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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先在门口跪一下,这才走进教堂,在两排椅子当中,打开欧班太太的凳子,坐下来,眼睛朝四周望。

    男孩子在右,女孩子在左,坐满了唱经堂的椅子;教士站在经架一旁。后殿有一块花玻璃窗,画着圣灵和圣母,圣灵在圣母上面;另一块花玻璃窗,画的是圣婴耶稣,圣母跪在前面。圣体龛子背后,有圣米迦勒降龙的木雕。

    那么,可怜的孩子要在海上颠簸好些月!他先前出门,她不害怕。去英吉利,去布列塔尼,人回得来的;可是亚美利加洲、殖民地、群岛,全在偏僻地方、世界的另一头啊。

    这时候正放暑假。孩子们回来了,她有了安慰。可是保尔变任性了,维尔吉妮到了不能用“你”呼唤的年龄,这造成她们中间的拘束、障碍。

    要好久不见面,全福难过了;于是星期三黄昏,太太用过晚饭,她换上木底鞋,一口气走完主教桥到翁福勒的四公里地,和他再话别一回。

    药剂师告诉她:维克道尔的船到了哈瓦那。他在报上看到了这段新闻。

    至于教义,她丝毫不懂,就连尝试了解的心思也没有。堂长在讲,孩子们在背,她最后睡着了,直到大家要走,木头鞋打着石板地响,这才忽然惊醒过来。

    维克道尔前后去过莫尔列、敦刻尔克、布赖顿;他每次出门回来,都送她一件礼物。头一次是一个贝壳盒子;第二次是一只咖啡杯子;第三次是一个大点心人儿。他好看了,长短相宜,留了点儿髭,有一对爽朗的眼睛,后脑勺戴一顶小皮帽,像一个领港的。他娱乐她,为她讲一些夹杂着水手语言的故事。

    终于有一天,门前停了一辆有顶篷的旧车;车上下来一位修女,她是接小姐来的。全福把行李放在顶篷上,叮咛车夫几句,给车座里头搁了六罐蜜饯,一打上下的梨和一把紫罗兰。

    第二天一清早,她来到教堂更衣室,求堂长先生给她圣体。她虔诚地领受,但是感觉不出同样欢愉的味道。

    第一次圣体还没有领,她先忙坏了。她为了鞋、书、念珠、手套发急。她帮太太给维尔吉妮穿衣服,自己直打哆嗦!

    码头边还有马在嘶叫。它们是看见了海害怕。一架起重机把它们吊上来,坠到船里头。船上的乘客,在苹果酒桶、酪饼筐和谷子口袋中间挤来挤去;母鸡在啼,船长在骂人;一个小水手,胳膊肘靠着船头的锚桩,什么也不在心上。全福没有认出他来,直喊:“维克道尔!”他仰起了头,她朝前冲,梯子忽然抽掉。

    欧班太太这时候支持不住,晕过去了;她的朋友——劳尔冒夫妇、勒沙坡杜瓦太太、“那些”洛赦弗叶小姐们、胡波维尔先生和布赖,夜晚全过来安慰她。

    欧班太太直在牵挂她的女儿。

    欧班太太正在计算一件编织东西的针数,拿活放在一旁,边拆信,边哆嗦,声音放低,眼色严重:

    欧班太太希望女儿成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居尤既然不能教她英文、音乐,她决定送她到翁福勒的虞徐林修道院做寄宿生。

    有一天,星期一,一八一九年七月十四日(她忘不了这一天),维克道尔说,他受雇跑外洋,后天夜晚,搭翁福勒的邮船,去赶他的快帆船;三两天内,就要从勒阿弗尔启碇。他这一去,也许要去两年。

    教士先讲一遍圣史的梗概。她恍惚看见乐园、洪水、巴别塔、烧毁的城市、灭亡的民族、推倒的偶像;她听到后来,眼花耳热,充满对天父的尊敬和对他的震怒的畏惧。过后她听见耶稣殉难,哭起来了。他疼小孩子,给众人吃,治好瞎子,而且心性谦和,愿意降生在穷人中间一个牲口棚的粪堆上,他们为什么还要把他钉死在十字架上啊?《福音》书上说起的那些家常事——播种、收获、压榨器,全在她的生活里头,通过上帝,神圣化了。她因为爱圣羔,也就越发爱羔羊,由于圣灵的缘故,也就越发爱鸽子。

    弥撒进行的期间,她一直焦灼不安。布赖先生挡住她,唱经堂的一侧她看不见;不过正在对面,有一群小姑娘,面网拉得低低的,上头压着白花冠,看上去好像一片大雪;她老远就从更细的颈项和文静的姿态认出了心爱的女孩子。钟响了。头全低下来;一片肃静。风琴一响,唱经班就和群众唱起“上帝的羔羊”;接着男孩子就排队走动;女孩子跟着也站了起来。她们两手合十,一步一步,走向灯火辉煌的圣坛,跪在第一级,一个挨一个,领受祭饼,然后按照原来的行列,回到她们的跪几跟前。轮到维尔吉妮的时候,全福伸出身子看她,由于真心疼爱导致想象的缘故,觉得自己变成这孩子,长着她的小脸,穿着她的袍子,胸脯里面是她的心在跳。临到张嘴闭眼的时候,她险些晕了过去。

    她走到各各他前面,不朝左转,反而朝右走,在造船厂迷了路,只得倒回来,她问路的人劝她快走。她兜着装满船只的水坞走,碰来碰去是缆索,再走下去,地面低了,有几道光交在一起。她望见天空有几匹马,心想自己疯了。

    她母亲要求修道院按时来信。有一天早晨,邮差没有来,她急了,在客厅来回走动,从她的大靠背椅踱到窗口。简直出人意料!四天了,没有消息!

    她就这样靠着听,学会了教理内容,因为她小时候没有受过宗教教育;从这时起,维尔吉妮做什么,她学什么,学她吃斋,和她一起忏悔。圣体瞻仰节那一天,她们合献了一张圣坛。

    她不大想象得出圣灵的形体;因为它不仅是鸟,而且还是火,有时候又是气息。晚上在沼泽周围飞翔的或许就是它的亮光,云飘来飘去或许就是由于它的哈气,钟抑扬动听或许就是由于它的声音。她坐在那里,万分虔诚,享受着四壁的清凉和教堂的安静。

    女孩子并不反对。全福直叹气,觉得太太心狠。过后她想,也许她的主妇对。这些事不是她能理解的。

    女儿不在,她起初很痛苦。不过她一星期收到女儿三封信,别的日子给她写回信,在花园散散步,看看书,时间也就这样消磨掉了。

    女仆和颜悦色地回道:

    天亮以前,会客室不会开的。回去迟了,太太一定会不开心的;她虽然直想搂搂另一个孩子,还是不去了。她走到主教桥,客店的女仆们正好醒来。

    善良的修女们觉得她感情重,过于脆弱。一点点刺激也受不了。必须停止钢琴不学。

    哈瓦那出雪茄,她想象人在这地方,除去抽烟,不干别的事,维克道尔裹在烟雾里面,在黑人当中走来走去。“万一有急事的话”,人能走陆地回来吗?那儿离主教桥有多远?她想晓得,就请教布赖先生去了。

    半个月以后,李耶巴尔照常在赶集的时候走进厨房,递给她一封她姐夫写来的信。两个人谁也不识字,她央求她的主妇念给她听。

    几个女人边唱边拉船。邮船出了港口。龙骨发出响声,沉重的波浪打着船头。帆掉转方向,什么人也望不见了——月亮照耀,一个黑点子在银光闪闪的海上越来越淡,沉下去,不见了。

    全福早晨照例走进维尔吉妮的卧室,望望四墙,不再给她梳头,不再给她的小靴子系鞋带,不再帮她塞紧被窝,不再成天看她可爱的脸蛋儿,不再搀着她一块儿走出去;她觉得憋闷。她没有事干,试着织花边。手指又太笨,一来弄断了线;她什么也不在心,睡又睡不着,照她说的,“毁啦”。

    全福希望她拿自己做榜样,把心放宽了,对她说:

    全福受惯了气,恼起太太来了,过后也就忘记了。

    全福从这时候起,一心挂念她的外甥。有太阳的日子,她愁他渴;起了暴风雨,她怕雷劈了他。她听见风在烟囱吼,刮下瓦来,就看见这同一的狂风也在吹他,他站在一棵断桅的尖尖头,整个身子往后一倒,淹在一片泡沫底下;或者——想起地理知识图片——野蛮人吃掉他,猴子在树林捉住他,死在一个荒凉的海滩。可是她从不讲起她的挂虑。

    全福从各各他的近旁走过,想把她顶心疼的人交托上帝;她站着祷告了老半天,眼睛望着云彩,满脸的眼泪。城市睡眠了,海关上有几个人员走来走去;水从闸孔不住地往外流,声音像瀑布一样响。正敲两点钟。

    他的父母总吩咐他带点儿东西回去,一包土糖啦,肥皂啦,酒精啦,有时候连钱也要。他拿他的破烂衣裤给她缝补;她接受这种工作,高兴有一个机会叫他再来。

    他星期天做完弥撒来,脸庞红红的,光着胸膛,有一股从乡下带来的田野气味。她立刻给他摆好刀叉。他们面对面用午饭;她节省开支,自己尽量少吃,拼命塞饱他的肚子,吃到末了,他睡着了。晚课钟声一响,她叫醒他,刷净他的裤子,帮他打好领带,然后扶住他的胳膊,走向教堂,像母亲一样得意。

    他找出地图,开始解释纬度;他看见全福发呆,显出扬扬得意的学究的微笑。他最后在一个椭圆斑点的裂口,拿他的铅笔套,指着一个看不清的黑点子说:“这儿就是。”她把身子弯在地图上,看着这些着色的线网,眼睛看花了,什么道理也没有看出来;她有什么难处,布赖叫她说出来,她求他指出维克道尔住的房子。布赖举起胳膊,打喷嚏,哈哈大笑起来;他好笑她这样老实。全福不明白他为什么笑——她的理解力是那样有限,也许希望看到他外甥的画像哩!

    为了女儿失掉理性,她觉得是常情。

    为了“解闷”起见,她求太太许她接见她的外甥维克道尔。

    临到分手,维尔吉妮抱住母亲,大哭起来,母亲吻着她的额头,说了好几遍:“好啦!勇敢些!勇敢些!”脚凳朝上一翻,马车出发了。

    临到八月,他父亲带他跑码头去了。

    两个孩子同等重要;她的心把他们联在一起,他们的命运应当一样才是。

    “谁的消息?……”

    “我,太太,半年没有得到消息!……”

    “啊!你外甥!”欧班太太耸耸肩膀,又走动起来,意思好像是说:“我不想他!……再说,关我什么事!一个小水手,一个叫花子,可漂亮呢!……不过我女儿……想想看!……”

    “啊……我外甥的消息!”

    “是坏消息……他们告诉你,你外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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