哈哈大笑:“您为什么装作好像不知道我们要扰乱这个行动似的!”

    “是呀,您究竟为什么要对此大为光火呢?”

    “因为这是一种恬不知耻的、针对这个国家里的德意志事业的卑劣行为!”汉斯说,“您真的不知道,一个充满希望的反行动正在酝酿之中?人们已经促使德意志民族团注意您的莱恩斯多夫伯爵的种种意图。体操协会已经对伤害德意志精神提出抗议。奥地利高等学校携带武器的大学生社团组织联合会将在近日表态反对迫在眉睫的斯拉夫化,而我所属的德意志青年联盟将不会善罢甘休,哪怕我们不得不走上街头!”汉斯挺直了身子,带着几分骄傲讲述这一席话。尽管如此,他还是补充说:“但是这一切自然都是没什么了不起的!这些人过高估计种种外部条件。关键是,这里压根儿就什么事也成功不了!”

    乌尔里希询问原因。据说各大种族一开始就创造了自己的神话,那么有没有一个奥地利神话呢?汉斯向对方反问。一种奥地利原始宗教?一部史诗?天主教和福音新教都不是在此地产生的;印刷术和传统绘画来自德国;王室由瑞士、西班牙、卢森堡提供,技术由英国和德国提供;最美丽的城市,维也纳、布拉格、萨尔茨堡是意大利人和德国人建造的,军事是按拿破仑的模式建立起来的。一个这样的国家不应该想做什么有自己的特色的事,对它来说压根儿只有一条出路,这就是和德国合并————“这么说来,您想从我们这儿了解的情况,您全都已经知道了!”汉斯最后说。

    格达不清楚,她该为他感到骄傲还是羞愧。最近她心中又萌动起对乌尔里希的爱慕之情,尽管想自己扮演一个角色这一通情达理的愿望通过她更年轻的男友得到更好的满足。奇怪的是,这位年轻姑娘被这两个互相矛盾的意向搞得不知所措:成为一个老小姐和委身于乌尔里希。这第二个意向是爱情的自然结果,这爱情她几年来就已经感受到,诚然,这是一种不熊熊燃烧而是胆怯地在她心里发热的爱情;而她的感受则类似爱恋一个不体面的人,被侮辱的心灵受到一种好以身相许的可鄙习气的困扰。但是,与此形成奇特的对照的,也许简单自然地作为一种对平静的渴望而与此相关联着的,则是这种预感:她将永远不结婚,在一切梦幻终了时过一种孤寂、平静而有效的生活。这不是从信念中生出的愿望,因为格达看不清与她有关系的事;不如说是一种预感,这是我们的身体有时远比我们的理智更早地感受到的那种预感。汉斯对她所施加的影响也与这有关联。汉斯是一个不引人注目的男孩,骨头突出,个头不高,体格不健壮,在头发上或者衣服上擦手,一有机会就照一面小而圆的铁皮镶边的袖珍镜子,因为他那张不加护养的脸皮上总有一个什么脓包扰得他心神不定。但是格达却完全就是这样来设想不顾种种迫害在地下墓窖里聚会的头一批罗马基督教徒的;这面袖珍镜子很可能不计在内。完全就是这样,也并不就是全部细节全都吻合,但却符合一种一般性的、把她和对基督教的想象联系在一起的基本和恐怖的情感;她始终更喜欢沐浴过和擦过油膏的异教徒,但是拥护基督教徒,这意味着一种牺牲,一种人们应该为自己的性格作出的牺牲。这些更高的要求从而使格达散发出一股带霉味的有些令人厌恶的气味,而这种气味则非常适合和这神秘信念相结合————是汉斯为她开拓出了这个神秘信念的领域。

    乌尔里希很熟悉这种信念。人们也许得感谢亡魂再现论,感谢它通过滑稽的、让人想起已故厨娘们亡灵的来自乐土的心灵感应满足粗略的形而上学的需要;如果不是上帝,至少是幽灵们想弄明白这种需要,就像想弄明一道菜那样,这道菜在黑暗中冷冰冰顺着咽喉向下流淌。在较古老的时代里,这种与上帝或上帝的伙伴进行个人接触的需要————据说这是在心醉神迷状态中发生的————尽管有着精细和部分神奇的安排,依然是一种粗鲁而尘世的态度和一种极其不寻常和分辨不清的预兆状态的混合。形而上学的东西是放进这种状态的有形之物,是尘世愿望的一个映象,因为人们以为从中看到了某种东西,合乎时势的想象期盼它会使人们看到这一点。但是随着时代一同起变化并变得不可信的,恰恰正是这些才智的想象;假若有人今天想说,上帝曾和他讲过话,曾揪痛他的头发并把他向上提拉到自己身边或者曾以一种不太可以理解、但却生动而甜蜜的方式溜进他的胸中,那么,这些他用来表达自己经历的明确的想象就没有人会相信,最不相信的当然是官方的神职人员,因为他们作为一个理智时代的孩子有一种相当通情达理的担忧,他们生怕自己受到兴奋若狂和歇斯底里的追随者们的揭露。结果就是,人们要么必然会认为在中世纪和在古希腊罗马的异教信仰中大量和清晰地存在过的经历是幻觉和病象,要么就产生这样的猜想:这些经历含有某种不依赖神话联系的东西————人们迄今总是使它建立这种联系;一个纯粹的经历核心,即使按照严格的经验原则它也必定是可信的并且随后理所当然地将意味着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远在人们提出这第二个问题来之前:从中可以对我们与超世俗的关系得出哪些结论。就在被纳入神学理性秩序的信仰到处要经受一场与现行理性的怀疑和对立的严重斗争的时候,看来这赤裸裸的、被剥去了一切遗留下来的抽象信仰外壳的、摆脱掉古老宗教观念的、也许几乎无法还可以被叫作唯一宗教上的被神秘攫住的基本经历确实已经广泛传播开来,而这个基本经历则构成那种多种形状的非理性运动的灵魂,它像一只迷途误入白天的夜鸟鬼怪一般,在我们的时代里出没。

    这个多种多样的运动的一个古怪的质点也是这圆圈和涡流————汉斯·塞普便在其中扮演着他的角色。如果人们把这些理念加在一起————但按现行的基本观点人们是不可以这样做的,因为他们不喜欢数字和数值————如果人们把这些在这个社会上相互交替的理念加在一起,那么就会遇到试验性婚姻和志同道合式的婚姻,甚至是一夫多妻制和一妻多夫制的腼腆而最初的、完全是柏拉图式的要求。然后,他们会继续在艺术问题上遇到非具体的、指向普遍有效性和永恒性的思想,这思想当初以表现主义的名义轻蔑地回避那粗俗的现象和外壳,回避那“平淡的外表陈列”————对它的忠实描绘在前一代人那儿曾不可思议地被认为是革命性的;但是与这个开门见山直接展现精神和世界的一种“本质陈列”的抽象意图相协调一致的,也有最具体和最有限的意图,亦即乡土艺术的意图,这些年轻人因自己的德意志心灵及其有益的敬畏而觉得自己负有这样的责任;就这样,人们可能还会男女相间地找到最美妙的在时间的道路上被拾起来的禾秆和青草,人们可以用它们为精神筑一个窝,青年的权利、义务和创造力的丰富想象在那里尤其起着一种十分重要的作用,所以我们应该较详细地来论述它们。据说,当代青年没有什么权利可言,因为直至成年为止一个人几乎是不受法律保护的。父亲、母亲、监护人可以随意地给他穿衣、供他食宿,可以随意地惩戒他和————按汉斯·塞普的观点————随意地毁灭他,只要他们不超越一种精细的法律条文界限,一种至多给孩子提供动物式保护的法律条文界限。孩子之属于父母犹如奴隶之属于主人,由于经济上的依赖性孩子就是资本主义的财产和物件。这种“借助于孩子的资本主义”————汉斯起初在什么地方读到对这种资本主义的描述,但后来便自己形成了这种观点————就是他传授给他惊异的、迄今一直在家养尊处优的女弟子格达的最早的知识。说是基督教只减轻了妻子的桎梏,没减轻女儿的;女儿过着艰难困苦的生活,因为她被人用强制手段脱离生活:经过这番准备后他便教她懂得孩子有权利按自己性格的法则去营造自己的教育。说是孩子是富有创造性的,因为孩子在发育成长,在自己塑造自己;孩子如君王,因为孩子向世界展示自己的观念、情感和幻想;孩子不愿意与偶然的现成世界打交道,而是营造自己的理想世界;孩子有自己的性的特性,成年人犯下一种野蛮的罪恶,因为他们通过掠夺他的世界而抹杀他的创造精神,用照搬过来的死的知识材料扼杀他的创造精神并训练他的创造精神去适应某些他不知道的目标。说是孩子做事不讲求目的性,他的创作就是戏耍和温柔成长;如果人们不用强制手段干扰他的话,那么他便什么也不接受,只接受他真正吸纳进自己内心的东西;他接触的每一个物件都有生命,孩子是世界,是宇宙,他看到终极和绝对,虽然他不会表达它:但是人们却教导孩子领悟目的并将他困在被人们虚假地称之为现实的平庸而屡见不鲜的东西上,从而杀死这个孩子!汉斯·塞普作如是说。当他开始将这个学说移植到菲舍尔家里来时,他已经二十一岁了,格达也并不更年轻一些。此外,汉斯早就没有了父亲,对他的母亲————她经营一家小商店,养活他和他的兄弟姊妹————随时都会出言不逊,所以其实不存在什么直接因由,会形成这样一种被压迫者为可怜的孩子们呼吁的哲学。

    在接受这种哲学的过程中,格达在一种教育后人的温和教育学癖好和在对莱奥和克莱门蒂娜的态度上的直接战斗性利用之间摇摆不定。相反,汉斯·塞普对待这个问题态度坚定得多。他提出这样的口号:“我们大家都应该是孩子!”他如此顽固地坚持孩子的战斗姿态,这恐怕要归因于早期的独立自主的欲望,但这主要是由于,当初兴起的青年运动的语言是使他的情感变成言语的第一种语言,并且一如一种适当的语言必须做的那样,这语言把他的情感从一句话语引向另一句话语并且在每一句话中所说的内容比人们实际上所知道的还多。所以,“我们大家都应该是孩子”这句话也显示出这些最重要的认识。因为孩子不该为了成为父亲和母亲就扭曲和丢掉自己的本性;当父亲和母亲仅仅是为了成为“公民”,成为世界的奴隶,受束缚和“囿于目的”。所以是那相当具有市民特性的东西,是它使人衰老,而孩子则进行抵抗,不愿成为公民:这样,二十一岁的人不可以举止行为像孩子这样的困难便一下子全消失,因为这场斗争从出生延续到老年,在爱的世界摧毁市民世界时才告结束。这可以说是汉斯·塞普的学说的更高阶段,而所有这一切都是乌尔里希逐渐从格达那儿了解到的。

    是他发现了这些年轻人称之为他们的爱情,换句话说也称之为集体的东西,与一种奇特的、极富宗教色彩的、非神话学而神话式的或者也许仅仅是令他感到伤心的简单爱慕状态的后果之间的一种联系,而他们却不知道这种情况,因为他只限于取笑存在于他们之中的自己的痕迹。现在他也以这样的方式对汉斯表示关心并径直问他,为什么他不愿意试一试,利用平行行动去促进“完美无自我者集体”呢?

    “因为这无济于事!”汉斯回答。

    由此而引出这两个人之间的一场谈话,这场谈话多半会给局外人留下奇特的印象,跟用一种罪犯行话所进行的交谈并非不相似,虽然这种行话无非就是半世俗半教会恋爱的混合语言而已。所以我们就不要复述这次谈话的全文,还是说说大意吧:完美无自我者集体,这是汉斯发现的一个词语,但是,尽管如此,这还是好理解的,因为一个人越是觉得自己无私,世界上的事物就变得越明亮和坚固,他越轻松愉快,便越觉得自己高雅,而这样性质的经验则大概是每个人都有的;只不过就是人们不可以把它与高兴、快活、逍遥自在等等混淆起来,因为如果说这不是已死亡的风俗的,那么也仅仅是低级风俗的代用品。也许人们压根儿就不应该把这种真正的状态称为高雅,而是应该称之为去掉甲胄;去掉自我的甲胄,汉斯作这样的解释。说是人们必须区分两道人的围墙。每逢人做什么好事和不谋私利的事,其中的一道围墙就会被攀越,但是这只是一道矮墙。那道高墙存在于那个尚还最无私的人的自我之中,这是地地道道的原罪;每一种感觉印象,每一种情感,甚至包括献身的情感,在我们的论述中不是一种给予而是一种索取,而这层浸透着利己主义的甲胄人们几乎不能以任何方式逃脱。汉斯一一列举:所以知识无非就是对一样陌生事物的占有;人们像一头动物那样杀死、撕碎并消化它。概念,变得静止不动的被杀死之物。信念,不再可变的,已经冷淡下来的关系。研究等于定位。性格等于不想变化的惰性。认识一个人就如同不再被他感动。洞察力即视力。真实即实事求是和不近人情地进行思维的成功尝试。在所有这些关系中都存在着杀害、严寒,一种对财产和凝固的要求以及私欲和实事求是的、胆怯的、阴险的、不真的无私的一种混合!“什么时候爱情本身,”汉斯问,虽然他只认识内心纯洁的格达,“会是和想让占有或献身相抵的愿望不一样的别的什么东西吗?!”

    乌尔里希对这些并非完全一致的论断表示谨慎的同意并作出部分修正。说是忍受和放弃也为我们自己留下一笔存款,这是对的;只要没有无主语的谓语,那么一切行为上都粘着一丝模糊的、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语法上的利己主义阴影。

    但是汉斯严词拒绝。他和他的朋友们争论人们应该怎样生活。他们有时认为,每一个人必须首先为自己,然后才为大家活着;此外,他们确信,每一个人只能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但是这位朋友却又需要另一位朋友,由此他们就觉得这集体是一种圈子里的精神联系,像光谱或一节节的连锁。但是,他最乐意相信的是,有一种精神的、仅仅是被利己主义遮蔽住的集体精神法则,一个内心的、巨大的、尚未被利用的生命源泉————他们把种种可能的冒险活动归因于这个生命源泉。比起易受影响的人今天感觉到的大众的隐秘热情,他们的活动力,他们那无意识团结的分子般看不见的过程————这些过程使他们每呼吸一次就想到,最伟大者和最渺小者一样不孤单————比起这些来,在森林里作战并受森林保护的树木不会更无把握;乌尔里希的情形也是这样,他清楚地看到,克制的利己主义————生命由它组成————产生出一种有秩序的结构,与此相比,共同性的气息依然只是模糊联系的一个缩影,而就他个人而言,他甚至是一个倾向于分离的人,但是格达的年轻朋友们对必须被攀越的高墙提出的荒诞无稽的看法总是莫名其妙地让他感到悲哀。

    汉斯单调而机械地背诵自己的信条,时而絮絮叨叨,时而猛冲猛撞,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前方。说是一条不自然的分界线贯穿天地万物并像分割一个苹果那样将其分割,这两半苹果便因此而变干。所以,人们必须以不自然的和反自然的方式在今天掌握往昔人与之一致的东西。但是,人们可以废除这条分界线,通过某种敞开内心,一种改变了的态度,因为某人越能忘记自己、抹去自己、与自身疏远,他心中释放出的为集体的力量就越多,就仿佛这力量从一种错误的联系中被释放出来似的;而他越接近集体,就必定会同时变得越奇特,因为如果人们听懂了汉斯的话,就也会得知,真正独特性的强度不包含在纯粹的特性里,而是因敞开内心而产生,进入参加和献身的不断增长的强度之中,也许一直达到一个完全被世人接受的完美无私者的集体之最高强度,一个人们以这种方式所能达到的最高强度!

    这些看似完美无瑕的信条让乌尔里希冥想,人们如何能使这些信条具有真实内容,但是他只是冷冷地问汉斯,他想怎样用这敞开内心之类的办法去具体实施这件事呢?

    汉斯在这方面拥有无法比拟的言辞;先验论代替思考的我,哥特式的我代替自然主义的我,客观实体王国代替现象,无条件的经历以及类似的强有力的词语————它们被他硬性纳入无法描述的经验的总体。顺便说明一下,这是使事物受损和提高地位的一个流行的习惯,而由于这种状况,这种有时、也许也经常浮现在他眼前的状况从来也不会保持得比几十个瞬间的短促思索更长久,所以他还多此一举地声言,说是这来世的想象今天显示得硬是变化无常、不清不楚,作出超身体的、当然难以固定下来的展示,而反映出它的成果的,充其量也就是伟大的艺术作品;他谈到“象征”这个他最爱说的词儿,它体现出这些和另外一些极其令人鼓舞的生命征兆,最后谈到日耳曼的、奉献给溃散的日耳曼人血统代表人士的经历,谈到创造和观看这样的东西的经历;以这种“美好旧时代”模式的一种极精细变体的方式,他很方便地解释说,不断地攫取真实存在之物隶属过去并且已经避离当代,而争论恰恰是由这个论断引起的。

    乌尔里希对这种迷信空谈感到恼火。汉斯对格达究竟有什么吸引力,这在长时间里对他来说一直是个不明不白的问题。她脸色苍白地坐在一旁,没怎么积极参与谈话。汉斯·塞普有一大套关于恋爱的理论,她很可能是在这套理论中发现了自我的更深层含义。乌尔里希继续引导着谈话,他断言说————对要进行这种谈话心里老大不乐意————一个人感觉到的最大的增强既不是在把遇到的一切据为己有的那种寻常的利己主义的态度中,也不是如朋友们所断言的,在人们可以称之为表白和倾诉式自我增强的态度中出现,其实,这是一种静止状态,一种永远不会有什么变化的静止状态,就像一潭死水。

    格达精神为之一振,并问他这话什么意思。

    乌尔里希当即回答她说,整个这段时间里汉斯净是在谈爱情,虽然部分地用了强词夺理的言词;他谈到了圣徒爱情、隐士爱情、漫出希望之岸的爱情,这是总是被描绘为一种溶解、一种松散,甚至一种所有世俗关系的颠倒的爱情,并且无论如何不只意味着一种情感,而是意味着一种思维和知觉的变化。

    格达望着他,仿佛她要审查,他是否曾经用他超越她的知识的知识以某种方式体验过这种情况,抑或从这个被偷偷爱恋着的人身上,就在他在这里不露许多声色地坐在她身旁的时候,是否会逸出那种奇异的气息,它可以把两个人的身体分开着联合成一体。

    乌尔里希感觉到这个考验。他的心情就仿佛是在用一门外语讲话,他能够流畅地用这门外语继续讲下去,但这是外表。这些话并没有在他心中扎根。“在这种情况下,”他说,“在人们越出平素给态度划定的界线的情况下,他们什么都理解,因为心灵只接受和它息息相通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心灵事先就已经知道自己将会了解到什么情况。恋人们并不能相互述说什么新消息:他们也没有识别能力。因为恋人对自己所爱恋的人毫无认识,恋人只认识到,自己以一种难以描绘的方式被这个自己所爱的人置于内心活动之中。认出一个他所不爱的人,这对他来说就意味着把那个人纳入爱情之中,把那个人像一堵死墙————阳光静卧这堵墙上————那样纳入爱情之中。认出一个无生命之物,这并不意味着将它的个性一一探察,而是意味着一块面纱落下或者一条不属于可感觉世界的界线被废除,那无生命之物也为人所不知、但却充满信任地进入恋人们同志般友好的气氛之中。恋人们的本性和奇特的精神相互注视着对方的眼睛;那是同一个行动的两个方向,那是一种向着两个方向的流动和一种两端燃烧。而认识与自己没有关系的一个人或一个物件,这随后也就是根本不可能的了。因为了解情况,这取走事物的某种东西,这些事物保持自己的形态,但是似乎在其中分解为灰,它们之中的某种东西在蒸发,而留下的只是它们的木乃伊。所以对于恋人们来说也没有实情;实情就是一条死胡同、一个终结,是思想的死亡,只要他活着,这思想便像一团火焰的呼吸着的边缘,光亮和黑暗胸贴胸地聚合在这团火焰的边缘。一切都在闪光,某种单一的东西怎么会让人明白易懂呢?!一切都大量存在,些许自信心和明确性有何用途?如果人们已经经历恋人们不再从属于他们自己,而是必须把自己奉送给一切合他们、合这些私下组合在一起的人的意的东西,那么人们如何还能单独为自己渴求什么呢?即使所渴求的恰恰是所钟情之物本身?”

    如果人们掌握这门语言,那么就能够不费劲地继续使用它。人们就像手拿一盏灯在行走,这盏灯的微弱光线照在一个又一个生活关系上,而它们全都显出那种样子,就仿佛它们那在不变的日常光线中所有的寻常现象只是粗暴的误解似的。譬如“占有”这个词儿的动作立刻就会显得多么不成体统,如果人们将它用在恋人们身上的话!但是人们想占有原则,难道这就显示了更美好而优雅的愿望了吗?那孩子们的尊重、思想、自己的内心呢?然而,一头用自己的整个身体压住其猎获品的肥胖动物的粗鲁进攻姿态合乎情理地就是资本主义基本和久远的特征,所以其中显示出市民生活占有者和认识和技能拥有者之间的关联,是生活把自己的思想家和艺术家变成这样的拥有者,而爱情和苦行则作为一对孤独的兄妹袖手旁观。这些兄弟姊妹站在一起时不是无目的和无目标的吗,恰恰跟生活的目的和目标相反?但是“目的”和“目标”这些名字源出于射手的语言:无目的和无目标就其本来的关联而言岂不就是意味着不当杀人者吗?所以仅仅跟踪语言的痕迹————一种被抹掉、但却泄露真情的痕迹————人们就已经发现,粗略改变了的意识到处迫不及待地取代了已经完全失去了的、更谨慎的关系。这就像一种到处都可以感觉得到的,哪儿也把握不住的关系,乌尔里希放弃继续和他对话,但是这不能怪罪汉斯:他认为,如果人们在什么地方有吸引力,那么整套精心编造的谎言势必就会翻转过来,可是正确地点的概念已经丧失掉。他一再打断并补充乌尔里希的话:“如果您想作为研究者来考察这些经历,那么您作为银行职员将在其中看不到任何的东西!一切从经验出发所作的解释都是虚假的,都跳不出低级的、感官上把握得住的认识的圈子!您的求知欲无非是想把世界引回到所谓自然力的一种机械的游手好闲上去!”这就是他的异议和插话。他时而粗暴,时而激昂。他感到自己把事情搞糟了,并把这归咎于这个陌生男人的在场,是这个陌生男人阻止他和格达单独待在一起,因为和她面对面同样的话就会以完全不一样的方式,像闪光的水和盘旋的鹰那样变得清澈和有力,这个他知道;他觉得,他本来可以在这一天大出风头的。同时,他对于听乌尔里希取代自己作如此轻快而详尽的讲话感到非常惊讶和恼怒。实际上乌尔里希讲起话来并不像一个精确的研究者,而是讲的话远比他愿意承担的责任多,尽管如此却并不给人以言不由衷的印象。一种对此感到的压抑的愤怒激励着他。与此有关的是一种特别高涨、轻微焦灼的以这样方式讲话的情绪,而乌尔里希的情绪则处于这种情绪和汉斯的外貌之间。汉斯长着一头茁壮竖起的头发,皮肤护养得极差,举止动作有力而难看,滔滔不绝地讲话————讲话时四溅的飞沫中悬挂着一层像是从心抽出的膜。但是严格地说,乌尔里希一生都处在这件事的两种这样的印象之间,他从来就有能力如此酣畅地谈论这方面的问题,一如他今天所做的那样,并对自己的谈论半信半疑,然而他却从未超越这种游戏般技能的范围,因为他不相信它的内容,不管谈话的兴致和无兴致现在以何种方式保持着一致步调。

    可是格达并不注意他因此而时不时像一个滑稽讽刺模仿家插入的带嘲讽意味的异议,而是仅仅处于这样的印象之中:现在他已经自己敞开了内心。她几乎是忧心忡忡地望着他。“他的心肠比他自己承认的软得多。”他一讲话,她便这样想,而一种像一个在胸脯摸索的小孩儿的感觉使她变得毫无抵抗能力。乌尔里希瞥了她一眼。她和汉斯之间所发生的事,他几乎全都知道,因为她对这事感到害怕并觉得需要至少作些暗示性的解释————乌尔里希轻易就能够补充它们————以使自己得到解脱。他们把一般地被年轻恋人们视为目的的占有看作他们所嫌恶的精神资本主义的开端,并且认为自己蔑视身体的激情,但却也蔑视那被他们当作市民的理想而视为不可信的意识。这样,就产生了一种非身体和半身体的相互交融、缠绕纠结;用他们的话来说,他们是试图互相肯定,他们感觉到生命体战战兢兢、柔和细致的结合,这种结合之所以产生,是由于:人们互相观察,窥视胸腔和额头后面那隐蔽的波浪起伏,并且在人们自以为互相理解的时刻感觉到相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然而,在情绪并不完全高昂的时刻,他们也满足于一般性的相互欣赏;随后他们就仅仅是回忆起著名的印象和情景,并且每逢他们相互亲吻,便总是惊讶于————在此不妨重复一个骄傲的词儿————几十个世界都在俯视他们。因为他们互相亲吻。在爱情中他们虽然宣布身体蜷曲的自我的粗俗情感和胃的扭曲一样的低级,可是他们的肢体并不完全照顾灵魂的观点,它们自顾自地紧紧贴在一起。事后,他们俩每一次都完全惘然若失。他们柔弱的哲学承受不住“附近一个人也没有”这样的意识,承受不住昏暗的房间、偎依在一起的身体的迅猛增长的吸引力,而尤其是格达,身为年纪较大的姑娘,她随后便天真无邪而又强劲有力地感受到对尽善尽美的拥抱的渴望,恰似一棵受到什么障碍不能在春天开花的树所能感受到的那样。这些不充分的拥抱,像儿童的亲吻般淡而无味,似高龄老人的爱抚那样没有限度,它们每一回都使她事后变得神情颓然。汉斯却能够较好地顺应这种情势,因为一旦事过境迁,汉斯就把这看作对思想的一种考验。“我们不善于当占有者,”他教导说,“我们是一步一步行走的漫游者。”每逢他发现格达由于没有得到满足而浑身颤抖,便总是毫不迟疑地哪怕不把这看作非日耳曼出身的一种残余也要把这看作她的弱点,并觉得自己像上帝所喜爱的亚当,据说亚当从前拥有过的肋骨使他男人心与信仰疏远了。于是,格达便蔑视他。很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她至少从前尽可能多给乌尔里希讲述此事的原因。她隐约感到,一个男子汉绝不会像汉斯这样做出这种事来:这个汉斯在伤害了她的感情之后竟像一个孩子那样把他那张淹没在泪水中的脸埋在她的大腿之间。怀着对自己的经历既骄傲又厌倦的心情,她向乌尔里希提供这方面的情况,忧心忡忡地期盼着他会用自己的话摧毁这个充满痛苦的美景。

    然而,乌尔里希却很少如同她所期望的这样对她讲话,而是通常说些讥讽的话给她泼冷水,因为虽然格达因此而拒不信任他,他却分明知道,她对自己处在一种对顺从的持久渴望之中,并且汉斯和别的什么人都不能像他这样拥有左右她情绪的力量。他为自己辩白,认为在这个不明不白的邋遢鬼汉斯之后,任何一个别的真正的男子汉处在他的地位也必定会对她起到解救于水火的作用。但是就在他考虑着这一切并骤然感到精神振作的当儿,汉斯已经醒悟过来并试图再次发起攻击。“总而言之,”他说,“您试图用概念来表达有时把一个思想抬高于概念之上一点的东西,这就犯了一个人们可能会犯的最大的错误;但是这大概就是一位学识丰富的先生和我们之间的区别了吧。人们必须先学习过这样的生活,然后也许才能学习这样思维!”他骄傲地添上这一句,而当乌尔里希报之以微微一笑时,他飞快地恶狠狠地说道:“耶稣十二岁便有深刻的理解力,并没有先获得博士学位!”

    乌尔里希因此便违背保守秘密的义务,不由自主地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这一主意泄露出他只有通过格达才有可能了解到的情况。因为他回敬他说:“我不知道,既然您想过这种生活,您为什么不把这件事进行到底。我要是您,就会拥抱格达,抛开理性的全部疑虑,紧紧搂住格达,直至我们的身体要么化为灰烬,要么跟着官能的变化走并一如我们无法想象的那样回归自身!”

    被醋意刺痛的汉斯不望着他,而是望着格达。格达脸色煞白、神态尴尬。“我就会拥抱并紧紧搂住格达”这样的话让她感觉到了这是一个秘密的诺言。人们会如何最合乎逻辑地想象那“另一种生活”,此刻的她完全无所谓,她完全有把握:如果乌尔里希果真愿意,他就会把一切做得合乎情理。汉斯对自己所感觉到的格达的背叛怒不可遏,他对乌尔里希所说的事是否会成功表示怀疑。说是时代不适宜,第一批人必定会完全像第一批飞机那样从一座山上起飞,而不是从一个低谷起飞。说是也许得先来一个人,此人拯救别人使他们摆脱尴尬局面,尔后这最崇高的事才能成功!他觉得没有什么情况表明他就不可能会成为这样的救世主,但是这是他的事情,而除此之外他也不认为当前的低落状态会有能力造就出一个救世主来。

    这时乌尔里希回答了几句,说是今天已经有不知多少个救世主。每一个比较好的协会会长都被认为是一个这样的救世主!他确信,即使耶稣本人归来,他碰到的情况也将比任何时候都更糟糕;有道德心的报刊和读书会将会认为他讲话的语气太不富于情感,而世界各大报刊将几乎不会向他敞开大门!这样一来,一切又好像刚开始,谈话回到了起始时的状态,而格达则垂头丧气地坐在那儿。

    但是有一点不一样了,乌尔里希的思想乱了,虽然这没有明显表现出来,他的思想和他的言语对不上茬儿。他望着格达。她的身体线条分明,她的皮肤显得疲惫和暗淡。他一下子清楚地认出了她身上有一丝淡淡的老处女似的气息,虽然在使他跟这个爱他的年轻姑娘不能取得一致的拘束心理上,她很可能一直扮演了主要的角色。对此,汉斯显然也用他的集体精神的半身体性质产生过影响,而这集体精神则可能自身同样也有某种与老处女似的情绪并不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格达不合乌尔里希的意,然而他却渴望把这次与格达的谈话继续进行下去。这使他回想起,他曾邀请她去拜访他。她没有露出任何口风,她是已经忘记了这个建议了呢,还是仍记着这个建议,而他却再也找不到机会去偷偷询问她的意向。这在他心头留下一丝焦灼不安的惋惜和一丝欣慰,就好像人们感觉到一个太晚才认识到的危险正从自己身旁经过。

    一一四 关系尖锐起来。阿恩海姆宠幸施图姆将军。狄奥蒂玛准备走进无限。乌尔里希幻想像书本中那样生活的可能性

    伯爵阁下迫切希望狄奥蒂玛了解一下在七十年代曾激起全奥地利的热情来的马卡特[56]的《周年纪念游行》;他还清楚地记得挂着壁毯的车辆,套上沉甸甸挽具的马匹,吹小号者和人们对那把他们从日常生活中解脱出来的中世纪式服装的骄傲。就这样,狄奥蒂玛、阿恩海姆和乌尔里希从宫廷图书馆里走出来,他们在那儿查阅了同时代人对此的描述。如狄奥蒂玛噘起嘴唇对伯爵阁下预言的那样,这次查阅根本谈不上有什么结果;这样的心灵破烂已经不再能够使人从日常生活中解脱出来。美丽的妇人向她的陪同者们宣布,她想到明媚的阳光下走走,体味一下这一九一四年的气息,这一九一四年和那个腐朽的时代隔着遥远的距离,在几个星期前就已经开始了。狄奥蒂玛在楼梯上说她想步行走回家去,但是他们刚走到户外便碰上了将军,将军正要走进图书馆大门,由于颇有些骄傲于在作这样的学术活动时被人遇见便当即表示愿意向后转并略尽一份绵薄之力加入护送狄奥蒂玛回家的行列。所以,狄奥蒂玛才走了几步便觉得自己累了,她想坐车。可是一时间又没有空车驶过,于是他们大家都站立在图书馆前面的广场上,这是一个像槽一样的长方形广场。它的三面以华丽的旧墙为界,而在第四面,在一座伸长的低矮宫殿前面,则是一条像滑冰场那样闪闪发光的柏油马路。马路上汽车和马车疾驶而过,他们像乘船遇难者那样拼命挥手,可是没有一辆车搭理他们,后来他们终于挥手挥累了或是忘记了挥手,只是偶或还有气无力地重复一下这个动作。

    阿恩海姆亲自把一本大书夹在腋下。这是一种让他感到高兴的姿势————对精神俯就并同时怀着敬意。他和将军热烈交谈。“遇上您也来拜访图书馆,我感到高兴;人们应该时不时地到精神的本家来拜谒精神,”他解释说,“但是如今在有地位的人中间这已经成为一桩稀罕事了!”

    施图姆将军回答说,他非常熟悉这座图书馆。

    阿恩海姆觉得这值得称道。“现在几乎只有作家还在读书,谁也不读书,”他继续说,“您考虑过吗,将军先生,每年印多少本书?我想我还记得,每天光在德国就是一百多本书。每年创办一千多种刊物!每一个人都在写作,每一个人都在随心所欲地把每一个思想当作自己的思想使用,没有人想到要对整体负责!自从教会失去其影响以来,在我们的一片混乱中便不再有什么权威。没有教育样板,没有教育思想。在这种情况下,情感和道德无锚滑动,而最坚定的人也开始动摇,这便是最自然也不过的事了!”

    将军感到口干。人们不能说阿恩海姆博士本来就是在对他讲话;他是一个站在一个广场上并说出自己的想法的人。将军回想起,大街上许多人一边急匆匆奔向什么地方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话;说得更正确些,是许多平民百姓,因为一个士兵是会让人关押起来、一个军官是会让人送进精神病院的。简直是在首都和政府所在地的中心进行哲学探讨,这给施图姆留下一个不愉快的印象。除了这两个男子以外,广场上阳光下只还站立着一个沉默不语的人,这是一尊铜像,安放在一块大石头上;将军记不得这是谁的塑像,现在根本是第一次看见他。阿恩海姆注意到这尊铜像,便打听这是谁。将军道歉。“人们把他放到这儿来,好让我们敬仰他!”这位强人说,“可是事情就是这样的!每一分钟我们都在机构、问题和要求之间运动,我们只知道其中的最后一件,致使当代不断地伸向过去。如果您允许我这样说的话,那么我们就是直至膝头以上都陷进了有地下室的时代并觉得这是至高无上的当代!”

    阿恩海姆微微一笑,他在和人对话呢。他的双唇在阳光下上下嚅动,眼睛里闪烁着光亮就像一艘打信号的轮船。施图姆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他觉得自己难以一方面在众目睽睽下身穿制服站在广场上引人注目的位置上,一方面又要一再地表示自己在注意倾听如此众多和不寻常的习语。铺路石块缝隙里长着草;这是去年的草,它可能看上去很新鲜,像一具埋在雪堆里的尸体。如果人们考虑到,离这儿不多几步远的柏油路面被汽车合乎时势地擦得锃亮,那么在石块间长着草,这便压根儿就是异常奇怪和很不协调的。将军开始忍受这郁闷不安的灵感之苦:如果他还得长时间倾听下去,那么他可能就会跪倒在地并吃起草来了。他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但是他四下张望,企图寻求乌尔里希和狄奥蒂玛的保护。

    这两位已经躲进笼罩在墙角的一片薄薄的模糊阴影里,人们只听见一场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争吵中那轻得令人无法理解的语声。

    “这是一种索然无味的观点!”狄奥蒂玛说。

    “什么?”乌尔里希问,语气中与其说透着好奇,不如说带着机械。

    “生活中也有具有个人特征的人物!”

    乌尔里希尽力从旁边盯住她的眼睛。“嗳呀,”他说,“这方面的问题我们已经谈过了嘛!”

    “您冷酷无情!要不您不能总是这样讲话!”她温和地说。暖和的地气从石头板上沿着她的大腿往上升腾,它们像一座雕像的大腿那样被长长的衣裙裹住,令世人难以接近、对世人并不存在。没有迹象表明她察觉到什么。这是一种柔情,一种不带人性的柔情。她的眼睛变得黯淡起来。但是这也许只是她的矜持所造成的印象,在一种她遭受过往行人注目的情况下。她向乌尔里希扭过脸来并费劲地说:“如果一个女人必须在义务和激情之间选择,若不依据自己的性格,那么她该依据什么呢?!”

    “您不必选择!”乌尔里希回答。

    “您太过分了,我没有说我!”表妹悄声说。

    由于他不吭声,他们便共同且怀着敌意地朝广场那边望了片刻。随后,狄奥蒂玛便问:“您认为这可能吗,我们称之为我们的灵魂的东西会从它通常所在的阴影里走出来吗?”

    乌尔里希诧异不已地望着她。

    “在特殊的、有特权的人的身上。”她补充一句。

    “说到底您是在寻觅新闻报导材料吧?”他不信任地问,“阿恩海姆介绍您认识了一家新闻媒体吗?”

    狄奥蒂玛失望了。“我没有料想到您会这样误解我!”她责备他,“我说了从阴影里走出来,这是指,从非本意中,从这个发出微光的隐蔽地方,有时我们在那儿会感受到这种不寻常之处。这就像张开了一张网,这张网使我们感到苦恼,因为它既不网住人也不放开人。您不认为有过情况与这不一样的时代?内心活动更强烈地显露出来,个别人走一条照亮的路;一句话,一如人们从前说过的那样,他们走这条神圣的路,而奇迹则变成现实,因为它们无非就是一种永远存在的不同样式的现实!”

    狄奥蒂玛对这种自信感到惊讶,凭着这种自信即使没有特别的情绪。这也能简直是现实地被表现出来。乌尔里希心头感到怒不可遏,但是其实他是深深感到了震惊。原来事情已经落到了这步田地,这只大母鸡讲起话来完全和我一个样了?他暗自思忖。他看到狄奥蒂玛的和自己的灵魂以一只正在啄食一条小蠕虫的大母鸡的形态在眼前浮现。对这位贵妇的古老的儿童般的恐惧袭上他的心头,搀和着另一种奇特的情感:让与一个是他的亲戚的人的愚蠢的一致耗尽自己的精力,他觉得这是一件愉快的事。这种一致当然只是偶然和瞎扯。他既不相信亲戚关系的幻术,也不相信自己有可能会————哪怕是在醉意朦胧中————认真看待自己的表妹。但是在最近他有了变化,他软和下来了,他曾经一直是攻击型的心态在减退并显示出发生突变的倾向,以及转变为渴望温情、梦幻、亲情或天知道什么的倾向,这种情况也这样表现出来:与这战斗着的反向进行的情绪、一种凶恶意愿的情绪,有时突然从他胸中迸发出来。

    所以,他现在也嘲笑他的表妹。“我认为这是您应尽的责任,相信我这话吧,您要么公开要么私下,但一定要尽可能快地成为阿恩海姆的‘完全彻底’的情妇!”他对她说。

    “请您别说了!谈论这个,我没给您这个权利!”狄奥蒂玛严词拒绝。

    “我必须谈这个问题!直到不久以前我一直不清楚,您和阿恩海姆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是现在我看清楚了,我觉得您像一个当真想飞到月球上去的人,我真没想到您竟然会有这么多的荒诞不经的想法。”

    “我曾对您说过我能走极端!”狄奥蒂玛试图大胆地朝空中望去,但是太阳光把她的瞳孔和眼睑收缩成一副几近滑稽可笑的模样。

    “这是爱情渴望谵妄症,”乌尔里希说,“愿望一满足症状也就消失。”他心里在盘算,阿恩海姆会拿他的表妹怎么样。后悔自己的求婚并试图耍花招掩护撤退?可是一走了事、不再返回,这岂不更简单;一个终生在生意场上征战的人,这一点点冷酷无情总还是拿得出来的吧?他记得曾在阿恩海姆身上看到过某些表明一个年纪较长的男人有过激情的迹象;那张脸有时灰黄、松弛、疲倦,看到这张脸就像是看到了一个中午时分床还没铺好的房间。他猜想,这很可能可以用两种大致同样强烈的激情争夺统治地位无结果而造成的那种破坏来加以解释。但是由于他想象不出阿恩海姆在多大程度受到对权势的激情的控制,所以他也就不明白爱情对此所采取的预防措施有多么强烈。

    “您是一个怪人!”狄奥蒂玛说,“总是和人们期望的不一样!不是您自己曾对我讲过如天使般的爱情的吗?”

    “而您以为人们能真的这样做?”乌尔里希漫不经心地问。

    “人们当然不能像您所描述的那样去做!”

    “而阿恩海姆竟然是在如天使般地爱您?”乌尔里希轻声笑了起来。

    “您别笑嘛!”狄奥蒂玛恼怒地请求,声音几乎有点儿发虚。

    “您不知道我为什么笑,”他表示歉意说,“一如人们所说,我是因激动而笑。您和阿恩海姆都是感情细腻的人。您爱读诗,我完全相信您有时会流露出一种情绪,一种不知是什么样的情绪:问题在于,这是什么情绪。而如今您要用您的理想主义有能力提供的全部彻底性去消除它?!”

    “您不是总是要求人家精确、彻底的吗?”狄奥蒂玛回敬他。

    乌尔里希有些吃惊。“您疯了!”他说,“原谅这个词儿,您疯了!您不要这样!”

    这当儿,阿恩海姆已经告诉将军,说是自两个世代以来世界就一直处在最大的变革之中:灵魂将尽。

    这刺痛了将军。我的天哪,这又是什么新鲜事!说真的,直到此刻为止他一直跟狄奥蒂玛赌着气地认为,压根儿就没有“灵魂”这一说。在军官学校和在团队里,人们就听不进这一套牧师的说教。但是由于一位大炮钢板和装甲板制造者如此心平气和地谈论这件事,仿佛他看见它就在附近站立着似的,所以将军的眼睛便开始发痒,并忧郁地在这透光的空气中四处转动起来。

    可是阿恩海姆没等人请求便自己做起解释来,话语从他的嘴唇,通过一撮剪短的髭须和一撮山羊胡之间的苍白中带点淡红的缝隙涌流出来。据他说,自教会衰落以来,也就是大致在市民文化开始的阶段,灵魂就已经陷于一个萎缩和老化的过程之中。从此它就失去了上帝、固定的价值和理想,而今天的人则已经到了可以没有道德、没有原则,甚至压根儿没经历而活着的地步。

    将军不太明白,为什么如果人们没有道德,人们就会没有经历。但是阿恩海姆打开手里拿着的那本大猪皮封面书;这是一份手稿的尊贵翻印本,这份手稿是连像他这样一个非同凡响的凡人也借不出来的。将军看见一个翅膀水平跨越两页的天使站立在一幅图片的中央,此外,画面上还有暗色的土地,金色的天空和奇特的、像云堆聚着的颜色。他望着一种最感人和最美妙的早期中世纪绘画的画风,但是由于他不认识这幅画,倒是对家禽狩猎和描绘这方面题材的作品十分在行,所以他只觉得,一个长着翅膀和长脖子的有生命之物,既不是人也不是鹬,势必意味着一种偏离正道,而他的同伴正是想促使他注意这一点。

    这当儿,阿恩海姆用指头指着画像,若有所思地说:“您瞧这儿,这就是奥地利行动的女创建者想归还给世界的东西……”

    “哦,哦?!”施图姆回答。他显然把这低估了,如今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说话。

    “这个重要的艺术形象,以其完美的朴素,”阿恩海姆继续说,“清楚地显示出我们的时代已经失去的东西。与此相比,我们的科学算得了什么?断简残编!我们的艺术?极限值,没有一个中介体!我们的精神缺少团结的秘密,您瞧,所以这个奥地利计划打动了我的心,它要送给世界一个团结的榜样,一个共同的思想,虽然我认为这个计划并不完全切实可行。我是德国人。今天在整个世界上一切都喧闹和臃肿;但是在德国一切更喧闹。在所有的国家里人们从早到晚辛苦操劳,不管他们是在工作还是在娱乐;但是在我们那儿大家起得更早睡得更晚。计算的和权力的精神已经在全世界失去了与灵魂的联系;但是在德国有着最众多的商人和最强大的军队。”他喜形于色地环顾广场四周,“在奥地利,这一切还没发展到这个程度。这里还有过去,人们保持住了某种原始直觉的东西。如果德意志精神压根儿还有可能得到拯救的话,那么恐怕只有这里的理性主义才能起到这种拯救的作用。可是我担心,”他叹息着补充说,“这恐怕难以成功。一个伟大的思想在今天会遇到太多的阻力。伟大的思想只还可以起到相互阻止被滥用的作用,我们简直是生活在一种用思想武装起来的道德和平状态之中。”

    他对自己的这句玩笑话微微一笑。随后他还想起了什么:“您瞧,德国和奥地利的区别,我们刚才谈到过的这个区别,它总是让我回想起打台球:如果人们想依仗计算,不跟着感觉走,那么就会满盘皆输!”

    将军猜想,听到武装的道德和平他应该感到受宠若惊才是,于是他就想证明自己在注意倾听。对于打台球他略懂一二。“对不起,”所以他说,“我打台球,也玩九柱戏球,可是我还从未听说德国的和奥地利的球技之间有什么区别?”

    阿恩海姆闭上眼睛沉吟了片刻。“我自己从不打台球,”随后他说,“但是我知道,人们可以用高处或低处的球,右边的或左边的球;人们可以击中第二个球的球心或擦过它的边上;人们可以猛烈或轻轻地击球;更猛烈或更轻微选择‘欺诈’;肯定还有许多这样的可能性。我可以在想象中把每一个这样的原理随意分成等级,所以就有几乎无限多的组合可能性。假若我想从理论上弄清它们,那么我就必须在数学和刚体机械学的规律之外也要顾及电学的规律,我就必须知道材料的系数和温度影响,我就必须拥有最精细的协调和分级我的运动脉冲的测定方法,我的距离估计就必须像游标那样精确,我的组合分析能力就必须比一把计算尺还快还可靠,更不用谈误差计算法、散射幅面和这种情况:两个球正确重合的这个有待达到的目标本身并不是一个明确的目标,而是取平均值的一组刚好还充分的事实情况。”

    阿恩海姆讲得缓慢,使人不得不注意倾听,仿佛什么东西正在从一个小滴瓶倒进一只玻璃杯里;他不厌其烦,把每一个细节都讲给对面的人听。

    “所以您分明看到,”他继续说,“我必须全然有个性并必须做我不可能有和不可能做的事。您一定有足够的数学知识,能够作出判断,哪怕人们只想以这样的方式计算一次简单击球的过程,这也将是一项终生的任务。我们的理智简直就是不中用了!尽管如此,我嘴里衔着一根香烟,心里想着一个曲调,可以说是头上戴着帽子,走到台球桌跟前,几乎没费什么劲儿便分析形势,着手解决任务!将军先生,同样的情况在生活中发生无数次!您不仅是奥地利人,而且也是军官,您必须理解我:政治、荣誉、战争、艺术,生活的这些决定性过程是超然于理智之外的。人的价值就在无理性之中。我们商人也不像您也许想认为的那样计算,而是————我当然是指领导人,小商人反正对每个芬尼都会精打细算的————学习把我们确实卓有成效的想法看作一个糟得无法计算的秘密。谁不喜欢感情、道德、宗教、音乐、诗歌、礼仪、风纪、骑士精神、爽直、坦率、忍耐————您相信我吧————也就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大商人。所以我一直很欣赏武士阶级;尤其是奥地利的,它奠立在古老的传统上,而我则感到非常高兴,因为您在助夫人一臂之力。我就放心了。除了我们这位年纪较轻的朋友的影响之外,您的影响也是至关重要的。所有伟大的事物都建立在这些同样的特性的基础上。承担崇高的义务是一种福气,将军先生!”

    他不由自主地握住施图姆的手,还说道:“很少有人知道,真正伟大的东西永远都是没有根据的。我是说,一切强大的东西都是简单的!”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屏住呼吸,他觉得自己几乎一句话也没听懂,感到需要奔回到图书馆里去查阅几个小时的资料,了解一下所有这些观点,这位大人物向他披露这些观点显然是想奉承他。但是最后,在这场春季风暴袭击下,他的头脑一下子豁然开朗了起来。“见鬼,这个人在打我的什么主意!”他心里说。他抬起头来。阿恩海姆还一直双手捧着那本书,但这时却当真准备招呼一辆车过来;他的脸显得兴奋并微微地发红,一个刚刚和别人交换过思想的人便是这样一副神态。将军沉默不语,恰似在讲了一句意义重要的话之后人们出于敬重而沉默不语。假若阿恩海姆打他的主意,那么施图姆将军也可以为造福最高机构而打阿恩海姆的主意。这个想法开辟了这样的可能性:施图姆暂时放弃考虑一切是否确实正确。但是假若书里的那个天使突然举起他的画上去的翅膀,以便让这位聪明的施图姆将军稍稍看一看翅膀下面,这位将军大概是不会觉得自己更困惑、更幸福的!

    这当儿,在狄奥蒂玛和乌尔里希的那一角提出了下面的问题:一个处于狄奥蒂玛这样的艰难境地的女人该不该舍弃一时冲动和人通奸,或者做第三种的、混合的事,即这女人也许身体上属于这一个,精神上则属于另一个男人,也许连身体也不属于任何人;关于这第三种状态简直可以说没有任何文字记载,而是只有一种音乐的铿锵音调。而狄奥蒂玛则也还一直死守住这一条线:她根本不是讲自己,而是讲“一个女人”;每逢乌尔里希想把两者混为一谈,她便总是用怒气冲冲的目光制止他。

    所以他也讲话绕弯子。“您什么时候见过一条狗?”他问,“您仅仅是这样认为罢了!您始终只是看见了某种让您或多或少有理由觉得那是一条狗的东西。它没有全部狗的特性,它有某种独特性,这又是别的狗所没有的。在生活中我们该如何去做‘正确的事’呢?我们能做某种永远也不是正确的事,某种多多少少有些不正确的事。

    “什么时候有过一块砖像定律所规定的那样从屋顶掉落下来?从来没有过!即使在实验室里各事物也不显示出其应有的特性。它们无规则地向四面八方偏离开去,而我们把这当作设计错误并猜想在其中必有一种真正的价值,这却在相当程度上是一种错觉。

    “抑或人们找到某些石头并因其共有的特性而称它们为金刚石。但是一块来自非洲,另一块来自亚洲。一块是一个黑人,另一块是一个亚洲人从地下挖出来的。也许这个区别重要得可以抵消那共同的特性,在‘金刚石加环境依然是金刚石’这个公式中,金刚石的使用价值是如此之大,以至于环境的价值在它旁边就不显眼了;可是精神的环境————在这样的环境中,这种情况颠倒过来了————是很容易想象的。

    “一切都参与一般,而且还特殊;一切都真,而且还放荡不羁、和任何事物都不可比较。这让我觉得,仿佛任意一个生物的个性恰恰就是那与任何别的东西都不一致的东西。从前有一回我对您说过,我们发现的真实性越多,世界上剩下的独特性就越少,因为早就存在着一场斗争,反对这越来越失去依据的个性。我不知道,如果一切都合理化了,那么最后从我们身上还会剩余下什么。也许什么也不会剩下,但是也许我们赋予个性的错误意义一消失我们就会像接受最美妙的冒险活动那样接受一种新的意义。

    “那么您想怎样作出决断呢?‘一个女人’应该按法则行事吗?那她就完全可以以市民的法则为准则。道德是一种完全合理的平均值和集体值,既然人们承认它,人们就得检点行为,严格遵守它。但是有些个别情况不能由道德来决定,它们拥有的道德既不多也不少,恰似它们所拥有的世界的无穷尽性一般!”

    “您作了一个演说!”狄奥蒂玛说。她对这些向她提出过分要求的高难程度感到某种满足,但却想这样来显示自己的优越性:她并不是也这样漫无边际地瞎扯。“一个处于我们讲过的那种境地的女人在现实生活中究竟应该怎么办?”她问。

    “听其自便!”乌尔里希回答。

    “听谁自便?”

    “爱谁谁!她的丈夫,她的情夫,她的舍弃,她的混合物。”

    “您确实想象得出这意味着什么吗?”狄奥蒂玛问,她痛心地感到自己回想起,也许舍弃阿恩海姆这一崇高决心因她和图齐在一个房间里睡觉的这个简单事实而每夜都在受到削弱。这个想法多半已被她的表兄揣摩出几分,因为他直截了当地问:“您愿意试试我,看我是否合适吗?”

    “试您?”狄奥蒂玛拖长声调回答,她试图用不怀恶意的讥讽进行自卫:“您也许是要就您究竟如何设想这件事向我提出一份报价吧?”

    “那敢情好,”乌尔里希严肃地自告奋勇,“您读很多书,对不对?”

    “没错。”

    “您怎么读的呢?我愿意立刻这样回答:您的理解力省略一切对您不合适的东西。作者同样也是这样做的。在梦中或在想象中您都这样省略。所以我断定:就在人们省略的时候,美或激动便来到这世上。我们在现实世界中的态度显然是一种妥协、一种中间状态,处于这种状态的情感阻止彼此热烈展开并略微混合成灰色。所以,还没有取这种态度的儿童们比成年人更幸运和更不幸。我要马上补充一点,笨人也省略,愚笨使人幸福嘛。所以我建议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我们试着互相爱慕,就好像您和我是一个作家笔下的人物似的,在一本书里相会。让我们无论如何省略掉这整个粗体架子吧,它使现实变得圆满。”

    狄奥蒂玛急忙提出异议;她现在想把谈话从太浓的个人情调中引开,而且她也想显示,她对提及的这些问题有所理解。“很好,”她回答,“可是人们声称,艺术是现实的一种复原,目的就是,精神振奋地返回到现实中去!”

    “而我则很无知,”她的表兄回答,“我断言,绝不会有‘复原’!这是一种什么生活,人们有时不得不用‘复原’把它打得布满窟窿!我们会因为一幅画向我们提出太美好的要求就往这幅画上捅窟窿吗?在永恒的幸福中规定了休假星期吗?我向您承认,有时甚至一想到睡眠我就会感到不舒服。”

    “哦,您看,”狄奥蒂玛打断他,她抓住这个例子不放,“您所说的话多么不自然!一个人不需要安宁和休息!这个例子最好不过地说明了您和阿恩海姆之间的区别。一方面是一个不知道万物皆有阴影的人,而另一方面则是一个正在从充分的人性中,带着阴影和阳光成长起来的人!”

    “毫无疑问我过甚其词,”乌尔里希不动声色地承认,“如果我们详细讨论这个问题,您将会更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让我们想一想大作家们吧。人们可以以他们为自己生活的榜样,但是人们却不能从他们身上压榨出生活来。他们如此有力地塑造了这种使他们感动的东西,它像受挤压的金属那样在字里行间站着。但是他们究竟说了什么了?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自己就从未把这完全弄清楚过。他们像一块田地,蜜蜂在这块田地上空飞翔。他们自己同时就是一种来回飞翔。他们的思想和情感有各种程度的转化————这是真实或者也是万不得已时可以指出的错误,与我们可以观察到的擅自接近或摆脱我们的可变化性格之间的转化。

    “使一本书的思想脱离它的樊篱,这是不可能的。它像一个人的脸那样向我们示意————这张脸在别的脸的行列里从我们身旁掠过并瞬间意义深长地出现。我大概又有些夸张了,但是现在我想问您:难道在我们的生活中会发生什么不同于我所描述的情况吗?我不愿意谈论那些精确的、可测定和可阐明的印象,但是所有别的作为我们生活依据的概念无非都是僵化的譬喻罢了。一个如男性概念这么简单的概念不是已经在多少种观念之间动摇不定了吗!这是一丝儿气息,它随着每一次呼吸改变自己的形态,没有任何东西是固定的,没有任何印象、任何秩序是不变的。如果我们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在读文学作品时省略不适宜于我们的内容,那么我们没有做任何别的事,仅仅是恢复生活的本来状态而已。”

    “亲爱的朋友,”狄奥蒂玛说,“我觉得这些话言之无物。”乌尔里希方才停顿了片刻,狄奥蒂玛便乘机插入这句话。

    “嗯,似乎是的。我希望,我没有太提高嗓门讲话。”他回答。

    “您讲得快速、轻声和长久,”她略带讥讽地补充说,“但是,尽管如此,您原本想说的话一句也没讲。您知道吗,您又给我解释了什么?人们必须废除现实!我向您承认,自从我第一次听您讲这个看法,我记得那是在我们郊游的时候,就一直未能将它忘却,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这件事您打算怎样去做,可惜您又是没说!”

    “显然,我还得至少再这么长时间地讲一次。但是难道您指望事情会很简单吗?如果我没有搞错,您曾说过,您想和阿恩海姆一道远走高飞,去过一种圣洁的生活。您把这设想为第二种现实。而我所说的,我的意思却是,人们必须重新夺取非现实,现实不再有什么意义!”

    “哦,可是阿恩海姆恐怕不会同意这样的看法!”狄奥蒂玛说。

    “当然不会,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矛盾。他吃、喝、睡,是了不起的阿恩海姆,却不知道他该不该娶您,他想使这种情况具有一种意义,为此他一向就聚集了全部精神财富。”乌尔里希突然顿住,继而就沉默不语起来。

    片刻过后,他改变话题问:“您能告诉我吗,为什么我偏偏和您进行这样的谈话?此时此刻我回想起我的童年时代。我是个好孩子————这一点您大概不会相信————温和得像一个月明如昼的夜晚的温暖空气。我能够无限地爱恋上一只狗或者一把刀————”他也没有把这句话讲完。

    狄奥蒂玛疑惑不解地望着他。她又回想起,他当初曾竭力主张“感情的精确性”,而如今却说反对的话。有一回,他甚至曾指责阿恩海姆意识不够纯洁,可今天却主张听其自然。令她感到不安的是,乌尔里希主张“没有休假的感情”,而阿恩海姆则模棱两可地说过,人们永远也不应该全身心地恨或全身心地爱!她觉得自己对这个思想很没把握。

    “难道您真的以为有一种无限的感受?”乌尔里希问。

    “噢,有无限的感情!”狄奥蒂玛回答,心里又感到踏实了起来。

    “您看,我不太相信这种事,”乌尔里希漫不经心地说,“奇怪的是,我们经常谈论它,但是这恰恰正是我们终生回避的,仿佛我们会在其中溺死似的。”他发现狄奥蒂玛没注意听,而是烦躁不安地朝阿恩海姆那边望去,后者正在用眼睛搜寻一辆车。

    “我担心,”她说,“我们必须使他摆脱将军的纠缠。”

    “我去拦一辆车,我来照管好将军吧。”乌尔里希自告奋勇。就在他要离去的时刻,狄奥蒂玛把手搁在他的胳臂上,为了友好地酬谢他的努力而用温柔同意的口吻说:“任何一种不同于无限的感情的感情都是无价值的。”

    一一五 你的ru头像一片罂粟叶

    按照在大稳定时期之后是剧烈动荡的规律,博娜黛婀也故态复萌。她接近狄奥蒂玛的尝试一直徒劳无益,想用两个情敌交好并把他撂一边的办法惩罚乌尔里希的美好意图成为泡影————这是一种幻想,她为此献出了许多梦幻。她不得不屈尊又去敲她情人的门,但是这位情人似乎把事情安排得使她的梦幻不断受到扰乱,而一碰上他那毫无激情的友好态度,她想用来向他说明为什么尽管对方不配自己还是又来的一套说辞便都化为乌有。想因此而和他大吵大闹一场,这个渴望极度困扰着她,但是另一方面,她有道德修养的态度又禁止她这样做,致使她渐渐对这一度自以为具有的长处很感到厌恶。在夜晚,不满足的肉欲引起的那颗胖脑袋在她的肩上就像一个椰子————它那猴子毛发般的外壳由于造化的一个错误向里长了。最后,她满腔无可奈何的愤怒,一如一个被人夺走了酒瓶的酒徒。她在心里暗暗咒骂狄奥蒂玛,称她为女骗子、臭娘儿们,而她的幻想则给高贵女性的尊贵————其魅力正是狄奥蒂玛的秘密————加上内行的注释,模仿这副相貌给她带来莫大的愉悦,这成为博娜黛婀的监狱,她从这座监狱逃进荒凉自由之中;烫发钳和镜子失去了把她塑造成理想形象的力量,而与此同时那种不自然的意识状态————她曾处于这种状态————也在崩溃。甚至连尽管命途多舛博娜黛婀也总是美不胜收地享用过的睡眠,现在到了晚上有时也姗姗来迟,这对她来说是新鲜事,所以她竟觉得这像病态失眠症。在这种情况下,她感觉到了所有的人在真正罹病时所感觉到的情形:精神逃遁并像弃置一个伤员那样将肉体弃置不顾。每逢博娜黛婀像躺在灼热的沙滩上那样受到种种诱惑的煎熬,她便觉得她曾钦佩过的狄奥蒂玛的种种聪明的絮叨话离她很远很远,她真诚地蔑视它们。

    由于下不了再次造访乌尔里希的决心,她便又想出一个重新争取他赞成自然感觉的计划,这个行动的结尾已经首先想好:如果乌尔里希在狄奥蒂玛那儿,她就闯这个女勾引者的家。在狄奥蒂玛家里的会谈显然仅仅是托词,不是真正想为公众做点什么,而是为了互相奉承。博娜黛婀则相反,她要为公众做点事,这样她的计划的开端也就已经想好了:因为谁也不再照管莫斯布鲁格尔,而就在此人走向灭亡的当儿,别人却在说大话!博娜黛婀对莫斯布鲁格尔又将帮自己摆脱困境丝毫也不感到惊异。假若她曾对他进行过认真思考,那么她一定会觉得他很可怕,但是她只想:“既然乌尔里希已经这样同情他,那他也就不应该忘记他!”在进一步琢磨她的计划时,她还想起了两个细节:她回想起,乌尔里希在谈到这个杀人犯时曾断言,说是人们拥有第二个灵魂,这个灵魂始终是无辜的,而一个有刑事责任能力的人则始终能采取不同的做法,但是无刑事责任能力的人却永远也不能;她从中得出类似这样的结论:她愿意当个无刑事责任能力人,这样她就是无辜的,一种乌尔里希也没有的状态,一种应为他好而使他具有的状态————穿得像参加社交聚会那样得体,她为实施这个计划而接连好几个晚上在狄奥蒂玛的窗前徘徊,她不需要等待很久,那整排窗户便象征着内部活动亮了起来。对她的丈夫她说是受到了邀请,但她从不久待;在她尚还缺乏勇气的不多几天里,从这样谎言中,从晚上这样在一所她不该进入的房屋前的来回踱步中,产生出一种不断增长的推动力,这种推动力很快就会驱使她上楼去。她可能会让熟人看见,被她偶然从这儿经过的丈夫发现;她可能会引起门房的注意,一个警察可能会心血来潮盘问起她来:她越是溜达得频繁,便觉得这些危险越大,如果还久拖不决,就越有可能会发生意外事件。嗯,博娜黛婀倒也并没少无声地溜进大门或在不愿被人看见的道路上行走过,但这时她像有一个保护天使在她这一边似的意识到,这不可避免地属于她想得到的东西,而这一回她却要闯入这样一所房屋:没有人期盼她到来,她所面临的将是一片渺茫;她的心情就像一个女刺客,这个女刺客一开始没把整件事想好,但在客观环境的推动下进入这样一种状态:一支手枪的响声、飞溅的盐酸珠子空气中的闪光,几乎不再意味着一种情绪的提高。

    博娜黛婀没有这样的意图,但是当她终于真的按铃并走进去时,她处于相似的精神孤寂状态。小拉喜儿悄悄走近乌尔里希并告诉他,外面有人要和他说话,但却没泄露“有人”是一位蒙着厚面纱的陌生女人,而当她在他身后关上客厅门时,博娜黛婀掀开了脸上的面纱。这时,她坚定不移地深信莫斯布鲁格尔的命运刻不容缓,迎候乌尔里希时不像一个犯醋劲儿的情妇,而是像一个气喘吁吁的马拉松赛跑运动员。她不费劲儿地凭空捏造补充说,她的丈夫昨天告诉她,说是莫斯布鲁格尔不久就没救了。“我最憎恨的,”她最后说,“莫过于这类伤风败俗的杀人犯。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甘冒可能在这里被当作闯入者的风险,因为你现在必须立刻回到这家的女主人和很有影响的客人们身边,并把你的事情提出来讨论,如果你还想取得什么成果的话!”她不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结果。乌尔里希会受到感动而千恩万谢,他会把狄奥蒂玛叫出来,狄奥蒂玛会和她以及他一道退回到一个僻静的房间里去吗?狄奥蒂玛也许一听到讲话声音就会被引诱到会客室里来,到时候她就要向她表明,她,博娜黛婀,并不是最没有资格关怀乌尔里希的高贵情感的女人!她的眼睛闪着湿乎乎的光,她的双手颤抖。她大声讲话。乌尔里希很是感到难堪,他不住地微笑作为无可奈何的手段,想以此安抚她并赢得时间考虑如何才能使她相信她必须尽快离开此地。形势是严峻的,倘若不是拉喜儿帮了一把的话,事情本来也许也会以博娜黛婀歇斯底里的发作而告终。整个这段时间里,小拉喜儿一直睁大着发光的眼睛站立在离这两个人不远之处。当这位陌生而美丽的、浑身烦躁不安的女士要求跟乌尔里希谈话,她立刻就猜到其中必有隐情。她倾听了大部分谈话内容,而莫斯布鲁格尔这个名字的一个个音节则像枪炮声那样传入她的耳中。这个因忧愁、渴求和嫉妒而剧烈颤动的女人的声音把她吸引住了,虽然她不理解这些情感。她猜想这个女人大概是乌尔里希的情妇,此刻便比平时倍加强烈地爱恋他。她觉得自己不由自主地要做一件事,就仿佛有人要放声歌唱,而她则必须和唱似的。就这样,她一边用目光请求保持沉默,一边打开一扇房门并邀请这两位走进这个唯一没有被来宾占用的房间。这是她所犯下的第一个对她的女主人明显不忠的行为,因为她分明知道,这将会揭示出一个什么样的秘密;但是世界是如此美丽,而美妙的激动情绪又是一种如此杂乱的状态,致使她竟顾不上考虑它。

    当灯光亮起来,博娜黛婀的眼睛渐渐看清她置身何地时,双腿几乎软绵绵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面颊上泛起嫉妒的红晕,因为这是狄奥蒂玛的卧室,她四下打量这间卧室,到处摆放着袜子、发刷以及许多别的东西,这些东西之所以狼藉不堪,显然是因为一个女人从头到脚匆匆忙忙更衣打扮参加一个社交聚会而侍女又来不及整理,或者如同此例,因为反正第二天早晨一切都要彻底收拾所以也就暂且不去管它;因为在举行盛大社交活动的晚上,卧室也必须充当家具存储室,以便把其余的房间腾出来。空气中有股这些紧紧挤放在一起的家具的味道,有香粉、肥皂和香精的味道。“这小家伙干了一件蠢事,我们不能待在这儿!”乌尔里希笑道,“根本你就不应该来,这给莫斯布鲁格尔什么忙也帮不了的。”

    “你说,我不应该上这儿来了?”博娜黛婀几乎不出声地重复说。她向四下里张望。她哭丧着脸暗自思忖,假如这女仆不是养成了这样的习惯,那她怎么会想到把乌尔里希带进房子的深处呢?!但是她没有勇气向他明确指出这一点来,而是用责备的口吻轻声说:“正在发生如此不公正的事,你居然还能睡安稳觉?我接连几夜睡不着觉,所以我下定决心来找你!”她背对着房间,站在窗口,凝视从外面向她眼前逼近过来的一团闪光而不透明物体。这可能是树梢,或者一座庭院的深处。既然知道这间房间不面向大街,那么,尽管她情绪激动,她也就算熟悉了这儿的地形了;人们可能会从别的窗户朝这里面看,而她一想到,如今她和她不忠实的情人一道,窗帘拉开、灯光照耀,站立在她情敌卧室里一个陌生而昏暗的观众厅前,这便使她非常激动。她脱下帽子,敞开大衣,她的额头和两个乳房的暖烘烘的ru头触到冷丝丝的窗户玻璃,温情的眼泪湿润了她的眼睛。她慢慢摆脱忧伤情绪,又向她的朋友扭过脸来,但是某种她方才凝视过的软和而稀松的黑色却依然留在她的眼睛里,现在这双眼睛有一种无意识的深沉。“乌尔里希!”她恳切地说,“你不坏,你只是装作这副模样!你尽量给自己制造麻烦,不想做好人!”

    形势因博娜黛婀的这几句极其聪明的话而重新变得严峻起来。这已经不是受其身体支配的女人对在高尚心灵中寻找慰藉的可笑渴望,而是这个美丽的身体自己说出了它对温柔庄重的爱情的权利。他走到她身边,用胳臂搂住她的肩膀;他们又把脸转向那片朦胧夜色,一块儿向窗外望去。在那片好似无限的黑暗中,一些来自屋内的亮光散射开来,这情景看上去就好像一团团柔和的浓雾充满了空气。出于某种原因,乌尔里希最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正在凝视窗外一派和煦而寒冷的十月夜色,虽然时令正值暮冬;他觉得城市就像裹上了一条巨大羊毛毯似的笼罩在这片夜色里。随后乌尔里希便想起,人们同样也可以在说到一条羊毛毯时,说它像一个十月的夜晚。他全身感到一种轻柔的不安全,把博娜黛婀往自己身边拉了拉。

    “你现在要进去吗?”博娜黛婀问。

    “去阻止莫斯布鲁格尔就要遭受到的冤屈?不,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是否真的遭受冤屈!我知道他什么?有一次他受审,我匆匆见过他一面,另外我读过一些有关他的报导。这就好比,我曾幻想你的ru头,幻想它像一片罂粟叶,因此我就可以真的认为它是一片罂粟叶吗?”

    他在考虑。博娜黛婀也在考虑。他想,确实是这样,一个人,即便实事求是地来评价,其意义也不比一系列譬喻更重要多少。博娜黛婀经思考而得出结论:“来,我们离开这儿!”

    “这是不可能的,”乌尔里希回答,“人们会问我在哪儿待着,而一旦泄露出你的来访,那么就会招致非议,引起轰动。”

    沉默、看窗外以及某种他们不加区别可能是十月夜、正月夜、羊毛巾、痛苦或幸福的东西又把这两个人联合在一起。

    “为什么你永远不做近在眼前的事?”博娜黛婀问。

    他蓦然间回想起一个一定是在最近做过的梦。他属于很少做梦或至少从不回想梦境的人之列,所以这使他感到奇特:这个回忆的大门竟猝然开启并让他进入其中。他曾多次徒劳地试图横越一个陡峭的山坡,每一次都被剧烈的眩晕感觉驱赶回来。不需多作解释,他现在就知道这个经历与莫斯布鲁格尔有关联,但此人却从未在梦境中出现。一如一个梦中的形象往往有多层含意,这也意味着他的精神以身体的方式所作的种种徒劳尝试,这些尝试最近一再在他的谈话和关系中表现出来,并且完全就像一种没有道路的行走,它不越出某一个地点。他忍不住讥笑他的梦竟然自然而真切地描绘了这样一幅情景:光滑的石头和下滑的泥土,有些地方一棵孤零零的树作支撑或目标,外加行走时高度差的迅猛增长。他试着走得更高和更低时而同样都失败了,他已经感到头晕不舒服,这时他对某个和他一起行走的人解释说,我们别走这条路了吧,下面谷底反正有一条舒适、快捷的路!这清清楚楚!此外,乌尔里希还觉得,他身边的那个人完全有可能就是博娜黛婀。也许他确实也曾梦见她的ru头像一片罂粟叶;某种不连贯的东西,某种对于寻觅的情感来说很可能是畏畏缩缩、暗黑而淡紫中透出紫红的东西,像一团雾从一个还没照亮的角落飘逸出来。

    在这个时刻出现了那种清醒的意识,让人窥探到了它的内幕,连同在这期间所发生的一切事,即使人们远远不能说明这个印象。对于一个梦和他所表述的东西之间存在的关系,他是稔熟的,因为这不是别的什么关系,这是类比法的、譬喻的关系,这是他一度常常在脑子里思考的那种关系。一个譬喻含有一句真话和一句假话,为情感而不可分解地互相结合在一起。如果人们实事求是地对待它,并且用知觉按现实方式安排它,那么就会产生梦和艺术,但是在它们与现实的、丰满的生活之间耸立着一道玻璃墙。如果人们用理智对待它并把不确实的东西和完全一致的东西分隔开来,那么就会产生真实和知识,但是人们就会破坏情感。按照那些将某种有机物分裂成两部分的菌种的方式,人类部落把譬喻的原始生命状态化解为现实和真实的坚固物质,化解为预感、信仰和仿效天然的玻璃状氛围。看来在这之间不存在第三种可能性。但是如果人们没有多加思索便着手去做这件事,那么某种不明确的东西就会多么频繁地产生预期的结果!乌尔里希觉得,在他的思绪曾经常带领他穿越的这一片街头嚣扰中,现在自己站在中心广场上,一切从这里散射开去。他已经对博娜黛婀讲了所有这些话当中的一点点,作为对“为什么你永远不做近在眼前的事”这个问题的回答。这些话她大概没听明白,但是这无疑是她的大的日子。她沉吟片刻,旋即更紧地挽住乌尔里希的胳臂并用总结的口吻回答说:“在梦中你也不是在思考,而是在经历某一个故事!”这几乎是真的。他握住她的手。她眼里突然又含着泪水。泪水缓缓从她脸上流淌下来,而从浸透着眼泪盐分的皮肤上升起一股无法描述的爱的芬芳。乌尔里希吸入这股香味,心头顿时泛起对这种滑溜溜、黏糊糊、对下沉和忘却的强烈思念。但是他敛一敛神,温存多情地把她领回到门口。他在此刻确信,他还有一些事要干,不可以沉溺于不充分的意向而不可自拔。“现在你必须离开这儿,”他小声说,“别生我的气,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再次见面,我现在自顾不暇!”

    奇迹发生了,博娜黛婀不反对这样做,没说任何恼怒而高傲的话。她不再嫉妒了。她觉得,她经历了一个故事。她巴不得能把他裹在自己的臂弯里;她隐约感到必须把他拉到地上来;她真想在他的额头上做一个防卫十字形记号,她对自己的孩子就是这样做的。她觉得这简直美妙已极,她会乐此不疲的。她戴上帽子,吻他,随后她又隔着面纱吻他一次,面纱的细丝因此而变得像通红的铁栅一样炽热。

    凭借着在门口守卫和偷听的侍女的帮助,乌尔里希终于让博娜黛婀悄然离去,虽然屋里宾客们都纷纷开始起身告辞。乌尔里希把一张面额较大的钞票塞在拉喜儿的手里以示感谢,并说了几句赞扬她沉着镇定的话;拉喜儿为两个人而感到如此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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