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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中西哲学中人心观之不同

    (二)心之无对性、虚灵性、涵盖性、主宰性

    (三)心之知与神为心之阴阳二面

    (四)心之神与志气

    (五)心之性情

    (六)性情之善不善及性与理

    (七)中国儒家所谓心性之直道而行,及心与其所对之自然之本性,皆超矛盾辨证历程者

    (八)罪恶之起源与道德生活中之辨证的发展

    (九)中国儒道二家之心性观之体会

    (一)中西哲学中人心观之不同

    欲知西方人之人心观,可自西方科学中之心理学了解,可自西方宗教思想中了解,可自西方哲学中了解,亦可自西方文学中,如何描写人心之情感及其他活动上了解。对人心之最具体而细密、亲切、深刻之描写,皆见于文学。然文学之范围过大,非今之所及论。大率西方宗教思想中,言人心特性,恒重其具有灵性或自由意志一点。人有自由意志,人心理之变化,原则上宜可无穷。人心既可犯罪而受苦,亦可求拔除罪恶与苦痛,由信仰以归命上帝。由是而教徒恒有其个人宗教生活中精神奋斗曲折之敍述,如奥古斯丁之忏悔录之类。唯西方中世纪宗教中,又有除亚当有完全之自由意志外,亚当之子孙以亚当犯罪而有原始罪恶,人之自由意志恒向恶,其得救与否,皆预先注定之说(奥谷斯丁即持此说)。果尔,则人心之犯罪、受苦及信仰之心理变化,亦当为必然。遂又宜可促进人心之必然定律之考察。然西方宗教上,言人心之理论,多融于其哲学思想,故不须单独别论。西方近代心理学之言心,则一方原于生物学、生理学、医学之发展,一方原于其哲学中之人心论。大率现代西方心理学学派中,行为派之心理学所受生理学影响最大。华逊( watson )于其行为主义一书,以生理学为分别研究有机体之反应行为,心理学则研究整个有机体之反应行为。彼肯定单元的反射弧之存在,而企图以生理决定之交替反应,说明一切心理活动。此乃西方心理学中最近生理学者。下意识派之心理学,如佛洛特( freud )、亚德勒( adler )等,皆重视不被自觉之生命欲望、生命冲动,如色欲、权力欲等对人心之决定力量。此实为注重心理学与生理学之连系者。至于联想主义及所谓构造派之心理学,则皆注重先了解心理之基本元素,如单纯之观念、感觉,或基本之心理能力,而以观念感觉之联合,心理能力之配合组织,说明各种复杂之心理。此亦恒不免以剖析物理之方法,剖析心理。此乃由物理上之原子之肯定,移至心理上之原子单位之追求之心理学。詹姆士等之机能派之心理学,则视感觉、记忆、思想、意志,皆为适应环境之各种心理机能。此机能之活动,乃随情境而异。此派视吾人意识中之观念之本身,亦为一行动之准备,而指向行动,以满足吾人之要求者。此种心理学,乃较上列诸说,更能以超物理学、超分析之方法观心者。然此派心理学,因太重心之实用价值,而恒不免以心之概念隶属于生命与社会之概念。至于此外如完形派心理学及斯伯朗格( spranger )之文化心理学,虽最能本整全之观点,就心之所以为心本身观心,然完形派心理学今日之成就,仍偏于知觉等低级心理方面。文化派心理学,亦不被视为科学的心理学,而只被视为哲学的心理学。故西方近代之科学的心理学,实尚在极幼稚之阶段。其前途发展如何,虽不可知,然以其今日之成就而言,其对人心本身认识之深度,盖尚不如西方过去宗教与哲学中,对人心认识之深度。吾人如取西方近代之心理学,以代表西方文化中之人心观,尚不如以西方哲学中言人心之理论,以代表西方文化中之人心观。

    西方哲学中有系统之人心论,始于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即在中世纪神学哲学中之人心论,如多玛斯之说,亦多承二氏之言。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之人心论,皆以人心之本质,即在其能认识普遍永恒之"理念"或"形式"之理性。灵魂之不朽皆由"人心之能把握普遍永恒之理念或形式"以反证出。基督教承犹太教而变之,其论人心之要点,一在吾人上所言之自由意志,一在耶稣本人所指示,人人具有单纯朴质之信心。此信心,即为人归命于上帝之媒介。基督教所言之爱,乃通过信上帝之一念而生,故基督教徒能实际上行爱之道。然在理论上,则此爱之道,不必说之为人性所固有。人性所有,则只为一可善可恶之中性的自由意志。故当近世思想代中世思想而生之后,上帝之信仰成为可疑时,则有自由意志之人性,遂亦可如霍布士、马夏维利等之说之为恶,亦可如洛克及其他功利主义者之说之为纯以求快乐为事者。至于欲恢复人心、人性尊严之理想主义者,如康得、菲希特、黑格尔,则仍由人性中之理性,依理以自律之道德意志,以言人性之向善。近世哲学中之言心,在英国之经验主义、功利主义之潮流下,如洛克视心,初纯为被动接受刺激,以得单纯观念者,唯在诸观念被反省时,可由组合,抽象,比较等形成复杂观念。巴克莱以宇宙等于心及其观念之和。休谟视心只为一堆依习惯而结合之印象观念,由此即开出联想主义之心理学。至于理性主义者,如笛卡儿、斯宾诺萨等,皆以心之本质为一思维,亦即下开以后主意派之人心论者。康得对人心之最大之发现,一方在肯定一普遍的超越意识或超越的统觉,并知人心之识物乃挟其自身之范畴,以规范对象,而形成知识。另一方面则在知人心有以理自律之道德意志,此即真正之自由意志。故康氏所谓自由即向善之自由,由是而扬弃基督教之中性的自由意志之说。承康得之说而发展之菲希特、黑格尔、格林等,即一方更系统的肯定一切知识范畴之为心所建立,更说明人之自律的自由意志,亦即一规定社会之理想,规定历史文化之方向之客观意志或客观精神,而通于宇宙意志、宇宙精神者。至于现代采现象主义方法之哲学家如虎塞耳( husserl )、哈特曼( n.hartmaun ),则由康得之超越的统觉,转而重视对"精神现象之意义价值"之直觉,而重心之意向性( intentionality ),凡此等皆西方哲学中之人心观之主要观念,吾前在论西方哲学之处,已多分别有所论,今亦不必多赘。

    然吾人反观中国人之言心,则除中国之医书,如内经等,及一部之道家书,如淮南子及道教之书,重视生理与心之关系外,殆皆注重直接就人心对其自身之体验以言心性。中国先哲之就对人心自身之体验以言心性也,盖皆不注重研讨心中之诸观念如何联络之法则,亦不重视下意识中之生命冲动对心之决定力量,及心之"如何利用观念之指导,与环境相适应,以满足其实际上要求之机能",亦不注重"心之认识普遍的理型形式之能力,与心所自具之范畴"之分析,及心所具之实在力量,或各种心理能力之分析,中国哲人之言心,主要者,一为道家一路,一为儒家一路。道家之言心,重心之虚明灵觉,及心所依之气一面。而儒家之言心,则兼重心之性情与志行一面。西哲所谓观念,中国先哲即名之为念。此念本身乃忽起忽灭,变化无常者。中国儒道二家,虽皆重在意念上用工夫,然皆不以意念为心之本身。亦皆未尝分析人之意念之种类,考究其依何律以联结,如西方联想主义之所为。西方心理学家所谓冲动欲望,中国儒道二家名之为欲。然二家皆以欲为后起,而非先存于吾人下意识中之实体。西方心理学家,所谓人心对环境之适应或反应,在中国哲人相近之一名为与物之"感应"或"感通"。西方言人心之反应,多谓其乃所以满足人心之要求欲望。中国儒家之言感通,则所以显性情。道家言感通,则归于物我两忘。西方哲学中以理性言心者,多诎情感轻经验。其以意志言心者,则恒不免于尚力,而罕以性情言心者。英文所谓 emotion 含激动义。 sentiment 则指一种情感之鬱积,而亦常含一非理性之义。 feeling 一字,则偏自主观之所感言。西哲中直至现代,乃有勃拉得雷( bradley )、怀特海( whitehlad )之重一 feeling 观念。海德格( heideggarr )以存在哲学名于现代。其论人之存在颇重 mood ( gestimstein )之观念。而诸人所谓 feeling 、 mood ,义皆极特殊。然在中国,则言"理"者,多连性情言,亦恒连经验言,曰性理,曰情理。言意志者恒连于气言,而少连力言,曰志气,曰意气。而情之一字,则唯当其同于欲或与欲相连时,乃含恶义;如连于性言,则为性之表现,亦即理性之表现,而含善义。吾人观此中西哲学之言心者,所用名辞之涵义之不同,亦可略见中西人心观之异矣。

    (二)心之无对性、虚灵性、涵盖性、主宰性

    大率西哲之言心性者,皆重心之有对性一面,观念与心对,心之冲动、欲望、机能与外物对,心之理性与情欲经验对,心之意志理想精神则与环境对,与实现理想之场所对,与反乎精神之自然对。知识之范畴,初亦由能知与所知之对象相对,而后能显出。而中国人之言心性,则重心之无对性。中国先哲,重心之虚灵与心之性情,皆所以显心与自然之不相为碍,与心之通内外,而能使主宾相照,物我兼成,以见心之无对性。心之虚灵一义,原为道家老庄之言,而继为儒家之荀子所采,为魏晋王弼、何晏所宗,为宋明理学家所重。道家庄子之所以悟得此义,一方由于见天道之运而无所积,自然万物之变化无常,出乎无有,而入乎无有,方生方死,彼是相因,而莫为之宰。一方亦即由于观此心之喜怒哀乐、虑叹、变热、姚佚、启态之日夜相代乎前,而不知其所萌,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再一方则由见我与物之关系,亦为"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之互相因待之关系。由是而对我心中之观念与心之情态,不作孤立想,不作执著想,亦不作实存常住想。能不作此诸想,即庄子所谓心斋。于是只见此心之感而后应,应而即忘,随气化而运行不滞,"不将不迎,应而不藏"之虚灵明觉。此即庄子所谓常心,所谓"万物不可纳于灵台"之"灵台"。而通常人所谓心,则庄子所谓"心止于符"之心,"偾骄而不可逆者,其为人心乎"、"其热焦火,其寒凝冰"之心,此即以其观念反映物而符物之心,为情感所激荡之心;而非庄子所谓依于虚而待物之气之常心,或灵台之心也。后来之道家思想,如表现于管子中之内业、心术、白心者,亦以此种虚灵之真心,与"对心中观念或情态有执著"之心有别。故谓"心以藏心,心之中又有心"(内业)。而此心中之心,即虚灵之真心。故谓"君子之处也,若无知,言至虚也,其应物也若偶之,言时适也。若影之象形,响之应声,故物至则应,过则舍矣"(心术)。此与庄子之言心无不同也。

    道家此处所论之虚灵明觉之心,平心论之,实颇近乎康得在纯理批判之超越的统觉,或超越意识。因二者同为超所知之对象,而遍运于一切可能之观念、印象、对象,而无所陷溺者。然康得之超越统觉,统率若干范畴。以诸范畴,向对象运用,以规范对象,而成就知识。此所规范之对象,唯是呈现吾心前之表像世界,而非物之自身。此超越的统觉亦不能以其"范畴"构造出一"实在世界"而达于物之自身。因而此超越的统觉,为冒举于表像世界之上,与物之自身相对者。然道家之虚灵明觉之心,则不以成就知识为目的。同时复直接与所接之物相遇,与大化同流。庄子之神遇,"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之感,老子之"空虚不毁万物为实","致虚守静"以观万物之复,管子心术所谓"表里遂通,泉之不涸,……上察于天,下察于地",管子白心所谓"其处也若无知,其应物也若偶之",皆直接与物相遇,而无范畴之间接,无我物之对待可言也。直接与物相遇,而不碍心之虚灵者,以物之运化未尝积滞,而依气之虚以待物之心,亦可无所滞住执著也。夫然,故关于心之无限性之一问题,道家之观点,亦与康得纯理批判之观点不同。依纯理批判之观点,心之统觉与其范畴之普遍性、无限性,皆由其能综摄一切可能经验而见。依道家之观念,则其所以说此心为常心与无限量,乃直接由其"念念之过而不留,无所将迎"之"当下即是而逍遥自得之感"上说。此逍遥自得之感,乃一"非意志性"之自由,亦即忘我物而"天人不相胜"之自由。故道家能不如西方理想主义者之期必于求不朽,求上帝,而亦能视死生为一条,若与造物者游,盖天地刻刻更新,即刻刻自造,心不滞住于过往,则刻刻皆与造物者相遇,万化而未有极,即不见有腐朽之物也。

    此种虚灵明觉之人心观为道家所提出,而亦远源于孔子空空如也、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之教。道家之言,亦复为后儒如荀子及宋明儒者之所取。儒家与道家之不同,在儒家根本重有为,而道家根本重无为。道家养虚灵之心,而自葆其光辉,其随感而应,为不得已事。儒家则自觉的求有以用其心,尽其心。如孔孟之操心、尽心,皆所以显全幅之真性情。此点今暂不论。荀子之用心尽心,则所以明察物理,与自製其不善之性情。荀子之言用心尽心,首即本心之虚灵明觉以说。其解蔽篇谓"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道?曰虚一而静。虚一而静,谓之大清明……万物莫形而不见,莫见而不论,莫论而失位。坐于室而见四海,处于今而论久远。疏观万物而知其情,……经纬天地而材官万物,制割大理而宇宙裹矣。"此与庄子所谓"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精神四达并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之言,实多相类。抑更近于康得所谓超越的统觉。然荀子之言心,毕竟有大异道家者。一则在其于心之虚灵明觉外,言心之主宰自己之自由意志。一则在其注重用心之虚灵明觉,以成就记忆知识。故荀子之解释心静之功效曰:"人心譬如槃水,正错而勿动,则湛浊在下,而清明在上,则足以见鬚眉而察理矣。微风过之,湛浊动于下,清明乱于上,则不可以得大形之正也。心亦如是矣。故导之以理,养之以清,物莫之倾。则足以定是非决嫌疑矣。小物引之,则其正外易,其心内倾,则不足以决庶理矣"(解蔽)。又分别释虚一而静及心之自作主宰之义说曰:"心未尝不藏也,然而有所谓虚。心未尝不满也,然而有所谓一。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人生而有知,知而有志。志也者藏也,然而有所谓虚,不以所已藏,害所将受谓之虚。心生而有知,知而有异,异也者同时兼知之。同时兼知之,两也,然而有所谓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谓之一。心卧则梦,偷则自行,使之则谋。故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虚则入,……一则尽……静则察。……""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无所受令。自禁也,自使也,自夺也,自取也,自行也,自止也,故口可劫而使墨云,形可劫而使诎申,心不可劫而使易意,是之则受,非之则辞"(解蔽)。吾人由上列之言,则知荀子之论心,乃一方重心之虚灵,一方重心之自禁自使之自由意志。其论心之虚灵,乃以之为成就记忆知识之一条件。大约西方人重用心以成就知识者,首重赖感官以从事观察,进而求望远镜、显微镜,以扩大感觉之范围。次则重加强注意,引发好奇心,鼓舞兴趣。再次则重预测、设臆、构造、假设,从事进一步之观察实验等。然在中国哲人之求知,则首重使心先自清明,能虚怀摄受,荀子亦如是。故首重心之能"不以所已藏害所将受"之无尽的摄受力。此点又颇似西方洛克视人心初为纯粹之白纸,及诸视人心如一无限量之箱之学说。然荀子之言与此说不同者,实有二点:一在荀子之要人"自觉自动的,使心能常保持如一白纸之无所有",由致虚以显其无尽之摄受力,因此致虚为最重要之工夫。于是又有所摄受而成之记忆内容,则只为心之能虚而致虚之果,因而亦不足视为心之本身。至于所记忆之内容,由任意之联想,而自动兴起,不能自止者,即荀子所谓"心卧则梦,偷则自行"。是乃心之昏昧而不用,不能致虚守静之故。故由荀子式之人心观,决不能发展为西方之以观念联想说心之本质之人心观。其次则荀子之视心之为一能致虚静之摄受者,非如洛克等之视心初隻为一被动的,由外物涂抹之以种种分别之印象,然后再对此印象,加以反省者。荀子之论心,乃一方言其能致虚,以摄受外物之形相;一方即视此心为主动的向外物伸展,而兼知其异,施行一综合的定置作用者。此即荀子所谓一方"同时兼知"两者,一方又"不以此一害彼一"(即使此一彼一,各当其位,定而不乱之谓)。自此点而言,则荀子之言心,自其为能无尽摄受者言,虽近乎西方言心之 boxtheory 中之箱子,而自其施行一综合的定置作用言,则可喻如一喇叭之自内出气以弥沦于外,而与康得所谓超越的统觉之以综合经验为事者,更为相近,所缺者唯康得之一套范畴耳。至荀子言心,重心之自禁、自使之自由意志,则更与洛克之以"被决定之情欲"言意志者相远,而与康得之能发定然命令之意志为近。唯荀子于心之所以能自作主宰之故,因其不承认性善,亦不承认先天之理性,故未能自圆其说。然自其思想之归趣观之,则其论心重在说明心之虚而无限制性,心之超观念或记忆内容之超越性,综合的"定置所知世界"之涵盖性,及能致其虚静,"不以梦剧乱知",而"自禁自使"之主宰性固甚明。其人心观与其谓为接近西方之经验主义,实不如谓其近西方之理性主义、理想主义。道家言人心之虚灵明觉,只及其超越性与无"限制"性,而荀子乃言其综合的涵盖性之可以成就"各当其位元"之对对象之知识,言心之自作主宰性,以化性起伪,以成就道德之修养,人文社会之实践,而此后二者,即所以使荀子之人心观为儒家式,而非止于道家者也。

    (三)心之知与神为心之阴阳二面

    吾人在上文论道家与荀子之言心之共同者,一在二家皆不以心之观念印象言心之本身,二在二家皆以心直接与物相遇,不以观念印象为心与物中间之一间隔,亦不以心有种种范畴为规范对象以成知识之媒介,故同以心为表现无对性,而直接遍运于自然界之虚灵明觉。所不同者,唯在道家于物过而不留,故根本不重接物后所留下之记忆知识。而荀子则肯定此记忆知识之重要性,因而亦重心之综合的兼知之能力。此外则道家不重心之主宰性,而荀子则重之。故道家无我而忘自觉,超自觉。荀子则有我,而有自觉。原记忆知识之源,虽由于摄受,而记忆所已知之知识之重要性,则在于本之以判断现在与将来,以知过去者与现在将来者可属于同一统类而同理。于是荀子遂重知类明统之理性能力。由此理性能力之运用,于是荀子能论正名之道,以求于同实者与同名,异实者莫不异名,并求知"百王之无变,足以为道贯者",以明礼义之统,亦使人力求通古今远近之蔽,得"坐于室而见四海,处于今而论久远",而合天下古今之人之情,以言仁恕之道德。总括而言之,荀子之理性能力,可谓为求认识事物之类之同或异,而应之以同或异之态度之理性能力。然却非如西哲在数学逻辑中之自定概念,自立假设,而引申其理论效果之理性能力,亦非如康得式之反省知识范畴之理性能力,又非如宋明儒所重之依于一本有之道德的天性而显发之理性能力。荀子所言之辨类之理性能力,盖近似亚里士多德、柏拉图所谓"发现共相形式"之理性能力。然荀子又未尝有独立之"理念世界"或"纯粹形式"之观念之建立。荀子用此辨类之理性能力,在根本上可谓:在一"一切理皆内在于具体事物之信念下",向对象而运用。故其所认识之理,虽皆近乎西哲所谓诸具体事物之共理共相,而此共相共理之认识,又似只为理性能力所通过加以运用,以判断事物,而非其所留驻,故亦恒未能确切的被置定为一抽象之普遍概念、普遍命题之内容,以形成一直接观照把握之一对象。此外墨家亦重视类似之理性能力之运用。墨家亦以理为内在于具体之事物中。墨家之所谓"以类取,以类予"之教,亦即重在使吾人之理性能力,通过同类之理,而将吾人对一具体事物之态度,移至对同类之具体事物;而不重直下把握观照此中间之抽象普遍之理,以为心之所凝注安顿之所。故二家之逻辑,皆似只为一种类推比拟之逻辑。而缺西方之层层向前进展推演之演绎法,层层向后归约淘汰之归纳法。此种中国逻辑之缺点,与不重把握抽象普遍之共相共理之缺点,吾人实毋庸为之讳言。由此而助成中国人之不重超越客观之理想之任持,亦使中国人精神生活之圆满发展,有所缺漏(此吾当于末章中论之)

    然此种之以理或共相,为心所通过而非所留驻之理性活动之另一种价值,则在使心之虚灵明觉,不被抽象概念所界划系缚,而常与具体之事象相接,与之亲和,随具体事象之变化而运行,而保其生动性与活泼性。大率中国哲人言"为心之概念知识之内容"之理,皆只视为已成之具体事象之脉络与结构。具体事象在迁流生化中,则此脉络与结构,亦融于后起之具体事象,而不常如其故,以成固定。因而一切记忆知识,皆止于藏往。至于判断当今,则一方赖凝固于心中之"已往之记忆知识",重新活泼起来;一方赖对于当下呈现者之直接承受。二者交融,以成一当机之判断,决定一当机之态度。此即所谓心之神。易传言神以知来,之以藏往。知之藏往,由于心之摄受已呈现而使显者隐于心中,即心之阴一面。神之知来,则由于使所摄受者之重新活泼,使隐者再显,而伸展至当下所呈现,即为心之阳一面。此心之阳一面,伸展至当下呈现者,而通之于心所对之世界。然此当下呈现者,及心之此伸展活动之本身,又同时为心之所摄受,而为可入于心之阴一面,以成记忆知识者。此中,心之阴一面与阳一面之更迭,而互相渗透融摄,不断充实而富有,不断日新而开闢,即成就此心之一阴一阳之大用流行,一阖一辟之变。此义,固非荀子、墨子之所能见及。然实与荀、墨之以理为内在于事象之义相涵。由荀、墨之以理为内在于事象,必归于易传中知以藏往,而神以知来之义。由知藏往而神知来,则见人心之所以为人心之理,即一"由知而神,由神而知",往来不穷之"由事显理,融理入事"之活动之理。此即易传中所言之阴阳太极之理,此理纯为一具体而普遍之理,而显此理之心,亦为一真具体普遍之心矣。

    (四)心之神与志气

    大率中国先哲之言心,皆集中于心之"虚灵明觉"、心之"知",与心之"神"三概念。只知心之知,用知以说服天下,而行兼爱之道,而不知心之虚灵明觉者,墨子也。知心之虚灵明觉,而致虚守静以观物之正反往复,而外表则和光同尘,处柔弱卑下之地,以宰製刚强者,老子也。使自己之虚灵明觉,为己所独用,而不使人见,而以法术之知识,控制人民者,韩非也。知心之能藏往,心复易为"往者"、"故者"所蔽,故尚去智与故,以乘自然之化为依乎天理,而以神遇所直接之物者,庄子也。知心之有神,而重心之有知、有所藏;知重智,以知类明统,"卒然起一方,则举统类而应之","以类行杂"而"变化代兴"以"执神而固"者,荀子也。而既重心之有知以藏往,而尤重神之统知以知来者,易传也。神以知来,故通常西方心理学中所谓对新之感觉之注意、预期、判断,及想象、意志之活动,在中国之心理学名词中,皆当属于心之神。一切表现心之伸展,心之阳生之活动者,皆心之神。知为已成,神为方生。凡已成者皆融于方生。无方生者,则一切入于幽而乾坤毁。乾坤之不毁,唯在方生者之能永不限于已成。故阴阳虽迴圈不息,而阳恒行于前,阴恒继于后。故知来之神可统知,而藏往之知不可统神。神统知之智,为神智。神智或为将过去之智之所得,皆融于当下之直觉,以洞见未来;或为对当下生生不穷者之纯粹直觉。易经重神智,故谓易有圣人之道四,即易之四用。此或见于卜筮,或见于制器,或见于言,或见于动,皆本神智以知来,而使人之精神能生生不已,以开闢日新之事业者也。易之卜筮,固包含通常所谓对未来之想像,而又为一种判断。制器亦包含一种器当如何制之想像或判断,而又包含一改造自然之实践活动。言动,则人在伦理政治社会中之言语与行为活动也。

    由纯想像,即有文学艺术。西方人言文学者,皆重想像。然中国古无想像之名。黄侃文心雕龙札记谓文心雕龙之神思即想像,然吾人复须知神思与想像二名之不同。盖想像之一名,重在所想像之意象。而神思之一名,则重在心在想像中之不为感觉及所想之意象所限制,饿自由运行,以无远弗届,而遍接万物一面。故文心雕龙论神思曰:"人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及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观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此乃纯自想像之内容为心之不受限制之神所运度,以言心在想像中所表现之超越性、涵盖性。此外如陆机文赋之言心之想像,与作文之心灵境界曰:"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旁讯,精鹜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精瞳胧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于是沉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篇,若翰鸟缨缴而坠层云之峻。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凡以后中国文学家之以神为文学批评之根本概念者,皆是自心之不为意象所限制,而能自由融裁一切意象上说神,以显神之超越性、涵盖性。故吾谓中国所谓心之神之一名,乃包含西方想像一名所涵之义,而又超越所想像之内容,以表心之虚灵而无对的伸展活动之一名也。

    至于制器言动者,即西方所谓冲动意志行为之活动。此属于广义之心之神。然在中国则恒属之于心之气。大率中国之言心之神,乃就心之活动若全无阻碍之际言。而言心之气,则就其感阻碍限制,而又加以克服融化上言。言身之气,则指充实于身体而能运用此身,使身之各部,不互相为对峙阻碍者。言物之气,则就物之形质之相对峙阻碍处之融化上言。唯在中国恒以心之气、身之气及物之气为相通,故心之意志能贯注于身体行为也。庄子所谓心之气,则自心之能虚受一切而安之,于一切阻碍,皆不视为阻碍,以使阻碍销融化除之德上说。此可谓偏指心之阴柔之气。而儒家所尚之气,则为一依于自作主宰之精神或神,而充塞弥沦于物我之间,以使其间之矛盾,归于中和,不复见有阻隔窒碍之气。故此气恒与心之志连,而称为志气,志中即包含目的与理想。志气中,即包含实现目的与理想之努力。故志气一名之义,与西方德人所谓精神( geist )之义最近,亦与西方意志冲动之名之义略近。然西方人言意志冲动,皆明显有所对。言目的理想与现实对,言精神则与自然对,此吾人前所已言。而中国人之所谓志气,则志原义为心之所之。所谓有志,其中重要处,乃在心之活动之有一定之方向,非在所向之目的理想之内容,因此内容可为逐渐扩充者。西方人言建立理想,重提出理想之内容。先哲言立志,则重在决定一作人之方向与态度。理想之内容与现实相对,唯以努力连系二者。而先哲言立志,言志气,则不可不与一切相对,而直就人心之自身以说。清明在躬、志气如神之志气,向上愤非之志气,独立自尊之志气,皆不对任何事物以言,而纯为心之无对性之活动。故由志气之充拓而形于外,固可包含一客观之目的与理想,此志气本身,则又可涵盖此理想与理想所对之现实。因而此志气之义,又不全同于连系理想与现实之努力或意志。因此努力或意志一名之义常被视为在现实之上、理想之下,而志气一名之义,则真为弥沦充塞于理想与现实之中,而统摄之者也。

    (五)心之性情

    吾人以上论中国先哲,所谓心之虚灵明觉义,并依此虚灵明觉义,以言心之知、心之神,与心之志气中所涵超越性、涵盖性、无对性,而未及心之性情。而性情之问题,则为中国人心观之中心之问题。

    心、性、情三名之义中,心之义含虚灵明觉之义,儒道二家皆可无异辞。唯儒家于心,更重为身之主宰义。性之义,则在儒道二家颇不同。大率道家言性,恒与命连。道家所谓性命,即自然赋与人之本来面目之生命。此自然之生命,乃自变化生长者,或可谓之一"自然之气化流行",因而不受心知中固定观念约束者。故人心之虚灵明觉,虽即隶属于吾人之性命,而人由心之虚灵明觉,以识物而生之观念理想、闻见知识,则非直接根于性命,而为浮于心之表面之物。人如只受此人心表面之观念理想、见闻知识之领导,而有所为,在道家盖皆以为此乃"去性而从于心"之人为之伪,或外加之文,乃足以使人失其性命之情,而灭其本质者(故庄子曰文灭质,博溺心)。此外凡依于人心之受外物刺激而生之一切喜怒哀乐之情绪之扰乱,在道家亦恒视之为可以使人心既失其虚灵明觉,亦使人性命之情失其自然之平静恬愉者。故道家言复性。复性以保心之清明,而轻记忆、知识、志行与情感。墨家重知,与道家异,而与道家同轻情。墨子贵义篇言去六辟,即去情之蔽也。墨家所重者在志行。儒家中则荀子一派,重心之清明与心之志行,而以性情皆为恶,遂绌性情而尊心。先秦诸哲,唯儒家自孔、孟至易传、中庸一路,乃能兼重心之虚灵明觉与心之志气及性情,而明言性情之为善。中国古所谓性,初涵生义。阮元性命古训已言之。傅斯年性命古训辨证谓金文中性皆书作生,故性本只指现实之自然生命,亦原可不含价值意义者。道家之就自然生命之变化生长之能以言性,告子由自然生命之食色之欲已言性,皆不以性中有善,而皆较合于古义。人之自然生命在自然环境中之活动,自表面观之,恒为刺激与个人之欲望、个人过去习惯所决定,人之自然生命之喜怒哀乐,亦以此而非人所能真自主者。故凡求人生之向上,而自作主宰者,宜主抑情。此盖西哲之所以多尚理性而轻情欲,与中国哲人之所以亦多隻尊性尊心而卑情之故。

    然在中国之孔、孟、易传、中庸中,则即就人之自然生命活动,以发现一崇高之道德价值,而主人性之善。并由表面为被动之情中,见人有纯粹自动自发之性之显于其中。此在孔子,犹言之较为隐约,而唯多自人生而有之孝弟之心情上,指点人之自然生命中,包含一超个体之食色欲望之自动自发之向上心情,为仁民爱物之德行所本。故孔子之言,唯隐涵性善义。孟子、易传、中庸则就人之知爱、知敬之良知、良能,与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情,以见人之自然生命实非如庄子之所言唯是一气化之流行。人性亦不如告子所言,唯有一保存自己生命与子孙生命之食色之欲。乃实有一超个体生命而与一切人物相感通而成就之之心情;及与我之生命所自来之一切父母祖宗之生命相感通,而顺承之之心情。即由此以见人之有遍覆万物而对之有情(仁),而寄与敬意(礼),而使之各得其所(义),而贞定的成就之(智)之仁义礼智之性。夫然,故此性亦即通于一切人物之所以生之性。有此性之心,亦即通于天心。故充吾与人物之感通之性,而尽心知性,则可以知天事天而立命。夫人之情,固皆待心感物而后动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情,若非感物则不显。然感物而动,非皆同于被物所决定,无内在之主宰之谓。盖人当感父母而知孝,见孺子入井而生恻隐憷惕之心,闻人之嗟来之声,而生宁死不食之羞恶之心,此父母之存在、孺子之入井与嗟来之声之事实本身,初未尝必然决定吾人如何应之之态度。此对父母之孝心,与救孺子之念、宁死不食之心,又明不出于吾人为自己打算之欲望,亦不能如西方联想派心理学之说,谓吾人之见孺子入井而动情,由于吾人过去主观经验中,入井曾与落水之苦痛不快之观念相联,故今亦联想及一苦痛不快之观念。此说之不应理,盖由不知吾人此时之不快,乃为孺子而不快,非为吾人主观联想及之观念而不快也。吾人直就吾人有如是之心情时,加以反省体验,明见吾人此时之心情,乃直接对当前之境而发。由此所对境之特殊性,及如是如是之心情之生动活泼性,即知其为当下之生命活动之一开闢或创新。而由此生命活动之含超越吾人自己之打算,而趋向于一客观的使孺子得救,或拒绝嗟来之食之事,即知吾人之心情,乃一超越于我个体之主观,而涵盖他人与外物于其内之一客观性的或宇宙性的心情。因而能具此心情之自然生命,亦即包含一超自然个体之意义之生命,而为一精神生命或宇宙生命之直接呈现。此心情中所包含之道德价值与善,亦即属于此心情之自身,而见此心情之为善,见此心情之为依一内在之善性之主宰而生者。此善性因其有客观性与宇宙性,复为与生俱生,乃真可称为天性或天命之性。此即由孟子至中庸易传之统贯心性情、统贯人心与天心、人性与天性之人心观所自生。

    孟子、中庸、易传统贯心性情而一之,于是彼等遂不直自心之虚灵明觉上说心。谓心为一变化不居,出入无方者,孟子、中庸、易传,固可无异辞。然如只就其虚灵明觉,变化无方上言,则初无价值上之涵义。此明觉本身,亦为可存在而显发,亦可不存在而隐潜者。因而此心之无限性、超越性、涵盖性、主宰性,如只在人心之明觉上言,皆只为其一形式的性质,而非有必然的实效性,亦不具备一定之内容者。故言心之一定之内容与有实效之主宰性等,必自心之性情上说。如离此性情,则心之虚灵,正所以使其空而无实。心亦实不能自保其自身之虚灵明觉功用之长存。吾人若断定心之虚灵明觉之功用,必然长存;至少必须肯定此心有能长保其虚灵明觉之性。故孟子、中庸、易传,皆自性情说心之虚灵明觉,不自心之虚灵明觉说性情。自性情说心,即首自心之与物感通时所表之态度、所生之情说心。唯由心之与物感通时,能由感此而感彼,觉此而觉彼--即明此而易为明彼--故可见心之虚与灵。又由心之感通一物,与物有知有明后,当下昭然明白,若常能保其明;已往之知,亦如可再来而复现,见心若为贞观而贞明者,方可说心能自觉,具明觉。是心之虚灵明觉本身,即依此能易其明、保其明而贞观、贞明之性理而有。此即入于易传之思路。又心之与物直接之感通,乃与具体特殊之物相感通。故在感通之际,此心之虚灵明觉,必特殊化而具体化,复因有所感通而充实化。由是而见心之性虽虚灵,而又能充实,亦即心有求充实之性。纵观心之变化出入,心虽无时不返虚。横观心之对境,则心无时不自求充实亦充实于境,而时时皆实。心之全虚,唯在生命死亡,心之不存之际。生命存在、心存在时,心固无时不自求充实,而充实于境也。而心之所以能自充实而充实于境,复正依于吾之自然生命与自然事物时在交感中,而有种种生活上之实事。故心之自求充实于境,实即自求充实于"自然生命与自然事物交感而互贯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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