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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炎武

    顾炎武(1613~1682)三十二岁时,明朝就亡了。他的母亲是个贞女,受过明朝的旌表,故明亡之后,她就绝食三十日而死,遗命教她的嗣子不做新朝的官,故他终身做明朝的遗民。他深痛亡国之祸,决心要研究有实用的学术。他是苏州昆山人,国变后移居北方,住山东稍久,旅行西北各地。他旅行时,用两匹马,两头骡子,载书自随;遇山川险要,便寻老兵访问形势曲折;有新奇的发现,便在村店中打开书籍参考。他的著作有几十种,最重要的是:

    《音学五书》,三十九卷。

    《日知录》,三十六卷。

    《天下郡国利病书》,一百二十卷。

    顾氏很崇敬朱子;他在陕西时,曾捐钱助建朱子祠。但他很反对宋明以来的理学。他有《与友人论学书》说:

    百余年来之为学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然不得其解也。……聚宾客门人数十百人,与之言心,言性,舍“多学而识”以求“一贯”之方,置四海困穷不言,而讲危微精一。……我弗敢知也。……愚所谓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日博学于文,日行己有耻。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也。士而不先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多闻,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吾见其日从事于圣人,去之弥远也。

    他的宗旨只有两条,一是实学,一是实行。他所谓“博学于文”,并不专指文学,乃是包括一切文物————“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故他最研究国家典制,郡国利病,历史形势,山川险要,民生状况。他希望拿这些实学来代替那言心言性的空虚之学。

    他又说:

    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非数十年不能通也。……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不取之五经,而但资之语录;较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

    他讲经学,也开一个新的局面。也反对那主观的解说,所以他提倡一种科学的研究法,教人从文字声音下手。他说:

    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以至诸子百家之书,亦莫不然。(《答李子德书》)

    “考文”便是校勘之学,“知音”便是音韵训诂之学。清朝一代近三百年中的整治古书,全靠这几种工具的发达。在这些根本工具的发达史上,顾炎武是一个开山的大师。

    我们举一条例来证明他治学的方法。《书经·洪范》有这二句:

    无偏无颇,遵王之义。

    唐明皇说“颇”不协韵,当改作“陂”字。顾氏说“颇”字不误,因为古音读“义”如“我”,与“颇”字正协韵。他举了两条证据:

    1.《易·象传》:   鼎耳革,失其义也。覆公悚,信如何也。

    2.《礼记·表记》:  仁者右也,道者左也。仁者人也,道者义也。

    这样用证据来考订古书,便是学术史上的一大进步。这便是科学的治学方法。科学的态度只是一句话:“拿证据来!”

    这个方法不是顾炎武始创的,乃是人类常识逐渐发明的。“证”这个观念本是一个法律上的观念。法庭讯案,必须人证与物证。考证古书,研究科学,其实与法官断案同一方法。用证据法来研究古书,古来也偶然有人。但到了十七世纪初年,这种方法才大发达。在顾炎武之前,有个福州人陈第作了几部研究古音的书,————《毛诗古音考》等。陈第的书便是用证据作基础。他在自序里说他考定古音,列“本证”“旁证”两种:

    本证者,《诗》自相证也。

    旁证者,采之他书也。

    用《诗经》证《诗经》,为本证;用《易经》《楚辞》等等来证《诗经》,便是旁证。

    陈第的《毛诗古音考》作于十七世纪初年(1610~1606)。顾炎武的《音学五书》作于十七世纪中叶以后(1650~1680)。

    顾氏完全采用陈第的方法,每考证一个古音,也列举“本证”“旁证”两项,但搜罗更广,材料更富,证据更多。陈第考“服”字古音“逼”,共举出:

    本证————十四,旁证————十。

    顾氏作《诗本音》,于“服”字下举出:

    本证————十七,旁证————十五。

    顾氏作《唐韵正》,于“服”字下举出:

    证据————一百六十二。

    为了考究一个字的古音而去寻求一百六十二个证据,这种精神是古来不曾有过的;这种方法是打不倒的。用这种搜求证据的方法来比较那空虚想像的理学,我们不能不说这是一个新时代了。

    颜元

    颜元(1635~1704),号习斋。他的父亲本是直隶博野县北杨村人,后来卖给蠡县刘村的朱九祚做养子,故改姓朱。颜元四岁时,(崇祯十一年,1638)满洲兵犯境,他的父亲正同朱家闹气,遂跟了满洲兵跑了,从此没有音信。他十二岁时,他的母亲也改嫁去了。颜元在朱家长大,在私塾读书。他少年时曾学神仙,学炼气,学八股时文,不务正业,喝酒游嬉。他十岁时,明朝就亡了,后来朱家也衰败,很贫了,颜元到二十岁时,才发愤务农养家。二十二岁,他因为家贫,学做医生,为糊口之计。他十九岁时曾中秀才,二十四岁,他开了一所私塾,训蒙度日,并为人治病。他那时完全是一个村学究;却有点狂气,喜看兵书,也学技击;后来他又读理学书,先读陆象山、王阳明的书,又读程子、朱子的书,自命要学圣贤,作诗有:

    识得孔叟便是吾,

    更何乾坤不熙皞!

    他虽耕田工作,却常常学静坐。家中立一个“道统龛”,正位供着伏羲以下至周公、孔子,配位供颜子、曾子、子思、孟子、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邵雍、朱熹。他三十岁时,有《柳下坐记》,说他的心得,最可表现他的村陋气象:

    思古人(他自号思古人)引仆控,披棉褐,驮麦里左。仆垛。独坐柳下,仰目青天,和风泠然,白云聚散,朗吟程子“云淡风轻”之句,不觉心泰神怡,……若天地与我外,更无一物事。微闭眸观之,浓叶蔽日,如绿罗裹宝珠,精光隐露。苍蝇绕飞,闻其声不见其形,如跻虞廷,听《九韶》奏也!胸中空焉洞焉,莫可状喻。……

    直到三十四岁时(1668),他忽然经过一次思想上的大革命。这时候,他还不知道他的本姓。他的义祖母死了,他是“承重孙”,居丧时,一切代行他父亲的“子职”,实行朱子的《家礼》,三日不食,朝夕哭。葬后,他仍尽哀,寝苫枕块三个月,日夜不脱衰绖。后来遍体生疮,到了第五个月,竟病倒了。有一个老翁哀怜他,对他说明他不是朱家的孙子,何必这样哀恸?他跑去问他出嫁的母亲,证明了这件事,他方减哀。然而他已扮演了五个月的苦戏了!

    他在这几个月里,实地试验了朱子的《家礼》,深深感觉宋儒有些地方不近人情,又碰了这一个大激刺,使他不能不回想他十余年来做的理学工夫。他自己说,他最得力于这一年的居丧时期。

    哀毁庐中,废业几年。忽知予不宜承重,哀稍杀。既不读书,又不接人,坐卧地炕,猛一冷眼,觉程朱气质之说大不及孟子性善之旨。因徐按其学,原非孔子之旧。是以…… 《存性》《存学》之说,为后二千年先儒救参杂之小失,为前二千年圣贤揭晦没之本原。……(《存学编》三,2)

    他三十五岁(1669)著《存性编》,又著《存学编》,后来随时有所增加,但他的思想的大旨都在这两书之中。

    三十五岁至五十七岁为在乡里讲学时期。五十七岁(1691),他南游河南,数月后回家。这一次出游,使他反对理学的宗旨更坚决了。他说:

    予未南游时,尚有将就程朱,附之圣门支派之意。自一南游,见人人禅子,家家虚文,直与孔门敌对;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乃定以为孔孟与程朱判然两途,不愿作道统中乡愿矣!(《年谱》下,十七)

    他六十二岁时曾主教肥乡漳南书院,他定下书院规模,略如下图:

    不幸那一年漳水大涨,书院都没在水里。他叹曰,“天也!”遂辞归。他死时七十岁。

    他的学派,人称为“颜氏学派”,又称为“颜李学派”,因为他的弟子李塨(刚主,生1659,死1733)颇能继续颜元的学派,传授于南北;颜元的名誉不大,李塨与方苞、毛奇龄等往来,传授的弟子也有很出名的(如程廷祚),故颜李并称。

    颜元与李塨的著作有:

    《颜李遗书》,《畿辅丛书》本。

    《颜李全书》,北京四存学会本。

    中国的哲学家之中,颜元可算是真正从农民阶级里出来的。他的思想是从乱离里经验出来的,从生活里阅历过来的。他是个农夫,又是个医生,这两种职业都是注重实习的,故他的思想以“习”字为主脑。他自己改号习斋,可见他的宗旨所在。他说:

    仆妄谓性命之理不可讲也,虽讲,人亦不能听也,虽听,人亦不能醒也,虽醒,人亦不能行也。所可得而共讲之,共醒之,共行之者,性命之作用,如诗书六艺而已。即诗书六艺,亦非徒列坐讲听。要唯一讲即教习。习至难处来问,方再与讲。讲之功有限,习之功无已。……人之岁月精神有限;诵说中度一日,便习行中错一日;纸墨上多一分,便身世上少一分。……(《存学编》一,2)

    所以他的《存学编》的宗旨只是要人明白“道不在诗书章句,学不在颖悟诵读,而期如孔门博文约礼,身实学之,身实学之,终身不懈”。

    学习什么呢?《尚书》里的:

    1.六府:金,木,水,火,土,谷。

    2.三事:正德,利用,厚生。

    还有《周礼》里的:

    三物:六德————智,仁,圣,义,忠,和。

    六行————孝,友,睦,姻,任,恤。

    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这都是应学习的“物”,“格物”便是实地学习这些实物。格字如“手格猛兽”之格,格便是“犯手去做”。

    这些六府六艺似乎太粗浅,故宋明儒者鄙薄不为,偏要高谈性命之理。这正是魔道。颜元说:

    学之亡也,亡其粗也。愿由粗以会其精。政之亡也,亡其迹也。愿崇迹以行其义。(《年谱》)

    这真是重要的发明。宋明儒者不甘淡薄,要同禅宗和尚争玄斗妙,故走上空虚的死路。救弊之道只在挽回风气,叫人注重那粗的,浅的实迹。颜元又说:

    孔子则只教人习事。迨见理于事,则已彻上彻下矣。(《存学编》)

    宋儒的大病只是能静坐而不习事。朱子叙述他的先生李侗的生平,曾有一句话说:

    先生居处有常,不作费力事。

    这句话引起了颜元的大反对。颜元说:

    只“不作费力事”五字,……将有宋大儒皆状出矣。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天下事皆吾儒分内事。儒者不费力,谁费力乎?……夫讲读著述以明理,静坐主敬以养性,不肯作一费力事,虽日口谈仁义,称述孔孟,其与释老之相去也几何?(《存学编》二,13)

    用“不作费力事”一个标准,来比较“犯手去做”的一个标准,我们便可以明白颜学与理学的根本大分别了。

    颜元的思想很简单,很浅近。因为他痛恨那故意作玄谈的理学家。

    谈天论性,聪明者如打诨猜拳,愚浊者如捉风听梦,……各自以为孔颜复出矣。(《存学编》一,1)

    他也论“性”,但他只老老实实地承认性即是这个气质之性。

    譬之目矣,……光明之理固是天命,眶疱睛皆是天命。更不必分何者是天命之性,何者是气质之性。(《存性编》)

    这便是一笔勾销了五百年的烂账,何等痛快!

    人性不过如此,最重要的是教育,而教育的方法只是实习实做那有用的实事实物。颜元是个医生,故用学医作比喻:

    譬之于医,《黄帝》《素问》《金匮》《玉函》,所以明医理也。而疗疾救世则必诊脉,制药,针灸,摩砭为之力也。今有妄人者,止务览医书千百卷,熟读详说,以为予国手矣;视诊脉制药针灸摩砭,以为术家之粗,不足学也。书日博,识日精,一人倡之,举世效之。岐黄盈天下,而天下之人病相枕,死相接也。可谓明医乎?

    愚以为从事方脉,药饵,针灸,摩砭,疗疾救世者,所以为医也。读书,取以明此也。若读尽医书而鄙视方脉,药饵,针灸,摩砭,妄人也。不惟非岐黄,并非医也。尚不如习一科,验一方者之为医也。读尽天下书而不习行六府六艺,文人也,非儒也,尚不如行一节,精一艺者之为儒也。(《存学编》一,10)

    他在别处又用学琴作比喻:

    以读经史,订群书为穷理处事以求道之功,则相隔千里。以读经史,订群书为即穷理处事,曰道在是焉,则相隔万里矣。……

    譬之学琴然。诗书犹琴谱也;烂熟琴谱,讲解分明,可谓学琴乎?故曰以讲读为求道之功相隔千里也。

    更有一妄人,指琴谱曰,“是即琴也。辨音律,协声韵,理性情,通神明,此物此事也。”谱果琴乎?故曰以书为道,相隔万里也。……

    歌得其调,抚娴其指,弦求中音,徽求中节,声求协律,是谓之学琴矣,未为习琴也。手随心,音随手,清浊疾除有常规,鼓有常功,奏有常乐,是之谓习琴矣,未为能琴也。弦器可手制也,音律可耳审也,诗歌惟其所欲也,心与手忘,手与弦忘,私欲不作于心,太和常在于室,感应阴阳,化物达天,于是乎命之曰能琴。今手不弹,心不会,但以讲读琴谱为学琴,是渡河而望江也。故曰千里也。今目不睹,耳不闻,但以谱为琴,是指蓟北而谈云南也。故曰万里也。(《存学编》三,6至7)

    这种说法,初看似很粗浅,其实很透辟。如王阳明说“良知”,岂不很好听?但良知若作“不学而知”解,则至多不过是一些“本能”,决不能做是非的准则。良知若作“直觉”的知识解,若真能“是便知是,非便知非”,那样的知识绝不是不学而知的,乃是实学实习,日积月累的结果。譬如那弹琴的,到了那“心与手忘,手与弦忘”的地步,随心所欲便成曲调,那便成了直觉的知识。又如诗人画家,烂醉之后,兴至神来,也能随意成杰作,这也成了直觉的知识。然而这种境地都是实习功久的结果,是最后的功夫,而不是不学而知,不学而能的呵。

    又如阳明说“知行合一”,岂不也很好听?但空谈知行合一,不从实习实行里出来,哪里会有知行合一!如医生之诊病开方,疗伤止痛,那便是知行合一。如弹琴的得心应手,那才是知行合一。书本上的知识,口头的话柄,决不会做到知行合一的。宋人语录说:

    明道谓谢显道曰,“尔辈在此相从,只是学某言语,故其学心与口不相应。盍若行之?”请问焉,曰,“且静坐。”

    学者问如何行,先生却只教他静坐,静坐便能教人心口相应,知行合一了吗?颜元的批评最好:

    因先生只说话,故弟子只学说话。心口且不相应,况身乎?况家国天下乎?措之事业,其不相应者多矣。

    吾尝谈天道性命,若无甚扦格。一著手算九九数,辄差……以此知心中醒,口中说,纸上作,不从身上习过,皆无用也。(《存学编》一,1)

    这是颜李学派的实习主义。

    戴震

    戴震(1724~1777),字东原。十七八世纪是个反理学的时期。第一流的思想家大抵都鄙弃那谈心说性的理学。风气所趋,遂成了一个“朴学”时代,大家都不讲哲学了。“朴学”的风气最盛于十八世纪,延长到十九世纪的中叶。“朴学”是做“实事求是”的工夫,用证据作基础,考订一切古文化。其实这是一个史学的运动,是中国古文化的新研究,可算是中国的“文艺复兴”(Renaissance)时代。这个时期的细目有下列各方面:

    (一)语言学(Philology),包括古音的研究,文字的假借变迁等等。

    (二)训诂学(Semantics),用科学的方法,客观的证据,考定古书文字的意义。

    (三)校勘学(Textual Criticism),搜求古本,比较异同,校正古书文字的错误。

    (四)考订学(Higher Criticism),考定古书的真伪,著者的事迹等等。

    (五)古物学(Archaeology),搜求古物,供历史的考证。

    这个大运动,又叫作“汉学”,因为这时代的学者信汉儒“去古未远”,故崇信汉人过于宋学。又叫作“郑学”,因为郑玄是汉代的大师。但“朴学”一个名词似乎最妥当一点。

    这个运动的特色是没有组织大哲学系统的野心,人人研究他的小问题,做专门的研究:或专治一部书,(如《说文》)或专做一件事,(如辑佚书)或专研究一个小题目。(如“释绘”)这个时代的风气是逃虚就实,宁可做细碎的小问题,不肯妄想组成空虚的哲学系统。

    但这个时代也有人感觉不满意。如章学诚(实斋)便说这时代的学者只有功力,而没有理解,终身做细碎的工作,而不能做贯串的思想,如蚕食叶而不吐丝。

    其时有大思想家戴震出来,用当时学者考证的方法,历史的眼光,重新估定五百年的理学的价值,打倒旧的理学,而建立新的理学。是为近世哲学的中兴。

    戴震是徽州休宁人。少年时,曾从婺源江永受学;江永是经学大师,精通算学,又长于音韵之学,又研究程朱理学。在这几方面,戴震都有很精深的研究。他是一个举人,但负一时的盛名,受当世学者的推重。壮年以后,他往来南北各省,著作甚多。乾隆三十八年(1773)开四库全书馆,他被召为纂修,赐同进士出身,授庶吉士。他死时(1777)只有五十五岁。他的《戴氏遗书》,有微波榭刻本。其中最重要的哲学著作是他的《孟子字义疏证》。此书初稿本名“绪言”,现有《粤雅堂丛书》本可以考见初稿的状态。但当时是个轻视哲学的时代,他终不敢用这样一个大胆的书名,故他后来修正此书时,竟改为《孟子字义疏证》————表面上是一部讲经学的书,其实是一部哲学书。(参看胡适校读本,附在他的《戴东原哲学》之后,商务印书馆出版。)

    我曾指出理学的两条路子,即程颐说的:

    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

    程朱一派走上了格物致知的大路,但终丢不了中古遗留下来的那一点宗教的态度,就是主敬的态度。他们主张静坐,主张省察“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是何气象”,主张无欲,都属于这个主敬的方面,都只是中古宗教的遗毒。因为他们都不肯拋弃这条宗教的路,故他们始终不能彻底地走那条格物致知的路。万一静坐主敬可以得到圣人的境界,又何必终身勤苦去格物致知呢?

    颜元、李塨终身攻击程朱的主静主敬,然而颜李每日自己记功记过,“存理去欲”,做那“小心翼翼,昭事上帝”的工夫,其实还是那“主敬”的态度。相传李塨日记上有“昨夜与老妻敦伦一次”的话,此言虽无确据,然颜元自定功过格里确有“不为子嗣比内”的大过。(《年谱》,《畿辅丛书》本,下,页十)他们尽管要推翻理学,其实还脱不了理学先生的陋相。

    戴震生在朴学最盛的时代,他是个很能实行致知格物的工夫的大学者,所以他一眼看破程朱一派的根本缺点在于走错了路,在于不肯抛弃那条中古宗教的路。他说:

    程子、朱子……详于论敬而略于论学。(《疏证》十四)

    为什么程朱有这根本大病呢?因为他们不曾抛弃中古宗教留下来的谬见。戴震说:

    人物以类区分。……人与人较,其材质等差凡几?古贤圣知人之材质有等差,是以重学问,贵扩充。老、庄、释氏谓有生皆同,故主于去情欲以勿害之,不必问学以扩充之。

    在老、庄、释氏既守己自足矣,因毁訾仁义以伸其说。……陆子静、王文成诸人同于老、庄、释氏,而改其毁訾仁义者以为自然全乎仁义,巧于伸其说者也。

    程子、朱子尊“理”而以为天与我,……谓理为形气所污坏,是圣人以下形气皆大不美,……而其所谓“理”别为凑泊附着之一物,犹老、庄、释氏所谓“真宰”“真空”之凑泊附着于形体也。理既完全自足,难于言学以明理,故不得不分理气为二本,而咎形气。盖其说杂糅傅合而成,令学者眩惑于其中。……

    理为形气所污坏,故学焉“以复其初”。“复其初”之云,见庄周书。(《庄子·缮性篇》)盖其所谓“理”,即如释氏所谓“本来面目”。而其所谓“存理”,亦即如释氏所谓“常惺惺”。……(《疏证》十四)

    他认清了理学的病根在于不肯拋弃那反人情性的中古宗教态度,在于尊理而咎形气,存理而去欲,故他的新理学只是并力推翻那“杂糅傅合”的,半宗教半玄学的旧理学。旧理学盲目的推崇“理”,认为“天理”,认为“得于天而具于心”,故无论如何口头推崇格物致知,结果终走上主静主敬的宗教路上去,终舍不掉那“复其初”的捷径。旧理学崇理而咎欲,故生出许多不近人情的,甚至于吃人的礼教。一切病根在于分理气为二元与分理欲为二元。故戴震的新理学只从推翻这种二元论下手。

    他的宇宙观便否认向来的理气二元论:

    一阴一阳,流行不已,夫是之为道而已。(《疏证》十七)

    他说:

    “道”犹行也。气化流行,生生不息,是故谓之道。(《疏证》十六)

    阴阳即是气化的两个方面,五行只是五种气化流行,“行”即道也。

    他论“性”,也否认理气二元。性只是气质之性。他以为古书论性的话,最好的是《大戴礼》的:

    分于道谓之命,形于一谓之性。

    道即是阴阳五行。“分于阴阳五行以有人物,而人物各限于所分以成其性。阴阳五行,道之实体也。血气心知,性之实体也。”(《疏证》十六)

    这是很明白的唯物论(Materialism)。宇宙只是气化的流行。阴阳五行的自然配合,由于分配的不同,而成为人物种种不同。性只是“分于阴阳五行以为血气心知”。血气固是阴阳五行的配合,心知也是阴阳五行的配合。这不是唯物论吗?这里面正用不着勉强拉出一个“理”或“天理”来“凑泊附着以为性”。于是六百年的理学的天论与性论也都用不着了。

    他是主张“性善”的,但他的根据也只是说人的知觉,高于禽兽,故说人性是善的。

    性者,飞潜动植之通名。性善者,论人之性也。……人以有礼义,异于禽兽,实人之知觉,大远乎物,则然。(二十七)

    这样看来,说人性善,不过是等于说人的知觉比禽兽高一点。人性有三大部分:欲,情,知。三者之中,知最重要。

    惟有欲有情而又有知,然后欲得遂也;情得达也。(三十)

    情与欲也是性,不当排斥。

    喜怒哀乐,爱隐感念,愠燥怨愤,恐悸虑叹,饮食男女,郁悠戚咨,惨舒好恶之情,胥成性则然,是故谓之道。(《原善》中)

    他又说:

    凡出于欲,无非以生以养之事……天下必无舍生养之道而得存者。凡事为皆有于欲。无欲则无为矣。有为而归于至当不易之谓理。无欲无为,又焉有理?(《疏证》四十三)

    这是反对向来理学家的无欲论。他说:

    使饮食男女与夫感于物而动者,脱然无之,以归于静,归于一,又焉(有恻隐),有羞恶,有辞让,有是非?此可以明仁义礼智非他,不过怀生畏死,饮食男女,与夫感于物而动者之皆不可脱然无之,以归于静,归于一;而恃人之心知异于禽兽,能不惑乎所行,即为懿德耳。古圣贤所谓“仁义礼智”,不求于所谓“欲”之外,不离乎血气心知。(二十一)

    这是很大胆的思想。性即是血气心知,其中有欲,有情,有知觉;因为有情有欲,故有生养之道,故有事业,有道德。心知的作用,使人不惑于所行,不糊涂做去,便是美德;使行为归于至当,便是理。道德不在情欲之外,理即在事为之中。

    这种思想同旧日的理学家的主张很有根本的不同。朱子曾说:

    理在人心,是谓之性……性便是许多道理,得之天而具于心者。

    理学家先假定一个浑然整个的天理,散为万物;理附着于气质之上,便是人性。他们自以为“性”里面具有“许多道理”,他们误认“性即是理在人心”,故人人自信有天理。于是你静坐冥想出来的,也自命为天理:他读书传会出来的,也自命为天理。人人都可以把他自己的私见,偏见,认作天理。“公有公的道理,婆有婆的道理”。人人拿他的“天理”来压迫别人,你不服从他,他就责你“不讲理”!

    戴震最痛恨这种思想,他说这种态度的结果必至于“以理杀人”。他说:

    六经孔孟之言,以及传记群籍,“理”字不多见。今虽至愚之人,悖戾恣睢,其处断一事,责诘一人,莫不辄曰“理”者,自宋以来始相习成俗,则以“理”为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因以心之意见当之也。于是负其气,挟其势位,加以口给者理伸;力弱气摄,口不能道辞者,理屈。呜呼其孰谓以此制事,以此制人之非理哉?……

    昔人知在己之意见不可以“理”名,而今人轻言之。夫以理为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未有不以意见当之者也。(五)

    以意见为“理”,必至于“以理杀人”。

    呜呼!今之人其亦弗思矣!圣人之道使天下无不达之情,求遂其欲,而天下治。后儒不知情之至于纤微无憾是谓“理”;而其所谓“理”者,同于酷吏之所谓“法”。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浸浸乎舍法而论理。死矣!更无可救矣!(《文集·与某书》)

    怎么叫作“以理杀人”呢?例如程子说:

    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

    这分明是一个人的偏见,然而八百年来竟成为“天理”,竟害死了无数的妇人女子!又如宋儒罗仲素说: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这也明明是一个人的私见,然而八百年来竟成为“天理”,遂使无数做儿子的,做媳妇的,负屈含冤,无处伸诉!所以说“以理杀人”酷于“以法杀人”。

    戴震因此提出他的“理”说。理即是事物的条理,分理。

    理者,察之而几微必区以别之名也。是故谓之“分理”。在物之质曰肌理,曰腠理,曰文理。得其分,则有条而不紊,谓之条理。(一)

    就事物言,非事物之外别有理义也。有物必有则,以其则正其物,如是而已矣。(八)(“以秉持为经常曰则。”————三)

    不谬之谓得理。……疑谬之谓失理。(六)

    在人事的方面,理即在情之中。

    理者,情之不爽失者也。未有情不得而理得者也。(二)无过情,无不及情,之谓理。(三)

    人伦日用,……通天下之情,遂天下之欲,权之而分理不爽,是谓理。(四〇)

    他所谓“理”,总括起来,是:

    事物之理,必就事物剖析至微,而后理得。(四一)

    心之明之所止,于事情区以别焉,无几微爽失,则理义以明。(《原善》中,四)

    古人曰理解者,即寻其腠理而析分之也。(《与段玉裁书》,《年谱》页三四)

    依他的说法,理即是事物的条理,在事情之中,而不在人心之内。人心只有血气心知,心知只是可以求理的官能;用心知去寻求事情的条理,剖析区分,至于无差失,那就是理。科学家求真理,是如此的。法官判断诉讼也是如此的。人生日用上的待人接物,谋合理的生活,也是如此的。

    理学最不近人情之处在于因袭中古宗教排斥情欲的态度。戴学的大贡献正在于充分指出这一个紧要关键。

    周子《通书》曰,

    圣可学乎?曰,可。

    有要乎?曰,有。

    请问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哉!

    戴氏引此段,加上评论道:

    此即老、庄、释氏之说,(他说“老庄释氏”,即是泛指“中古宗教”,全书一致如此。)朱子亦屡言“人欲所蔽”,皆以为无欲则无蔽。……有生而愚者,虽无欲,亦愚也。凡出于欲,无非以生以养之事。欲之失为私不为蔽。自以为得理,而所执之(疑当作者)实谬,乃蔽而不明。

    天下古今之人,其大患,私与蔽二端而已。私生于欲之失,蔽生于知之失。欲生于血气,知生于心。因私而咎欲,因欲而咎血气。因蔽而咎知,因知而咎心。

    老氏所以言常使民无知无欲,彼自外其形骸,贵其真宰。后之释氏,其论说似异而实同。宋儒出入于老释,故杂乎老释之言以为言。(程明道“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张横渠“访诸老释之书累年,尽究其说”。朱子学禅最早,见李延平后,复回到释氏,至四十岁左右,尚说“为他佛说得相似”。)

    《诗》曰,“民之质矣,日用饮食。”《记》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圣人治天下,体民之情,遂民之欲,而王道备。人知老、庄、释氏异于圣人,闻其无欲之说,犹未之信也。于宋儒则信以为同于圣人;理欲之分,人人能言之。故今之治人者视古贤圣体民之情,遂民之欲,多出于鄙细隐曲,不措诸意,————不足为怪。而及其责以理也,不难举旷世之高节,著于义而罪之……(《疏证》十)

    这里的历史见解是很正确的。宋儒以来的理学挂着孔教的招牌,其实因袭了中古宗教的种种不近人情的教条。中古宗教的要点在于不要做人而想做菩萨神仙。这固是很坏,然而大多数的人究竟还想做人,而不想做神仙菩萨。故中古宗教的势力究竟还有个限度。到了理学家出来,他们把中古宗教做菩萨神仙之道搬运过来,认为做人之道,这就更坏了。主静去欲,本是出世之法,今被误认作人世之法,又傅会《伪尚书》“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的话,于是一班士大夫便不知不觉地走上了顾炎武所谓“置四海困穷不言,而讲危微精一”。戴震也说宋以来的理学家对于:

    举凡饥寒愁怨,饮食男女,常情隐曲之感,则名之曰“人欲”;故终其身见欲之难制。其所谓存理,空有理之名,究不过绝情欲之感耳。(《疏证》四三)

    这都是中古不近人情的宗教的变相。人人乱谈“存天理,去人欲”,人人瞎说“得乎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于是中国的社会遂变成更不近人情的社会了。

    戴学的重要正在于明白攻击这种不近人情的中古宗教遗风。例如朱子曾说:

    人欲云者,正天理之反耳。

    这种人生观把一切人欲都看作反乎天理,故主张去欲,无欲,不顾人的痛苦,做出种种违反人情的行为。这正是认一种偏见为天理了。戴氏以为这样把“理”“欲”看作相反的,有三种大害处:

    (一)专苛责贤者,使天下无好人,君子无完行。————俗话说的“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

    (二)养成刚愎自用,残忍惨酷的风气。————即是上文说的“以理杀人”。人人认意见为理,故挂了“理”的招牌,做许多残忍惨酷之事。

    (三)鼓励人做诈伪的行为。————伪君子便是一种结果。虚荣心的引诱,使人做出不近人情的行为,以博虚名或私利。

    所以他大胆地说:

    理者,存乎欲者也。(十)

    理者,情之不爽失者也。

    情之至于纤微无憾是谓理。

    所以他的人生哲学是:

    老、庄、释氏主于无欲无为,故不言理。圣人务在有欲有

    为之咸得理。是故君子亦无私而已矣,不贵无欲。(四三)

    而他的政治哲学也只是:

    体民之情,遂民之欲,而王道备。(十)

    这个时代是一个考证学昌明的时代,是一个科学的时代。戴氏是一个科学家,他长于算学,精于考据,他的治学方法最精密,故能用这个时代的科学精神到哲学上去,教人处处用心知之明去剖析事物,寻求事情的分理条则。他的哲学是科学精神的哲学。

    闻见不可不广,务在能明于心。一事豁然使无余蕴,更一事而亦如是。久之,心知之明进于圣智,虽未学之事,岂足以穷其智哉?(四一)

    这才是宋儒“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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