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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正坐在卡普里的一家酒肆里,诺曼走了进来,告诉我们T要开枪自杀。我们都很震惊。诺曼说,当T告诉他自己要做什么时,他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去劝阻。我问:“你不应该做点什么吗?”“不。”他要了一瓶酒,坐下来,等待枪声响起。

    一九一六

    从利物浦到纽约。兰特里夫人也在船上。我们俩都不认识其他人,所以就老凑在一起。我这才对她有了更多的了解。她依然体型姣好、仪态万方,若从后面看,你可能会当她是个年轻女人。她告诉我她已经六十六岁了。人们都说她的双目很美,但远没有我想象中的大,我猜她的眼睛曾经无比湛蓝,但现在已经是极浅的蓝色了。现在,只有她薄薄的上唇和迷人的微笑还和年轻时一样美丽。她没怎么化妆,举止闲适、自然、优雅,一看就是一位长期生活在上流社会、通达明理的女性。

    她有一次讲了一句话,我认为是在我听过的女人说的话中最为自大的。有一天,她的谈话中频繁出现“弗雷迪·格布哈特”这个名字,我从没听过这个人,终于忍不住问她这是谁。她惊呼:“你是说你从来没听说过弗雷迪·格布哈特?”她的惊讶可不是装出来的。“天哪,东半球西半球可是人人都知道他的啊。”“为什么?”我问道。“因为我爱过他。”她回答。

    她告诉我,她在伦敦首次参加社交活动时,只有两套晚礼服,其中一套还是将一件家常衣衫抽出一根带子改的。她说那时候女人都不化妆,但是她天生明眸皓齿,唇红眉黛,占一点便宜。她很引起了一些轰动,当她去马房租马骑去公园兜风时,马房的人要关上大门好挡住围观的人群。

    她告诉我,她曾经和奥地利的鲁道夫皇储有过挺深的感情。他送过她一枚华贵的绿宝石戒指。一天晚上他们吵了一架,当时她从手指上撸下戒指,扔到了火里。他惊叫一声,立刻跪到地上,“扒开”(这是她所用的词)燃烧着的木炭,好救出那枚昂贵的戒指。她说这事时,薄薄的上唇鄙夷地翘起。“打那以后,我就没法儿爱他了,”她说。

    到了纽约后,我又见过她两三次。她对跳舞如痴如狂,几乎每晚都要到舞厅去。她说那里的男子跳舞很棒,却只要付五十美分。她如此直白,让我听来很恶心。这个曾经令世界臣服其脚下的女人,竟然会花半美元来让男人陪她跳舞,这让我觉得十分惋惜。

    檀香山。“联合”酒吧。从国王街穿过一条狭窄的小巷就到了这家酒吧。巷子里也有厕所,这样便让人弄不清那些匆匆而行的人是酒瘾上来了要去酒吧,还是要去方便。这家酒吧是一个方形的大房间,有三个进口,吧台对面的两个角落被隔开,成了几个小包间。传说建这些单间,是为了让卡拉卡瓦国王[1]来喝酒而不被臣民们看见。这位有着古铜色皮肤的君主也许曾坐在其中一间里,一边喝着酒,一边和R.L.S.[2]聊天,谈论传教士的罪行和对美国人的封锁。酒吧里镶着高约五尺的深褐色护墙板,上方的墙壁上贴着各种各样的画儿,是个大杂烩。有几张维多利亚女王的画像;一张卡拉卡瓦国王的画像,是油画,配了富丽堂皇的金框;还有十八世纪的老线雕版画(其中一幅仿的是德怀尔德[3]的某幅戏剧画,天知道它怎么到了这个地方);有二十年前的《画报》和《伦敦新闻画报》圣诞节增刊随赠的石板油画;还有威士忌、松杜子酒、香槟,以及啤酒的广告画,棒球队和本地乐队的照片。吧台后面有两个大胖子服务员,都是欧亚混血儿,穿得一身白,胡须刮得干干净净,皮肤是棕色的,头发浓密卷曲,眼睛又大又亮。

    这里汇集着美国商人、海员(不是水手,而是船长、轮机员和大副)、商店老板以及卡纳卡人。人们在这里进行各种各样的交易。这个地方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神秘气氛,若是说这里正在进行着什么不正当交易,也是可以相信的,场景、气氛都很像。这里白天光线昏暗,晚上的电灯光则阴冷而不祥。

    中国人聚居区。一街又一街的木板房,一层、两层、三层高,刷着各种颜色,但时间和风雨已将这些颜色弄得脏兮兮的。它们看上去摇摇欲坠,似乎租期快到了,租户们觉得不值得再费力气去修葺。店铺里摆着东西方商品,各种各样,应有尽有。中国伙计面无表情,坐在店里漫不经心地看着店外过往的行人。有时,在晚上,你会看到一对黄皮肤、满脸皱纹、眼睛细长的中国人,正全神贯注地玩着一种神奇的游戏,大概是中国版本的国际象棋吧。他俩身边围满了旁观者,个个和他们一样专注,而两个下棋的人走起棋来都慢之又慢,每一步都要花上大量的时间来左思右想。

    红灯区。你沿着海港边的小巷一直走下去,巷子里一片漆黑,穿过一座摇摇晃晃的桥,便来到一条路,路面上满是车辙和坑洞。再往前走一点,路两旁便有可以停车的地方。路边还有灯火通明的酒吧和一家理发店。这里有一丝躁动,一种心怀期待的焦躁不安。你转过一条狭窄的巷子,向左向右都可以,便到了红灯区。一条街把伊韦雷[4]分为两半,但左右两边都一模一样,都是一排一排的小平房,漆成绿色,外表非常干净整洁,甚至有些拘谨,它们中间的那条大路又宽又直。

    伊韦雷被规划得像座花园城市,它极规则、有秩序,而且整洁,却让人感受到一种颇具讽刺意味的恐惧,因为求爱过程从未安排得如此有计划、有系统。那些漂亮的小平房被分成两套寓所,每套里面住着一个女人,每套寓所里都有两个房间、一个小厨房。两间房中一间是卧室,里面有一个五斗橱、一张带蚊帐和帘幕的大床、一两把椅子,看上去显得局促狭窄。客厅里有一张大桌子,一架留声机,六把椅子,有时还会有架钢琴。墙上贴着旧金山博览会的三角旗,有时还有些廉价的印刷品,最受欢迎的是《九月的清晨》[5],还有旧金山与洛杉矶的照片。小厨房里杂乱无章,常备啤酒和杜松子酒,供客人饮用。

    女人们都坐在窗边,这样就能让人清楚地看到自己。有的看书,有的人对过往行人不加理会,埋头做着针线活,也有人盯着走近的路人,大声招呼他。这里什么年龄、什么民族的女子都有,有日本人、黑人、德国人、美国人和西班牙人。(路过平房,听到留声机里传出的考普拉歌或塞吉迪亚舞曲[6],这感觉很奇怪,也很让人怀旧思乡。)她们绝大多数都没有什么青春美貌,看到她们长成这样,你会奇怪她们怎么能维持生计。她们双颊上擦着厚厚的胭脂,穿着艳俗廉价的盛装。你一旦走进去,百叶窗就会放下来,如果这时有人敲门,应答就是:正忙。那女子会立即邀请你喝啤酒,还会告诉你她今天已经喝了多少杯了。她会问你从哪来。留声机开着。价格是一美元。

    平房间的街道上偶尔亮着一盏路灯,主要的光线来自平房窗户里透出的灯光。男人们来回游荡,一般都一声不吭,瞧着女人们。偶尔有人打定了主意,便迅速跨上通往客厅的三级台阶,一进门,门和窗就关上了,百叶窗也放下来。大多数男人只是去那儿看看。他们来自各个国家。有进港船只上的水手、美国炮艇上的水兵(大多数都喝得醉醺醺的)、夏威夷人、驻岛上兵团里的白人或黑人士兵、中国人、日本人。他们在夜色中游荡着,空气中似乎都有欲望在悸动。

    当地报纸已经连续好几天报道了伊韦雷的丑事,传教士们一片哗然,但警方却拒绝采取任何行动。他们的理由是鉴于瓦胡岛[7]上的男性数量远多于女性,皮肉生意是不可避免的,而将之限制在一个区域则更易于控制,医疗检查也更为可靠。报纸猛烈抨击警方,最后他们被迫采取了行动。他们进行了一次突袭,逮捕了十四名皮条客。很奇怪的是,在案件记录上,他们大部分都自称是法国国籍。这表明这一职业对法国公民特别有吸引力。几天后,他们把所有的女人集中起来,判处她们要规规矩矩地过一年,违者将处以监禁。大部分女人径直回旧金山去了。搜捕行动当晚我去了伊韦雷。大多数房子都关着,街上也没什么人。这里那里几个女人三四成群地聚在一起,低声谈论着这一新闻。这个地方黑暗而寂静。伊韦雷不复存在了。

    郝乌拉。位于瓦胡岛迎风面的一个小旅馆,店主是一个德裔瑞士人和他的比利时妻子。这是一座木制平房,有一条宽宽的游廊,门上装了纱网防蚊。园子里种着香蕉、木瓜和椰子。瑞士人身材矮小,长着德国人的方脑袋,他的脑袋太大,和他的身子不成比例。他秃顶,一把长胡子乱糟糟的。他的妻子具有当家主妇的庄重,身体健壮,脸色红润,棕色的头发服帖地束在脑后。她给你的印象是能干、实事求是。两人喜欢说起阔别十七年的家乡,先生来自瑞士首都伯尔尼,太太则出生于纳穆尔[8]附近的一个村庄。晚饭后,女主人会来到起居室,一边聊着天一边玩单人纸牌。再过一会儿,店主(他也是店里的厨师)也走过来,坐下一块儿拉家常。

    从这儿出发,可以去参观那座神圣瀑布。穿过一块甘蔗地,然后沿着一条狭窄的小溪向上进入山中。沿溪有一条小路,一会儿在溪的这岸,一会儿又到了那边,所以人得不时地涉水过溪。一路上,只要有一块顶上稍平的大石头,就能看见上面摆了很多叶子,还用小卵石压住。它们都是贡品,供奉在这里,以慰此地神灵。水从山间一道狭窄的豁口飞流直下,跌落在下面的圆形深潭中,四周是纠缠在一起的灌木丛,郁郁葱葱。再往前,上面有一个峡谷,据说从没有人进去过。

    夏威夷人。他们的肤色不一,从古铜到近乎漆黑。身材高大匀称,鼻子有些扁,眼睛很大,嘴唇厚实而性感,黑头发打着卷儿。他们容易发胖,女人们年轻时苗条优雅,上年纪后却变得很胖。不论是男是女一老以后就都变得很丑,像猴子似的,他们年轻时曾是那么漂亮,这真是奇怪。或许人只有被思想、活力和激情塑造出性格,上了年纪才会美丽。夏威夷人一直过着纯动物式的生活,他们年老之后便又恢复了动物的模样。

    怀基基海滩[9]的卡纳卡人。“硬汉比尔”:一个高大、黝黑的家伙,双唇前突,喜欢夸夸其谈,像个孩子或者黑人。霍尔斯坦:人称“疯子”,他的某位祖先是十八世纪的水手,乘一艘丹麦船出海,遇上了海难,船在某个岛上搁了浅。这个说法有点奇怪,因为他长着一头深红色的头发。“胖米勒”:肥胖,皮肤很黑,长着张圆圆的脸,举止像一个小丑,却又带有某种天生的高贵,两种特质相冲突,颇奇怪。

    草裙舞。墙壁上糊着纸,装饰着加利福尼亚三角旗,房里摆了一些便宜的藤编家具。地板的一头盘腿坐着个老头子。他很瘦,满脸皱纹,灰色的头发剃得很短,看起来像希腊学派现实主义雕像中的老渔夫。他黑色的脸上毫无表情。他一边用手敲着葫芦打出奇怪的节奏,一边用单调低沉的嗓音唱着。他似乎是一口气唱到底,根本不停下来换气。跳舞的是两个女人,都不年轻,一个胖,一个瘦。她们跳时脚下没什么动作,身子却扭得厉害。据说每一支舞都是用动作来表达老头子唱的歌词。

    离别。在码头的入口处,妇女们拼命向路过的人脖子上套夏威夷花环,花环是用花或者是黄色薄纸串成。它们被挂在即将远行人的脖子上。船上的人向站在船下的人扔彩带,船边挂满五颜六色的薄纸带,绿的、蓝的、紫的。乐队演奏着《再见啦》,在道别声中,船扯断了彩带,缓缓驶出港口。

    基拉韦厄火山口[10]。这座火山在夏威夷岛上,这是这一群岛屿中的最大岛。你从希罗[11]登陆,驱车穿过稻田和甘蔗地,接着一路向上,穿过一片长满巨大桫椤的森林。这些树古怪离奇,像是哪个专画恐怖画的人想象出来的东西。各种攀附植物在树上缠绕纠结,难解难分。再往前,植被渐少,你就来到了熔岩原,满眼灰白,一片死寂,没有植物生长,也没有鸟儿欢唱。你看到地面冒着烟,有的地方是滚滚浓烟,另外一些地方则是笔直而上的轻烟,像是小屋烟囱里飘出的炊烟。你下车步行,脚下的熔岩咔嚓作响。你时不时会遇到一条狭窄的裂隙,里面冒出含硫的烟,弄得你连连咳嗽。最终你走到了锯齿状的火山口。下面的景象你从未料想到,壮观、恐怖。往下看,是一片广大的熔岩之海,黝黑、厚重,翻腾涌动,永不止息。熔岩只是薄薄的一层,不时有红色的火焰冲破薄壳,汹涌而出;不时地会有一道焰流冲天而起,高达三十、四十或五十英尺。这些炽热焰流喷涌跳荡,像人造喷泉。有两点让人无比震撼:一是它的轰鸣声,像天气恶劣时海浪的怒吼,也一样的永无休止,又像大瀑布的咆哮一般令人战栗;另一个是它的运动,熔岩无休无止、蹑手蹑脚地向前流淌,看着它的移动,你会觉得它似乎是有生命的,它的运动是有目的的。它静悄悄地前行,前进中似乎有着异样的坚毅,不屈不挠到了无耻的地步。可它又超越了一切活物,如同命运一般无法避开,如同时间一样冷酷无情。熔岩像是远古泥浆化出的变形怪物,缓缓爬行着,寻找令人作呕的猎物。熔岩坚定地向一个火光熊熊的洞口移动,接着似乎是跌进了一个无底的火坑。你看到一个个巨大的火洞、巨大的火坑。一个站在火山口的人说:“天啊,这就像是地狱。”站在他旁边的牧师却转过身来,应道:“不,它像上帝的面庞。”

    太平洋。有些天,它能将你所有的想象都描绘展现出来。海面风平浪静,蔚蓝的天空下,海水蓝得耀眼。地平线上飘着蓬松的白云,日落时分,它们会形成奇怪的形状,看上去你会觉得正面对着起伏的山脉。然后夜晚也十分可爱,繁星灿烂,而月亮升起之后,眼前更是一片银光闪烁。但海上常有大风急浪,比你想象的要频繁得多,海面满是白头浪,有时它会像大西洋,灰蒙蒙一片。海上涌浪起伏。太平洋最令人惊奇的是它的荒凉冷清。你航行了一天又一天,却见不着一条船。偶尔能遇上些海鸥,表明不远处有陆地,有一座被茫茫大海环绕的小岛,但遇不上过路的货船,没有帆船,也没有渔船。这是一片空荡荡的荒原,而渐渐地这种空寂让你心中平生隐约不祥之感。这寂寥的空旷令人恐惧。

    乘客。格雷:他是一个高大的犹太人,身材魁梧,结实有力,但举手投足丝毫没有风度,十分笨拙。他一张黄脸,又瘦又长,大鼻子,黑眼睛;声音大而刺耳。他咄咄逼人,恃强凌弱,凡事总想独断专行。他脾气暴躁,无比敏感,时刻留神自己是不是被人怠慢了。他一直含含混混地威胁要给某人鼻子来一拳。他喜欢打扑克,而且一有机会就会偷看邻座的牌。他没完没了地抱怨自己的牌,诅咒自己的运气,但几乎每次打牌他都赢。要是他输了牌,他就会连礼貌也输掉,把牌友全都怒骂一通,然后起身走开,一晚上谁都不理。他在钱的问题上很精明狡猾,要是能从朋友那儿骗得哪怕六便士,他也照骗不误。但是留声机播放的一段无病呻吟的旋律,月光洒满太平洋这般显而易见的美景,这些都会让他感动不已,他会嗓音颤抖着说:“鸟,这真太他妈的棒!”

    埃尔芬拜因。公司派他到悉尼去出差。他比格雷年轻许多,矮个儿,强壮结实,大脑袋,黑头发,但头顶上已谢得厉害。他的脸刮得很干净,一双外突的棕色眼睛。他来自纽约的布鲁克林区。他和格雷一样唠叨、庸俗、大嗓门,但尽管他说起话来有些粗鲁(那只是他自卫的方式),还是一个心地善良、善解人意、感情丰富的人。他对自己的族别很敏感,每每谈话涉及这点,他就会扭头看别处,一言不发,显得难堪。他在钱上很精明,绝不让自己吃亏。在帕果帕果[12]他拿了几件旧衬衣上岸,从当地人那儿换来了玩具独木舟、香蕉和菠萝。

    马克斯是澳大利亚的猫眼石大王。他年近四十,身材矮小,头发已经有些斑白,脸不大,满脸皱纹。他是个天生的丑角,喜欢出洋相。他兴致勃勃地参加船上的所有活动。化装游行活动中,他把自己扮成个跳草裙舞的姑娘,玩得非常起劲。

    梅尔维尔。他身材高大,满脸忧郁,黑色长卷发已开始夹杂灰白,五官极其鲜明。他去澳大利亚为的是摄制美国闹剧和音乐喜剧。他周游过世界,谈起锡兰和塔希提岛[13]便满腔热情。若和他说话,他会很友善,但他天性寡言少语,一整天都坐在那儿读法语小说。

    轮船的轮机员给我讲了阿方的故事。他来到夏威夷,开始是做苦力,后来成了厨师,买了地,雇了中国劳工,最后发了财。他和一个葡萄牙的欧亚混血女人结了婚,生了一大群孩子。他的孩子接受的是美国式教育,他觉得自己在他们中间像个陌生人。他深深地鄙视西方文明。他想念自己年轻时的中国妻子,那时他住在一个海港城市,他怀念那儿的生活。有一天他把家人召集起来,告诉他们自己要离开他们了。从此他便音信全无。

    根据这条可以写一个故事,但我一直没有写,因为我发现杰克·伦敦早就这么做过了。

    帕果帕果。船沿海岸而行,海岸陡直升起,成为小山,从山脚到山顶长满了茂盛的植被。椰子树沿小丘而生,十分茂密,林间可见萨摩亚人的草房,偶尔还会有一座小小的教堂在泛着白光。很快船到了进港处,慢慢驶入,靠了岸。这个海港三面环陆,无比巨大,足以容下整整一支舰队,周围是高而陡峭的绿色山坡。靠近入口的地方,是矗立在一座花园里的总督府,这儿能吹到海上来的微风。靠近码头有两三座平房和一个网球场,然后是码头和它的仓库。有一小群当地人、一群美国水兵、还有几位官员前来接客船入港。每三个星期才会有一条船从美国来,它们的到来便成了一件大事。当地人拿来菠萝、大串的香蕉、桑树皮布衣服、项链(有的是用甲虫壳做的,有的则是用褐色草籽制成)、卡瓦树木碗,还有战斗独木舟的模型,和前往悉尼的客人做交易。

    帕果帕果一丝风都没有。这里酷热且多雨。刚刚还是一片蓝天,突然便可见一片浓黑的乌云飘至港湾入口,随后便是大雨如注。

    当地人。他们的皮肤是棕色的,一般都用“古铜色”来形容那种肤色。他们大多数是深色头发,常常是卷毛头,但也有不少是直发。许多人用石灰把头发染成白色,这样的头发再配上他们端正的五官,让他们看起来格外不同寻常。他们常染发,男人、女人、小孩染着深浅不同的红色,在年轻人身上给人一点轻浮却可爱的感觉。他们双眼分得较开,眼窝并不深陷,这让他们看上去有点像古代的浅浮雕。他们的身材高大,体态优美,你经常能看见一些人,他们令人想起埃伊那岛[14]上的大理石雕像。他们迈着大步,透着闲适和尊贵之气,从容而行;在路上遇到你时,他们就会向你打招呼,满脸堆笑。他们都爱笑。大多数儿童和孩子都有雅司病[15],这是一种能毁人容貌的痤疮,就像慢性溃疡。你还能看到许多患象皮病[16]的人,走在路上,拖着又大又重的胳膊,或是一条肿得不成形的腿,脚都陷进肿腿中。女人们穿着萨摩亚花裙,外面套着宽松的衣服,像条无腰身连衣裙。

    男人们从腰到膝还有环绕手腕都纹着精致的图案,女人的胳膊和大腿上纹有小十字形,相互间隔较宽。男人们的一只耳朵上常夹朵木槿花,他们褐色的脸庞衬得那朵猩红的花像团红色的火焰。女人们的头发间插着甜香的白色提亚蕾花,花朵随着她们一路走一路播撒芬芳。

    传教士。他又高又瘦,长长的四肢,关节松松地接在一起。他的脸颊凹陷,颧骨很高,漂亮的深色大眼睛深陷在眼窝中,嘴唇丰满性感,头发留得挺长。他看上去形容枯槁,心中压抑着一团热火。他双手大大的,手形挺好,手指细长;原本白皙的皮肤被太平洋的骄阳晒得黝黑。

    W太太,他的妻子,是一位小个女人,发型相当复杂,金边夹鼻眼镜后面一双炯炯有神的蓝眼睛。她的脸很长,像羊脸,但看上去一点都不愚蠢,倒显得极其机警。她的动作像鸟一样敏捷。她最引人注意的是声音,尖细、刺耳、没有任何音调变化,听起来枯燥乏味,叫人难受,像风钻的噪声刺激着人的神经,惹人恼火。她穿着黑色衣服,脖子上挂着一条细细的金链子,上面挂一只小十字架。她是新英格兰人。

    W太太告诉我,她的丈夫是个医疗传教士,由于他的工作区(吉尔伯特群岛[17])里的岛屿彼此相隔甚远,他经常得划独木舟走远路。而海面常常风大浪高,他的行程危险重重。他不在的时候,她就留在总部处理事务。她谈到当地人的堕落时声音就高了起来,怎么也压不下去,但她的口气中有一种强烈而造作的恐惧。她说他们的婚姻风俗淫秽不堪,无法形容。她说他们第一次去吉尔伯特群岛的时候,没有一个村子里找得出一个“好”姑娘。她对当地的舞蹈恨之入骨。

    汤普森小姐。她身材丰满,挺漂亮,但是那种粗俗的漂亮法。她应该不超过二十七岁。她穿一条白裙子,戴一顶白色的大帽子,脚上是一双白色长筒靴,腿上穿一双白丝袜,靴筒被她的小腿肚子撑得鼓鼓囊囊的。那次突袭行动之后她就离开了伊伟雷,现正在前往阿皮亚[18]的路上,她希望能在哪个旅馆的酒吧找份工作。她是被船上的舵手带到这里来的,他是个皱纹满面的小个子,脏得实在没法形容。

    旅社。这是一座两层木框架房子,每一层都有游廊。从码头走到这儿大概五分钟,房子在布劳德大街旁,面朝大海。楼下是个杂货店,卖罐装食品、猪肉菜豆、牛排、汉堡牛肉饼、芦笋罐头、桃子,还有杏子,还卖棉织品、萨摩亚花裙、帽子、雨衣,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店主是一个欧亚混血儿,他的妻子是当地人,他们有一群棕色皮肤的小孩儿。房子里几乎没什么家具,只有一张破铁床,挂着张破蚊帐,一把摇摇晃晃的椅子,还有一个脸盆架。雨噼里啪啦敲击这波状铁皮屋顶。旅社不提供餐饮服务。

    根据这三段笔记,我写了一个故事《雨》[19]。

    雷德。他曾是一名美国海军水兵,他来到帕果,这换来了他的退伍。他的职业是屠宰工,但在帕果的这三年他没干过什么活。他根本就是个海滨流浪汉。他大概二十六岁,中等个头,身材瘦削,五官整齐,但表情阴郁。他蓄一小撮红八字胡,下颌的胡子茬三天没修过,一头漂亮的红卷发。他穿一件无袖背心,一条脏兮兮的厚斜纹布裤子。小吃店老板生病了,雷德代他照看餐馆,换点伙食费。他说过要回美国去找份工作,但你感觉他绝不可能下决心离开这个岛。他含含糊糊地问起在阿皮亚能不能找到什么工作。小吃店是一间绿色的小平房,在帕果的郊区,几乎挨着树林的边缘,掩映在面包树、椰子树和芒果树之间。里面是一间简朴的房间,有一张吧台,但这里不卖酒,因为帕果禁酒。除此之外,房间里还有两张小桌子,盖着红布。吧台后是个架子,上面有几罐落满灰尘的牛肉、番茄汤、还有腌渍杏子。这间屋子隔壁是间邋遢的卧室。平房后面有一个炉子,只靠游廊的廊檐遮风蔽雨,雷德就在这儿做饭,还有一张粗木桌作为贮藏室、食橱等等。若是有船进港,捎来鸡蛋,小吃店里就会上鸡蛋,不然就只有油炸肉饼(他每天必做)和咖啡。晚餐雷德就用做牛肉饼时剩下的骨头熬汤。来这儿的客人有途经帕果前往澳大利亚的陌生人,这类人很少;还有几个从美军驻地来的水兵,以及一些当地人。雷德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很难让他开口说话。当他终于肯与人交流几句时,他就要谈女人,谈这个地方;他会抱怨这个地方毁了人,弄得人无所适从;他还要向人展示他收藏的一堆下流明信片。

    马努尔号。这是一艘重七十吨的纵帆船,靠烧煤油辅助动力,不逆风而行时,航速在四到五节之间。这艘船破破烂烂,以前刷的是白漆,现在脏兮兮、黑乎乎、斑驳陆离。这艘船原本是为在浅水行驶而设计的,摇晃得厉害。“总有一天,”船长对我说,“她会翻个底朝天,我们都得沉到太平洋底去。”船舱大概长八英尺宽五英尺,用作餐厅和旅客的卧室,押运员也在这里算账。晚上用煤油灯照明。

    全体船员包括一位船长,一个押运员,一个轮机手及其助手,一个中国厨子,还有六个卡纳卡人。船靠烧煤油前进,满船都弥漫着浓重的煤油味。卡纳卡人穿条蓝棉布裤子,仅此而已;厨师则穿着肮脏、破烂的白衣裤;船长身着一件蓝色法兰绒衬衫,敞着领口,戴一顶灰色的旧毡帽,穿一条极旧的蓝色毛哗叽裤子。轮机手穿得和全世界的轮机手一样:头戴一顶很旧的粗花呢帽子,穿一条很旧的深色裤子,一件很旧的灰色法兰绒衬衫,全都沾满一片片油污团、污垢渍。

    船上有三间小舱,舱里有几张卧铺,关上舱门里面相当昏暗,还几乎连站人的地方都没有。船长的那间较大,只有一张铺,还有一扇舷窗,这舱通风好,相对较为宽敞。那些原住民乘客们都穿着萨摩亚花裙,挤在船头船尾。他们挎着用绿椰树叶做的篮子,里面有他们的口粮,还有用彩色手帕扎成的一个个小包袱,包着他们的私人财产。

    我们大概四点半钟驶离帕果。不少当地人都来送别他们的朋友,要远行的和要留下的都洒了不少眼泪。我们没有开足马力,沿海岸徐徐航行,船颠簸得厉害,不过不一会,刮起了顺风,船扬起风帆,便没那么颠簸了。海上没有大浪,只有起伏不断的碧波。

    厨师五点半准备好了晚餐:一盘天知道用什么做的羹、大蒜味强烈的肉丸子、土豆,最后是罐装杏子。茶和罐装牛奶。在座的有一位苏格兰医生和他的妻子,他们要去阿皮亚一家医院就职;一个传教士;一个澳大利亚商人,他要去伯恩斯-菲尔普[20]在阿皮亚的分公司;杰拉尔德;还有我自己。吃完晚饭,我们走上甲板。夜晚很快降临,船的摇荡更为平缓。陆地现在只是天空下昏暗的一块。南十字座很明亮。过了一会,有三四个船员爬上甲板,坐下来抽烟。一个人带了把班卓琴,另一个带着尤克里琴和六角形手风琴。他们弹起琴唱起歌来,一边唱一边用手打着节拍。有两个人站起身,跳起舞来。这是一种奇怪、粗野的舞蹈,看上去有点野蛮和原始。他们的舞步飞快,手和脚快速舞动,身子扭出奇怪的样子。这舞蹈是色情的,甚至是肉欲的,但毫无激情;纯动物性,幼稚,古怪但不神秘,简言之是自然的,几乎可以说是孩子气的。

    船航行在寂静的海面上,头顶上是繁星和反复无常的天空,船上卡纳卡人弹着、唱着、跳着,这真是一种奇特的感受。最后他们终于跳累了,便展开四肢躺在甲板上睡着了,一切都归于沉寂。

    船长。他是个胖胖的小个子,浑身上下不见棱角,一张圆脸像轮满月。他面色红润,没蓄胡子,脸上的小胖鼻子像颗纽扣,牙齿非常洁白,金色的头发剪得很短。他长着两条胖胖的短腿和两支胖胖的胳膊,手也很胖,手背上有深深的小坑。他有一对圆圆的蓝眼睛,戴一副金边眼镜。他也不算毫无魅力。他不诅咒不开口,不过丝毫没有恶意。他是个乐呵呵的家伙。他是美国人,大概三十岁,一辈子都生活在太平洋上。他原来在沿加利福尼亚海岸来来往往的客船上工作,先是当大副,然后当上了船长,但是他弄沉了那条船,自己的执照也随船而去,现在只好来管这条又脏又小、不定航线上的不定期货船了。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的好脾气。他活得很安逸自在,喜欢威士忌酒和萨摩亚姑娘,常绘声绘色地讲起自己是如何成功虏获她们芳心的滑稽故事。

    押运员。他是洛杉矶R.& Co.船舶租赁公司的职员。个子很小,但又瘦又结实。他挺年轻,来自俄勒冈州波特兰市。他剃了个光头,棕色的大眼睛,脸长得很滑稽。他像是安了弹簧,总是机敏灵巧、兴高采烈,而且嗜酒如命,每天上午都因头晚缺觉而无精打采:“天哪,我昨天晚上过得真是痛苦,”他说,“以后不了,我从此戒酒了。”但是到了中午他便恢复过来,头也不那么疼了,喝上一杯,他便又活泼快乐起来。

    阿皮亚。坐落在岸边椰树林中,是个乱哄哄的小镇子,镇上都是些木框架房屋,屋顶是红色的波纹铁皮。一座天主教堂,上下通白,高高耸起,算得上壮观。它旁边的几座新教礼拜堂看上去像会议室。这里很难说是供船舶出入的海港,只是一片由礁石围成的开放锚地。靠泊的船只很少,只有几只快艇、几艘捕鲸船、一两条摩托艇和几条土著们的独木舟。

    中心宾馆。这是一幢三层木框架楼房,有环绕游廊。房子一边有一个小围栏,里面养了匹灰色矮脚马。房子后面是两个院子,其中一个里面盖了座平房,华裔仆人们就住在这里;另一个建的是马厩和车棚,岛上其他地方来的双轮、四轮马车就停在这儿。旅馆的主室是一个酒吧间,分成两个部分;有一间狭长、低矮的餐厅,一小间客厅,厅里摆着一张圆桌和几张藤椅。二楼的游廊较大,俯瞰大街,廊上摆着些大椅子。卧室分列在中央过道的两旁,尽头是两小间盥洗室。

    旅店店主。他原来的职业是牙医,来自纽卡斯尔[21]。他个头小,不胖,但也不瘦,黑色头发,开始谢顶,且有些白发了,留着乱糟糟的小胡子,脸很红,一半是因为日晒一半是因为喝酒,鼻子小而红。他穿着白粗布裤,打黑领结。他是个容易激动的小个男儿,常常喝得微醉,特别喜欢和你谈岛上的各种丑闻。他五十岁了,但依然豪气干云地说来年二月要参军上前线,不过你可以肯定,到了二月他又会说三月再去。他成天坐在自己的吧台后面和客人们闲聊,稍微一劝,他总是很乐意陪客人喝上一杯。他在悉尼开过几家旅店,特别愿意做买卖,从一家旅馆到一匹马,从一辆汽车到一张野营床架,无所不买,无所不卖。他口气间显得特别好斗,喜欢告诉你他曾经如何给某某鼻子上一拳之类的。在这些争斗中他从来不曾失利过。他只是这家旅馆的挂名老板,真正负责经营的是他的太太。她是个瘦削、高挑的女人,四十五岁,气势威严,神情果断。这个女人五官都大,嘴唇抿得紧紧地。他极怕她,旅馆中传言,说两口子在家吵架时,她不仅会破口大骂,还会拳打脚踢,好让他服服帖帖。人们都知道晚上他喝醉了酒,她就会把他关在他那个小阳台上整整一天。在这种时候他不敢擅离禁闭室,只能可怜巴巴地和下面街上的人说说话。

    香蕉叶,它们有种憔悴之美,像个衣衫褴褛的美人。

    棕榈树轻浮却优雅。

    椰子树一路长到了水边,并没有排成排,而是间隔开来,遵循某种秩序隐然成形。它们看上去有些像老姑娘们跳芭蕾舞,年老却很轻浮,傻笑着,又硬要摆出一副优雅的姿态。

    总督。他在阿皮亚是因为妻子待产。她是个大个子女人,邋里邋遢,穿着花里胡哨的绸布,让人想到诺丁山门或是西肯辛顿[22]。她行动没精打采,声音也是懒洋洋的。她不美,连好看都算不上,但那张脸倒还天真讨喜。他则是个高个儿男人,脸不大,很瘦削,由于长年暴露在热带的太阳下,所以黑黝黝的。他的嘴巴长得不怎么样,留了撮小胡子也没掩饰住。他笑起来很蠢,一开口就露出一排黄牙。他是学医出身,很为自己的医学知识骄傲。他喜欢无聊的笑话,主要是喜欢恶作剧的,还爱打趣人。他无比鄙夷在阿皮亚的白人。能够想象得到,他把自己的岛治理得很好,但却对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过分强求。他衡量事物还用的是公立学校学生的标准。他把当地人看作任性的孩子,他们蛮不讲理,勉强可以算得上是“人”,对待他们要严肃严厉,但也不能冷酷无情。他吹嘘自己把小岛整治得整洁漂亮。他实在有些古板。他盼着退休之日的到来,好住到单调乏味的伦敦街区去,你可以感觉到他只把那里当自己真正的家。他自高自大到极点。

    出中心旅馆,左转,一路都是店铺,多半是欧亚混血儿开的。走过这些店铺,便来到了一座高大的建筑前,这是“德国公司”,一家大型德国公司的总部和办公室,它基本垄断了南太平洋贸易。接着往下走,便可看到一些有人定居的小平房,可爱而友好。再往前,乱糟糟一片的,是原住民的村庄。若是从旅店向右转,会路过更多的商店,路过政府建筑、英国人俱乐部,然后看到另一座原住民的村寨。阿皮亚的郊区是一些商店和一些木框架的房子,里面住着中国人和欧亚混血儿,再往后一点是一片原住民居住的茅屋。到处都长着椰子树、芒果树,其中也夹杂着一些开满簇生花朵的树。

    L。他是伦敦的房地产经纪人,他来萨摩亚原是为了疗养。他又瘦又小,脸很长,尖而无力的下巴,鼻头突起,硕大但瘦筋巴骨。他长着深褐色的眼睛,挺好看。他娶了一个混血女人,两人有个年幼的儿子,但是她和她父母住一块,他则住旅馆。他看上去有些狡猾鬼祟,不会让人生出诚实谨慎之感。但他非常想让别人觉得他风格高,总是装得乐呵呵的。他很聪明。他贪酒,一星期要烂醉三四次,经常是在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喝多了酒他便爱吵架,还总想找人打架。醉了便郁郁寡欢,报复心重,茫然地躺着,不得不起身走路时,就跪在地上,一摇一摆地挪。

    加德纳(Gardner)是个德裔美国人,这个名字是他从自己的德语原名“卡特纳(Kärtner)”改过来的。他又高又胖,秃顶,总穿着非常干净的白帆布裤子。他长着一张圆脸,总是刮得干干净净。他戴着金边眼镜,透过眼睛和善地看着你。这个faux bon homme(法语:伪君子)。他来这儿是为旧金山的批发公司做生意,在岛上卖东西,印花棉布、机械,能卖什么卖什么,用货物换椰子干。他贪酒,而且尽管人已经五十岁了,还经常和“孩子们”一起通宵饮酒,但他从没醉过。他总是开开心心的,平易近人,但非常精明;他的生意做得顺顺当当,良好的人际关系是他交易中的重要筹码。他和年轻人们一起玩牌,一点一点地把他们口袋里的钱全掏光。

    T·A·斯科特医生,说话带有阿伯丁[23]口音。他原本一直在新西兰行医,战争爆发后,他作为军医去了法国,后负伤退役,被派到这儿来“做些轻松活”。他身材瘦削,脸色憔悴,红色的短发日渐稀疏。他说话带有苏格兰口音,声音低沉、平静。他是个严谨、有些书呆子气的小个子。

    夏普。一名轮机手,原先在美国海军服役。他娶了阿皮亚的一个混血女人,有两个孩子。他又瘦又高,脖颈细细的,脸不大,长着一只鹰钩鼻,他看上去颇像一只鸟,一只猛禽。他穿着蓝色工装和蓝色无袖针织运动衫,胳膊上纹满了旗帜、裸女和各种姓名首字母。他光脚穿着网球鞋,那鞋原来是白色的,现在差不多是黑的。不管在家还是出门,他头上都戴一顶没形的黑帽子。

    英国人俱乐部。这是一座简单的木框架小屋,面朝大海,一边是个台球室,后面还有一个小酒吧,另一边则是间休息室,里面有藤椅,楼上还有间屋子,放着些旧报纸和杂志。人们来这儿也就是喝喝酒、玩玩牌、打打台球。

    C。他为当地的马赛驯马。他是澳大利亚人,高大健美,皮肤很黑,你会把他误认作混血儿。他的五官对于他的脸而言似乎嫌大,但是当他穿上白色马裤,套上马靴马刺时,他看上去清爽、英俊而挺拔。他非常喜欢他的混血妻子,她相貌平平,面色蜡黄,还镶了几颗金牙。他有一个白皮肤黑眼睛的宝宝,还只会爬呢,他为此自豪。他的房子在他的种植园中心,有一条游廊环绕,屋外风景壮丽,可以看到沃野,还有远处的阿皮亚和大海。屋子里乱糟糟的,陈设简陋,地板上铺着席子,有几张摇椅和廉价木桌。屋里杂乱地摆着报纸、画报周刊、枪、马靴还有尿布。

    斯旺。一个小老头,满脸皱纹,饱经风霜,驼着背,看起来像只白猴子。他有一双浅蓝色的眼睛,眼睑上一圈红边,目光犀利。他像棵古树一样粗糙,疙疙瘩瘩的。他是瑞典人,四十年前来到这个群岛,当时他是一艘帆船上的大副。后来他还当过运奴船的船长,干过奴隶贩子、铁匠、商人、种植园主。有些人想杀他。一次和所罗门岛人斗殴,胸部受了伤,落下了胸疝。他曾经非常富有,但一场飓风毁了他的店铺,让他破了产,他现在除了十八公顷椰子地外什么都没有了,他就以此维持生计。他有过四个当地老婆,孩子多得他自己也数不清。他每天都去中心旅馆的酒吧,穿着破旧的蓝亚麻布衣服,喝兑了水的朗姆酒。

    一个商人。他看起来好像一辈子生活在热带,皮肤晒成了深棕色。他很瘦,似乎所有的肉都流汗流掉了。他是个秃头,脸刮得干干净净。他对任何人都不多看一眼,只是默默地埋头做自己的事。

    另一个商人。他个子挺高,衣冠楚楚,头发留得很长,留了一缕伦敦商人特有的垂发。他说话带伦敦口音,附庸风雅,矫揉造作。他总让你觉得他正要去盥洗间,他动不动就点头哈腰,让人觉得他嘴里正在说:“这边请,夫人,右边第二个柜台,女士针织品。”他看上去似乎十天前刚从斯万-埃德加公司[24]来,而实际上他已经在阿皮亚呆了十年。

    格斯。他是个混血儿,父亲是丹麦人,母亲是萨摩亚人。他自己拥有一家颇具规模的商店,经营椰子干、罐装食品和纺织品。他雇了几个白人干活。他胖胖的,为人圆滑,常带着斯文的微笑,让你想起君士坦丁堡的宦官。他有点阿谀奉承,故作多礼,谄媚讨好。

    萨利勒勒加[25]。一点钟时船从阿皮亚出发,快六点时抵达萨瓦伊岛[26]外。暗礁成了长长一条白色泡沫带,我们沿着它来来回回几趟,试图找到入口。可是后来天黑了,船长只好掉头,在外海上抛了锚。帆收起来后,船就摇晃得厉害。我们打了一晚的扑克。第二天一早,我们找到了入口,驶进了潟湖。水很浅,清澈见底。天空没有一朵云彩,水面上也没有一丝波纹,岸边树木繁茂,一派无比宁静的景象。不一会儿,我们放下一艘小艇,在一个小湾汊登了岸。这里有一个小村子。一间茅舍掩映在一棵开满红花的大树和几棵椰子树中,周围变叶木丛环绕,我还没见过这么美的事物。我们上岸后,一个年轻姑娘从茅舍里出来,把我们请进去。我们在垫子上坐下,主人端来菠萝片给我们吃。这一家有两个年纪很大的老妪,驼背、满脸皱纹、满头灰白的短发,另外还有两个年轻一点的女人和一个男人。之后,我们沿着海边一条绿草茸茸的小路往前走,两旁是一排排椰子树,走了三公里,到了一个叫劳里的商人家。他借给我一匹马和一辆双轮马车,我便驾车继续沿路前行,路过村庄、小港湾、池塘,里面有男孩子在游泳,最后又到了一个叫本的商人家。我走进他的房子,问他能否给我一顿晚饭吃。他是个很瘦的人,小脑袋,灰白头发,戴着眼镜,穿着脏兮兮的睡衣。他有个混血妻子,三个极其白皙、瘦弱的孩子。他醉酒昏睡了很久,这才刚刚醒来,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极度紧张,哆哆嗦嗦,干瘦的双手不停地抽搐着,他不时紧张地向背后飞快瞟一眼。他是英格兰人,在岛上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了,做椰子干、棉布和罐装食品生意。他的妻子为我们准备了一顿晚餐,有鸽子肉、蔬菜和奶酪,他想和我们一起吃,但却一口也咽不下去。我们刚吃完,他就说:“好吧,你们也得上路了,我就不留你们了。”他显然急着赶我们走。我们又回到劳里家。他做的生意完全不同。他在阿皮亚做了多年铁匠,用白铁皮造了间铁匠铺。他是个小个子,五十岁,长着一把黑胡子。他给我的印象是既壮实又虚弱。他聋得厉害,得对着他大声喊他才听得见。他说起话来声音又低又柔,带着澳大利亚口音。他的妻子是个高大强壮的女人,脾气很好,面容很讨喜,头发十分浓密,稍微做了点修饰。他们有几个孩子,两个男孩在新西兰读书,剩下的几个在店里或是种植园里帮忙。是两个聪明、白净的男孩和两个小女孩。他们只穿着衬衫和马裤,光着脚跑来跑去。很明显,他们都强壮、健康,他们身上还有一种颇具魅力的大方气概。他们是基督复临派信徒[27],把星期六当做安息日,而不是星期天。这家人滴酒不沾,男人也从不抽烟。我的印象是这是一个勤劳、诚实、团结的家庭。他们好客,端给我一大壶茶,一只烧得很好的鸡,一盘用自家种的蔬菜做的可口色拉,还有不少糖果。夫妻俩自己既没喝茶也没喝咖啡,而是让给客人喝。他们只是有一些念念不忘想表明自己与别人不同,但我觉得他们也就这一个缺点。

    我们小艇里给他们带了几箱东西,是各色货物,把货搬上岸后,我们就上了小艇,划桨回船。大概得划两三英里,桨手们一边划一边唱,还朝岸边土著茅舍里的女孩子们大喊,打情骂俏。

    晚上,我们再次上岸,船员们这次一道来了,我们去了一个酋长家。主人调制了些卡瓦酒[28]给我们喝,还给我们吃菠萝。然后,伴随着班卓琴和尤克里琴的琴声,船员们跳起舞来。屋子里的女人们也加入进去。水手中有一个斐济人,黑得像块炭,一头乱发,他扭出各种各样的怪异姿态,引得旁观者开心地连连尖叫。舞跳得越来越淫荡。我们终于又回到了船上,夜色沉沉,万籁俱寂。

    第二天我们出发前往阿波利马岛[29]。我们安排好让一条捕鲸艇带我们穿过暗礁带。这艘小艇和艇上船员被拖在我们的大船后,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行驶。有几个女人跟着桨手们一道来,很显然是准备去好好玩一番。阿波利马是个小岛,几乎是圆的,地处萨瓦伊和马诺诺[30]之间。大船来到暗礁带前,我们下到捕鲸艇上,向海岸划去。暗礁带开口不到十二英尺宽,两边都是锯齿状巨石。酋长掌着舵。我们驶进开口,这时一个大浪打来,他向桨手们大声呼喊,桨手使出浑身的力气猛划,发达的肌肉紧绷,最后我们终于划进了潟湖。潟湖又小又浅。

    这座岛是座死火山,潟湖就是火山口。我们划进潟湖,眼前的小岛看起来像一块被啃光了瓤的斯第尔顿奶酪,只剩下外壳,就连外壳也被咬掉一块(通向大海的出口)。潟湖岸上有个小村子,这里几乎就是这个岛上唯一的一块平地,从这里开始地面陡然上升,长满椰子树、香蕉树和面包果树。我们爬到火山口边沿,眺望大海,下面有两只海龟在海滩上晒太阳。下来后,酋长请我们去他家喝卡瓦酒。此时风刮得猛了,捕鲸艇上的人满腹疑虑地打量着波涛汹涌的灰色海面,出口处巨浪滔天,猛烈地撞击着礁石,他们怀疑我们能不能顶着这样的浪划出去。但我们还是上了船,酋长过来帮我们,他是位相貌堂堂的白发老人。和我们一起上岸的女人们也都坐到了船桨边。我们在浅水中行进,到出口时停下来观望浪头。等了一会儿,他们做了一次尝试,但船卡在了礁石上,看上去下一个浪肯定要把我们吞没。我脱掉鞋,准备游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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