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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白戲聖俞

    開元無事二十年,五兵不用太白閑;太白之精下人間,李白高歌蜀道難〔一〕。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二〕,李白落筆生雲烟。千奇萬險不可攀,卻視蜀道猶平川。宫娃扶來白已醉,醉裏詩成醒不記〔三〕。忽然乘興登名山,龍咆虎嘯松風寒;山頭婆娑弄明月,九域塵土悲人寰〔四〕。吹笙飲酒紫陽家,紫陽真人駕雲車;空山流水空流花,飄然已去凌青霞〔五〕。下看區區郊與島,螢飛露濕吟秋草〔六〕。

    至和二年(一○五五)作。是歲秋,梅堯臣父喪服滿,由宣城至開封。題下原注:“一作‘讀李白集效其體’。”

    〔一〕四句首揭李白及其《蜀道難》。開元:唐玄宗年號(七一三————七四一),其時爲唐王朝鼎盛時期。五兵:《漢書·吾丘壽王傳》“作五兵”注:“謂矛、戟、弓、劍、戈。”太白:即金星。《史記·天官書》以爲太白星主殺伐。李白《胡無人》:“雲龍風虎盡交回,太白入月敵可摧。”蜀道難:唐孟棨《本事詩》記李白至長安,賀知章前往探謁,讀到《蜀道難》,大加贊賞,呼爲謫仙。又唐裴敬《翰林學士李公墓碑》:“或曰太白之精下降,故字太白;故賀監號爲謫仙,不其然乎?”

    〔二〕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李白《蜀道難》中的詩句。唐殷璠《河岳英靈集序》:“李白性嗜酒,志不拘檢,常林棲十數載,故其爲文章率皆縱逸。至如《蜀道難》等篇,可謂奇之又奇,自騷人以還,鮮有此體調也。”

    〔三〕《新唐書·李白傳》:“帝坐沉香亭子,意有所感,欲得白爲樂章。召入,而白已醉。左右以水頮面,稍解,援筆成文,婉麗精切,無留思。”

    〔四〕四句綜合李白詩句,構成種種奇幻之景。登名山、龍咆虎嘯,見《夢游天姥吟留别》:“熊咆龍吟殷巖泉,慄深林兮驚層巔,……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弄明月、悲人寰,見《古風·西上蓮花山》:“西上蓮花山,迢迢見明星,……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流血塗野草,豺狼盡冠纓。”

    〔五〕四句寫李白已仙去。吹笙飲酒:見李白《憶舊遊寄譙郡元參軍》:“紫陽之真人,邀我吹玉笙……我醉横眠枕其股……。”紫陽真人:李白有《冬夜于隨州紫陽先生餐霞樓送烟子元演隱仙城山序》、《漢東紫陽先生碑銘》等作。碑銘曰:“予與紫陽神交,飽餐素論,十得其九。……賢哉仙士,六十而化,光光紫陽,善與時而爲龍蛇,固亦以生死爲晝夜。”駕雲車:仙去,指死。

    〔六〕郊、島:中唐詩人孟郊、賈島,以苦吟著稱,爲韓愈賞識。宋嚴羽《滄浪詩話》:“李、杜數公,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下視郊、島輩,直蟲吟草間耳。”

    奉使契丹初至雄州

    古關衰柳聚寒鴉,駐馬城頭日欲斜。猶去西樓二千里〔一〕,行人到此莫思家。

    至和二年作。是歲八月,歐陽修奉使契丹,途經雄州。雄州州治在今河北雄縣,北宋時與契丹接壤,渡巨馬河即入契丹界。題下原注:“一作‘過塞’。”

    〔一〕西樓:指契丹都城上京。《遼史·地理志》:“會同元年(九三八),改皇都爲上京臨潢府(今遼寧昭烏達盟巴林左旗)。”

    邊户

    家世爲邊户,年年常備胡,兒童習鞍馬,婦女能彎弧〔一〕。胡塵朝夕起,虜騎蔑如無,邂逅輒相射,殺傷兩常俱〔二〕。自從澶州盟,南北結歡娱,雖云免戰鬥,兩地供賦租〔三〕。將吏戒生事,廟堂爲遠圖,身居界河上,不敢界河漁〔四〕。

    至和二年作。邊户指宋與契丹邊界上宋境内的居民。此詩以邊民的口吻,對宋王朝偷安苟且作了委婉的嘲諷。

    〔一〕四句意謂邊民世世生活在邊區,爲防禦契丹,兒童婦女都能馳馬射箭。備胡:防禦胡人。古代蔑稱北方少數民族爲胡。婦女能彎弧:《魏書》載《李波小妹歌》:“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逐馬似卷蓬。左射右射必疊雙,婦女尚如此,男子安可逢。”即爲邊地風習。

    〔二〕四句意謂敵騎不時侵入,邊民并不懼怕,相遇時互有殺傷。胡塵:指契丹騎兵入侵。唐陳陶《隴西行》:“五千錦貂喪胡塵。”蔑:賤視。邂逅:偶然相遇。常俱:常有。

    〔三〕四句諷宋朝廷屈和,實增民害。澶州盟:即“澶淵之盟”。宋真宗景德元年(一○○四),遼軍對中原地區大肆掠奪,深入宋境。真宗督戰澶州(今河南濮陽),與遼簽訂屈辱的和約。至此每年嚮遼輸幣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兩地:指宋朝和遼國。和議的結果不但没有使邊民得到保護,相反却加重了他們的負擔。

    〔四〕四句謂宋王朝上下苟且偷安,膽小怕事。廟堂:指朝廷。爲遠圖:以長遠打算爲借口,在邊境發生争紛時,不顧邊民利益,處處退讓。漁:捕魚。

    風吹沙

    北風吹沙千里黄,馬行确犖悲摧藏〔一〕。當冬萬物慘顔色,冰雪射日生光芒。一年百日風塵道,安得朱顔常美好。攬鞍鞭馬行勿遲,酒熟花開二月時〔二〕。

    至和二年作。歐陽修于八月奉使,十二月抵契丹界松山(今河北易縣),此詩作于契丹境内。

    〔一〕确犖:也作“犖确”,高低不平。韓愈《山石》:“山石犖确行徑微,黄昏到寺蝙蝠飛。”摧藏:極度悲痛貌。晉成公綏《嘯賦》:“和樂怡懌,悲傷摧藏。”

    〔二〕歐陽修這次出使,預定二月返回。《奉使道中作三首》:“若無二月還家樂,争奈千山遠客愁。”此二句是希望速去速回。“攬鞍鞭”下原注:“一作‘起鞭歸’。”

    重贈劉原父

    憶昨君當使北時〔一〕,我往别君飲君家,愛君小鬟初買得,如手未觸新開花。醉中上馬不知夜,但見九陌燈火人喧嘩〔二〕。歸來不記與君别,酒醒起坐空咨嗟。自言我亦隨往矣,行即逢君何恨邪,豈知前後不相及,歲月匆匆行無涯〔三〕。古北嶺口踏新雪,馬盂山西看落霞,風雲暮慘失道路,磵谷夜静聞麏;行迷方嚮但看日,度盡山險方逾沙,客心漸遠誠易感,見君雖晚喜莫加〔四〕。我後君歸祇十日,君先躍馬未足誇。新年花發見回雁,歸路柳暗藏嬌鴉,而今春物已爛漫,念昔草木冰未芽〔五〕。人生每苦勞事役,老去尚能憐物華,從今有暇即相過,安得載酒長盈車〔六〕。

    至和三年(一○五六)作。是歲九月改元嘉祐。題下原注:“一作‘憶昨贈劉原父’。”

    〔一〕君當使北時:《宋史》本傳記劉敞曾“奉使契丹……還,求知揚州”。

    〔二〕九陌:指京城大道。唐駱賓王《帝京篇》:“三條九陌麗城隈,萬户千門平旦開。”

    〔三〕四句可與歐陽修另一首《奉使契丹道中答劉原父桑乾河見寄之作》參讀。詩曰:“憶昨初受命,同下紫宸朝,問君當何之,笑指北斗杓。共念到幾時,春風約回鑣,所持既異事,前後忽相遼。歲月坐易失,山川行知遥,回頭三千里,雙闕在紫霄。”

    〔四〕八句寫北地景物及道路苦辛,至契丹上京始與劉會面。古北嶺口:即古北口、虎北口,在今北京密雲縣東北一百二十里。馬盂山:《遼史·地理志》:“臨潢府(即上京,在今遼寧昭烏達盟巴林左旗)有馬盂山。”失道路:迷路。麏:麞和鹿。此泛指野獸。度盡山險方逾沙:上京在燕山山脈之北的内蒙草原,東南和西南都有沙漠。

    〔五〕以上四句嘆時節在行役中飄逝。我後君歸:《奉使契丹道中答劉原父桑乾河見寄之作》:“歸路踐冰雪,還家脱狐貂,君行我即至,春酒待相邀。”新年花發:歐陽修于二月回抵開封,當時已滿目春色。隋薛道衡《人日思歸》:“人歸落雁後,思發在花前。”藏嬌鴉:梁簡文帝《楊叛兒》:“槐香欲覆井,楊柳正藏鴉。”

    〔六〕以上四句以希望與劉敞晤對作結。憐物華:杜甫《曲江陪鄭八丈南史飲》:“自知白髮非春事,且盡芳樽戀物華。”憐:愛戀。載酒:唐張説《出湖寄趙冬曦》:“何時與美人,載酒游宛洛。”

    贈王介甫

    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一〕。老去自憐心尚在,後來誰與子争先〔二〕。朱門歌舞争新態,緑綺塵埃試拂弦〔三〕。常恨聞名不相識。相逢樽酒盍留連〔四〕。

    至和三年作。王介甫,王安石,字介甫。曾鞏曾屢次嚮歐陽修推薦王安石,歐是歲始與王結識,即在《再論水災狀》中加以薦舉:“太常博士羣牧判官王安石,學問文章,知名當世,守道不苟,自重其身,議論通明,兼有時才之用,所謂無施不可者。”但王安石時因家累請求外任,其《奉酬永叔見贈》詩云:“欲傳道義心雖壯,強學文章力已窮。他日若能窺孟子,終身何敢望韓公。摳衣最出諸生後,倒屣嘗傾廣座中。祇恐虚名因此得,嘉篇爲貺豈宜蒙。”

    〔一〕二句託古人贊美王安石詩文。翰林:文學侍從之官,此指李白,李白玄宗時曾供奉翰林。吏部:官署名,掌文職官吏銓叙勳階黜陟之事。《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漫叟詩話》云:‘歐公有詩與王荆公云: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荆公答詩云:他日若能窺孟子,終身何敢望韓公。文忠所謂吏部乃謝吏部也,後人疑荆公有韓公之句,遂以爲韓吏部,非也。此二聯政不相參涉。’苕溪漁隱曰:齊吏部侍郎謝朓,以清詞麗句動于一時,長五言詩,與沈約友善,約嘗謂二百年來無此詩也。歐公所用乃此事,見《南史》。”而曾鞏《與王介甫第一書》云:“歐公悉見足下之文,愛嘆誦寫,不勝其勤……甚欲一見足下。……歐公更欲足下開廓其文,勿用造語及模擬前人,請相度示及。歐云:孟韓文雖高,不必似之也,取其自然耳。”由曾鞏書所舉孟韓并“文章”二字合觀,可知吏部似指韓愈,韓愈至當時已逾二百年。

    〔二〕二句自表愛才傾慕之心。曾鞏《再與歐陽舍人書》:“若鞏之淺狹滯拙,而先生遇之厚,懼己之不稱,則欲得天下之材盡出先生之門以爲報之一端耳。……然居今如安石者尚少也,彼誠自重,不願知于人。然如此人古今不常有,如今時所急,無常人千萬不害也,顧如安石,此不可失也。”心尚在:指推賢進士之心不改。

    〔三〕二句喻王安石不徇流俗,追求古道古文。朱門:指豪門貴族。緑綺:琴名。晉傅奕《琴賦序》:“楚王有琴曰繞梁,司馬相如有緑綺,蔡邕有焦尾,皆名琴也。”

    〔四〕二句致邀見之意。曾鞏致書歐陽修時,適歐有契丹之行,使回後纔贈詩王安石,希望能相逢杯酒聯歡。王安石接此詩後,不久即拜訪了歐陽修,以後二人不斷有書信來往。見王安石《上歐陽永叔書》、《上歐陽永叔書二》等文。

    吴學士石屏歌

    晨光入林衆鳥驚,腷膊羣飛鴉亂鳴。穿林四散投空去,黄口巢中饑待哺。雌者下啄雄高盤,雄雌相呼飛復還。空林無人鳥聲樂,古木參天枝屈蟠。下有怪石横樹間,烟埋草没苔蘚斑〔一〕。借問此景誰圖寫?乃是吴家石屏者。虢工刳山取山骨,朝鑱暮斲非一日,萬象皆從石中出〔二〕。吾嗟人愚不見天地造化之初難,乃云萬物生自然;豈知鐫鑱刻畫醜與妍,千狀萬態不可殫,神愁鬼泣晝夜不得閑。不然安得巧工妙手憊精竭思不可到,若無若有縹緲生雲烟〔三〕。鬼神功成天地惜,藏在虢山深處石;惟人有心無不獲,天地雖神藏不得〔四〕。又疑鬼神好勝憎吾儕,欲極奇怪窮吾才,乃傳張生自西來〔五〕。吴家學士見且咍,醉點紫毫淋墨煤〔六〕。君才自與鬼神鬥,嗟我老矣安能陪。

    嘉祐元年(一○五六)作。題下原注:“一作‘和張生鴉樹屏’,一無‘和’字。”吴學士:吴奎,字長文,濰州北海(今山東益都壽光等地)人。時官翰林學士知制誥。石屏,石刻屏風。

    〔一〕以上十句寫石屏上紋理所自然形成的鳥、樹、石等形象。腷(bì)膊:形容飛鳥撲翅聲。黄口:雛鳥。盤:盤旋飛翔。蟠:曲。

    〔二〕虢(guó)工:虢州(州治今河南靈寶縣)工匠。刳(kū):挖掘。山骨:指石。韓愈《石鼎詩》:“巧匠斲山骨,刳中事煎烹。”萬象:宇宙間一切景象。此指石屏上的種種形象。

    〔三〕以上七句意謂石屏神奇精美,决非自然生成,也非人力能就,而是鬼神晝夜辛勤的結果。造化:造物者。初難:開始締造時的艱難。殫:窮盡。

    〔四〕四句謂石屏經鬼斧神工製成後,天地都加護惜,藏在虢山深處;而人對奇物無求不獲,還是掘了出來。虢山:在今河南盧氏縣(屬虢州)境内。無不獲:歐陽修《集古録目序》:“凡物好之而有力,則無不至也。”藏不得:藏不住,不能埋没。

    〔五〕又疑三句爲“惟人有心無不獲”之另一提法。意謂鬼神好勝,想以瑰奇至怪使人竭盡聰明才智,也無法贊美得體。故使張生攜至開封。吾儕:吾輩。張生:似指張景山。歐陽修另有《月石硯屏歌》,序説月石硯屏亦爲張景山所贈。西來:虢州位在開封西。

    〔六〕咍(hāi):快樂,歡笑。韓愈《感春五首》之四:“前隨杜尹拜表迴,言笑溢口何歡咍。”紫毫:紫毫筆,以宣城所産最爲名貴。淋墨煤:指蘸墨寫詩。

    初食車螯

    累累盤中蛤,來自海之涯,坐客初未識,食之先嘆嗟。五代昔乖隔,九州如剖瓜,東南限淮海,邈不通夷華〔一〕。于時北州人〔二〕,飲食陋莫加,鷄豚爲異味,貴賤無等差。自從聖人出,天下爲一家,南産錯交廣,西珍富邛巴;水載每連舳,陸輸動盈車,溪潛細毛髮,海怪雄鬚牙〔三〕。豈惟貴公侯,閭巷飽魚蝦。此蛤今始至,其來何晚邪。螯蛾聞二名〔四〕,久見南人誇。璀璨殼如玉,斑斕點生花,含漿不肯吐,得火遽已呀〔五〕。共食惟恐後,争先屢成嘩,但喜美無厭,豈思來甚遐。多慚海上翁〔六〕,辛苦斲泥沙。

    嘉祐元年作。題下原注:“一本題上云‘京師’。”車螯爲貝類食物,産淺海沙灘中。明屠本畯《閩中海錯疏》:“陳藏器云:大蛤也,殼有花文,肉白色,大者如碟,小者如拳。”嘉祐初開封初見車螯,梅堯臣、王安石等都有車螯詩。

    〔一〕五代四句言宋朝建國前國土分裂,道路阻塞。唐末大混亂,軍閥割據,繼起的梁、唐、晉、漢、周,史稱五代,僅局處中原,與四境隔絶。當時東南和西南地區分爲十國,計有淮南楊行密的吴,四川王建的前蜀,南海劉隱的南漢,福建王潮的閩,兩浙錢鏐的吴越,湖南馬殷的楚,荆南高季興的南平,四川孟知祥的後蜀,江南李昪的南唐,山西劉旻的北漢。九州:指全國。夷:古代對東方部族的貶稱。華:華夏,指中原地區。

    〔二〕北州:指開封及開封以北地區,爲北宋疆域的北部。

    〔三〕自從八句謂宋初趙匡胤統一天下,南北西東的物産溝通。實際上宋代疆域最窄,北方和西北的漢唐故土均未恢復。聖人:指宋太祖趙匡胤。錯:雜。交廣:今廣東、廣西一帶地區。邛(qióng)巴:今四川一帶。溪潛:指内陸淡水水産。《左傳》隱公三年:“澗溪沼沚之毛。”海怪:指海中水産。

    〔四〕螯蛾:車螯、車蛾。原注:“車螯一名車蛾。”

    〔五〕璀璨四句叙車螯性狀。《本草綱目》:“車螯,其殼色紫,璀璨如玉,斑點如花。以火炙之,則殼開,取肉食之。”呀:張口。

    〔六〕慚:愧,引申爲謝。海上翁:指漁夫。

    盤車圖

    淺山嶙嶙,亂石矗矗,山石磽聱車碌碌。山勢盤斜隨澗谷,側轍傾轅如欲覆。出乎兩崖之隘口,忽見百里之平陸。坡長坂峻牛力疲,天寒日暮人心速〔一〕。楊褒忍饑官太學〔二〕,得錢買此纔盈幅。愛其樹老石硬,山回路轉,高下曲直,横斜隱見,妍媸嚮背各有態,遠近分毫皆可辨〔三〕。自言昔有數家筆,畫古傳多名姓失,後來見者知謂誰,乞詩梅老聊稱述〔四〕。古畫畫意不畫形,梅詩詠物無隱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見詩如見畫〔五〕。乃知楊生真好奇,此畫此詩兼有之,樂能自足乃爲富〔六〕,豈必金玉名高貲?朝看畫,暮讀詩,楊生得此可不饑。

    嘉祐元年作。題下原注:“一本上題‘和聖俞’,下注‘呈楊直講’。”盤車圖是古代繪畫中的一個題材。《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引《西清詩話》:“丹青吟詠,妙處相資,昔人謂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者,蓋畫手能狀,而詩人能言之。唐人有《盤車圖》,畫重岡複嶺,一夫馳車山谷間。永叔賦詩:‘坡長坂峻牛力疲,天寒日暮人心速。’……且畫工意初未必然,而詩人廣大之。乃知作詩者徒言其景,不若盡其情,此題品之津梁也。”今故宫博物院繪畫館藏有宋人《盤車圖》,繪牛車在山道上艱難行進之狀,真切動人。

    〔一〕九句寫畫上的山石、車、牛、人物等景象。“牛力疲”、“人心速”乃滲入了觀畫人的感情,即《西清詩話》所謂“盡其情”。磽聱:形容山石嵯峨,山路崎嶇。

    〔二〕楊褒:字之美,官國子監直講。國子監即太學,一嚮被視爲清苦衙門。杜甫《醉時歌》:“諸公袞袞登臺省,廣文先生官獨冷;甲第紛紛厭粱肉,廣文先生飯不足。”

    〔三〕愛其六句寫楊褒忍饑買畫的原因,同時刻畫圖畫的精美。

    〔四〕四句寫楊褒不知《盤車圖》的作者,曾請教梅堯臣。梅堯臣《觀楊之美盤車圖》:“古絲昏晦三尺絹,畫此當是展子虔,坐中識别有公子,意思往往疑魏賢。”展子虔是梁代著名畫家,見《歷代名畫記》。魏賢當作衞賢,南唐畫家,曾爲内供奉,擅長樓觀、殿宇、盤車、水磨。

    〔五〕古畫四句:《苕溪漁隱叢話》卷三十引《王直方詩話》:“歐公《盤車圖》詩云:‘古畫畫意不畫形,梅詩詠物無隱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見詩如見畫。’東坡作《韓幹馬圖詩》云:‘韓生畫馬真是馬,蘇子作詩如見畫,世無伯樂亦無韓,此詩此畫誰當看?’又云:‘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又云:‘少陵翰墨無形畫,韓幹丹青不語詩,此畫此詩今已矣,人間駑驥謾争馳。’余以爲若論詩畫,于此盡矣。每誦數過,殆欲常以爲法也。”

    〔六〕樂能自足:即知足常樂之意。

    贈沈博士歌

    沈夫子,胡爲醉翁吟?醉翁豈能知爾琴。滁山高絶滁水深,空巖悲風夜吹林,山溜白玉懸青岑〔一〕,一瀉萬仞源莫尋。醉翁每來喜登臨,醉倒石上遺其簪。雲荒石老歲月侵,子有三尺徽黄金,寫我幽思窮崎嶔〔二〕。自言愛此萬仞水,謂是太古之遺音。泉淙石亂到不平,指下嗚咽悲人心。時時弄餘聲,言語軟滑如春禽〔三〕。嗟乎沈夫子,爾琴誠工彈且止。我昔被謫居滁山,名雖爲翁實少年〔四〕。坐中醉客誰最賢,杜彬琵琶皮作弦;自從彬死世莫傳,玉練鎖聲入黄泉〔五〕。死生聚散日零落,耳冷心衰翁索莫〔六〕。國恩未報慚禄厚,世事多虞嗟力薄。顔摧鬢改真一翁,心以憂醉安知樂〔七〕!沈夫子謂我:翁言何苦悲?人生百年間,飲酒能幾時?攬衣推琴起視夜,仰見河漢西南移〔八〕。

    嘉祐元年作。題下原注:“一作《醉翁吟》。”歐陽修又有《贈沈遵》詩,自序云:“予昔于滁州,作醉翁亭于瑯琊山,有記刻石,往往傳人間。太常博士沈遵,好奇之士也,聞而往游焉。愛其山水,歸而以琴寫之,作《醉翁吟》一調,惜不以傳人者五六年矣。去年冬,予奉使契丹,沈君會予于恩、冀之間,夜闌酒半,出琴而作之。予既嘉君之好尚,又愛其琴聲,乃作歌以贈之。”

    〔一〕山溜:指山間瀑布澗水。山:原注:“一作‘泉’。”

    〔二〕雲荒三句謂雖然時過境遷,但沈遵的琴聲却能反映出自己當年曲折的幽思。三尺:指琴。徽:七弦琴琴面上十三個指示音節的標誌。“徽黄金”即以黄金爲徽。崎嶔:孤直磊落。宋劉敞《種蔬》“聊以資素飽,身世實崎嶔。”

    〔三〕以上六句贊沈遵的音樂妙寫自然。《贈沈遵》:“有如風輕日暖好鳥語,夜静山響春泉鳴,坐思千巖萬壑醉眠處,寫君三尺膝上横。”

    〔四〕我昔二句:《贈沈遵》:“我時四十猶強力,自號醉翁聊戲客。”

    〔五〕以上四句因沈遵而追念杜彬。杜彬:歐陽修謫知滁州時的通判,其時已死。玉練鎖:原注:“東坡詩云:‘新客從翻玉連鎖。’練疑當作連。”指琵琶聲。黄泉:地下。《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六:“《後山詩話》云:‘歐陽公謫永陽,聞其倅杜彬善琵琶,酒間請之,正色盛氣而謝不能,公亦不復強也。後彬置酒,數行,遽起還内,微聞絲聲,且作且止而漸近,久之,抱器而出,手不絶彈,盡莫(暮)而罷。公喜甚,過所望也。故公詩云:杜彬琵琶皮作絃,自從彬死世莫傳。皮弦,世未有也。’苕溪漁隱曰:唐賀懷智于明皇時彈琵琶,以石爲槽,鵾鷄筋作絃,用鐵爲撥。今杜彬以皮爲絃,各自是一家也。”

    〔六〕索莫:枯寂而無生氣。《文心雕龍·風骨》:“索莫乏氣。”

    〔七〕虞:憂慮、不測。憂醉:憂思深重貌。唐陳子昂《感遇》:“一繩將何繫,憂醉不能持。”四句自寫心境悲涼。

    〔八〕河漢西南移:指夜已深。魏文帝《燕歌行》:“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

    憶滁州幽谷

    滁南幽谷抱千峯,高下山花遠近紅。當日辛勤皆手植,而今開落任春風。主人不覺悲華髮,野老猶能説醉翁〔一〕。誰與援琴親寫取,夜泉聲在翠微中〔二〕。

    嘉祐元年作。參見《贈沈博士歌》及注。

    〔一〕主人:歐陽修自指。華髮:白髮。《贈沈遵》:“沈夫子,君過滁陽今幾時?滁人皆喜醉翁醉,至今人人能道之。長記山間逢太守,籃輿酩酊插花歸。我時四十猶強力,自號醉翁聊戲客,爾來憂患十年間,鬢髮未老嗟先白。滁人思我雖未忘,見我今應不能識。”

    〔二〕二句指沈遵作琴曲《醉翁吟》。

    感興五首(選二)

    清夜雖云長,白日亦易晚,循環百刻中,勢若丸走坂〔一〕。盈虧自相補,得失何足算。餐霞可延年〔二〕,飲酒誠自損。未知辛苦長,孰若適意短?二者一何偷,百年皆不免〔三〕。顔回不著述,後世存愈遠;聖賢非虚名,惟善可爲勉〔四〕。

    仕宦希寸禄,庶無饑寒迫〔五〕。讀書事文章,本以代耕織,學成頗自喜,禄厚愈多責〔六〕。挾山以超海,事有非其力,君子貴量能,無輕食人食〔七〕!

    嘉祐元年作。題下原注:“齋于醴泉宫作。”是歲三月,歐陽修官判太常寺兼禮儀事,故于年底從事祭祀執事。

    〔一〕四句謂日夜循環,時光易逝。百刻:古代以刻漏計時,一晝夜分百刻,見《名義考》。

    〔二〕餐霞:古人認爲神仙以霞爲餐,這裏指素食。《南史·褚伯玉傳》:“却粒(穀)之士、餐霞之人,乃可暫致,不宜久羈。”

    〔三〕未知四句意謂生活艱困而長壽,不如生活舒適而短命,但無論長短,均不免一死。偷:苟且。《禮記·表記》:“安肆日偷。”百年:一生,指死。杜甫《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百年已過半,秋至轉饑寒。”

    〔四〕顔回:孔子弟子,一生没有著述,以德行受到孔子的贊揚並著稱于世。四句言立身修德行爲本。歐陽修《送徐無黨南歸序》:“自《詩》、《書》、《史記》所傳,其人豈必能言之士哉!修于身矣,而不施于事、不見于言亦可也。孔子弟子有能政事者矣,有能言語者矣。若顔回者,在陋巷,曲肱饑卧而已,其羣居則默然終日如愚人。然自當時羣弟子皆推尊之,以爲不敢望而及,而後世更百千歲亦未有能及之者。”

    〔五〕二句意爲做官求禄,祇爲免饑寒。寸禄:微薄的俸禄。晉左思《詠史詩》:“外望無寸禄,内顧無斗儲。”歐陽修《荆南樂秀才書》:“僕少孤貧,貪禄仕以養親,不暇就師窮經以學聖人之遺業。”

    〔六〕古代以士農工商爲四民,士無恒産,以讀書食禄代耕織;而俸禄愈豐厚,所負的責任愈重大。以上四句所表達的是歐陽修地位日高後經常流露的思想。

    〔七〕挾山超海:喻力所不及。《孟子·梁惠王》:“挾太山以超北海,語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爲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爲也,非不能也。”歐陽修《歸田録序》:“蓋方其壯也,猶無所爲,今既老且病矣。是終負人主之恩,而徒久費大農之錢,爲太倉之鼠也。”四句實際表現了歐陽修有及時引退之意。

    禮部貢院閲進士就試

    紫案焚香暖吹輕,廣庭清曉席羣英〔一〕。無嘩戰士銜枚勇,下筆春蠶食葉聲〔二〕。鄉里獻賢先德行,朝廷列爵待公卿〔三〕。自慚衰病心神耗,賴有羣公鑑裁精〔四〕。

    嘉祐二年(一○五七)作。是歲正月,歐陽修權知禮部貢舉。他擯斥時文,提倡古文,用行政手段爲古文運動的勝利奠定了基礎。但這次文風改革,也引起以時文邀名譽者的不滿。宋葉夢得《石林燕語》:“至和、嘉祐間,場屋舉子爲文奇澀,讀或不能成句,歐公欲力革其弊,既知貢舉,凡文涉雕刻者皆黜之。時范景仁(鎮)、王禹玉(珪)、梅公儀(摯)等同事,而梅聖俞爲參詳官,未引試前,唱酬詩極多。文忠詩‘無嘩戰士銜枚勇,下筆春蠶食葉聲’最爲警策;聖俞有‘萬蟻戰時春日暖,五星明處夜堂深’,亦爲諸公所稱。及放榜,平日有聲如劉煇輩皆不與選,士論頗汹汹,以爲主司耽酬唱,不暇詳考校,且以五星自比,而以我曹爲蠶蟻,因造爲醜語。自是禮闈不復敢作詩,終元豐末幾三十年;元祐初雖稍稍爲之,要不如前日之盛。然是榜得蘇子瞻(軾)爲第二人,子由(轍)與曾子固(鞏)皆在選,亦不可謂不得人矣。”按這次同知禮部貢舉的除《石林燕語》所記三人外,還有韓子華(絳),見《歸田録》。

    〔一〕紫案:紅木案几。暖吹:暖風。羣英:指各地來京的應試者。宋代禮部試場在尚書省。《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九引《蔡寬夫詩話》:“故事:春試進士皆在南省中東廂。刑部有樓甚雄壯,旁視宣德,直抵州橋。鎖院每以正月五日,至元夕例未引試,考官往往竊登樓以望御路燈火之盛。”

    〔二〕二句寫應試場面和氣氛。銜枚:古代秘密進軍襲擊敵人時,士兵口中皆銜枚防止喧嘩。枚:形如筷子,兩端有帶,可系在頸上。歐陽修《秋聲賦》:“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春蠶食葉聲:形容試場寂静,祇聽筆與紙相觸發出的聲響。

    〔三〕鄉里獻賢:宋代參加進士試的舉子,由各州府和太學選送,德行是入選的重要標準。朝廷列爵:指經禮部考試中式後,再經殿試。由朝廷對中式的進士授官叙爵。

    〔四〕羣公:指同知貢舉的范鎮等人。鑑裁:鑒别裁定。唐宋後宰執、翰林等職,多由進士出身的人擔任。

    刑部看竹效孟郊體

    花妍兒女姿,零落一何速;竹色君子德,猗猗寒更緑〔一〕。京師多名園,車馬紛馳逐,春風紅紫時,見此蒼翠玉〔二〕。凌亂迸青苔,蕭疏拂華屋,森森日影閑,濯濯生意足。幸此接清賞,寧辭薦芳醁。黄昏人去鎖空廊,枝上月明春鳥宿〔三〕。

    嘉祐二年作。刑部,尚書省六部之一。詩作于禮部試士時。孟郊,唐代詩人,作品刻劃深細、懇摯動人。韓愈在孟郊死後的挽詩中有“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風雲暫得閑”之句。此詩即模倣孟郊詩風,梅堯臣有和作。

    〔一〕四句以花與竹相較,言竹有“後凋”之德。“兒女姿”、“君子德”比喻花竹品格不同。零落一何速:孟郊《觀種樹》:“君看朝夕花,誰免離别愁。”君子:古代常以稱竹。《晉書·王徽之傳》:“嘗寄居空宅中,便令種竹。或問其故,徽之但嘯詠,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邪?”猗猗:形容竹茂盛美好貌。《詩·衞風·淇奥》:“瞻彼淇奥,緑竹猗猗。”

    〔二〕蒼翠玉:指竹。唐人詩中多以竹比玉,如劉禹錫《庭竹》:“露滌鉛粉節,風摇碧玉枝。”劉言史《僧檐前獨竹詠》:“欲以袈裟拂著來,一邊碧玉無輕粉。”

    〔三〕以上八句寫各種竹景。濯濯:明浄清新貌。薦芳醁:飲美酒。

    送梅龍圖公儀知杭州

    萬室東南富且繁,羨君風力有餘閑〔一〕。漁樵人樂江湖外,談笑詩成樽俎間〔二〕。日暖梨花催美酒,天寒桂子落空山〔三〕。郵筒不絶如飛翼,莫惜新篇屢往還〔四〕。

    嘉祐二年作。是歲,梅摯以龍圖閣直學士知杭州。梅摯字公儀,成都新繁(今屬四川省)人。

    〔一〕二句稱譽梅摯的政治才能,治理富饒繁劇的杭州綽有餘裕。宋仁宗《賜梅摯知杭州》:“地有吴山美,東南第一州。”歐陽修《有美堂記》:“今其(杭)民幸富完安樂,又其俗習工巧,邑屋華麗,蓋十餘萬家。”風力:風彩骨力。《宋史·張奎傳》:“奎治身有法度,風力精強,所至有治跡。”

    〔二〕二句具體描寫梅摯的風彩和骨力。《宋史》本傳謂“摯性淳静,不爲矯厲之行,政迹如其爲人。平居未嘗問生業,喜爲詩,多警句。”樽俎:古代盛酒和肉的二種器皿。樽爲酒器,俎爲載肉之具。

    〔三〕桂子:桂花。唐宋之問《靈隱寺》:“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

    〔四〕二句下原注:“一作‘雖然不得陪佳賞,應有新篇慰病顔’。”郵筒:也稱“詩筒”。《唐語林》:“白居易爲杭州刺史時,吴興守錢徽、吴郡守李穰,悉平生舊交,日以詩相寄贈。後元稹領會稽,參其酬唱,多以竹筒盛詩往來。”此風後代亦流行。

    答梅聖俞大雨見寄

    夕雲若頽山,夜雨如决渠,俄然見青天,燄燄升蟾蜍,倏忽陰氣生,四面如吹嘘〔一〕。狂雷走昏黑,驚電照夔魖,搜尋起龍蟄,下擊墓與墟〔二〕。雷聲每軒轟〔三〕,雨勢隨疾徐,初若浩莫止,俄收闃無餘,但掛千丈虹,紫翠横空虚。頃刻百變態,晦明誰卷舒?豈知下土人〔四〕,水潦没襟裾,擾擾泥淖中,無異鴨與猪。嗟我來京師,庇身無弊廬,閑坊僦古屋,卑陋雜里閭〔五〕。鄰注涌溝竇,街流溢庭除,出門愁浩渺,閉户恐爲瀦,牆壁豁四達,幸家無貯儲〔六〕。蝦蟆鳴竈下,老婦但欷歔;九門絶束薪,朝爨欲毁車〔七〕。壓溺委性命,焉能顧圖書?乃知生堯時,未免憂爲魚〔八〕。梅子猶念我,寄聲憂我居,慰我以新篇,琅琅比瓊琚。官閑行能薄,補益愧空疏,歲月行晚矣,江湖盍歸歟〔九〕!吾居傳郵爾,此計豈躊躇〔一○〕。

    嘉祐二年作。歐陽修同時有致梅堯臣書:“某啓:自入夏,閭巷相傳以謂今秋水當不減去年。初以爲訛言,今乃信然。兩夜家人皆戽水,并乃翁達旦不寐。街衢浩渺,出入不得,更三數日不止,遂復謀逃避之處。住京况味,其實如此,奈何奈何!方以爲苦,不意公家亦然,且須少忍。特承惠問存恤,多感多感。”

    〔一〕六句寫夏秋間雷雨時陰晴不定的景狀。頽山:崩山、墜山,形容陰雲壓地。蟾蜍:指月亮。《後漢書·天文志》注:“羿請無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之以奔月,是爲蟾蠩。”吹嘘:噴吐。

    〔二〕四句寫雷電交加。漢王充《論衡·雷虚篇》:“盛夏之時,雷電迅疾,擊折樹木,壞敗室屋,時犯殺人。世俗以爲擊折樹木、壞敗室屋者,天取龍;其犯殺人也,謂之陰過。”夔魖(xū):鬼魅。《漢書·揚雄傳》:“梢夔魖而抶獝狂。”

    〔三〕軒轟:車輪滾動聲。

    〔四〕下土人:即地上人。下土,對上天而言。

    〔五〕四句自叙居處。歐陽修當時官攝禮部侍郎判尚書禮部,地位已很高,生活仍艱困。坊:唐宋時城内居民以坊爲區劃。僦:租賃。里閭:民間。

    〔六〕六句寫雨中困境。鄰注:指鄰居房屋的檐溜。庭除:庭前階下,即庭院。晉曹攄《思友人》:“密雲翳陽景,霖潦淹庭除。”瀦(zhū):積水的池沼。牆壁豁四達:《史記·司馬相如傳》:“相如乃與馳歸,家居徒四壁立。”貯儲:積蓄、餘財。

    〔七〕四句寫飲食都發生困難。蝦蟆:即蛙。晉成公綏《陰霖賦》:“百川泛濫潢潦流,竈中生蛙庭運舟。”九門:指京城。絶束薪:没有賣柴草的人。爨(cuàn):炊。

    〔八〕生堯時:漢晁錯《論貴粟疏》:“故堯、禹有九年之水,湯有七年之旱。”爲魚:指被水淹溺。《左傳》昭公元年:“微禹,我其魚乎。”

    〔九〕官閑四句:自謙任閑官,能力薄弱,無補時政。歲月:指年紀。盍:合,當。

    〔一○〕傳郵:傳舍、旅館。《漢書·蓋寬饒傳》:“富貴無常,忽則易人,此如傳舍,閲人多矣。”此計:指歸隱的打算。

    鶴

    樊籠毛羽日低摧〔一〕,野水長松眼暫開。萬里秋風天外意,日斜閑啄岸邊苔。

    嘉祐二年作。此詩寫被羈樊籠的鶴,毛羽摧頽,空有天外之志,當自抒身世之慨。

    〔一〕柳宗元《籠鷹詞》:“羽翼脱落自摧藏。”

    雁

    來時沙磧已冰霜,飛過江南木葉黄。水闊天低雲暗淡,朔風吹起自成行。

    嘉祐二年作。

    嘗新茶呈聖俞

    建安三千里,京師三月嘗新茶,人情好先務取勝,百物貴早相矜誇〔一〕。年窮臘盡春欲動,蟄雷未起驅龍蛇,夜間擊鼓滿山谷,千人助叫聲喊呀。萬木寒癡睡不醒,惟有此樹先萌芽;乃知此爲最靈物,宜其獨得天地之英華〔二〕。終朝采摘不盈掬,通犀銙小圓復窊;鄙哉穀雨槍與旗,多不足貴如刈麻〔三〕。建安太守急寄我,香蒻包裹封題斜〔四〕。泉甘器潔天色好,坐中揀擇客亦嘉。新香嫩色如始造,不似來遠從天涯。停匙側盞試水路,拭目嚮空看乳花。可憐俗夫把金錠,猛火炙背如蝦蟆〔五〕。由來真物有真賞,坐逢詩老頻咨嗟〔六〕。須臾共起索酒飲,何異奏雅終淫哇〔七〕。

    嘉祐三年(一○五八)作。歐陽修《歸田録》:“茶之品,莫貴于龍鳳,謂之團茶,凡八餅重一斤。慶曆中,蔡君謨(襄)爲福建路轉運使,始造小片龍茶以進,其品絶精,謂之小團,凡二十餅重一斤,其價直金二兩,然金可有而茶不可得。每因南郊致齋,中書、樞密院各賜一餅,四人分之,宫人往往縷金花于其上,蓋其貴重如此。”此詩即寫蔡襄所贈福建新茶的精美。

    〔一〕四句謂建安距開封三千里,而開封三月份即能品嘗建安新茶,可見宋人飲茶之好尚。建安:地名,即今福建建甌縣。宋趙汝礪《北苑别録》:“建安之東三十里,有山曰鳳凰,其下直北苑,旁聯諸焙,厥土赤壤,厥茶惟上上。太平興國中初爲御焙,歲模龍鳳,以羞貢篚,蓋表珍異。”

    〔二〕“年窮”以下寫采茶情景。《北苑别録·開焙》:“驚蟄節萬物始萌,每歲常以前三日開焙,遇閏則反之,以其氣候少遲故也。”又《采茶》:“采茶之法,須是侵晨,不可見日。侵晨則夜露未晞,茶芽肥潤;見日則爲陽氣所薄,使芽之膏腴内耗,至受水而不鮮明。故每日常以五更撾鼓,集羣夫于鳳凰山,監采官人給一牌入山,至辰刻復鳴鑼以聚之,恐其逾時貪多務得也。”

    〔三〕四句意謂早春之茶少而名貴,穀雨之後便多不值錢。掬:雙手捧載。通犀:指有孔相通。銙:古腰帶飾物。建安貢茶有貢新銙、試新銙、龍團勝雪、白茶等名稱。窊:凹陷。穀雨:清明後第十五日,二十四節氣之一。槍與旗:宋熊蕃《宣和北苑貢茶録》:“凡茶芽數品,最上者曰小芽,如雀舌鷹爪,以其勁直纖鋭,故號芽茶。次曰中芽,乃一芽帶一葉者,號一槍一旗。次曰大芽,乃一芽帶兩葉者,號一槍兩旗。其帶三葉四葉者,皆漸老矣。”

    〔四〕建安太守:指蔡襄,字君謨,時知福州。蒻(ruò):嫩香蒲。

    〔五〕泉甘八句寫當時飲茶風習。宋人飲茶之法十分講究,宋徽宗《大觀茶録》等書有詳細記載。宋黄儒《品茶要録》:“然士大夫間爲珍藏精試之具,非會雅好真,未嘗輒出。其好事者又嘗論其采製之出入,器用之宜否,較試之湯火,圖于縑素,傳玩于時。”乳花:烹茶所起的泡沫。唐崔珏《美人嘗茶行》:“銀瓶貯泉水一掬,松雨聲來乳花熟。”又歐陽修《次韻再作》:“泛之白花如粉乳。”金錠:指黄色茶磚。“錠”原注:“一作挺,一作鋌。《茶録》多用挺,字爲古。按《集韻》:錠字去聲,訓鐙;鋌字上聲,訓銅鐵樸。”

    〔六〕詩老:指梅堯臣。

    〔七〕奏雅終淫哇:本謂奏大雅之樂,而結以邪僻之曲;此喻飲茶本屬高雅之會,而俗夫却以酒筵收歇。奏雅:《漢書·司馬相如傳》:“相如雖多虚辭濫説,然要其歸,引之以節儉,此亦詩之風諫何異?揚雄以爲靡麗之賦,勸百而諷一,猶騁鄭衞之聲,曲終而奏雅,不已戲乎!”淫哇:指邪僻放蕩的歌曲。晉嵇康《養生論》:“目惑玄黄,耳務淫哇。”

    送朱職方提舉運鹽

    齊人謹鹽筴,伯者之事爾,計口收其餘,登耗以生齒;民充國亦富,粲若有條理,惟非三王法,儒者猶爲恥〔一〕。後世益不然,榷奪由漢始,權量自操持,屑屑已甚矣〔二〕!穴竈如蜂房,熬波銷海水,豈知戴白民,食淡有至死〔三〕。物艱利愈厚,令出奸隨起,良民陷盜賊,峻法難禁止;問官得幾何,月課煩笞箠,公私兩皆然,巧拙可知已〔四〕。英英職方郎,文行粹而美,連年宿與泗,有政皆可紀;忽來從辟書,感激赴知己,閔然哀遠人,吐策獻天子〔五〕:治國如治身,四民猶四體,奈何窒其一,無異釱厥趾;工作而商行,本末相表裏,臣請通其流,爲國掃泥滓;金錢歸府藏,滋味飽閭里,利害難先言,歲月可較比〔六〕。鹽官皆謂然,丞相曰可喜〔七〕。適時乃爲才,高論徒譎詭,夷吾苟今出,未以彼易此〔八〕。隋堤樹毿毿,汴水流瀰瀰,子行其勉旃,吾黨方傾耳〔九〕。

    嘉祐三年作。題下原注:“一本云表臣。”朱職方,朱表臣,時以職方郎中提舉東南鹽運。《續資治通鑑》宋紀五十七,仁宗嘉祐二年:“初,三司言商旅于榷貨務人見錢算東南鹽,歲課四百萬緡,諸路搬運不足而資益虧,請選官置司以主之。十一月癸酉朔,置江、淮南、荆湖制置司勾當運鹽公事一員。”

    〔一〕八句意謂春秋時齊國曾以魚鹽之利致富,其法爲“霸道”而非“王道”,故爲儒家所鄙棄。筴:同“策”。伯者:指主張霸道(即以武力兼并天下)的人。伯通“霸”。登耗:指增減。生齒:人口。民充國亦富:《史記·貨殖列傳》:“故太公望封于營丘,地澙鹵,人民寡。于是太公勸其女功,極技巧,通魚鹽,則人物歸之,繦至而輻輳。故齊冠帶衣履天下,海岱之間歛袂而往朝焉。其後齊中衰,管子修之,設輕重九府,則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三王:指夏禹、商湯、周文王,是儒家理想的聖明君主。儒者猶爲恥:《孟子·梁惠王》:“齊宣王問曰:齊桓、晉文之事,可得聞乎?孟子對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後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無以,則王乎。”

    〔二〕四句言後世侵民日甚。榷奪由漢始:指西漢武帝時,桑弘羊提出重農抑商,政府推行鹽、鐵、酒類等專賣政策。榷奪:指利用行政權來剥奪商人利益。權量:稱量物品的輕重。屑屑:勞碌不安貌。《漢書·王莽傳》:“晨夜屑屑,寒暑勤勤。”

    〔三〕四句意謂沿海雖然大量産鹽,但百姓却有終生吃不到海鹽的。穴竈:古代煮海水煎鹽用的竈坑,鹽民也稱竈户。蜂房:喻鹽竈之多。戴白:白髮老人。《漢書·嚴助傳》:“戴白之老。”

    〔四〕物艱八句謂因鹽利厚,人民冒死販運,雖嚴刑峻法不能禁止;而官府收入亦微,每月鹽税要用刑催迫纔能徵到,公私兩蒙其害。峻法:嚴厲的刑法。宋代鹽法經常變化,最嚴厲時人有運鹽三斤者即處死刑。課:徵收賦税。笞箠:杖刑。《漢書·刑法志》:“笞者,所以教之也,其定箠令。”注:“箠,策也,所以擊者也。”巧拙:巧指齊國之法,拙指漢後之法。按:春秋齊國鹽史載不詳。

    〔五〕以上八句稱譽朱表臣宿、泗二州政績,以及應詔進京上書言事。英英:雋美。《晉書·荀闓傳》:“京師語曰:‘洛中英英荀道明。’”職方郎:職方郎中,唐、宋屬兵部,其官源于《周禮》夏官有職方氏,掌天下之地圖,主四方之職貢。此指朱表臣。文行:文章德行。《論語·述而》:“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宿與泗:宿州(今安徽宿縣)和泗州(今江蘇盱眙縣北)。此句謂朱表臣曾長期在宿泗任地方官。辟書:徵召的文書。遠人:指上文中的鹽民。吐策:謂無顧忌地直言。

    〔六〕以上十二句概括朱表臣上書内容。意謂要工商并重,加強商業流通,使政府增加收入、百姓能有鹽吃。其利弊得失,時間自會作出比較。四民:指士、農、工、商。窒其一:指禁止商人經營鹽業。釱厥趾:給脚戴上刑具。《漢書·食貨志》:“敢私鑄鐵器鬻鹽者,釱左趾。”顔師古注:“釱,足鉗也。”釱(dì),即脚鐐一類刑具。本末:古代以農爲本、商爲末。此謂工作商行雖有本末之分,但應象有内必有外一樣互相配合。掃泥滓:清除積弊。府藏:政府的金庫。閭里:民間。較比:核對,引申爲證實。

    〔七〕鹽官:指掌管鹽鐵之官,屬三司(鹽鐵、度支、户部)。二句謂三司上言,設置勾當運鹽公事獲准。

    〔八〕譎詭:變化莫測。夷吾:管仲,字夷吾,齊桓公的宰相。四句意謂因時制宜纔見才能,無根之論不過徒滋紛争,即使管仲復生,也未必不用此法。

    〔九〕四句寫送别情景,并望聽到好消息。隋堤:隋煬帝開汴渠時修築,堤上多植柳。毿毿(sān):柳絲細長濃密狀。唐韋莊《古别離》:“晴烟漠漠柳毿毿,不那離情酒半酣。”瀰瀰:水深大貌。《詩·邶風·新臺》:“新臺有泚,河水瀰瀰。”勉旃(zhān):勉之。旃:之焉的合音。漢楊惲《報孫會宗書》:“愿勉旃,毋多談。”傾耳:注意聽取。《戰國策·秦策》:“側目而視,傾耳而聽。”

    謝觀文王尚書惠西京牡丹

    京師輕薄兒,意氣多豪俠,争誇朱顔事年少,肯慰白髮將花插〔一〕。尚書好事與俗殊,憐我霜毛苦蕭颯,贈以洛陽花滿盤,鬥麗争奇紅紫雜〔二〕。兩京相去五百里,幾日馳來足何捷,紫檀金粉香未吐,緑萼紅苞露猶浥〔三〕。謂我嘗爲洛陽客,頗嚮此花曾涉獵〔四〕。憶昔進士初登科,始事相公沿吏牒,河南官屬盡賢俊,洛城池籞相連接。我時年纔二十餘,每到花開如蛺蝶〔五〕,姚黄魏紅腰帶鞓,潑墨齊頭藏緑葉,鶴翎添色又其次,此外雖妍猶婢妾〔六〕。爾來不覺三十年,歲月纔如熟羊胛〔七〕。無情草木不改色,多難人生自摧拉〔八〕,見花了了雖舊識,感物依依幾抆睫〔九〕。念昔逢花必沽酒,起坐歡呼屢傾榼〔一○〕,而今得酒復何爲,愛花繞之空百匝。心衰力懶難勉強,與昔一何殊勇怯。感公意厚不知報,墨筆淋漓口徒囁〔一一〕。

    嘉祐三年作。題下原注:“舉正。”王尚書,王舉正,字伯仲,真定(今河北正定)人,時以觀文殿學士禮部尚書知河南府。西京即洛陽,河南府府治。

    〔一〕四句謂開封少年馳逐聲色,無人以花相贈。

    〔二〕四句謝王舉正贈花。霜毛:即白髮。杜牧《長安雜題長句》:“四海一家無一事,將軍攜鏡泣霜毛。”洛陽花:歐陽修《洛陽牡丹記》:“洛陽亦有黄芍藥,緋桃,瑞蓮,千葉李,紅郁李之類,皆不減它出者。而洛陽人不甚惜,謂之果子花,曰某花某花,至牡丹則不名,直曰花,其意謂天下真花獨牡丹,其名之著,不假曰牡丹而可知也。”

    〔三〕四句謂自西京送至東京,花猶鮮活。《洛陽牡丹記》:“洛陽至東京六驛,舊不進花,自今徐州李相迪爲留守時始進御。歲遣衙校一員乘驛馬,一日一夕至京師。所進不過姚黄、魏花三數朵。以菜葉實竹籠子藉覆之,使馬上不動摇,以蠟封花蒂,乃數日不落。”浥(yì):濕潤。王維《渭城曲》:“渭城朝雨浥輕塵。”

    〔四〕涉獵:閲歷、觀賞。

    〔五〕六句追憶昔年在洛陽事,即天聖八年舉進士後官西京留守推官時光景,參見《七交》詩及注。相公:指西京留守錢惟演。沿吏牒:謂因襲官職,指作推官。池籞(yù御):池苑、園林。洛陽多園林,宋李格非有《洛陽名園記》。

    〔六〕以上四句中之姚黄、魏紅、腰帶鞓、潑墨、齊頭、鶴翎紅、添色紅,均爲牡丹名品,參見《洛陽牡丹記》及《洛陽牡丹圖》詩和注。

    〔七〕熟羊胛:謂時日短促。《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余讀《資治通鑑》云:‘唐太宗時,骨利幹遣使入貢。骨利幹于鐵勒諸部爲最遠,晝長夜短,日没後天色正曛,煮羊脾適熟,日已復出矣。’所記與史載小異。此作羊脾,歐公作羊胛,仄聲押韻,未知孰是?”

    〔八〕二句慨嘆物猶如此,人事已非。歐陽修《秋聲賦》:“嗟乎,草木無情,有時飄零。人爲動物,惟物之靈;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有動于中,必摇其精。……奈何以非金石之質,欲與草木而争榮?”摧拉:摧枯拉朽,此謂多受挫折磨難。

    〔九〕了了:清楚貌。李白《秋浦歌》:“桃波一席地,了了語聲聞。”抆睫:拭目,指流泪。杜甫《春望》:“感時花濺泪。”

    〔一○〕榼:古代盛酒器具。

    〔一一〕囁:囁嚅,吞吞吐吐之狀。韓愈《送李愿歸盤谷序》:“口將言而囁嚅。”

    歸田四時樂春夏二首

    春風二月三月時,農夫在田居者稀。新陽晴暖動膏脈〔一〕,野水泛灧生光輝。鳴鳩聒聒屋上啄,布穀翩翩桑下飛。碧山遠映丹杏發,青草暖眠黄犢肥。田家此樂知者誰,吾獨知之胡不歸〔二〕?吾已買田清潁上,更欲臨流作釣磯〔三〕。

    南風原頭吹百草,草木叢深茅舍小。麥穗初齊稚子嬌〔四〕,桑葉正肥蠶食飽。老翁但喜歲年熟,餉婦安知時節好〔五〕。野棠梨密啼晚鶯,海石榴紅囀山鳥。田家此樂知者誰,吾獨知之歸不早。乞身當及強健時〔六〕,顧我蹉跎已衰老。

    嘉祐三年作。原注:“秋冬二首命聖俞分作。”歐陽修有致梅堯臣書曰:“某啓:經節陰雨,猶幸且晴,不審尊候何似。閑作《歸田樂》四首,祇作得二篇,後遂無意思。欲告聖俞續成之,亦一時盛事。來日食後早訪及爲望。”又:“某啓:承寵惠二篇,欽誦感愧。思之正如雜劇人上名,下韻不來,須勾副末接續爾,呵呵。家人見誚好時節將詩去人家廝攪,不知我輩用以爲樂爾。後日絶早過吃不託,適簡誤云食後,這回不是廳子誤也。”梅堯臣《續永叔歸田樂秋冬二首》:“秋風忽來鳴蟪蛄,豆葉半黄秋水枯,織婦夜作露欲冷,社酒已熟人相呼。坎坎擊鼓坐林下,醉去自有兒童扶。壯男獨獵南山虎,中子已報荒徑狐。田家此樂樂有餘,食肉緝皮裘豈無?我雖愛之乏寸土,待買短艇歸江湖。”“北風如刀割寒骨,穀已成囷不倉猝,任從密雪落交加,旋採乾薪燒榾柮。鋤犁滿屋牛在牢,鵝鴨亂鳴鷄亂發,割烹炊黍待鄰叟,飽嚮茅檐閑兀兀。田家此樂樂無涯,誰道一生空汩没。公希平子定何如,我效梁鴻終適越。”

    〔一〕動膏脈:指催動肥沃的土地萌發生物。

    〔二〕胡不歸:何不歸。晉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三〕潁上:縣名,屬安徽省,以地在潁水上游而名。磯:水邊石灘或突出之石。唐李賀《南園》詩:“魚擁香鈎近石磯。”歐陽修《續思潁詩序》:“皇祐二年,余方留守南都,已約梅聖俞買田于潁上。其詩曰:優游琴酒逐漁釣,上下林壑相攀躋,及身強健始爲樂,莫待衰病須扶擕。此蓋余之本志也。時年四十有四。其後丁家艱,服除還朝,遂入爲翰林學士,忽忽七八年間,歸潁之志雖未遑也,然未嘗一日少忘焉。”

    〔四〕稚子:指小野鷄。杜甫《絶句漫興九首》:“筍根稚子無人見,沙上鳧雛傍母眠。”

    〔五〕餉婦:往田中送飯的農婦。

    〔六〕乞身:即辭官退職。

    送王平甫下第

    歸袂摇摇心浩然,曉船鳴鼓轉風灘〔一〕。朝廷失士有司恥,貧賤不憂君子難〔二〕。執手聊須爲醉别,還家何以慰親歡。自慚知子不能薦,白首胡爲侍從官〔三〕。

    嘉祐四年(一○五九)作。王平甫:名安國,王安石弟,神宗熙寧時以材行召試,賜進士及第,曾官崇文院校書、秘閣校理,政見與王安石不合,罷官歸卒。王安石《王平甫墓志》:“君臨川王氏,諱安國,字平甫。……自丱角未嘗從人受學,操筆爲戲,文皆成理。年十二,出其所爲銘詩賦論數十篇,觀者驚焉,自是遂以文學爲一時士大夫譽嘆。蓋于書無所不該,于詞無所不工,然數舉進士不售。”

    〔一〕二句言王安國落第無愠色,駕舟歸去。袂:衣袖。浩然:《孟子·公孫丑》:“予然後浩然有歸志。”鳴鼓:宋代用擊鼓作爲開船的信號。

    〔二〕有司:指主考官。貧賤不憂:《論語·衞靈公》:“君子憂道不憂貧。”又《雍也》:“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三〕歐陽修時方以知開封府調任給事中,故曰侍從官。二句慨嘆自己身爲皇帝侍從官而不能薦賢。

    聖俞惠宣州筆戲書

    聖俞宣城人,能使紫毫筆。宣人諸葛高,世業守不失〔一〕。緊心縛長毫,三副頗精密,硬軟適人手,百管不差一〔二〕。京師諸筆工,牌榜自稱述,累累相國東,比若衣縫虱;或柔多虚尖,或硬不可屈,但能裝管榻,有表曾無實〔三〕。價高仍費錢,用不過數日。豈如宣城毫,耐久仍可乞〔四〕。

    嘉祐四年作。梅堯臣有和作《次韻永叔試諸葛高筆戲書》。宣州州治在今安徽宣城縣。

    〔一〕四句以贈筆人引出筆工。宣城是梅堯臣的故鄉,宣城筆在唐代即著名,白居易《紫毫筆》:“宣城石上有老兔,食竹飲泉生紫毫。”諸葛高:宋宣城人,世工製筆,至高尤有名,所製鷄毛、鼠鬚、老兔、散卓等品種,書久而毫仍健。梅堯臣詩:“筆工諸葛高,海内稱第一。”

    〔二〕四句贊美諸葛高筆做工細致,軟硬適中,質量可靠。管:筆。《詩·邶風·静女》“貽我彤管”箋:“彤管,筆赤管也。”

    〔三〕八句謂開封筆工雖多,而有名無實,不堪書寫,祇能做排筆給拓工使用。相國東:開封相國寺東,當時是筆墨攤販的集中地,見《東京夢華録》。管榻:排筆。榻通“錔”。

    〔四〕仍可乞:謂筆耐用,而且還可無代價地嚮梅堯臣求取。應題“戲書”。

    夜坐彈琴有感二首呈聖俞

    吾愛陶靖節,有琴常自隨,無弦人莫聽,此樂有誰知〔一〕。君子篤自信,衆人喜隨時,其中苟有得,外物竟何爲〔二〕。寄謝伯牙子,何須鍾子期〔三〕。

    鍾子忽已死,伯牙其已乎,絶弦謝世人,知音從此無。瓠巴魚自躍,此事見于書;師曠嘗一鼓,羣鶴舞空虚〔四〕。吾恐二三説,其言皆過歟,不然古今人,愚智邈已殊。奈何人有耳,不及鳥與魚。

    嘉祐四年作。歐陽修一嚮認爲彈琴在意不在音,如《奉答原甫見過寵示之作》:“君雖不能琴,能得琴意斯爲賢。”此詩更申其説。

    〔一〕四句以陶潛無弦琴入題。陶靖節:陶潛,字淵明,世號靖節先生。《蓮社高賢傳》:“(潛)性不解音,蓄素琴一張,弦徽不具,每朋酒之會,則撫而叩之曰: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

    〔二〕外物:身外之物,此指琴聲。唐德宗《題章敬寺》:“境幽真慮恬,道勝外物輕。”

    〔三〕寄謝:猶寄語。伯牙:俞伯牙,春秋時人,傳説以琴藝著名。《吕氏春秋·本味》記其善鼓琴,惟樵夫鍾子期解其琴意。子期死後,伯牙便終身棄琴不鼓。二句反其意,謂伯牙無須有鍾子期,自可鼓琴自樂。

    〔四〕四句引瓠巴、師曠兩古人事,引出下文世無知音之嘆。瓠巴:人名。《列子·湯問》:“瓠巴鼓琴,而鳥舞魚躍。”師曠:春秋時晉國樂師。《初學記》卷十六引《韓子》:“師曠鼓琴,有玄鶴銜珠于中庭舞。”

    明妃曲和王介甫作

    胡人以鞍馬爲家,射獵爲俗,泉甘草美無常處,鳥驚獸駭争馳逐〔一〕。誰將漢女嫁胡兒,風沙無情貌如玉,身行不遇中國人,馬上自作思歸曲〔二〕。推手爲琵却手琶〔三〕,胡人共聽亦咨嗟。玉顔流落死天涯,琵琶卻傳來漢家,漢宫争按新聲譜,遺恨已深聲更苦〔四〕。纖纖女手生洞房,學得琵琶不下堂,不識黄雲出塞路,豈知此聲能斷腸〔五〕!

    嘉祐四年作。王安石有《明妃曲二首》,一時和者甚衆。據説此詩及《再和明妃曲》、《廬山高》爲歐陽修生平得意之作。《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九引《石林詩話》:“前輩詩文各有平日得意,不過數篇,然它人未必能盡知也。毗陵正素處士張子厚善書,余嘗于其家見歐公子棐以烏絲欄絹一軸,求子厚書文忠公《明妃曲》兩篇、《廬山高》一篇。略云:‘先公平生未嘗矜大所爲文,一日被酒,語棐曰:吾詩《廬山高》,今人莫能爲,惟李太白能之。《明妃曲》後篇,太白不能爲,惟杜子美能之;至于前篇,則子美亦不能爲,惟吾能之也。因欲别録此三篇藏之,以志公意。’余在汝陰見棐問之,亦然。今閲公詩者蓋未嘗獨異此三篇也。”明妃即王昭君,漢元帝時宫女,南郡秭歸人,名嬙,字昭君,晉避司馬昭諱,改稱爲明君或明妃。竟寧元年漢與匈奴和親,昭君遠嫁呼韓邪單于。

    〔一〕四句寫北地殊俗。《漢書·晁錯傳》:“胡人食肉飲酪,衣皮毛,非有城郭田宅之歸,居如飛鳥走獸,于廣野美草甘水則止,草盡水竭則移。”胡人:指匈奴。李白《戰城南》:“胡人以殺戮爲耕作。”

    〔二〕四句嘆昭君遠嫁。晉石崇《王明君詞序》:“王明君者,本是王昭君,以觸文帝諱(指晉文帝司馬昭)改焉。匈奴盛,請婚于漢,元帝以後宫良家子配焉。昔公主嫁烏孫,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爾也。其造新曲多哀怨之聲,故叙之于紙云爾。”思歸曲:今《古詩源》存王昭君《怨詩》一首,相傳爲將入匈奴時作,有詞曰:“父兮母兮,道里悠長;嗚呼哀哉,憂心惻傷。”

    〔三〕《釋名·釋樂器》:“琵琶本出于胡中,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琵,引手却曰琶,象其鼓時,因以爲名也。”

    〔四〕四句寫王昭君死于匈奴,而琵琶卻傳入中原,漢宫中争造新曲,聲多哀怨。唐劉長卿《王昭君》:“琵琶弦中苦調多,蕭蕭羌笛聲相和。可憐一曲傳樂府,能使千秋傷綺羅。”

    〔五〕四句意謂後來宫中的琵琶女生活在洞房曲室,學會琵琶即受寵幸,她們不解出塞的愁苦,哪裏知道琵琶聲中的哀傷呢!洞房:深邃的内室。《楚辭·招魂》:“姱容修態,絙洞房些。”下堂:指婦女被遺棄。《後漢書·宋弘傳》:“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黄雲:指北地風沙。唐薛逢《獵騎》:“豈知萬里黄雲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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