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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〇 克拉丽瑟访问乌尔里希,为了给他讲一个故事

    重新装饰旧宫殿是著名画家封·黑尔蒙德的特殊能力,这位画家的天才作品是他的女儿克拉丽瑟,而有一天后者出其不意地来到乌尔里希的府上。

    “爸爸派我来,”她说,“要我看看,你是不是也可以利用了不起的贵族关系少许为他谋一点好处!”她好奇地四下打量这房间,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里,把帽子扔到另一把椅子上。随后,她把手伸给乌尔里希。

    他正要说“你的爸爸对我评价过高”,但是她打断了他的话。

    “啊,胡说!你知道,老头子总是缺钱花。生意今非昔比啰!”她笑道,“你住得很雅致嘛。漂亮!”她再次打量四周,随后便望着乌尔里希;她的整个态度中带有某种小狗亲切而又不定心的神态,这只小狗浑身发痒,心中不怀好意。“好啦!”她说,“你能干就干,不能干就别干!我当然答应他了。但是我来是由于另外一个原因;他提出这个请求倒让我想起一个主意。因为我们家里出了点事,我想听听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嘴和眼睛迟疑、颤动了片刻,然后她猛一使劲越过了起始时的障碍,“如果我说美容医生,你能想象出什么来吗?画家是美容医生。”

    乌尔里希明白了;他了解她父母这一家。

    “深沉、高雅、卓越、骄矜、营养良好!”她继续说,“爸爸是画家,画家某种程度上是美容医生,所以与我们交往,这在社交界犹如到温泉浴场去疗养,始终被认为是一桩时髦的事。你明白,装饰宫殿和乡村别墅从来就是爸爸的一项主要收入。你认识帕黑霍芬一家人吗?”

    这是一个城市新贵家庭,但是乌尔里希不认识他们;只有一位帕黑霍芬小姐他几年前曾在克拉丽瑟的陪伴下见过一面。

    “那是我的女友,”克拉丽瑟说。“当时她十七岁,我十五岁;爸爸装饰和改建那座宫殿。”

    “怎么?唉,当然是帕黑霍芬的宫殿。我们大家都受到邀请。瓦尔特也第一次和我们在一起。还有迈因加斯特。”

    “迈因加斯特?”乌尔里希不知道谁是迈因加斯特。

    “哎,你也认识他的呀;迈因加斯特,他后来去了瑞士。当初他还不是哲学家,而是所有有女儿待字闺中的家庭里的唯一男子。”

    “我从未和他谋过面,”乌尔里希断定,“但是现在我大概知道他是谁了。”

    “那好吧,”克拉丽瑟使劲在心里计算着,“你等一等:瓦尔特当初二十三岁,迈因加斯特年纪稍大一些。我认为,瓦尔特私下里极度钦佩爸爸。他第一次应邀到一座宫殿里来。爸爸内心经常有这种像是穿上了一件王袍的感受。我以为,瓦尔特起先爱恋爸爸甚于爱恋我。而露茜————”

    “天哪,慢点,克拉丽瑟!”乌尔里希请求。“我想,我简直摸不着头脑了。”

    “露茜,”克拉丽瑟说,“就是帕黑霍芬小姐,帕黑霍芬夫妇的女儿,我们大家都受他们的邀请。现在你明白了吗?现在你明白了;当爸爸用丝绒或锦缎裹住露茜并用一条长拖裙把她放在一匹马上,她便产生错觉,以为他是提香或丁托列托。他们互相热恋着。”

    “那么就是爸爸热恋露茜,瓦尔特热恋爸爸喽?”

    “你且慢!当初有印象主义。爸爸的画风老派而带音乐性,他今天还这样作画,棕色酱汁和孔雀尾巴。可是瓦尔特喜欢空旷的野外、线条清晰的英国应用模式、新的和诚实的东西。爸爸在心底里像不喜欢新教的布道演说那样不喜欢他;而且他也不喜欢迈因加斯特,可是他有两个待嫁的女儿,总是入不敷出,对这两个年轻人便相当忍让。而瓦尔特却悄悄爱恋爸爸,这话我已经说过了;但是他必须公开蔑视他,为了新艺术流派的缘故,而露茜则压根儿就对艺术一窍不通,可是她怕在瓦尔特面前出乖露丑,而且担心要是瓦尔特说得对,那么爸爸看来就只像一个滑稽老头儿了。现在你明白了吗?”

    为达此目的乌尔里希还想知道妈妈在哪里。

    “妈妈当然也在那儿。他们一如既往天天争吵,不比往日多些,也不比往日少些。你明白,在这种情况下瓦尔特占有着有利的地位。他成为我们大家的一种交叉点,爸爸怕他,妈妈煽动他,而我则开始爱上了他。但露茜谄媚他。所以瓦尔特对爸爸有某种控制力,他开始怀着谨慎的欢乐尽情享受这种控制力。我认为,当初他已经醒悟到自己的价值了;没有爸爸和我他就成不了什么气候。你明白这些关系吗?”

    乌尔里希以为能对这个问题给予肯定的回答。

    “可是我想讲点别的事情!”克拉丽瑟说。她略一沉吟说:“等一等!你先只想着我和露茜:这是一种激动人心而错综复杂的关系!我当然为父亲捏了一把汗,看样子他在热恋中是会把整个家庭毁了的。我当然同时也想知道这种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他们俩爱得发狂。在露茜心里,对我的友谊中自然搀和着这样的情感:这个男人是她的情人,而我却还得唯命是从地管这个男人叫爸爸。她对此颇有些自鸣得意,但在我面前也感到十分羞愧。我认为,这座旧宫殿自其建造以来还没见过这样纠缠不清的事情呐!白天,露茜尽可能地整天和爸爸厮混,夜晚她便到钟楼里来向我忏悔。我睡在钟楼里,我们几乎整夜点着灯。”

    “露茜和你父亲的交往关系究竟有多深?”

    “这是唯一一件我永远未能获悉的事。但是想想这样的夏日夜晚吧!猫头鹰已经哀鸣过,夜已经呻吟过,每逢我们感到太阴森可怕,便躺到我的床上继续讲述。我们想象不出别的情景来,只觉得一个男人若是被一种如此不幸的激情攫住,便只有一枪打死自己的分儿了。实际上我们真的天天等待着————”

    “可是我觉得,”乌尔里希打断她的话,“他们之间没出什么事。”

    “我也认为:不是什么事都发生过了。但还是发生了某些事。你立刻会看到的。露茜突然必须离开宫殿,因为她的父亲出其不意地到来,要带她到西班牙去。你真该瞧瞧那时的爸爸,瞧他怎样孤零零地留下来!我觉得,有时他简直就要掐死妈妈。他把画架系在马鞍后面,带着它从早到晚骑着马四处游逛,却一条线条也不画,如果他待在家里,也不摸画笔。你想必知道,他以往像一架机器那样画画,但是那时我经常看到他拿着一本书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却不曾将书打开。有时他就这样一连冥想好几个小时,随后他站起来,于是在另一个房间里或在花园里便又发生同样的情况;有时整天都如此。毕竟他是个老头儿,年轻人把他抛弃了;不是吗,这可以理解吧?!我心想,那景象,他经常看见露茜和我,两个女友,互相用胳臂搂着身躯、亲昵地互相闲谈,那景象当初必定已在他心头生根发芽————像一粒野生的种子。也许他也知道露茜总是到钟楼里来找我。简单说,有一回,夜晚十一点左右,宫殿里所有的灯火全已熄灭,他来了!嘿,真带劲儿!”克拉丽瑟现在被她自己的故事的重要意义强烈地吸引住了,“我听见楼梯上的摸索和嚓啦声,却不知道是什么在响;然后我听见笨拙地按门把手的声音和房门奇异的开启声……”

    “你为什么没有呼救呢?”

    “这事真奇怪。我从第一个响声起便知道他是谁。他一定一动不动在门口站住了,因为好一阵子我什么响声也没听见。他大概也吓坏了。然后他小心翼翼随手拉上房门并轻声呼唤我。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我不想回答他,但是奇怪的是:完全从我内部————仿佛我是一个很深的空间————发出了一个声音,它像一声哀求。你懂这个吗?”

    “不懂。继续讲下去!”

    “很简单,接着他便无限怅惘地紧紧抓住我;他几乎倒在了我的床上,他的脑袋枕在了我的脑袋旁边。”

    “眼泪?”

    “干巴巴的抽搐!一个老朽的、被离弃的身体!现在我明白这个道理了。噢,我对你说,如果人们事后可以说出自己在这样的时刻想了些什么的话,那么这便是某种极厉害的东西!我认为,他因自己错失良机而完全被对一切端庄品行的冲天愤怒攫住了。我一下子觉察到,他又觉醒了,虽然房间里漆黑一团,但我立刻便知道,因不顾一切渴望得到我,现在他的心完全揪起来了。我知道,现在不会有什么顾惜和体谅了;自我的呻吟以来房间里还一直寂静无声;我的身体既灼热又干燥,而他的身体则像一张让人放到火边的纸。这身体变得极其轻柔;我已经感觉到,他的胳臂怎样沿着我的身体蜿蜒而下并脱离我的肩膀。有些事我想问问你。因此我就来了————”

    克拉丽瑟顿住。

    “什么?可是你什么也没问呀!”稍过片刻,乌尔里希提醒她。

    “不。我还得先说点别的:一想到他必定会认为我的静止不动是认可的表示,我便憎恶我自己;可是我完全无可奈何地依然躺着,一种冷酷的恐惧已经压在我的心头。对此你有什么想法?”

    “我根本没什么好说的。”

    “他用一只手不停地抚摩我的脸,另一只手游移着。打着颤,带着假装出来的和善,你是知道的,像一个吻那样掠过我的乳房,随后,这只手仿佛在等候并倾听着回答似的。最后这只手就要————现在你一定明白了吧,他的脸同时偎近着我的脸。但是这时我却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挣脱了他并向一侧转过身去;这时从我胸中又发出了我平时不曾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它介乎请求和呻吟之间。原来我有一块胎记,一块黑色圆形斑痕————”

    “你父亲是什么态度?”乌尔里希冷冰冰地打断她的话。

    可是克拉丽瑟不让别人打断自己的话。“这里!”她神情紧张地微微一笑,指了指衣裙里面臀部上一处部位,“他一直摸到这里,这里是个胎记。这个斑痕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或者说它有一种特殊性能!”

    她突然满脸涨得通红。乌尔里希的沉默使她头脑清醒过来并化解了将她拘禁住的思绪。她神情尴尬地笑了笑并迅速总结说:“我的父亲?他即刻便坐起身来。我无法看见他脸上的表情;我想,多半是一副窘相。也许是感激。我在最后一刻解救了他。你必须想到:他是一个老人,而一个年轻姑娘则有这种力量!我一定让他觉得奇怪了,因为他相当温柔地握了握我的手并用另一只手抚摩了两回我的头,然后他没说什么话就走了。那么你会尽你所能为他做点什么事的吧?!最终我不得不把这件事也讲给你听了。”

    她站立在这儿,穿一件进城时才穿的定制连衣裙,紧身而符合习俗。她就要离去,伸出手与乌尔里希握手辞别。

    七一 庆祝陛下在位七十年起草主导决议委员会开始开会

    关于她给莱恩斯多夫伯爵的信以及要求乌尔里希挽救莫斯布鲁格尔的事,克拉丽瑟均只字未提;她好像把这一切都已经忘却。但是乌尔里希也没这么快就又想起这件事来。因为狄奥蒂玛终于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现在可以在“庆祝陛下在位七十年起草一个主导决议暨确认有关各界人士的愿望工作会议”范围内召集特别的“庆祝陛下在位七十年起草主导决议委员会”了,狄奥蒂玛为自己保留了领导这个委员会的权利。伯爵阁下亲自起草了邀请,图齐进行了修改,而阿恩海姆则从狄奥蒂玛那儿看到了他的修改稿,然后这修改稿才被批准。尽管如此,其中还是包含了一切使伯爵阁下心神俱往的东西。“促使我们召集这次会议的,”信中这样写道,“是对问题的一种共识,即我们不能对强有力的、来自民众中间的意愿听其自然,需要有人施加一种极具远见的并且是来自一个可以纵览全局的位置的,也即来自上面的影响。”接下去就是“极为罕见的造福社会的登基七十周年庆典”、“满怀感激之情的”各族民众、和平皇帝、缺乏政治上的成熟、世界奥地利年,而最后则是提醒“产业和教育界”,要把这一切塑造成“真正”奥地利精神的一种光辉的意愿显示,但对这一切均要进行慎重考虑。

    一方面,在狄奥蒂玛的清单上,艺术、文学和科学各组显得尤为特出并经广泛努力而得到认真周到的补充,而另一方面,在那些可以参加这次会议但人们并不指望他们作出具体行动的人当中,经过严格筛选只剩下了一小批人;然而,受邀请者的数目仍然如此之多,以致在绿桌子旁正式宴请来宾根本就不可能,于是就不得不选择冷餐招待会这一较松散的形式。人们可以随意地坐着、站着,而狄奥蒂玛的一个个房间就像一座营房,供应夹肉面包、蛋糕、葡萄酒、利口酒和茶的数量之大,恐怕只有图齐先生在预算中给了他夫人特别拨款才能办齐;必须补充说明,这没矛盾,从中可以推断出,他一心想着要采用新的精神外交方法。

    安排好这一大群人聚会,这向狄奥蒂玛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倘若她的脑袋不是像一个华美的果壳,不断有话语从中大量涌流出来,有些事她也许还真的应付不过来;这是家庭主妇用以欢迎每一位来客并以对其最近著作的熟识而令来宾欣喜若狂的话语。这方面的准备工作是异常充分的并且只有在阿恩海姆的帮助下才得以完成,此人将自己的私人秘书供她使用,协助她整理材料并摘编最重要的资料。这股火一般热的神奇沉淀便是一大批藏书,是用莱恩斯多夫伯爵为启动平行行动而投入的那批资金购置来的。和狄奥蒂玛自己的书加在一起,它们作为唯一的装饰品摆放在腾出来的房间中的最后一间里,房间里依稀可辨的布满花卉的糊壁纸显示出这是一间内室,一种关联,一种激起人们对居住这间内室的女子作谄媚思考的关联。但这批藏书也还以另外的方式证明自己是个有利可图的设置;因为每一个受邀请的人在接受了狄奥蒂玛极为殷勤的欢迎致词后便游移不定地漫步穿越这些房间,一看到这间位于尽头的藏书室,便必然会被它吸引;总会有一些人后背上下起伏,打量这些书,宛如蜜蜂麇集在花丛前,而如果说原因也只是每一个创作者对藏书都怀有的那种高贵的好奇心的话,那么当观看者终于发现他自己的著作时,一股甜蜜的满足之情便会顿时从心头泛起,而狄奥蒂玛的爱国事业则从中获益匪浅。

    在会议思想指导方面狄奥蒂玛先是听任自流,即使她郑重其事地特别向诗人们保证,说是一切生命基本上都奠定在一种内在的文学创作上,甚至连商业活动也是,如果人们“豪爽地看待”它的话。这并不使人感到惊奇,只是事实却表明,大多数受到这样简短致词嘉奖的人都是怀着一种信念来的,他们深信人们邀请他们,是为了让自己简明扼要地,这就是说在大约五至四十五分钟内,给平行行动出主意,她听从了这个主意就不再会有什么失误,哪怕后来的发言人是在用无意义和不恰当的建议浪费时间。狄奥蒂玛起先简直因此而陷入一种欲哭无泪的心境之中,费了好大劲儿才保持住了自己那种不拘谨的态度,因为她觉得,每一个人都各说各的,她无能为力,无法将它们统一起来,在驾驭如此密集的文艺、学术界精英集会方面她还没有经验,而由于大人物们如此之多的聚会也不是这么容易举行第二次的,所以也就只有一步一步、多费心思并按一定方法才能理解它。况且世界上有许多事情,它们单独时与聚在一块儿时相比,具有某种完全不同的意义;譬如大量的水与少量的水相比是一种较小的享受,小就小在饮水和溺水的差别上了,而毒药、玩乐、闲暇、弹钢琴、理想的情形则与此相似,也许甚至一切事物的情形都与此相似,于是某种东西会怎么样,这完全取决于它的密集程度和别的情况。所以只需补充说明一点,即便天才也不例外,以便使得人们不致把下面的印象看作是对无私地为狄奥蒂玛效劳的那些大人物们的一种贬抑。

    因为人们会立刻在首次聚会时便获得这样的印象:每一个杰出的人物一离开山顶巢穴的保护并且要在普通的地面上与人交往,便会觉得自己处于一种极端不安稳的境地。只要她与这些了不起的人物中的一个单独谈话,那么这种宛如天象般从狄奥蒂玛头顶掠过的异乎寻常的话语,在有第三者或第四者插入从而使得好几个人的话语陷入相互矛盾的情况下,就让位给一种不能建立井然秩序的难堪处境,而谁若不害怕这样的比喻,就不妨想象一只天鹅,它在作完骄傲的飞行之后在地上继续蹒跚前进。然而在相识了较长时间之后这也很好理解。杰出人物的生活如今是建立在一种“人们不知道为什么目的”的基础上的。他们受到莫大的敬仰,在他们的五十周年或一百周年诞辰时这种敬仰便表现出来,或者在一所农业大学成立十周年庆典上,当它拿名誉博士们来炫耀自己,但此外也有各种不同的场合,在这些场合人们是必须谈论德意志精神财富的。我们在历史上曾有过伟大的人物并把这看作一种与我们休戚相关的机构,恰似监狱或军队;如果存在这个机构,那么人们就必须投入人力。因此人们便带着某种这样的社会需要所特有的下意识动作启用刚好碰上的那个人,并对他表示尊敬,这些敬意已经具备了赐予的条件。但是这种敬仰并不完全真实;在它的底部显现出这众所周知的信念:实际上没有一个人配受到这种敬仰,而且人们也难以区别嘴巴张开是因为感动还是要打呵欠。如果今天一个人被称作天才,这就具有某种敬仰死者的特性,还要加上一个无声的附注,即现在根本就不再有这种天才了,而且这还具有某些那种神经质爱情的特性,人们之所以闹哄哄显摆这种爱情并非出于别的因由,而是因为它实际上缺乏感情。

    这样一种状况对于感觉敏锐的人来说自然是不愉快的,于是他们就想方设法摆脱它。一部分人因绝望而变得富裕起来,他们学会利用这种需求,这种不仅对伟大人物而且也是对野性的人物、有才智的小说家、新一代愈来愈扩大着的不谙世故者和领导人的需求;另一部分人头上戴一顶看不见的王冠,他们绝不摘下这顶王冠,他们还怨恨而又谦逊地担保说,在三至十个世纪之后才愿意让人对他们创作出来的东西的价值作出评价;可是所有的人都觉得这是德国人民的一场可怕的悲剧:真正的伟人从不成为德国人活着的文化财产,因为他们太超越人民了。然而必须强调指出,迄今为止谈到的是所谓的文学艺术,因为在精神与世界的关系上有一个很值得注意的区别:一方面,纯美艺术爱好者必须受到如同歌德和米开朗琪罗、拿破仑和路德那样的欣赏,另一方面,今天却几乎没有哪个人还会知道那个把难以用言语描绘的迷醉福祉赐给人类的人的名字,没有人研究高斯[26]、欧拉[27]或麦克斯韦[28]的生平,探寻一位封·施泰因夫人[29]的行踪,很少有人关心拉瓦锡[30]和卡尔达诺[31]在哪里出生又死于何地。可是人们却学习他们的思想和发明是如何通过别的、同样没有趣味的人的思想和发明得以发扬光大的,并不断地研究他们的成就,在人格力量早已泯灭之后这种成就便在别人身上继续存在下去。当人们察觉到这个区别多么鲜明地把两种人类的行为方式互相分隔开,起先是感到惊讶,但随后便出现相对的范例,这种区别便愿意以一切界限之中最自然而然的面目出现。熟悉的习惯向我们担保,说这是人和工作之间、人的伟大和一项事业的伟大之间、教养和知识以及人性和本性之间的界限。工作和勤勉的天才并不增加道德的重要意义和不可分解的生命学说,这种学说只在榜样们的身上得以继承下来,他们是国务活动家们、英雄们、圣徒们、歌唱家们,当然也有电影演员们;这正是那种强大的、非理性的力量,诗人只要相信自己的话并坚持认为自己按照生活境况分别道出了良知、天性、内心、国家、欧洲或人类的呼声,那么便也觉得自己分享了这种力量。这就是那神秘的整体,他觉得自己是这个整体的工具,而别人则仅仅是在可以理解的事物里拱来拱去,而人们则必须在能学会看到这个使命之前便相信这个使命!使我们确信这一点的,毫无疑问是一种真理的呼声,可是这个真理上不是粘附着一种特殊性吗?因为奇怪的是,哪儿的人们见事不见人,那儿便总是会重新出现一个新人,把事情向前推进;反之,哪儿的人们注重人,那儿在达到某种高度之后便会出现这样一种感觉:现在不再存在够用的人,真正伟大的东西属于过去!

    他们纯粹都是完好的人,这些人聚集到狄奥蒂玛的府上了,一下子聚集了许多。创作和思维,这于每一个人来说都十分自然,宛如游水之于一只雏鸭,他们做这事如同从事职业活动,并且做起来也确实比别人强。但是目的何在?他们的所作所为美好、崇高、无与伦比,但是这么多的无与伦比就像墓地情调和集中的短暂性气息,没有笔直的意义和目标,没有来源和继续。对事件,对大量互相交叉的精神振荡的无数回忆已经聚集在这些头脑里,这些回忆像地毯编织者们的针插在一件织品里,它在他们四周、在他们前面并向他们没有接缝和边缘地伸展开来,而他们则在某处编织一个花样,这花样在别处以相似的形式重复出现,但还是稍稍有些不同。可是把这样一个小斑点永远留存下来,这是正确的使用方法吗?

    说狄奥蒂玛理解了这个道理也许太言过其实了,但是精神领域里的这阵坟场怪风她感觉到了,这第一天越是临近结束,她便陷入越深沉的沮丧之中。幸好她同时回忆起某种绝望情绪,当初在另一个场合谈到类似的问题时阿恩海姆曾表现出来的那种绝望情绪,当时这对她来说并不是完全可以理解;她的朋友到外地去了,但是她想到,他曾告诫过她不要对这次集会寄予过高的希望。所以她如今陷入的,其实是这种阿恩海姆式的忧郁,但是说到底这还是给她带来了一种美好的、几乎是在感官上既悲伤又舒心的愉快感觉。“从根本上来说,这难道不是,”她推敲着他的预言,暗自思忖,“行动的人接触言语的人的时候总会感受到的那种悲观主义吗?”

    七二 科学的暗自窃喜或对恶的初次详细描述

    现在必须对一种微笑说几句话,而且还是一种男人微笑,并且还蓄着一部胡子,这胡子是为对着胡子窃笑这种男性活动而造就的;这是接受了狄奥蒂玛的邀请并倾听文艺爱好者们讲话的学者们的微笑。虽然他们微笑,人们却绝不可以以为,他们是含着讽刺意味这样做的。相反,这是他们的敬重和无权过问的心态的表露,这是已经谈过的话题了。但是人们也不可因此而受迷惑。在他们的意识中这是对的,但在他们的下意识里————姑且就用这句习语————或者说得更正确些,就他们的总体状况而言,他们是向恶的习性像一只锅炉下的火焰在胸中翻滚着的人。

    这看上去自然就像一种似非而是的意见,要是有人当着一位上奥地利大学教授的面提出这样的看法,那么教授也许会回答说,他只为真理和进步服务,对别的事一概不知;因为这是他的职业意识形态。但是所有职业意识形态都是高尚的,譬如猎人就绝不会称自己是森林的屠宰工,反倒自称是动物和自然符合狩猎规则的朋友,恰似商人们胸怀可敬利益原则以及窃贼们称商人们的神,即那高贵的、联系各民族且带国际性的墨丘利,也是他们的神。描绘一种活动并意识到从事这一活动的人,这不是什么值得重视的事情。

    人们若不带成见地考虑科学是如何获得今天这个形态的————这就其本身而言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它支配着我们,连一个文盲也会受到它的侵害,因为他学会了与无数天生高深莫测的事物共处————那么人们就会获得另一种印象。按照可信的传说,这在十六世纪,在一个心灵强烈动荡的时代就已经开始了,人们不再如在这之前的两千年宗教和哲学思辨过程中所做的那样试图去探究大自然的秘密,而是以一种只好被称为肤浅的方式安于研究它的表面现象。在这方面伟大的伽利略总是第一个被提及,譬如他放弃了这个问题:出于哪个根本的原因,大自然畏惧空洞的宇宙空间,致使它竟然让一个落体这么久地穿过并填充一个又一个空间,直至终于到达陆地;他满足于一个普通得多的论断:他简单地探究了一个这样的物体下落得多快,走过哪些路程,耗费掉多少时间以及达到怎样的加速度。天主教会犯了一个严重错误,它不是直截了当地将他处死,而是以死威胁这个人并强迫他收回自己的观点;因为由他的以及与他观点相似的人观察事物的方式中,此后————如果人们用历史的时间尺度来衡量的话,便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便产生出了火车时刻表、工作机械、生理心理学以及天主教会再也无法与之抗衡的当代的道德败坏。天主教会大概是由于太聪明才犯了这个错误,因为伽利略不仅是自由落体定律和地球运动的发现者,而且也是一位拿今天的话来说会令大资本家感兴趣的发明者,此外他也不是当初唯一为这新精神所侵袭的人;相反,历史报导表明,他身上那种实事求是精神广泛而迅猛地像一种传染病那样传播开来,而称某人饱含求是精神,这在今天听起来尽管不合礼仪,因为我们自以为已经具有太多这种精神,但是当时从形而上学到严格按各种证书观察事物的觉醒过程想必一定是这种精神的醉意和冲动!但是如果人们考虑,人类是怎么啦,干吗要如此改变自己的模样,那么回答就是,人类所做的无非就是每一个明白事理的孩子所做的事,这孩子过早地试图走路;人类坐到地球上并用可信赖的和不太高贵的身体部分触及这个地球,必须说明:人类这样做时用的正是那个人体部分,他们就坐在它上面。因为奇怪的是,地球显得极其容易接受这方面的影响,并且自这种触及以来便一直在让人从自身诱出数量多得惊人的发明、舒适的设备和认识。

    按照这个史前史的情况人们可能会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地认为,这是反对基督者的奇迹,我们如今正置身于这个奇迹之中;因为这个用过的接触譬喻不仅可以作可以信赖,而且同样也可以作不得体和遭禁忌的解释。在有才智的人发现自己对事实的兴趣之前,确实只有武士、猎人和商人,也就是说恰恰是狡猾和冷酷无情的人曾拥有过这种兴致。在求生存的战斗中没有思维方面的感伤之语,而是只有以最简捷、最实际的方式杀死敌手的愿望,在这方面每一个人都是实证主义者;在利润归根到底意味着在心理上和按客观情况的需要制服别人的时候优柔寡断、当断不断,这在生意场上同样也不是一种美德。另一方面,如果人们留神观察是哪些个性导致新发现,那么就会看到自由接受顾忌和拘谨的权利、勇气、同样多的创造精神和破坏精神、排除道德方面的考虑、为蝇头小利耐心地讨价还价、必要时在通往目的地的道路上坚韧不拔地等候,以及对尺度和数字的敬意,这种敬意是不信任一切不明确事物的最强烈的表示;换句话说,人们看见的无非正是旧日猎人、士兵和商人的恶习,它们在这里仅仅是被传导进精神领域并被重新解释为美德。这样一来,虽然脱离了对个人的和相对普通的利益的追求,但是即便在这变形的时刻他们也不曾丢失人们所说的原始凶恶形态的要素,因为它看似牢不可破和长久永存,至少像一切人道和崇高的东西那样长久永存,它不是什么更微不足道的或别的什么,它无非就是给这崇高的东西使坏并看它失败的欲望。谁不知道这狡黠的诱惑呢,在观看一只漂亮大釉罐的时候它便蕴含在这样的想法之中:人们可以一棍子把它打成粉碎?一旦被提高到了悲情英雄主义,致使人们在生活中不信赖任何别的东西,只信赖用铆钉钉牢的东西,那么它便是一种被包括在科学的实事求是精神里的基本情感,而如果人们出于公道不愿意称它为魔鬼,那么这上面至少有一股轻微的烧焦的马鬃的气味。

    人们可以马上就谈到科学思维对机械的、统计学的、物质的解释所抱有的特殊偏爱,这种偏爱的心似乎已经被戳坏了。把善意只看作一种特殊形式的利己主义;把情绪和内部的排泄物联系起来;确认人体十分之八或九由水组成;把著名的合乎道德的性格自由解释为一种自动生成的自由贸易的思想火花;把容貌美丽归因于良好的消化和有条理的脂肪组织;用年度曲线表示出生率和自杀率,它把这种似乎是最自由决断的东西显示为强制;觉得心醉神迷和精神错乱性质相似;将肛门和嘴当作同一事物在直肠和口部的两端而置于同等地位————这样的在人类幻想的魔术中揭穿窍门的观念总是会找到一种有利的舆论支持,从而被认为特别具有学术性。人民所热爱的,当然是真实;但围绕着这种光洁的爱的,却是一种对幻灭、强制、无情、冷酷恐吓和严厉斥责的偏爱,一种不怀好意的偏爱或者起码也是一种类似性质的不自愿的情感流露。

    换句话说,真理的声音带有一种可疑的杂音,但是最亲近的参与者不愿意听到任何这种声音。嗯,心理学知道许多这种被压制的杂音,它也准备好了这样的忠告:人们应该发挥它的作用并尽可能直言不讳,以便阻止它的有害的影响。倘若人们想作这个试验,想试一试,将这种对真理的模棱两可的爱好以及它那恶意的憎恶人类的和冥府看门狗式的杂音公开表露出来,简直是充满信心地把这种爱好用到生活中去,又会怎么样呢?那么,恐怕就会显出缺乏理想主义,缺乏已经在精确生活的空想这个标题下被描述过的理想主义,一种供试验并随时可以撤回的观念,但隶属于精神占领的铁的战争法则。这种创造生活的态度自然并不让人得到呵护和安宁;它绝不会只怀着敬畏看待值得生存的东西,而是倒不如说像一条分界线,一条被争取内部真实的战斗不断移动着的分界线。它会怀疑世界瞬间状态的圣洁,但不是出于怀疑论,而是怀着攀登时的那种信念:牢牢站稳的那只脚在任何时候都是较低的那只。而在这样一个战斗的教会的火焰中————它为了还没启示的东西而仇视这学说并以对自己最亲近的形态的一种苛求的爱的名义把法则和有效的东西排除在一边————魔鬼将会找到回归上帝的路,或者,说简单一点,真理在那儿又会是美德的姊妹并且不必再对美德干那些隐蔽的、恶意的勾当,年轻的侄女对老处女姑妈所策划的那种勾当。

    一个在知识厅堂里的年轻人或多或少有意识地吸收了这一切,此外他还熟悉了一个重大的建设性观念的诸要素。这个观念轻松自如地搜集那被去除的东西,一如搜集一块坠落的石头和一块旋转的石头,并且将某种看似一致和不可分的东西,如一个简单行动从意识中心的生成,分解成其内在源头有着几千年差别的河流。但是如果有人想冒险使用这样获得的特别专业任务界限以外的观念,那么他立刻就会领会到,生活的需要是不同于思维的需要的。生活中发生着大致与一切受过训练的人的习惯相反的事。自然的差别和共性在这里很受赏识;存在的东西,不管它是什么,都在一定程度上被认为是自然的并且不乐意受到侵犯;正在变得必不可少的变化只是迟疑不决地并且似乎是在一种来回辗轧的过程中进行着。譬如如果有人出于纯粹素食主义的观念对一头母牛说“您”(正确考虑到了这一情况,即人们对一个可以对之说‘你’的有生命之物会容易得多地便采取肆无忌惮的态度),那么人们即便不骂他愚蠢,也会骂他迂腐的;但不是由于他爱好动物或素食主义的观念————人们觉得这种观念很通人情————而是因为这种观念被直接应用到现实中去了。一句话,在精神和生活之间存在一种错综的均衡,而在这种均衡中精神至多收回一千项债款中的一半并因此而获得名誉债权人的称号。

    但是如果精神呈现出它最后找到的那个强有力的形象,像先前那样被接受了,哪怕是一个很男性化的带有武士和猎人的微不足道的坏习惯的圣徒,那么就可从所描述的情形中推断出:蕴含在精神中的向恶的习性既不会通过其毕竟出色的整体在任何地方呈现出来,也不会找到靠现实改过自新的机会,所以可能会在种种相当奇异且不受控制的、可以让自己逃脱徒劳拘禁的道路上出现。至此为止一切是不是一种幻想游戏,这也许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不过不容否认的是,这个最后的推测得到了特别的证实。有一种无名的生活情调,今天不少人对此具有天生的才能,这是一种对更凶恶事物的预料、一种骚动的决心、一种对人们所敬重的一切事物的不信任。有这样的人,他们抱怨青年人没有理想,但在必须行动的时刻却完全自我放任,作出不同于某个人的决断,这个人出于对理念的最健康的不信任,借助某一根棍棒的作用加强这理念的温和力量。换句话说,有哪个好心的目标不是必须带有一点点低级人类个性的腐败和计算,才能在这个世界上被认为是真诚的呢?像束缚、强迫、施加压力、不畏惧破碎的窗玻璃、强有力的方法这类词语都有一个可信赖的好名声。最伟大的人物被塞进一座兵营,跟一个中士学八天跳跃,或者一个少尉和八个士兵就足以逮捕世界上每一个演说家议会的全体议员,这样性质的观念虽然后来在这样的发现中才找到了自己经典的特征,即灌给一个理想主义者几羹匙蓖麻子油便能使最不屈不挠的信念变得滑稽可笑,但是它们早就有了阴森梦幻的狂烈激励,虽然它们遭人愤怒唾弃。情况就是这样,每一个面对着一个动人心魄现象的人,哪怕这个现象是通过它的美撼动他的心魄,这个人的每两个想法中至少有一个是这样的:你休想蒙我,我会给你点厉害瞧的!一个不仅自己久经磨炼而且也磨炼人的时代的这种缩小的愤怒几乎违背人类天性地被平分成粗野和崇高,倒更是一种精神的自我折磨的特征,对类似情景的一种非语言所能描绘的兴趣:善可以贬低自己并简单得出奇地毁灭自己。这看上去与一种感情强烈的“想戳穿自己的谎言”不无相似之处,而相信一个时代,一个屁股已经先来到世上,如今只需让造物主的双手翻转的时代,这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最索然无味的事。

    所以一种男人的微笑将表达各种各样这类性质的内容,即使它躲开自我观察的眼光或压根儿还从未被意识到,而大多数受到邀请的著名专家迎合狄奥蒂玛值得称赞的努力时脸上所露出的那种微笑就带有这样的性质。这笑意痒痒地顺着大腿向上升起,而大腿却不太知道自己应该转向何方,于是这笑意便怀着好意和惊讶到达脸上。人们为见到一位熟人或一位较亲近的同事并能与之攀谈而感到高兴。人们有这种感觉:在回家时,在离开大门之后,他们将几次试着迈出坚定的步子走路。但是这集会却是相当美好的。这样一般性的活动当然是某种永远不会具有适当的内容活动,一如所有最一般的和最崇高的想象;正如对于狗,您就想象不出来,它只是说明某些狗和狗的特性的一个指示,而爱国主义或最美好、最爱国的思想您就更加想象不出来了。但即便这没有内容,它还是有一种意义的嘛,而时不时地唤醒一下这种意义,这无疑是桩好事!大多数人就这样互相交谈着,不过更多地还是在沉默的下意识里;但是一直站立在总接待室里、向迟到者打招呼致意的狄奥蒂玛,却惊讶和隐约地听到,四周的人开始热烈交谈了起来,如果没完全听错的话,从这些谈话中传到她耳朵里来的,有不少甚至是在讨论波希米亚和巴伐利亚啤酒的区别或出版者酬金。

    可惜她不能站在街上观看这次社交聚会。从那儿看起来这聚会显得奇异而美好。一排高大窗户的窗帘光彩熠熠,灯光显得越发光亮,因为等候的车辆投射出充满权威和优雅的灯光,还因为路过的人站住脚并抬头向上看了一阵,投来了好看热闹的目光,虽然他们也不太知道为什么向上看。狄奥蒂玛若是看到这番情景一定会感到高兴的。总是有人站在这庆典洒到街上的半明半暗的光亮里,而在他们的背后则是黑乎乎的一片,稍远一些便很快变成漆黑一团。

    七三 莱奥·菲舍尔的女儿格达

    乌尔里希这一阵忙乎得久久不得闲暇去兑现给菲舍尔经理许下的诺言:看望他的家人。是的,说得对,要不是遇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他压根儿不会有这个时间的;这是菲舍尔的夫人克莱门蒂娜的来访。

    她打电话预约了时间,乌尔里希不无忧虑地期待着她的到来。三年前他最末一次与她家有过来往,那时他在这个城市里度过了几个月的时光;可是这一回他只去了仅有的一次,因为他不愿意勾起往日的恋情并对克莱门蒂娜夫人慈母般的失望感到害怕。可是克莱门蒂娜·菲舍尔是个“心地高尚的”的女人,而在与她丈夫莱奥的日常琐事纠纷中她很少有机会去使用这种高尚的心地,所以遇到可惜很少出现的特殊情况时,一种简直是英勇的情感高峰便随时可供她使用。但是当她面对乌尔里希并请求他与自己作一次私下交谈时————虽然他们本来就是单独在一起————这个面容严峻并略带忧伤的瘦弱女人总还是有点儿困窘。但是他是唯一的一个人了,他的意见格达还听得进去,她说道,不过请他别误解了她的请求,她添上了这么一句。

    乌尔里希了解菲舍尔家的情况。不但父亲和母亲纷争不断,已经二十三岁的女儿格达也已经在自己身边聚集起了一群奇特的年轻人,他们使气得咬牙切齿的爸爸莱奥极不情愿地成为自己“新精神”的资助者和促进者,因为他们在任何地方也不能如在他这儿一般如此舒适地相聚————格达很容易激动并且贫血,如果有人试图限止这种交往她立刻就会火冒三丈————克莱门蒂娜太太介绍说。这毕竟都只是些没有教养的蠢小子,但是他们那种有意显露出来的神秘的反犹主义不仅不得体,而且也是心地粗野的一种表示————不,她补充说,她不想抱怨反犹主义,这是一个时代现象,对此人们只好听天由命;人们甚至可以承认,在某些方面这也许也不无是处————克莱门蒂娜顿住,她若不是戴着面纱,恐怕会用手帕擦干一滴眼泪;但是她没掉眼泪,只是将小白手帕从小手提包里掏出来便算了事。

    “格达怎么回事,这您是知道的,”她说,“一个美丽的并且有才干的姑娘,可是————”

    “有点儿鲁莽。”乌尔里希补充。

    “是的,天公不作美,总是走极端。”

    “还一直透着日耳曼人的气质?”

    克莱门蒂娜谈到父母的情感。“一个母亲的奔走”,她略显慷慨激昂地这样提及自己的来访,这次来访有一个附带的目的,这就是在乌尔里希据说于平行行动中据说取得巨大成功之后重新争取他成为她家的朋友。“我想自己惩罚我自己,”她接茬说,“因为我在最近几年里违背莱奥的意愿支持了这一交往。当时我觉得这没什么;这些年轻人是理想主义者那一类人;只要没有成见,一句伤人的话应该还是可以受得了的嘛。但是莱奥————他怎么样,您是知道的————对反犹主义感到愤慨,也不管这种反犹主义是不是仅仅是神秘主义和象征性的。”

    “格达性格爽直,长着一头德国人的金黄色头发,她难道不愿意承认这个问题?”乌尔里希问。

    “在这一点上她和我自己年轻时的情况一样。还有您以为,汉斯·塞普会有什么出息吗?”

    “格达和他订婚了?”乌尔里希小心翼翼地问。

    “这个孩子没什么前途,连养家糊口都难!”克莱门蒂娜叹息说,“还谈得上什么订婚不订婚的;可是当莱奥禁止他上门,格达竟接连三个星期食不知味,瘦得快只剩皮包骨头。”随后,她突然怒气冲冲地说:“您知道吗,我觉得这像一种催眠,一种精神传染!是的,有时我就觉得格达像着了魔似的。那男孩在我们家不断阐述他的世界观,而格达居然看不出这当中包含着对她父母的不断侮辱,虽然她平时一直都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可是如果我对她说什么,她便回答说:‘你是老古板,妈妈。’我就想,您是唯一的一个她瞧得起的人,莱奥也多么器重您!您不能到我们家里来一下,让格达稍稍睁开眼睛看看汉斯和他同伙们的不成熟?”

    克莱门蒂娜是个举止行为很得体的人,而这却是一种突然袭击,所以她想必忧心如焚。尽管两人争执不断,在这种情况下她却有某种与她丈夫同舟共济的感觉。乌尔里希忧心忡忡地扬起眉毛。

    “我怕是,格达会说,我也是老古板。新一代年轻人不听我们这些上了岁数的人的话,而这又都是些原则性问题。”

    “我曾想到,这个大行动人们现在谈论得沸沸扬扬,您若能给她安排点事干干,也许马上就会使格达转悠起别的念头来的。”克莱门蒂娜插话说,于是乌尔里希便觉得还是赶快答应登门拜访的好,他急忙声言平行行动还远远没有成熟到可以派上这样的用场。

    当几天以后格达看到他登门来访时,面颊上顿时泛起一团团红晕,她使劲和他握手。她是只要舆论普遍要求便可以立刻当公共汽车司机的那些可爱且目标明确的现代姑娘中的一个。

    乌尔里希没有猜错,他看到她独自一人在家;这时候妈妈购物去了,而爸爸则还没下班。乌尔里希刚迈出头几步走进房间,从前他们相聚在一起的情景便浮现在眼前。不过当初一定是节气早了几个星期;是在春天,但却是个灼热的日子,好似夏天提前来临了,还没有经过锻炼的身体难以忍受这样的炎热。格达的脸显得疲惫和消瘦。她穿一件白色连衣裙,发出一股像是在草地上晒干了的白亚麻布的气味。所有房间里的遮帘全都已经放下,整个寓所充满难以控制的半明半暗的光束,它们穿过灰色的障碍渗透进来。乌尔里希对格达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她完全由新洗过的亚麻布景组成,就像她的连衣裙。这是一种完全客观的感觉,他原本可以心平气和地把亚麻布一层一层从她身上掀开,丝毫也不需要动用爱恋的推动力。现在他恰好又有了这种感觉。这是一种表面上完全自然的、但却无意义的亲密,他们俩都对此感到害怕。

    “为什么您这么久没来看我们了?”格达问。

    乌尔里希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说是他有这样的印象,好像她的父母不希望看到这种不以婚配为目标的亲密交往。

    “啊,妈妈,”格达说,“妈妈真可笑。不马上往这上头想,我们就不可以成为朋友啦?!可是爸爸希望您常来,据说您干这桩大事已经干出点名堂来了?”

    她完全坦率地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倾谈着老人们的愚蠢;对彼此之间天然的联盟深信不疑,这联盟将使他们俩联合起来共同对付这愚蠢。

    “我会来的,”乌尔里希回答,“可是现在您告诉我,格达,这会把我们引向何处呢?”

    事情是这样的,他们并不相爱。从前他们曾经常一起打网球,互相表示关心,从而不知不觉越过了界线,越过了区分一个亲近的人————人们在情感混乱时可以向他表露真情————和所有人————人们为他们而穿扮得漂漂亮亮————的界线。他们猝然变得亲近得就像两个已经相爱很久、甚至几乎已经不再相爱的人,但却已经使彼此免去了爱情的负担。听他们互相责骂,人们简直会以为,他们并不互相喜欢,但是这既是障碍也是连接。他们知道,只要点着一个小火星,便可燃起燎原之火。倘若他们之间的年龄差别小一些或者格达是一位结过婚的女人,那么也许机会会招来盗贼,偷香窃玉至少在事后会变成一种激情,因为人们若作出这样的手势来,就会越说越爱恋,越说越愤怒。但是正因为他们知道这一情况,所以他们不这样做。格达依然是个姑娘,并对此无比恼火。

    她不回答乌尔里希的问题,却在房间里装模作样做起事来,突然他站在了她的身边。这是很欠考虑的,因为人们不能在这样一个时刻贴近一个姑娘的身体站着并开始谈论事情。他们寻找最小的反抗途径,像一条小溪,避开障碍,向着下面的一块草地流去,乌尔里希用胳臂搂住格达的腰,用指尖直逼吊袜带的内松紧带惯常绷紧的那条线。他转向格达慌乱而汗渍渍地向自己仰着的脸,吻她的嘴唇。随后他们站在那儿,没能互相脱离或并合在一起。他的指头摸到她吊袜带的宽阔橡皮松紧带并让它轻轻向她的大腿弹了几次。随即他就挣脱开去并耸耸肩膀重复他的问题:“格达,这会把我们引向何处呢?”

    格达强忍住内心的激动说:“难道非这样不可吗?!”

    她按铃让人送来点心和饮料,她要让这所房屋运行起来。

    “给我讲讲汉斯的情况吧!”当他们坐下并不得不重新开始交谈时,乌尔里希柔声细语请求。格达还没完全定下神来,先没作答,但过了一会儿,她说:“您是一个自负的人,您永远不会理解我们这些较年轻的人的!”

    “吓唬人是不行的!”乌尔里希回敬说,“我认为,格达,我现在正在放弃科学。我正在投向新一代人这边。这不令您感到满意吗,如果我明确声言知识和利欲性质相似;是一种可怜巴巴的储蓄欲;一种骄傲自大的内心的资本主义?我内心的情感比您认为的多。但是我想保护您免遭絮絮叨叨连篇空话的侵害!”

    “您必须更好地了解汉斯,”格达有气无力地回答,但随后便突然厉声补充说,“顺带说及,您永远不会理解,人们是可以同别人融合成一个没有自私自利的集体的!”

    “汉斯还总是常来找您吗?”乌尔里希小心翼翼坚持着这样问。格达耸耸肩膀。

    她聪明的父母没有不准汉斯进屋,而是每月只许他来几天。为此汉斯·塞普,这位毫无成就、还没有希望会有什么出息的大学生不得不向他们保证今后不引诱格达去干不适当的事,并停止宣传德意志神秘主义活动。他们希望用这样的办法使他失去禁忌的魔力。而汉斯·塞普则怀着一片贞洁之心(因为只有肉欲才想占有,但这是带有犹太人——资本主义的特性的)从容不迫地作了这个要求他作的保证,然而他并没有把这理解成为不悄悄地常到这屋里来或不发表热情的讲话,不热烈地握手甚至不亲吻,不做亲密朋友过自然的生活尚还需要的这一切事;他把这仅仅理解成为对一个无教士无国家联盟的宣传,迄今为止他在理论上搞过这种宣传。他反倒很乐意作出这样的保证,因为他认为,要在自己和格达身上实行自己的原则,从心理上来说时机还没成熟,制止卑贱者们的闲言碎语完全符合他的心意。

    但是两个年轻人自然忍受着这种受制于人的痛苦,他们还没找到内心的、自己的界限,这种强制便从外部给他们划定了界限。尤其格达本来是绝不会容忍父母的这种干预的,倘若她不是自己没有把握的话;但是她更加痛苦地感受到这种强制。其实她并不很爱她的这位年轻朋友;主要还是出于和她父母的对立情绪。她把这种对立情绪化解为对他的依恋。假如格达晚出生几年的话,那么她的爸爸就是城里最富有的人中的一个,即便此后也不见得名声就特别好,至少她的母亲又会钦佩他,这样格达就不至于会把生身父母之间的争执看作自己内心的分裂。她大概会自豪地觉得自己是个杂种;但是既然实际情况是这样,她便反抗她的父母以及他们的切身问题,不愿意从他们那儿得到任何遗传素质,所以她金发、放荡不羁、带德意志性并强健有力。仿佛她同他们没什么关系似的。尽管看上去不错,但却有个害处,这就是她从来也不曾想到要把自己内心的忧虑揭示出来。在她的家庭圈子里,存在着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思想的这个事实被视而不见,虽然它把半个欧洲卷入歇斯底里的思想之中,虽然在菲舍尔家里一切都在围着它转。格达所知道的这方面的情况,是从外部,以模糊不清的谣传的形式,被当作征兆和过甚其辞传到她耳朵里来的。她的父母一向对许多人所说的一切话都怀有强烈的印象,但这种情况却成为一种特殊的例外,这一矛盾的现象很早便深深印在了她的脑海里;而由于她在这个鬼气森然的问题上缺乏明确和清醒的意识,便在半成熟的年纪尤其把父母家里令她感到不愉快和不安适的一切与这个问题联系在一起。

    有一天,她结识了基督教——日耳曼界的一批年轻人,其中就有汉斯·塞普,顿时觉得心里豁朗了起来。很难说这些年轻人信仰什么;他们成为那些知识界无数不受限定的自由小派别中的一个,自人道主义理想瓦解以来德国青年中便充斥着这样的派别。他们不是种族反犹者,而是《犹太法典》的反对者,他们所理解的《犹太法典》就是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科学、理性、父母的权势以及蛮横、工于算计、心理学和怀疑论。他们的主要教育剧本是《象征》;就乌尔里希所能理解的而言,而他对这类事情确乎是有一些理解力的,他们说象征是宽宥的伟大形象,生活的杂乱无章和矮小委琐,如汉斯·塞普所说,便是通过它们而变得清楚而伟大的,它们抑制感官的喧嚷并用彼岸的江河水浸湿额头。他们认为《伊森海姆祭坛画》[32]、埃及金字塔和诺瓦利斯便是这样的形象;他们承认贝多芬和施泰凡·格奥尔格[33]是征兆,而用冷静客观的话来表达什么是象征,这样的话他们却不说,第一因为象征无法用冷静客观的话来表达,第二因为雅利安人是不可以冷静客观的————正因为如此在最近这个世纪里人们只看到了象征的征兆,第三因为就是有这样的世纪,它只还勉强在不谙世故的人心中产生出不谙世故的宽宥的瞬间。

    格达是个聪明姑娘,她私下里对这些过分夸张的观点疑窦丛生,但是她同时也怀疑这种猜疑,她认为这是她父母的理智留下的一部分遗产。尽管她做出独立自主的样子,她不服从父母,却仍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她感到痛苦,因为她惧怕她的出身可能会妨碍她理解汉斯的思想。她从内心深处对所谓的上等家庭的道德禁忌界限,对父母支配权对人格的非分和令人窒息的干预感到愤慨,而汉斯则如她母亲所说“没有任何家庭背景”,他内心的痛苦少得多;在同伴圈里他崭露头角,显示出自己是格达的“心灵向导”,他激昂慷慨地和这位同龄女友谈话并试图用他那伴随亲吻的长篇宏论把她引进“无制约性宗教”,但实际上只要人们允许他“出于信念”拒绝无疑会不断引起与莱奥爸爸争吵的东西,他就会极其巧妙地顺应菲舍尔家的制约性。

    “亲爱的格达,”过了一会儿,乌尔里希说,“您的朋友们折磨您和您的父亲,他们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勒索者!”

    格达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您不再是年轻人了,”她回敬说,“您和我们的想法不一样!”她知道,她击中乌尔里希的虚荣心了,便用和解的语气补充说,“我根本不把爱情想象得多么了不起。也许我和汉斯在一起是蹉跎岁月,如您所说的;也许我压根儿就必须放弃追求,我将永远不会如此喜欢某个人,向他袒露我在思想和情感、工作和梦幻中的每一个心迹:我根本就不认为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只要您像您的朋友们那样说话,格达,您就显得很少年老成!”乌尔里希打断她。

    格达怒气冲冲。“每逢我和我的朋友们说话,”她嚷嚷,“思想便一个一个涌现,我们知道,我们在我们的人民中间生活和讲话。您明白这个道理吗?我们站在不计其数的同类人之间并感觉到他们;这是以某种方式具有了感官物质性,这种方式您肯定————不,这种方式您肯定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因为您总是只渴求一个人;您像一头猛兽那样思考!”

    为什么像一头猛兽?这句话缭绕在空中,泄露出真情,她自己都觉得这句话荒唐,她为自己的眼睛感到羞愧,这双眼睛忐忑不安地睁大,愣愣地盯住乌尔里希。

    “我不想对此作出回答,”乌尔里希轻声说,“我还是给您讲一个故事,改变一下我们的话题吧。您听说过————”说着,他就用手把她拉近自己的身边,她的手关节像一个孩子消失在山崖间那样消失在他的手里,“那则激动人心的捕捉月亮的故事吗?您知道的吧,我们的地球从前有好几个月亮?有一种理论,它拥有许多信徒,按照这种理论这样的月亮并不如我们所以为的那样,是冷却下来的天体,就像地球自身,而是硕大的、奔驰在宇宙空间中的冰球,它们太接近地球,于是就被地球抓住。我们的月亮是它们当中的最后一个。您来看一看这个月亮!”格达跟着他,在有阳光照耀的天空中寻找苍白的月亮。“它看上去不像一个冰圆盘?”乌尔里希问,“这不是照明!您考虑过没有,月亮里的那个人怎么会总是将同一面对着我们?也就是说它不再旋转了,我们这个最后的月亮,它已经被固定住了!您瞧,月亮一进入地球的力场,就不仅绕着地球旋转,还不断地被它向自己吸引。只不过我们察觉不到这个情况,因为这种盘旋已经延续了几十万年或更久。但是这是不可否认的,而在地球的历史上必定出现过几千年的时光,在这几千年里那些月亮在这个月亮之前被地球吸引得很近很近并以极快的速度绕着地球运动。一如今天月亮引起一米或两米高的海浪,当初它绕着地球踉跄运行,拖曳出一堆如山脉般高耸的水和淤泥的沉积物。人们简直无法想象这种恐惧,几千年里,在这癫狂的地球上,一代又一代人想必就是生活在这样的恐惧之中————”

    “难道当初就已经有人了吗?”格达问。

    “当然。因为当最后一个这样的冰月亮扯断,劈劈啪啪掉下,而那潮水,它在自己的轨道下集结起来的那山一般高的潮水则倒退并在重新扩散开去之前掀起一个巨浪吞没整个地球:这无非就是《圣经》中所说的大洪水,就好像是普通的洪水大泛滥!要不是人类确实经历过这些事,所有的传说怎么会如此一致地将这流传下来呢?由于我们还有一个月亮,所以这样的千年时光也就还会再次回归。这是一个奇异的想法……”

    格达屏住气息凝视着窗外的月亮;她的手还一直搁在他的手上,月亮像一个苍白、丑陋的斑点躺卧在空中,而恰恰是这种不显现的存在使这种奇异的世界惊险活动————作为它的牺牲品她在某种感情联系中感觉到了自身————具有质朴而平凡的真实性。

    “可是这个故事根本不真实,”乌尔里希说,“行家们称之为异想天开的理论,其实月亮也没靠近地球,甚至离地球比按计算应有的距离远了三十二公里,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您为什么给我讲这个故事?”格达问,并试图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然而,她的反抗已经失去全部力量;每逢她和男人谈话,这个男人并不比汉斯愚笨,但有着不带夸张色彩的观点,有着修剪过的指甲和梳理过的头发,她便总是出现这种情况。乌尔里希观察那又细又黑的寒毛,它们在格达的淡黄色皮肤上鲜明地突显出来;今日可怜的人类的多样成分似乎随同这些细小毛发一起从身体里萌生出来。“我不知道,”他回答,“您要我再来吗?”

    格达来回移动各种小物件,倾泻那只已抽出的手上的激动情绪,她无话可答。

    “那我就不久再来。”乌尔里希许诺说,虽然在这次重新见面之前他没有这个意图。

    七四 公元前四世纪对一七九七年;乌尔里希再次收到一封父亲的来信

    这样的谣言迅速流传开来:在狄奥蒂玛府邸的聚会获得异乎寻常的成功。在这段时间乌尔里希收到他父亲的一封特别长的来信,这封信夹在一大捆小册子和单行本书籍里。信里大致写着:“我亲爱的儿子!你长期杳无音讯……不过我还是从第三方面愉快地听说,我为你的操劳……我的好心的朋友施塔尔堡伯爵……莱恩斯多夫伯爵阁下……我们的亲戚、图齐司长夫人……现在我必须请求你在新的熟人圈子里施加你的全部影响,事情是这样的:

    “如果一切被认为是真实的东西可以被看作真实,如果每一个人的意志可以被看作是被许可的,自以为如此的话,世界就会破裂。所以我们大家的义务就是,确定这种真实情况和正当意志,并且在做到这一点以后以严酷的责任感照管好它们,使之以学术观点的清晰形式被记录下来。

    “你可以从中推测出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我告诉你,在门外汉圈子里,但可惜往往也在经不起一个混乱时代的蛊惑的学术界,很久以来就在进行着一种极其危险的运动,以便在拟订新刑法时取得某些臆想的改进和宽缓。我必须首先说明,为了拟订这部新刑法几年前就已经成立了一个由部长召集的著名专家委员会,我有幸是这个委员会的成员,还有我的大学同仁施翁教授也是成员之一,你也许记得这个人,从前,有一段时期,我当时还没看透他的为人,竟多年将他视为我最好的朋友。说到我曾谈及的宽缓,在这期间我已经听到谣传————但这本来可惜也只是很有可能而已————说是在即将来临的我们的年高德劭的君主的周年纪念年里,即所谓的在利用种种宽松情绪的情况下,有人将会作出特殊的努力,在我们这里倡导那种有害的对司法的娇惯。施翁教授和我理所当然地立刻果断地决定要坚决加以阻挠。

    “我愿意顾及到你没有受过法律教育,但是你得知道,这种伪称仁爱的法律的不稳定性有它最偏爱的趁虚而入的大门,这就是努力用限制刑事责任能力这一模糊不清的形式将不受惩罚的无刑事责任能力概念延伸到众多的个人身上,这些人精神上是正常的,道德上却不正常,他们构成那些劣等人、道德上迟钝的人的大军,可惜我们的文化正越来越受到这些人的毒害。你自己就会想到,这样一种限制刑事责任能力概念————如果我所否定的这种东西压根儿可以称作一种概念的话————必然与我们赋予完全刑事责任能力或无刑事责任能力概念的含义有着最紧密的关系,现在我谈到正题上来了。

    “在谈过对业已存在的法律的理解并考虑到上述的情况之后,我在前面提及的筹备委员会里建议用下述的措辞来表述未来刑法中相关的三一八条款:

    “‘一种违法行为是不存在的,如果作案人在行为当时处于一种丧失知觉或精神活动受到病态障碍的状态,以致————’而施翁教授则提出一个建议,这建议开头几句话和这完全一样,但随后他的建议这样措辞:‘他的自由意志决断是不可能的’,而我的建议却是这样说的:‘————他不具备认识自己的行为不合法的能力’。我必须承认,起先我自己根本没察觉这一矛盾的阴险意图。我个人总是持有这样的看法,认为在理解力和理性的不断发展过程中意志服从渴望或本能,它们都具有深思熟虑和从中得出的决心的形态。因此一种有意做出的行为便总是一种与思维联结在一起的而不是天然的行为。只要人可以选择自己的意志,他就是自由的;如果他有通达人情的渴求,就是说,符合他感官有机组织的渴求,如果他的思维受到障碍,那么他便是不自由的。意愿不是什么偶然的东西,而是不可避免地从我们的自我中衍生出来的自主性,所以说意志受到思维的限定,而如果思维受到障碍,那么意志就不再是意志,而是人只从自己本能的渴望出发采取行动!但是我当然知道,文艺界有人持与此相反的观点,他们认为思维应该是受意愿限定的。这是一种自一七九七年以来才在现代法学家当中找到支持者的观点,而我所继承的观点自公元前四世纪以来已经受住了种种攻击,但我愿意证明我有妥协的诚意,因此便建议了一个融合了两个建议的文本,这个文本是这样说的:

    “‘一种违法行为是不存在的,如果作案人在行为当时处于一种丧失知觉或精神活动受到病态障碍的状态,以致他不具备认识自己的行为不合法的能力,并且他的自由意志决断是不可能的。’

    “可是这时施翁教授露出自己的真面目来了!他蔑视我的妥协诚意并妄下断语说,这句话里的‘并且’必须用一个‘否则’来取代。你明白这意图。这简直就是划出了思想家和门外汉的清楚界限了嘛,他分出一个‘否则’来,而我这个门外汉却用了一个‘并且’,施翁是试图指责我思维肤浅,他使我体现在这个‘并且’中的谅解意愿————这种想把两种说法融为一体的谅解意愿————蒙受怀疑,似乎我没有完全把握住这个有待消除的对立的重要意义似的!

    “不言而喻,从这一刻起我便和他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斗争。

    “我撤回了我的调停建议,迫不得已毫不含糊地坚持我的第一个说法;但从此施翁便力求施展阴谋诡计给我制造麻烦。他表示反对说,按照我的建议————它把是否有能力认识不合法作为基础————一个患有特殊性质的妄想症、但此外身体健康的人只有在下述情况下才可以因精神病而被宣告无罪:如果可以证实,这个人由于其特殊的妄想症相信存在着可以证明其行为正确或取消其行为违法性的客观情况,致使此人在一个即便是错误想象出来的世界里居然也采取了正确的态度。但这是一个完全微不足道的异议,因为即使经验的逻辑认为有部分患病部分健康的人,法律的逻辑在涉及这同一个行为时从不承认两种状态的混合比,对于法律逻辑来说这些人要么有刑事责任能力,要么没有刑事责任能力,而我们则可以认为,即使在患特殊性质妄想症的人身上,一般来说也保持着区分合法和不合法的能力。如果说他们的这种能力在一种特殊情况下被掩盖住了,那么他们也只需特别尽心地使用才智,便可将其与其余的自我一致起来,所以根本没有什么理由把这看作一桩特别困难的事情。

    “我也曾立刻回敬施翁教授,说是如果有刑事责任能力状态和无刑事责任能力状态逻辑上不能同时存在的话,那么人们在遇到这样的人物时必定会认为,这两种状态连续不断地迅速交替,由此便恰恰使他的理论产生了困难,他难以就单个的行为回答这样的问题:这个行为是这些交替出现的状态中的哪一个产生出来的;因为为此人们就必须援引自被告出生以来曾影响过他的全部因由,以及全部对他的祖先们————他们都用好的和坏的性格影响过他————起过作用的因由。你简直不会相信这样的事的,可是施翁竟老着脸皮回答我说,如此行事完全正确,因为法律的逻辑在涉及同一个行为时从不容许两种状态的混合比,所以在涉及每一个单个的意愿时也必须作出判定,按其心理上的发展过程被告是否可能控制这意愿。据他说,我们清楚地知道————他认为这样断言是有利的————一切正在发生的事都有一个因由,我们更清楚地知道,我们的意志是自由的。说是只要我们从根本上看来是自由的,按单个缘故来说就也是自由的,因此人们必定会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只需特别鼓足意志力,便可经受得住在因由上受限制的犯罪原动力。”

    读到这里,乌尔里希便中止了进一步研究他父亲的计划,并若有所思地摇晃着手里的被顺便引证过的众多书信附件。他又看了一眼信的结尾并了解到,他父亲希望他“客观地影响”莱恩斯多夫和施塔尔堡伯爵,并毅然决然地建议在平行行动常务委员会上及时指出,如果在周年纪念年里一个如此重要的问题被错误理解、错误解答,这对国家的整体精神风貌将是危险的。

    七五 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将军认为访问狄奥蒂玛是公务活动之余的一种美好消遣

    这位矮胖的将军再次拜谒了狄奥蒂玛————虽然士兵在会议室里适宜扮演谦逊的角色,但是他却已经开了个头,他敢于预言,说国家就是在民族战争中保住自己的力量,人们在和平环境中发展的军事力量可以防止战争。但是狄奥蒂玛立刻打断他的话。“将军先生!”她说,愤怒得声音都颤抖了,“一切活动都由和平力量支撑着;就连商业活动,如果人们懂得正确看待它,也是一种文学创作。”矮个儿将军惊愕地看了她片刻,但立刻便缓过神来。“阁下,”他随声附和说————为了理解这个称呼,必须提请大家注意,狄奥蒂玛的丈夫是司长,在卡卡尼一位司长在级别上相当于一位师长,但是只有师长才有资格享有“阁下”这个称呼,并且即便他们也只有在公务活动中才享有这种资格;但由于军人是一种骑士的职业,所以他们若不是在公务之外也用“阁下”称呼他,就不可能在职业生涯中有所成就,而本着骑士追求名利的思想,他们立刻也用“阁下”称呼他的夫人,并不对她何时处于公务活动之中这个问题多加思索————矮个儿将军把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飞快地思虑过一遍,立刻用这第一个词儿使狄奥蒂玛确信他无条件的赞同和忠诚,说:“阁下说了我想说的话。出于政治方面的原因在组成各委员会时国防部理所当然地未能被考虑在内,但是我们已经听说,这场大规模运动有一个和平主义的目标————据说是一个国际性的和平行动,或者为海牙宫殿捐赠本国的壁画————我可以向阁下保证,这多么合乎我们的愿望。人们通常都对军队抱有错误的观念;当然,我不想断言一个年轻的少尉不愿意打仗,但是所有负责的部门都是坚定不移地相信人们必须把暴力范畴————可惜我们正体现了这种暴力————和精神的福祉结合在一起,恰如阁下方才所说的那样。”

    他从裤袋里掏出一把小毛刷,用它来回梳理了几下他那部小胡子;这是军校学生时代的一个坏习惯,胡子在军校尚还是被焦躁期盼着的莫大的生命之希望,而他根本不知道这种情况。他睁大一双棕色眼睛盯住狄奥蒂玛的脸并试图看出他这一席话的作用。狄奥蒂玛显出情绪缓和下来的样子,显然她在他面前从不完全情绪缓和,她屈尊向将军说明自那次重要会议以来所发生的情况。将军显得对这次重要会议特别感到激动,表示了自己对阿恩海姆的钦佩之情并表示深信这样一次聚会必定会产生极大的造福社会的作用。“有许多人,他们根本不知道精神多么没有秩序!”他解释说,“如果阁下允许,我甚至坚信,大多数人以为每天都在经历一个普遍性秩序的进步。他们以为一切都充满秩序:工厂、机关、火车时刻表和学校————我大概也可以怀着骄傲的心情提及我们的兵营吧,它们资金微薄却纪律严明得简直就像一个高级乐团————不管人们往哪儿看去,都看到一种秩序,一种行走、行驶、赋税、教会、商务、等级、舞会、道德秩序,如此等等。所以我深信,今天几乎每一个人都认为我们的时代是历来最有秩序的时代。阁下难道不在内心深处也有这种感觉吗?我起码是有这种感觉的。我只要不是很留神,立刻就会觉得,新时代的精神就体现在这种比较重要的秩序之中,尼尼微和罗马王国一定是因某种凌乱懒散而毁于一旦的。我以为,大多数人都有这样的感受并默然假定往昔已经消逝,为某种不正常的东西受到了惩罚。但是这种想法自然是一种错觉,有教养的人不应该上这个当。可惜权力和军人职业的必要性就在于此!”

    将军对可以与这位富有才智的少妇如此闲谈深感满意:他在公务活动之余可算是有了一种美好的消遣了。但是狄奥蒂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她随意重复说:“我们确实希望聚集起各界最有名望的人物,但是即便这样,任务仍还是艰巨的。您想象不到,我们收到的建议何等丰富多彩,我们想选择其中最好的嘛。但是您谈到了秩序,将军先生:人们永远也不会通过秩序,通过冷静斟酌,通过对比和检验达到目的的;解决办法必须是一道闪电、一场火、一个直觉、一种综合!如果我们观察人类的历史,那么这历史并不是完全遵循逻辑的发展,它倒是以其突如其来的灵感————它们的意义事后才显现出来————让人感到这是一种文学创作!”

    “请原谅,阁下,”将军回答,“军人不懂文学创作;但是如果有谁给一个运动送去闪电和火,那么这个人就是阁下,这一点一个老军官懂!”

    七六 莱恩斯多夫伯爵表现出矜持的样子

    总的说来这位胖将军是完全通达人情世故的,即使他没有受到邀请便登门拜访;而狄奥蒂玛向他透露的情况则已超出自己所愿意的。尽管如此仍让他显得令人恐惧并让她事后又对自己的盛意感到遗憾的,其实并不是他本人,而是————如狄奥蒂玛所解释的————她的老朋友莱恩斯多夫伯爵。伯爵阁下嫉妒了吗?如果是的话,对谁呢?莱恩斯多夫对群英会没有显示出如狄奥蒂玛所期盼的那般热情来,虽然他每一回都短时间出席,使聚会增光不少。伯爵阁下对某种他称之为纯文学的东西明显感到反感。这是一种对他来说和犹太人、报刊、热衷于耸人听闻事件的书商以及自由主义的、无能为力而喋喋不休的、为金钱生产的市民阶层精神联系在一起的观念,而纯文学这个词儿则简直已经成为他的一个新口头禅。每逢乌尔里希打算把与邮件一起寄到的各种建议————其中包含有种种推动世界前进或后退的倡议————读给他听时,他都用这样的话加以拒绝,这是每一个人都会使用的话,如果这个人除了他自己的意图之外也还获悉所有别的人的意图的话,他说:“不,不,今天我有些重要的事要办,这儿的这种东西只是文学!”随后他便想到田野、农民、乡村小教堂以及那种像在一块刈过的庄稼地上的禾把那样让上帝捆扎结实的秩序。这种秩序十分美好、健康和有利,即使它有时允许庄园办酿酒厂,为了跟上时代发展的步伐。但是如果人们有宁静而致远的目光,那么射击协会和制酪场合作社————虽然它们还远离家乡————便作为固定的秩序和义务的一部分出现在远方;如果它们让人感到有必要在世界观的基础上提出要求,那么这个要求便一如人们可能会说的那样,比某个私人才智提出的种种要求占有更优先的地位,这是登记在土地册上的精神财产嘛。就这样,每逢狄奥蒂玛想和他认真谈谈她从伟大英才们那儿了解到的情况,莱恩斯多夫伯爵总是手里拿着或从口袋里掏出某份由五个笨蛋组成的协会的请愿书并断言说,在现实忧愁的世界上这张纸比天才们的奇思妙想更有分量。

    这是一种与图齐司长称赞他的部的档案室具有的那种精神相似的精神,那些档案室拒不承认这次聚会具有官方性质,却极端认真地对待最微不足道的外省信使所挨的跳蚤叮咬;而除了阿恩海姆之外,狄奥蒂玛在这样的愁云的笼罩下没有一个可以倾诉肺腑的人。可是偏偏阿恩海姆为伯爵阁下辩护。当她抱怨莱恩斯多夫伯爵对地方团体和制酪场合作社表现出偏爱时,是他向她说明这种大贵族宁静而致远的目光。“伯爵阁下相信土地和时间的指导力量,”他认真解说道,“您相信我的话吧,这是由地产引起的。土地可以化解复杂问题,一如它可以净化水。就连我每次在我的很简朴的庄园上逗留也都感觉得到这种作用。现实生活可以起简化作用。”沉吟片刻后,他补充说:“伯爵阁下总的来说也是极其宽容的,就不说是既莽撞而又忍耐了吧————”由于她的显赫的恩公身上的这一特性对狄奥蒂玛而言是新鲜事儿,她机灵地抬起头来。“我不想肯定地断言,”阿恩海姆带着含糊不清的坚定口吻继续说,“莱恩斯多夫伯爵察觉到您的表兄身为秘书多么滥用了他的信任,当然只是在思想上,我愿意立刻补充上这一点,由于他对崇高计划抱怀疑态度,由于嘲讽的破坏。我本来是会担心他对莱恩斯多夫伯爵恐怕不会有良好的影响的;假若不是这位真正的上层贵族如此稳当地适应了环境,适应了支撑现实生活的种种崇高的传统情感和思想,他大概也不会这样信任人。”

    这是对乌尔里希的一种强烈和有根据的意见,但是狄奥蒂玛对此并不很在意,因为阿恩海姆的观点中的另一部分给她留下了印象,犹如不像一个地主,而像一次心灵的按摩那样占有庄园;她觉得这很了不起并冥想自己作为夫人置身在一个这样的庄园。“有时我钦佩,”她说,“您对待伯爵阁下多么宽容!这毕竟是一段正在沉没的历史?”“是,当然,”阿恩海姆回答,“但是简单的美德、勇气、骑士精神和自律,这个特权阶级培育了这些美德,它们将始终保持住自身的价值。一句话,主宰!我已经学会也在商业生涯中日益重视这种主宰的要素。”“那说到底,主宰几乎是和诗一样了吧?”狄奥蒂玛若有所思地问。

    “您说了一句奇特的话!”她的朋友振振有词地说,“这是强有力的生活的秘密。光凭理智人们既不能讲道德也不能搞政治。理智不够用,重大事情的进程都超越理智。创造了伟大业绩的人总是喜欢音乐、诗歌、礼仪、纪律、宗教和骑士精神。我甚至想断言,只有这样做的人才能办成什么事!因为造就主宰、造就男子汉的,是所谓无法预料的情况,而人民对演员的赞赏中尚还带有的那种东西则是其中未被理解的残余部分。但是还是回过头来谈您的表兄吧:这当然不是简简单单的一桩事,好像人们太懒散不肯越雷池一步,所以便开始变得保守了;而是,即使我们大家生来就是革命者,有一天也会发现,一个极善良的人,不管对他的才智如何评价,就是说一个可信赖的、开朗的、勇敢的、忠诚的人,他不仅给人带来闻所未闻的乐趣,而且是支撑生命的真正的土壤。这是一种祖先留传下来的智慧,但是这种智慧意味着在青年时代理所当然地偏好异国情调的审美力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成为男子汉的审美力。我在许多方面钦佩您的表兄,或者如果这样说太过分了的话,那么我几乎是想说,我喜欢他,因为除了许多内心僵硬和奇特的特性以外,他具有某种极其自由和独立不羁的品性;况且,也许这种自由和内心僵硬的混合性格正是他的魅力之所在,但是他是一个危险的人,具有他那种幼稚的符合道德准则的异国情调和受过训练的理智,他总是寻求冒险活动,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驱使他这样做。”

    七七 阿恩海姆作为记者们的朋友

    狄奥蒂玛一再有机会看到阿恩海姆身上种种不可预料的品行。

    譬如根据他的建议“高级精英大会”(这是图齐司长带着某种嘲讽意味为“为庆祝陛下在位七十周年起草主导决议委员会”起的名字)有时也请一些大报的代表人物参加,而阿恩海姆则受到所有别的著名人物都望尘莫及的重视,虽然他只是作为没有公职的客人出席会议。因为出于某种不可预料的原因,报刊并不是精神的实验室和试验场所————它们是有可能造福公众成为这样的场所的————而是寻常的刊物和交易所。柏拉图————姑且举他为例,因为人们称他是十几个大思想家中最伟大的一个————如果还活着的话,一定会对这样一种报刊经营心醉神迷的:它可以每天创造、更换、精练一个新思想,它从世界的各个角落以一种他从未经历过的速度把各种消息汇集到一起并且让一个由“得穆革”[34]们组成的班子随时检验这些消息中想象和真实的含量。他一定会以为一家报刊编辑部是思想泛滥的美妙场所,他曾经如此恳切地描写过这种场所的存在,以致如今所有社会地位较高的人在对他们的孩子或雇员讲话时仍是个理想主义者。假如柏拉图今天突然造访一家编辑部并证明自己确实就是那位两千多年前死去的大作家,那么他自然会引起巨大轰动并受到隆重礼遇。假如他随后就能在三周内写出一卷哲学旅行游记书信和几千篇他那些著名的短故事,也许也将一两部自己的旧作拍成电影,那么他肯定会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日子过得不错。然而,只要他回归的现实性一过,如果柏拉图先生还想实现他那些从未得以贯彻的著名思想中的一个,那么主编就只会邀请他间或给报纸的文艺副刊撰写这方面的文笔优美的小品文章(但尽可能轻松活泼,别那么艰涩,照顾读者群),而且这个专栏的编辑还会补充说,这样的文章他至多只能每月发一篇,因为还要照顾那么多别的有才能的人呢。随后两位编辑先生就会有这种感觉:他们已经为一个人出了很多力,这个人虽然是欧洲政论界巨擘,但却有些过时并且其现实价值无法与一个像保罗·阿恩海姆这样的人相提并论。

    说到阿恩海姆,他虽然也许绝不会赞同这种说法,因为他对所有伟大的崇敬感是会由此而受到伤害的,但是在某些方面他却会觉得这很可以理解。在乱七八糟什么话都有人讲的今天,在预言者们和骗子们操着同样的习惯用语的今天,他们之间只有小小的区别,没有哪个忙人会有闲暇去核对这些区别的,在各编辑不断受到某某是天才叫喊声烦扰的今天,正确认识一个人或一个思想的价值是一桩很艰难的事;人们本来就只能凭借听觉来辨别,编辑部门前的喃喃低语、窃窃私语和嚓啦嚓啦的扒抓声何时足够响亮,可以作为公众呼声被准许进入。不过,从这一刻起天才也就进入另一种状态。这不再只是一件关于书评和剧评的空洞无谓的事情————对于这种评论的矛盾,一位如报刊所希冀的读者并不认真看待,就像不认真看待儿童的饶舌————而是获得了一个事实的等级,带有种种应有的后果。

    愚蠢的狂热者们忽略隐藏在这背后的那种对理想主义的绝望的需求。写作和必须写作的世界充满已经失去对象的夸张话语和概念。大人物和大振奋的特征,其生命力比其诱因还长久,所以大量特征遗留了下来。它们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一个有名望的人物为另一个有名望的人物创造出来,但是这些人物早已死了,而幸存的概念则必须被应用。所以如今人们不断寻找配得上这些修饰语的人物。莎士比亚的“极大丰富”,歌德的“博大精深”,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理深度”以及一个长久的文学发展进程留下的所有其他的观念成百上千地萦绕在写作者们的脑海里,而如今这些人则纯粹由于滞销已经在称一个网球战略家深不可测或者称一个流行诗人伟大。人们明白,如果他们能够把自己库存的话语毫无损失地推销出去,他们是会感激不尽的。但必须是推销给这样一个人物,这个人的重要性已经是一个事实,致使人们懂得,这些话语会在他身上表现出来,虽然在哪里表现出来,这一点儿也不重要。阿恩海姆便是这样一个人物;因为阿恩海姆就是阿恩海姆,他生来就是他父亲的继承人,对他所说的话的现实性不可能有什么怀疑。他只需稍微费心说些人们怀着良好意愿会觉得意义重大的话。阿恩海姆自己也把这概括为一个正确的原则。“一个人的大部分现实重要意义在于能让自己为同时代人所理解。”他惯常这样说。

    所以这一回他也和紧紧盯住了他的报界相处得很好。他对雄心勃勃的金融家和政治家只付之一笑,这些人巴不得向报纸收购整片整片的森林;他觉得这种影响公众舆论的尝试是如此粗鲁笨拙和灰心丧气,就像一个男人表示愿意给一个女人钱以支付她的爱情,却不知道通过激起她的幻想可以以便宜得多的代价得到一切。他回答向他询问高级精英集会情况的记者们说,这一聚会的事实就已证明了它的深刻的必要性,因为在世界历史上不会发生任何无理性的事,这个回答极妙地切中了他们的职业情调,于是他这句名言便在好几家报纸上刊登了出来。仔细一琢磨人们发现,这也确实是一句至理名言。因为把一切正在发生的事看得很重要的人一定会感到不舒服的,如果他们没有这样的信念的话:不会发生任何无理性的事;但是话又说回来,众所周知,他们是宁死也不会把什么事情看得太重要的,哪怕这恰恰正是意义重大的事情。包含在阿恩海姆这句话里的那一丁点儿的悲观主义极其有助于使这桩爱国事业获得现实的显要地位,况且他是个异乡人这一情况如今也可以被解释为整个外部世界对奥地利的极其有趣的精神进程的关心。

    参加群英会的其他著名人物没有这样无意识地讨好新闻界的才能,但是他们察觉到了这种作用;而由于著名人物们一般来说互不了解,在把他们大家聚到一起来的永恒列车里,他们往往只在餐车里才相互见面,所以阿恩海姆所获得的特殊的声望也一股脑儿地对他们产生影响,因而虽然他依旧避不介入各委员会的各种会议,在高级精英集会上他却完全自动地被赋予一个中心人物的角色。这一集会越是向前进展,便越是清楚地显示出,他是这次聚会的真正的头号新闻,虽然他其实没有为此做任何事情,也许唯一的例外是,他也在与那些著名的与会者的交往过程中表露出一句可以被解释为爱说实话的悲观主义的评语,人们可以将这句评语理解为:对群英会大概是没什么好期盼的,但是话又说回来,仅仅是一项如此高贵的任务本身就需要大家热忱献身、无私奉献。一种如此柔和的悲观主义也赢得了大人物们的信任;因为出于某些原因,认为精神今天压根儿就不会获得真正的成功的想法,比认为一个同事的精神将会获得这种成功的想法更令人喜爱,而人们则可以把阿恩海姆对群英会的审慎评语理解为对这种机会的一种适应。

    七八 狄奥蒂玛变形记

    狄奥蒂玛的情感没有完全像阿恩海姆的成功那样显示出同样的直线上升的趋势。

    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在一次社交聚会上以及她所有房间已腾空并变了形状的寓所里,她以为自己在一个梦幻的国度里苏醒过来。随后她便站立着,四周为空间和人所围绕,枝形吊灯的灯光流泻过她的头发并从那儿向下越过肩膀和臀部,使她竟自以为感觉到了这明亮光线的流动,而她则俨然是座雕像,简直可以成为井旁雕像,在一个世界中心的中心,充溢着高度的才智和妩媚。她认为这种情形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可以趁机去实现这一切被人们在人生历程中视为最重要和最伟大的东西,于是她就不再怎么在乎当下并不能想象出任何具体的事物来。整个寓所,众人在其中的存在,整个晚上像一件内衬是黄色丝绸的连衣裙那样将她围住;她感觉到这件衣服已经贴住她的肌肤,但是她看不见它。她的目光时不时转向惯常在别处、站在一群男人中间说话的阿恩海姆;但是随后她发现,她的目光在整个这段时间里一直滞留在他的身上,向他转过去的,仅仅是她觉醒的意识。即便她没望过去,她的心灵的最外部的翼尖————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也总是滞留在他的脸上并传递着自己内心进行着的活动。

    为了不离开羽翼这个话题,不妨补充一点,这就是他的形象上也有某种梦幻的东西,比方说像一个贩卖金色天使翅膀的商人,他勉强同意参加这集会。特别快车和豪华列车的当啷声、小卧车的呼呼声、猎舍的寂静、快艇扬帆行驶的劈啪声隐含在这些看不见的、折叠起来的、在他的胳臂作出一个解释性姿势时便发出轻微沙沙声的翅膀里,她的情感便是用这些翅膀来装潢他。阿恩海姆依旧常常因外出旅行而缺席,而他的出席则由此也就总是具有某种超越瞬间和局部事件————它们对狄奥蒂玛已是十分重要————的意义。她知道,他在这里时,这桩特殊事务的文传电讯、访问者和特派代表们便秘密穿梭来往起来。她渐渐地便对一所世界之屋及其与上流社会生活各事件的紧密联系有了一个概念,有了一个也许甚至是夸大了的概念。阿恩海姆有时神情紧张、饶有兴趣地讲述国际资本关系网、海外贸易和政治事件间的相互关联;全新的视野,破天荒第一次见到的视野,展现在狄奥蒂玛的眼前,比方说人们只需要听他讲讲唯一一次法德对立————对此狄奥蒂玛知之不多,她只知道周围所有人都对德国有一种轻度的反感,当中搀和着某种讨人嫌的兄弟义务————经他一讲,这就成了一个高卢人-凯尔特人-奥斯脱人-蒂莱奥尔人的问题,包含着洛林煤矿问题和墨西哥油田问题以及英国和拉美之间的对立。对这样的关联图齐司长毫无了解,或者起码没显示出什么了解来。他满足于时不时地促使狄奥蒂玛注意,说是在他看来阿恩海姆的抛头露面以及他们的寓所受偏爱的背后恐怕不会没隐藏着什么意图,但是对于究竟是什么意图他却缄默不语,自己也懵然不知。

    就这样,他的夫人明显感觉到新人比过时的外交方法优越。她不曾忘记自己下定决心要将阿恩海姆推向平行行动前列的那个时刻。这是她生平第一个了不起的主意,她当时处于一种奇特的状态之中;一种梦幻和熔融的状态袭上了她的心头,这主意曾显得如此神奇和美妙,而在这之前一切构成狄奥蒂玛的世界的东西则迎着这个主意全部融掉了。关于这些,人们能够用言语表述出来的,并没有多大的含意;那是一种闪耀、一种闪烁、一种特有的空虚和意念飘忽,人们甚至可以心安理得地承认————狄奥蒂玛心中暗想————包含在其中的核心思想,也就是将阿恩海姆推上这个新式爱国行动前列的核心思想,是不可能实现的。阿恩海姆是外国人,这依然是对的。这样直截了当地,一如她向莱恩斯多夫和她的丈夫提出这个想法时那样,它是没法去实现的。但是尽管如此,一切却如她所想的那样发生了。因为其他为赋予这个行动以真正令人振奋的内容的努力迄今也全是枉然;那重大的首次会议、各委员会的工作,甚至连这次私人会议————顺便说一句,阿恩海姆听从一种奇怪的命运的嘲弄曾告诫大家不要召开这样的会议————迄今为止没产生出任何别的结果来,只产生出一个阿恩海姆,人们围着他转,他必须不停地讲话,成为一切希望的秘密中心。他是新型人,这种人有资格取代各种旧势力、掌握各种命运。她可以沾沾自喜,是她发现了他,和他谈过新人涌进权力领域并帮助他顶着所有其他人的阻力在这里走自己的路。万一阿恩海姆如图齐司长所猜测的那样果真另有什么特殊的图谋,狄奥蒂玛也几乎会一开始就下定决心千方百计支持他的,因为一个伟大的时刻受不了目光短浅的检测,而她则清楚地感觉到,她的生命正处在一个顶峰。

    撇开倒霉鬼和幸运儿不谈,所有的人都过着同样坏的生活,但是他们分不同的阶段过这样的生活。对于一般来说很少有希望看到生活意义的现代人而言,这种分阶段的自尊态势是一种完全值得谋求的补偿。在重大事件中,它可能会增强为一种对于高峰和权力的陶醉,就犹如会有这样的人,他们在高层建筑上感到头晕,即使明知道自己站在窗户紧闭的房间的中央。每逢狄奥蒂玛考虑到,欧洲最有势力的人物中的一个正和她一道为将精神注入权力领域而努力,而他们俩又怎样简直是通过命运的安排走到一起,以及现在正在发生着什么,即使在奥地利国际人类事业大厦的这一层楼里这一天恰好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每逢她考虑到这些,她的思想的连接处马上就像已经松解成绳套的结节,思维速度增加,过程缓和了,一种特别的幸运和成功的感觉和她的想法相伴相随,于是这种泉涌的状态给她带来令她自己也感到惊讶的认识。她的自信增强了;她从前不敢相信会取得的成功如今近在咫尺,她觉得自己的心情比平常更快活了,有时她甚至想起某些不正经的笑话,某种她一生中还从未在自己身上体察过的东西,快乐,乃至恣情的情绪涌动着流贯她的全身。她觉得自己好像在一间有许多窗户的塔楼房间里。但是这也有其阴森可怕的特性。她受到一种不明确的、一般的、难以描绘的舒适感的折磨,这是一种要求采取某些行动,要求全面行动起来的感觉,但她却想象不出这全面行动该是个什么样子。几乎可以说,她突然意识到地球在自己脚下旋转,她摆脱不掉这种旋转的感觉;抑或这些没有具体内容的剧烈过程像一只在脚跟前跳来蹦去的狗那样起着妨碍的作用,谁也没看见这只狗是怎么来的。所以狄奥蒂玛对这一变化感到害怕,这是在没有获得她明确准许的情况下所起的变化,总而言之,她的状况与那种浅淡而神经质的灰色极其相似,这灰色是在酷热难当的时刻里柔和的、摆脱了一切重力的天空的颜色。

    这当儿,狄奥蒂玛对理想的追求经历着一个重大的变化。这种追求从来就不能完全准确无误地与正确赞赏高贵事物区别开来,这是一种高尚的理想主义、一种得体的高雅,而由于在当前这比较强健有力的时代几乎没有哪个人还会知道这是什么,我们不妨再次简略描述一下其中的一些内容。这种理想主义,它是不注重实际的,因为注重实际是手工业式的,而手工业则总是不干净的;它反倒有某种大公爵夫人的花卉绘画艺术的特性,她们觉得别的花卉式样不相宜,而完全能说明这种理想主义的特色的则是文化这个概念,这种理想主义觉得自己充满文化色彩。但是人们也可以说它是和谐的,因为它憎恶一切不协调并认为教育的任务就是使可惜仍在世界上存在着的严重对立协调一致起来;一句话,它也许和人们今天对————当然只是在仍坚持重大的市民传统的地方————可靠和纯正的理想主义的理解根本就没有多大的不同,这种理想主义严格区分配受自己追求的对象和不配受此待遇的对象,出于崇高人性的原因它并不相信圣徒(以及医生和工程师)的这个信念:即便在道德垃圾里也蕴藏着未曾被利用的上天的热力。如果人们提前将狄奥蒂玛从睡梦中唤醒并问她现在想干什么,那么她一定会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将鲜活心灵的爱情力量传导给全世界;但是稍稍醒过神来之后她就会有所保留,她会说,在现今世界上,按它因文明和理智滋蔓而变成的模样,即便具有最崇高的禀性,为谨慎起见人们也只能谈及一种类似爱情力量的追求。而且她真的是这样认为的。今天还有几千个这样像爱情力量喷撒器的人。每逢狄奥蒂玛坐下来读他们的书,便总是把美丽的头发从额头上捋开,这使她具有合乎逻辑的外貌,她阅读时怀着责任感,力求用她称为文化的东西为自己培养一个她所处的并不容易的社会境况中的帮手;她也是这样生活的,她化作最纤细的爱情的小飞沫散布到一切配受其青睐的事物上,隔着一些距离自动在这些事物上凝聚成薄雾,而她自己其实只剩下躯体的空瓶,是图齐司长家中的一个物件。这在阿恩海姆到来之前导致严重忧郁情绪的发作,当时狄奥蒂玛还独自站立在丈夫以及生命的耀眼光辉和平行行动之间,但是从此以后她的状况便以一种很自然的方式重新组合了。爱情力量已经紧紧聚拢并且在某种程度上返回体内,那种“类似的”追求已经变成为一种很利己、很明确的追求。那种首先被她的表兄唤起的想法,觉得自己正处在一种行为的前期状态,而且某种她还不愿意想象的东西眼看就要在她和阿恩海姆之间发生,这种想法比所有她迄今思考过的想法有着高得多的浓度,致使她感受不到别的,只觉得仿佛从梦幻过渡到了觉醒。一种空虚,这种过渡时期最初所特有的一种空虚,也在狄奥蒂玛心中油然而生,而她则能够从读过的说明中回想起,这是伟大激情开始的一种征兆。她以为自己可以本着这种精神去理解阿恩海姆最近讲过的许多话。他就自己的地位、就自己的生活所必需的德行和义务所作的谈话是未雨绸缪,准备迎接某种不可避免的东西的到来,而狄奥蒂玛则一边打量着一切迄今构成她的理想的东西,一边感觉到这种精神上的行为悲观主义,犹如一个已经收拾好箱子的人向已半空荡的、居住过多年的各个房间投去最后的一瞥。这造成意想不到的后果:狄奥蒂玛的心灵暂时没有了崇高力量的监控,举止行为像一个顽皮的中学生,这中学生一直四处游荡,直至那种无意义的自由的忧伤袭上心头,而由于这一奇特的情况,尽管不断设法避免,在她与她丈夫的关系中还是在短时间内出现了某种如果说不是与爱情的暮春,那么就是与一种混合四季情感的爱情惊人相似的东西。

    带有一种棕色、干燥皮肤的令人愉快气味的小司长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他几次注意到,他的妻子在有客人在场的时候给人以一种奇异梦幻的、沉浸在沉思默想中的、神思惚恍和高度神经质的印象,确实既神经质又不知怎么极其心不在焉,但是如果他们单独在一起,当他感到有些害怕和诧异,向她趋近想问问怎么回事时,她竟突然怀着无端的欣喜热烈拥抱他并将两片热辣辣的嘴唇贴在他的额头上,它们让他想起了理发师的烫发钳,在卷曲胡子时它太贴近皮肤。这样突如其来的柔情是令人感到不舒服的,所以狄奥蒂玛一不注意,他便又偷偷将它抹掉。但是有一回,当他想拥抱她时,或者他已经将她抱住————这更令人恼火————她竟情绪激动地责备他从来没有爱过她,而只是像一头牲畜那样扑到她身上。现在某种程度的敏感情绪便完全和他自青年时代以来便对值得渴慕的、可以弥补男人性格不足的女人的印象相吻合,狄奥蒂玛递过一杯茶、手里拿起一本新书或对某一个问题————他确信她对这个问题不可能有什么了解————发表评论时的那种洋溢着才智的妩媚一直以其完美的风度令他心醉神迷。这就像一种柔和的宴会音乐、某种他喜欢得不得了的东西影响着他;但是图齐当然也完全认为,使音乐脱离宴会(或脱离做礼拜)以及力图独自搞音乐,这就是一种市民的傲慢,虽然他知道,这话不可以大声嚷嚷,而且人们也永远不会仔细琢磨这样的想法。那么如果狄奥蒂玛一会儿拥抱他,一会儿又怒气冲冲地声称一个富有情感的人在他身边找不到使自己的真实本性得到升华的自由,他该怎么办呢?多想内心世界里美的海洋的深度,少琢磨她的身体:对这样的要求该如何作出回答?他突然被要求弄清楚一个爱情诗人————爱情的精神在此人心中自由飘浮,不受贪欲的重压————和一个好色的人之间的区别。这当然是一种书生气,是会为人嗤笑的;但是如果它们是由一个女人边脱着衣服边说出口来————嘴边挂着这样的训诫————图齐暗想,那么这就会伤害人的感情。因为他还是觉察到了,狄奥蒂玛的内衣已经朝着某种交际界名流派头的轻率迈出了前进的步伐。她一直小心谨慎地穿衣打扮,因为她的社会地位既要求她衣着讲究又要求她不去和名媛淑女们争风斗艳;但是在介乎正派结实和淫荡袒露之间的内衣分级上,她现在对从前肯定会被她认为与有才智的女人的身份不相称的美观作出让步。然而,倘若吉奥瓦尼(图齐是姓,他名叫汉斯,但出于文体方面的原因他改了名,以和他的姓相配)说出这样的看法,她便满脸通红并开始讲述某些有关封·施泰因夫人的事,说是她连对歌德这样的人都没有让步!所以图齐司长再也难以在以为时机已到时摆脱重要的、私人难以亲近的国家事务并在家庭内部找到松弛,而是觉得自己只得听凭狄奥蒂玛摆布,而已经干干净净分离了的精神的绷紧以及身体的休养生息简直又重新回到紧张的和一种有点儿可笑追求的新郎时期,就像一只公琴鸡或一个写诗的少年。

    说他有时在内心深处简直对此感到恶心,这一点也不过分,相应地,他的夫人在这期间所取得的明显成功则几乎使他感到伤心。狄奥蒂玛沉浸在一般性的情绪之中,这是某种图齐司长在任何情况下都十分重视的东西,他生怕如果自己用命令或太尖刻的讽刺口吻来对待自己不理解的狄奥蒂玛会使,自己显得无理解能力。他渐渐认识到,当一个著名女人的丈夫是一种折磨人的、需要小心加以掩盖的痛苦,在某种意义上简直就像因为事故被割去了睾丸。他极其小心谨慎地不露声色,每逢狄奥蒂玛有客或有会他便总是裹着一层既亲切又带官腔的讳莫如深的浓雾,悄然无声地匆匆来去,偶或彬彬有礼地发表一些有见地的、或者也是安慰中带着讽刺的意见,似乎在一个封闭和友好的毗邻世界里过着自己的生活,似乎总是和蒂奥蒂玛意见一致,甚至在没有旁人时还时不时委托她办一件小事,公开赞许阿恩海姆出入他的家宅,在公务闲暇之余他研读阿恩海姆的著作并憎恨所有写作的男人,认为他们是自己痛苦的根源。

    因为这是一个问题,一个现在由于阿恩海姆出于什么原因出入他家宅这个主要问题尖锐起来而产生的问题:阿恩海姆为什么写作?写作是一种特殊形式的闲扯,而闲扯的男人则让图齐觉得不堪忍受。他感到迫切需要像水手那样压紧上下颚并从抿紧的嘴唇间吐出一口痰来。这方面当然有他承认的例外。他认识几个高级官员,他们在退休后曾撰写过回忆录,他也认识一些有时给报刊撰稿的人;图齐认为,一个官员只有在不满或者身为犹太人时才写作,因为他确信犹太人是虚荣心重和不满的。此外,一些有实践经验的大人物曾写过总结自己经验的书;但那是在他们的晚年并且是在美国或充其量在英国。况且图齐本来就是个有文学修养的人,他和所有的外交官一样爱读回忆录,人们可以从这些回忆录里学到机智幽默的格言和人情世故;但是今天不再有人写这样的回忆录了,这却是具有某种意义的,也许这是一种过时的需要,它不再适宜新现实的时代。说到底,人们之所以写作,也是因为这是一种职业;这一点图齐充分予以承认,如果人们当之无愧或在现有的作家概念之列;他甚至为可以在身边看到这一行当的首脑人物而颇感荣幸,他迄今一直把受外交部机密费赡养的那批作家算作这一行当的人,但是他也会不多加思索就把《伊利亚特》和《登山宝训》算作是这种自主或不自主从事的职业所创造出来的作品。可是一个像阿恩海姆这样的人,居然毫无必要地撰写这么多的著作,这就有点名堂,图齐现在才大致猜想到这背后必有文章,可他对此还不甚了了。

    七九 索利曼恋爱

    索利曼————小黑奴或许也是黑人王侯,在这期间曾告诉拉喜儿————狄奥蒂玛的小侍女或许也是女友相信,时机一到他们就必须监视屋里所发生的事情,以便预防阿恩海姆的诡计。确切地说,他虽然没有把她说服,但是一有客人来访,他们俩便像谋叛者那样暗中窥探并且每一回都在房门口偷听。索利曼喋喋不休地讲到来回旅行的信使以及经常在他主人下榻的饭店里进进出出的神秘人物,并声称可以发一个非洲式的王侯誓言,他一定会发现这秘密含义;这非洲式的王侯誓言就是拉喜儿将她的手从他的短上衣和衬衫纽扣之间伸进去,放在他光秃的胸脯上,这时他便说出誓言并用自己的手对拉喜儿做出同样的动作;可是拉喜儿不愿意。无论如何,小拉喜儿可以给她的女主人穿衣、脱衣,每天早晨和晚上她一边梳理狄奥蒂玛的一头黑发一边聆听女主人的金玉良言,这个有虚荣心的小侍女自有平行行动以来就天天在心中涌动着敬慕之情,这股激情从她的眼睛向着这位似神的妇人升腾,这个小拉喜儿自一些时候以来便觉得直截了当地窥探这个女人是一件赏心乐事。

    通过毗邻房间敞开的房门或者通过一扇没关严的房门留着的一条缝或者干脆就在慢慢地在主人近旁干着什么事的当儿,她偷听狄奥蒂玛和阿恩海姆的谈话、图齐和乌尔里希的谈话,并监视着目光、叹息、吻手、言语、笑声、动作,它们像一份撕碎的文件的碎片,她没有能力将这份文件拼合。但是钥匙孔的小洞尤其显示出一种能力,它相当奇异地让拉喜儿回忆起那早已忘怀的、她失去了贞操的时代。目光远远渗入到各个房间的内部;化解成了身体各部的平面,一个个人形在其中漂浮,语声不再被嵌入话语的狭窄边圈,而是作为无意义的声响蔓延;把拉喜儿和这些人联结起来的畏惧、崇敬和钦佩随后就被猛烈地溶解和撕碎,这是激动人心的,宛若情人突然全身心地深深投入情妇的体内,眼前变得一片黑暗,在皮肉的完整帷幕后面灯光亮起。小拉喜儿蹲在钥匙孔前,她的黑色连衣裙绷紧在膝头、颈脖和肩头,索利曼身穿号衣蹲在她旁边,像包在一层深绿壳里的热巧克力牛奶,有时他失去平衡,迅速用手一把抓住拉喜儿的肩膀、膝盖或衣裙,这只手在上面停留片刻,随后只剩指尖轻触着,末了温柔多情、迟迟疑疑地将手指也撤去。他忍不住吃吃地笑,拉喜儿便将自己柔软的小手指头放在他丰满而鼓起的嘴唇上。

    顺便说一句,与拉喜儿相反,索利曼觉得这群英会没意思,并且想方设法逃避和她一道侍候客人。他喜欢在阿恩海姆单独来访时和他一同前来。不过,这样他就得坐在厨房里等候,直至拉喜儿又有了空闲,那位在第一天和他聊得热乎的厨娘则感到恼火,因为他此后便几乎成了哑巴。可是拉喜儿永远没有时间在厨房里久坐,每逢她又离去时,这厨娘,这位年近三十的姑娘便向索利曼表示母亲般的亲切。他用他那张巧克力色的脸容忍她一小会儿,然后便站起来,装作好像忘记了什么或寻找什么的样子,若有所思地把目光投向天花板,背对着房门并开始倒退着走,仿佛只想由此而更清楚地看到天花板;他一站起来,眼白骨碌碌向外转,厨娘马上就看穿了鬼把戏,但是出于恼怒和忌妒她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于是到头来索利曼演这出戏时再也不费什么劲了,这场戏就像一种缩短了的俗套子,一直演到他站在敞亮的厨房的门槛上并且露出尽量不拘谨的神色稍许迟疑片刻。这时厨娘偏偏不朝那边看。索利曼像滑进黑水里的黑影那样倒退着滑进幽暗的前室,还不必要地仔细倾听上一秒钟,然后便急忙在陌生的房屋里到处寻找拉喜儿的踪迹。

    图齐司长从来都不待在家里,而对阿恩海姆和狄奥蒂玛、索利曼则不感到害怕,因为他知道,他们只顾听对方说话。他甚至曾几次试着撞倒什么东西,而居然不曾引起注意。他是所有房间的主人,就像森林里的一头鹿。血液像有十八个匕首般锋利的支叉儿的鹿角从他的脑袋里冲刺出来,鹿角的尖端擦过墙壁和天花板。这家里有个成规,就是为了使家具的颜色免受阳光侵蚀,所有暂不使用的房间都将窗帘拉上,而索利曼则摇晃着身体像在树丛里那样穿行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他很乐意用夸张的动作做这件事。他向往暴力。这个受女人的好奇心宠惯的男孩其实还从未和一个女人有过性关系,而只不过是了解欧洲男孩的恶习罢了,他的情欲还是这样的稚嫩,这样的不受约束和急切难忍,以致一看见拉喜儿,他竟不知道该不该让自己的欲望在情人的激情中、在她的吻中或在自己体内所有血管的僵化状态中得到满足。

    不管拉喜儿藏在哪儿,他都会突然出现并对自己的计谋得逞露出微笑。他拦住她的去路,主人的工作室也好,狄奥蒂玛的卧室也罢,对他来说都不是圣洁的场所;他从帷幕、写字台、柜子和床的后面走出来,半明半暗的光线将他浓缩成一张黑脸和两排闪亮的白牙,拉喜儿每一回都几乎吓破胆,对这样的俏皮和魔幻般的危险感到无比惊恐。但是索利曼一站在真实的拉喜儿的面前,便为道德所征服。这个姑娘比他年长得多并且美丽得像一件柔软的男式衬衫,这衬衫刚从洗衣店取回来,让人实在不忍心马上糟蹋它,而且这姑娘如此实实在在,以至于所有的幻象在她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她责备他举止行为没有教养并赞扬狄奥蒂玛、阿恩海姆和有幸可以为平行行动出一份力;但索利曼总是随身带着送给她的小礼物并时而给她带来一朵花,他从主人送给狄奥蒂玛的花束上揪下来的一朵花,时而带来一支他从家里偷来的香烟或者一把他从盘子里顺手牵羊的糖果;随后他只是捏住拉喜儿的手指,边把礼品递给她边把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在他黑色的身躯内那颗心像一个红彤彤的火炬在黑暗的夜晚燃烧着。

    有一次,索利曼甚至闯进了拉喜儿的卧室。狄奥蒂玛前一天于阿恩海姆在场期间受到前室一阵骚乱的干扰,这一天拉喜儿按照狄奥蒂玛的严格命令不得不退回到卧室里做针线活。她在受软禁前曾迅速四下张望,却没发现他,可当她怅然若失地走进她的小房间,他却洋洋得意地坐在她的床上望着她。拉喜儿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关上房门,但索利曼一跃而起,关上了房门。然后他在口袋里掏摸,掏出来什么东西,将它吹干净,像一只热熨斗那样趋近姑娘。

    “伸出你的手来!”他命令。

    拉喜儿向他伸出手。他手里握着几个彩色衬衫纽扣,试图将它们塞进拉喜儿袖管的翻口。拉喜儿以为是玻璃纽扣。

    “钻石!”他骄傲地说。

    姑娘一听预感不妙,便迅速撤回胳膊。她没有什么明确的想法;一个黑人王公的儿子,即便是被拐骗走了,也可能还会有几颗钻石偷偷缝在衬衫上的嘛,对此人们不知道任何确切的情况;但是她不由自主地害怕这些纽扣,仿佛索利曼递给她的是毒药似的,而且一下子她觉得他送给她的花和糖果全都十分奇特。她把双手按在身体上,目瞪口呆地注视着索利曼。她感觉到必须认真和他谈一谈;她年纪比他大并且在一位善良的主人家里当差;但是此时此刻她想到的净是像“诚实最久远”或“永远忠诚老实”这样的格言。她脸色煞白;她觉得这太简单了。她在父母家里学会了自己的处世之道,这是一种严格的处世之道,美丽和简单得像家里的旧器皿,可是这没有多大用处,因为这样的格言总是只有一句话,随后马上就是句号。此时此刻她为这样的儿童格言感到羞愧,一如人们为旧的、用坏了的物件感到羞愧。穷苦人家的旧衣箱一百年后会变成富人家客厅里的一件装饰品,这她不知道,她和所有诚实、纯朴的人一样欣赏一把新藤椅。所以她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自己的新生活的成果。但是不管她回想起多少狄奥蒂玛给她的书里的神奇的爱情和恐怖的场面,却没有哪个恰好适合于在这里使用,所有那些美好的言语和情感都有其自身的情况,就像一把钥匙开不了别人家里的锁那样很不适合她的情况。她从狄奥蒂玛那儿接收到的那些美妙的格言和警句,情形亦然如此。拉喜儿感觉到一团灼热的雾在旋转,几乎就要流出眼泪来了。她终于正色说道:“我不偷主人的东西!”

    “为什么不?”索利曼露出一嘴牙齿。

    “我不干这样的事!”

    “我没有偷。这是我的!”索利曼嚷嚷。

    “善良的主人关心我们穷苦人。”拉喜儿感觉到了,对狄奥蒂玛的爱她感觉到了。还有对阿恩海姆的无限尊敬,对那些不安分守己、被警察称作“颠覆分子”的人的深深厌恶————但是她不会用言语来表达这一切。像一辆装满干草和谷物、刹车和止轮器失灵的巨大汽车,她胸中的这一大堆情感滚动了起来。

    “这是我的!你拿去!”索利曼又说了一遍,他又伸手去抓拉喜儿的手。她扯回胳膊,他想抓住它,渐渐发起怒来。眼看他就不得不松手,因为他的男孩力量不足以抵御拉喜儿的反抗,她使出浑身的力量挣脱他的双手。这时,他极其冲动地弯下腰,像一头动物那样咬了姑娘的胳膊。

    拉喜儿喊叫起来,然后又不得不抑制住喊声,一推索利曼的脸。

    但是这时他的眼里已经含着泪水,他扑通一声跪下,将自己的嘴唇紧贴在拉喜儿的衣裙上,失声痛哭了起来,拉喜儿感觉到一股热烘烘的湿气直逼大腿。

    她束手无策地站在这个跪着的人的前面,他抓住她的裙子,头贴着她的身躯。她生平还从未体味过这样的情感,她用手指轻轻抚摩他的一绺绺细头发丝。

    八〇 人们结识突然出席群英会的施图姆将军

    这期间,群英会增添了一个奇特的成员:尽管受邀请的人经过严格挑选,一天晚上将军还是突然出现并为有幸受到邀请向狄奥蒂玛表示衷心的感谢。士兵在会议室里应该扮演一个适度的角色,他这样说,但是哪怕只以不说话的旁听者身份参加一个如此杰出的聚会,这也是自青年时代以来他个人的一个夙愿。狄奥蒂玛默默从他的头顶向四下张望,寻找责任人;阿恩海姆宛若一位国务活动家和另一个人一起跟伯爵阁下讲话,乌尔里希百无聊赖地望着冷餐台,似乎在点数摆在那儿的蛋糕;一排人构成完整的整体,显出一副惯常的景象,不给人丝毫空隙去探究一个如此不寻常的猜疑。但是另一方面,狄奥蒂玛分明知道,她本人没有邀请将军,那么,她总不会是在梦游或突然神志不清吧。这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时刻。矮个儿将军站在那儿,毫无疑问在勿忘我蓝色军服上衣口袋里装着一张请柬,因为一个他这样身份的人是绝不会不请自来,做出这种鲁莽的冒险行动来的;但在那儿的图书陈列室里摆放着狄奥蒂玛的雅致的写字台,印好的多余的请柬都锁在那写字台的抽屉里,除了狄奥蒂玛以外几乎没有任何人能拿到它们。图齐?她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但也没有多大可能性。请柬和将军是怎样凑到一起来的,这依然是个几乎可以说是唯灵论的谜,而由于狄奥蒂玛在个人事务上很容易便倾向于相信超自然的力量,便感到一阵战栗从头顶贯穿到脚跟。但是她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欢迎将军。

    顺便说及,将军本人也对受到邀请感到有些惊讶;这份追加送达的请柬让他感到意外,因为他曾两次登门拜访狄奥蒂玛,可惜都丝毫没让对方看出自己有这样的期待,而且他还注意到,显然是请人代写的通讯地址在军阶和职务的称谓上都有不正确之处,而一位有狄奥蒂玛这样社会地位的名媛是绝不会出这样的疏漏的。但是将军是个豁达开朗的人,没有想到其中会有什么不寻常之处,更没想到会有什么超自然的东西在作祟。他估摸着大概是出了一个小小的差错,但这不应妨碍他品味自己获得的成功嘛。

    因为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少将,国防部军事训练和教育司司长,对自己弄到手的这项官方任务由衷地感到高兴。当初平行行动成立大会即将召开之际,办公厅主任把他召去并对他说:“施图姆,你是个学者嘛,我们给你写封介绍信,你去。你去看看,告诉我们他们究竟想干什么。”事后他曾竭力申明自己要达到的目的。若他不能在平行行动中站稳脚跟,这意味着他的资历证书上会留下一个黑褐色的污点,他徒劳地试图通过登门拜访狄奥蒂玛来抹去它。所以后来,当请帖送到时,他便急忙直奔办公厅,堂皇并有些漫不经心且厚颜无耻、但却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说,这件自己规划和期盼着的事如今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那好吧,”弗洛斯特·封·奥夫布洛赫陆军中将说,“这也正是我所期望的。”他让施图姆坐下并递给他一支烟,把房门前的灯光信号调到“重要会议,闲人免进”,向施图姆宣告他的任务主要就是观察和汇报。“你明白吗,我们没有任何别的意图,但你要尽可能常去并显示出我们在场;我们没被列在各委员会里,总的看来这也许还行,但是如果为庆贺最高统帅的生日开会商讨一件精神礼物我们也不参加,这就没有什么理由了嘛。所以我才把你推荐给了部长先生,没有人会对此说三道四的;好吧,你好好干吧!”弗洛斯特·封·奥夫布洛赫中将友好地点点头,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将军忘记了军人不应该表露内心的激动,由衷地一碰靴刺,说道:“衷心感谢你,阁下!”

    既然有好战的平民,那么为什么就不可以有爱好和平艺术的军官呢?卡卡尼有一大批这样的军官。他们描绘、收集甲虫,置办集邮册或研究世界史。众多的小股卫戍部队以及禁止军官未经上级许可公开发表精神产品的规定使他们的努力通常都具有某种特殊的个人色彩,而施图姆将军则也曾在早年沉湎于这样的业余爱好。他本来在骑兵部队服役,但他是个不合格的骑士;他的小手小腿不适于紧抱和勒住一头像马这样的愚笨动物,而且他也缺乏指挥员的意识,以致那时上司们都惯于这样说他,说是如果人们不是已经惯于用尾巴而是用脑袋对着厩墙让骑兵在兵营操场上列队,那么他就没有能力把一中队骑兵带出兵营大门了。为了报复,矮个儿施图姆当时蓄了一部络腮胡子,棕黑色且修剪成圆形;他是皇家骑兵中唯一一个蓄络腮胡子的军官,但这并不是明令禁止的事。后来他又收藏起小折刀来;要收集武器,他的这点收入是不够的,但小刀不然,按构造式样,有没有开塞钻和指甲锉,以及钢材、产地、刀鞘的材料等等,不久他便拥有了一大堆,贴着许多写着说明文字的平格纸条的高大柜子摆放在他的房间里,这使他享有学识丰富的名声。诗歌他也能写,在军校读书时他的宗教和德语作文成绩就一直是“优秀”。有一天,上校让他到团队办公室来。“你永远也不会成为一名有用的骑兵军官,”他对他说,“就算把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扶上马派到前线去,也不会和您有什么不一样。可是我们团队很久没送人去军事学院了,你不妨报个名,施图姆!”

    就这样,施图姆在首都总参谋部学院度过了两年美好的时光。他在那里也依然缺乏骑马所需的敏捷思维,但他参与各种军乐演奏会,参观博物馆,收集剧院节目单。他制订计划,想改行从事平民职业,但是又不知道该如何实施这个计划。最终结果是,人们认为,从事总参谋部工作他既不适合却也不是特别不合格;虽然他被认为不灵巧和没有雄心大志,但又同时被认为是个哲学家,被分到总参谋部下属一个步兵师指挥部继续试用两年,在试用期满后便当上骑兵上尉并成为总参谋部应急后备兵员,除非出现极其不寻常的情况,否则大批这样的应急后备兵员永远不再离开军队。骑兵上尉施图姆在另外一个团队服役,如今也被认为是个有丰富军事学识的军官,但是有关乳臭未干的小孩和实际能力的事情他的新上司们不久也弄明白了。他经历了一个殉难者的生涯,直到中校头衔,但是早在当上少校后他就只梦想着得到一个拿待任薪饷的长假而已,以便时机一到便作为荣誉上校,这就是说以军官身份并带着军衔退休,即使拿不到上校的退休薪饷也罢。他不再巴望晋升,在军队里,按军衔排列名单一个军官的晋升就像一只慢得出奇的时钟那样一点一点向前移动;他不再巴望过那样的日子,每天上午太阳还在冉冉升起便受人一顿臭骂,从练兵场上返回并脚登沾着尘土的马靴走进军官食堂,随后便去苦挨这一天尚还漫长的空虚时光,以酒浇愁;他不再愿意理会那些个夜晚,尘土、酒、无聊、骑马穿过的广阔田野,“马”这个永恒话题带来的精神压力在那样的夜晚驱动已婚和未婚的男士们去参加那种关门闭窗的聚会,他们让女人倒立,往她们的裙子里灌香槟酒;他也不再愿意理会该死的加利西亚卫戍部队驻地的那个万能犹太人,他像一家做不正当买卖的小百货店,从爱情到洗马鞍的肥皂,人们全都可以在那里赊购,甚至可以把姑娘拉来,她们一个个都因敬畏、害怕和好奇而瑟瑟发抖。继续精心收集刀子和开瓶器成了这一时期他唯一的安慰,万能犹太人也把许多这样的东西送到这位疯疯癫癫的中校屋里来并用袖管将它们擦拭干净,然后再放到桌上,一脸敬畏的神色,仿佛这是史前时期的出土文物。

    意想不到的转折出现了,军事学院的一个同期伙伴想到了施图姆并推荐他到国防部供职,国防部正在物色一名有杰出平民头脑的教育司司长助理。两年后,晋升为上校的施图姆已经主管这个司。自从他不再坐骑兵的神圣牲口而是坐在一把圈手椅上,施图姆便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当上了将军并且胸有成竹地觉得自己还可以当中将。他当然早就已经剃掉了胡子,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如今他显得老成持重,开始发福的身躯则使他显出具有某种全面的文化教养的样子。他的心情也愉快了起来,而愉快的心情则反过来又成倍地提高了工作能力。他曾有过不平凡的经历,这种愉快心情显现在一切事物之中。在一位穿戴得不一般的妇女的衣服中,在当时新颖的维也纳建筑风格独特的低劣趣味中,在一座大蔬菜市场展现出的五光十色中,在各街道的含灰褐色沥青的空气中,当中充满瘴气和芳香,在嘈杂声中,这嘈杂爆裂了几秒钟,释放出单一的响声,在平民们数不清的纷繁服装式样甚至在各家饭店的小白桌中,它们极具个性,虽然无可争辩地看上去全都一个样,一切事物中都有一种愉快心情,像马刺小铃在脑中发出响声。这是一种愉快心情,一种平民百姓只有在坐火车到郊外游玩时才感到的愉快心情;人们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他们将会在野外心情愉快地度过这一天。自己的重要意义,国防部的、教育的、每一个别人的重要意义都包括在这种情感里了,而且一切都如此强烈,以至于施图姆自到了此地以来一次还没想到再去参观博物馆或看一场戏。这正是某种很少让人意识到的东西,但一切都在渗透,从将军缎带到塔楼大钟的声音,与音乐具有同样重要的意义,没有这音乐生命之舞即刻便会停止。

    这魔鬼扬长而去了!施图姆这样想自己,如今他偏偏还站立在这里,参加思想界如此著名的集会,站立在这些房间里————如今他站在这里!在周围这群很有思想的人物当中他是唯一一个穿军装的人!而且此外还有让他感到惊奇的事哪。不妨想象天蓝色的地球仪,稍稍发亮、带有施图姆军装的那种勿忘我蓝,并且完完全全由愉快心情、重要性、内心照明的神秘脑磷组成,但在这个球的中间是将军的心,而在这颗心上,就像玛丽亚站在蛇头上那样站着一个似神的女人,她的微笑交织着一切事物,是一切事物的重力:这样一来,人们大致便会获得狄奥蒂玛自其形象充满他那双慢慢移动的眼睛起便给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留下的印象。施图姆将军本来就不爱马,不爱女人。他圆乎乎的、有些短小的双腿在马鞍上觉得无所适从,而每逢不得不在不上班的时间里谈论马匹,他夜里都会做梦,梦见自己全身趴在马背上骑行并下不了马;他的懒散同样也从来不允许他拈花惹草,而由于上班办公事就够他累的了,所以他不需要打开夜间阀门宣泄自己的力量。当然,当初他也不是一个专门败坏别人兴致的人,但每逢他不和他的刀子,而是和同伴们一道度过晚上的时光,便总是采用一种明智的解救办法,因为他的身体和谐意识很快就教他懂得了人们是可以通过酗酒从发狂阶段迅速进入昏睡阶段的,而这对他来说要比爱情的危险和失望舒服得多。当他后来结了婚并且不久便需供养两个孩子和他们虚荣心重的母亲,这才完全意识到,在他受诱惑过上婚姻生活之前————毫无疑问,仅仅是认可一个已婚军人的观念的那种带有某种非军事特性的东西才引诱他这样做————他以前的生活习性是多么的有理智。从这时候起,他的脑海里便鲜活地形成了一个他显然无意识地先前就已经在心中怀惴的婚外女人的典范,她存在于一种温和的、对令他胆怯并从而免却他种种辛劳的女人的心醉神迷之中。每逢他注视还是单身汉时自己从画报上剪下的女人画像————但这始终只是他收藏活动的一个旁系————便发现它们全都具有这种特性;可是从前他不知道这一点,而仅仅是由于会见了狄奥蒂玛,这才成为动人心魄的心醉神迷。撇开她的美貌给人的印象不谈,一听说她是狄奥蒂玛第二,他便查阅了百科全书,查找狄奥蒂玛究竟是什么意思;可他不完全明白这名称,只觉察到这和平民教育这个大范畴有关联,暗自可惜尽管身居这样的职位却对此不甚了了。于是,世界的精神优势便和这个女人的身体的优雅融合。在两性关系如此简化了的今天,必须强调指出,这是一个男人所能经历的最崇高的事了。在臆想中,施图姆的双臂短得多得多,抱不住狄奥蒂玛高大而丰满的身躯,而他的精神,在同一时刻,面对世界和她的文化也经历着同样的事情,一种温柔的爱进入一切事件之中,而进入将军圆乎乎的身体里的则是某种地球仪般浑圆转动的东西。

    是这种心醉神迷的状态,在狄奥蒂玛将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从自己身边打发走后不久又把他引回到原地。他站立在这位备受赞赏的妇人近旁,因为别人他谁也不认识,他仔细倾听她的谈话。他恨不得能记笔记,因为她谈笑风生,像玩弄一条珠链那样说出如此妙语连珠,若不是亲耳听见狄奥蒂玛欢迎各界名流的谈话,他完全会认为这是天方夜谭。只是在她几次很不高兴地转过身来之后,她的目光才让他意识到偷听别人谈话对一位将军来说是不合适的并驱使他走开。他几次孤单单在客满的寓所里徘徊,喝一杯葡萄酒,正想在墙壁旁边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时,他发现了乌尔里希,他们已经在第一次会议上见到过面,而这一瞬间勾起了他的回忆,因为乌尔里希在施图姆将军当初潇洒带领过的骑兵连中曾是个富于想象力的、好动的少尉。“一个和我相似的人,”施图姆想,“他却年纪轻轻就爬上这样高的位置了!”他向他走过去,在寒暄并闲扯了一会儿已发生的变化之后,施图姆指着周围的人说:“了解世界上最重要的民事问题,这是我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你会感到惊讶的,将军先生!”乌尔里希回答他说。

    将军正在寻觅一位同盟者,便和他热烈握手。“你当过第九轻骑兵团少尉,”他意味深长地说,“有朝一日这会成为我们的莫大的光荣,即使现在别人还不像我这样理解这一点!”

    八一 莱恩斯多夫伯爵对现实政治发表意见。乌尔里希建立协会

    群英会还没显出任何取得结果的蛛丝马迹来,平行行动在莱恩斯多夫伯爵的宫殿里却取得了长足的进步。那里汇聚着现实的线索,乌尔里希一星期来两次。

    最令他感到惊讶的,莫过于现在协会的数量了。申报的有陆地和水上协会、节制饮酒和饮酒协会,简短说,协会和反协会。这些协会促进其会员们的活动,干扰别人的活动。给人的印象是,每一个人至少参加一个协会。“阁下,”乌尔里希惊奇地说,“人们再也不能毫不猜疑、习以为常地把这叫作办协会热;这种情况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在这种我们发明的秩序国家里,每一个人竟还要参加一个匪帮……”

    但是莱恩斯多夫伯爵偏爱协会。“您想,”他回答说,“思想家的政治还从未有过什么好结果;我们必须搞现实政治。我甚至还会毫不犹豫地认为您表妹身边那些人太富有精神色彩的活动是某种危险!”

    “阁下是不是可以向我明示?”乌尔里希请求。

    莱恩斯多夫伯爵望着他。他在考虑,吐露真言对于这个没有经验的年轻人来说是不是太冒险了。但随后他便下定了决心。“是的,您看,”他小心翼翼开了腔,“我现在要对您说一些事,这些事您也许还不知道,因为您年轻;现实政治就是偏偏不做人们所喜爱的事;与此相反,可以满足一些人们的小愿望,从而赢得他们的支持!”

    聆听者不知所措地盯着笑眯眯的莱恩斯多夫伯爵。

    “是不是啊,”他解释说,“我刚才已经说过,现实政治必须受实际需要而不是思想力量的指引。美好的思想自然每一个人都乐意去实现,这完全是不言而喻的。所以恰恰不应该去做人们所喜爱的事!这话康德就曾说过。”

    “千真万确!”受教导的人惊讶地叫喊,“但是一个目标人们总得有的吧?!”

    “一个目标?俾斯麦想让普鲁士国王成为伟大的国王,这就是他的目标。但他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为此将与奥地利和法国交战并建立德意志帝国。”

    “阁下是想说,我们别无他求,只应该希望奥地利伟大和强盛?”

    “我们还有四年时间。在这四年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人们能帮助一个民族站立起来,但是随后的行走就得靠它自己了。您懂我的意思吗?使一个民族站立起来,这必须由我们来做!但一个民族的腿就是它的固定机构、它的党派、它的协会等等,并不是夸夸其谈的言论!”

    “阁下!即使听起来不完全如此,但这确实是一个真正民主的思想!”

    “嗳呀,这也许也是一个贵族的思想,虽然与我同一阶级的人并不理解。老亨嫩施泰因和有长子继承权的蒂尔克海姆曾回答我说,整个儿这件事的结果只会是一团糟。所以我们小心行事吧。我们必须从最低的起点做起,您要善待来找我们的人。”

    所以,此后乌尔里希不拒绝任何人。就这样,一个人来找他并长时间向他讲述集邮的事。说是第一,这可以联络国际;第二,它满足了对财产和价值的追求,不容否认,这种追求是社会的基础;第三,这不仅要求具有知识,而且也要求具有艺术家的决心。乌尔里希端详此人,他形容憔悴;但他似乎截住了这眼神中的问题,因为他回答说,邮票也是一种贵重的商品,人们不可低估了它,有几百万的销售额呢;到一些大邮票交易所去的,有来自五湖四海的商人和收藏家。人们可以富起来。但是他本人是个理想主义者。说是他正在作一种特殊的收藏,眼下没有人会对他的收藏品感兴趣,但他将使自己的收藏日臻完美。他只希望在纪念年里举办一个大型邮票展览,他将向世人一展他的特殊风采!

    另一个人接踵而至,讲了下面这件事:每逢他行走在街道上————可是如果乘电车,那就还要令人兴奋得多————就一直数商店招牌上大写拉丁字母的笔画(譬如A是三笔,M是四笔)并用字母数来除笔画数。迄今为止,平均值始终不变,一直是2.5;但是这显然不是牢不可破的,是会随着每一条新的街道而有所变化的:所以一遇偏差他便愁绪满怀,一旦对头又喜不自胜,这类似于悲剧的净化心灵的作用。而如果人们数字母本身的话,那么,阁下不妨试一试,可被三除尽的数便是大幸运数,所以大多数招牌上的字样都留下一种人们明显觉察得到的不满足的感觉,只有那些由群众性字母,就是说由那些四画字母组成的字样,譬如WEM,才是例外,这种字样无论如何总是让人特别感到高兴的。由此可以得出什么结论呢,来访者问。没有别的,只有这一个:人民卫生部必须出台一种法规,提倡在给公司命名时选用四画字母序列,并尽量抑制使用像O、S、I、C这样的一画字母,因为它们因自己的偏窄而让人感到悲伤!

    乌尔里希细细端详此人并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但是那人其实并不给人一种有精神病的印象,而是一个属于“较上等阶层”的人,一个三十来岁、目光中透着智慧和亲切的人。他平心静气地继续解释说,心算是各行各业不可或缺的能力,寓教于乐是符合现代教育学的,人们还没弄清楚原有统计数字便早已经频频将深刻的内在联系揭示出来了,诵读教育造成的深重损失是众所周知的,他继续说,自己的论断迄今还在给每一个决心去重复它们的人带来不言自明的巨大激动。说是如果能让人民卫生部将他的发现付诸实行,那么别的国家很快便会接踵而至,于是纪念年便会成为人类的一种福祉。

    乌尔里希给所有这样的人出同样的主意:“您建立一个协会吧;您几乎还有四年的时间去做这件事,如果获得成功,伯爵阁下一定会用他的全部影响为您呐喊助威的!”

    可是大多数人已经有了一个协会,那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如果一个足球协会建议授予它的右边锋教授头衔,以显示新时代体育运动的重要意义,这相对来说就比较简单。然而难的是下面这样的情况:要接待的来访者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子,他自称是国务总理办公厅高级文秘;他的额头闪着殉道者的光,声称自己是厄尔速记协会的创始人和主席,说是他不揣冒昧,想把伟大爱国行动秘书的兴趣引到厄尔速记法上来。

    厄尔速记法,他阐述说,是一项奥地利发明,这大概足以说明为什么它得不到推广和奖掖。他先请问乌尔里希是不是速记员;后者对此作了否定的回答,于是他便对他讲述了速记法智力上的优点:节省时间,节省智能;然后问他以为怎么样,每天为这些钩形符号,繁琐、不精确、纷乱重复的部分形象,有现实表达力的字体组成部分与纯粹空洞和个人随意性的字体组成部分的搀和物花费多少精力?乌尔里希不胜惊诧地结识了一个怀着无情的憎恨密切注视着看似无关紧要的日常文字的人。从节省脑力劳动的立场来看,速记是匆忙向前发展的人类的生命攸关的问题。但是从道德的立场来看,简繁问题也显得具有决定性意义。冗繁记录法————不妨按照这位高级文秘的尖刻用语这样称呼它————诱使人不精确、专断、铺张浪费以及蹉跎时光,而速记则使人养成精确、全神贯注的习惯和男子汉气概。速记教人做必要的事,摆脱不必要的、没有什么用处的事。莫非阁下不认为,这里面包藏着一部分实用道德,这尤其是对奥地利人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但是人们也可以从美学的立场出发来探讨这个问题。难道繁琐不是有理由被认为是丑陋的吗?难道高度实用不是已经被伟大的古典作家们宣告为美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了吗?从国民健康的角度来说————高级文秘继续说————缩短弯腰弓背、伏案书写的时间也具有极端重要的意义。在对速记问题如此这般令听者惊诧的、内容涉及多个学科的阐述之后,来访者这才转而说明厄尔速记法比所有别的体系具有无限的优越性。他向他指出,按照所有这样的观点看来,任何一种别的速记法只不过是对速记思想的一种背叛。然后,他阐述了自己的受难史。那些比较古老、强大的速记法,它们占尽天机,使自己与所有可能的物质利益相结合。商业学校教福格尔包赫速记法,对所有改动进行抵制,商界————遵循着惰性规则————自然是同意这种抵制的。各种报刊————一如人们可以看到的,它们从商业学校的广告上挣到一大笔钱————将所有改革建议拒之门外。那么教育部呢?这简直是一种讽刺————厄尔先生这样说。五年前人们决定在中学必须开设速记课,当时教育部成立了一个调查委员会审定有待选定的速记法,在这个委员会里的当然是与报刊记者们关系紧密的商业学校、商界、议会速记员们的代表,此外没有任何别人!当然,结论是应该采纳福格尔包赫速记法。厄尔速记协会曾对这种针对宝贵人民财富的犯罪行为提出过警告和抗议!可是他们的代表部里连见都不见!

    这些事情乌尔里希都向伯爵阁下汇报。“厄尔?”莱恩斯多夫伯爵问,“他是公务员?”伯爵阁下长时间揉搓自己的鼻子,但拿不定主意。“也许您去和他的上级主管枢密官谈谈,看看他是不是……”片刻过后他说,但他一时起兴,遂又收回了这个主意。“不,您知道吗,我们还是把这件事搁一搁吧;他们可以发表意见嘛!”说罢,他机密地添上几句,向乌尔里希交了底。“遇到所有这类事情,人们都无法知道,”他说,“它们是不是胡说八道。但是您看,博士,某些重要的东西正是由于人们的重视才得以有规律地形成!我又在受报界跟踪报导的阿恩海姆博士身上看到了这一点。报界也可以做点别的事嘛。但是既然他们这样做,这个阿恩海姆博士也就因此变得重要起来了。您说,这个厄尔有一个协会?这当然证明不了任何事情。但是另一方面,就如已说过的,人们应该按现代的方式思考问题;如果许多人赞成某件事,那么便可以相当有把握地认为,这件事会成功!”

    八二 克拉丽瑟要求一个乌尔里希年

    克拉丽瑟的朋友拜访她当然不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而是因为他还得就她写给莱恩斯多夫伯爵的那封信来清醒清醒她的头脑;她上一回在他那儿时,他把这件事完全给忘了。然而在乘车的途中他还是想到,瓦尔特一定会妒忌自己,一旦他获悉此事,这次访问定会使他的情绪又激动起来;但瓦尔特对此无可奈何,多数男人的这种处境其实是相当滑稽可笑的:他们下班后才有时间在醋劲上来时去留神他们的妻子。

    乌尔里希下定决心乘车出行的这个时刻使他不大可能在家里遇见瓦尔特。那是在午后很早的时候。他打电话预约了时间。窗户上好像没挂窗帘似的,地上积雪的白色从玻璃板如此强烈地渗透了进来。克拉丽瑟站在将各物件团团围住的冷峻的亮光里,从房间中央微笑着向她的朋友望去。她的苗条的身体微微向窗户弓起的地方闪烁着强烈的色彩,而阴暗的那一面则是一团蓝褐色的雾,额头、鼻子、下巴像雪峰那样从其中突显出来,这雪峰的尖角被风和阳光擦拭得模糊不清。她不像一个人,倒像高山冬季鬼气森然的孤寂中冰和光的相会。乌尔里希略为领悟到了她在某些时刻势必会施加给瓦尔特的那种魔力,对这位青年时代的朋友的分裂的情感向后退缩,两个人————这两个人的生活他也许几乎不了解————相互呈现的图景瞬间展现在乌尔里希眼前。

    “我不知道你是否对瓦尔特谈过写给莱恩斯多夫伯爵的那封信,”他开了腔,“但是我来是为了跟你单独谈谈,并告诫你将来别干这样的事。”克拉丽瑟把两把椅子推到一起,请他坐下说话。“别跟瓦尔特谈这件事,”她说,“可是你告诉我,你有什么不同意的。你是指尼采年吧?你的伯爵对此说了什么话?”

    “你以为他会对此说什么话呢?!你把这件事和莫斯布鲁格尔挂上钩,这简直是发疯了。反正他也会把这封信扔掉的。”

    “哦?”克拉丽瑟非常失望。随后她说:“幸亏你也可以说得上话的嘛!”

    “我已经对你说过,你简直是疯了!”

    克拉丽瑟微微一笑,把这当作了恭维话。她把手放在朋友的胳膊上并问:“你认为奥地利年是胡闹?”

    “当然。”

    “但尼采年就会是桩好事;为什么仅仅因为这按我们的理解也是桩好事,人们就不可以期盼它了呢?!”

    “你究竟怎么设想尼采年的?”他问。

    “这是你的事!”

    “你真会寻开心!”

    “根本不是。告诉我,为什么你觉得实现你在思想上认真对待的东西是寻开心?!”

    “这个我可以告诉你,”乌尔里希边回答边挣脱她的手,“不一定非得是尼采,也可以是耶稣基督或释迦牟尼嘛。”

    “或者是你。你设想一个乌尔里希年吧!”她说这话时神态就和当初她要求他释放莫斯布鲁格尔时一样安详。但是这一回他没有精神涣散,而是一边盯着她的脸一边听她说话。在这张脸上只有那寻常的克拉丽瑟的微笑,它总是像一副微小、有趣、使劲挤压上来的怪相,不情愿地显现出来。

    “那么好吧,”他心里说,“她并没有什么恶意。”

    但是克拉丽瑟又趋近他。“为什么不搞你的纪念年?你现在也许有这个权力嘛。这件事,这我已经对你说过了,你别跟瓦尔特讲,也别讲那封关于莫斯布鲁格尔的信。压根儿别提我在和你谈这件事!但是你相信我的话吧,这个杀人犯有音乐才能;他只是不会作曲。你难道从未发现,每一个人其实都站在一片天穹的中心?如果他从他的位置上走开,那片天穹便随着一起走。人们想必就是这样搞音乐的;心安理得,简直就像我们头顶上的天穹!”

    “你认为,我设想我的纪念年和这有某种相似之处?”

    “不。”克拉丽瑟断然回答。她的两片薄嘴唇想说什么,但不吭声,火焰默默从眼中喷射出来。人们无法说出,在这样的瞬间她在想些什么。火辣辣的,仿佛离什么灼热的东西太近了似的。她微微一笑,这微笑像随后在她眼中熄灭的残留灰烬那样卷曲在她的嘴唇上。

    “可是我万不得已时恰恰还能想象出这样一些情形来,”乌尔里希重说了一遍,“只是我担心,你是说,我应该搞一场政变?!”

    克拉丽瑟沉思。“我们就说一个释迦牟尼年吧,”她说,没有理会他的异议,“我不知道释迦牟尼曾要求过什么,只是略知一二;但是让我们干脆就假定是释迦牟尼年吧,那么如果人们认为它重要,就应该去实施它嘛!因为某种东西要么值得相信,要么不值得。”

    “那好啊,注意:你已经说过尼采年。可是尼采究竟要求过什么?”

    克拉丽瑟想了想。“嗯,我当然不是指一个尼采纪念碑或一条尼采街,”她困惑地说,“但是必须引导人们活得像……”

    “像他所要求的那样?!”他打断她,“可是他要求什么了呀?”

    克拉丽瑟试图作出回答,等候着,最后她回答说:“嗳呀,这你自己知道的嘛……”

    “我什么也不知道,”他打趣说,“但是有一点我想告诉你:人们可以实现弗兰茨·约瑟夫皇帝纪念年施汤所或家猫拥有者保护联合会的要求,但是好的想法和音乐一样,人们都不能实现!这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但情况就是这样的。”

    现在他终于在小沙发上落了座,在小桌子后面;这个座位比小椅子更有抵抗能力。在这空落落的房间中央,就像在一个从桌面延伸过去的幻景的彼岸,克拉丽瑟还一直站着讲话。她的苗条的身体似乎也在一同轻声说话和思索;其实她总是先用整个身体感受到她想说的一切,并且经常感到需要跟它闹点什么别扭。她的朋友总是认为她的身体硬邦邦得像个男孩,但是现在,在封闭的大腿上的柔软动荡之中,他猛然觉得克拉丽瑟像一个爪哇舞女。他忽然觉得如果她神思恍惚起来,自己也不会感到惊奇。或者是他自己神思恍惚?他作了长篇讲话。“你想按照你的观念生活,”他开始讲道,“你想知道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但是观念是世界上最自相矛盾的东西。肉体像一个偶像那样和观念相结合。若是有观念参与其中,事情就有了魔力。普普通通一记耳光可以因荣誉、惩罚等等观念而导致死亡。可是观念永远不能保持在最强劲的状态;它们像那些一遇上空气便转化为一种更经久的、别样的、但腐败的形态的物质。这个过程你曾经常参与。因为一个观念:这就是你;在某一种状态之中。某种什么东西在朝你呵气;犹如一种声响突然进入琴弦的跳动;你眼前出现某种像幻景的东西;纷乱的情感形成无尽的队列,世界上的一切美景似乎都在它的路旁。这常常招致一个唯一的观念。但是过一会儿它便变得与所有别的你已经有过的观念相似起来,它屈从于它们,它成为你的观点、性格、原则或情绪的一部分,它已经失去羽翼并获得了一种无秘密的坚固性。”

    克拉丽瑟回答:“瓦尔特妒忌你。倒不是为我。而是因为你看上去好像能做他想做的事。你明白吗?这是你身上的某种使他感到心神不定的东西。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述这个意思。”

    她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

    这两篇讲话交织在一起。

    瓦尔特一直是生活的充满深情的宠儿,他受到生活的宠爱。不管他发生什么事,他总是把生活变得充满深情、生气勃勃。瓦尔特一直是个阅世较深的人。“但是阅世较深是表明一个人平庸的最早、最细微的标志之一,”乌尔里希暗自思忖,“事物的内在联系使经历失去个人的毒恨或甜美!”情况大致就是这样————说情况会是这样的这种保证本身就是一种内在联系,人们不会因此得到亲吻,受到挽留。尽管如此,瓦尔特还是妒忌他?这让他感到高兴。

    “我曾对他说过,他应该杀死你。”克拉丽瑟说。

    “什么?”

    “杀死,我说过。如果你身上没有如你自己所想象的那么多的优点,或者如果他比你强并且只能这样才会进入静止状态,那么这么想岂不就是完全正确的了?此外,你可以反抗嘛。”

    “这话说得真不错……”乌尔里希惶然回答。

    “唔,我们只是这么讲了讲。那么你以为怎么样?瓦尔特说,这种事连想都不可以去想。”

    “不,想倒是可以想的,”他迟迟疑疑地说,盯住了克拉丽瑟。她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可以说,仿佛她就站在自己身边,既不在场又在场。

    “啊呀,想!”她打断他的思路。她对着他面前的墙壁说话,她的眼睛仿佛盯住了他和墙之间的一个点。“你和瓦尔特一样消极!”这句话也处在两段距离之间;它像一句侮辱人的话那样疏远,却又因一种作为其先决条件的亲近关系而与人和解。“对此我说:什么事情如果人们能想,那么也应该能做。”她干巴巴重说了一次。

    说罢她便离开自己的位置,走到窗口,双手反剪在后背。乌尔里希迅速站起来,向她走去并用胳膊搂住她的肩膀。“小克拉丽瑟,你方才相当奇怪。但是我必须替自己说一句好话;我其实与你毫不相干,我想是这样的。”他说。

    克拉丽瑟呆呆地望着窗外。但现在她目光敏锐;她盯住了窗外的什么东西,以便为自己找到一个支撑。她觉得,仿佛她的思想曾在外面浪迹,如今又返回来了。她像一个让人感觉到房门刚刚锁上的房间,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并不新鲜。有时她一天一天、一星期一星期地觉得她周围的一切比平时更亮更轻,仿佛不费什么劲便可以溜进去并在自身以外的世界里散步似的;但随之而来的便又是让她感到被禁锢的艰难时光,后一个阶段的时光通常只是短暂的,但是却像惩罚般让她惧怕,因为随后一切便变得狭窄和悲哀。而在现在,在这个淋漓尽致地显示出他清醒、冷静的时刻,她心里觉得没有把握;她不再明白自己刚才想干什么,这样铅一般沉重的空白和看似寂静的自制常常是惩罚阶段的序幕。克拉丽瑟屏息凝神,感觉到如果她可以令人信服地继续这场谈话,便可以使自己获得安全。“你别对我说小克拉丽瑟,”她绷着脸说,“要不到头来我会自己杀死你!”纯粹开玩笑似地,她脱口说出了这句话,这话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她小心翼翼转过脑袋来,盯住他的脸。“我当然只是这么说说,”她继续说,“但是你必须明白,我是有所指的。我们刚才说到哪儿啦?你说了,人们不能按一个观念生活。不管是你还是瓦尔特,你们都没有多少精神头儿!”

    “你曾骇人听闻地称我是消极分子,但是有两类这样的人。一种消极的消极状态,瓦尔特就是这样的人;还有一种积极的!”

    “积极的消极状态,这是什么?”克拉丽瑟好奇地问。

    “一个囚犯在等待逃跑的机会。”

    “呸!”克拉丽瑟说,“借口!”

    “那么好吧,”他退让说,“也许吧。”

    克拉丽瑟还一直将双手交叉放在背后并叉开双腿,像蹬着马靴。“你知道吗,尼采说什么来着?想稳妥地获取知识,和想稳当地走路一样,是一种怯懦。人们总得在什么时候着手做他自己的事情,不仅是嘴上说说而已!我恰恰对你抱着希望,希望你有朝一日做出点不同凡响的事来!”

    她突然捏住了他背心上的一个纽扣并一边转动它,一边仰脸望着他。他不由自主地把手搁在她的手上,以保护他的纽扣。

    “我考虑过好久了,”她犹豫不决地继续说,“如今,极无耻的卑劣行径之所以会出现,并不是因为人们在做它,而是因为人们对它听之任之。”说罢,她便注视着他。接着,她气急败坏地继续说:“听之任之比身体力行危险十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内心进行着思想斗争,不知道该不该把这描述得更精确一些。但是她补充说:“对不对,你很明白我的意思,我亲爱的?你虽然总是说,一切事情人们都应该听其自然,不加干涉。但是我已经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有时我已经在想象,你是魔鬼!”克拉丽瑟又是脱口而出说了这句话。她大吃一惊。她本来只是想到了瓦尔特央求要一个孩子。她的朋友觉察到她的眼睛一颤,这双眼睛荡漾着春意望着他。可是她那仰视的脸上充盈着某种东西。与其说是某种美,毋宁说是某种丑陋而动人的东西。宛若大汗淋漓而下,一张脸渐渐模糊不清。但这是非肉体、纯想象的。他觉得自己不由自主地受到感染,有点儿神思恍惚起来。他再也没有能力对这种胡言乱语进行抵抗,最后便拉着克拉丽瑟的手,让她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坐在她身边。

    “那么现在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什么事也不做。”他开了个头便沉默不语。

    克拉丽瑟在接触的瞬间又恢复了常态,鼓励他说话。

    “人们干不了任何事情,因为————可是这个你不会理解的————”他顿住,掏出一支香烟来并专心致志地点烟。

    “嗯?”克拉丽瑟追问,“你想说什么?”但他仍然沉默不语。于是她把胳膊移到他的后背上并像一个急于显示自己力量的男孩那样摇晃他。这是她的可爱之处,根本不需要说什么话,单是异乎寻常的神态便足以使她陷入幻觉之中。“你是个大罪犯!”她边摇晃他边大声说,并徒然地试图摇痛他。

    然而就在这时候,他们被瓦尔特的归来颇不愉快地打断了。

    八三 如出一辙或者为什么人们不编造历史

    乌尔里希本来可能会对克拉丽瑟说什么呢?

    他没有把话说出口,因为她在他心中激起了一种奇特的兴致,一种想说出上帝这个词来的兴致。他大致想说:上帝并不从字面上表述世界;这世界是一个图象、一种模拟、一句他出于某些原因必须使用的惯用语,并且理所当然地总是不充分的;我们不可以要求他信守诺言,我们必须自己得到他让我们去找到的答案。他暗自思忖,克拉丽瑟会不会同意把这理解为一种印第安人游戏或抢劫游戏?肯定会的。倘若一个人走在前面,那么她就会像一只母狼那样悄悄溜到他身边并严密窥视。

    但是他还有些话到了嘴边没说出来;一些有关数学习题的话,对于这些习题没有一般性的解题方法,但有一个个具体的方法,将它们组合在一起便接近了一般性方法。他本来可以再补充一句,他认为人生便是一道这样的习题。人们称之为一个时代的————不知道是否应该把这理解为百年、千年或学校与儿孙之间的时间差————这条宽阔的、不规则的河流与不充分的和个别看来错误的解题尝试具有大体相同的意义,只有当人类善于总结这些解题尝试时,才会得出正确和彻底的解题方法。

    回家时他在电车里回想起这件事;几个人和他一道乘车进城,在这些人面前他为这样的想法感到有些害臊。从他们的神态上可以看出,他们是从事完某些活动回来或打算去参加什么娱乐活动,甚至从他们的服装上便可看出他们做了什么或打算做什么。他打量自己的邻座;她显然是主妇,母亲,四十岁左右,很可能是一位大学公职人员的夫人,膝间放着一只小观剧望远镜。他觉得怀着那些想法的自己在她身边就像一个顽童;甚至不完全规矩本分的顽童。

    因为一个没有具体目标的思想是不很规矩本分的秘密活动;这样踩着高跷直挺挺行走并且只用极小的脚底接触经验的思想则尤其有来路不正的嫌疑。从前人们当然曾说起过奔放的想象力,而在席勒的时代,一个胸中怀有如此情绪高昂的问题的人是很受尊敬的;今天却相反,如果这胡思乱想不恰好就是他的职业和收入来源,人们便会觉得这样一个人神经有点不正常。人们显然另行安排了这件事。人们已经从人的心里取走了某些问题。人们已经为某些雄心勃勃的思想建造了一种被称为哲学、神学或文学的家禽饲养场,这些思想在那里以自己的方式越来越漫无头绪地增长着,这样做是完全合适的,因为此后再也没有哪个人需要自责未能亲自过问这件事。乌尔里希怀着对知识和学问的尊敬从根本上来说是绝不会对这样一种分工有任何不同意见的。但是他毕竟还愿意自己进行思考,虽然他不是职业哲学家,眼下他想象,这将会引向通往蜜蜂国的道路。蜂王将产卵,雄蜂们将过一种献身于肉欲和精神的生活,专家们将干活。一种这样的人类也是可想象的;总体成绩也许甚至会得到提高。现在每一个人几乎可以说还胸怀着全人类,但是这显然已经过分了,根本就再也经受不住考验;致使人道几乎已经纯粹是欺骗。也许想获得成功就得采取新的分散措施,以便在那些劳工小组中的某一个特别小组里也会产生一种精神综合法。因为没有精神————乌尔里希想说,这就不会让他感到高兴。但是这当然是一种偏见。人们不知道关键是什么嘛。他挪正身体并在座位对面的玻璃里照自己的脸,以便分散注意力。可是过了一会儿,他那颗在液状玻璃里的脑袋便奇异而急迫地在内外之间飘浮并渴望得到某种补充。

    巴尔干战争究竟发生了还是没发生?大概发生了什么干涉别国内政的事;但这是否是战争,他不清楚。有这么多的事情在打动着人类的心。高空飞行纪录又被提高了;一件让人感到的骄傲的事。如果他没搞错的话,现在纪录已达到三千七百米,创纪录的人叫约霍克斯。一个黑人拳击手打败了白人冠军,获得了世界冠军称号;他叫约翰逊。法国总统去俄罗斯;人们谈及世界和平受到威胁。一位新发现的男高音在南美挣到了即便在北美也还从未有过的大笔金钱。日本遭到一场可怕的地震的袭击;可怜的日本人。一句话,发生了许多事,一九一三年底和一九一四年初前后,这是一个动荡的时代。但是两年或五年前的时代也曾经是个动荡的时代,每天都有激动人心的事,但是尽管如此,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对此人们却只剩模糊的记忆或根本记不起来了。人们只能将其缩短为:治梅毒新药产生————植物新陈代谢研究获得————南极的征服显出————用这样的方式人们可以轻而易举删去一半确切的事物,这不多。可是历史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对于这个或那个事件完全可以断言说,在这期间它在这历史中已经找到或者一定还会找到自己的位置;但是这个事件是否压根儿已经发生,这却没什么把握。因为既然讲到发生,那么就得讲出什么事发生在某年,没有发生在另一年,或者根本就没发生;而且还得讲出,是这件事本身发生,并不是到头来只不过发生了某种相似或同样的事。但恰恰正是这种说法存在问题,没有哪个人能对历史断言,除非他像报纸那样把这事记录下来,抑或这涉及职业和财产方面的事务,因为多少年后人们将有资格退休或者什么时候人们将拥有或已经支出了一笔钱,这当然是重要的。这样一联系起来看,战争也可以成为值得纪念的事。我们的历史,若在近处观察,就显得不可靠而且纷乱,像一块只是半踩实了的烂泥地,而最后竟然有一条路奇特地从那上面通过,这正是那条“历史之路”,没有人知道这条路来自何处。这种“给历史充当资料”是某种让乌尔里希感到气愤的东西。他觉得他行驶在其中的这只光亮、摇摇晃晃的盒子像一台机器,几百公斤的人在这台机器里被来回摇动,要用他们制造未来。一百年前,他们长着相似的面孔坐在一辆邮政马车里,而一百年后则天知道他们会出什么事,但他们将作为新的未来机构里的新人一如既往地坐在这里————这他感觉到了,并且对这种无抵抗力的接受、对困惑的同时代人、对几百年里这种盲目顺从而其实不合乎人的尊严的参与感到愤慨,就仿佛他突然奋起反抗那顶他在头上的形状相当古怪的帽子。

    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步行走完了余下的那段路。置身在这只较大的城市贮人器里,他的不愉快又渐渐平复成愉快。这是小克拉丽瑟的又一个奇思异想,她居然想搞一个精神年。他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这一点上。为什么这就如此荒唐呢?顺便说及,人们同样可以问,为什么狄奥蒂玛的爱国行动就如此荒唐?

    头号回答:因为世界历史无疑是以和所有其他历史相同的方式产生的。作家们想不起任何新东西来,他们一个个相互抄袭。这就是为什么所有的政治家都研究历史而不研究生物学或诸如此类的学科的原因。关于作家们就说这些。

    二号:但是历史的产生绝大部分都没有作家们参与。它不产生自一个中心,而是产生自圆周。由于小小的因由,把哥特人和古希腊罗马人塑成现代的文明人,这大概根本不必如人们所想象的那样费很大的劲。因为通人性的人既有食人的能力也有作纯理性批判的能力;如果情况适宜,他就会以同样的信念和个性二者兼得,这时很小的内部区别就会符合很大的外部区别。

    离题一号:乌尔里希回想起自己服役期的一个相似的经历:骑兵连排成两列骑行,人们练习“传达命令”,一个轻声讲出的命令依次由一人传达给另一人;前头的人命令:“中士往前骑”,到后头命令变成:“立刻枪毙八个骑兵”或类似这样的话。世界历史也按同样的方式产生。

    三号回答:一代今天的欧洲人若是在幼年时便被置于公元前五千年的埃及并一直待在那儿,那么世界历史就将再次从那一年开始,先重复一段时期,随后便由于无人猜得着的原因而开始渐渐有所不同。

    离题二号:世界历史的法则————他与此同时想到————无非就是旧卡卡尼的“得过且过混日子”的国家原则。卡卡尼是一个极聪明的国家。

    三或四号回答:那么历史的道路就不是一只台球的道路,一被推出便沿着某条轨道运行,而是像云朵的道路,像一个漫步大街小巷的人的道路,这条路时而因一个阴影、时而因一群人或房屋正面的某种奇特装修而偏转并且最后来到一处它既没见过也不想到达的地方。在世界历史中有某种迷路。当代总是像一座城市尽头的房屋,却不知怎么地不再完全是这座城市的房屋。每一代人都惊讶地问,我是谁,我的前人们是谁?其实还不如问,我在哪儿,并假定他们的前人并不是别样,而仅仅是在别处;若这样,那就已经有几分成功了————他想。

    是他本人为自己这些回答和离题的想法编了号码,他时而盯住一张从一旁掠过的脸,时而盯住一家商店的橱窗,好不让这些思想从自己脑海里溜走;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有点儿迷路,不得不站住片刻,才搞清楚他在哪里并找到回家的近路。上路前,他努力把他的问题在脑海里又仔细过了一遍。小疯子克拉丽瑟说得完全正确,人们是应该搞历史,人们必须编造历史,尽管他在她面前反驳了这种说法;但是人们为什么不这么干呢?这时,他没想起任何别的答案来,他只想起了洛伊德银行的菲舍尔经理,他的朋友莱奥·菲舍尔,早年他有时在夏天和他一道喝咖啡;因为倘若乌尔里希不是自言自语而是和他进行了这场谈话的话,那么对方定会以他自己的方式回答说:“您的忧虑也在我的脑袋里!”乌尔里希感激这一清新的回答,他一定会作出这样的回答来的。“亲爱的菲舍尔,”他立刻在想象中回答,“这件事不这么简单。我说历史,但我指的是,如果您记得的话,我们的生活。我一开始就承认,这是某种很不正派的做法,如果我问:人为什么不创造历史?这就是说,当他受了伤、后院失火的时候,为什么只是像一头动物那样积极地攻击历史?一句话,为什么他只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创造历史?那么为什么这听起来不正派呢?虽然这和人对自己的生命不能简简单单听之任之具有同样重要的意义,可我们对此有什么要反对的呢?”

    “可是人们知道,”菲舍尔经理会回答说,“这是怎么发生的。政治家、神职人员和无所事事的阔老爷,以及所有装着奇思异想东奔西走的其余的人都不扰乱日常生活,对此人们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况且他们是有教养的。但愿今天没有这多的人举止行为没有教养!”菲舍尔经理当然说得对。人们应该感到高兴,如果人们相当熟悉抵押贷款和债券,便不在历史上耗费太多,因为他们声称自己熟悉历史。人们不可以,不,绝对不可以没有观念,但正确的做法是在各观念之间保持某种平衡,一种balance of power[35],一种武装的观念和平,一种可以使各方相安无事的状态。他们有教育这付镇静药。这是一种文明的基本情感。可是如今也存在着相反的情感,它变得越来越活跃,由偶然事件及其骑士们创造的英雄——政治的历史时代已经陈旧,必须由一种有计划的、所有有关人员都参与的解决办法来加以取代。

    但是这时乌尔里希已经到家,乌尔里希年也就就此而告结束。

    八四 断言:寻常的生活也具有乌托邦的性质

    他在家里看到了那惯常的一堆文件,是莱恩斯多夫伯爵给他送来的。一位工业家许诺为平民青年军事教育最优秀成绩提供一笔高额的奖金。大主教的辖区主管机构对一个大孤儿院基金会的建议表态并声言,必须对任何其他教派的搀和提出异议。文教委员会报告在首都附近立一座和平皇帝和各民族大家庭奥地利大纪念碑这一临时倡议所取得的进展;在和卡卡尼文教部进行了接触并征询了有影响的艺术家联合会、工程师和建筑师协会之后,出现了众多的意见分歧,致使委员会觉得有必要在不妨碍以后必将提出的要求和中央委员会同意的前提下,登报招募参赛者,以征集关于拟议建立的纪念碑的最佳设计理念。内廷总务府在审阅后便将三星期前送审的建议返回给中央委员会并声明无法立刻就此转达皇帝陛下的意向,但认为在这些问题上先让舆论自己形成是明智之举。卡卡尼文教部就某某某某号来函声明说,它不能同意给予厄尔速记协会以特别支持;“笔画字母”国民健康协会显示自己的文化教养并申请经费拨款。

    全都是诸如此类的信件。乌尔里希推回这包现实世界的信件,沉吟了片刻。他突然站起来,要来帽子和上衣并宣布将在一小时或一个半小时后回家。他叫了一辆车,返回克拉丽瑟那儿去。

    天黑了下来,这所房屋只从一扇窗户将些许光亮投到街上,脚印成为冻得硬邦邦的窟窿,人们一踩上就绊一下,大门已经关上,客人来得出乎意料,所以叫喊、敲门和拍巴掌折腾了半天还是没人理睬。当乌尔里希终于站在房间里时,这似乎不是他刚才离去的那个房间,而是一个陌生的、令人惊异的世界,这里有一张摆着餐具、供两个人简单小聚的桌子,几把椅子,每一把上都摆着些家用什物,以及带着某种反抗向闯入者开启的墙壁。

    克拉丽瑟穿一件简朴的羊毛睡衣,笑了笑。瓦尔特把迟来的客人接进来,眨巴着眼睛,把那把大屋门钥匙放在抽屉里。乌尔里希开门见山地说:“我折回来,只因为还欠着克拉丽瑟一个答复。”说罢,他便从被瓦尔特打断了的谈话的中间谈起。过了一会儿,房间和时间感便消失,谈话飘浮在蓝色空间上方某处星星点点的网眼里。乌尔里希阐述致力于思想史、不搞世界史的设想。这区别,他首先说明,不在发生的事情上,而在人们赋予它的意义上,在人们对它所怀的意图上,在包容单独事件的秩序上。现行的秩序是现实的秩序,像一个蹩脚的剧本。人们不徒劳地说世界剧场,因为总会出现与生活中同样的角色、纠葛和情节。人们爱,因为有爱情,人们爱,一如现有的爱情那样;人们像印第安人、西班牙人、处女或狮子那样骄傲;一百个凶杀案的九十个当中,人们之所以杀人仅仅是因为这被认为是悲剧性的、了不起的。尤其是那些卓有成效的政治上的现实塑造者们,撇开大的例外情况不谈,他们与写叫座戏的作家有共同之处;他们所制造的活生生的事件因缺乏想象和新意而让人感到无聊,但却恰恰又因此而使我们进入不抵抗的昏昏欲睡的状态,我们处在这种状态就会忍受任何一种变化。这样看来,历史产生自思想上的习惯作法和漫不经心,而现实则主要产生自对思想的袖手旁观。他声称,不妨将这总结为简短的几句话:我们太不在乎发生什么事,而太在乎谁、什么地方以及什么时间出事了,致使对于我们来说重要的不是所发生的事情的精神,而是它们的情节;不是新的生活内容的开拓,而是已经存在的生活内容的分配,完全符合好剧本和仅仅叫座的剧本的区别。但由此产生了真正相反的情况,这就是人们必须先放弃个人贪婪对各种经历所持的态度。人们必须无拘束地看待这些经历,仿佛它们是描绘出来或唱出来的似的。人们不可以随意引导它们,而是必须向上和向外翻转它们。如果这被认为是个人的,那么就得另外做些有集体色彩的事,乌尔里希描述不清这是什么事,他称这是一种精神液汁的压榨酿造和浓缩,没有它,个人自然只会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只能跟着自己的感觉走。他一边这样讲着,一边回想起他曾对狄奥蒂玛说人们必须废除现实的那个时刻。

    瓦尔特首先声称这是一个完全寻常的论断,这几乎是不言而喻的事。仿佛不是整个世界、文学、艺术、科学、宗教都会“酿造和压榨”似的!仿佛哪个受过教育的人会否认观念的价值或不重视精神、美和善似的!仿佛一切教育会不是一种精神体系入门而是别的什么似的!

    乌尔里希阐述自己的观点时指出,教育只是向人介绍当时存在和占主导地位的事物,这种事物从无计划的预防措施中产生,因此为了获得精神人们就必须首先深信自己还没有精神:他称这是一种公开的、从道德上看总的说来是实验性和创作性的信念。

    这时,瓦尔特声称这是一个不成体统的论断。“你把这说得多么富有吸引力,”他说;“仿佛献身于观念还是过我们的生活,我们压根儿可以选择似的!但是说不定你知道这条语录:我不是一本挖空心思写出来的书,我是一个有矛盾的人?为什么你不走得更远些?为什么你不立刻要求我们为了我们的观念的缘故而废除我们的肚子?但是我回答你:‘人是用普通材料做成的!’我们伸出又收回胳膊,不知道是应该向右转还是向左转,我们由习惯、偏见和泥土组成,却仍然尽力走我们的路:这恰恰就是人道!所以人们只需用现实量一量你所说的话,它便至多显示出自己是文学!”

    乌尔里希承认:“如果你允许我把这也理解为所有别的艺术、生物学、宗教等等,那么我当然也就愿意作与这相似的断言:我们的存在完完全全由文学组成!”

    “啊?你把救世主的好意或拿破仑的一生称为文学?!”瓦尔特嚷嚷。但是话音刚落他便有了更好的主意,他带着稳操胜算的沉稳向自己的朋友转过身去说:“你是一个宣布罐头蔬菜具有新鲜蔬菜含义的人!”

    “你说得肯定对。你也可以说,我是一个只愿意用盐做菜的人。”乌尔里希沉稳地承认。说罢他便不愿再谈论此事。

    但是这时克拉丽瑟加入争论,她向瓦尔特转过身去。“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反驳他!每逢出了什么特殊的事情,你自己不是总说:这种事人们现在能够在舞台上表演给所有人看,使他们不得不看到并理解它!其实人们必须唱赞歌!”她露出赞同的神色转向乌尔里希,“这赞歌人们非唱不可!”

    她已经站立起来并走进椅子组成的小圆圈里。她的态度是她的愿望的一种有些笨拙的自我表现,仿佛她正打算跳一个舞似的;而对不讲究场合裸露情感十分敏感的乌尔里希则在此刻回想起,大多数人,大概齐地说吧,就是普通人————他们因不能创造出什么来而神经过敏————都怀有这种自我表现的愿望。心中如此容易地便产生“难以言表”的情感的,也正是他们,这真是一句真言和朦胧的底色,他们所表达出来的东西在这底色的衬托下隐约扩大着显现出来,致使他们永远认识不到它的正确价值;为了结束这场争论,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克拉丽瑟说得对:戏剧证明强烈的个人经历能够服务于一个非个人的目标、一种意义和概念的关联,这种关联使个人的经历几乎和人本身分离。”

    “乌尔里希的话我听得很明白!”克拉丽瑟又插话,“我记不得我个人曾遇到过什么让我感到特别高兴的事;压根儿就不会有这种事!音乐你也不愿意‘拥有’嘛!”她转过身去对她丈夫说,“除了存在着音乐,没有任何别的幸福。人们把一个个经历拉到自己身边,随即又将它们铺开,人们愿意拥有自我,却不愿意拥有作为兜售自身的小零售商的自我!”

    瓦尔特捂住太阳穴;但是为了克拉丽瑟的缘故他重新进行反驳。他努力使他的话像一道平静而寒冷的水柱喷射出来。“如果你只把一种行为的价值移置到精神力量的发射之中,”他转向乌尔里希,“那么我现在想问问你:这大概只有在一种没有别的目标、仅以生产智力为己任的生活中才是可能的啰?”

    “这是所有现存的国家声称努力追求的那种生活!”后者回敬。

    “在这样一个国家里人们将按照伟大的情感和观念生活,按照哲学和长篇小说生活?”瓦尔特继续说,“我还要问你:他们会这样生活,使伟大的哲学和文学应运而生,或者这样生活,使他们的全部生活内容成为鲜活的哲学和文学?我倒是不怀疑你所说的话,因为你的第一层意思无非就是人们今天所理解的文学国家;但你在说第二层意思的时候,忽略了哲学和文学在那儿将会相当多余。撇开人们按艺术的式样无法想象的生活或你愿意称之为你的生活的东西不谈,除了艺术的终结以外你的生活没有任何别的意义!”最后他这样说,顾及到克拉丽瑟而坚定地打出了这张王牌。

    这一招奏了效。甚至连乌尔里希也愣怔了一阵才醒过神来。但随后他粲然一笑问道:“难道你不知道,每一种完美的生活都是艺术的终结?我觉得,你自己就正在为你的生活的完美起见而与艺术一刀两断。”

    他说这话并没有恶意,但克拉丽瑟仔细倾听。

    乌尔里希继续说:“每一部重要作品都透着这种热爱单独的个人命运的精神,因为单独的个人与总体想强迫他们接受的形式不相协调。这导致无法抉择的抉择;人们只能复述他们的生活。吸取所有文学作品的内涵,你就会在作为热爱这些文学作品的社会基石的全部有效的规则和章程的单个例子中获得一种虽然不完整、但却是由经验得到的无尽的否定!而一首带有这秘密的诗则会将世界的观念————它系在千百句日常话语上————从中切断并使它成为一只飘摇而去的气球。如果人们如惯常的那样把这称为美,那么美就将是一场极其无情的、比任何一场政治革命都更残酷的变革!”

    瓦尔特连嘴唇都白了。他憎恨这种把艺术理解为对生活的否定、与生活的对立的观点。在他看来这是艺人的放荡生活,一个陈旧的愿望————惹恼“平民”————的残余。在一个完美无缺的世界上不再有美,因为美在那里将成为多余:这个带嘲弄性的不言而喻的道理,他在这个观点里觉察到了;但是他的朋友没有讲出口来的问题他却没听见。因为他的断言中所含有的片面性对乌尔里希来说也是明摆着的。他本来完全可以讲与这相反的话,说艺术是否定,因为艺术是爱;艺术通过爱产生美,也许除了爱以外,在整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别的手段可以使一件事物或一个人变得美丽。而仅仅是因为我们的爱只由片段组成,所以美就是某种如递增和对照的东西。只有爱情的海洋,只有在这个海洋里不再有递增能力的完美观念和以递增为基础的美的观念是一码事!乌尔里希的思想又一次触及了这个“王国”,他不情愿地停住。这当儿,瓦尔特也敛了敛神,在他首先宣布他的朋友的暗示————人们应该大致像在书本上读到的那样去生活————是寻常的,随后又宣布它是一种荒诞不经的论断之后,如今他转而证明这是一种邪恶的、卑劣的论断。

    “如果一个人,”他以与先前相同的克制态度开了腔,“只把你的建议当作他的人生基石,那么他就得大致————不用提别的不可能的事了吧————同意一个美好的思想在他心中激起的这一切;甚至同意被纳入这样一个思想的这种可能性所蕴含的一切。这当然就会意味着普遍的衰落,但是由于这一面对你来说很可能是无关紧要的————或者也许你想到了那些不明确的一般性预防措施,对它们你没作过任何比较详细的说明————所以我只想打听关于个人后果的情况。我觉得结果毫无疑问,只会是一个这样的人在所有他不太是他的生活的诗人的情况下比一头动物的情形还更糟糕;倘若他想不起什么思想,他也就想不起什么决断,他简直就会在人生的一大部分岁月里听凭自己的欲望、情绪、寻常的激情,一句话,听凭最最无个性的、仅仅是一个人的组成部分的东西的摆布,并且几乎可以说是只要上部管道的梗阻延续不断,他就得正好想起什么就坚定地去做什么?!”

    “然后他就必须学会拒绝干什么事!”克拉丽瑟代替乌尔里希回答,“这是积极的消极状态,在某些情况下人们必须有这个能力!”

    瓦尔特没有勇气注视她。拒绝的能力在他们中间扮演着一个重要的角色;克拉丽瑟身穿长长的、盖住双脚的睡衣,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天使,她一跃而起站立在床上,露出闪光的牙齿,按照尼采的哲学自由发挥了起来。“我把我的问题像一个铅锤那样扔进你的心灵!你要孩子和婚姻,可是我问你:你是一个可以要孩子的人吗?!你是得胜者、你的美德的主宰吗?抑或这是你的动物性和生活的必需品……”在昏暗的卧室里,瓦尔特徒然地试图诱使她在床垫上坐下,这情景看上去简直令人心惊胆战。今后她将拥有一句新的口头禅;需要时人们必须能够采取的积极的消极状态,这听起来完全像一个没有个性的人;她向他吐露了真情?他竟然加强了她的特征?这些问题像蚯蚓那样在他心头缠绕,他几乎觉得恶心。他面如死灰,紧张逐渐从他的脸上消失,致使这张脸无力地皱缩起来。

    乌尔里希察觉到这一点,关心地问他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瓦尔特勉强说了“不”并果断地微笑着说,希望他把他的胡话说完。

    “啊,苍天在上,”乌尔里希承认,“你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是我们常常从一种体育精神中获取对某些行动————如果对手以一种漂亮的方式实施这些行动,那么它们就会损害我们自己————的宽容态度;然后,实施的价值与损害的价值竞争。我们常常也有一个观念,按这观念我们的行动有所进展,但不久习惯、惰性、利益、窃窃私语便取而代之,因为没有别的辙儿。因此我也许是描述了一种并不可以实施到底的状况,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它完全是我们正生活在其中的、现存的状态。”

    瓦尔特又恢复了平静。“如果颠倒黑白,那么人们总是可以说某种既真又假的话,”他轻声细语地说,并不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继续争论对他来说已没有意义,“你就会干这种事,对某件事进行断言,说它不可能,但却真实。”

    可是克拉丽瑟却使劲擦了擦鼻子。“可是我却觉得这很重要,”她说,“我们大家的心中都蕴含着某种不可能的东西。这很说明问题。我注意听着的时候,曾有过这样的感觉,我觉得如果人们可以将我们切开,那么我们的整个生命也许看上去就像一个戒指,只是这样徒劳地围绕着什么东西。”她已经先把结婚戒指褪下,这时正从戒指孔里朝曝光的墙壁望去。“我是说,戒指的中央一无所有,然而它看上去却完全好像只有这才是重要的似的。乌尔里希也不能马上就把这完美无缺地表达出来嘛!”

    可惜这场讨论就这样带着一丝瓦尔特感到的悲痛结束了。

    八五 施图姆将军努力整顿平民理智

    乌尔里希比离家时说的晚归了大约一个小时,当他回到家里时,有人向他报告,说是一个军官已经等候他多时。他颇感惊讶地在楼上见到了封·施图姆将军,将军怀着老战友般的友好情谊问候他。“亲爱的朋友,”将军向他大声说,“你得原谅我这么晚还突然来拜访你,但我公务缠身早来不了,所以已在你的藏书堆里坐了两个小时,这些书真是井然有序极了!”宾主寒暄了一阵,便转入正题,原来施图姆是为提出一个紧急请求而来。他跷起二郎腿————凭他的体形,这颇有点费劲————伸出胳膊和小手,解释说:“紧急?每逢我的部门专职人员给我送来一份紧急公文,我总是对他们说:这世界上除了上厕所以外就没有什么事是紧急的。但是认真说来,促使我来登门求见你的这件事是极其重要的。我已经对你说过,我把你的表妹的家看作是我了解世间最重要的平民问题的一个特殊机会。毕竟这是某种非国家资产性质的东西,我可以向你保证,这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可是,另一方面,即使我们有我们的弱点,军人也绝不像人们普遍认为的那样愚蠢。我希望你会同意我的看法,我们一旦做什么事,便总是做得干净利索。那么你同意这种说法了?这也是我意料之中的,这样我就可以和你坦率交谈。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向你承认,我为我们的军事精神感到羞愧。我是说,感到羞愧!除了随军主教之外,今天我大概是军队里和精神关系最密切的人了。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人们若是仔细观察我们的军事精神,不管它多么卓越,它看上去也像一份早期汇报。你大概知道什么是早期汇报的吧?那么是不是呀,监察军官在报告里写着,多少人员和马匹尚在,多少不在了,他们病了,等等,莱托米施尔重骑兵在整个这段时间里都没有来,如此等等。但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员和马匹在或有病等等,这他就不写进报告里了。而这恰恰正是人们和平民达官贵人们打交道时始终都必须知道的。士兵说话短、简单且实事求是,但是我经常和平民各部的要员们一起参加会议,他们一有机会就问,为什么我一定要提出这样的建议,他们提出上层人物的体察和关心作为依据。因此我就————你得向我保证,我现在说的话只能你知我知————向我的上司弗洛斯特阁下建议,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倒不如说是我想给他来个意外惊喜,我说我可以利用在你表妹这儿的机会好好深入了解一下这些上层人物的体察和关心,并且,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不揣冒昧地使其为军事精神所用。毕竟我们军方有医生、兽医、药剂师、牧师、法官、剧院经理、工程师和小乐队指挥:但还缺一个主管平民精神的中央机构。”

    乌尔里希现在才发现,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带来了一只公文包;它靠在写字台的脚上,这是那种大的、可以用一条结实的皮带背在肩膀上的牛皮包,它们用于在各部宽敞的大楼里以及在大街上传送文件。将军显然是带着一个传令兵来的,传令兵在下面等候,只是乌尔里希没发现罢了。施图姆颇吃力地将这只沉甸甸的公文包拉到自己的膝头上并打开了小钢锁,这是一把看上去极具军事技术的锁。“自从我参加你们的活动以来,就一直没闲着,”他微笑道,弯腰时浅蓝色上衣上的金纽扣绷紧了,“可是你明白,这方面有些事情我并不是完全对付得了。”他用手指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大摞记着奇特的笔记、画着各种线条的散页。“你的表妹,”他解释道,“有一回我和你的表妹详谈过这件事,她理所当然地希望,从她为我们至尊的主立一个精神纪念碑所作的努力中会产生一个思想,一个简直可以说是人们今天所拥有的全部思想中级别最高的思想;但是不管我多么钦佩所有这些受邀与会的人,还是已经觉察到,这件事实在太艰难了。一个人说东,另一个人就说西————这没有也引起你的注意吗————但是我觉得比这更糟糕得多的却是:平民精神似乎就是人们指着一匹马称之为饕餮之徒的那种东西。你还记得吗?你可以给这样一头猛兽喂双份饲料,它还是不会长胖!或者我们不妨就说,”看到主人脸上略现愠色他便改口说,“不妨说,它一天天胖起来,但是它不长骨头,而且毛皮依然没有光泽;它所得到的,只是一肚子的草。因此这引起我的兴趣,你知道吗,我已经拿定主意要关心这个问题:究竟为什么我们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施图姆面带微笑把头一张散页递给前少尉。“人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好啦,”他说,“但是我们在军队里始终是讲求条理的嘛。这里这些东西是委托代销我在你表妹那儿从参加聚会的人的嘴里获悉的主要思想。你看吧,如果私下里问他,那么其实每一个人都认为别的什么事最重要。”乌尔里希惊奇地察看那张纸。它按申报表或军事表册的式样用交叉线和横线分格,格子里所登记的却都是与这样的结构有些抵触的话,因为他读到了用国家档案馆的工整字体书写的耶稣·基督的名字、佛祖释迦牟尼、老子、路德·马丁、歌德·沃尔夫冈、冈霍夫·路德维希、张伯伦以及许多别的人,这些人的名字显然在另一张纸上继续开列下去;随后在第二栏里可以读到基督教、帝国主义、交通世纪等等类似的话,在它们之后接着就是别的栏里的别的词组。

    “我也可以把这称为现代文化地籍簿册,”施图姆说,“因为我们已经将它扩大,它现在包含在最近二十五年里深深触动了我们的各种思想及其创立者的名字。我简直不知道这花费了多少心血!”由于乌尔里希想知道他是怎样编成这份表册的,将军便喜滋滋地讲解起编纂过程及体例。“我动用了一个上尉、两个少尉,外加五个军士,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这编成了!要是我们可以完全按现代方式行事的话,我们就可以给所有的团队寄去‘您认为谁是最伟大的人?’这个问题,一如人们今天所做的那样,就像报刊搞的民意测验之类,你知道吗,同时附上命令,要他们把投票结果的百分比报上来;但是,在军队里这样行不通,因为自然没有哪支部队可以不报皇帝陛下而报别的什么人。后来我就想到,何不改问哪些书最受欢迎、印数最高,但是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原来除了《圣经》以外便是印有各种公用事业收费表和古代笑话的邮政新年小册子,这是每一个收件人付几个小钱就可以从邮递员那儿得到的,这又一次让我们注意到平民精神多么艰难,因为一般来说适宜于每一个读者的书被认为是最优秀的书,或者起码,人们曾告诉过我,一个作者在德国得有很多很多志趣相投的人才会被认为是一个旷世奇才。因此,这条道路我们也走不通,最后这事儿是怎么做成的,这个嘛,现在我不能告诉你,这是希尔施军士的一个主意,和梅里夏少尉一块儿想出来的,可是我们成功了。”

    施图姆将军将这页纸放到一边,带着一种显示出严重失望情绪的表情拿出另外一页纸来。他在清点了中欧思想库的存货之后不仅遗憾地断定这库里全都是互相对立的思想,而且也诧异地发现,这些对立的思想在对之作深入思考时开始相互转移。“每逢我向你表妹府上的那些著名人物请教,他们每一个人都各有各的说法,对此我已经习以为常,”他说;“但是当我和他们交谈了比较长的时间,我还是觉得仿佛他们所有的人都说着一样的话,这就让我百思而不得其解了,恐怕是我这个当兵的脑袋瓜子不够使,理解不了这个啦!”施图姆将军的脑袋瓜对什么感到如此忧心忡忡,这不是一桩小事,本来就不可以只让国防部去操这份心的,虽然情况表明,它同战争保持着种种最良好的关系。当今的时代一些重要思想通过特殊的命运恩宠给自己立刻添上一个反思想,致使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民族主义和国际主义、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帝国主义和和平主义、理性主义和迷信在这个时代共同流行,而且还添上了有同样或较小当代价值的无数其他对立思想未耗尽的残余。这似乎已经是十分自然的事,就如同有白昼和黑夜、热和冷、爱和恨,以及人体内每一块屈肌都有一块与之相对应的伸肌,而施图姆将军则和别人一样,本来也是绝不会想到要把这看作有什么不寻常的,若不是他对狄奥蒂玛的爱使他满怀虚荣心地陷入了这场冒险活动的话。因为爱不满足于将大自然的统一建立在对立的基础上,而是希望在对温情的渴求中得到没有矛盾的统一,所以将军曾想方设法建立这种统一。“我在这里,”他一边出示有关的册页,一边对乌尔里希说,“编了一份思想指挥官名录,这就是说,它含有所有最近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把较大的军团从思想引向胜利的人的名字;这儿的另外一页是作战条令;这儿是行军计划;这一页是确定提供思想给养的仓库或武器储藏处的尝试。可是你大概会觉察到————我已经让人在图样中明确突出这一点————如果考察今天有争议的思想群体中的任何一个,你会觉察到,它不仅从自己的仓库,而且也从对手的仓库里吸取战斗员和思想物质的补给;你可以看到,它不断地改变阵线并且会毫无道理地突然掉过头来为反对自己的敌方而战;你会在相反的方向看到,各种思想不断地跑向敌对的一方,来回跑,致使你时而在一个,时而又在另一个阵线发现它们:一句话,人们既不能拟定井然有序的给养计划,也不能确定一条分界线,更不能拟定别的什么,而所有这些,恕我直言————可是另一方面,我又不能相信它————在我们这儿是会被每一个上司称为一堆猪猡的!”施图姆把几十页纸一下塞到乌尔里希的手中。这些纸上写着行军线路图、铁路线、道路网、部队番号、指挥所所在地、圆圈、长方形、用黑色阴影线表示的空间;就像一篇正规的参谋部文告上那样,红色、绿色、黄色、蓝色线条贯穿其中,还画进去了各种式样、各种含义的小旗,一年后这些小旗就会为大众所喜闻乐见。“一切全白搭!”施图姆叹息,“我更换了表现方式,试图不用战略的而用军事——地理的手段来对付这件事,希望以这样的方式至少可以获得一个明确划分好的行动空间,但是这同样也无济于事。这儿就是山岳形态学和水文地理学方面的表现尝试!”乌尔里希看到从标出的山顶分出的分支又在别处集结,看到泉源、河网和湖泊。“我还曾经,”将军说,他那双富有生活乐趣的眼睛里闪现出某种受到刺激或受到煽动的光,“作过各种不同的尝试,想使所有这些成为一个统一体:但是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这就好像人们在加利西亚坐二等车旅行惹来一身虱子!这是我所知道的最糟糕的无能为力的感觉。如果人们长久在这思想那思想之间徜徉,他就会浑身发痒,而且即便搔得出血心里也安静不下来!”

    年轻的前少尉听到这种粗野的描绘忍不住笑了起来。但是将军请求:“不,请你别笑!我考虑过了:你已经成为一个杰出的平民;处在你的地位,你会理解这件事的,但是你也会理解我的嘛。我来找你,是想让你帮助我。我太过于尊重一切属于精神范畴的东西,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是对的!”

    “你对待思维太过认真了,中校先生,”乌尔里希安慰他。他不由自主地说了中校,随即便道歉说:“你使我如此愉快地重新回忆起以往的岁月,施图姆将军,想当初你曾在军官餐厅里命令我到角落去作哲学探讨。但是我必须再说一遍,人们不可以像你现在这样,这么认真地对待思维。”

    “不认真对待?!”施图姆悲叹,“可是我脑袋里若没有严格的条理就活不下去!你不明白这个道理吗?一想到我已经没有它在练兵场和兵营里、在军官笑话和女人故事之间度过了多么长久的岁月,我简直就毛骨悚然!”

    他们在桌旁坐下;乌尔里希为将军用男子汉的勇气阐述的这些孩子气的想法以及在小小的驻防地适时逗留时被赋予的无穷的青春活力所感动。他邀请这位逝去的岁月里的同志与自己共进晚餐,将军还如此强烈地处在想同人分享秘密的情绪中,以至于竟聚精会神地叉着每一小片香肠。“你的表妹,”他举起酒杯说,“是我所认识的最令人赞叹的女人。人们说得对,她的确是狄奥蒂玛第二,这样的女人我还从未见过。你知道吗,对于我的妻子,你不认识她,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孩子我们也有:但是一个像狄奥蒂玛这样的女人,这却完全是另一码事!有时她会见客人,我便走到她身后:一种给人深刻印象的女性的丰满!而与此同时她在前面和某个杰出的平民人物相谈甚欢,那样具有学者风范,我真想边听边记笔记!跟她结了婚的那位司长,他绝对不知道该如何赏识她。说不定你对这位图齐特别有好感,那我就请求原谅,但我极不喜欢他!他只是蹑手蹑脚地走来走去,微笑着,仿佛他什么窍门都知道,可就是不想透露给我们似的。别给我来这一套,我对平民满怀敬意,可政府官员排在最后一位;他们无非是一种平民军官,一有机会就和我们争优先权,还一边厚颜无耻地做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活脱是一只猫,一只蹲在树上注视着狗的猫。而阿恩海姆博士则又是另一种类型,”施图姆继续闲扯,“也许也自命不凡,但这样的优越感人们就是得承认嘛。”他显然酒喝得猛了一点,在讲了许多话之后,他心情变得愉快、态度也变得亲密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他继续说,“也许我之所以不理解,是因为人们今天自己已经有了一种如此复杂的悟性,不过虽然我本人赞叹你的表妹,仿佛————那么我只好直说了,仿佛一块肉太大卡在我的喉咙里了————但她爱上了阿恩海姆,这倒也让我颇感欣慰。”

    “怎么?你确信他们有关系?”乌尔里希问得有些莽撞,虽然这本来是不应该让他感到伤感的;施图姆用他那双近视的、因激动而还模糊着的眼睛满腹狐疑地凝视着他并戴上夹鼻眼镜,用完全不像军人的口吻补充说:“我没有断言他已经拥有过她。”他以军官的直率方式回答,又戴上自己的夹鼻眼镜并用完全非军人的口吻补充道:“但即便如此也是无可非议的;真是见鬼了,我已经对你说过,人们从这个社会得到一种复杂的悟性;我当然不是个多情的人,但是一想到狄奥蒂玛可能会赠予此人的温柔多情,我就不禁与他感同身受,反过来,我觉得他吻狄奥蒂玛仿佛就是我自己在吻她。”

    “他吻她?”

    “这我可不知道,我不刺探他们。我只是这么想象罢了,如此而已。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怎么会这样的。顺便说一句,我已经见过,有一回他们以为没有旁人看见,他是怎样抓住了她的手,那时他们十分安静地待了一会儿,就好像被下了‘跪下祈祷,摘下军帽’的命令似的,随后她极小声地央求他什么,他对此作了回答,一问一答我都逐字逐句记住了,因为这相当难理解;她是这样说的:‘啊,要是能找到解救的思想该多好啊!’他回答:‘只有一个纯洁的、不动摇的宣示爱情的思想才能使我们得到解救!’他显得太从个人角度理解这个问题了,因为她一定是指她为从事自己的伟大行动所需要的那个解救的思想————你笑什么?你别拘束,我一直是有自己的特点的,现在我一定要帮助她!这一定办得到;有这么多的思想,总会有一个思想能解救人的!只要你肯帮我一把!”

    “亲爱的将军,”乌尔里希重申,“我只能对你再说一遍,你对待思维太过于认真了。但是既然你注重这个,我可以试着向你解释一个平民是怎样思考的,我尽量试试吧。”他们点燃了雪茄烟,他开了腔:“首先你盘算错了,将军;并非像你所以为的那样,应该在平民中找到精神,在军队中找到物质,情况恰恰相反!因为精神是秩序,那么哪里比在军队里有更多的秩序?军人的衣领全都是四厘米高,纽扣的数目有严格的定规,甚至在多梦的夜晚床也是笔直沿墙摆放着!一溜儿排开一个骑兵中队,集结一个团队,腰带带扣头向右放置,这都是具有重要意义的精神财富,否则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精神财富!”

    “拿这些去糊弄你祖母还差不多!”将军小心翼翼地咕哝道,他心存疑虑,不知自己是听错了还是喝迷糊了。

    “你操之过急,”乌尔里希坚持己见,“只有在事情重复出现或可以受到控制的地方才可能有科学,那么哪儿的重复和控制会比军队更多呢?如果一个骰子在九点钟时不是和在七点钟时一样四四方方,那它就不是一个骰子。行星轨道的规律是一种射击规章。如果一切只是一闪而过,那么我们根本对任何事都无法想象或作出判断。要留声留名,那就必须是可以重复的、大量存在的,如果你还从未见过月亮,你就会以为它是一个手电筒;顺便说说,上帝给科学制造的大难堪就是,上帝只被人看见过仅有的一次,这就是在创造世界的时候,那时还没有训练有素的观察者。”

    必须设身处地替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着想;自军官学校以来,从便帽的式样到准许结婚,他的一切举止行为都有定规,向这样的言论敞开胸怀,对此他兴趣不大。“亲爱的朋友,”他狡黠地回答说,“你说的可能都对,可是这跟我毫不相干;你很会开玩笑,你说,我们军人发明了科学,但是我不谈科学,而是如你的表妹所说,我说的是心灵,当她谈到心灵的时候,我就恨不得脱光衣服,这和一身制服太不相称了!”

    “亲爱的施图姆,”乌尔里希不为所动地继续说,“许许多多的人指责科学没有情感、机械,并且也使得它所触及的一切变得如此;但是令人奇怪的是,他们竟然看不到在涉及情感的事情上有着一种远比在涉及理智的事情上糟得多的规律性!因为什么时候可以说一种感觉十分自然而又简单?如果所有处境相同的人都简直是自动出现这种感觉呢!如果一种有道德的行为不是这样一种可以随意频繁重复的行为,那么人们怎么可以要求所有的人有道德呢?!我还可以给你举出许多别的类似的例子,如果你避开这种沉闷的规律性,躲进内心的最黑暗的深处————这个不受监督的处所,躲进这个湿乎乎的创造物的内心深处————它防止我们被理智消融,如果这样,你觉得如何呢?刺激和反射的轨道,习惯和技巧的磨合,重复,固定,磨刻,系列,单调!这是制服、兵营、勤务条例,亲爱的施图姆,老百姓的心灵和军队有着奇怪的亲缘关系。不妨说,老百姓的心灵只要能够便总是尽量抓住这个榜样,它永远也不能完全与之匹敌。要是做不到这一点,那么它就会像一个遭遗弃的孩子。就以一个女人的美为例吧:让你惊喜和折服的那种美的东西,你以为是平生第一次看见,但你内心早已知道它并且寻找过它,你眼里总有它的余辉,只不过现在这余辉正在渐渐变得如日光般明亮;相反,如果确实是一见钟情的爱,是美,是你还从未感受过的美,那么你简直就会手足无措;要没有先例,你不知道它的名字,你不知道该如何作出回答,你简直迷惑不解,不知所措,陷于一种莫名的惊讶、一种痴呆的迟钝,这种迟钝同真正的迟钝幸好几乎没有什么共同之处……”

    这时将军急忙打断他的朋友的话。迄今为止他一直敏捷机巧地在听他说话,这是人们在练兵场上听上司责备和教诲时的那种敏捷机巧,是必要时必须能够重复、却又不可以吸纳的那种敏捷机巧,因为要不人们也完全可以骑一只没上鞍子的刺猬回家的;但是现在乌尔里希刺痛了他,他大声嚷嚷:“说实话,你描述得极其正确!每逢我沉浸于对你表妹的赞叹之中,一切在我心中便化为乌有。每逢我尽量集中精神,以便想出一个可以用来为她效劳的主意,我心中同样会生出一种极其令人不快的空虚感;倒是也不必把这称为迟钝,但是一定很相似。那么,如果我正确理解了你的话,你认为军人的思维完全有条理;老百姓的理智要以我们为榜样,这我必须拒绝,这大概只是你的一句俏皮话而已!但是,我们有同样的理智,这个想法我有时也有;而除此之外的,你认为,所有这些在我们士兵看来极具非军人色彩的事物,如心灵、美德、热忱、情感————这些东西阿恩海姆运用起来十分得心应手,但是你认为,这虽然是精神,当然啦,你是说,这恰恰就是所谓上层人物的体察,可是你也说,人们会因此而变得痴呆,这一切说得对极了,但毕竟还是平民精神占优势,这个你当然是不想否认的,现在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刚才我已经说了一,你把这给忘了;我说了一:精神在军队里,现在我说二:物质在老百姓那儿……”

    “可是这是胡说八道吧?”施图姆满腹狐疑地表示反对。军队的物质优势是一种教条,完全和这信念一样:军官阶级离皇上最近;即使施图姆从来没有被认为是一个运动员,可是就在似乎怀疑这一点的刹那间,心中却油然生出这种确信:同样是肚子,老百姓的肚子一定比他的肚子还要软一些。

    “不多不少,和一切别的胡说八道一样,”乌尔里希辩解,“可是你必须让我把话说完。你看,约莫一百年前吧,当时德意志老百姓的首脑人物们曾认为,思考的平民将坐在自己的写字台旁从自己的头脑中引出世界的规律,一如人们能够证明三角形定理;当初的思想家是一个穿棉布裤、把头发从额头上甩开、还不知道煤油灯更不知道电或录音的人。从那时起我们的骄矜习性便彻底改掉了;在这一百年里我们对大自然和一切的了解比先前强多了,但后果几乎可以说就是,从各个部分的条理上赢得的一切人们又从整体上失去了,致使我们有越来越多的条理,越来越少的秩序。”

    “这与我的研究相符。”施图姆证实。

    “只是人们不像你这么热心寻找一个总结而已,”乌尔里希继续说,“在已经作出努力之后我们陷入一个故态复萌的阶段。你想一想,今天是什么情况:如果一个重要人物传播一个思想,那么这个思想立刻就会被一个由好感和反感组成的分配过程攫住;首先,赞扬者们从中撕下大块大块适合自己穿着的破布,并像狐狸扭曲腐尸那样扭曲他们的大师,然后对手们就来消灭薄弱的段落,于是很快除了一批可供朋友和敌人随心所欲利用的格言存货外便没剩下什么了。后果就是一种普遍的意义模糊。没有哪个‘是’上不挂着一个‘否’的。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你会找到二十个赞成这样做的最美好的思想,如果你愿意,你也会找到二十个反对这样做的理由。人们几乎已经可以相信,这就像在爱、在恨、在挨饿,滋味想必是不一样的,每一种滋味都要尝一尝。”

    “妙极了!”施图姆又如愿以偿地喊道,“某种相似的话我自己就已经对狄奥蒂玛说过!但是你别以为人们会把这一片混乱看作是对军队的认可,哪怕只是一刹那相信会有这样的事也让我感到害臊!”

    “我倒要劝你,”乌尔里希说,“去给狄奥蒂玛暗示:出于我们还不知道的原因上帝似乎正在开创一个保养身体的时代;因为唯一还可以撑住思想的,是身体,思想从属于身体,你作为军官在这方面本来就有一段领先的距离。”

    矮胖将军一怔。“至于说到保养身体,我不比一只剥去皮的桃子更好看,”稍过片刻,他怀着一种苦涩的满意说,“我也必须告诉你,”他补充说,“我只是以一种体面的方式想着狄奥蒂玛并希望以同样的方式经受住她的考验。”

    “可惜,”乌尔里希说,“你的意图是配得上一个像拿破仑一样的人物的,可是你生不逢时呀!”

    将军怀着为自己的意中人受苦的想法赋予他的庄重感忍受这讥讽,并在略一沉吟后说:“不管怎样,我为你有趣的建议感谢你。”

    八六 王者商人和心灵-商业的利益融合也是:所有通往精神之路都从心灵出发,但没有回头路

    就在将军的爱情向他对狄奥蒂玛和阿恩海姆的赞叹让路的当儿,阿恩海姆本来想必是早就会作出不再归来的决定。可是他没这样做,而是作了久住的准备;他长期保留下榻的饭店里的房间,他动荡的生活好像要静止下来了。

    当时,世界受到各种各样的事件的震撼,谁在一九一三年岁末有好消息,谁就是有了一座内部沸腾着的火山的概念,即使普遍存在着起因于和平劳动的感应作用,人们总觉得这座火山永远不会再次爆发。这种心灵感应并不普遍地同样强烈。舞厅广场旁边的这座美丽的旧宫殿————图齐司长在这里行使他的职权————的窗户常常还在深夜把灯光投进对面花园里光秃的树木之间,而有教养的逛街的人走过这里则总要感到一阵战栗。因为一如先圣约瑟之名渗入寻常木匠约瑟,“舞厅广场”这个名字渗入坐落在那里的宫殿,使其蒙上一层神秘色彩,让人觉得这似乎是那五六个神秘厨房中的一个:有人就在那些厨房的被遮蔽住的窗户的后面对人类的命运作出安排。阿恩海姆博士对这些事情相当了解。他收到密码电报并且时不时就有一个他的属下来看望他,带来总部的私人信息,他的饭店寓所正面的窗户也常常灯火辉煌,一个富有想象力的观察者完全会以为,在这里过夜的是第二个政府,一个反政府,一个现代的、隐蔽的经济外交战场。

    顺便说及,阿恩海姆从不忽视使别人产生这种印象的机会;因为没有外貌的感应作用,人就只是一个甜蜜蜜、水汪汪的没皮果实。在吃早饭的时候————出于这个原因他从不单独而是在对所有人都开放的餐室里用早餐————他以有经验的统治者的纯熟统治技艺以及知道自己受人瞩目的人礼貌安详的态度让他的秘书用速记法记下一天的日程安排;其中没有哪个项目足以给阿恩海姆带来快乐,但是它们不仅互相分享在他意识中所占的地位,而且还因早餐的魅力而受到限制,从而得到了升华。人的才干也许压根儿就需要————这是他最心爱的想法————受到某种限制,以便使自己能得以展现;放纵的思维自由和无勇气的思维奔逸之间的那段确实肥沃的地带,一如每一个懂得生活的人所知道的,是十分狭窄的。但是此外,他也还确信,更关键的是思想的占有者;因为人们知道,新鲜且重要的思想很少只拥有唯一一个发现者,而另一方面,一个习惯于思考的人的大脑则连续不断地创造出各种不同价值的思想:所以突然产生的思想必须总是从外部,不仅从思维中而且也从人的全部生活状况中获得终结,获得有效的、成功的形式。秘书的一个问题,对邻桌的一瞥,一个走进来的人的致意,任何一个这类性质的动作每一回都及时地提醒阿恩海姆记住自己必须摆出一副给人印象深刻的形象,形象的这种统一也立刻感染了他的思维。他把这个生活经验融进了这个与自己的需求相称的信念之中:思考的人必须永远同时也是一个行动的人。

    但是,尽管有这样的信念,他却不很重视他现在的活动;虽然他正谋求着一个也许令人惊异、值得奋力一搏的目标,但是他担心,他将会为自己的逗留付出无法原谅的时间上的牺牲。他反复回忆Divide et impera[36]这句古老而冷静的格言:它适用于与人和事物的任何一种交往并要求每一种单独的关系因全部关系的总体而受到某种贬值,因为使人愿意卓有成效地行动的那种情绪的秘密,和被许多女人爱却不特别偏爱哪一个的那种男人的秘密是一码事。然而,这无济于事;他的记忆力向他展现世人让一个天降大任的人承受的要求,但是,尽管如此,在反复扪心自问之后,他对这个结果还是不能不加理睬:他在恋爱。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因为一颗约莫五十岁的心是一块坚韧的肌肉,它再也不会像二十岁的肌肉在爱情的全盛时期那样可以十分随意地伸展,这令他感到好生烦恼。

    首先,他忧心忡忡地注意到,他的扩展开来、遍及世界的利益像一朵无根之花那样正在枯萎,而日常琐屑,一直下推至窗户旁的一只麻雀或一个侍者的友好微笑,则简直是欣欣向荣。从他的道德概念上————它们通常都是一个讲正确话的大系统,是不会脱口说出任何欠考虑的话的————他发现,它们变得更缺乏内在联系,倒长出某种物质来了。人们可以称之为献身,但这是一个通常含义更加深远甚至多样的词儿,因为没有献身人们走到哪儿都行不通;献身于一项义务、一个王侯或领袖,也包括献身于生活本身、献身于生活的丰富和多彩,通常被理解为男人的德行,对他来说是一种正直行为的集中体现————不管多么敏感,在这种行为中节制多于外露。同样的话也适用于忠诚,这忠诚一旦限制在一个女人身上,便带有一种狭隘的味道;适用于骑士精神和温良心地、无私忘我和敏感机警,适用于一切德行,它们通常和女人联系着被表现出来,但同时失去其最优秀的财富,致使难说是否爱情的经历也像水汇集到最低洼和通常并非无可指摘的场所那样只汇集到她那儿,抑或是否妇女之爱的经历是一处火山地段————地球表面上盛开着的一切均靠它的热量而生存。所以男人强烈的虚荣心往往使其觉得在男人堆里比在女人堆里舒坦,而倘若阿恩海姆拿自己的已被带进权力领域的思想财富与这种由狄奥蒂玛引起的喜悦心情作比较,那么他便完全不能摆脱这样的印象:他身上出现了一种倒退。

    有时他需要拥抱和亲吻,恰似一个男孩在愿望得不到满足时会激昂地向拒绝他请求的人跪下恳求,或者突然发觉自己渴望啜泣,说出挑战世人的话,最后甚至亲自去诱骗情人。现在人们知道,在这种不负责任的边缘————童话和诗歌便来自那儿————也有种种幼稚的回忆,并且如果一种轻微的困乏和醉意、心醉神迷或某种心灵震颤普照这些领域,那么这些回忆便会清晰可见;而阿恩海姆一时的情绪也并不比这样的模式更具体,所以倘若这些不成熟的后退式变化迫使他确信自己的精神生活充满被淡忘了的道德制剂,那么他就没有理由为这种一时的情绪感到气愤(并借助于这样的激动情绪有分量地加强原来的情绪)。他作为一个面对全欧洲的人总是努力使自己的行为具有的这种普遍有效性,忽然向他显示出某种非内心世界的特征。也许只有当什么东西应该适用于所有的人的时候,这种东西才是自然的;但是令人诧异的是这个结论的逆转同样闯入阿恩海姆的脑海,因为如果这普遍有效的东西是非内心世界的,那么反过来内心的人就是无效的。所以现在步步跟踪着阿恩海姆的不仅是对做某种不和谐、不理智、不合法的事的渴望,而且也还有这样的烦扰:就某种超理性的意义而言这是正确的。自从他又了解了这种使自己张口结舌的热情以来,他便心潮涌动,总觉得已经忘却了原来走过的路,而充满他内心的、一个著名人物的整个思想意识则仅仅是某种他已经失去的东西的临时代用品。

    就这样,他按自然顺序回忆起他的童年时代。

    在青少年时期的肖像上,他长着圆滚滚的黑色大眼睛,就像画上在寺庙里与犹太教经师争论的少年耶稣。他看到负责教导自己的男男女女围聚一圈对自己的智能啧啧称羡,因为他曾经是个聪明的孩子并且始终都有聪明的教导者。但是他也证明自己是个侠肝义胆、富于感情、容不得任何不公正的孩子;由于他自己受到悉心照看,绝不会受到什么不公正的对待,他便在大街上见义勇为,专打抱不平。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成就,因为得考虑到人们是如何竭力阻止他,从来不会超过一分钟还没有人奔跑过来将他从对手身边拉开的情况。由于这样的格斗按这种方式持续的时间长久得恰恰足以积累到这样或那样的痛苦经验,但又相当及时地被制止住,足以在他心中留下不屈勇敢的印象,所以阿恩海姆至今还怀着默许回忆它们,而这种勇往直前的男子汉气概后来便转入他的书和信念中,一如一个要告诉同代人该如何行动才能高贵而幸福的人所需要的那样。

    所以他的孩提时代的这种状况便相当鲜活地保留在他的记忆里了,但是另一个稍晚些并且部分地作为改造性续篇出现的状况却已经泯灭,或者,说得更正确些,已经化成石头,如果人们可以把石头理解为钻石的话。这就是如今在与狄奥蒂玛的接触中惊起新的活力的恋爱状态,而其中典型的特点就是,阿恩海姆在自己的青少年时代完全是在没有女人、压根儿就没特定的人物的情况下认识这种状态的,当中的某种纷乱是他一辈子都未曾对付得了的,虽然他随着时间的推移了解到了对此所作出的最时新的解释。“他所指的,也许仅仅是某种在尚缺席的东西中的已经不可思议地出现的东西,一如那些罕见的表情在根本不是和这些而是和某些别的、可能会突然在一切已被看见的事物的那边出现的面孔有关联的面孔上,小的旋律在噪声中,情感在人的心中,人的心中确有情感,但当人的言语寻找它们时,它们还根本不是情感,而仅仅是,仿佛某种东西在心中延长了似的,在用尖端浸染进去,使之润湿,一如事物有时会延长那样,在风光明媚的春日,这些事物的影子慢慢从它们身上爬出去并像溪水中的倒影那样静悄悄、向着一个方向动荡着站住。”一位诗人曾这样表述过这个意思,当然是在很久以后,并且带着别样的腔调,阿恩海姆很欣赏这位诗人,因为了解这个公众不识其真面目的隐蔽的人的情况,这被看作知道内情的标志;顺便提一下,他自己并不理解这位诗人,因为阿恩海姆把这样的暗示与一个关于新的灵魂的觉醒的言论————这种言论在他的青少年时代很流行————或者与瘦长的女孩子的身体————人们当初喜欢描绘这样的身体并用一双看上去像丰满的花萼的嘴唇去突出它们————结合起来。

    当初,那是在一八八七年左右————“天哪,这么说来几乎是在三十年之前!”阿恩海姆暗想————他自己的照片显示出一个时髦的、“新的”人,那时人们都用这样的称呼,这就是说,他在这些照片上穿一件高领黑色缎子背心,戴一个丝绸领结,这领结贴近毕德迈耶尔派时期的时尚,但按其意图却应该像波德莱尔。每逢小阿恩海姆不得不入席用餐并在粗壮的商人和他父亲的朋友圈子里初试自己的年轻锋芒,他的一个纽扣的扣眼里便总是作为新发明插着一朵迷人而险恶的兰花,这朵兰花进一步加固了他的那种形象。然而,在工作日里,这些照片上则往往有一把作装饰用的折尺,它从一件柔软耐穿的英国式外衣口袋里露出来,与这件外衣相配的是一个高得多的衬衣硬领,这硬领显得相当滑稽,但却提高了脑袋的含义。这就是阿恩海姆从前的模样,他今天仍不能不对他的这幅肖像表示出某种程度的好感。他有良好的球技并怀着不寻常的热情打网球,早年间,人们都在草地球场上打网球;他令父亲惊讶不已地在众目睽睽下参加工人集会,因为他曾在苏黎世上大学的一个学年里不适当地结识了社会主义的思想;但也没多加考虑,次日他便无所顾忌地骑马飞奔穿过一个工人居住区。简短说,这一切均是乱糟糟一团充满矛盾的、但却是新的有文化教养的要素,它们唤起以为自己生逢其时的蛊惑人心的错觉,这种错觉十分重要,虽然人们后来自然认识到它的价值不见得就存在于它的稀罕之中。是的,后来保守的认识在阿恩海姆心中日益滋长,他甚至怀疑,这种反复出现的、以为自己姗姗来迟感觉会不会是一种禀性浪费;然而,他不放弃它,因为他压根儿就很不情愿放弃曾经占有过的东西,他生性好收藏,已经小心翼翼地把当初拥有的一切保存在自己心中。只是,不管他的生活呈现出多么丰富多彩的姿态,今天他总觉得,恰恰是一切感觉中最不现实的部分将他攫住,并产生出完全不一样的久远的影响:正是那种具有浪漫色彩且充满预感的感受暗中授意他不仅要成为这个激烈动荡的世界,而且也要成为像一股屏住的气息般飘浮其中的另一个世界的成员。

    这种耽于梦想的预感————如今通过狄奥蒂玛他又能想起这种预感的全部质朴自然的形态————要求悄悄地从事每一项工作和活动,杂沓的青年人的矛盾以及充满希望、变化无常的前景让位于这样的白日梦:所有的言语、事件和要求在其离开表面的深层上是一码事。在这样的时刻,连虚荣心也悄然沉寂,现实的事件像一座花园前的嘈杂那样显得遥远,他觉得,心灵已经漫过两岸,如今才真正到场。人们无法相当明快地保证说,这不是哲学,而是一种身体的经历,犹如看见受白昼天空照耀的月亮默默悬挂在上午的阳光中。在这种情况下,年轻的保罗·阿恩海姆虽然镇定自若地在一家高级饭店吃饭,衣冠楚楚地参加各种社交聚会,到处做着需要做的事;但是人们可以说,从他到他本身跟从他到下一个人或事物的距离一样远,外部世界并非终止于他的身上,内心世界并非仅仅从思索的窗户向外发光,它们统一成一种不可分割的,温和、安稳和崇高得像一种无梦的睡眠的孤独和存在。然后,在道德关系上显示出一种真正大的冷漠和等价;什么都不小,什么都不大,一首诗和一个印在女人手上的吻与一部多卷本的著作或一个政治上的重大成就具有同等的分量,而一切恶则毫无意义,恰似从根本上来说,在这种被一切有生命之物的温存同族性包围的状态下,一切善也成为多余。所以阿恩海姆的行为完全同往常一样,只不过就是事情的发生似乎有着一种不可捉摸的意义,内在的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它的颤动着的火焰后面并注视着那个外在的人,此人在火焰前面吃一个苹果或正在让裁缝量尺寸做一套正装。

    那么这是一种错觉呢,还是一种人们永远不会完全理解的现实的阴影?对此只能回答说,所有的宗教在其发展过程中的某些状态下都曾声称,这是现实,所有的情侣,所有富于浪漫色彩的人以及所有对月亮、春天和初秋日子里的安乐死情有独钟的人同样也都这样声称。但是后来这又逐渐消失;它挥发还是枯萎,这无法区别,然而有一天人们发现,别的东西取代了它的位置,人们迅速将它忘却,一如把不现实的经历、梦幻或错觉忘却。由于这种原始的和现实生活中的恋爱事件往往与个人最初的热恋同时出现,人们后来也就放心地自以为知道该如何为它估价,并把它算作在获得政治上的选举权之前可以偶尔为之的蠢事。情况就是如此,但是由于它在阿恩海姆身上从未与一个女人联系在一起,它也就不能以这种自然的方式与女人一道从他心中消失;因为它被种种印象————在结束了学业和自由自在的岁月之后,他甫一步入父亲的商行,便获得了这些印象————覆盖住了。由于他做什么事都全心全意,所以他立刻发现自己创造和正当获得的生活是一首远比诗人们在他们的写字间里想出来的所有诗歌更伟大的诗歌,而如今这却是某种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与此同时,他起示范作用的天赋第一次显露了出来。因为生活的诗歌在这一点上胜过所有其余的诗歌:不管它的内容如何,它仿佛都是用大写字母刊印的。围着在一家商号里干活的最低微的见习生转的,是这个世界,各大洲从他的肩头向外张望,致使没有哪件他所做的事是没有意义的:他爱怎么努力就可以怎么努力;而围着关在自己的房间里的孤独的诗人转的,至多是苍蝇而已。这是如此显而易见,以至于对于许多人来说,从开始用生活素材创作的时刻起,一切从前使他们感动的东西似乎“只是文学”,这就是说,这种东西在最好的情况下产生一种微弱而混乱的,但通常充满矛盾、自相抵消的影响,人们却不恰当地对这种影响大惊小怪、大事张扬。阿恩海姆的情况当然不完全是这样,他既不否认艺术的美好冲动,也不能把某种一度强烈感动过他的东西看作是蠢事或错觉;一认识到成年人的情况比梦幻式的青少年的情况优越,他便着手在新的成年人认识的领导下实现两组经历的融合。这样,他恰好也就做了构成有教养群体的多数人所做的事,这些人在进入职业生涯后不想完全背弃从前的兴趣,甚至相反地现在才找到了一种同青年时代耽于梦想的推动力的平静而成熟的关系。这首伟大的生活诗歌————他们知道自己还在参与这首诗歌的创作————的发现又给予他们门外汉的勇气,这是他们在烧毁他们自己的诗歌时已经丧失掉的那种勇气;他们可以虚构生活,真正把自己看作是天生的专家并开始用精神上的责任充满他们的日常行为,觉得自己需要作出成千上万个小决断,才能使自己的日常行为合乎道德而且美好,他们以歌德为榜样,并声言没有音乐、大自然、对儿童和动物的纯洁的游戏的观察以及一本好书,生活便不会给他们带来欢乐。这个如此充满诚意的中产阶级在德国一直是各门艺术和一切不太艰难的文学的主要消费者,但是它的成员们理所当然地看不起文学和艺术————从前他们曾觉得这些是他们的愿望的圆满实现————至少他们用一只眼睛俯视它们,一如俯视一个早期阶段————即使这个早期阶段在其性质上比他们乐意看到的更完美————他们对此的看法就好比一个铁皮制造商必定会对一个石膏像雕塑者持有的那种看法————如果他有这种癖好,觉得后者的作品好看的话。

    如今,阿恩海姆之于这个文化修养方面的中产阶级犹如一枝艳丽而饱满的麝香石竹之于一枝寒酸的、在路边长出来的林下石竹。精神上的变革、原则上的革新对他来说从来都不在考虑之列,他考虑的经常只是错综复杂的现状、温和的修正、有效势力被淡忘的特权的道德复兴。他不是势利的人,不崇拜上流社会位高权重甚于自己的人;他被引进宫廷并接触到了上层贵族及上层官僚,却并不是作为保守而封建的生活习惯的仿效者,而是仅仅是作为这种生活习惯的爱好者去适应这个环境,这位爱好者既不试图忘却自己平民的、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法兰克福-歌德式的出身,也不愿意让这被别人忘却。但是一旦取得了这一成绩,他的相反地位也就消耗完了,一种更大的对立在他眼里就会显得对生活不公。他在内心深处相信创造的人————在他们前列的、将他们概括为一个新的时代的,是引导生活的商人————负有在某个时候取代现有旧势力的统治地位的使命,这赋予他以某种隐藏在内心的傲慢,打那以后出现的发展趋势为这种傲慢签发了资格证书;但是即使人们假定这种金钱的统治要求业已存在,如何正确使用已谋求到的势力的问题仍然悬而未决。前任银行经理和大工业家们日子过得轻松,他们是骑士,全然不把对手放在眼里,为此他们把精神的武器交给了教士;相反的,同时代的人虽然在金钱中拥有————如阿恩海姆所理解的————今天处理一切关系的最可靠的方法,但是这方法即使严厉和精确得像一台斩首机,也还是可能会敏感得像一个风湿病患者————想一想稍有风吹草动证券行市就会震荡和疲沓吧————并且极细致地与它控制的一切有关联。通过一切生命形象的这种细致入微的、只有盲目的思想家的傲慢才能忘却的关联,阿恩海姆这才把帝王风度的商人看作推翻和保持、权势和平民文明、合理的冒险行动和意志坚强的知识的合成,他在内心深处把这看作一种正在酝酿中的民主的象征形象;他想通过不倦和严格地塑造自己的个性,通过对他乐于接受的经济和社会关系的精神组织以及对领导和建设整个国家的思虑投入一个新的时代的怀抱,因命运和天性而各不相同的社会力量在那里被安排得井然有序、富有成果,而理想则并不因不可避免地起限制作用的各种现实而破碎,而是洗涤并加固自身。说白了,就是他已经通过帝王风度商人这个顶尖观念的培养使心灵-商业这一利益融合付诸实施,而从前叫他感受到一切归根到底都是一码事的爱的情感,现在成为他的文化和人的利益和谐一致的信念的核心。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阿恩海姆也开始发表自己的著作,心灵这个词儿出现在他的著述中。人们可以想象,他是把它作为一个高贵的词儿,像使用一种方法、一种优势地位那样使用的,因为可以肯定,王侯和将军们没有心灵,而在金融家当中他是开先河者。同样可以肯定的是,在这方面一种需要起着作用,这就是抵御他周围很合理却较狭隘的环境,尤其是抵御他父亲的在商务方面占优势的领袖气质————在父亲身边他开始渐渐扮演起日渐衰老的王储角色————以一种为商业头脑所难以理解的方式保卫自己。另外,他想掌握一切值得知道的知识,这种虚荣心————一种好博学的习气,一种达到了相当程度的、可以满足他需要的好博学的习气,没有哪一个人可以与之匹敌————在感情中找到了一种手段,一种使一切他的智力无法掌握的东西贬值的手段。因为在这方面他跟他的整个时代没有什么两样————这个时代不是从宗教规章中,而是仅仅从对横扫这个时代的金钱、知识和心计的带女人腔的神经过敏的愤恨中重新演变出一种强烈的宗教意向来。但是,阿恩海姆在谈到心灵时自己是否相信它并认为占有心灵与占有股票具有同样的现实意义,这就很成问题、不能肯定了。他仅仅是用它来表达某种找不到别的措辞去表达的东西。他被他的这种需要吸引住了————因为他一讲起话来便不容易让别人开口;后来,在他注意到了他有能力在别人心中激起的这种印象之后,便也日益频繁地在文章和讲话里谈到它,就仿佛人们完全可以肯定它的存在,就像人们可以肯定背脊的存在,虽然人们没看见背脊。他为一种真正的冲动所攫住,他要用这样的方式书写某种捉摸不定和预兆不祥的东西,它与各名闻环球的商号的确凿无疑地交织在一起,就像一片深深的沉默与热烈的话语紧密相连;他不否认知识的用处,甚至相反,他自己就以他那孜孜不倦的搜集————这只有一个拥有这方面一切手段的人才有能力做得到————给人留下印象,但是他在留下了这个印象之后便解释说,一个智慧的王国凌驾于机敏和精确之上,人们只有用预言家的眼光才可以认识这个王国;他描述建立国家和名闻环球的商号的意志,为了让人懂得,不管名气多大他也无非只是一条胳膊,一条必须由一颗为人所不可见地跳动着的心驱动的胳膊;他以最最寻常的方式给他的听众讲解技术的进步或美德的价值,一如每一个平民想象的那样,但随即又补充说,这样的使用自然力和智力却仍然只是灾难性的无知,倘若人们预感不到这些自然力和智力是一座大海的激动,这座大海位于它们以下的深处并且几乎不受意志的刻凿。他用一位被逐女王的总督公告的口吻陈述这样的意见————这位总督亲自接受女王的指令并按这些指令处世行事。

    也许这种处事方式是他的真正的、最强烈的癖好,一种权力欲,它远远逾越哪怕是一个人凭他的地位所能给自己提供的一切,并直接导致这个在现实领域里如此威势显赫的人不得不每年至少一次躲进边区小镇自己的宫殿里并口授一本书让他的秘书速记。那个奇特的预感————它首先并最生动地曾在他的热情奔放的青年时代显露过————已经为自己开辟了这条道路,但是他有时也还直接受到它的侵袭,尽管是带着已经缩小了的力量。后来在全球商业活动中间,他好像突然受到一种甜蜜的麻痹和修道院思念的侵袭,它们悄悄告诉他:一切矛盾、一切伟大的思想、一切社交经验和努力,不仅和人们大致理解为文化和人道的东西是一码事,而且也具有一种杂乱的、字面上的以及闪烁而懒散的意义,犹如人们在一个稍感不适而又风和日丽的日子交叉双手,从河流和草地上望过去并且绝不会移开目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的写作是一种妥协。因为只有一个心灵,这个心灵不是在咫尺之间,而是在流放地,并且从那儿只按唯一的一种奇异而不确切的或者意义模糊的方式显现出来,相反的,却有着无数的、压根儿无限多的心灵以及世界上所有的问题————人们是可以把这个尊贵的信息运用到这上面去的。就这样,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遇到了时间延续太久所有正统派和预言家们都会陷入的那种严重的困境。阿恩海姆只需在一片寂静中坐下来写作,他那支生花妙笔便会把他的思想从心灵带向精神的、美德的、经济的和政治的各种问题,这些问题在看不见的光源照耀下透出清晰、神奇统一的光亮。这种膨胀欲有其令人陶醉的魅力,但是因此他也就受到那种意识分裂的约束,这种意识分裂对于许多人来说是笔头创作的先决条件,因为精神摒除一切并忘却于它不相宜的东西;若是与一个会谈者面对面地谈话并通过此人感到与世事紧密相连,那么阿恩海姆是从来也不会这样详细地发表自己的意见的,但是伏案写作,反映起自己的观点来,他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喜欢用譬喻来表达某些信念,这些信念只有极小的一部是坚定的,大部分是一团言语雾气,这团雾气的唯一的、而且也并非微不足道的现实要求就是:它不由自主地在总是同样的地方升起来。

    谁想因此而责备他,谁就应该考虑到:拥有一种双重的思想品格,这早就不再是一件只有傻瓜才去完成的艺术品,而是政治明智的可能性,撰写一篇报刊文章的能力,信仰新的文艺思潮的力量,以及无数别的东西,它们以现代的速度完全建立在这样的才能的基础上:在一定的时刻对自己的信念深信不疑,从完整的思想内容中分离出一部分来并将这部分伸展为一种新的坚定信念。按这种方式,这就还有一个长处:阿恩海姆完全诚实地从不相信他所说的话。当他处在风华正茂的年龄时,他曾对存在的种种事物发表过自己的看法,拥有广泛的信念并且每逢他以同样的方式继续下去便总是看不到界限,不知自己从何时起应该停止,即便在将来也不获取新的、和谐地从旧信念中演变出来的信念。一个如此有效地思维着的人,在别的意识状态中看清楚了利害得失,一个这样的人不会不注意到:这是一种没有边际没有轨迹的行为,尽管它简直是永不枯竭地在蔓延滋生;它在他的人格的统一中找到了他的唯一的界限,虽然阿恩海姆忍受得住强烈的自尊心,但这对他的理智而言却不是令人满意的状态。他把原因推到生活到处让了解情况的观察看到的非理性的残余部分上;他试图也耸耸肩以此安慰自己:在当今这个时代,一切都不着边际。由于没有哪个人能使自己超越他的世纪的弱点,所以他毫无妒忌心地让荷马或佛陀式的人物形象————因为他们生活在较有利的时代————凌驾于自身之上,从而在自己的世纪里甚至窥见了一种宝贵的可能性:行一切伟大人物都具有的谦虚美德。但是渐渐地,随着在他的王储生涯中没有发生任何重大变化而他在文学上的成功却达到了巅峰,显著成果的缺乏以及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并且忘掉了自己的初衷的不愉快感便日益明显,令人感到喘不过气来。他通观自己的著述,尽管他可以对此感到满意,然而他还是以为看到自己有时因所有这些思想犹如因一道一天天变得越来越厚的钻石墙那样只不过是脱离了一个满怀渴念且发生着持续效力的发源地。

    恰恰在最近他遭遇到了某种这样性质的不愉快的事,它深深触动了他的心弦。他利用现在比往日更经常享受到的闲暇,让他的秘书按自己口授用打字机记录一篇论述国家建筑和国家观的一致的文章,在口授“我们看到城墙的沉默,如果我们观看这座建筑的话”这句话时,在说了“沉默”这个词儿之后,他便顿住,以便品味一下刚才不由自主从他心头涌起的罗马掌印大臣的形象;但是当他再看那打字稿时,发现秘书按习惯抢先一步已经写下:“我们看到心灵的沉默,如果……”这一天,阿恩海姆没有继续口授,第二天他让秘书删去了这句话。

    比起有这样的广度和深度背景的经历来,这种颇有些寻常的身体上与一个女人紧密相连的爱情有多少分量呢?可惜阿恩海姆不得不承认,它和涵盖了他一生的认识具有同等的分量,这个认识就是:一切通往精神的道路从心灵出发,但没有哪条道路是回头路!不用说,已经有许多女人曾为与他有过亲密关系而感到高兴,但是那不是寄生的人,便是有职业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和女艺术家们,由于情况清楚,人们可以与受供养的和有职业的这一类女人互相取得了解;他的本性的道德需要总是把自己引进某些关系之中,使本能和与之相伴相随的不可避免地与女人的争论得到理性的某种支持。但是,狄奥蒂玛是侵袭着他的道德后面的、更秘密的生活的第一个女人,所以他有时简直是用妒忌的目光看着她。说到底,她无非是一位官员的太太,虽然有着最好的生活风格,但却没有受过那种只有权势才能赋予的最高的人道的教育,而倘若他愿意完全承担义务的话,那么他本来是可以娶美国金融寡头或英国上层贵族家庭的姑娘的。他有这样的时刻:一种完全是天然的家庭教育的区别、一种极天真的儿童傲慢或一个照管得很好的孩子第一次被领进公共学校时的那种惊惧在他心中显露出来,致使他觉得他那日益增长着的迷恋像一种迫在眉睫的耻辱。每逢他在这样的时刻怀着一种只有一个已经自行消亡并已回归的人才有的那种极度的优越感对待他的事务,他便总是觉得与爱情相比,那冷静的、不会受任何东西污染的金钱理性是一种异常干净的力量。

    但是这无非仅仅是意味着,对他来说俘虏不明白他怎么会没有拼死保卫便就已经让人剥夺了的自由的时刻已经来临。因为每逢狄奥蒂玛说:“什么是国际事件?Un peu de bruit autour de notre me[37]……”他便总是感觉到他的生命大厦在颤抖。

    八七 莫斯布鲁格尔跳舞

    这期间,莫斯布鲁格尔还一直被关押在地方法院的拘留所里。他的辩护律师抖擞精神,竭力不让有关当局从速了结此案。

    莫斯布鲁格尔对此微微一笑。他因烦闷而微笑。

    烦闷摇晃他的思想。烦闷通常熄灭他的思想;但它摇晃他的思想;这一回,这是一种犹如演员坐在更衣化妆室里等候上场的状况。

    倘若莫斯布鲁格尔有一把大刀的话,那么现在他一定会拿起刀来把椅子的脑袋砍下来的。他会把桌子的脑袋,会把窗户、便桶和牢门的脑袋全都砍下来的。然后他会给被他砍掉了脑袋的物件统统安上他自己的脑袋,因为在这间牢房里只有他自己的脑袋,这真是件美事。他能想象他自己的脑袋,能想象它安放在这些物件之上的情景,宽宽的头颅,那一头像毛皮那样从头顶向额头延伸的头发。然后他便喜欢这些物件。

    要是房间大一些伙食好一些那该有多好!

    他为自己可以不看见任何人感到高兴。人对他来说是难以忍受的。他们经常那样吐唾沫或耸起肩膀,简直让人完全灰心丧气,直想用拳头猛击他们的后背,就好像必须在墙上打出一个窟窿来似的。莫斯布鲁格尔不相信上帝,而是相信他个人的理性。他在心中轻蔑地称永恒的真理就是:法官、牧师、警察。他不得不独自一人料理自己的事,而在这方面人们有时已经有这样的印象:所有的人挡住了一个人的路!他在眼前看到了他曾经常看见的东西:墨水瓶,绿布,铅笔,还有墙上的皇帝肖像以及他们大家坐在这儿的景象;他觉得这在他的安排中就像一种弹簧猎兽装置,用感情给盖上了,必须这样,而不是用草和树叶盖上。然后他一般都会想到,外面河曲边上有一片灌木,想到一眼水井的吱吱声,一块块杂乱无章的地段,一种不尽的储备回忆————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些回忆当初曾帮过自己什么忙。他梦想:“可以给他们讲些什么!”像一个年轻人那样梦想着。人们如此频仍地把这个年轻人监禁起来,以至于他永远不会变老。“下一回我要把这仔细看清楚,”莫斯布鲁格尔心中暗想,“要不他们会不理解我的。”随后他生硬地笑了笑并像一位父亲那样与法官们谈论自己,这位父亲这样说自己的儿子:他不中用,你们好好把他监禁起来吧,也许这样他就会稳住自己的心神!

    现在他当然有时对狱中的规定感到恼火。抑或是这让他感到有些痛苦。但是随后他可以把狱医或监狱长叫来,于是一切便恢复某种秩序和宁静,像一只死鼠头顶上方的水,这只死鼠掉进这片水里了。诚然,他并不是刻意将其想象成为这幅景象;但是一种印象,像一片不会受任何事物扰乱的宽阔、闪光的水面那样伸展开,这样的印象他现在几乎总有,即使他没有话语来表达它。

    他仅有的话语是:嗯嗯,噢噢。

    桌子是莫斯布鲁格尔。

    椅子是莫斯布鲁格尔。

    装上铁栅栏的窗户和锁上的牢门是他本人。

    他说这话并不是神经错乱、神态异常。橡皮带干脆去掉了。在每一个物件或人————如果它想亲近另一个————的后面,都有一条绷紧的橡皮带。不然的话,到头来各种事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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