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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常生活社会政治与教育及讲学之精神

    (一)日常生活与文化生活

    (二)中国人在自然界之农业生活与其精神涵义

    (三)中国之家庭生活日常生活之精神涵义

    (四)日常生活中之礼乐意味

    (五)致广大之社会精神

    甲、超阶级之对立之精神

    乙、重友道而轻朋党之精神

    (六)平天下法天地之政治理念

    (七)贯古今重会通之教育与讲学精神

    (一)日常生活与文化生活

    吾人于上章论中国儒家人生思想时,谓人之道德修养,即赖人在日常生活中礼乐之陶养等。儒家所抱之理想,虽不能谓已实现于中国过去社会历史。然中国过去社会,在儒家兴起以前及以后,皆可谓颇能融摄礼乐文化生活于人民日常生活者。今日西方人及西化之中国都市中人之文化生活,恒与其个人之私生活分开。此亦即西方人及今人恒分私德及公德之实际的原因。西方人过宗教生活,则赴教条。欣赏自然之美或过艺术生活,则至美术馆、博物馆、剧院、电影场、音乐厅、跳舞院。求真理,则至图书馆、学校或学术团体。练习身体,则至体育场、游泳场。此种社会文化生活与个人日常之私生活之分开,自亦表现一种精神价值,今暂不论。然西方人之此种生活态度,并非原由工业文明与都市发达而生,实在希腊时已然。希腊人之文化生活,即已表现离个人私生活而独立之性质。希腊人之体育游艺之文化生活,即由每年奥林比克之大会而培养。文学艺术中,首出现史诗与戏剧二者,皆人之集体行动歌唱之产物。希腊最早戏剧,原是于祭神时或神庙前演唱。故希腊戏剧与神庙,乃希腊人宗教精神寄託之所。希腊学术教育之盛,又始于哲人学派之以专门传授知识为职业。继后有苏格拉底之街头讲学,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及伊辟鸠鲁之组织学园,及斯多噶派之在廊前讲学。亚历山大城及罗马,亦皆有演讲厅,为社会讲学之所。中世基督教团体,亦为纯粹社会宗教团体。耶稣亦谓,人不能离去其父母妻子,则不能从我游。故西方人之社会文化生活,与个人私生活之分开,乃其文化传统如此。此亦即西方文化分途的多端发展之一因缘。然在中国,则吾人前已言,中国古代之文化,乃直接自中国古代人之实际的劳动经验、政治生活中,逐渐生长而出。儒家并主张人之为圣为贤之道德修养,不离人之日常之生活,并力求人之礼乐等文化生活,融摄于人之日常生活中。儒家之所以重视日常生活,乃原于儒家之自觉的肯定全幅人生活动之价值,而教人之贯注其精神于当下与我感通之一切自然人生事物。此即使一切人生活动皆可为一目的。夫然,而饮食、衣服、男女居室、劳动生产之活动本身亦皆可自备一价值而非可鄙贱,亦不只视为一谋身体保存种族保存之手段工具。西方人生思想之最大缺点,即恒不免视此一切日常生活,为人从事第二步精神文化生活之工具手段。杜威哲学之改造一书,尝深论此西方传统人生态度之弊。又或以饮食男女等,为满足生物性本能欲望,以保存自己生命、种族生命,完成自然进化之工具手段,如近代西方若干自然主义者所持。实则此二种态度,皆生于吾人精神不能充满于当下生活,而自陷于空虚之故。吾人精神,诚充满于当下之生活,则吾人所当求者,可唯是使此平凡之日常生活,与吾人未来之生活,未来更高的精神文化之生活,相配合和谐。此乃吾人在前章所已言。然吾人复须知,求吾人日常之生活与吾人未来之生活,或更高之精神文化生活相配合,尚不如直接贯注更高精神文化生活之意义于吾人最平凡之生活,以使其当下即极其丰富充实圆满,而无待未来更高生活之意想以为补充者。抑且吾人之能有精神文化生活中之创造,亦常须赖于吾人之先有一能贯注精神于当下最平凡之生活,而不陷溺之态度。正可不须赖吾人抹过当下之日常生活,而求精神之一往向上之超越。实则,人之精神之求一往向上之超越,唯对吾人之已有之陷溺而有意义。人若无所陷溺,而言一往向上之超越,则此超越精神,虽一方可极其伟大--如上达于神,而一方亦可为精神之有所跨过而有所洩漏。由此洩漏,而有所鄙贱。则阻滞其情之生动活泼,而有一自虐虐物之念潜滋暗长。反之,如吾人之精神,果能充满于日常生活中之事物而不陷溺;则吾人之有超越性、涵盖性之精神,即充满于所接之事物,并以情趣加以护持,而更无所洩漏。情之所至,一方为吾人之仁义礼智之德性之所至,一方亦即为吾人之想象力或神思之所周流默运。吾人之神思或想象,真流连于所接之事物,而不有所陷溺,则吾人自然要求事物之美化艺术化,以适合吾人神思或想象中所显之美的意象。同时,吾人之求美的神思想象之活动,亦将自然的贯注于吾人当前之活动,以使吾人之活动本身美化而艺术化。人在自然生活。原有种种为达某一目的而有之习惯性动作,或由刺激而生之特定感觉。然只须吾人之精神,一凝注于此习惯性动作或感觉之感相,宛若只以如是如是之动作与感相本身为念,兼外绝其他目的之想时,吾人即自然依于神思想象力之环绕此感相动作,而表现一美的意象于前,或生一美化此动作之要求。如吾人试凝目于墙上之斑斓,或天上之浮云,吾人便能在顷刻间,幻化出种种美的意象;又如吾人操练一体育上习惯动作既久,吾人亦必变出种种姿态花样来。由是可证,吾人愈能以吾人当下之活动本身为目的,先使精神凝注其上而生情,吾人之神思与想象,即愈能流连于吾人之生活中,而使生活中之事物,美化艺术化。夫然,故中国人虽较缺超越日常生活,以求精神文化生活之精神;然亦特善于使日常生活之美化艺术化,使之含文化意味。中国所谓文化者,人文之化成于天下也。文必附乎质,质必显乎文。日常生活为质,精神文化生活为文。文质相丽而不相离,即中国文化精神之一端。故中国之艺术精神,初表现于器物、舆服、宫室,而不表现于庙宇之建筑。中国文学不始于史诗戏剧,而始于诗经中之民间劳动之歌咏。中国之学术,亦始于政治社会之实际生活之反省(此可复览吾人前论中国文化之起源一章)。自儒家思想自觉肯定礼乐文化之生活,当无所不运,以之垂为教化;而中国数千年之民间之日常生活,遂皆颇含礼乐文化之意义,并与其劳动生产之生活相结合者矣。

    (二)中国人在自然界之农业生活与其精神涵义

    人类精神文化之形态,直接间接固不免受其在自然中,如何劳动谋生之经济活动之影响。此点吾人殊无意否认。然吾人复须知,人之精神意识、文化活动,实直接自人之自我所发出。此发出之精神意识、文化活动之价值,亦可只在其自身,而不须在其可助吾人之生存。吾今将本此观点,以论中国人之农业生活之精神涵义之异于游牧业商者。游牧为驯养动物之事,故重以人力服牛马之力。游牧之人,喜迁徒以奔逐水草,故游牧使人精神豪爽而壮阔。昔蒙古之征服世界,如飘风骤雨,即表现一豪爽壮阔之气象也。回教兴于游牧,回教徒精神尚独立自尊,亦尝席卷欧亚。亦表现一豪爽壮阔之气象也。商业之事,则重货物盈亏之计算,而又恒须有一冒险投机,远适异域,以逐来日之利之精神。故商业使人增强抽象之理智力,与牺牲现在以为将来之精神。犹太人以商业谋生,故特表现抽象理智力之强,而善为未来打算也。游牧与商业,皆使人精神趋于超越现实所在之环境,而向外追求,以有所取得与征服。并使人精神易于向上凸冒,信一超越性之神。工业之生活,则重依理智以运用材料,从事製造,以期成製造品。故易培养征服自然,与组织安排事物之能力,使人精神趋于凝固而坚实,并使人易信其智之能把稳未来。西方民族夙为游牧兼也商,近世由崇商而尚工。古代西方人之精神,恒为游牧与商业精神之集合,故尚超越现实以向外追求。近代西方人之精神,则为商工精神之集合,而重理智之推算,以把稳未来。吾以前第二章唯就商业以说,不过举其要者言之耳。中国数千年民间生活,则为以农业为主。农业之生活,一方使人须尽人事以俟天,一方则以得具体之稻梁等实物为目的。人业农则须定著而安居,故自然易养成安于现实之"向内的求自尽其力之精神",并易有一天人相应之意识,而对具体事物有情。农业之生产,可计量而不可记数,尤重质之美。故不易发达抽象之理智,而使人富审美性,增其艺术性之趣味。此亦吾人于第二章中所已言。然农业生活,对人最大之启示,则使人生在世界更有一实在感,并时有一无生物上升于生命之世界之意识。游牧中之动物为流动者,商业中盈亏不可必,财物尤飘忽。皆使人精神难得一当下之安定。惟工业使人可有计划的製造,而把稳未来。故近代工业文明,乃使西方人有实在感,而真能肯定此现实的物质世界者。然工业之意识,只为一製造者之意识。昔耶和华造天地,近代工业家亦造天地。然自造之意识本身而言,乃一自无出有之意识,故耶和华自无中造万物。工业之意识表面非自无出有,然工业品在未製造出之先,毕竟无有。此时只有物质材料,此物质材料本身,乃待改造者,亦即其原来之形态,必须被否定者。故工业製造之意识,乃改造否定已成事物,使之成无,而自无中出工业品之意识。此意识为纯精神的,然却非对物有情的,亦非真肯定此精神以外自世界之实在者。如上帝为一大工业家,则整个世界,皆为一将来之世界之材料。若将来世界未存在,现在世界又为须加以改造者,则此上帝不能真有世界之实在感。且工业家只能使无生物成为另一无生物,商人只能转移货物,游牧只能使生物食生物、毁生物,以成生物。在农业中,则植物一方为定著,而非流动者。植物亦非以人外之物为材料而製造的,乃是自然生长的,人取其种子加以培植而成的。故此时人只是赞天地之化育。人对天地,遂真有一实在感。其信神,亦易觉神内在于天地,而非自无中造天地。同时唯在农业中,乃见无生物直接为生物所摄收,而入于生命之世界。由植物养动物,动植物养人,则为植物动物所摄收之无生物,亦间接表现精神之价值。其中见一气连绵之上升历程。动物之尸骨与人之粪,皆生物体所化成之无生物,又皆再为植物所摄收,以还至生命世界。由是而农业意识所肯定之客观世界,虽为实在的,而非唯物的,至少是生命的,并间接表现精神价值的。由工业家之精神,至工业品之造出,乃一精神下降于物质器具之世界。由游牧者之精神至牛马成群长出,是一精神之向生命世界之横拓。至于业商者之精神,盘算于买卖二方之心理需要以求利,则是人之精神,落入于人与人之心理相互关系之夹缝中,以求满足我之所需要而得利益。此是一精神被精神限制规定之一意识。此三者中,皆不能直接启示人"以无生物上升于生命之世界,间接表现精神价值"之意识。此意识唯由农业中得之。夫然,故唯农业为一客观的培养人之向上精神之劳动生产事业。而工业、游牧、商业,则只表现人之精神之高于动物与无生物,与人之精神之能被他人精神所限制规定而已。

    农业生活,使人有真正之世界实在感,并见此世界之为由物质而上升于生命精神之世界者。故农业之生活,乃直接使人觉此自然世界,与其心之向上要求相应,而堪寄託者。由此而人真可对天地万物有情。同时,人对日往月来、星辰出没、天体运行之秩序中所见之理,亦将不十分重视,而特重寄情于其上。人之情一安住于日月星辰之具象中,即使吾人纯理智的求知心,不易一往透过此诸具象,以探求其抽象之理则;而可于日月星辰本身之光明,与往复周行上,感无尽趣味。乃转而求吾人之日常生活,亦顺天体运行之秩序,加以安排。故中国早即有夏小正、月令之书,说明一年各月,节气如何,主神如何,此时自然之动植物如何,人应如何行为与之配合。每年十二月节气之运行,又皆可与音律配合。于是天体之运行,时序之运行,皆若有一审美的价值。以音律与运动及数相配,在希腊之辟萨各拉氏思想中有之。近世凯蒲勒亦以天体之运动中有谐乐。然唯在中国,乃自觉的一直以律历合论。历书之普遍,使人易有天体之运动、时序之运行,乃宇宙在奏唱无声之乐之情调,兼促进人生之行为事业,当与此天乐天运相配合和谐之思想;由是而使人求其行为事业中之精神意义、文化意义,与自然节气之意义,交相融摄。中国之历书,兼顾及日月之运行,实表示一对昼之日、夜之月,同加以尊重之精神。此乃原则上,较阳历之不重夜月,为更能爱戴自然之光明者。故中国民间生活中,一日之晨昏,或一月之初一、十五,皆须祀神。过年过节,尤为民间之大事,吾尝与友人谈论,今民间习俗中,清明扫墓到郊野,乃不忘其亲之意。五月五日纪念屈原,到水边,划龙舟,乃忠君爱国之意。七月乞巧,望天星,所以培养人天长地久之爱情意识,牛郎织女又皆辛勤之劳动者也。七月秋祭,乃在家中,夜焚楮化帛,此与清明之扫墓相对者也。八月中秋赏月,所以使人神志清明,月又象徵人生之圆满团圆。清明为慧,团圆为福,则福慧双修之意也。九月九日上山,意在避人间之灾害,使人有高临超越而阔大之胸襟。过年守岁,则以人之精神之清醒,支援至一年终,迎新年之万象更新。人除于天地日月,终朝相接,举头便见之外,上列诸节,分别至郊野,至水边,望星,望月,登山,守岁,盖所以对重要之自然物,一一表示亲情,而同时于其中,培养表现吾人之爱祖宗,爱国家,与悠久的儿女之情,与慧福之合一,心境之扩大,及成始成终之意识者。是中国民间之过节,实表示人之精神文化之活动,与时节之运行、宇宙之音乐相应而并展者。与西方节日,如父亲节、母亲节、妇女节等,多随意任意定一日者,迥不同矣。

    (三)中国之家庭生活日常生活之精神涵义

    中国之重家庭道德,吾人前已有所论。中国先哲之重孝弟,固主要是自人生责任感出发。然除吾人上之所论孝之意义外,孝弟之德,又皆一方为直接增加人生之意味与享受者。孝父母而及于祖宗,即使吾人觉吾人自己之生命,为无限生命之流之所汇流,而觉其若有一无限之内容。吾人之致孝于父母之前,亦即使吾人之精神,长若有父母祖宗之精神之覆育于上,而有一依託感。舜大孝终身慕父母,老莱子七十岁犹著彩衣以娱亲,古人以父母在不敢言老为训,又皆所以使人长保其赤子之心。中国之儒家,欲人之长保其赤子之心或童心,非谓赤子之心、童心本身为足贵。然人已长大,思虑营营,犹能保赤子之心或童心,即人之由思虑而超思虑,此人之所以上达天德。基督教要人思创造天地前之上帝,佛家欲人思父母未生前面目,道家欲人返于婴儿,此亦是欲人上达天德。唯此诸语,皆易使人一往超越现实世界。儒家之教人由孝父母而常保赤子之心,则无此弊。因赤子之心一方浑沦,一方亦有良知良能之彰露也。至于兄弟之友爱,乃吾人之礼敬其他与我并立之个体之道德之开始。此亦吾在上章所已论。然父母之生出我与我兄弟,为父母生命之分流以向横面开展;故兄弟之友爱,亦即使吾人自己之生命向横面开展而扩大,以趋于充实之第一步。由是而孝弟之生活,皆一方为一责任,一方为一增加人生之意味与享受者。故孟子以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为人生之一乐。唯人类先视孝弟为责任者,乃能知其为一享受耳。

    通常言人生之享受者,恒就男女之爱言,因此中有一源远流长之自然的生物本能之满足。然中国人对男女之爱,及对子女之爱,恒与一种节制。而尤重夫妇母子之爱,与孝弟之配合。故曰:"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乐且眈,父母顺其矣乎。"中国婚姻制度,周代贵族中,即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唯其时,尚多淫奔之事,平民间,更有恋爱自由。汉以后,礼教日严,而人益以自媒为丑行。西方人视人生而缺恋爱,即毁灭人生无限趣味。西方人恒以恋爱与初婚之蜜月,为人生之至乐,故或于宗教家之天堂,亦喻之为永远的蜜月,文人诗人,尤无不恋爱。歌德恒经一次恋爱,即有一好诗,佛洛特竟以恋爱之欲,为人生之一切行为之动力,并谓人之恋爱之对象,乃以一切异性--包括父母兄弟姊妹--为对象者,可谓极怪诞之论。夫西方人所以尚恋爱者,由于在恋爱中,异性对我即为一超越境之存在,亦可谓之形上境界之存在,乃引动吾人无限的企慕向往之超越精神,与各种风起水涌之情思,及忘我之道德感等。恋爱之价值,吾人亦不得而否认。然中国人生思想之不尚恋爱,而主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定婚姻,溯其初起,亦非无一形上情调及价值意识为之支援。夫西方人由恋爱而结婚,依于尊重自由意志之观念。然依自由意志而合,亦依之而离,此即使人在婚姻中缺悠久之感。西方人又或重视不断追求爱人之趣味。故柏拉图筵话篇,谓爱神为富有之神与贫乏之神结婚所生之子。贫恒求富,故爱神常在追求之中也。然中国人则真知天长地久之婚姻之意味。求天长地久,即一形上之感情也。中国夫妇之原不相识,由结婚以生爱情,此乃先有生理关系而后建立精神关系。夫妇愈久,而精神上之关系愈深。此即为一由自然生活以至精神生活之上升历程。而西方之由恋爱而结婚,先有精神关系,而降至生理关系,则反为一原则上之下降历程,故结婚或成为爱情之坟墓。复次中国昔日男女,不相识而订婚。订婚后虽未结婚,然亦可有情。中国女子之过门守节,吾人今后诚当加以反对,因其害太大。然吾人如追溯此事之所以产生,初亦依于订婚而可有情。盖由人既已订婚,人之心目中,即有一异性为对象。然此异性,复可不相识,于是吾人之情,遂为一对"一纯粹之异性"之纯粹爱情。此爱情亦未尝非一形而上之纯情。恋爱时之觉对方为彼界一天国,对方犹是有形,而此则全无形矣。复次,中国之婚姻爱情观念之异于西方者,即西方之男女夫妇重爱而恋,中国古人则重爱而敬。爱而恋,则紧密相依,易成私欲之相执持。爱而有敬,则爱之境界乃随之开拓。西方人对英雄或特殊人物或上帝,能敬佩之、崇拜之,对朋友家人,则主亲爱。父子兄弟夫妇,皆相抱吻。朋友相遇,以握手为礼。请客以上客坐主人侧,亦示亲爱也。中国人则于任何人与人之关系,皆爱中济以敬。敬非只使人与人间有一距离,亦是开拓爱之境界。握手示爱,则二人紧接;拱手,则二人间若有一天地。请客,贵客坐主人侧,则全宴会场面向主人集中,以主人为焦点。中国宴会客上坐,主人下陪,宾主相照,则宴会场面亦开拓扩大矣。中国夫妇间有敬以开拓扩大其爱之境界,故夫妇之爱与兄弟之爱相通,盖兄弟姊妹之爱原主敬也。诗经谓"宴尔新婚,如兄如弟。"今之中国夫妇,仍以兄妹相呼,西方则无此。中国古之夫妇,又以君卿相呼,则敬之意更浓。中国古又喻夫妇之关系,如天地之关系。妇视其夫,可敬之如天。夫视其妇,可爱之如地。则夫妇之关系天地化。夫妇之生子,如天地之生人与万物。人之事父母,又可如人之事天地。则家庭夫妇父子之关系,即成天地与万物之关系之缩影。天地万物之关系,亦不外父子夫妇关系之扩大。孝慈之道,又通于政治上、社会上人与人之关系。君王之爱其民,当如父母之爱子。臣子之事君,当如子之事其父。天下人之相友,皆当如兄弟。则社会政治上人与人之关系,不外家庭关系之扩大。则夫妇与子之关系,即涵摄天地与万物之关系、社会中人与人之关系于其中。此非只是扩大家庭之意识,以涵摄社会与宇宙;而亦是以人对社会宇宙之意识,贯于家庭之意识中,使家庭之意识为之扩大。远者化为近而增其亲爱,近者化为远而长其敬意。中庸谓"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其此之谓乎。

    (四)日常生活中之礼乐意味

    中国社会中一般人之日常生活之富于礼乐之意味,不仅可由中国人随节气而生活,与其家庭伦理生活中见之;中国人之饮食与嗜好游戏中,自一方言之,亦可较西方人富礼乐之意味。吾人实无妨即小见大。譬如西方人之饮食重营养,不如中国之重调味之美。孟子言:"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人之能知味,实赖一种直接体验味之美之精神。西方美学家于味觉嗅觉之美,恒不肯承认,谓此只为快感而非美感。然实则当味有变化调和时,吾人又能客观化此味之变化调和于意识中,亦可谓之一美感。人能于味觉中生美感,正须一较高之客观化感觉内容之能力。世界唯中国人,最能知饮食之味,故烹调技术之高,食物种类之多,世界无能相匹。复次西方人饮食时,多用刀叉及铁器之壶等,中国则只用木筷、牙筷与磁器。饮食用刀叉,即使饮食带兵气与杀机,不如用箸与磁器之雍容和平也。又中国古无西洋工业文明,中国人日常所用器物为手工业品。凡中西之论劳动艺术者,皆知手工业品,乃手直接製成,故有个性,有製成者心血内在其中。机器产品则求标准化而千篇一律,有普遍性而缺特殊性、个性,不见制者之心血。故中国古人多用手工业品,即可增加人与所用物之情谊,因其有个性、特殊性,有制者之心血直接内在其中也。机器产品节省人之劳动力甚大,机器生产之价值,无人得而否认。然如何使机器产品有个性、特殊性、见制者心血精神,使器物更富艺术性与人情味,乃今中西文化中同有之问题。礼运谓礼起于饮食,今中国人饮食,合桌而食,非分物而食,故易以通同食者间之情。中国之饮,酒外有茶,几二千年。茶味隽永,清人神智,非酒所及。自周公作酒诰后,周公古人之饮酒,重在以之成礼。今人饮酒,仍必坐定而后饮。朋友宴会,或豁拳行酒令,胜者不饮而败者饮,皆较有艺术意味与礼貌存焉。中国过去一般游戏中,除骑马游猎外,比拳必先作揖,既胜亦须拱手致歉,更无西方式角力。比射乃各正己而后发,揖而升,让而饮,其争也君子,更无西方中世动辄比剑之俗也。西方近世之足球运动,颇培植西方人游戏道德与团体合作精神,此当别论。下棋,则西方之棋皆如中国之象棋,重在败对方。未有如中国之围棋,重在自己如何先求活者。围棋除变化多,而意味长之外,如非平手又可让子,胜败可只在数子之间,败无绝对之败,胜亦无绝对之胜,而只有程度之分,斯乃胜固欣然,败亦可喜矣。此皆见中国过去之饮食游戏,富礼乐意味,与西方人之饮酒或倚案立饮,唯以买醉,饮咖啡以提神,击剑比拳重在角胜显勇武,骑马游猎重在激动生命力,固显然不同之文化生活矣。

    中国人由素重业农,善于过日常生活之故,故恒不似西方人之喜旅行,远适异国,创辟新环境,以寻求生命之新意义。游历名山大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固中国哲人文人所乐,然亦非必视为不可少者。盖人之所以恒欲旅行游历他地,远适异国,开闢新环境等,一方固由于实际生活之需要,或欲多见多闻,一方亦由于欲自习惯之生活环境拔出,而在一新研之境,感一生命之解放,呈现一新的生机。然吾人如真知人之所以欲旅行远适,开闢新境,其目的在欲自习惯生活之环境拔出,以求生命之解放,感一新的生机;则吾人亦可不待摆脱吾人之习惯生活之环境,而仍可有一生命之解放,而时时有新的生机之呈现。因习惯生活之环境,所以使人欲摆脱之,唯由于其每日如此,重复少变化,即使吾人之生命如受其桎梏,心之虚灵为所滞塞,性情失其活泼。然吾人纵生于斯,食于斯,所接之环境至狭,其中亦非决无变化。吾人如只就其变化处而观,则当前之环境,固无时不在新新之中也。吾人之所以不能时有新新之感,此困难,实多在吾人之自身。即在吾人唯重观今日所见与昨日所见之同处,而不重其变化之处。吾人之所以重观今日所见与昔日所见之同处者,则由吾人精神陷溺于过去之所见。故于今日有所见时,即以今日之见与过去所见相粘附,而增加吾人之精神上之陷溺。陷溺深而积习不能自拔,环境即成吾人自身之桎梏,故唯有摆脱环境以趋于一新境,以求精神自积习解放,冀开一新的生机矣。然吾人能如道家之与境之来,过而不留;如儒家之感而遂通,情无所溺;则于最平凡环境中,亦将唯见物之新新化化不穷。如渊明诗所谓"即事多所欣",生机洋溢,生趣盎然,自不须远适异国开闢新境,以启生机矣。此孔子之所以言"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矣",于诸弟子欲作此事、欲作彼事,而出自外慕之心者,孔子皆不许,而独称曾点之浴乎沂、风乎舞雩也。吾人如知此理,则知中国人之安土重迁,善过日常生活,使日常生活充满礼乐之意味,非只由于农业之生活之束缚人于土地,使人多保守性之故;实兼由于中国人之受儒、道二家思想之陶冶,而于环境少所陷溺之故。罗素著中国问题,极称中国人之善过生活,谓此由于中国生命中无"预定之成型"( preparedpattern ),故能观照领略一切生活而不厌。林语堂以西文著吾国与吾民及生活之艺术,特重发挥中国人最平凡之日常生活中之艺术性之趣味,而其书因以畅销西土。彼等所言与吾虽不必同,然中国文化固有此一方面,以为其特殊精神之表现也。

    (五)致广大之社会精神

    四川刘咸炘先生于其外书动与植一文,论中国社会与农业之关系,谓农业生活对人之一启示,即为植物之生长,皆自地中之种子长出,其根生于地中,而各居其位,自然不相乱。人之家庭,亦各安其土,以聚为宗族。而各家族各个人之在社会,乃成一分散并存之势。此言甚善。然中国社会有最大量之自由而又不趋于分崩离析者,则全赖中国古人之致广大之社会精神、平天下法天地之政治理念,与贯古今重会通之教育及讲学精神,而不能只归功于农业。

    所谓致广大之社会精神,即超阶级之对立之精神,反党同伐异之朋党,而重和而不同之友道精神。今试分论之。

    甲、超阶级之对立之精神

    马克思谓西方社会发展史,只为阶级斗争史。其言虽未是,然西方社会充满阶级之对峙,盖无疑义。如希腊时之自由市民或奴隶主与奴隶之对峙,中世纪之封建领主与农民之对峙,僧侣阶级与一般人民之对峙,近代资本家与工人阶级之对峙,皆彰明较著者。阶级之所以成,恩格斯、马克思以为原于私有财产制度下,一部分人之握有生产工具,而另一部分人则只贡献或卖劳动以为生。由此经济意义上阶级之分,即有政治上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之分。然政治上之阶级与经济上之阶级,可相应或不相应。二者意义,毕竟不同。政治上之阶级之分,即握政权之人群,与不能握者之对峙。如此乃可说中世纪之执政权之僧侣,亦为一阶级。今俄国只有一 gchd 。共党虽志在消灭经济上之阶级,然彼等不许异党执政权,亦即为一政治上特殊阶级。自此以观,则西方社会,谓之自始有阶级对峙可也。然在中国过去,僧侣未尝为一特殊阶级甚明。中国僧侣素未握政权。周代贵族初为一阶级,然春秋后即崩坏。自春秋战国学者掘起,秦废封建,汉高祖以平民为天子,中国原始封建贵族阶级即解体。后只有家族意识为维持中国伦理之一要素。魏晋六朝之门第,由天下大乱,人民托庇大族,逐渐形成。隋唐后,门第即渐衰。唯唐宋以后,元代与清代社会中之蒙古人、旗人之依种族而享有一定政治之特权者,可姑称之为政治上之特殊阶级。而此则满蒙之族对汉族歧视之故,非中国固有社会文化之产物。故中国社会历史,不如西方社会历史充满阶级对峙,固一彰明较著之事实,而人所共认者也(此可参考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钱穆中国社会演变等书)。

    西方社会之所以充满阶级对峙,而中国社会则缺阶级对峙之故,此实由于中西文化精神之不同。夫阶级之成立,吾人决不能只就人之主观心理之私欲上言。诚然个人在主观心理上之欲独佔权益,或欲居他人上之心理,恒即为特殊阶级之人,不肯放弃其阶级地位,为其阶级利益而斗争之动机。然只有此主观心理上自私自利之动机,既不能构成一阶级内部之集体意识,亦不能使其他阶级甘居于服从之地位。且一有阶级之社会,亦可因婚姻关系,或人与人之自然的情谊之增长,或上层阶级之生齿日繁,自然降为下层阶级,与下层阶级中优秀者上升为上层阶级等原因,遂自然冲淡阶级对峙之意识。故顺人之自然心理,与社会自然之发展,亦可说一有阶级之社会,原有一向无阶级之社会而趋之趋向。如高山之年代日久,而自然趋于平者。故吾人诚欲论西洋社会历史所以继续有新的阶级之对峙之故,实当由其整个社会文化之发展,分别说明其阶级对峙所自起。吾人向此用心,即可见希腊自由民与奴隶之阶级对峙、罗马平民与贵族之对峙、封建领主与农奴之对峙,初皆由一民族不断征服他民族、或战争、或自他地买卖奴隶而起。中世僧侣阶级,由基督教信仰,形成教徒集体意识,及社会崇敬宗教而起。近代西洋资产阶级所由生,则由近代文化中尊重私有财产,尊重个人自由企业,与歌颂改造自然之工业文明,崇敬商业上、工业上成功者之精神而来。至于贯乎西洋社会历史,而支援西洋阶级对峙之道德意识,即为一种人当超越现实之上,以求精神凸起之意识。吾人今日虽主废除阶级,然吾人亦不能以为西洋过去社会之充满阶级之对峙,无其对人之精神上之价值。盖阶级虽为一种人与人的不平等,然当人自觉其生而居于他人之上,人即可生而有一种超越凡俗感。此意德哲凯萨林曾详论之,唯忘其书名。由此超越凡俗感,即可引起人之一种求超越现实,而追求一种纯精神文化之生活,或拔乎流俗以上之德性。柏拉图又以为社会必须有奴隶之存在,以使哲人与治者,有闲能探求纯粹之真理,并专心从政。亚里士多德亦以人最高之德,为高卓伟大( magnanimity )之德性,此德性亦正由人之自觉在凡人之上,乃能培养出云(见其伦理学中。罗素近著西洋哲学史,曾特引出而加以评论)。彼等之人生思想,亦即可视作支援希腊之阶级社会之道德意识之说明。中世基督教思想,以人类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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