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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高加索回忆片段最新章节!

    三十一

    太阳已从荫蔽大车的梨树后面露出来,它的光芒斜射过乌斯金卡所插的枝条,热辣辣地晒着睡在车下姑娘们的脸。玛丽雅娜醒过来,她理理头上的头巾,向四下里张望了一下,看见那房客正挎着枪站在梨树后面跟她父亲谈话。她推推乌斯金卡,默默地含笑指给她看。

    “我昨天出去,一只也没有找到。”奥列宁不安地向周围望望说,因为被枝条遮住,没有看见玛丽雅娜。

    “哦,您该一直往那儿走,像罗盘指的那样直,那儿有个叫作‘荒地’的荒废的果园,里面准可以找到野兔子。”少尉说,顿时改变了腔调。

    “忙碌的时节打野兔,好轻松啊!您还是来帮帮我们的忙,跟姑娘们一起干活吧!”老太婆兴致勃勃地说。“喂,姑娘们,起来吧!”她喊道。

    玛丽雅娜和乌斯金卡在车下低声交谈,勉强忍住笑。

    自从大家知道奥列宁送了一匹价值五十卢布的马给鲁卡沙以后,房东一家对他的态度就和气多了,尤其是少尉,看到他跟女儿接近,十分高兴。

    “可我不会干活。”奥列宁说,竭力不从枝叶缝里往大车底下瞧,虽然已发现玛丽雅娜的蓝衬衫和红头巾。

    “你来吧,我请你吃桃子干。”老太婆说。

    “这是古时候哥萨克待客的礼节,老太婆就懂得这些个蠢规矩,”少尉一边解释,一边又像在纠正老太婆的话,“在俄罗斯别说什么桃子干,就是有菠萝酱和糖菠萝吃也够痛快的了。”

    “你说在那荒废的果园里有野兔吗?”奥列宁问,“我去一下。”接着往那绿色的枝叶缝里匆匆瞥了一眼,掀了掀帽子,就在一排排绿油油的葡萄藤里消失了。

    奥列宁回到房东家果园里的时候,太阳已落到果园的篱笆后面,只有一些零落的光芒穿过半透明的叶子闪烁发亮。风停了,沁人心脾的清凉在园里扩散开来。奥列宁仿佛凭着一种本能,老远就在葡萄藤中认出了玛丽雅娜的蓝衬衫。他一路上摘着葡萄向她走去。他的狗也兴致勃勃,不时用流口涎的嘴去咬低垂的葡萄。玛丽雅娜脸涨得通红,卷起袖子,头巾拉到颏下,正敏捷地割下一串串沉甸甸的葡萄,把它们放在筐子里。她没有放掉手里的葡萄藤,只停下来亲切地向他微微一笑,接着又干她的活。奥列宁走近来,把枪往肩上一背,腾出双手。“你家里的人在哪儿啊?上帝保佑!只你一个人吗?”他想这样说,可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只默默地举起帽子。跟玛丽雅娜单独在一起,他有点儿局促不安,但又像是故意要折磨自己似的,走到她跟前。

    “你这样拿枪会把女人打死的!”玛丽雅娜说。

    “不,我不开枪。”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你还是来帮帮忙吧!”

    他拿出刀子,默默地动手割葡萄。他从叶子底下拉出一串沉甸甸的约有三磅重的葡萄(上面的葡萄生得太密,都压扁了)给玛丽雅娜看。

    “全割下来吗?这不太青吗?”

    “你拿来。”

    他们的手碰在一起。奥列宁拉住她的一只手,她笑眯眯地瞧着他。

    “听说,你快出嫁了,是吗?”他问。

    她没回答,却严肃地向他瞅了一眼,转过脸去。

    “怎么样,你爱鲁卡沙吗?”

    “这关你什么事?”

    “我羡慕他。”

    “说得倒像!”

    “是的,你真是个美人儿!”

    他忽然害臊起来:这话实在太庸俗。他唰地涨红了脸,张皇失措地抓住她的双手。

    “不管我生得怎么样,都不关你的事!你开什么玩笑!”玛丽雅娜回答,可是她的眼神表示,她深信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开玩笑?你真不知道我是多么……”

    这话听来更加庸俗,跟他的感情更加不协调,可他还是说下去:“我不知道该为你做些什么才好……”

    “走开,讨厌鬼!”

    但是她的脸、她的闪闪发亮的眼睛、她的丰满的胸脯、她的线条优美的腿,却表示出完全不同的意思。他认为她明白他说的一切是多么庸俗,可是她并不计较;他认为她早就知道他想对她说而又不敢说的一切,可是她要听听他怎样说法。“她怎么会不明白呢?”他想,“我说的无非是她的真实情形罢了。可是她不愿领会我的意思,不肯回答我的话。”

    “喂!”忽然从葡萄藤后面不远处传来乌斯金卡尖细的声音和清脆的笑声。“来吧,德米特里·安德烈伊奇,来帮帮我忙啊!我只有一个人哪!”她从叶子中间探出天真烂漫的圆圆脸蛋,对奥列宁喊道。

    奥列宁什么也没回答,站着一动不动。

    玛丽雅娜继续割葡萄,眼睛却不断地瞅着房客。他刚要说些什么,可是又住了口,耸耸肩膀,背起枪,快步走出果园。

    三十二

    他两次停住脚步,谛听玛丽雅娜和乌斯金卡的响亮笑声。她们两人已凑在一起,嚷着些什么。奥列宁整个黄昏都在树林里打猎,但一无所获。直到暮色苍茫,才空着双手回来。他经过院子,发现房东家小屋的门开着,门里露出蓝色的衬衫。他特别响亮地喊了一声凡纽沙,好让人家知道他回来了,接着就在台阶上的老地方坐下。房东一家已从果园回来;他们从小屋走到正屋,却没有请他进去坐。玛丽雅娜两次走到门口。有一次在薄暗中,他发觉她回头瞅了他一眼。他的眼睛紧盯住她的一举一动,可是他不敢接近她。等到她又进入屋子里,他才走下台阶,在院子里散起步来。但玛丽雅娜没再出来。奥列宁通夜不眠待在院子里,细听着房东屋子里的每一个声音。从黄昏起他听见他们谈话,吃晚饭,拖出垫子睡觉,听见玛丽雅娜不知什么缘故笑起来,后来一切又都安静了。少尉跟老太婆在喁喁低语,还有一个人在重重地呼吸。奥列宁走进自己屋里。凡纽沙和衣睡着了。奥列宁很羡慕他,又回到院子里散步,心里一直期待着什么,可是没有一个人出来,没有一个人走动,只听见三个人均匀的呼吸声。他分辨得出玛丽雅娜的呼吸声,一直听着,同时听着自己的心跳。村子里万籁俱寂,一钩残月迟迟地升起,在院子里喘息的牲口时而躺下,时而慢慢地站起,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奥列宁怒气冲冲地问自己:“我在等什么呀?”可是他无法摆脱这恼人的夜色。忽然他听见房东屋子里分明有脚步声和地板的吱嘎声。他奔到门口,可是除了均匀的呼吸声以外,又什么也听不见,只有院子里的母水牛,长叹一声,转动身子,先是用前面的双膝,然后用四条腿直立起来,挥动尾巴,在干燥的泥地上从容地撒下些什么,接着又在朦胧的月光中躺下……他问自己:“我该怎么办?”他拿定主意去睡觉,可是又听到了一些声音。于是,在他的幻觉中,玛丽雅娜在这雾蒙蒙的月夜里出现,他又奔到窗口,又听见脚步声。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走到她的窗前,推了推板窗,又跑到门口,这回他真的听见了玛丽雅娜的叹气声和脚步声。他抓住门闩,敲了敲门。赤脚小心翼翼地走在地板上的声音,渐渐接近门口。门闩轻轻地移动着,门吱地响了一声,屋子里冒出一股牛至草和南瓜的气味,玛丽雅娜的整个身体在门口出现。他只在月光下看见她一刹那。她碰上门,嘴里咕噜了一句什么,悄悄地跑回去了。奥列宁轻轻地敲敲门,可是没有人理他。他奔到窗口,侧耳细听。忽然一个男人的尖细声音把他吓了一跳。

    “干得好!”一个头戴白羊皮帽的矮个子哥萨克一边说,一边穿过院子向奥列宁走来。“我看见了,干得好!”

    奥列宁认出是纳扎尔卡,他一言不发,不知道做什么说什么才好。

    “干得好!我要到村公所去报告,我要告诉她父亲。瞧,好一个少尉的女儿!一个男人她还嫌少!”

    “你要拿我怎么样,你要干什么?”奥列宁急急地说。

    “没什么,我只要去报告村公所。”

    纳扎尔卡说得很响,显然是故意的。

    “瞧,好一个机灵的士官生!”

    奥列宁浑身哆嗦,脸色发白。

    “你来,你来!”他使劲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向他的屋子,“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她不放我进去,我也没存什么……她是规规矩矩的……”

    “这个,会弄清楚的……”纳扎尔卡说。

    “可我还是要给你一些……你等一下!”

    纳扎尔卡住了口。奥列宁跑到屋里,拿出十卢布递给这个哥萨克。

    “其实什么事也没有。但到底是我的不是,喏,给你!只要看在上帝分上,别让人知道。其实什么事也没有……”

    “祝您好运气!”纳扎尔卡笑着说,走了出去。

    那天晚上,纳扎尔卡是受鲁卡沙之托,到村子里来找个地方,寄存一匹偷来的马的。他回家的路上,正好听见脚步声。第二天早晨,他回到队里,就对他的一个伙伴吹牛,说他怎样巧妙地弄到了十卢布。而奥列宁第二天早晨遇到房东夫妇,他们都不知道昨夜的事。他没跟玛丽雅娜说话,她只是瞧着他笑笑。第二天他又彻夜不眠,徒然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下一天,他故意借打猎消磨时间;晚上,为了避免胡思乱想,又去找别列茨基。他怕不能自制,就立誓不再到房东屋里去。那天晚上,奥列宁被司务长唤醒了。连队立刻要出发去袭击。奥列宁很高兴有这样的机会,并且希望不再回到村里来。

    袭击持续了四天。长官是奥列宁的亲戚,他想看到奥列宁,并要他留在司令部里。奥列宁拒绝了。离开那个哥萨克村子,他无法生活,因此要求回去。由于参加袭击,他获得了一枚军人十字勋章,那是他以前十分想望的。可如今他对这勋章毫无兴趣,而对于提升为军官一事更不感兴趣。事实上提升的命令也还没有下来。他平安无事地同凡纽沙一起来到哨兵线,比他的队伍早到几小时。整个黄昏奥列宁又坐在台阶上,尽瞧着玛丽雅娜。他又通夜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既没有目的,也没有思想。

    三十三

    第二天早晨,奥列宁醒得很晚。房东一家已不在了。他不去打猎,一会儿拿起一本书,一会儿走到台阶上,一会儿又走进屋子往床上一躺。凡纽沙以为他病了。傍晚,奥列宁振作精神爬起来,拿起笔,一直写到深夜。他写了一封信,但没有发出去,因为反正谁也不会懂得他要说的话,而且除了他自己,谁也不需要懂得。下面就是他所写的信:

    人们从俄罗斯写信来慰问我。他们总是担心,怕我待在这穷乡僻壤会毁了自己。他们是这样议论我的:“他会变得粗野,他会处处落伍,他会嗜酒成癖,说不定还会娶个哥萨克女人做老婆。”怪不得叶尔莫洛夫将军说:“一个人在高加索当上十年差,不是成为酒鬼,就会娶个荡妇做老婆。”多么可怕啊!不错,我有可能做贝伯爵小姐的丈夫,当宫廷高级侍从官或者贵族长,我有这样的福分,却偏要毁了自己的前途,这说得过去吗?可是我觉得你们这些人是多么可憎而又可怜!你们不懂得什么叫幸福,什么叫生活!一个人必须在淳朴的大自然美景中体验一下生活,观赏观赏我天天看到的景象:那些永远无法攀登的雪山,那个保持着原始美的端庄女人(造物主创造的第一个女人一定具有这种原始美),他才会明白,是谁在毁灭自己,是谁在过着真实的生活(或者虚伪的生活)————是你们还是我。你们真不知道,你们那种醉生梦死的生活在我看来是多么可鄙而又可怜!我一想象到在我面前的,不是我的小屋、我的树林、我的爱情,而是那些客厅,那些搽香油的头发里装着假发的女人,那些装腔作势卖弄风骚的嘴唇,那些包在衣衫里的虚弱丑陋的四肢,那种言不由衷的所谓客厅闲谈————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极其嫌恶。我就会联想到那些愚蠢的脸,那些有钱的待嫁姑娘。(她们脸上的神气似乎在说:“不要紧,你可以同我接近,虽然我是个有钱的小姐。”)那种一再的谦让座位,那种拉皮条的无耻勾当,那种无休止的飞短流长和装模作样,那种烦琐的礼节————跟谁应该握手,跟谁只能点头,跟谁必须交谈,以及那种世代相传的精神上的空虚(而这一切大家又都深信是天经地义,无法避免的)。你们得设法理解并相信这样一个道理:只要领悟什么是真和美,那么,你们所说和所想的一切,你们替我和替你们自己谋求幸福的全部愿望就会化为乌有。幸福————这就是跟自然相处,欣赏自然美景,跟自然谈心。“哦,上帝保佑,说不定他还会娶个普通的哥萨克女人做老婆,从此完全脱离上流社会呢!”我想象他们会怀着衷心的惋惜这样谈论我。可是我只有一个愿望:像你们所理解的那样完全“迷失方向”;我希望娶一个普通的哥萨克女人,而我之所以不敢这样做,只因为这是幸福的顶点,我不配享受。

    自从我第一次见到玛丽雅娜这个哥萨克女人以来,已有三个月了。我所离开的那个世界的观点和偏见,分明还留在我的头脑里。我当初不信我会爱上这个哥萨克女人。我欣赏她的美,就像欣赏山岭和天空的美一样,我情不自禁地欣赏她,因为她像它们一样动人。接着我觉得,欣赏她的美,已成为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事了。于是我问自己:我是不是爱上她了?可是我在自己心里丝毫也找不到我想象中的爱情。我这种感情,既不是孤独的忧郁和结婚的欲望,也不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更不是我所经历过的肉体之爱。我只要能看到她,听到她的声音,知道她在旁边,这样即使说不上幸福,我也觉得心里很平静。自从那次晚会我遇到她接触到她之后,我感到在我同这女人之间有了一种虽未承认却已无法割断的关系,而这种关系是抗拒不了的。可我还是做了抗拒;我问自己:“难道我真能爱上一个永远不会理解我精神生活需要的女人吗?难道可以只为了美而爱上一个女人,爱上一个雕像般的女人吗?”其实我已爱上她了,虽然我还不相信自己的感情。

    从那次晚会上我第一次跟她说话之后,我们的关系就变了。以前,她对我来说是一个生疏而绮丽的大自然的造物;那天晚上以后,她对我来说成为一个人了。我开始同她见面,跟她谈话,有时去帮她的父亲干活,在他们家里坐上一个黄昏。在这种密切的交往中,她在我的心目中始终是那么纯洁、矜持和端庄。她对一切总是报以同样的镇静、骄傲和愉快的淡漠。有时她也和蔼可亲,但通常她的一顾一盼、一言一行都显露出一种不是轻蔑而是富有压力和魅力的淡漠。每天我都嘴上挂着微笑,竭力装得若无其事,心里却苦恼地怀着热情和欲望跟她说笑。她看出我在掩饰真情,却天真而快乐地直瞧着我。这情况使我受不了。我希望在她面前不说假话,我希望告诉她我所想到和感到的一切。那次在果园里,我的情绪特别激动。当时我向她吐露爱情的那些话,现在想想都害臊。想起来所以害臊,是因为我不该对她说那些话,因为她比我所说的那些话,比我所想表达的那种感情,不知要高尚多少倍。我变得沉默起来,从那天起,我的处境就变得十分难堪了。我不愿保持原来那种轻薄的态度而自贬身份,但我又觉得我跟她的关系还没有达到直率单纯的程度。我无可奈何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在胡思乱想中,我忽而把她想象成我的情妇,忽而把她想象成我的妻子,但接着又嫌恶地把这些念头抛掉。把她当作一个放荡的女人,这是卑鄙的,这无异于谋杀。把她看成一个贵妇人,做德米特里·安德烈耶维奇·奥列宁的夫人,就像一个本地的哥萨克女人嫁给一个俄罗斯军官那样,那就更恶劣了。哦,要是我能变成哥萨克,像鲁卡沙那样偷盗马群,狂饮契希尔,唱唱小调,杀杀人,喝醉酒爬进她的窗子里过夜,根本不考虑我是什么人,我活着是为了什么————那情况就不同了,那我们就能互相了解,我也就会幸福了。我试着投入那种生活,却越发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软弱和做作。我不能忘记自己,不能忘记我那复杂、混乱、丑恶的过去的生活。而我的前途看来更加渺茫。天天出现在我眼前的,就是那远处的雪山和这个端庄幸福的女人。但这人世间唯一可能的幸福不是属于我的,这个女人不是属于我的!就我的处境来说,最可怕也是最甜蜜的是,我觉得我了解她,而她却永远不会了解我。她不了解我,并非因为她不如我,正好相反,她是应该不了解我的。她是幸福的;她像大自然一样稳重、安详、自在。但我这个精神堕落、心灵懦弱的人,却希望她了解我的丑恶和我的痛苦。我通夜不眠,漫无目的地在她的窗下徘徊,自己也弄不懂我这是在干什么,十八日我们连出去袭击。我离开村庄过了三天。我还是感到忧郁。在部队里唱歌、打牌、喝酒、谈论奖赏,对这些事我比平时更加嫌恶了。今天我回到家里,看到她,看到我的屋子和耶罗施卡大叔,从台阶上望见雪山,心里就有一种新的强烈的快感,我恍然大悟:我真正爱上这个女人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明白我身上的变化。我不怕因为产生这种感情而降低身份,不以自己的爱情害臊,我以此自豪。我爱上了她,这不是我的过错。这是违反我的本意的。我用自我牺牲来摆脱爱情,我妄想从哥萨克鲁卡沙和玛丽雅娜的爱情中取得快乐,结果反而激起我的爱情和妒忌。这不是我以前经历过的那种所谓崇高的理想的爱情;也不是那种自我陶醉:欣赏自己的爱情,觉得感情的源泉就在自己身上,一切都可以由自己做主。这种感情我也体验过了。这更不是贪图享乐的愿望,而是另一种东西。也许我是通过她而爱大自然,我爱的是大自然一切美的化身;但这不是出于我的本意,而是一种自然的力量通过我在爱她,上帝创造的整个世界、整个大自然把这种爱注进我的心灵,并且吩咐说:“爱她!”我爱她,不是用理性,也不是用想象,而是用我的整个身心。因为爱她,我才觉得自己是上帝创造的整个幸福世界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以前提到孤独的生活所引起的新信念,可是谁也不会知道,这些信念在我心里形成是多么不容易,而一旦领悟之后,又是多么高兴,因为我在生活中看到了一条崭新的道路。在我的心里再没有比这些信念更宝贵的东西了……可是……自从产生了爱情,这些信念就不再存在,而我也并不因此感到惋惜。我甚至于很难理解,我以前怎么会珍重这样一种片面、冷酷、理性的情绪。美一出现,就把艰苦卓绝的内心活动的全部成果化为乌有了。但我对这样的损失并不感到惋惜!自我牺牲纯粹是胡说八道,谎言谬论。这只是狂妄自大,逃避应得的厄运,摆脱对别人幸福的嫉妒。为别人而生活,做好事!为了什么?既然我的灵魂里只有自爱自怜的感情,只有一个愿望————爱她,跟她一起生活,过她所过的那种日子。如今我不再希望别人幸福,不再希望鲁卡沙幸福了。如今我不再爱别人了。要是以前,我会对自己说,这是恶劣的。要是以前,我会拿一连串问题折磨自己:她怎么办呢?我怎么办呢?鲁卡沙怎么办呢?如今我可不管这些了。我不再凭自己的意志生活,因为有一种比我强大的力量在引导我。虽然我很苦恼,但以前我是死的,如今却有了生命。我决定今天去找他们,把所有的话都告诉她。

    三十四

    奥列宁写完信到房东屋里去,时间已很晚了。老太婆坐在炉子后面的长凳上缫丝。玛丽雅娜没包头巾,坐在蜡烛旁边做针线。她一看见奥列宁,便霍地站起来,拿起头巾走到炉子旁边。

    “哦,玛丽雅娜宝贝,来跟我们一块儿坐坐吧!”母亲说。

    “不,我光着头呢。”她说着跳到炉炕上。

    奥列宁只看见她的一个膝盖和一条下垂的线条优美的腿。他请老太婆喝茶。老太婆叫玛丽雅娜取来奶酪请他吃。但玛丽雅娜把盘子往桌上一搁,又跳到炉炕上,奥列宁只觉得她那双眼睛在瞧着他。奥列宁跟房东太太谈着家常。乌丽特卡奶奶兴致勃勃,殷勤得出奇。她取出蜜饯葡萄、葡萄饼、家酿美酒,并且以那种靠体力劳动生活的人所特有的淳朴、粗鲁而自豪的殷勤招待奥列宁。本来奥列宁对老太婆的粗鲁感到惊奇,如今却常常被她对待女儿的淳朴的柔情所感动。

    “是啊,先生,我们不用抱怨上帝!感谢上帝,我们什么都有了,契希尔已榨好藏好,卖掉了三四桶,剩下的也够我们喝的了。你可别忙着走。我们要请你喝杯喜酒,大家热闹一番。”

    “婚礼几时举行啊?”奥列宁问,感到全身的血一下子冲到脸上,心也急促而痛苦地跳起来。

    他听见炉炕上窸窣作响,还有嗑瓜子的声音。

    “婚礼吗,就在下个礼拜举行。我们什么都准备好了。”老太婆简单而平静地回答,仿佛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奥列宁这个人。

    “我替玛丽雅娜什么都准备好了。我们要体体面面把她嫁出去。就是一件事伤脑筋:我们那个鲁卡沙呀,近来不知怎的很贪玩,野得要命!尽胡闹!前天有个哥萨克从队里回来,说他居然上诺盖去了。”

    “可别落在他们手里啊!”奥列宁说。

    “我也这么说:你呀,鲁卡沙,别胡闹了!哦,当然,年纪轻,总免不了贪玩儿。可是干什么都得有个时候。嗯,你抢呀偷的,还打死了山匪,算你了不起!可如今你该安安分分过日子了。要不然你会惹出麻烦来的。”

    “是的,我在队伍里见到过他两次,他整天就在那里玩。还卖掉了一匹马。”奥列宁说,回头向炉炕上瞧了一眼。

    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对他射出严厉而敌意的光芒。他为自己的话感到惭愧。

    “那有什么关系!他又不害什么人,”玛丽雅娜忽然说,“他花的是他自己的钱。”她垂下双腿,从炉炕上跳下来,砰的一声关上门,出去了。

    奥列宁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直到她走出屋子,然后一直望着门,等待着,一点儿没听懂乌丽特卡奶奶在对他说些什么。过了几分钟,来了几个客人:一个老头儿(他是乌丽特卡奶奶的兄弟),耶罗施卡大叔,跟着他们进来的还有玛丽雅娜和乌斯金卡。

    “你们好!”乌斯金卡尖声尖气地说。“你还在休假吗?”她转身问奥列宁。

    “是的,在休假。”他回答,不知怎的感到害臊和局促不安。

    他想走,可是走不掉。不说话,他觉得也不行。老头儿使他摆脱了这种尴尬局面:他要酒喝,他们就喝起酒来。接着奥列宁跟耶罗施卡干杯。然后跟另外那个哥萨克干杯。然后又跟耶罗施卡干杯。奥列宁酒喝得越多,心里就越沉重。两个老头子却兴致很好。两个姑娘坐在炉炕上,眼睛瞧着他们,窃窃私语着。他们一直喝到深晚。奥列宁一言不发,酒却喝得比谁都多。哥萨克们大声吵闹。老太婆要赶他们出去,不再给他们契希尔喝。姑娘们都嘲笑耶罗施卡大叔,直到十点钟光景,大家才走出门来。老头儿们自动提出到奥列宁屋子里去喝个通宵。乌斯金卡跑回家去了。耶罗施卡把那个哥萨克领到凡纽沙那儿。老太婆收拾牲口棚子去了。玛丽雅娜独自留在屋里。奥列宁感到精神饱满仿佛刚睡醒似的。每个人的行踪他都看在眼里,他让老头儿们先走,自己又回到屋里:玛丽雅娜正准备睡觉。他走到她跟前,想对她说些什么,可是他的声音突然中断了。她盘起腿坐到床角落里,躲开他,同时默默地用恐惧的目光瞧着他。她显然怕他。奥列宁感到这一点。他觉得自己又可怜又可耻,同时又扬扬自得,因为他至少使她产生了这种畏惧的感觉。

    “玛丽雅娜!”他说道,“难道你真的永远不可怜我吗?我说不出我是多么爱你啊!”

    她躲得更远些。

    “瞧你醉成什么样子了。你什么也得不到的!”

    “不,我没有醉。你别嫁给鲁卡沙。我要娶你。”他说这话时,心里想,“我这是在说什么呀?到明天我还会这样说吗?会说的,一定会说的,现在我要再说一遍,”他在心里这样回答自己,“你肯嫁给我吗?”

    她严肃地瞧瞧他,似乎不再恐惧了。

    “玛丽雅娜!我快要疯了。我克制不住我的感情。你叫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疯狂的情话不由自主地从嘴里吐出来。

    “嗨,别胡说八道了。”她突然抓住他伸出来的手,打断他的话。但她并不甩开他的手,却用她那坚硬强壮的手指紧紧地把它捏住。“难道大人先生会娶哥萨克姑娘吗?你走吧!”

    “可是你肯不肯啊?我一直……”

    “那我们拿鲁卡沙怎么办呢?”她笑着说。

    他抽出被她握住的手,紧紧地抱住她那年轻的身体。但她像一只小鹿似的跳起来,赤脚奔到门外。奥列宁清醒过来,对自己的行为大吃一惊。他又觉得跟她比起来自己说不出有多卑鄙。但他对自己说过的话一点儿也不后悔,就走回家去。他一眼不瞧那两个在他屋子里喝酒的老头子,倒头就睡。他睡得很熟,那是好久以来没有过的酣睡。

    三十五

    第二天是节日。黄昏时分,村民们个个穿着在夕阳下闪闪发亮的节日服装,来到街上。今年葡萄酒榨得比往年多。辛勤的劳动结束了。再过一个月哥萨克们就要出征,好多人家在准备婚礼。

    村公所前面和两家铺子(一家出售糖果和瓜子,一家出售头巾和印花布)附近的广场上,聚集的人最多。老头儿们穿着没有边饰的庄重的灰色和黑色短褂,有的坐在村公所前的土台上,有的站在旁边。他们心平气和地谈着话,谈到收获,谈到年轻人,谈到公共事业,也谈到久远的往事,同时高傲冷漠地瞧着年轻的一代。娘儿们和姑娘们经过他们面前,都停住脚步,低下头。哥萨克小伙子们恭敬地放慢步子,摘下皮帽,拿在手里,在头上举了一会儿。老头儿们住了口,有的神情严厉,有的态度和蔼,瞧着过路的人,也都慢慢地脱下帽子,再重新戴上。

    哥萨克女人们还没有开始跳轮舞。她们穿着鲜艳的短袄,白色的头巾直包到眼睛上边。她们三五成堆地坐在夕阳照不到的空地上和屋前的土台上,叽叽喳喳地大声谈笑。男女孩子们在打棒球,他们把球打到晴朗的高空中,尖声叫嚷着在广场上跑来跑去。在广场的另一角,姑娘们已在跳轮舞,她们用尖细的嗓子怯生生地边舞边唱。司书、免役的小伙子和回来休假的哥萨克青年,穿着雪白的和大红镶金边的契尔克斯服,容光焕发,三三两两地手挽着手,在成群的娘儿们和姑娘们中间穿梭往来,跟她们戏谑调情。一个开铺子的亚美尼亚人身穿镶金边的上等蓝呢契尔克斯服,站在敞开的铺子门口(从门口望得见一沓沓折好的五光十色的头巾),摆出一副东方商人的傲慢神气,煞有介事地守候着顾客。有两个赤脚的红胡子车臣人从捷列克河对岸赶来看热闹,他们蹲在朋友家的门口,神态自若地抽着短小的烟斗,吐着唾沫,打量着村人,同时用喉音急促地交谈着。偶尔有一个身穿旧外套的值勤士兵从衣衫绚丽的人群中急急走过。有些地方已可以听到喝得醉醺醺的哥萨克的歌声。村里的房子都上了锁,门前的台阶前夜就洗得干干净净。连老婆子们都从屋里出来了。脚踩在干燥的街上,到处都是瑟瑟响的西瓜子壳和南瓜子壳。天气温暖无风,天空蔚蓝澄澈。屋顶后面耸立着白雪皑皑的山岭,看来似乎很近。在夕阳的照耀下染上一层玫瑰红的色彩。从河对岸间或传来遥远的炮轰声。但村庄上空却荡漾着一片欢乐的节日声音。

    奥列宁一早晨都在院子里徘徊,希望见到玛丽雅娜。玛丽雅娜却打扮得漂漂亮亮到教堂做礼拜去了;礼拜完毕又和姑娘们坐在土台上嗑瓜子,几次三番跟同伴们跑回家去,每次都亲切而愉快地瞧瞧房客。当着旁人的面,奥列宁也不敢跟她随便说笑。他很想把昨天的话说完,并且得到她的明确答复。他希望再能有个昨天晚上那样的机会,可是机会不来,而他觉得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命运未定的局面。她又走到街上,过了一会儿,他也身不由己地跟着她走去。她穿着一件闪闪发亮的蓝缎短袄,坐在街角。他从她旁边走过,听见姑娘们在他背后哈哈大笑,心里不禁感到隐隐作痛。

    别列茨基借住的房子面临广场。奥列宁经过的时候,听见别列茨基的喊声:“进来坐坐!”他就进去了。

    他们交谈了几句,在窗口坐下。不多一会儿,耶罗施卡穿了件崭新的短褂也走了进来,坐在他们旁边的地板上。

    “瞧,那一群都是贵族。”别列茨基用烟卷指指街角一群衣衫绚丽的姑娘,笑嘻嘻地说。“瞧,我的那一个也在那边,穿红衣服的。她穿的是件新衣服。轮舞怎么还不开始啊?”别列茨基探身窗外,大声问。“等到天一黑我们也去。再叫她们到乌斯金卡家里去玩,我们来给她们安排一个舞会。”

    “我也要上乌斯金卡家去,”奥列宁断然说,“玛丽雅娜会去吗?”

    “她会去的,您去吧!”别列茨基说,一点儿也不觉得惊奇。“真是太美啦!”他指着花花绿绿的姑娘们说。

    “是啊,真美!”奥列宁随声附和,竭力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碰到这样的节日,我总是觉得奇怪,”他接着说,“为什么人人都忽然变得兴高采烈了?就拿今天十五号来说吧,到处是一派节日的景象。眼神也罢,面容也罢,声调也罢,动作也罢,服装也罢,空气也罢,太阳也罢,什么都洋溢着节日的欢乐。可是在我们家乡,过节已经不像过节了。”

    “嗯,”别列茨基不爱听这样的议论,随口答应着。“你怎么不喝酒啊,老头儿?”他对耶罗施卡说。

    耶罗施卡向奥列宁挤挤眼,指指别列茨基说:

    “哦,他真骄傲,你那个朋友!”

    别列茨基举起杯子。

    “阿拉庇尔德!”他说着一饮而尽(阿拉庇尔德意为“上帝保佑”,是高加索人喝酒时常用的祝词)。

    “萨乌布尔(祝你健康),”耶罗施卡含笑说,干了一杯酒。“哼,你说过节,”他站起身来,眼睛望着窗外,对奥列宁说,“这算得上什么过节!可惜你没见过从前是怎么玩儿的!娘儿们出来,总是穿着镶金边的萨拉芳[24]。胸前还要挂两串金币。头上戴着金帛包头。她们从你旁边走过,只听得呼呼的响声。娘儿们个个都像公主。有时候,她们出来一大群,唱起歌来哩哩啦啦的可热闹了,她们常常玩个通宵。哥萨克们呢,把酒整桶整桶的滚到院子里,大家坐下来,一直喝到天亮。有时候,大家手拉手到村子里去‘扫荡’。不论碰到谁,就把他拉在一起,一家家这样扫过去。有时候一连玩上三天三夜。我还记得,有几次我爹回来,喝得浑身又红又肿,帽子也没有了,什么东西都丢了,一回家就倒下。妈妈可知道该怎么办:她给他吃新鲜鱼子和契希尔醒酒,自己又跑到村子里去给他把帽子找回来。他就这样睡上两天两夜!瞧,从前的人就是这样的!可是现在呢?”

    “哦,那么穿萨拉芳的姑娘怎么样?她们光自己玩儿吗?”别列茨基问。

    “哼,自己玩儿!有时候,哥萨克们赶来,或者骑着马跑来,他们说:‘让我们去冲破她们的轮舞!’于是他们就奔过去,姑娘们就拿棍子对付他们。有一次过谢肉节,有个小伙子骑马冲过去。她们就动起手来,打他,打他的马。可他要是能冲破她们的圈子,就可以把他心爱的姑娘抓住带走。那宝贝,那心肝,就也心甘情愿跟他要好了。从前的姑娘就是这样的!全都像公主!”

    三十六

    就在这时候,有两个人从横街骑马来到广场上。其中一个是纳扎尔卡,另一个是鲁卡沙。鲁卡沙稍稍偏着身子骑在他那匹肥壮的枣红卡巴尔达马上,那马晃动着漂亮的脑袋和光亮的鬃毛,在坚硬的路上轻快地踏着步子。步枪端正地套着枪衣,背后插着手枪,斗篷卷在鞍子后面,这一切说明鲁卡沙不是从附近平静的地方来的。他那种洒脱的偏坐马上的姿势,拿鞭子轻打马腹的漫不经心的动作,特别是他那双半张半闭地傲然顾盼的乌黑发亮的眼睛,都流露出青春的力量和自信。他的眼睛左顾右盼,似乎在说:“你们可见过像我这样的小伙子?”这匹配着镶银马具的骏马,这些武器,这个漂亮的哥萨克小伙子,吸引了广场上每个人的注意。纳扎尔卡,又矮又瘦,穿戴得也远不如鲁卡沙。当他们经过老头儿们面前时,鲁卡沙勒住马,把他头上那顶鬈毛白羊皮帽掀了一下,露出剪得短短的黑发。

    “怎么样,你抢到许多诺盖马了?”一个瘦小的老头儿不高兴地皱着眉头问。

    “你这样问,老爷爷,大概数过了吧?”鲁卡沙一边回答,一边转过身去。

    “你不该把我的孩子也带去啊!”老头儿更加不高兴地说。

    “哼,活见鬼,什么都知道了!”鲁卡沙自言自语,脸上现出烦躁的神气;但他望了望转角处那许多哥萨克姑娘,就拨转马头向她们跑去。

    “你们好哇,姑娘们!”他忽然勒住马,用洪亮有力的声音喊道,“我不在,你们都老了,小妖精。”他说着笑起来。

    “你好,鲁卡沙,你好,小伙子!”响起了一片快乐的声音。“你带来好多钱吧?给姑娘们买些糖果来!你回来要待一阵吗?好久没见到你了。”

    “我跟纳扎尔卡赶回来玩儿个通宵。”鲁卡沙回答,扬鞭向姑娘们冲去。

    “嗨,玛丽雅娜可把你忘记得干干净净了。”乌斯金卡尖声说,用臂肘撞撞玛丽雅娜,咯咯地笑起来。

    玛丽雅娜避开马,仰起头,用她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安详地瞅了瞅鲁卡沙。

    “这么久没回来了!干什么骑马往人家身上乱冲啊?”她冷冷地说着转过身去。

    鲁卡沙原来兴高采烈,脸上洋溢着勇敢和快乐的神情。玛丽雅娜的冷淡回答显然使他吃了一惊。他一下子皱起眉头。

    “你踩在马镫上,我带你上山去,好姑娘!”他忽然大声说道,仿佛想驱散不快的念头,同时在姑娘们中间兜来兜去。他俯身对玛丽雅娜说。“我要吻你,嘿,我要把你吻个够!”

    玛丽雅娜的眼光跟他的相遇,她唰地一下脸红起来,后退了一步。

    “得了吧!把人家的脚都踩坏了。”她说,低下头,瞧瞧她那穿着浅蓝花袜子的漂亮的脚和那双细银镶边的大红新鞋。

    鲁卡沙转身跟乌斯金卡说话,玛丽雅娜就在一个抱婴孩的哥萨克女人旁边坐下来。婴孩向她伸出胖胖的小手,抓住她那串挂在蓝色短袄上的项链。玛丽雅娜弯下身去逗那婴孩,同时瞟了一眼鲁卡沙。鲁卡沙正翻起契尔克斯服,从黑短褂口袋里摸出一包糖果和瓜子。

    “哪,我请大家客。”他说着把纸包递给乌斯金卡,笑嘻嘻地对玛丽雅娜瞧了一眼。

    玛丽雅娜的脸上又出现羞怯的神情。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雾。她把头巾拉到嘴巴下面,忽然把头凑到婴孩嫩白的小脸上,重重地吻起他来。婴孩用小手按住她那高高的胸部,张开没有牙齿的小嘴哭起来。

    “你要把孩子闷死了!”做母亲的一边说,一边从她手里抱回孩子,解开短袄喂奶,“你还是去跟小伙子聊聊吧!”

    “让我去把马安顿好,再跟纳扎尔卡到这儿来,我们要玩它个通宵。”鲁卡沙拿鞭子往马身上一挥,说着就从姑娘们身旁跑开去。

    他跟纳扎尔卡一起拐到横街,向两所并排的房子驰去。

    “我们到了,老弟!你快一点儿来啊!”鲁卡沙大声对同伴说,在邻居家的院子旁边下了马,小心翼翼地把马牵进自己家的栅门里。“你好,斯吉普卡!”他招呼他的哑姐姐说。她也打扮得漂漂亮亮,从街上走来接马。他做做手势叫她给马喂些草料,但不要解鞍。

    哑姑娘咿咿呀呀地叫着,指着那马咂咂嘴,又吻吻马的鼻子,表示她喜欢这匹马,这匹马很好。

    “你好哇,妈妈!你怎么还不到街上去啊?”鲁卡沙按住枪走上台阶,大声喊道。

    老母亲给他开了门。

    “哦,真是没想到,真是没料到,”老太婆说,“基尔卡还说你不来了。”

    “你拿点儿契希尔来,妈妈。纳扎尔卡要上我们家来,我们要好好过一次节了。”

    “我这就去拿,鲁卡沙,就去拿,”老太婆答应着,“我们的那些娘儿们全出去玩儿了。我们的哑姑娘大概也出去了。”

    她拿起钥匙,匆匆往小屋走去。

    纳扎尔卡安顿好马,解下枪,就来到鲁卡沙家里。

    三十七

    “祝你健康。”鲁卡沙一边说,一边从母亲手里接过一满杯契希尔,小心翼翼地拿近垂下的脑袋。

    “你瞧,事情坏了,”纳扎尔卡说,“布尔拉克老爹问我:‘你偷了好多马吗?’显然给他知道了。”

    “鬼东西!”鲁卡沙简单地回答。“可这有什么关系?”他抖了抖脑袋,又说,“反正马已经过了河。你找去得了。”

    “总有点儿不妙。”

    “有什么不妙的!明天给他送点儿契希尔去,这样就没事了。现在我们来玩玩。喝吧!”鲁卡沙喊道,那腔调跟耶罗施卡大叔一模一样。“我们到街上去玩玩,找姑娘们去。你去弄点儿蜜糖来,还是让我叫哑姑娘去买吧。我们要一直玩儿到天亮。”

    纳扎尔卡微笑了。

    “怎么样,我们要在这儿待好久吗?”他问。

    “让我们玩一会儿吧!快去买些伏特加来!喏,拿钱去!”

    纳扎尔卡顺从地往雅姆卡家跑去。

    耶罗施卡大叔和叶尔古肖夫好像两只猛禽,闻到什么地方有酒喝,尽管已经喝得醉醺醺,也一前一后紧跟着扑进屋子里。

    “给我们再拿半桶来!”鲁卡沙对母亲嚷道,算是回答他们的招呼。

    “哎,你倒说说,精灵鬼,在哪儿偷的啊?”耶罗施卡大叔大声说。“好样的!我喜欢你!”

    “哼,我喜欢你!”鲁卡沙笑着回答,“替士官生给姑娘们送糖果。好哇,你这个老家伙!”

    “造谣,那是造谣!嗨,马尔卡!”老头儿哈哈大笑,“你不知道那魔鬼怎样再三要求我啊!他说你到那儿去,帮帮我的忙。还送了我一支枪。哼,去他妈的!我本想帮他一下,可是我可怜你。那你说说,上哪儿去了?”老头儿说起鞑靼话来。

    鲁卡沙干脆地回答他。

    叶尔古肖夫不大懂鞑靼话,只偶尔插句把俄罗斯话。

    “我说他偷了马,我确实知道。”他应和说。

    “我们是跟吉烈一起去的。”鲁卡沙讲道(他不说吉烈汗而说吉烈,这在哥萨克们看来是很大胆的)。“过了河他就一直吹牛,说整个草原他都熟悉,能带我们走条直路,可是我们骑马跑去,夜黑得很,我们的吉烈迷了路,我们兜来兜去,可是兜不出来。他找不到村庄,我们就完蛋了。我们显然走得偏右些。几乎找到半夜。后来,谢天谢地,总算听到了狗叫。”

    “笨蛋!”耶罗施卡大叔说,“夜里有时我们也会在草原上迷路的。鬼才认得清楚!这样我就骑马跑到小冈上,像狼一样嚎起来,喏,就是这样(他把手按在嘴上,就像群狼同声嚎叫似的叫起来)!狗听见了就会答应。哦,讲下去。后来怎么样,找着了?”

    “很快就把马弄到手了。纳扎尔卡差点儿被诺盖娘们抓住,呸!”

    “是啊,差点儿被抓住。”纳扎尔卡从外面回来,委屈地说。

    “我们又继续赶路,可是吉烈又迷路了,差点儿把我们领到流沙里去。我们还以为在朝捷列克河跑呢,其实越跑越远。”

    “那你该看看天上的星星。”耶罗施卡大叔说。

    “我也这样说。”叶尔古肖夫插了一句。

    “可是周围黑漆漆的,有什么办法呢?我试呀试的,什么办法都试过!后来我另外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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