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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高加索回忆片段最新章节!

    一

    莫斯科万籁俱寂。冬天的街上难得听到辘辘的车声。窗子里已没有灯光,街灯也熄灭了。但教堂里却传出当当的钟声,钟声荡漾在沉睡的城市上空,报道着黎明的降临。街上空荡荡的。偶尔有一辆做夜生意的雪橇,滑过街上的积雪和泥沙,从街的这一头驶到那一头;赶雪橇的坐在上面等顾客,等得睡着了。一个老婆子上教堂去;教堂里零零落落地点着几支蜡烛,烛光红红地映在圣像的金饰上。工人们睡了一个漫长的冬夜,已经起床,这时候正上工去。

    可是对老爷先生们来说,这还是晚上呢。

    法定的营业时间已过,但骑士酒店的一个窗子里有灯光从紧闭的百叶窗缝里漏出来。酒店门口停着一辆轿车、一辆雪橇和一辆出租马车,马车和雪橇的后座紧靠在一起。一辆三驾驿站雪橇也停在这里。看门人裹紧衣服,身子缩成一团,躲在屋角后面。

    “他们干吗尽说废话呀?”一个面容消瘦的堂倌坐在前厅里想。“老是正好碰到我值班!”从灯光通明的隔壁房间里传来三个在吃饭的青年人的声音。房间里,桌上摆着吃剩的晚餐和酒。一个个儿瘦小、相貌难看但很整洁的青年坐在那里,他那双和善而疲倦的眼睛望着那个准备远行的人。另外一个个儿很高,躺在摆满空酒瓶的桌旁,玩弄着表上的钥匙。第三个身穿一件崭新的皮里短外套,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偶尔停住脚步,用他那相当粗壮有力、但指甲修得很整齐的手指捏碎一粒杏仁。他老是笑眯眯的,眼睛和脸上都焕发着光辉。他指手画脚、热情洋溢地说着话,但显然找不到适当的字眼,因为他想到的话似乎都不足以表达他心中翻腾的感情。他一直满面笑容。

    “现在什么话都可以说了!”这个准备远行的人说。“我不是替自己辩护,但我希望你至少得像我了解自己那样了解我,并且不要庸俗地看待这件事。你说我对不起她吗?”他对那个用和善的目光瞧着他的朋友说。

    “是的,你对不起她。”瘦小难看的人回答,他的目光似乎显得更和善更疲倦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说这种话,”准备远行的人继续说,“照你看来,被人爱同爱人一样幸福,一个人只要一次被爱,就终生受用不尽了,是吗?”

    “是啊,受用不尽了,我的宝贝!一辈子受用不尽了。”瘦小难看的人回答,一会儿睁开眼睛,一会儿闭上眼睛。

    “但一个人为什么不主动去爱人呢?”准备远行的人若有所思地说,露出一副近乎怜悯的神气瞧着朋友。“为什么不去爱呢?因为没有爱情。不,光被人爱是一种不幸,因为你没有同样的感情可以给人,你会觉得对不起别人。哦,天哪!”他摆了摆手。“这些事要是能合理进行倒也罢了,事实上往往颠三倒四,不由我们做主,只得听其自然了。如今倒像是我偷了那份感情。你也是这样想的;你别否认,你确实是这样想的。说实话,我这辈子干过好多愚蠢和卑鄙的事,可是在这件事上,我并不懊悔,也不可能懊悔。不论开头,还是后来,我都没有欺骗过自己,也没有欺骗过她。我原以为终于对她有了爱情,但后来发现我这是在自欺欺人,这样谈恋爱是不行的,我谈不下去,可是她不肯罢休。我谈不下去,难道能怪我吗?叫我怎么办呢?”

    “算了吧,反正这事现在已经了啦!”那朋友一边说,一边吸着雪茄以驱除睡意。“有一点可以断言:你还是没有恋爱过,你也不懂什么叫恋爱。”

    穿短外套的人抱住头,还想说些什么,可是他无法把心里的意思表达出来。

    “没有恋爱过!对,我没有恋爱过。可我心里想恋爱,没有别的欲望比这更强烈的了!再说,有没有这样的恋爱呢?天下什么事都是有缺陷的。哼,有什么可说的!我在生活上搞得乱糟糟的。可现在一切都了啦,你说得对。我觉得我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了。”

    “你在新的生活中又会搞得乱糟糟的。”躺在沙发上玩弄怀表钥匙的人说,但准备远行的人没有听见。

    “我要走了,我觉得又伤心又高兴,”他继续说,“为什么伤心?我说不上来。”

    于是准备远行的人又讲起他自己的事来,没注意别人并不像他那样感兴趣。一个人在心醉神迷的时刻往往最自私。在这样的时刻,他觉得天下没有什么比他自己更可爱更有趣的了。

    “德米特里·安德烈伊奇,车夫不肯等了!”一个年轻的农奴进来说,他穿着一件羊皮外套,头颈上绕着一条围巾。“马车十一点多就来了,此刻已经四点了。”

    德米特里·安德烈伊奇瞧了瞧他的农奴凡纽沙。凡纽沙头颈上绕着的围巾,他那双毡靴和他那张睡眼惺忪的脸,仿佛都在召唤他的主人走向一种新生活,一种充满劳动、困苦和忙碌的生活。

    “真的,该走了。再见吧!”他一边说,一边摸索着外套没有扣上的钩子。

    尽管朋友们都劝他再给车夫一些小费,叫他再等一会儿,他却戴上帽子,站在房间中央。他们相互吻了一次,两次,停了一下,又吻了第三次。穿短外套的人走到桌子旁边,喝干了桌上的一杯酒,握住那个瘦小难看的朋友的手,涨红了脸。

    “啊,我还是说出来吧……我必须对你坦白,我也可以对你坦白,因为我喜欢你……你爱她,是不是?我一直是这样想的……是吗?”

    “是的。”那朋友回答,同时笑得更亲热了。

    “也许……”

    “对不起,我是奉命来熄掉蜡烛的,”睡眼惺忪的堂倌说,他听到他们最后几句话,心里觉得奇怪,老爷先生们说的怎么总是那些话?“请问,账单该给哪一位?给您吗,先生?”他对高个子说了一句,其实早就知道该向谁收账了。

    “给我,”高个子说,“多少钱?”

    “二十六卢布。”

    高个子想了想,一句话没说,就把账单塞进口袋里。

    另外两个继续谈他们的话。

    “再见了,你真是个出色的小伙子!”那位瘦小难看、目光和善的先生说。

    两人的眼睛里都含着泪水。他们走到门口。

    “哦,对了!”远行的人红着脸,对高个子说。“这骑士酒店的账请你先付一下,以后写信告诉我。”

    “好的,好的,”高个子一边戴手套,一边说,“我真羡慕你!”当他们走出门口的时候,他又突然补了一句。

    远行的人坐在雪橇里,把外套裹紧身体,说:“好吧,那咱们一起走吧!”他甚至于挪了挪身体,给那说羡慕他的人让出一个位子来;他的声音有点儿哆嗦。

    一个送行的人说:“再见了,米嘉,上帝保佑你……”他但愿他快点儿走,因此没有把话说完。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有人又说了一声“再见”,另外一个说了一声“走啦”,于是赶雪橇的催动了马匹。

    “叶利沙,走吧!”送行人中的一个嚷道。

    马车夫活动起来,嘴里啧啧作声,拉动缰绳。僵硬的车轮就在雪地上吱嘎吱嘎地响起来。

    “奥列宁真是个可爱的青年,”有个送行的人说,“可他上高加索去有什么意思?而且当的又是士官生!叫我说什么也不干。你明天去俱乐部吃饭吗?”

    “去的。”

    送行的人走散了。

    远行的人觉得热了,皮外套很暖和。他坐到雪橇底里,敞开外套;那三匹鬃毛很长的驿马慢吞吞地穿过一条条黑暗的街道,经过许多他从来没见过的房子。奥列宁觉得只有出远门的人才会经过这些街道。周围黑暗、寂静而凄凉,可是他心里却充满回忆、爱情、懊悔和哽住喉咙的愉快的眼泪……

    二

    “我喜欢他们!十分喜欢!他们真好!真可爱!”他反复说,并且很想哭。为什么想哭?谁真可爱?他很喜欢的是谁?他可说不上来。有时候,他望望一座房子,觉得奇怪,为什么把它造得这样古怪?有时候,他觉得奇怪的是,这车夫和凡纽沙跟他身份这样不同,为什么此刻却坐得离他这样近,并且由于骖马猛拉冻僵的皮带,他们正和他一起颠簸摇晃。接着他又说:“他们真可爱,我真喜欢他们。”有一次甚至说:“多么动人哪!太妙啦!”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说这个干什么,他问自己:“莫不是我喝醉了?”不错,他喝了大概两瓶葡萄酒,但使他陶醉的不光是酒。他想起了一切他觉得亲切而友好的话,想起了朋友们在他临走前羞怯而又似乎随口说的话。他想起了握手、眼神、沉默,以及他坐上雪橇时送行人们的送别声:“再见了,米嘉!”他也想起了自己毅然决然的坦白。而这一切他觉得都使人感动。在动身以前,不但亲戚朋友,不但平素对他冷淡的人,就连那些讨厌他仇视他的人,也都不约而同地格外喜欢他,并且像在忏悔或者临终之前那样饶恕他。“也许我再不会从高加索回来了。”他想。他觉得他爱他的朋友们,同时爱某一个人。他可怜自己。然而,使他心肠软化、热情洋溢,以致忍不住吐露那些无意义的话的,并不是朋友的情谊,使他感情达到这种地步的,也不是女人的爱情(其实他还没有恋爱过呢)。那种满怀希望的自爱自怜,那种青春时期珍爱自己灵魂中一切美好东西的感情(他觉得如今他的灵魂中只有美好的东西),使他流泪,使他说了些语无伦次的话。

    奥列宁是个青年,没有念完大学,也没有工作过(只在什么官厅里弄了个挂名差事),却已经花掉了一半财产。年纪到了二十四岁,还没有选定一种职业,也没有做过任何事情。他就是莫斯科社交场中的所谓“年轻人”。

    从十八岁起,奥列宁就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这样的自由生活,只有四十年代有钱而从小丧失父母的俄罗斯青年才能享受。对他来说,既没有肉体上的枷锁,也没有精神上的枷锁;他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他什么也不缺少,也没有什么东西束缚他。家庭、祖国、信仰、贫穷,对他都是不存在的。他不相信什么,也不承认什么。虽然如此,他却不是一个阴郁、乏味、爱唱高调的青年;正好相反,他总是热情洋溢。他根本不承认有爱情这回事,可是每次遇到年轻貌美的女人,总有点儿神魂颠倒。他早就认为名誉地位都毫无意义,可是在舞会上,谢尔基公爵走过来对他说了几句亲切的话,他不禁又感到很得意。但他决不让他的任何冲动发展到妨碍自由的地步。不论迷恋什么,只要预感到将引起操劳和斗争(跟生活的微小斗争),他就立刻本能地摆脱掉那种感情或事情,以恢复自身的自由。就这样,他开始他的社交活动、公事、家务、音乐(他一度想献身的事业)和跟女人的恋爱(他不相信真有这样的事)。使他犹豫不决的是,他应该把人生只有一度的青春奉献给什么:献给艺术呢,还是献给科学?爱一个女人,还是做些实际工作?因为,青春不是智慧、意志或者教育,而是一生只有一次的激情。有了这种激情,人可以随心所欲地改造自己,而且照奥列宁看来,甚至可以随心所欲地改造世界。不错,有些人缺乏这种激情,他们一踏进生活,就把最初碰到的那副重轭套在自己身上,并且老老实实地戴着它,一直干到生命结束。但奥列宁却过分强烈地感到身上这种无所不能的青春活力:那种可以转化成一种愿望或一种理想的力量,那种敢想敢做的力量,那种可以不问目的而纵身投入无底深渊的力量。他意识到这一层,感到自豪,并且不知不觉地因此觉得快乐。直到如今,他只爱自己一个人,而且不可能不爱自己,因为他对自己只抱着美好的期望,还从来没有失望过。离开莫斯科的时候,他心里洋溢着青春的快乐:青年人一旦认识了错误,就对自己说:“原来不是那么一回事。”过去的事都是偶然的,微不足道的,以前他并不想好好生活;现在呢,等他离开莫斯科,就将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过这种生活不会再犯错误,不会再有悔恨,只会有幸福。

    长途旅行总是这样的:在头上两三站,思想往往停留在离开的那个地方,但在路上过了一夜,到了第二天早晨,思想就会忽然转移到旅行的目的地上,而对那新地方做种种海阔天空的遐想。奥列宁的情形也是如此。

    出了城市,环顾白雪皑皑的田野,他感到单独处身在这自然环境中的情趣。他裹紧外套,坐到雪橇上,静下心,打起瞌睡来。跟朋友们分手使他十分感动。他想起在莫斯科度过的最后一个冬天。当时的种种景象,连同模模糊糊的思想和悔恨,不禁一一浮现在眼前。

    他想起那个为他送行的朋友,想起他们谈到的那朋友跟那姑娘之间的关系。那姑娘很有钱。“既然知道她爱我,他怎么还能爱她呢?”他想,心里起了恶意的猜疑。“人世间不道德的事真多啊!可我怎么还没有恋爱过呢?”他问自己,“人家都说我从来没有恋爱过。难道我精神上有毛病吗?”接着他回想起他对女性的迷恋。他想起最初的社交活动,想起朋友的一个妹妹:他跟她一起坐在桌旁,在灯下共度了几个黄昏,当时灯光照亮她那正在做针线的纤细手指和她那美丽娇嫩的脸蛋的下半部。他想起他们的娓娓长谈,像传送燃烧的木棒游戏那样没完没了;他想起当时的局促不安和经常对这种不自然场面的反感。当时总像有个声音在轻轻地说:“不是那么一回事,不是那么一回事!”事实果然证明不是那么一回事。接着他想起了舞会,想起了怎样跟美丽的德夫人跳玛祖卡舞。“那天夜里我是那么销魂,多么幸福哇!可是第二天早晨醒来,发觉自己还是无拘无束的时候,我又是多么伤心,多么懊恼哇!为什么爱情不来捆住我的手脚呢?”他想。“不,爱情是没有的!那位邻居太太,像对杜勃罗文和首席贵族那样对我说,她爱星星,看来也不是那么一回事。”他又想起了乡下的农事,但也想不出什么愉快的事情。“他们会长久谈到我这次远行吗?”他心里琢磨着。但“他们”是指谁啊?他说不上来。接着产生的思想使他愁眉不展,嘴里也跟着嘟囔起来,他想起了裁缝卡普尔和欠这裁缝的六百七十八卢布。他还想起他请求裁缝再等一年,裁缝脸上却露出困惑不解和无可奈何的神气。“哎,天哪,天哪!”他眯细眼睛反复说,竭力驱除这些讨厌的念头。“虽然如此,她还是爱我的,”他想起临别时谈到的那个姑娘,“是的,我要是娶了她,就不会负债了,可如今我欠着华西里耶夫的债”。接着,他想起那天晚上他从她家出来,最后一次到俱乐部同华西里耶夫先生打牌;还想起当时他怎样低声下气地要求再打一局,却被华西里耶夫冷冷地拒绝了。“只要省吃俭用地过上一年,就可以还清全部债务了,去他妈的……”虽然有着这样的信心,他还是重新计算着剩下的债务、限期和预计归还的时间。“除了骑士酒店之外,我还欠莫列尔的账呢,”他回想着他负下那么多债务的那个夜晚。这是在吉卜赛人那儿举办的狂欢酒会,由几个从彼得堡来的人发起:沙皇侍从官萨施卡·贝,德公爵和那个显要的老头儿。“那些大人先生们为什么这样得意扬扬呢?”他想,“他们凭什么结成一派,并且认为别人参加他们一伙就挺有面子呢?就凭他们是沙皇的侍从官吗?他们把别人看得那么愚蠢,那么卑贱,真是岂有此理!我可要让他们明白,我才不稀罕跟他们接近呢。但我想,要是安德烈经理知道我跟萨施卡·贝上校那样的沙皇侍从官居然你我相称,他准会大为惊奇的……还有,那天晚上没有人喝得比我更多了;我还教会吉卜赛人一支新歌,大家都听我们唱。我虽然做了不少蠢事,可我到底是个出色的青年。”他想。

    早晨,奥列宁已经来到第三个驿站。他喝了茶,亲自动手跟凡纽沙把包裹皮箱重新安放好,稳稳当当地在行李中间坐下来,并且知道各种东西放的地方(钱放在哪儿、有多少,护照、驿马使用证和通行税征收单放在哪儿)。他觉得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心里很高兴,而漫长的旅途似乎成了长时间的游荡。

    从早晨到中午,他一直专心致志地做着算术:他走了多少俄里[1],到下一站还有多少俄里,到下一个城市有多少俄里,到吃饭的地方有多少俄里,到喝茶的地方有多少俄里,到斯塔夫罗波尔有多少俄里,他已经走了全程的几分之几。他还计算着:他有多少钱,还能剩下多少,还清全部债务需要多少,以及他每月生活将用去收入的几分之几。傍晚,喝过茶,他算出到斯塔夫罗波尔还剩下全程的十一分之七,还清债务就得省吃俭用七个月,还要拿出全部财产的八分之一。接着他静下心,裹紧外套,坐上雪橇,又打起瞌睡来。如今他的思想已经转向未来,转向高加索了。对未来的一切遐想,总是离不开阿玛拉特老爷[2]、契尔克斯女人、崇山峻岭、悬崖峭壁、可怕的激流和种种危险。这些遐想都是朦朦胧胧的,而荣誉的诱惑和死亡的威胁却使未来更加迷人。一会儿,他幻想自己以超群的勇气和惊人的力量杀死和征服无数山民;一会儿,他把自己想象成山民,跟别的山民一起反抗俄罗斯人,保卫自己的独立。当他想象那些详情细节时,就会联想到莫斯科的一些熟人。萨施卡·贝一会儿跟俄罗斯人一起,一会儿跟山民一起,同他作战。连卡普尔裁缝不知怎的也参加了胜利者的凯旋仪式。奥列宁也回想到过去的屈辱、缺点和错误,但回想起来也很有趣。生活在那边的崇山、激流、契尔克斯女人和各种危险之中,显然不会重犯那些错误。既然他已经做过忏悔,事情也就完了。在他对未来的各种遐想中,还有一个梦,一个最珍贵的梦:关于女人的梦。他想象那边山中有个契尔克斯女奴,身材苗条,眼神深邃而温柔,留着一条长辫子。他仿佛看见山中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屋,她站在屋门口等他,他却带着荣誉、一身灰尘和血迹疲劳地回到她身边,为她的亲吻、她的双肩、她那甜蜜的声音和柔情而销魂。她十分迷人,但淳朴粗野,缺少教养。在漫长的冬夜,他帮她学文化。她天资颖悟,很快就掌握了一切必要的知识。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呢?她会毫不费劲地学会外国语,阅读和理解法国文学作品。比方说,她应该喜欢《巴黎圣母院》。她也会说法国话。在客厅里,她也许比上流社会的贵妇人更雍容华贵。她能唱歌,唱起来那么淳朴、热情、高亢。“嗐,真是胡思乱想!”他对自己说。这时他们来到一个驿站,他得换一辆雪橇,并且给点儿小费。接着他又想入非非了。他又想象着契尔克斯女人、荣誉以及回到俄罗斯、当沙皇侍从官、娶个绝代佳人做妻子等情景。“但爱情是根本没有的,”他又自言自语,“荣誉是没有意思的。可是那六百七十八卢布怎么办呢?还有那征服的土地呢,它可会给我带来一辈子享用不尽的财富哇?可是一个人独享这么多财富也是不对的。应该把它分给别人。可是分给谁呢?先还给卡普尔六百七十八卢布,其余瞧着办吧……”他头脑里充满了模模糊糊的幻象,只有凡纽沙的声音和雪橇的突然停止才破坏了他那沉酣的青春的睡梦。连到了下一站,他又换了一辆雪橇,继续前进的情景也记不清了。

    第二天早晨又是同样的情况:同样的一个个驿站,同样的喝茶,同样摆动的马臀,同样跟凡纽沙的简短谈话,同样模模糊糊的幻想和黄昏的瞌睡,以及夜里同样的困倦沉酣的青春的睡梦。

    三

    奥列宁离俄罗斯中部越远,他的回忆也就越远;而他越接近高加索,心里也就越高兴。“我从此再也不回去了,再也不到社交场中去了,”他有时这样想。“我在这儿看到的人可不是上流社会人士,他们谁也不认识我,谁也不会有一天踏进我去过的社交场所,谁也不会知道我的往事。而莫斯科的社交界也不会有人知道,我处在这儿的人们中间在干些什么。”在路上遇到的那些粗汉,他认为跟他所熟识的莫斯科人不一样,而处身在这些人中间,他体会到一种跟过去一刀两断的新鲜感。人们越粗野,文明的迹象越少,他觉得越自在。而他必须路过的斯塔夫罗波尔却使他烦恼。形形色色的招牌(有些还是法文的),坐马车的贵妇人,广场上停着的出租马车,林荫大道和一个穿外套戴礼帽在路上高视阔步的绅士————这一切都使他反感。“也许他们认识我的一些熟人吧。”他这样想。于是又回想起俱乐部、裁缝、纸牌、上流社会……但过了斯塔夫罗波尔,一切景象又使他满意了:粗犷,美丽,壮观。奥列宁的情绪越来越好。哥萨克、马车夫和驿站长在他看来都是些淳朴的人,他可以跟他们随便说笑,不用考虑他们的身份。他们都是些使奥列宁不由自主地感到亲切的人,而他们对他也都很友好。

    还在顿河哥萨克地区,他就退掉雪橇,换乘马车;而过了斯塔夫罗波尔,天气竟暖和得使奥列宁非脱去皮外套不可。季节已经交春,那是一个奥列宁想象不到的欢乐的春天。当地居民不让他夜里离开哥萨克村庄,并且告诉他晚上赶路也有危险。凡纽沙有点儿提心吊胆,车上还预备了一支实弹的步枪。奥列宁却越发高兴。在一个驿站上,站长讲了前不久路上发生的一桩可怕的谋杀案。他们开始遇到武装的人。“原来从这儿开始!”奥列宁自言自语着。他一直渴望见到闻名已久的高加索雪山。一天傍晚,诺盖族[3]的车夫用鞭子指指云雾后面的群山。奥列宁急急地凝神眺望,这是一个阴天,云雾把群山拦腰遮住。奥列宁只看到一片灰蒙蒙、白漾漾、蓬蓬松松的东西,但不论怎样注视,都看不出他常常读到和听到的那种山岭的景象。他觉得山和云都是千篇一律的,所谓雪山的特殊美丽,就同巴赫的乐曲和对女人的爱情(他不相信这两者是确实存在的)一样,都是凭空想象出来的,因此,他对山不再抱什么幻想。第二天清早,他在车上由于呼吸到沁人心脾的清新空气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漫不经心地向右边望了一下。早晨天气晴朗。他忽然看见二十步开外的地方(最初一刹那他这样感觉)屹立着洁白巍峨的群山,线条优美,峰峦清晰,背衬着遥远的天空,显得格外壮丽。当他看清山和天离开他有多远,群山多么巍峨时,当他领略到这无与伦比的美景时,他害怕了,唯恐它只是海市蜃楼,只是虚幻梦境。他抖擞精神,使自己头脑更清醒些。群山却照样屹立在眼前。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啊?”他问马车夫。

    “山嘛。”诺盖人漫不经心地回答。

    “我也看了好半天了,”凡纽沙说,“真好看!我们家里的人准不会相信天下竟有这样美的山。”

    三驾马车在平坦的山路上飞驰,从车上望出去,群山仿佛在地平线上奔跑,玫瑰红的峰峦在初升的太阳照耀下熠熠发亮。奥列宁看到山,起初只感到惊奇,接着又觉得高兴,但后来越是全神贯注地凝视这白雪皑皑的山(这山不是从别的黑色山脉延伸过来的,而是拔地而起,伸展开去的),他就越发领略到它的美,并且具体地感觉到它的存在。从这个时候起,他所看见的,他所想到的,他所感觉的,都离不开那对他十分新鲜而又异常庄严的群山。关于莫斯科的一切回忆、羞耻和悔恨,关于高加索的种种庸俗的梦想,全消失了,一去不返了。“这下子可开始了。”仿佛有个郑重的声音对他这样说。道路也罢,出现在远处的捷列克河也罢,哥萨克村庄也罢,当地的居民也罢————这一切如今他觉得都不能等闲视之了。他望望天空,就想到了山。瞧瞧自己,瞧瞧凡纽沙,又想到了山。他望望两个骑马的哥萨克,看见套着枪衣的步枪在他们背后有节奏地摇晃,他们身下的枣红马和灰色马的腿夹杂在一起飞跑,接着又想到了山————他望见捷列克河对岸山村里升起的炊烟,接着又是山……太阳升起来了,芦苇丛后面是波光闪闪的捷列克河,接着又是山……村庄里有人推出一辆大车,路上走着几个妇女,几个年轻貌美的妇女,接着又是山……“山上的强盗在草原上游荡,我赶我的路,我不怕他们,我有枪,我年富力强……”接着他又想起了山……

    四

    捷列克河两岸散布着高地哥萨克的村庄,绵延近八十俄里。这些村庄的风土人情都是相同的。捷列克河是哥萨克同山民的分界线,河水浑浊而湍急,河面却宽阔而平静。河水不断把浅灰色的沙土冲到地势较低、芦苇丛生的右岸上,同时冲刷着虽不算高却很陡峭的左岸,以及岸上的百年老麻栎、腐烂的法国梧桐和幼树的根须。河的右岸分布着那些归顺帝俄、但还不很平静的鞑靼村落;河的左岸,离河半俄里的地方,是一座座哥萨克村庄,彼此相距有七八俄里。在古代,哥萨克村庄多半坐落在河边,可是捷列克河一年年向北移动,冲掉村庄,如今那儿就只剩下古代村庄的遗迹、荒芜的果园和梨树、樱桃树、白杨树,树丛中间还蔓生着黑莓子和野葡萄。这儿现在已没有人居住,而沙地上也只有鹿、狼[4]、野兔和野鸡的脚印————它们看中了这地方。各村庄之间有一条大路相连,这是从树林里开辟出来,以便通行炮车的。沿路是哥萨克的哨兵线和有哨兵守着的瞭望台。可是属于哥萨克管辖的,只有一条六七百米宽的狭长的肥沃林地。林地以北是诺盖草原(或者叫莫兹多克草原)的流沙地,远远地伸展到北方,天知道在哪儿跟特鲁赫曼、阿斯特拉罕和吉尔吉斯——凯萨茨等草原连成一片。在捷列克河的南面,是大车臣尼雅山、柯奇卡雷科夫岭、黑山,还有一排不知名的山脉,最后才是看得分明而人迹不到的雪山。在这片土壤肥沃、草木茂盛的林地上自古以来就住着漂亮、勇敢而富裕的俄罗斯族人,他们信奉旧教,被称为高地哥萨克。

    很久以前,他们信奉旧教的祖先从俄罗斯逃出来,定居在捷列克河畔高地上的车臣人中间。这高地是林木茂盛的大车臣尼雅山的第一支脉。这些哥萨克生活在车臣人中间,跟车臣人通婚,接受了山民的风俗习惯和生活方式,但保持着纯粹的俄罗斯语言和旧教信仰。在哥萨克中间至今流行着一个传说:伊凡雷帝有一次来到捷列克河边,召见高地长老,把河这边的土地赐给他们,劝谕他们跟俄罗斯人和睦相处,并且答应不强迫他们归顺或改变信仰。至今哥萨克还把车臣人看作亲戚,而爱好自由、游荡、劫掠和战斗仍是他们性格的特征。俄罗斯对他们只有不利的影响:限制他们的选举,拿走他们教堂里的钟,纵容军队在村庄中驻扎或过境。哥萨克憎恨一个杀害他兄弟的山地骑士,远不如憎恨一个为保卫村庄而在他的屋子里任意吸烟的俄罗斯士兵。他们尊敬山地的敌人,而蔑视压迫他们的异族士兵。说实在的,在哥萨克的心目中,俄罗斯农民是野蛮卑下的异族人,他们从流动商贩和小俄罗斯移民(他们被哥萨克蔑称为帽匠)身上看到了具体的形象。哥萨克认为,漂亮的装束是模仿契尔克斯人的,最好的武器是从山民那儿获得的,最好的马也是从山民手里买来或者偷来的。哥萨克青年喜欢卖弄说鞑靼话的本领,在喝酒玩儿的时候,甚至跟哥萨克弟兄也讲鞑靼话。虽然如此,这批僻居在世界一角的基督徒处于半野蛮的伊斯兰教徒和士兵的包围中,却自以为具有高度的文明,他们认为只有哥萨克是真正的人,而瞧不起其余的一切人。哥萨克的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值岗、行军或者渔猎上。他们几乎从来不在家里干活。他们难得待在村里,一回到村庄,就寻欢作乐。哥萨克家家都酿酒,开怀畅饮与其说是普遍嗜好,不如说是一种仪式,而不遵奉这种仪式就会被看成叛教行为。哥萨克把女人看作享乐的工具,他们只容许姑娘们自由玩乐,而迫使老婆从青春时期到老年一直为自己干活,并且要她像东方女人那样听话和操劳。由于这种观点的影响,女人在体格上和心理上都特别发达,表面上尽管顺从男人,事实上却同东方各地一样,她们在家庭中的势力和实权,远远超过西方的妇女。不参加社会活动,惯于负担繁重的男性劳动,使她们在家庭中取得更高的地位和更大的权力。哥萨克认为在外人面前跟老婆亲昵戏谑有失体面,但跟她单独相处时,却不能不感到她的权威。他们的房子,他们的财产,他们的全部家业,都是靠她一个人辛勤操劳挣来和保持的。虽然他们坚决认为哥萨克男子从事劳动是可耻的,只有诺盖工人和妇女才配劳动,他还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所拥有的和使用的一切都是这种劳动的成果,而被他看作奴隶的女人————母亲和妻子,却有权剥夺他所享用的一切。此外,经常性的男性繁重劳动和种种操劳使山地女人形成了一种独立不羁的男性化性格,并且大大发展了她们的体力、智力、意志和毅力。哥萨克女人多半比男人强壮而聪明,干练而漂亮。高地哥萨克女人的美,特别表现在既有契尔克斯人的清秀脸型,又有北方女人的高大体格。这儿的女人都是一副契尔克斯打扮:穿鞑靼式布衫、短棉袄和平底软鞋,但头上却像俄罗斯女人那样包一块头巾。讲究服装的整齐美观,注意室内布置的清洁雅致是她们的风气。在跟男人的关系上,妇女们,特别是姑娘们,享有完全的自由。诺伏姆林村一般认为是高地哥萨克的发源地。这个村庄比其他村庄保持着更多高地哥萨克的古老风俗,村里的女人自古以来在整个高加索就以美丽著称。哥萨克的生活依靠葡萄园、果园、西瓜田、南瓜田,依靠渔猎、种植玉米和小米,也依靠战利品。

    诺伏姆林村离捷列克河有三里路,中间隔着稠密的树林。一条大路贯穿村庄,路的一边是河,另一边是苍翠的葡萄园和果园,还望得见诺盖草原的流沙。村庄四周围着一道土堤和多刺的乌荆子。进出村庄都得通过一道高大的门。那门装在木柱上,门上盖着一个不大的芦苇顶。门旁摆着一尊安在木架上的古怪大炮,那是哥萨克以前缴获的,已经有一百年没有使用了。门旁有时站着一个穿军服的哥萨克哨兵,带着军刀和步枪,有时却没有人站岗;站岗的哨兵有时向过路的军官举枪致敬,有时却站着不动。大门顶下的白板上写着黑字:266户,男子897名,女子1012名。哥萨克的房子都是架空建筑在离地一米高的柱子上,顶上整齐地盖着芦苇,还有高高的山墙。房子即使不是新盖的,也都很整洁,附有各式各样的高大门廊,并且都不是紧挨在一起,而是散布在大街小巷之间,又宽敞,又好看。在许多房子的又亮又大的窗子前面,在菜园后边,耸立着苍绿的白杨和开着芬芳白花的洋槐,树梢高过屋顶,旁边还长着黄澄澄的向日葵,藤蔓卷曲的石竹和葡萄。广场上有三家铺子,经售布匹、呢绒、瓜子、皂荚和蜜糖饼干。在高大的围墙后面,在一排老白杨树的掩映下,可以看见团长那座装有双扇窗的住宅,比所有的房子都高大。除了星期日,村里的街道总是人迹稀少,特别是在夏天。哥萨克男人都在服役:不是在哨兵线上值岗,就是参加出征;老人们不是打猎,就是捕鱼,或者跟女人们一起在果园和菜园里干活。留在家里的就只有年迈的老人、孩子和病人。

    五

    这是高加索特有的一个美丽的黄昏。太阳落山了,但天色还很亮。晚霞染红了三分之一的天空;在霞光照耀下,乳白色的高山显得格外分明。空气稀薄而宁静,空中充满声音。山的影子投在草原上,有几里路长。草原上,河对岸,大路上,到处都是空荡荡的。偶尔什么地方出现几个骑马的人,于是哨兵线上的哥萨克和山村里的车臣人就都惊奇地注视着,竭力猜测那些可疑的骑手是什么人。到了晚上,人们由于互相忌惮而蜷缩在屋子里,只有飞禽走兽不怕人,自由自在地在这荒野上巡行觅食。白天在果园里扎葡萄藤的哥萨克女人在日落之前赶回家去,一路上有说有笑,兴高采烈。在这黄昏时分,果园里也像村外一样,阒无人迹,但村庄里此刻却特别热闹。人们从四面八方赶回村去,有步行的,有骑马的,有坐吱嘎发响的大车的。姑娘们把布衫掖在腰里,手拿树枝,叽里喳啦地谈着话,奔到村口去接回牲口。牲口在飞扬的尘土和蚊蚋(是牲口把它们从草原上带回来的)的包围中紧挤在一起。肥壮的黄牛和水牛在街上乱闯,穿着花花绿绿短袄的哥萨克女人在牲口中间跑来跑去。只听得她们尖声的谈话、快乐的笑声和喊声,跟牲口的叫声混成一片。一个武装的哥萨克从哨兵线上骑马回来。他骑到一座房子前,俯身凑近窗子,敲敲窗,接着就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哥萨克女人探出头来,于是响起亲热的欢声笑语。一个衣衫褴褛、颧骨突出的诺盖长工带着芦苇从草原上回来。他把一辆吱嘎作响的大车赶到哥萨克大尉清洁宽敞的院子里,从摇头摆尾的公牛颈上解下车轭,同时跟主人大声说着鞑靼话。一个赤脚的哥萨克女人背着一捆木柴经过街上的水潭(那水潭几乎横贯全街,许多年来行人总是小心翼翼地紧挨着篱笆从它旁边走过)。她高高地撩起布衫,露出雪白的双腿。一个哥萨克打猎回来,开玩笑地对她说:“再拉高点儿,不要脸的!”同时用枪向她瞄准。那哥萨克女人放下布衫,却丢掉了木柴。一个哥萨克老头儿,裤脚卷得高高的,袒着毛茸茸的胸膛,打鱼归来。他肩上搭着一网鲜蹦活跳的银色鲤鱼,为了抄近路,就从邻居的破篱笆上爬过去,随即扯下被篱笆钩住的短褂。一个女人拖着一根枯枝走过,接着街道转角处就传来叮叮的斧头声。哥萨克孩子们在街上平坦的地方打陀螺,嘴里尖声叫喊着。女人们不愿绕远路,也都翻越篱笆走过去。所有的烟囱都冒着味儿很浓的畜粪烟。家家院子里传出一片忙碌声,预告着寂静的夜晚即将来临。

    乌丽特卡奶奶,哥萨克少尉兼小学教师的妻子,也同别的女人一样,走到院子门口,等女儿玛丽雅娜赶牲口回来。不等她把篱笆门完全打开,一头被蚊蚋包围的大水牛就哞哞叫着直冲进门来。几头肥壮的黄牛跟在它后面,都用大眼睛认着女主人,同时有节奏地用尾巴拂着身子的两侧。身材匀称的美人儿玛丽雅娜走进门来,扔掉树枝,砰的一声关上篱笆门,就急急地跑去把牲口分开,赶进畜棚里。“快把鞋脱掉,鬼丫头,”做娘的嚷道,“鞋都被你踩坏了。”玛丽雅娜听见母亲叫她鬼丫头,一点儿也不生气,把它当作亲昵的称呼,继续快活地干她的活儿。玛丽雅娜的脸用一块帕子半遮着,身上穿一件粉红色布衫,外罩一件湖色短袄。她跟着肥壮的牲口钻到敞棚里,只听得她在那儿温柔地抚慰水牛:“不肯站一会儿吗?哼,你这家伙!喂,来吧,老东西!……”不多一会儿,母女俩从畜棚来到牛奶房,手里捧着两大罐牛奶————今天一天的产品。接着牛奶房的泥烟囱里就冒出畜粪的烟气————她们在把牛奶熬成熟奶油呢。女儿烧着火,母亲走到大门口。暮色笼罩了全村。空气里弥漫着蔬菜、牲口和畜粪烟的味儿。哥萨克女人们拿着引火的破布,在门口和街上奔走。挤过奶的牲口在院子里吁吁地喘气,安静地倒嚼;街上和院子里但听得妇女和孩子呼应的声音。在平常日子里,喝醉酒的男人的声音是难得听到的。

    一个身材高大、有点儿男子气的哥萨克老太婆从对面院子里走来,向乌丽特卡奶奶讨火。她手里拿着一块破布。

    “都收拾好了吗,大娘?”她问。

    “丫头在烧火呢。你是不是要火?”乌丽特卡奶奶高兴地说。她总是乐于帮人家的忙。

    两个女人走进屋子里。不习惯拿小东西的粗手哆嗦着打开火柴盒子————火柴在高加索是很稀少的。有点儿男子气的老太婆在门槛上坐下来,显然想聊会儿天。

    “你那口子还在小学里吗,大娘?”客人问。

    “一直在教孩子们念书呢,大娘。他来信说,过节要回来一次。”少尉的妻子说。

    “聪明人哪,处处用得着。”

    “是啊,用得着。”

    “我那个鲁卡沙可是在哨兵线上,他们不放他回家。”客人说,虽然这事少尉的妻子早就知道了。她就是想谈谈她的鲁卡沙————她最近刚送他到哥萨克军里去服役,并且希望他能娶少尉的女儿玛丽雅娜做妻子。

    “在哨兵线上吗?”

    “是啊,大娘。上次过节以后就没有来过。前两天我托福摩什金送去几件衬衫。他说,他好着,上司还称赞他呢。他说,他们那边又在搜捕山匪了。他说,鲁卡沙很快活,他好着呢。”

    “哦,感谢上帝,”少尉的妻子说,“一句话,是个机灵鬼。”

    鲁卡沙被称为“机灵鬼”是因为他勇敢机灵,曾经从水里救出一个哥萨克孩子。少尉的妻子提到这事,存心让鲁卡沙的母亲高兴,以答谢她对她丈夫的夸奖。

    “感谢上帝,大娘,他是个好儿子,有出息,大伙儿都称赞他,”鲁卡沙的母亲说,“只要给他娶上个媳妇,我就是死了也安心。”

    “哦,难道村子里的姑娘还嫌少吗?”机灵的少尉的妻子一边说,一边用粗糙的双手小心翼翼地套上火柴盒子。

    “多得是,大娘,多得是,”鲁卡沙的母亲一边说,一边摇头,“你家的玛丽雅娜可是个好姑娘,全村再找不到第二个了。”

    少尉的妻子知道鲁卡沙母亲的用意。虽然她也认为鲁卡沙是个好哥萨克,却避开这事不谈,第一因为她是少尉的妻子,家里又有钱,而鲁卡沙只是个普通的哥萨克孩子,又丧了爹;第二因为她不愿马上让女儿离开。但主要是因为从体面上讲,她不能不推托一番。

    “是啊,等玛丽雅娜长大了,她也要做大姑娘了。”她稳重而谦逊地说。

    “我要请人来说媒,一定要请人来的。等我把葡萄园收拾好,我们就来求亲,请求伊里亚·华西里耶维奇答应这门亲事。”鲁卡沙的母亲说。

    “那关伊里亚什么事!”少尉的妻子傲然地说,“得跟我谈。到时候再说吧。”

    鲁卡沙的母亲看到少尉的妻子板着脸,知道不便再谈下去,就用火柴点着破布,站起身来说:“别推托了,大娘,记住我的话吧。我走了,得回去生火了。”

    当她摇摇晃晃地拿了点着火的破布穿过街道时,正好遇到玛丽雅娜。玛丽雅娜向她鞠了一躬。

    “真是个美人儿,勤快的姑娘,”她瞧着这个美丽的姑娘想,“她还用得着再长吗?该出嫁了,嫁个好人家,嫁给鲁卡沙吧。”

    但乌丽特卡奶奶也有她的心事。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口,苦苦地想着什么,直到女儿叫她才停止思索。

    六

    村里的男人不是出征去,就是在哨兵线上,或者照他们哥萨克的说法,“在站岗”。两个老妇人谈到的机灵鬼鲁卡沙,那天傍晚正站在下普罗托茨克哨所的瞭望台上。下普罗托茨克哨所就在捷列克河畔。他双肘搁在瞭望台的栏杆上,眯细眼睛,一会儿望望捷列克河对岸的远处,一会儿向下瞧瞧哥萨克伙伴们,偶尔跟他们交谈两句。太阳已经接近那矗立在云雾之上的白皑皑的雪山了。云雾在山麓上翻腾,色彩越来越暗。空中显出一派黄昏时分的明净。从草木稠密的树林里送来阵阵凉意,可是哨所周围仍旧很热。哥萨克的谈话声越来越响地传开来。捷列克河黄浊的急流在宁静的两岸中显得更加分明。河水开始退落,河岸和浅滩上露出几处黄褐色的湿沙。哨兵线对面的河岸上空旷荒凉,只有那片低矮的芦苇无边无际,一直伸展到山麓那儿。斜对面,在不高的河岸上,望得见车臣人村落里的泥屋、平屋顶和漏斗形的烟囱。站在瞭望台上的哥萨克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远处平静的村子里几个穿红蓝衣服的车臣女人,她们在炊烟中走动着。

    虽然哥萨克时刻提防着鞑靼山民渡河袭击,特别是在这五月里,捷列克河两岸树木非常稠密,徒步不易通过,而河水却很浅,即使骑马也可以涉水而过;虽然两天之前有个哥萨克骑马跑来,送来团长的通知,其中说,据探子密报,有七八个敌人企图渡河,着令特别戒备,但是哨兵线上并没有什么特别戒备。哥萨克们像在家里一样,不备马鞍,不带武器,有的在捕鱼,有的在打猎,有的在喝酒。只有值班人的马备了鞍,脚上系着绳子,在树林旁边的乌荆子丛里走动;还有一个哥萨克哨兵穿着契尔克斯服,带着步枪和军刀。班长是个瘦长的哥萨克,脊背特别长,手脚特别小。他敞开短褂,坐在小屋前面的土台上,脸上现出做上司的懒洋洋的神气,闭上眼睛,两只手交替托着脑袋。一个上了年纪的哥萨克蓄着宽阔的灰白胡子,穿一件衬衫,腰里束一条黑皮带,躺在河畔,懒洋洋地望着水流湍急、曲折而又单调的捷列克河。另外几个人也热得半光着身子,有的在河里洗衣服,有的在编马笼头,有的躺在河边的热沙上哼歌曲。一个脸又黑又瘦的哥萨克显然已喝得烂醉,仰天躺在小屋的墙脚边,那儿两小时之前是个背阴的地方,此刻却在炎热的夕阳照射之下。

    站在瞭望台上的鲁卡沙是个漂亮的高个子青年,二十岁上下,长得很像他母亲。他的脸和身材虽然显出青春时期的瘦削,却洋溢着旺盛的体力和坚强的毅力。他应征入伍虽然还不久,但从他那落落大方的神情和从容不迫的姿态上看来,他已具有哥萨克和经常佩带武器的人所特有的威武豪迈的气概,并且充分认识到自己的哥萨克身份。他身上那件宽大的契尔克斯服有几处破了,帽子像车臣人那样歪戴在脑后,膝盖下的绑腿布松开了。他的服装并不讲究,但穿在他身上,自有一种特别洒脱的哥萨克风度,那是向车臣骑士学来的。一个真正的骑士,身上的服装总是宽大而破旧,显得落拓不羁,只有他的武器是贵重的。但穿戴这样破旧的服装,佩带那样贵重的武器,都有一定的款式,不是人人都会的。这一层,不论哥萨克或者山里人,都是一目了然的。鲁卡沙就具有这种骑士的风度。他双手按住军刀,眯细眼睛,不断地瞭望着远处的鞑靼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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