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高加索回忆片段最新章节!

    二十一

    他的心里仿佛射进一道阳光,顿时变得明亮了。他听见有人讲俄国话,听见捷列克河湍急而匀调的奔流,而在他前面几步之外就是一片黄浊的流动河面,河岸和浅滩上的褐色湿沙,遥远的草原,突出在水面之上的瞭望台,一匹备了鞍、系住腿在荆棘丛中吃草的马和群山。刹那间,鲜红的夕阳从乌云后面露出来,把它的余晖欢乐地洒在河面上和芦苇上,洒在瞭望台和一群哥萨克身上。在这些哥萨克中间,鲁卡沙强壮的体格不禁吸引了奥列宁的注意。

    奥列宁又无缘无故地觉得自己十分幸福。他来到捷列克河畔的下普罗托茨克哨所,河对岸是个归顺的鞑靼村。他跟哥萨克们打了招呼,但一时找不到为谁做好事的机会,就走进屋子里去。可是屋子里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哥萨克们对他很冷淡。他走进泥屋里,点着一支烟。哥萨克们对奥列宁似理非理,第一因为他吸烟,第二因为那天晚上他们有一件有趣的事。几个敌对的车臣人带了一个探子从山上下来,想赎回被打死的亲人的尸体。大家都在等哥萨克头领从村里赶来。死者的兄弟,个儿很高,身材端正,留着一撮剪短染红的胡子,虽然身上的契尔克斯服和皮帽已经破旧,但神气却庄严得像个国王。他的相貌很像被打死的山匪。他对谁也不瞧一眼,也不看一看死者,只是蹲在树荫下,抽着烟斗,啐着唾沫,偶尔喉音很重地吩咐着什么,他的同伴在旁边恭恭敬敬地听着。显然,他是个骑士,在各种场合看见过俄罗斯人,因此此刻没有什么东西能引起他的惊奇和注意。奥列宁则要走近去瞧瞧尸体,那个做兄弟的就镇定而轻蔑地扬起眉毛瞪了他一眼,怒气冲冲地说了些什么。那探子连忙用契尔克斯服遮住死者的脸。车臣骑士脸上那副威严的神气使奥列宁吃了一惊。他想跟他谈谈,问问他是从哪一个村庄来的,可是车臣人白了他一眼,轻蔑地啐了口唾沫,就转过身去。奥列宁看到山匪不理他,觉得很奇怪,他还以为他的冷淡只是由于愚蠢和不懂俄语。奥列宁就招呼他的同伴。那同伴,又是探子,又是翻译,衣服穿得跟他一样破烂,但头发是黑色的,而不是红褐色的,牙齿十分洁白,闪着一双光亮的黑眼睛,时起时坐,十分好动。探子高兴地跟他谈起话来,并且问他要一支烟。

    “他们有五弟兄,”探子用似通非通的俄语说,“被俄罗斯人杀死的,这是第三个,现在只剩下两个了。他是个骑士,确实是个骑士,”探子指指那个车臣人说,“当阿赫梅德汗(那个被打死的山匪)被人打死的时候,他正坐在对岸芦苇丛里,他什么都看见了:他们怎样把他放到小船里,怎样把他抬到岸上。他一直坐到夜里,他想打死那老头儿,可是别人不让他开枪。”

    鲁卡沙走到这两个谈话的人旁边,坐下来。

    “是哪一个村庄的?”他问。

    “喏,就在那边的山里,”探子指指捷列克河对岸雾蒙蒙的浅蓝色峡谷,回答说,“你知道苏犹克苏吗?再过去十里地就是。”

    “你认识苏犹克苏的吉烈汗吗?”鲁卡沙问,显然以认识他为荣。“他是我的老朋友。”

    “他是我的邻居,”探子回答。

    “好样的!”鲁卡沙显然很感兴趣,就用鞑靼话跟翻译交谈起来。

    不多一会儿,百人长和村长带了两名哥萨克侍从骑马跑来。百人长是新任命的哥萨克军官,他跟哥萨克们问了好,可是没有人按军队规矩向他呼喊“祝大人健康”,只有少数几个人向他鞠躬还礼。有几个人站起来立正,鲁卡沙也是其中的一个。班长报告前哨太平无事。奥列宁觉得这一切都很滑稽,仿佛哥萨克都是扮成军人在演戏。不过,这种例行公事很快就结束,代之以普通的关系。百人长是一个伶俐的哥萨克,他老练地用鞑靼话跟那翻译交谈起来。他们写了一张纸,交给探子,从他那里拿到钱,走到尸体跟前。

    “你们这里哪一个是鲁卡沙·加夫里洛夫?”百人长问。鲁卡沙脱下帽子,走过去。

    “我已把你的功绩报告团长了。结果怎样还不知道,我建议给你一个十字勋章,可你当班长还嫌太早。你识字吗?”

    “我不识。”

    “真是个好样的!”百人长说,继续摆出长官的派头。“戴上帽子。他是加夫里洛夫家的吧?是不是那个叫‘巨人’家的人?”

    “是他的侄儿。”班长回答。

    “我知道,知道。那么,去帮帮他们的忙。”他对哥萨克们说。

    鲁卡沙脸上喜气洋洋,显得比平时更加英俊。他离开班长,戴上帽子,又在奥列宁旁边坐下。

    等尸体搬上小船之后,车臣人的兄弟走到河边。哥萨克们不由自主地给他让了路。他用强健的腿抵住河岸,跳进小船。这时奥列宁注意到,他第一次对所有的哥萨克匆匆地扫了一眼,又急急地向他的同伴问了些什么。同伴回答他,又指指鲁卡沙。车臣人瞅了他一眼,又慢慢转过身去望着对岸。从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来的,不是憎恨,而是冷冰冰的蔑视。他又说了些什么。

    “他说什么?”奥列宁问活泼的翻译。

    “你们的人杀死我们的人,我们的人杀死你们的人。就是这么一回事。”探子说,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显然是在撒谎。接着他也跳上小船。

    死者的兄弟一动不动地坐在船上,凝视着对岸。他怀着强烈的仇恨和轻蔑,河这边的任何东西都引不起他的好奇心。探子站在船尾上,忽左忽右地划着桨。他一面利落地划船,一面不断地说话。小船斜渡过河面,变得越来越小,人声轻得几乎听不见,最后眼看他们划到了对岸。岸上系着他们的马匹。他们把尸体抬上岸,尽管那匹马躲来躲去,他们还是把它驮在马背上,自己也上了马,沿着大路,经过鞑靼村,慢吞吞地走去。村子里有一群人出来看他们。河这边的哥萨克都兴高采烈,十分得意。到处是一片笑闹声。百人长和村长一起到泥屋里吃喝去了。鲁卡沙脸上喜气洋洋,竭力想做出一副庄重的样子,可是做不像。他坐在奥列宁旁边,双肘支在膝上,削着一根木棒。

    “您干吗要抽烟呢?”他假装好奇地问,“难道有好处吗?”

    他显然是因为看到奥列宁一人夹在哥萨克中间有点儿尴尬,才说这话的。

    “没什么,习惯了,”奥列宁回答。“怎么样?”

    “哼!要是我们中间有人抽烟,那就倒霉了!看,离这儿不远就是山,”鲁卡沙指指峡谷说,“可是您走不到……您一个人怎么能回家呢?天黑了。您愿意的话,我可以送您去,可您得去请求班长同意。”

    “真是个好样的,”奥列宁瞧着他那容光焕发的脸,想。他记起玛丽雅娜,记起他听见他们在门外亲吻,他为鲁卡沙感到惋惜,惋惜他缺乏教养。“这是多么荒唐糊涂哇!”他想,“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觉得快乐幸福,仿佛做了一件最漂亮的事。难道他不明白,这完全没有理由高兴?难道他不明白,幸福不在于杀人而在于牺牲自己?”

    “啊,老弟,今后当心别落到他手里,”在目送小船离去的哥萨克中间,有一个对鲁卡沙说。“你没听见他问起你吗?”

    鲁卡沙抬起头来。

    “那个干儿子吗?”鲁卡沙说,意思是指那个车臣人。

    “那个干儿子是起不来了,可是得当心那个红头发的兄弟。”

    “他能平平安安回去,还得感谢上帝呢!”鲁卡沙笑着说。

    “你高兴什么呀?”奥列宁对鲁卡沙说,“要是你的兄弟被人杀死了,你也高兴吗?”

    这哥萨克含笑瞧着奥列宁。看样子他已明白奥列宁要对他说的话,但他认为这些意见根本不值得考虑。

    “可不是?这有什么了不起!我们的人不也常常被他们杀害吗?”

    二十二

    百人长同村长骑马走了。奥列宁为了让鲁卡沙高兴,并且免得独自走黑暗的树林子回去,就替鲁卡沙向班长请假,班长答应了。奥列宁以为鲁卡沙要去看玛丽雅娜,而他也乐于有这样一个漂亮健谈的哥萨克做伴。他心中很自然地把鲁卡沙和玛丽雅娜联结起来,他想到他们,觉得很高兴。“他爱玛丽雅娜,”奥列宁想,“而我本来也可以爱她的。”当他们一起穿过黑暗的树林走回家去的时候,他心中产生了一种新奇而强烈的柔情。鲁卡沙心里也很高兴。在这两个截然不同的青年之间产生了一种类似爱的感情。每次当他们相对而视的时候,他们都想笑出声来。

    “你走哪一道门哪?”奥列宁问。

    “中门。我送你到泥塘那边。过了泥塘就不用怕什么了。”

    奥列宁笑了。

    “难道我会害怕吗?回去吧,谢谢你。我一个人走好了。”

    “没关系!我有什么事啊?您怎么会不害怕呢?就是我们也害怕的。”鲁卡沙也笑着说,照顾着奥列宁的自尊心。

    “那你到我那边坐坐。咱们谈谈,再喝点儿什么,你到天亮走好了。”

    “难道我找不到过夜的地方吗?”鲁卡沙又笑了,“可是班长要我回去。”

    “我昨天听见你唱歌,还看见你……”

    “人人都……”鲁卡沙说着摇摇头。

    “你要成亲了,是吗?”奥列宁问。

    “我妈要我成亲。可我还没有马呢!”

    “你还没有编入正规军吗?”

    “哪里谈得到!还在准备呢。我没有马,又没有地方去弄一匹来,因此成不了亲。”

    “一匹马值多少钱哪?”

    “前几天河对岸有人做买卖,有人出六十卢布,他们还是不肯卖,马倒是一匹诺盖马。”

    “你愿意给我当勤务兵吗?我来给你想办法,我可以送你一匹马,”奥列宁忽然说,“真的,我有两匹马,我用不着两匹。”

    “怎么用不着?”鲁卡沙笑着说,“您何必送人呢?上帝保佑,我们自己会想办法的。”

    “真的!是不是你不愿意当勤务兵啊?”奥列宁说,因为想出给鲁卡沙送马的主意而高兴。不过,不知怎的他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他想说些什么,可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鲁卡沙首先打破了沉默。

    “那么,您在俄罗斯自己有房子吗?”他问。

    奥列宁忍不住不讲,他不是有一座房子,而是有几座房子。

    “房子好吗?比我们的大吗?”鲁卡沙好心好意地问。

    “大多了,大十倍,有三层楼。”奥列宁讲道。

    “那么马也同我们这儿的一样吗?”

    “我有一百匹马,每匹值三四百卢布,只是跟你们的马不一样。值三百银币!都是赛跑马,你知道……可我还是喜欢这儿的马。”

    “那您干吗要到这儿来啊?是自愿来的,还是被派来的?”鲁卡沙问,仿佛一直在嘲笑他。“看,您就是在那边迷路的,”他指指他们经过的小路,“您该向右拐弯才对。”

    “我是自愿来的,”奥列宁回答,“我要看看你们这个地方,参加这儿的行军。”

    “我真想今天就参加行军呢!”鲁卡沙说,“您听,豺狼在嚎了。”他谛听着,又说。

    “那么,你杀了人不害怕吗?”奥列宁问。

    “那有什么可害怕的?我真想参加行军呢!”鲁卡沙重复说,“我真想啊,我真想啊……”

    “说不定我们会一起去的。我们这一连过节前就要出发,你们的百人团也要去的。”

    “您何必到这儿来呢!家里有房子,有马,还有农奴。换了我就成天玩儿了。那么您有什么官衔吗?”

    “我是士官生,但就要提升了。”

    “哦,您这样的生活要不是吹牛,换了我就永远不会离开家。是的,我哪儿也不会去的。您在我们这儿过得好吗?”

    “嗯,很好。”奥列宁说。

    当他们这样谈着话走近村子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黑漆漆的树林还包围着他们。风高高地在树梢上呼啸。忽然,豺狼在他们附近嚎叫,发出笑声和呜呜的哭泣声;前面,已经听得见村子里女人的说话声和狗的吠声,可以清楚地看见房子的轮廓和明亮的灯光,还闻到那种烧干粪的特殊烟味儿。奥列宁深深地感觉到————特别是在今天晚上————他的房子、他的家、他的全部幸福都在这个村子里,他从来不曾,也永远不会在别的什么地方过得像在这村子里这样幸福。今天晚上他是那样热爱一切人,特别是热爱鲁卡沙!奥列宁一回到家里,就亲自从棚里牵出那匹他在格罗兹纳亚买的马(不是他自己常骑的那一匹,而是另一匹虽不年轻但也不坏的马),送给鲁卡沙。这可使鲁卡沙大为惊奇。

    “您干什么要送我啊?”鲁卡沙说,“我还没有为您效过什么劳呢。”

    “老实说,这在我是算不了什么的,”奥列宁回答,“牵去吧!你将来也可以送我点儿什么的……我们还要一起行军呢。”

    鲁卡沙手足无措了。

    “哦,这算什么?难道一匹马不值什么钱吗?”他说,眼睛没看那马。

    “牵去吧,牵去吧!你要是不肯,我就要生气了。凡纽沙,把灰马牵给他。”

    鲁卡沙拉住缰绳。

    “那么谢谢您了!哦,真是做梦也没想到……”

    奥列宁高兴得像个十二岁的孩子。

    “把它拴在这儿吧!这是匹好马,我在格罗兹纳亚买的,跑得可快了。凡纽沙,给我们拿点儿契希尔来。我们到屋子里去吧。”

    酒拿来了,鲁卡沙坐下,端起酒碗。

    “以后有机会我一定报答您,”他喝干酒,说,“你叫什么名字?”

    “德米特里·安德烈伊奇。”

    “哦,德米特里·安德烈伊奇,上帝保佑你。让我们做朋友吧!有机会请到我们家去玩。我们虽然不是有钱人,还是能招待朋友的。我还要告诉我妈,你要是需要点儿什么:奶油也好,葡萄也好,尽管说好了。你要是到哨兵线上来,我可以陪你打猎、渡河,你要上哪儿,就上哪儿。哦,前几天我打到一只好大的野猪,把肉都分给哥萨克们了,可惜不知道,不然给你也送点儿来。”

    “好的,谢谢你。可是你别让这马拉车,它从没拉过车呢。”

    “怎么能让马去拉车呢!哦,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鲁卡沙低下头,说,“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叫吉烈汗,他叫我到山脚下的大路上去打埋伏。我们一起去吧!我不会出卖你的,我可以给你当穆里德[19]。”

    “去,改天我们一起去。”

    鲁卡沙似乎完全放心了,他明白奥列宁对他的态度。他的镇定和单纯使奥列宁感到惊奇,甚至使他有点儿反感。他们谈了好半天。当鲁卡沙跟奥列宁握别出来,已经夜深了。鲁卡沙虽然没有醉(他从来没有醉过),却也喝了不少。

    奥列宁在窗口瞧着,看他要做些什么。鲁卡沙低低地垂下头,慢慢地走着。然后,他把马拉到栅栏门外,忽然脑袋一晃,像只猫似的霍地跳上马背,拉起缰绳,大喝一声,沿着街道疾驰而去。奥列宁以为鲁卡沙一定会去找玛丽雅娜,让她分享他的快乐,可是鲁卡沙并没有这样做。虽然如此,奥列宁还是感到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高兴。他快乐得像个孩子,忍不住不把这事告诉凡纽沙,不仅告诉他送给鲁卡沙一匹马,而且说明为什么送他,还把他那一整套关于幸福的新理论讲给他听。凡纽沙并不赞成这理论,并且说钱没有了,因此这一切都是胡闹。

    鲁卡沙赶回家,跳下马,把马交给他母亲,叫她牵到哥萨克马群里去一起放牧,他自己当夜就得回哨兵线。他的哑姐姐把马拉去拴好,做做手势表示,她一看见那个送马的人,准要跪倒在他的脚下。老太婆听了儿子说的话只是摇头,她心里断定这马是鲁卡沙偷来的,因此嘱咐哑姑娘不等天亮就把马牵到马群里去。

    鲁卡沙独自走回哨兵线,心里一直琢磨着奥列宁的行为。照他看来这马虽然并不出色,但至少也值四十卢布,因此,这礼物还是使他很高兴。但为什么要送他这样的礼物,他却无法理解,因此一点儿也不感激。相反,他心里多少有点儿猜疑,那士官生会不会别有用意啊?他有什么用意,鲁卡沙可琢磨不透,但假定纯粹是出于好心,那么,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送给他一匹价值四十卢布的马,似乎是不可能的。要是他当时喝醉了,那还可以理解:他想摆阔。但士官生当时是清醒的,因此准是要收买他去干什么坏事。“哼,胡思乱想!”鲁卡沙想。“马已经到了我手里,往后瞧着办吧。我又不是傻瓜。谁叫谁上当,让我们等着瞧吧!”他想,觉得对奥列宁必须保持警惕,因此对他产生了不友好的感情。他没有告诉人家他是怎样弄到马的。对有些人他说是买的,对有些人又闪烁其词。不过,村里人不久还是知道了真相。鲁卡沙的母亲、玛丽雅娜、伊里亚·华西里耶维奇和另外一些哥萨克得知奥列宁无缘无故送了礼物,心里都充满怀疑,对士官生提防起来。不过,提防归提防,这种行为还是使他们对奥列宁的“老实”和富裕产生很大的敬意。

    “你听说了吗,那个住在伊里亚·华西里耶维奇家的士官生送给鲁卡沙一匹值五十卢布的马?”一个人说,“真阔气!”

    “听说了,”另一个意味深长地回答,“准是他替他出了什么力气。他有些什么花样,咱们等着瞧吧。这机灵鬼真走运。”

    “那些士官生都挺狡猾,狡猾得要命!”第三个说,“他们不是放火烧房子,就是捣什么鬼。”

    二十三

    奥列宁的生活过得很单调,很平淡。他跟上级和同事很少往来。在高加索,一个有钱的士官生往往特别受到照顾。既没有给他分派工作,也没有叫他受训。他因参加远征而被保举提升军官,在没提升之前他就无所事事。军官们认为他是贵族,因此对他另眼相看。打牌,在歌手伴唱下饮酒作乐,这些军官们的玩意儿,他在部队里都经历过,对他似乎不再有什么吸引力;他避免同村里的军官们交际,也不同他们过同样的生活。驻在哥萨克村子里的军官,早就有了一种固定的生活方式。在要塞里,不论士官生或者军官,总是喝喝黑啤酒,打打牌,谈论谈论出征将士的奖赏;同样,在哥萨克村子里,他们总是跟房东一起喝喝契希尔,请姑娘们吃糖果和蜜糖,追求追求被看上的哥萨克女人,有时也在那里结婚成家。奥列宁的生活总是与众不同,他总是本能地厌恶平凡的道路。在这里,他也不遵循高加索军官陈腐的生活方式。

    天一亮,他自然而然醒过来。喝过茶,在门口欣赏一会儿山色、晨景和玛丽雅娜,就穿上破旧的牛皮短褂、浸湿的生皮凉鞋,佩上短剑,拿起枪和一只装有点心和纸烟的小袋子,唤了猎狗,早晨五点多钟跑到村外的树林里去。直到晚上将近七点钟,他才又饥又累地回来,腰里挂着五六只野鸡,有时还有别的野味,袋子里的点心和纸烟却没有动过。要是他头脑里的思想也像他袋子里的纸烟一样,那就可以看出,在这十四个钟头里他没有动过什么脑筋。他回到家里心情舒畅,十分快活。他说不出他在这段时间里在想些什么。他头脑里出现的,既不是思索,也不是回忆,也不是幻想,而是三者混合的片段。他定神问自己,他在想些什么?他忽而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哥萨克,跟哥萨克老婆一起在果园里干活;忽而把自己当作一个高加索山匪;忽而又把自己幻想成一只逃跑的野猪。同时他又一直在倾听、窥察和守候野鸡、野猪或者鹿。

    到了晚上,耶罗施卡大叔照例来他家闲谈。凡纽沙照例拿来一大瓶契希尔,他们总是轻声地边谈边喝,然后又高高兴兴地分手去睡觉。到了第二天,又是打猎,又是有益健康的疲劳,又是一边喝酒一边谈天,又是快乐逍遥。有时候,逢到节日或者假日,他成天待在家里。于是,欣赏玛丽雅娜就成为他的主要活动,他常常不自觉地从窗口或者门口贪婪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他瞧着玛丽雅娜,并且喜欢她(他自以为如此),就像他喜欢山峦和天空的美一样,但并不想跟她有任何来往。他认为,他跟她不可能形成她跟鲁卡沙那样的关系,更不可能产生一个有钱的军官跟一个哥萨克姑娘那样的关系。他认为,要是他也做出他同事们做出的那种事,他就会失去遐想的全部乐趣,而掉进痛苦、绝望和悔恨的深渊。再说,在对待这个女人的关系上,他已经做了一番自我牺牲,并且领略到很大的乐趣;但主要的是,他不知怎的有点儿怕玛丽雅娜,不敢在她面前说出半句调情的话。

    夏季里,有一天奥列宁没出去打猎,坐在家里。不料来了一个莫斯科的熟人,那是他在社交场中结识的一个青年。

    “啊,老朋友,亲爱的,知道您在这儿,我真高兴!”他用莫斯科式的法语开了话头,接着又在俄语中夹了许多法国字说下去,“他们说:‘奥列宁。’哪一个奥列宁啊?我真是高兴……瞧,命运又让我们碰头了。嗯,您怎么样?好吗?干什么来的?”

    于是别列茨基公爵讲了他的经历:他怎样暂时加入这个团,总司令怎样请他当副官,他怎样打算在这次行军之后去就任,虽然对此毫无兴趣。

    “到这个偏僻的穷地方来服务,至少得有个名堂……弄个十字勋章……一官半职……然后调到近卫军去。这些都是必要的,即使不为我个人,也得为亲戚朋友们着想啊。公爵待我很好,他是个正派人,”别列茨基滔滔不绝地说,“因为参加出征,他们替我呈请安娜勋章。现在我要待在这儿作战。这儿好极了。多可爱的女人!哦,您过得怎么样?我们的队长(斯塔尔采夫,您认识他吗?),这个善良愚蠢的家伙……他告诉我,您在这儿生活过得简直像蛮子,跟谁也不来往。我明白,您不愿意跟这儿的军官交朋友。我很高兴,今后我们又可以常常见面了。我住在这儿的哥萨克班长家里。那边有个出色的姑娘,乌斯金卡!我老实对您说吧,迷人极了!”

    他又用俄语夹法语滔滔不绝地说着话,而奥列宁却觉得他早已跟说这种语言的社会一刀两断了。大家都认为别列茨基是个忠厚可爱的小伙子。也许他确实是这样的,但奥列宁却极其讨厌他,虽然他的相貌长得俊美而和善。他身上恰巧又散发出奥列宁所极度嫌恶的臭味。奥列宁最恼恨的是,他不能(说什么也不能)断然拒绝这个从旧世界来的人,仿佛旧世界对他具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他生别列茨基的气,也生自己的气,但也不由自主地在谈话中夹用法语,并且对总司令和莫斯科的熟人发生兴趣。又因为在哥萨克村子里只有他们两人讲法国话,他有点儿蔑视别的军官同事和哥萨克,而对别列茨基表示友好,答应去拜访他,并且请别列茨基常来玩。事实上,奥列宁一次也没去看过别列茨基。凡纽沙倒很称赞别列茨基,说他是个真正的老爷。

    别列茨基很快就在村子里过着一般有钱的高加索军官的生活。奥列宁眼见他在一个月里就成了村中的老居民:他把老人们灌醉,他举办晚会,也参加姑娘们的晚会,吹嘘他爱情上的胜利,甚至于使姑娘们和婆娘们都莫名其妙地叫起他爷爷来,而哥萨克男人们呢,很能了解一个贪杯好色的男子,都跟他搞熟了,甚至喜欢他超过喜欢奥列宁,因为奥列宁在他们看来是一个谜。

    二十四

    早晨五点钟,凡纽沙在屋前台阶上生茶炊,用一只旧靴筒代替风箱鼓风。奥列宁已骑马到捷列克河边去洗澡(不久以前他想出了一种新的消遣方法:到捷列克河里给马洗澡)。女房东在屋子[20]里忙碌,屋上的烟囱冒着黑色的浓烟;她的女儿在棚子里挤牛奶。“就是不肯安静,死鬼!”传来了她的急躁的声音,接着就是匀调的挤奶声。附近街上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奥列宁不用鞍子骑在一匹湿漉漉的漂亮的深灰色马上,向门口驰来。玛丽雅娜包着红头巾的美丽的头从棚子里露了露又消失了。奥列宁身穿红绸衬衫和雪白的契尔克斯服,束着腰带,腰带上佩着一把短剑,头上戴着一顶高帽子。他风度翩翩地骑在潮湿的肥壮的马背上,一只手拉住背后的枪,俯下身去开门。他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脸上焕发着青春和健康的光彩。他自以为很英俊漂亮,像个骑士,其实并不像。在一个地道的高加索人看来,他不过是个普通军人罢了。看到姑娘探出头来,他越发神气地弯下腰,推开栅栏门,拉紧缰绳,把鞭子一扬,冲到院子里。“茶好了吗,凡纽沙?”他眼睛不看棚子的门,兴致勃勃地大声问。他高兴地感觉到,胯下的骏马怎样收缩臀部,绷紧缰绳,抖动每块肌肉,在院子里干燥的泥地上敲着蹄子,准备霍地一下窜过篱笆。“好了!”凡纽沙回答。奥列宁以为玛丽雅娜仍会探出美丽的头从棚子里瞧着,但他没有回头看她。奥列宁跳下马,他的枪在台阶上碰撞了一下。他笨拙地转过身子,怯生生地回头瞧了瞧棚子,却一个人也没看见,只听见匀调的挤奶声。

    他走进屋子,过了一会儿又拿着烟斗和一本书来到门口,在早晨的阳光还没照到的一边坐下来喝茶。这天上午他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写几封拖延已久的信,但不知怎的舍不得离开这地方,不愿回到屋子里去,仿佛屋子是一座监狱。女房东生好炉子;姑娘把牲口放了出去,回来之后就动手把畜粪收拾拢来堆在篱笆旁边。奥列宁看着书,可是书里的话一点儿也没看进去。他的眼睛不时离开书本,瞧着在他面前来去忙碌的强壮的年轻女人。不论她走到屋前朝露未干的阴影里,或者来到欢乐的朝阳照耀下的院子中央,使她那裹着绚烂衣衫的苗条身姿显得格外鲜艳夺目,并且投下黑色的影子————她的一举一动,他都怕错过。他高兴地看到,她轻盈地弯下身子,她那件粉红色衬衫(身上唯一的衣服)裹在胸脯和线条优美的腿上;当她挺直身子的时候,她那起伏的胸脯在绷紧的衬衫下显出清楚的轮廓;她那套着旧的红色高跟皮鞋的纤足站在地上一点儿也不变形;她那从卷起的袖子里露出来的强壮手臂肌肉绷紧地使劲挥动着铲子;还有她那双深邃乌黑的眼睛时而向他投去一瞥。她那细长的双眉虽然紧锁着,眼睛里却流露出快乐的光芒和自我欣赏的神气。

    “喂,奥列宁,您起来有好一会儿了吗?”别列茨基身穿高加索军官制服,走进院子里,招呼奥列宁说。

    “哦,别列茨基!”奥列宁一边答应,一边伸出手去。“您怎么这样早哇?”

    “有什么办法!把我赶出来了。今天晚上我家里开舞会。玛丽雅娜,你要到乌斯金卡家来的吧?”他问姑娘说。

    奥列宁觉得很奇怪,别列茨基怎么能这样随便跟这个女人说话。玛丽雅娜却像没听见似的,低下头,拿起铲子往肩上一搭,雄赳赳地迈着男人般的步子走进屋里去。

    “害臊了,小妞儿,害臊了。”别列茨基在她后面说,“见到您害臊了。”说着笑嘻嘻地跑上台阶。

    “什么,您那儿开舞会?谁把您赶出来了?”

    “在乌斯金卡家里,在我房东家里开个舞会,请您也来参加。所谓舞会,就是馅儿饼加上一群姑娘。”

    “那我们去干些什么呢?”

    别列茨基调皮地笑了笑,挤挤眼,朝玛丽雅娜进去的屋子扬扬头。

    奥列宁耸耸肩,脸红起来。

    “您这人真怪!”他说。

    “嗯,别装模作样了,您老实招来吧!”

    奥列宁皱起眉头,别列茨基看见奥列宁这副神气,讨好地笑了笑。

    “嗨,得了吧,”他说,“住在同一座房子里……又是个这样迷人的少女,出色的姑娘,十足的美人……”

    “美极啦!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奥列宁说。

    “哦,那又怎样呢?”别列茨基问,完全弄不懂奥列宁的意思。

    “说来也许奇怪,”奥列宁回答,“但我又何必不说实话呢?自从我来到此地以后,女人在我仿佛是不存在的。而且说实话,我倒觉得挺不错!请问,我们跟这些女人有什么相通之处呢?至于耶罗施卡,那就不同了,我跟他有一个共同的嗜好————打猎。”

    “原来如此!相通之处吗?那我跟艾美丽雅·伊凡诺夫娜之间有什么相通之处呢?也是这么一回事。您说她们不干净吗————那可是另一回事了。上什么山,唱什么歌嘛![21]”

    “艾美丽雅·伊凡诺夫娜我不认识,我也决不会跟那种女人来往的,”奥列宁回答,“那种女人不值得尊重,这种女人我可是尊重的。”

    “那您尽管尊重好了!谁又来拦着您?”

    奥列宁不理他。他显然想把开了头的话说完。那是他的心里话。

    “我知道我是个例外,”他显然有点儿不好意思,“但我的生活已经安排定了,我不仅没有任何必要改变我的生活方式,而且我也不能像您那样过日子,更不要说过得这么快活了。再说,我所追求的跟您不一样,我在她们身上看到的东西,也跟您不一样。”

    别列茨基疑惑不解地扬起眉毛。

    “不论怎么说,您今天晚上一定得来,玛丽雅娜也要来的,让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您一定来吧!嗯,您要是觉得无聊,可以先走。您来吗?”

    “我可以来,可是不瞒您说,我怕真的会迷上她。”

    “哦,哦,哦!”别列茨基嚷起来,“您来就是了,我会照顾您的。您来吗?一言为定啊?”

    “我可以来,可是老实说,我不知道我们将做些什么,我们将扮演什么角色。”

    “我求求您。您来吗?”

    “嗯,也许来。”奥列宁说。

    “算了吧,哪儿也找不着更迷人的女人了,您却过着修士般的生活!这是何苦哇?干吗要糟蹋您的生活,不利用利用现成的条件呢?我们的连要调到伏兹德维任斯克去,您听说了吗?”

    “不会吧。我听人家说,调到那边去的是八连。”奥列宁说。

    “不,我接到副官来信。他说公爵将亲自参加作战。我很高兴,我又可以同他见面了。我已经厌倦这个地方。”

    “据说不久就要发动袭击了。”

    “我没听说过;我只听说克里诺维钦因为参加袭击得了一枚安娜勋章。可他原来指望升做中尉呢,”别列茨基笑着说,“结果落空了。他到司令部去了……”

    天色黑下来,奥列宁考虑着要不要去参加晚会。邀请使他烦恼。他想去,可是一想到那边的情景,就觉得有点儿古怪、荒诞,甚至恐惧。他知道那边不会有哥萨克男子,也不会有上了年纪的女人,只有一些姑娘。会有些什么事?他该采取什么态度?该说些什么?他们将说些什么?在他和那些粗野的哥萨克姑娘之间该维持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别列茨基告诉他那种别扭、无耻而又严重的关系……想到他将在那边跟玛丽雅娜在一间屋子里,也许还得跟她谈话,他觉得别扭。但当他想到她那副端庄的神态时,他又觉得这是不可能的。而别列茨基谈起来,这一切都是那么简单。“难道别列茨基真的也会那样对待玛丽雅娜吗?这倒挺有意思,”他想,“不,还是别去的好。这一切全是那么卑鄙、下流,主要是毫无意思。”那边究竟会怎么样呢?这问题又使他烦恼。但诺言似乎在约束他。于是他不待打定主意就出了门,一直来到别列茨基家,走进屋子里去。

    别列茨基住的房子同奥列宁住的一样。房子架空盖在柱子上,离地面有一米多高,有两个房间。奥列宁沿着陡直的台阶走进第一个房间,里面有羽绒垫子、毯子、被头和枕头,都照哥萨克的款式雅致地一件件沿正墙摆着。边墙上挂着铜盆和武器,长凳底下摆着西瓜和南瓜。在第二个房间里,有一个大炉灶、一张桌子、几只长凳和几个旧教圣像。别列茨基就住在这里,他的行军床和旅行箱也放在里面,墙上挂着壁毯,毯子上挂着武器,桌子上摆着他的化妆用品和几张照片。一件绸晨衣扔在长凳上。别列茨基穿着内衣,修饰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躺在床上看《三个火枪手》。

    别列茨基霍地跳起来。

    “您瞧,我安排得怎么样?好吗?哦,您来了,好极了。她们干得可起劲呢。您知道馅饼是什么做的吗?是用面粉加猪肉和葡萄干做的。但那还不是主要的。您瞧瞧,那边多热闹!”

    真的,从窗口望出去,他们看见房东屋子里一片忙碌的景象。姑娘们跑出跑进,一会儿拿这个,一会儿拿那个。

    “快好了吗?”别列茨基大声问她们。

    “马上就好!难道你饿了吗,爷爷?”接着屋子里传出一阵响亮的哄笑声。

    乌斯金卡,身体胖鼓鼓,面色红彤彤,模样怪可爱的,卷起袖子,跑进别列茨基的屋子来拿盘子。

    “唷,走开!别让我把盘子砸了!”她尖声尖气地对别列茨基叫道,“你还是来帮帮忙吧,”她笑着对奥列宁嚷道,“再给姑娘们准备些糖果。”

    “玛丽雅娜来了吗?”别列茨基问道。

    “那还用说!她还带面团来了。”

    “我说嘛,”别列茨基说,“要是把这个乌斯金卡收拾干净,打扮一下,她会比我们所有的美人都漂亮的。您见过那个叫包尔晓娃的哥萨克女人吗?她嫁了一个上校。她的风度可迷人哪!真不知从哪儿找来的……”

    “我没见过包尔晓娃,但依我看,没有比她们这种装束更好看的了。”

    “啊,什么样的生活我都能适应!”别列茨基快乐地舒了一口气,说,“让我去看看她们弄得怎么样了。”

    他披上晨衣跑出去,嘴里嚷道:“您想法子弄点儿糖果来!”

    奥列宁派勤务兵去买饼和蜜糖,可是他忽然觉得给钱是不体面的,仿佛他在收买什么人,因此,勤务兵问他“买多少薄荷饼,多少蜜糖饼”时,他没有给他确切的回答。

    “随便好了。”

    “把这些钱都买光吗?”上了年纪的勤务兵郑重地问。“薄荷饼贵一些,要十六戈比一个。”

    “都买光,都买光。”奥列宁说着在窗口坐下。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他的心怦怦地跳得那么厉害,仿佛他在干一件重大而不好的事。

    他听见别列茨基一进去,姑娘们的屋子里就发出一片尖声的喧嚷,过了一会儿,又看见他在叽里呱啦的喧闹和嘻嘻哈哈的哄笑中跑出来,奔下台阶。

    “把我赶出来了。”他说。

    过了一会儿,乌斯金卡走进来,宣布一切都已准备好,郑重其事地邀请客人过去。

    他们走进屋子里,果然一切都准备好了。乌斯金卡在整理靠墙的羽绒垫子。桌子上铺着一块小得不相称的台布,上面放着一瓶契希尔和一条干鱼。屋子里有面团和葡萄的味儿。有五六个姑娘,身上穿着漂亮的短袄,头上不包头巾,挤在炉子后面的角落里,叽叽喳喳地低语着,嘻嘻哈哈地笑着。

    “我恳求大家向我的守护神祷告。”乌斯金卡一边说,一边请客人入席。

    在这群个个都很漂亮的姑娘中间,奥列宁仔细打量着玛丽雅娜。他感到痛苦和懊恼的是,他竟在这样庸俗尴尬的场合中遇到她。他觉得自己愚蠢而笨拙,决定照别列茨基的样子行动。别列茨基有点儿郑重其事而又洒脱大方地走到桌子旁,为乌斯金卡的健康干了一杯,并且请别人也干一杯。乌斯金卡声明,姑娘们不喝酒。

    “加一点儿蜜糖就可以喝了。”有一个姑娘说。

    勤务兵刚从铺子里买了蜜糖和点心回来,就被叫到屋子里。他又像嫉妒又像轻蔑地斜眼瞟了瞟喝酒胡闹(照他看来)的老爷们,小心翼翼地把灰纸包里的蜜糖和饼交给他们,正要详细交代价钱和找头,就被别列茨基打发走了。

    别列茨基把蜜糖掺进酒里,阔气地将三斤饼都撒在桌上,把姑娘们从角落里硬拉到桌子旁边坐下,又把饼分给她们。奥列宁无意中发现,玛丽雅娜的一只晒黑而小巧的手抓住两只圆圆的薄荷饼和一块棕色的蜜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谈话拘谨而沉闷,虽然乌斯金卡和别列茨基很随便,并且希望大伙都玩得高兴。奥列宁犹豫不决,考虑着说些什么。他觉得他引起了人家的好奇心,也许还招人讥笑,并且使大家都拘束起来。他脸红了,他觉得玛丽雅娜特别尴尬。“她们大概是在等我们给她们钱吧,”他想,“我们怎么给呢?最好赶快给了钱就走!”

    二十五

    “你怎么连自己家的房客都不认识啊?”别列茨基对玛丽雅娜说。

    “他从来不到我们那儿去,叫人家怎么认识他呢?”玛丽雅娜对奥列宁瞅了一眼,回答说。

    奥列宁惊慌失措,脸唰地红了,不知所云地说道:“我怕你母亲。我第一次上你们家去,她就把我大骂了一顿。”

    玛丽雅...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