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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高加索回忆片段最新章节!

    十一

    傍晚,房东打鱼回来,知道士官生答应付房租,就说服妻子,并且满足了凡纽沙的要求。

    在新的住所里,一切都安排停当。房东一家搬到冬天住的屋子里,士官生就以每月三卢布的代价租得了夏天住的屋子。奥列宁吃了些东西就睡了。他傍晚醒来,洗了脸,刷过衣服,吃了饭,点上一支烟,在临街的窗口坐下。白天的暑热减弱了。一座带雕花山墙的房子的斜影投落在满是灰土的街上,影子的末端落在另一座房子的墙脚,折在墙上。对面房子坡度很大的芦苇屋顶在夕阳下闪闪发亮。空气越发清新了。村子里静悄悄的。士兵们都安顿下来,寂然无声。牲口还没有赶回棚子,人们也还没有下工回家。

    奥列宁的寓所差不多就在村边。从捷列克河对岸的远处,从奥列宁来的那些地方(在车臣或者库梅茨平原),偶尔传出几下隐约的枪声。在经历了三个月的露营生活之后,奥列宁的身体越发健康了。他那张刚洗过的脸容光焕发,强壮的身体在行军之后异常洁净,经过休息的四肢感到轻松而有力。他的心情也很舒畅。他回想着这次行军和所经历的危险。他想到他在危急关头镇定自若,不比别人差,因此被英勇的高加索人看作伙伴。关于莫斯科的回忆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同旧生活一刀两断了,新生活开始了,这是一种洁白无瑕的崭新生活。在这儿,他作为一个新人,生活在陌生人中间,可以给人家一个新的良好印象。他尝到了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青春的生活乐趣,一会儿站在窗口望望在房子的阴影里打陀螺的孩子,一会儿瞧瞧这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新居,觉得他这个村居新生活安排得实在太美了。他又望望群山和天空,一种在雄伟的大自然面前油然而生的庄严感跟他的种种回忆和遐想融合在一起。生活开始了,同他离开莫斯科时所想望的并不相同,但是出乎意外地美好。山哪,山哪,他的一切思想和感情都离不开山!

    “哈,跟小狗亲嘴!把瓦罐子都舔空!耶罗施卡大叔跟小狗亲嘴!”在窗下打陀螺的哥萨克孩子忽然向小巷那边嚷起来。“跟小狗亲嘴!拿刀子换酒喝!”孩子们一边喊,一边挤成一团向后退。

    原来他们是在向耶罗施卡大叔叫嚷。耶罗施卡大叔正挎着枪,腰带上挂着几只野鸡,打猎回来。

    “是我错了,孩子们!是我错了!”他一边说,一边雄赳赳地挥动双臂,望望街道两边的窗子。“拿小狗换酒喝,是我错了!”他一再说,显然有点儿生气,但表面上仍装得满不在乎。

    孩子们对老猎人的态度使奥列宁觉得惊奇,尤其使他惊奇的,就是那个被唤作耶罗施卡大叔的富于表情的聪明的脸和强壮的体格。

    “老大爷!哥萨克!”他喊道,“请到这儿来。”

    老头儿往窗里瞧了一眼,站住。

    “你好,老乡。”他一边说,一边掀了掀帽子,露出头发剪得很短的脑袋。

    “你好,老乡,”奥列宁回答,“孩子们为什么对你这样嚷嚷啊?”

    耶罗施卡大叔走到窗下。

    “他们捉弄我老头儿。不要紧。我喜欢。让他们拿我大叔开心吧,”他像一般受人尊敬的老人那样,音调抑扬顿挫地说,“你是部队的长官吗?”

    “不,我是个士官生。你这些野鸡是在哪儿打的?”奥列宁问。

    “我在树林里打死了三只野鸡。”老头儿一边回答,一边把他那宽阔的背转向窗子,让对方看见,有三只野鸡头塞在腰带上挂着,把他的契尔克斯服沾得血迹斑斑。“你没见到过野鸡吗?”他问。“你要,拿一对去吧。喏!”说着从窗口递进两只野鸡来。“你也爱打猎吗?”他问。

    “是的。我在行军途中就打死了四只。”

    “四只吗?这么多!”老头儿嘲笑说,“你爱喝酒吗?契希尔你喝吗?”

    “怎么不喝?我也爱喝酒。”

    “哎,你这人,我看得出来,是个好样的!咱们做个朋友吧!”耶罗施卡大叔说。

    “进来吧!”奥列宁说,“我们来喝点儿契希尔吧!”

    “好的,我来,”老头儿说,“你把野鸡收下吧!”

    从老头儿的脸上看得出,他喜欢这个士官生。他立刻懂得可以白喝士官生的酒,因此送他一对野鸡是应该的。

    一会儿,耶罗施卡大叔便来到房子门口。奥列宁这才看清此人身材的魁伟和体格的强壮,虽然在他红棕色的脸上留着宽阔而浓密的全白大胡子,而且布满由年龄和辛劳刻下的粗大皱纹。他的腿上、臂上和肩上肌肉发达,像年轻人一样富有弹性。他的头上,在剪短的头发底下有几道很深的伤疤。筋脉毕露的粗脖子像牛脖子一样布满交叉的皱纹。粗糙的双手也满是抓伤和擦伤的痕迹。他轻快地跨过门槛,解下枪,把它放到屋角里,向室内的杂物扫了一眼,撇开穿生皮凉鞋的双脚,轻轻走到房间当中。他一进来,房间里就闻到一股契希尔、伏特加、火药和凝血的浓郁而并不难闻的混合味儿。

    耶罗施卡大叔向圣像鞠了个躬,抚平胡子,走到奥列宁跟前,伸出又黑又粗的手。

    “柯施基尔达!”他说,“这是鞑靼话,意思就是您好,祝您健康。”

    “柯施基尔达!这我知道。”奥列宁一边回答,一边跟他握手。

    “哎,你不懂,你不懂规矩!傻瓜!”耶罗施卡大叔说,责备似的摇摇头。“要是人家对你说柯施基尔达,你就应该说阿拉·拉齐·波·宋,意思就是上帝保佑你。就是这样,老朋友!可不能说柯施基尔达。我什么都会教你的。我们这儿从前有个人,叫伊里亚·莫赛伊奇,也是你们俄罗斯人,我跟他是好朋友。是个好样的。喝酒,偷东西,打猎,什么都来,打猎打得可出色啦!我什么本领都教给他。”

    “那你教给我什么呀?”奥列宁问道,对老头儿越来越感兴趣了。

    “我要带你去打猎,教你捉鱼,指给你看车臣人,你要的话,我还可以给你找个相好。看,我这人就是这样的。我这人就爱开玩笑!”老头儿说着笑了。“我要坐一下,老朋友,我累了,卡尔迦?”他问道。

    “‘卡尔迦’是什么意思?”奥列宁问。

    “那就是好,是格鲁吉亚话。可我说惯了,这是我的口头禅,是我喜欢的词儿。卡尔迦,卡尔迦,我这是开玩笑。怎么样,老朋友,叫人弄点儿契希尔来吧。你有勤务兵吧?有吗?喂,伊凡!”老头儿叫道。“你们的士兵个个都叫伊凡,你那个是不是也叫伊凡哪?”

    “对了,叫伊凡[10]。凡纽沙!你问房东要点儿契希尔,拿到这儿来。”

    “凡纽沙也好,伊凡也好,都一样。为什么你们的士兵全叫伊凡呢?伊凡!”老头儿又喊了一声。“你问他们要新开桶的,老弟。他们酿的契希尔全村数第一。可是得留心,顶多三十戈比一升,别多给,要不就太便宜了那婆娘……我们这儿的人真该死,脑子笨,”凡纽沙出去以后,耶罗施卡大叔用推心置腹的口气继续说,“他们不把你们当人看待。在他们眼里,你比鞑靼人还坏。他们说,俄罗斯人很世故。可是依我说,你虽然是军人,到底也是个人哪,也有心肠的。我说得对吗?伊里亚·莫赛伊奇也是军人,可他真是个金子一样的好人!你说对吗,老朋友?就因为这个缘故,我们那些人不喜欢我,我可不在乎。我这人挺快活,我谁都爱,我是耶罗施卡!就是这样,老朋友!”

    老头儿说着亲切地拍拍年轻人的肩膀。

    十二

    凡纽沙这时情绪极好。他已经把家务安排停当,还请连里的理发师修过面,并且把掖在靴筒里的裤脚拉出来————这表示连队驻在宽敞的宿舍里。他不怀好意地仔细打量着耶罗施卡,好像瞧着一只从没见过的野兽,并且对着被老头儿踩脏的地板直摇头,接着从凳子底下取出两只空瓶去找房东。

    “您好,好太太,”他决定装出特别和气的样子,说,“老爷叫我来买点儿契希尔,请您舀一点儿吧,好心的太太!”

    老太婆不理他。那姑娘呢,正对着一面鞑靼小镜子整理头上的帕子,只默默地回头瞅了他一眼。

    “我会付钱的,可敬的太太,”凡纽沙把口袋里的铜币弄得叮当响,又说,“你们客客气气,我们也客客气气,这样大家都好。”他补了一句。

    “要多少?”老太婆粗声粗气地问。

    “一升。”

    “去吧,孩子,给他们去舀一点儿,”乌丽特卡奶奶对女儿说,“从那刚开的一桶里舀吧,宝贝。”

    姑娘拿了钥匙和玻璃瓶,同凡纽沙一起走出屋子。

    “请问这女人是谁啊?”奥列宁指着从窗外走过的玛丽雅娜问。

    老头儿挤挤眼,用臂肘碰碰年轻人。

    “等一下!”他说,探身到窗外。“哼!哼!”他咳嗽起来,含糊地说:“玛丽雅娜!啊,玛丽雅娜小姑奶奶!你跟我要好要好吧,小心肝!我这人爱开玩笑。”他对奥列宁低声说了一句。

    姑娘没回过头来,仍旧匀调而有力地摆动双臂,以哥萨克女人特有的轻盈洒脱的步态走过窗口,只慢悠悠地把她那双覆着长睫毛的乌溜溜眼睛转向老头儿。

    “跟我要好要好吧,你会快活的!”耶罗施卡嚷道,挤挤眼,询问似的向奥列宁瞅了一眼。“我这人顶呱呱,我这人爱开玩笑,”他接着说,“那姑娘是个天生的女皇,是吗?呃?”

    “是个美人儿,”奥列宁说,“叫她到这儿来吧。”

    “不行,不行!”老头儿说,“人家要把她说给鲁卡沙呢。鲁卡沙是个好样儿的哥萨克,是个骑士,前几天他打死了一个山匪。我给你找个更好的吧。我给你找个穿绸戴银的好姑娘。我这人说得出办得到,我准给你找个美人儿。”

    “哦,老头儿,这算什么话!”奥列宁说,“不怕罪过吗?”

    “罪过?有什么罪过?”老头儿断然说,“看看漂亮的姑娘罪过吗?跟她玩玩罪过吗?还是爱她罪过呀?这是你们那边的规矩吗?不,老朋友,这不是罪过,这是功德。上帝造了你,上帝也造了姑娘。什么都是他造的,老弟。所以看看漂亮的姑娘不算罪过。姑娘造出来就是让人爱让人快乐的。我是这样想的,老乡。”

    玛丽雅娜穿过院子,走进昏暗阴凉、放满酒桶的贮藏室,嘴里念着念惯的祷文,走到一个酒桶前面,把吸管放进桶里。凡纽沙站在门口,笑嘻嘻地望着她。看见她只穿一件后面扎紧、前面耸起的衬衫,觉得很可笑;对于她脖子上挂着一串银币项链,他觉得尤其可笑。他想,这不是俄罗斯派头,要是在家乡看到这样的姑娘,下房里大家准会笑死的。“这姑娘蛮不错[11],别有风味,”他想,“我要去告诉老爷。”

    “你干吗把光遮住,鬼东西!”姑娘忽然嚷道,“把酒瓶拿来。”

    玛丽雅娜把冰凉的红葡萄酒注了一满瓶,递给凡纽沙。

    “钱拿去给妈妈吧。”她推开凡纽沙拿钱的手,说。

    凡纽沙嗨地笑了一声。

    “您干吗这样凶啊,好姑娘?”当她盖上酒桶时,凡纽沙两脚交替站着,和气地说。

    她笑了。

    “难道你们就老实吗?”

    “我家老爷和我都很老实,”凡纽沙毫不含糊地回答,“我们都很老实,不论走到哪儿,房东总是很感激我们的,因为老爷是个上等人。”

    姑娘停住脚听着。

    “那么他有妻子吗,你家老爷?”她问。

    “没有!我家老爷年纪轻,还没成亲哪。凡是上等人总不会年纪轻轻就成亲的。”凡纽沙用教训的口吻说。

    “说得倒漂亮!吃得像水牛一样壮,还说结婚还早呢!他是你们一伙人的长官吗?”她问。

    “我家老爷是士官生,就是说,他还不是军官。可他的身份比将军大人还高呢。因为别说我们的上校,就连皇上都认识他呢,”凡纽沙骄傲地解释道,“我们可不像部队里那些穷光蛋,我家老太爷本人就是枢密官;他有一千多个农奴,常给我们寄钱来,一次就是一千卢布。所以人家总是喜欢我们。别的人就算做到上尉,可是没有钱,又有什么用?”

    “走,我要锁门。”姑娘打断他的话。

    凡纽沙带了酒回来,告诉奥列宁,那姑娘蛮漂亮[12],接着就傻里傻气地哈哈笑着走了。

    十三

    这时候,广场上吹起了军号。村民们都下工回家。成群的牲口挤在金光闪闪的尘雾里,在栅栏门口叫着。姑娘们和婆娘们在街上和院子里奔走忙碌,料理牲口。太阳完全落入远处的雪峰后面。一片浅蓝色的阴影笼罩着天地。在昏暗的花园上空,隐隐约约闪烁着几颗星星,村子里的喧闹声渐渐静息了。哥萨克女人们料理好牲口,来到街头巷尾,坐在土台上嗑葵花子。玛丽雅娜挤完两头黄牛和一头水牛的奶,也加入了其中的一伙。

    在这伙人中有几个婆娘、几个姑娘和一个哥萨克老头子。

    他们正谈到被打死的山匪。老头子讲着,娘儿们向他问长问短。

    “我看会给他一笔重赏吧?”一个哥萨克女人说。

    “那还用说!据说要奖给他一个十字勋章呢!”

    “莫赛夫就想欺负他。他硬要了他的枪,可是被基兹利亚尔当局知道了。”

    “真是个卑鄙的家伙,那个莫赛夫!”

    “据说鲁卡沙回来了。”一个姑娘说。

    “跟纳扎尔卡一起在雅姆卡(雅姆卡是个放荡的单身哥萨克女人,开着一家小酒店)那儿玩呢。听说他们喝掉了半桶酒。”

    “这机灵鬼可走运了!”有人说。“真是个机灵鬼!可不是!是个好小子!灵活极了!心眼儿也直。他爹基里亚克大爷也是这样的人品;活像他爹。当年他爹被人杀了,全村人都为他大哭一场……瞧,他们来了,”说话的女人指着街上走着的几个哥萨克,继续说,“叶尔古肖夫那家伙也跟上他们了!瞧,这酒鬼!”

    鲁卡沙跟纳扎尔卡和叶尔古肖夫喝完了半桶酒,正向姑娘们走来。他们三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叶尔古肖夫,脸色比平时红多了。叶尔古肖夫走路踉踉跄跄,老是高声大笑,还推推纳扎尔卡的腰。

    “姑娘们,干吗不唱歌啊?”他对姑娘们嚷道,“我说,唱个歌儿给我们开开心吧。”

    “你们好哇?你们好哇?”他们听到一片招呼声。

    “唱什么呀?又不是过节。”一个女人说,“你灌饱了,自己唱吧!”

    叶尔古肖夫哈哈大笑,推推纳扎尔卡:“还是你唱吧!我也要唱的,我什么都行,真的。”

    “你们睡着了吗,美人儿?”纳扎尔卡说,“我们从哨兵线回来为大家的健康干一杯。刚才我们为鲁卡沙干过了。”

    鲁卡沙走到大伙跟前,不慌不忙地掀掀帽子,在姑娘们面前站住。他的宽颧骨和脖子都是红彤彤的。他站着说话,语气沉着而庄重,但他这种沉着和庄重倒比纳扎尔卡的饶舌和慌张富有生气和力量。他好像一匹玩够了的小马,翘起尾巴,打着响鼻,四条腿像钉在地上似的一动不动地站着。鲁卡沙悄悄站在姑娘们面前,眼睛笑眯眯的;他很少说话,一会儿瞧瞧喝醉酒的伙伴,一会儿望望姑娘们。玛丽雅娜走过去,他从容不迫地掀了掀帽子,给她让了路,又站到她对面,稍稍伸出一只脚,两只拇指插在腰带里摸弄着匕首。玛丽雅娜落落大方地点头答礼,在土台上坐下,从怀里摸出一把葵花子。鲁卡沙一直盯着玛丽雅娜,也嗑着葵花子,吐着壳儿。玛丽雅娜一来,大家都不作声了。

    “怎么样?你们回来要待一阵吗?”一个哥萨克女人打破了沉默。

    “明天早晨就走。”鲁卡沙一本正经地回答。

    “好吧,但愿上帝多给你点儿好处,”一个哥萨克说,“我刚才说过,我真替你高兴。”

    “我也这么说,”酒意十足的叶尔古肖夫笑着应和说。“来了多少客人哪!”他指着一个过路的士兵,又说,“士兵的伏特加顶呱呱,最中我的意啦!”

    “他们把三个魔鬼赶到我家来,”一个哥萨克女人说,“我爷爷去找过村长,可是他们说没有办法。”

    “嘿!你吃到苦头了吧?”叶尔古肖夫说。

    “他们怕都是抽烟的吧?”另一个哥萨克女人问道。“在院子里尽管抽好了,可就是不许在屋子里抽。就是村长来,我也不答应。他们还会偷东西的。瞧,村长那鬼儿子,他就不让人家住到他自己家里去。”

    “你也不喜欢吗?”叶尔古肖夫又说。

    “听说姑娘们还得给士兵们收拾床铺,给他们送加蜜糖的契希尔呢!”纳扎尔卡一边说,一边像鲁卡沙那样伸出一只脚,并且像鲁卡沙那样把皮帽歪戴在脑后。

    叶尔古肖夫呵呵大笑,一把搂住坐得离他最近的姑娘。

    “我说的是实话。”

    “哎,黑鬼,”那姑娘尖声叫道,“我要去告诉你老婆了!”

    “去告诉吧!”他大声说,“纳扎尔卡说的全是实话;有过通告了,他识字的。确实是这样的。”他又动手去搂下一个姑娘。

    “你动手动脚干什么,流氓!”脸蛋儿又圆又红的乌斯金卡笑着尖声嚷道,挥手要打他。

    叶尔古肖夫身子一闪,险些儿跌倒。

    “瞧,还说姑娘们没力气,差点儿要了我的命。”

    “哦,黑鬼,魔鬼把你从哨兵线送回来啦!”乌斯金卡说,转过身去,又扑哧一声笑了。“你是不是睡得把山匪都放过了?要是把你宰掉,那就好了。”

    “那你就要号啕大哭啰!”纳扎尔卡笑着说。

    “我才不会为你号啕大哭呢!”

    “你看,她一点儿也不在乎。你说她会哭吗?纳扎尔卡,啊?”叶尔古肖夫说。

    鲁卡沙一直默默地瞧着玛丽雅娜。他的目光显然使姑娘感到不好意思。

    “哦,玛丽雅娜,听说他们让一个长官住在你家里,是真的吗?”鲁卡沙向她走近一步,说。

    玛丽雅娜像平常那样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慢慢抬起眼睛,望望哥萨克们。鲁卡沙的眼睛眯眯笑着,仿佛在他同这姑娘之间有一件跟谈话不相干的特别事儿。

    “是啊,她们还好有两座房子,”一个老太婆替玛丽雅娜回答,“可是他们给福摩什金家也带来一个长官,据说,整个屋子里给堆满了东西,他们一家人自己就没地方住了。把一大群大兵全赶到一个村子里来,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叫我们怎么办!”她说,“他们要在这里搞点儿什么鬼名堂啊!”

    “据说他们要在捷列克河上造一座桥呢!”一个姑娘说。

    “可我听人家说,”纳扎尔卡走到乌斯金卡跟前,说道,“他们要挖一个坑,把姑娘们埋在里面,因为她们不爱小伙子。”他说着又做了一个古怪的手势,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叶尔古肖夫这时却放过应该轮到的玛丽雅娜,动手去搂一个上了年纪的哥萨克女人。

    “你怎么不抱一抱玛丽雅娜?个个都得轮到啊!”纳扎尔卡说。

    “不,我这个老太婆甜一点儿。”叶尔古肖夫一边叫喊,一边吻着那挣扎着的老妇人。

    “你要闷死我了!”她笑着嚷道。

    街头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笑声。三个穿外套的士兵挎着枪,齐步走到连队辎重车那边去换岗。上了年纪的上等兵怒气冲冲地对哥萨克们瞧了一眼,带领两个士兵向鲁卡沙和纳扎尔卡站着的地方走来,逼得他们只好让路。纳扎尔卡后退了几步,鲁卡沙却皱起眉头,转过头和宽脊背,双脚站着不动。

    “人家站在这儿,你们应该绕着走。”他一边说,一边从侧面轻蔑地对士兵们摆了一下头。

    士兵们在灰沙飞扬的路上用整齐的步伐默默地从他们身旁走去。

    玛丽雅娜笑起来,其余的姑娘也跟着笑了。

    “那些家伙好神气!”纳扎尔卡说,“活像唱诗班里穿长袍的家伙。”他说着模仿他们的样子,在街上走了几步。

    大家又哄然大笑起来。

    鲁卡沙慢吞吞地走到玛丽雅娜跟前。

    “那长官住在你们家什么地方啊?”他问。

    玛丽雅娜想了想。

    “我们让他住在新屋里。”她说。

    “他年纪大不大?”鲁卡沙在姑娘旁边坐下来,问道。

    “我干吗去问他!”姑娘回答,“我给他拿契希尔去的时候,看见他跟耶罗施卡大叔坐在窗口,头发红红的。行李倒带来了整整一大车。”

    玛丽雅娜说着垂下眼睛。

    “我从哨兵线请假回来,心里真高兴!”鲁卡沙一边说,一边坐得更挨近姑娘一点儿,一直盯住她的眼睛。

    “回来要待一阵子吗?”玛丽雅娜微微笑了一下问道。

    “明天早晨就走。给我些葵花子。”鲁卡沙又说,伸出一只手。

    玛丽雅娜嫣然一笑,解开衬衫领子。

    “别拿光。”她说。

    “说实话,我一直在想念你呐。”鲁卡沙一边沉住气低声说,一边伸手到姑娘怀里取葵花子,俯着身子更加挨近她,又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眼睛笑嘻嘻的。

    “我不来,我对你说。”玛丽雅娜忽然高声说,闪开身子。

    “真的……我有话要跟你说……”鲁卡沙喃喃地说,“来吧,玛丽雅娜。”

    玛丽雅娜摇摇头,但脸上笑眯眯的。

    “玛丽雅娜姐姐!姐姐!妈妈叫你去吃晚饭。”玛丽雅娜的小弟弟一边叫,一边向他们跑来。

    “我就来,”姑娘回答,“你去吧,弟弟,你先去,我马上就来。”

    鲁卡沙站起来,掀掀帽子。

    “看来我也该回家了,这样也好。”他说,装得若无其事,勉强忍住微笑,消失在屋角后面。

    夜幕笼罩了村庄。黑暗的天空中撒满明亮的星星。街上黑洞洞的,空无一人。纳扎尔卡跟哥萨克女人们留在土台上,只听见他们嘻嘻哈哈的笑声。鲁卡沙却悄悄离开姑娘们,像猫一样弯下身子,用手按住摇摇晃晃的匕首,悄没声儿地奔跑起来,但不是回家,而是朝少尉家跑去。他跑过两条街,拐进小巷里,翻起契尔克斯服的下摆,在篱笆脚下的阴影中坐下来。“瞧,真是少尉家的姑娘,”他想着玛丽雅娜,“连开个玩笑都不行,鬼丫头!等着瞧吧。”

    一个女人走近来的脚步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留神倾听,心里暗暗好笑。玛丽雅娜低下头,迅速而平稳地径直向他走来,手里拿着一根树枝,一路上打着篱笆桩子。鲁卡沙站起来。玛丽雅娜吓了一跳,站住了。

    “唷,死鬼!吓了我一跳。原来你没回家去。”她说,大声笑起来。

    鲁卡沙一手搂住姑娘,一手托起她的脸。

    “我有话要跟你说……真的!……”他的声音哆嗦着,没说完就断了。

    “深更半夜说什么话呀!”玛丽雅娜回答,“妈妈等着呢,你找你那个相好的去吧!”

    玛丽雅娜从他的怀抱里挣出来,跑了几步。她跑到自己家的篱笆旁站住,向鲁卡沙回过头来。鲁卡沙在她旁边跑着,还在求她等一会儿。

    “那你有什么话要说啊,夜游神?”玛丽雅娜又笑了。

    “你不要笑我,玛丽雅娜!真的!你说我有个相好吗?去他妈的!你就说一句吧,我可实在爱你啊,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办到。你看!”他把口袋里的钱弄得叮当响。“让我们好好过日子吧。人家都很快活,可是我呢?你就不肯给我一点儿快活,玛丽雅娜!”

    姑娘站在他面前,什么也没回答,只用手指很快地把树枝折成一段一段。

    鲁卡沙忽然握紧拳头,咬咬牙。

    “干吗老是叫人等啊等的,难道我还不爱你吗,宝贝?你要拿我怎么样?”他忽然皱着眉头说,同时抓住玛丽雅娜的双手。

    玛丽雅娜镇静的脸色和沉着的声音没有变。

    “你别吵,鲁卡沙,你听我说,”她回答,没有缩回手,但把身子避开一点儿,“当然,我是个姑娘,你听我说,我自己做不了主,既然你爱我,我就老实告诉你吧。你放手,让我告诉你。我愿意出嫁的,可是你别想跟我胡搞。”玛丽雅娜说,没有转过脸去。

    “出嫁有什么意思?出嫁这件事我们可做不了主。你跟我要好要好吧,玛丽雅娜!”鲁卡沙说,他忽然改变了那副烦躁不安的神气,显得温柔驯顺了。他又笑嘻嘻地逼视着她的眼睛。

    玛丽雅娜紧挨着他,热烈地吻他的嘴唇。

    “好哥哥!”她热情地紧贴着他,轻轻地说。接着忽然挣脱身子,头也不回地跑进自己家里去了。

    这哥萨克小伙子虽然求她再等一下,说他还有话要对她说,但玛丽雅娜却不停下脚步。

    “去吧!会给人家看见的!”她说,“你看,好像是我家那个鬼房客在院子里散步。”

    “真是个少尉家的姑娘,”鲁卡沙心里想,“她要嫁人了!嫁人当然对,可你该先爱爱我啊!”

    他在雅姆卡家里找到纳扎尔卡,跟他一起喝了一阵酒,接着就去找董卡。虽然她对他不忠实,他还是在她那里过了一夜。

    十四

    玛丽雅娜走进大门的时候,奥列宁确实在院子里散步,他也听得她说:“那个鬼房客在散步。”那天,他跟耶罗施卡大叔在新居的门口消磨了整个黄昏。奥列宁吩咐凡纽沙搬出一张桌子、一把茶炊,拿出酒,点上一支蜡烛,一边喝茶,吸雪茄,一边听那坐在他脚边台阶上的老头儿讲故事。虽然没有刮风,蜡烛却在跳动,火焰忽东忽西地摇晃,一会儿照亮阳台上的柱子,一会儿照亮桌子和餐具,一会儿照亮老头儿白发苍苍的脑袋。飞蛾围绕着烛火盘旋,振落翅膀上的粉末,扑着桌子,撞进玻璃杯里,忽而飞进烛火里,忽而飞到烛光之外的黑暗中。奥列宁跟耶罗施卡两人喝了五瓶契希尔。耶罗施卡不停地把酒杯斟满,一杯递给奥列宁,跟他碰了杯,又滔滔不绝地讲下去。他讲到哥萨克过去的生活,讲到他父亲巨人一个人能背三百斤重的死野猪,一口气能喝两桶契希尔。他讲到他的往事,在那瘟疫流行的年月,他怎样跟老朋友基尔奇克偷运斗篷过捷列克河。他讲到打猎,讲到他怎样一个早晨打死两只鹿。他讲到他的相好基尔奇克怎样常常夜里跑到哨兵线上去找他。他讲得有声有色,奥列宁听得入迷,连时间是怎么过去的都没有感觉到。

    “就是这样,老朋友,”他说,“可惜你没在我的黄金时代碰到我,不然我什么都会让你看到的。今天耶罗施卡只舔舔空罐子,当年耶罗施卡在整个团里可是大名鼎鼎的!谁的马数第一?谁有古尔达[13]造的宝刀?上谁家去喝酒?跟谁一块儿玩?该派谁上山去杀死阿赫梅特汗?全是耶罗施卡。姑娘们爱的是谁?回答总是耶罗施卡。因为我是个真正的骑士。喝酒,偷东西,上山劫马群,唱歌,我什么都行。像我这样的哥萨克如今可没有了。如今的哥萨克叫人瞧着都难受。个儿只有这么高(耶罗施卡把手举到离地三尺高),就穿上古里古怪的靴子,而且老是得意扬扬地瞧着靴子,欣赏个没完。再不然就是喝得烂醉,喝得简直不成体统,稀里糊涂。可我当年是个怎样的人哪?我是偷东西的耶罗施卡,不但各个村子里的人认得我,就是山里的人也都知道我。那些鞑靼王爷,我的老朋友,也常来找我。我跟什么人都交朋友;是鞑靼人,就交个鞑靼朋友;是亚美尼亚人,就交个亚美尼亚朋友;是士兵,就交个士兵朋友;是军官,就交个军官朋友。什么人我都不在乎,只要能喝酒就行。他们说,一个人要洁身自好:别跟士兵一起喝酒,别和鞑靼人一同吃饭。”

    “这是谁说的?”奥列宁问。

    “我们那些神父呀。可是你听听毛拉[14]或者鞑靼法官的话吧。他们说:‘你们这些异教徒,干吗吃猪肉?’就是说,各人有各人的规矩。可我以为都是一样的。上帝创造的一切都是给人享受的。什么罪孽也没有。就拿野兽来做比方吧,它可以在鞑靼人的芦苇丛里过活,也可以在我们的芦苇丛里过活。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家。上帝给你什么,就吃什么。可是我们那里的人说,贪吃要到地狱里去舔烧红的锅子的。我看这些全是骗人的鬼话。”他停了停,补充说。

    “什么骗人的鬼话?”奥列宁问。

    “神父们说的那些话。契尔弗伦那亚有个队长,他是我的老朋友。也像我一样了不起。后来在车臣尼雅给人杀死了。他说,这些全都是神父们骗人的鬼话。他说,人一死,坟上长出青草来,这就完了。”老头儿笑了。“是个不顾死活的家伙!”

    “你多大年纪了?”奥列宁问。

    “只有天知道。总有七十了吧。你们那个女皇在位的时候,我已经不太小。你就算一算有多大吧。该有七十了吧?”

    “有了。可你的身子骨还挺硬朗啊!”

    “是啊,感谢上帝,我身体健康,什么病也没有;就是被一个婆娘搞坏了,那妖……”

    “怎么一回事?”

    “就这样被她搞坏了……”

    “哦,那你死了坟上也会长出青草来吗?”奥列宁又问。

    耶罗施卡显然不愿明白说出自己的意思。他沉默了一会儿。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喝吧!”他笑嘻嘻地举起酒杯,大声说。

    十五

    “哦,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他竭力回想着,又说,“对了,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是个猎人。团里没有一个猎人能跟我相比。不论什么飞禽走兽,我都能指给你看;它们叫什么,住在什么地方,我全知道。我有几条狗,有两支枪,有网,有幔,有一只鹞子,我什么都有。感谢上帝!你要是不吹牛,确实是个猎人,我什么都可以带你去看看。我是个怎样的人吗?只要一发现脚印,我就知道是什么野兽,它躺在哪儿,到哪儿去饮水或者打滚。我会拿桩头做凳子,通夜坐在那儿守着。待在家里有什么意思!无非是喝酒造孽罢了。再有娘儿们走来东家长西家短地扯淡,孩子们对着你乱叫乱嚷,真是活受罪。还不如黄昏头出来,找个好地方,在芦苇丛里坐下来守着倒舒服。你总知道树林里是个什么景象吧?你抬头望望天空,星星在慢慢移动,你望望星星,就能知道时间了。你向四下里瞧瞧,树林里一片飒飒声,你一直守着。忽然喀啦一声,一头野猪出来擦身子了。你还能听见小鹰在那里吱吱乱叫,公鸡或者鹅儿在村子里呼应。鹅一叫,就是半夜了。这一切我都知道。有时候远远一声枪响,你头脑里就会出现各种念头。你会想,这是谁在开枪啊?也许是个哥萨克,像我一样守着野兽,可他有没有把它打死啊?还是只把它打伤了,害得那可怜的畜生白白把血溅在芦苇上。我可不喜欢这样!哦,真不喜欢!干吗要糟蹋野兽呢?傻瓜!真是傻瓜!你也可能想:‘也许是山匪把哪个哥萨克笨蛋干掉了。’种种念头都在脑子里出现。有一次我坐在河边,忽然看见有只摇篮从上游漂来。一只好好的摇篮,只是边上有点儿坏了。这时候我心里就琢磨起来:这是谁家的摇篮哪?准是你们的士兵来到村子里,把车臣女人拉走,哪个恶鬼还杀了孩子:抓住一双小腿往屋角里一扔就完了。这种事他们干不出来吗?唉,人都没有心肝哪!头脑里也会出现这样的念头,真是不好受哇!我想:他们扔掉摇篮,赶走婆娘,烧掉房子,那骑士就拿起枪,上我们这边抢劫来了。一个人坐着想个没完。一听到有群野兽在矮树丛里簌簌地响,你的心就跳起来。宝贝啊,过来吧!你心里想:它们要嗅出我来了;人坐着一动不动,可是那心哪:怦!怦!怦!简直跳得你灵魂都要出窍了。今年春天,有一次我碰上一群好畜生,黑压压的。‘凭圣父圣子之名……’我刚要开枪,忽然那母野猪对小野猪说:‘糟了,孩子们,这儿有人守着!’于是它们就从矮树丛里跑掉了。那野猪离开我那么近,简直可以把它一口咬住。”

    “那母猪怎么会告诉小猪有人守着呢?”奥列宁问道。

    “你想怎么着,你以为它是傻瓜,是野兽?不,它比人还灵呢,虽然你叫它猪猡!它什么都知道。随便打个比方吧:一个人从你的脚印上走过,他不会发觉什么的,可是一头猪碰上你的脚印,马上就会逃走。这就说明猪有灵性。你闻不出自己的味儿,猪却闻得出来。再说,你想杀死它,它却想活在树林子里玩儿呢。你有你的道理,它也有它的道理。它是猪,可并不比你差,它也是上帝创造的啊。哎!人真愚蠢,真愚蠢!”老头儿反复说,垂下头,沉思起来。

    奥列宁也沉思起来。他走下台阶,反背着双手,默默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耶罗施卡醒悟过来,抬起头,凝视那绕着跳跃的烛火飞行并且扑到火里自焚的飞蛾。

    “傻瓜,傻瓜!”他说,“往哪儿飞啊?傻瓜!傻瓜!”他站起来,用他那粗壮的手指赶掉飞蛾。

    “你要烧死了,小傻瓜,飞到这儿来吧,地方多得是,”他一边温柔地说,一边努力用粗手指留神地捉住它的小翅膀,又把它放掉。“你自己把自己给毁了,我可舍不得你啊!”

    他坐了好一阵,唠叨着,从瓶里慢慢地啜着酒。奥列宁却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忽然,门外一阵低语声使他愣住了。他不由得屏住气,于是听到女人的笑声、男人的说话声和他们接吻的声音。他故意把脚下的草踩得沙沙响,走到院子的另一边去。过了一会儿,篱笆又咯咯地响起来。一个哥萨克身穿深色契尔克斯服,头戴白羊皮帽,沿着篱笆走过去(这是鲁卡沙),一个个儿高高的女人包着白头巾从奥列宁身边走过。“你管你的事,我管我的事,咱们俩不相干吧!”玛丽雅娜稳健的步伐仿佛在这样说。他目送她走到房东的屋子门口,还从窗子里看到她解下头巾,在凳子上坐下。忽然,这年轻人的心给一种忧郁的孤独感,一些模模糊糊的希望和憧憬以及不知对谁的嫉妒揪住了。

    房子里最后几盏灯熄灭了。村子里最后一些声音静息了。枝条编的篱笆、院子里白乎乎的牲口、屋顶和端庄的白杨,全都沉入酣畅、宁静和劳动后的睡梦中。只有一刻不停的蛙鸣从潮湿的远方传到留神的耳鼓里。东方,星星越来越稀,在渐渐发白的天空中慢慢暗淡下去。可是头顶上的星星却越来越远,越来越密。老头儿一手托着脑袋,打起瞌睡来。一只公鸡在对面院子里啼叫,奥列宁却一直踱着步,想着心事。传来几个人合唱的声音,他走到篱笆旁倾听。几个哥萨克小伙子在合唱一支快乐的歌,其中有个声音特别高亢。

    “你知道这是谁在唱吗?”老头儿清醒过来,说,“这是骑士鲁卡沙。他打死了一个车臣人,因此高兴了。其实有什么可高兴的?傻瓜,真是傻瓜!”

    “那你打死过人吗?”奥列宁问。

    老头儿忽然用双肘支起身,把脸凑近奥列宁的脸。

    “你这鬼东西!”他嚷道,“你问什么呀?别提了。送掉人家的命可不好受,哦,真不好受啊!再见吧,老朋友,我已经酒醉饭饱了,”他说着站起来,“明天打猎去吗?”

    “去的。”

    “记住,得起得早一点儿,睡过头可要受罚的。”

    “我会起得比你早的。”奥列宁回答。

    老头儿走了。歌声停了,但听得到脚步声和愉快的说话声。过了一会儿,歌声又起,但更远一点儿,耶罗施卡洪亮的声音也加入了合唱。“这是些怎样的人,这是种怎样的生活啊!”奥列宁想着,叹了一口气,独自回到屋子里。

    十六

    耶罗施卡大叔是个退伍的单身哥萨克。他老婆二十年前改信正教,抛下他,另嫁了一个俄罗斯司务长。他也没有子女。他讲到他年轻时是村里最勇敢的小伙子,倒不是吹牛。团里人人都知道他英勇的往事。他不止一次杀过车臣人和俄罗斯人。这些事就成为他精神上的负担。他上过山,抢劫过俄罗斯人,还坐过两次牢。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树林里打猎,往往一连几天只吃些面包,喝点儿水。而待在村子里的时候,他就从早到晚饮酒作乐。那天晚上,他从奥列宁那儿回来,睡了两小时,天没亮就醒了。他躺在床上琢磨着昨天认识的那个人。他很喜欢奥列宁的老实(他心目中的老实,就在于不惜请他喝酒)。他也喜欢奥列宁的为人。他不懂为什么俄罗斯人都很老实、很有钱,为什么他们什么都不懂,还算是受过教育的。他独自琢磨着这些问题,同时考虑着他能问奥列宁要点儿什么东西。耶罗施卡大叔的房子相当宽大,也不算旧,但是一望而知,里面没有主妇。跟一般哥萨克爱好整洁的习惯相反,他的整个屋子里乱糟糟的非常肮脏。桌子上摊着一件血迹斑斑的短褂,半块甜面饼,还有一只喂鹞子用的撕碎去毛的穴鸟。长凳上乱七八糟地放着凉鞋、枪、匕首、小口袋以及潮湿的衣服和破布。屋角里放着一桶发臭的脏水,桶里浸着另一双凉鞋,桶旁还放着一支步枪和一张幔。地上丢着一张网和几只打死的野鸡,桌子旁边系着一只母鸡,在肮脏的地上走来走去。在没有生火的炉子上搁着一把破壶,壶里盛着牛奶之类的东西。火炉上有只小隼在尖声啼叫,想挣断绳子,而那只脱毛的鹞子却宁静地栖在火炉边上,斜眼瞅着那只母鸡,偶尔向左右点点头。耶罗施卡大叔仰天躺在墙壁和火炉之间的短床上,只穿一件布衫,缩起两条强壮的腿,双脚搁在火炉上,用一根粗手指搔着手上被鹞子抓伤留下的痂————他带鹞子出去是不戴手套的。整个屋子里,特别是在老头儿周围,弥漫着一股强烈而并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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